长篇小说《天地男女》第八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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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宾馆的二楼娱乐室,还没有添置什么娱乐设备。室内的装修却是古朴的木屋兼石屋的感觉。四围是透红油亮的南柞板壁,镶嵌着青石板的浮雕,有各种山林中的变形动物、飞禽、还有双飞天的仕女。那全是山老大的杰作。
厅里好宽敞,只有一圈茶座、舞池、灯全是空旷的。这里一直作了小型会议室或临时接待室。这两天小宾馆很空,就给燕子作了招收歌舞小姐的接待室和考场。
自从在深圳的江海歌舞厅不期而遇秀女,也结识了桃儿、彩花、云香等4位风流镇的桃花女儿,就觉着这片“出美女”的远山远水水土异常,女容出众。不久她在广州又见了汕头赶来寻她的甜甜,得知母亲已登机返航巴西的前前后后情景,也心知其间的种种人际情感纠葛,灵机一动,才生出追踪生母足迹,走一趟远山小镇的念头。
燕子是个“潮流”型的小女性,柔媚中暗出诡计,开朗时近乎狂放。自幼失去了母爱,也未得过真正父爱,继母又是行政人员,过于冷漠、严峻,倒令她小小年纪就暗中我行我素,早早就会同甜甜几次出走潮汕、深圳,如今正式露面抛头闯世界,已成了小小的江湖老手。
她们不同于湖南妹、四川妹到了南方只作打工仔,她有父亲古峰在这一界的地位在,有江海的多处分支或股东机构在,到哪儿都是古氏公主、老总、小姐,任意游走,但她并不坐享其成,总要亲力亲为。娱乐场上、生意场上的许多女身实务也做得高人一筹。游刃有余之际,免不了干些恶作剧、游戏人生的事情。嘻嘻哈哈之间就来一把钱,令她们觉得有趣儿。于是,她已经形成了一套发展行业的计划,也有了来风流镇开棋布阵、一招解围的盘算。
    小宾馆娱乐厅里坐了十来个二十岁左右的桃花女儿。是经过燕子筛选后初步认定留下来的。计划着经过几日初步培训,诸如时装表演的模特步、平时行坐举止的仪态风范、衣着打扮、淡妆发式、献歌献舞的场规要点、不冷不热的深浅应对等等,然后就准备带了出去到几家大酒店,正规的歌舞厅去实习,边排练成套的节目或分散的小组合,便可在南国的娱乐界里正式出道亮相。
    这十几个经过挑选的桃花女孩,也真的就如同十几支枝头绽蕊的桃柳,经过燕子草草为她们个个换了合适的发型和妆束,立时就觉得很像一伙外来的模特队,个个就显出华美的气韵。在小宾馆里出入几回,就会聚拢好多惊羡、盯注的目光。但这天生丽质毕竟是苍天在上、厚土在下的阴阳属合的水上所成,山里人的心理状态令她们总是躲避人们的目光,羞怯怯地手脚局促,不知所措。所以燕子便集中些时间开导她们的心窍。
    “歌舞小姐,是商品经济潮流里出现的新行业。”燕子说,“我们是职业性的,卖艺不卖身。当然,这也需要更新观念。”
    阿雪安排好了午间的事,便也坐进来关照一下燕子的工作。她见燕子俨然一副女老板的态势,觉得这丫头气魄不逊色于当今的童雁。但对于把这些漂亮的女孩领出去做这类事,她心里总觉着没谱儿。小镇里没经着过这种事。把女人为男人去寻开心,这也当成职业。男人是什么兽儿都有,女孩儿们会怎么样哩?心里正犯着嘀咕。
    “服务行业深浅有度,分寸上要自行掌握。”燕子又说,“客户是上帝,你想拒绝,要拒之有礼。得罪了顾客,老板会炒你鱿鱼。但娱乐就是娱乐。客人对你有好感是正常的。但你必须学会几种巧妙脱身的方法,不能让他得逞,也不可表现出不友好……”
   
    阿雪好一阵心慌,觉得女儿桃桃她们在外边遇了燕子,是不是已经遇上了什么叫人难堪的事?但又一想,燕子已一再说过,她们是在江海的一家分公司里学习楼面主持,实习些天就可回小宾馆协助阿雪开展工作,有助于风流镇的业务发展,况且说过秀女既然去了广州,肯定会到她那儿找到她们。她只有期盼着秀女领着女儿早归。免去这份年轻母亲的悬心。
    正寻思着,一位穿了接待员服装的小丫头进来,伏在阿雪耳畔说,楼下有一个客人来看望她。阿雪起身下楼去,正想象不出会是什么人专门来看望她,却已见大堂里只站着一位女人。正冲着阿雪走来的楼梯口平和地望着。一身端庄文静气,令她感到早就相识,却是从未见过一面。那人年龄看上去会比阿雪大几岁,模样儿很有些像秀女。那清眉、秀目、蛋圆脸儿,都不逊色于秀女那般好看,只是神色略有些劳乏倦意。这倒增添了几分和悦和淑雅。
    “您是……阿雪?”
    阿雪微笑一下轻轻点了点头。
    她打量了阿雪一下,静静地微笑着,又开口道:“……我是双月。”
    那声音和淡淡的笑态,都似一轮新月,明朗朗、清幽幽。
    两个女人握了手。互相用笑意打量着对方。
    “我刚刚已经猜出来会是你。”阿雪说,“头几天就想去看你,可是总忙,加上——心里也没拿准主意。”
    “这不是我来看你了吗?拿不准的主意就别再费心思啦。”双月友好地逗着趣。一笑过后红了脸的倒是阿雪。
    双月随了阿雪走入侧厅咖啡廊选了个靠边边的圆桌,面对面地坐下来。服务小姐就送上来两杯热咖啡,一盘开心果和一盘窖藏的白雪桃儿。
    “加糖吧?”阿雪打开银杯式的糖盒盖儿。
    “谢谢,自己来。”双月钳了一粒方糖,放入杯中。
    “多加一点嘛。”
    “可以了,我喜欢苦的。”
    两个女人又对视一眼,各自微微一笑。
    “阿雪,你真是个好漂亮的女子。”双月说,“看上去你不过二十八九岁的样子。”
    “怎么会哩?我女儿都18岁哩,难道我会10岁上生孩子不成?”阿雪也在用小匙搅动着咖啡。
    “你有那么好的丈夫和女儿,真是个好和美的家庭。”双月喝了一小匙苦味的咖啡,说,“可是我要深深地向你和王也表示歉意。”
    ……
    “我丈夫行为不端,冒犯了你阿雪,还当众胡说八道一通,弄得满城风雨,真假难辨。既玷污了你的人格,也伤害了你们夫妇的感情,这事儿搁到谁身上,也会气愤难平,可是你们并没有过分追究他的过错。”
    “……你丈夫说……我丈夫冒犯了他的尊严。占有了、占了他的老婆……”阿雪扫了一眼双月。话语很重,但声音轻得几乎很难听见。
    她很平静,平静得像一潭秋水。
    “其实,也扯不上谁占有谁。”她仍平静的说,“我丈夫很清楚我和王也早年是什么关系。这一点你也会听王也说过的。我对我丈夫之间从来就没有感情二字可谈。但恰恰要以法定的形式生活在一起。这是现实。我也是个面对现实、承认现实、维护现实的女人。当然,我也承认,自己是个很一般的女人,也不可能全部忘记和王也的过去,谁的心里都可能保留着一点美好的记忆。尤其是我们女人。但仅仅是记忆而已。王也那年去老城,是住过我爸爸家,可是没有发生小男人说的那些事。王也总是夸你阿雪好。我真的为他的幸福很高兴。要知道,小男人若不那样以攻为守,也就不是小男人。
    阿雪觉着双月的话充满了善意。尽管关键环节上,她编了一点谎,也是为着她阿雪与王也重归于好。正直的女人总是不喜欢别人编造一丝谎言,而在特定的情况下也会不希望听到百分之一百的真实直言。尤其这件事,阿雪就觉着双月能这样述说,也就算着比较好接受。这固然与阿雪根本就不希望丈夫与双月发生过这种事儿有关。但也总比闯来一个疯女人,大言不惭地声言“你丈夫占了我,我来要你离婚、要你丈夫”好得多。
    男人、女人都该有一点肚量。阿雪想。况且那真正又是三年多以前的事。自己的丈夫确是真诚的,小男人那事之后她就单独问过王也,王也悔恨之中认了有这事儿,但当时两个人都喝醉了酒,他就一直觉着是和阿雪在一起,别的,已经记不起来……这话虽然令人又气又恨,但也表明他心中没忘阿雪。她对他唯一不能轻易放过的,是他竟同另一个女人上床。一想起那状态……就犯着恶心,一直不再准王也碰一下自己。等时间再长一些缓过劲儿来也许……
    阿雪思来想去,觉得双月有这一片诚意也就够了。况且自己的心里,也不是没窝藏过别的男人。女人对女人,何必要水落石出呢?
    “大姐。”阿雪竟这样叫了双月,“我真的不会忌恨你。其实王也这么多年窝进山里头,心里也好苦,我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女人,你来帮风流镇,也别忘了帮帮我……”
    阿雪的话也很真诚。
    “见到你阿雪妹子能平下心来,我也算稳了神。”双月说,“可小男人这一通胡言乱语,却在风流镇刮了风。有人又加了雨,给送到天外边去,对王也今后的事情很不利。弄不好度假村都会受影响的。”
    “那也没办法。”阿雪说,“天意不可违抗。一个王也,能耐再大也架不住上下一块起哄。”
    “不过也没必要过分担心。只要王也继续把大伙的事情办好,群众自会分得清一个人的功过是非,上边也才刚刚知道有王也这么个人,就跟风流镇刚刚出了名一个样。对王也的真实了解,也得允许上边有个过程,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会从大局着眼,去公正评断一个人的。一时的风言风语,决定不了历史。个别人有什么企图,向来也成不了大气候。日子向上,人心自会向上,没有过不去的河,没有攀不上的山。已故的毛主席就说过这样的话。阿雪,风流镇真是赶上了中国的好时候,一起步就跨过了半个世纪。这里会越来越好的……”
    阿雪只顾低着头听双月说这番话。她觉得双月的话很叫人心神鼓舞。就同喝着这浓烈的苦甜咖啡,叫人有些兴奋。
    “谢工程师吉言!”
    背后传来憨实而低沉的声音。待两个女人扬起脸来看时,正是那高高身量的男人——王也。他好似几天几夜没睡过的样子,眼窝下陷,眉毛倒耸起来,显得更加浓重。厚发像一顶长毛帽子,盘踞在额前,与鬈曲的胡须连成一圈,脸面上除了鼻准和颧骨,就很少再有露肉的地方。如同蹲过了几个月的牢狱。阿雪见了丈夫这等不顾命似地折腾在水电站上的辛苦相,不由得心里涌出一阵酸楚。
    王也怀里抱了两瓶酒、几盒鱼、肉罐头。他并没有放在桌面上,就坐在了两个女人中间空着的圆椅上。
    “双月工程师……”王也声音还是暗哑的,“这几天我光忙在工地上,没顾得上去桃园看你们。咋样,进度还行?”
    “这几个年轻人很灵,很认真,进度比预想的要快。”双月说,“如果雨水合宜,花季再授一次粉,秋季就应该见到第一代雪蜜桃。”
    “好。山里人都会记住你。不光会喝双月酒,还要会植雪蜜桃。”王也于疲惫中露出一丝兴奋神色。
    “刚刚我们姐妹俩交谈得很好。”双月看了一眼阿雪和王也说,“我对风流镇充满了希望,你们还应种植更多的林带。白桃已是稀有品种,雪桃是白桃里的精品,雪蜜桃如果培植成功,年年扩大栽种面积,获得丰收,这将是金川湖农民度假村的又一大奇迹。说心里话,王也,我好羡慕你的家庭,你有阿雪这样贤美的好妻子,为你添加了好多创造业绩的灵感……”
    阿雪听到双月的话,脸儿又悄悄地红了一阵,就说:“只要他别把身子骨累垮喽,过些年老了,当个好老头儿也就行哩……”阿雪说着,温良地瞥了丈夫一眼。
    这目光已是多日来少见。王也心里立时涌过一阵热浪。就说:“多谢两位吉言。我今日不能陪你们,我是过来拿夜里加班的吃食。明天上午小电站试车,如果电灯能亮起来,下个礼拜就正式剪彩发电。今天肯定又要突击一个通宵。那些师傅们最辛苦,我得赶紧过去。”王也说着起身就走。
    两个女人站起身来,目送了他摇晃着高身量,走出了小宾馆。临转弯,他转过脸来,看了一眼阿雪,给她留下一个笑意。
    中午饭是阿雪陪了双月在小宾馆餐厅开了一个小方桌。也特意叫来燕子。又让师傅把拿手的川菜、粤菜、鲁菜、京菜一样做一小盘,一大碗肉丝汤面,还有一瓶本地特产的白桃酒,一人一小杯,象征性地不断碰着杯,一口一口用舌尖咂着,“干”着杯。三个女人宾主坐在一起小饮,比不得男人们坐在一起那般口吐豪言壮语,声势气魄非凡,却也谈天说地,聊得开怀。燕子与双月、阿雪自是大有不同,她一口干掉一小杯果酒,干了三杯犹不觉过瘾,就要来一瓶“双月酒”,当即让服务小姐开了瓶,斟满了三小杯。并说,难得双月同在,今天必须同饮一杯“双月酒”。那两个人耐不过燕子逼劝,只得举了杯,真的就一饮而尽。双月轻咳了一声,阿雪却辣得眼里渗出一汪泪滴。燕子却自己又斟满一杯,装模作样地说:“半年没喝酒哩,今天老娘可要自斟自饮喝个够。”说着就一扬脖,又干了下去。忙中抄起筷子夹了一块菜填进嘴里,没想到那是川菜盘里的一块红辣椒,辣得她一口吐进碟里,哧哧哈哈地抽着冷气。服务小姐眼尖手快,送过一杯凉水给燕子,急惶惶漱了口,才捂着嘴巴不再张张罗罗。
    “活该!”双月笑着说,“是四川的辣椒不让你喝酒哩。”
    “哪儿吔,是野山椒呢,全世界最辣的玩艺跑进我嘴里来喔。”燕子说着,“没关系,咱们拿回家去,晚饭继续喝,好吗?”阿雪急忙挑了一筷子京味凉菜,放到她碗里:“快吃了,解解辣劲儿。”
    “晚饭要喝你和阿雪喝,我可不陪你。”双月说。
    “晚上只有燕子一个人在家闹腾哩。”阿雪又为双月拨着菜,说,“今天我值夜班。”
    “唉,真没劲。那只好我替你当一夜主妇,替你守夜看家喽。”燕子说,“哎,要不双月今晚过来跟我作个伴好吗?”
    “我才不去陪你。我要整理桃园的资料。”双月喝着汤。
    “嗯,那只好各自一夜孤独”燕子说着,又来了主意,“哎——我有个建议。今晚水电站上的男人们是要打通宵。明早试车发电的喔,那咱们开晚饭之前就赶过去,我作东,在小宾馆做几样菜提过去,我们三个人——由双月同志亲自去为那些工程师呀、技术员呀、王总呀,为那些混账男人们去敬双月酒,然后我们就各自回自个的窝,好不好?
    双月看了阿雪。
    阿雪正看双月。
    两个女人笑了。
    夕阳压山,正是开晚饭时节,三个女人就照着燕子的计划行事了。可是很令她们失望。配电房里六七个男人正忙得无法停手,根本没有吃晚饭的意思。高身量的镇长一边忙着手中的活计,一边对都在忙着的男人们一一介绍了双月、阿雪和燕子,并说她们送来了“双月酒”,男人们为着表示谢意,竟一边忙着一边高高兴兴开口吼起了那支“双月”祝酒歌——
 
        喝了双月酒,
        两个月亮一块儿走;
        喝了双月酒,
        两个老婆一块儿搂。
        ……
    大家笑过一阵之后,又七言八语地说了:“多谢!多谢……”就又都忙着安装机组的事。
    本镇里两个经过王也选择的青年人,初见双月和阿雪同行而来,不免互递眼色,心中正想会看到什么热闹。但见两个女人又酒、又送吃食,言言笑笑毫无芥蒂的样子,亲热得倒像姐妹,又见镇长也是若无其事,亮亮堂堂的神态,竟也觉着那心中的小算盘装得多余。也无心再编白出些什么新鲜的奇闻。而燕子却说不清自己心里出了什么念头,只把一双明媚的秀目盯注在王也黝黑的脸上,看着他的一举一动。几次撞见那高身量的目光她都无力把目光收回来。弄得王也好一阵不自在,竟一弯腰钻到机轮的下面,去假意儿检查那几颗早就装好了的大螺丝,躲避开年轻异性的目光。直到这追赶着的目光给双月发现了,才轻拍一下燕子的肩膀,燕子才微微一抖,跟了两个女人走出了水电站。
 
    西峰半遮了的金色余辉,照得金水湖一片桔黄。鸟儿峰的影子投在斑斓的湖泊里,越加黑得高深而威严。明天一早,这山里就要有了新的能源。这电光流火就来自这几个日夜不歇的男人之手……
    女人们走了。
    男人们在自个儿的天地里,总好边忙手中活计边扯些大起大落的玩笑话。话题自然也就离不开这三个女人。离不开双月。离不开双月酒。
    “两个月亮一块儿走,这回来了仨月亮。”
    “古书上说,原来天上有十个太阳,叫人给射落了九个;想必也该有十个月亮,那九个让谁给抱家去了呢?”
    “两个老婆一块儿搂,这回该三个哩!”
    “有三个老婆你敢不敢搂?”
    “狗才不敢!”
    “一个就要你小狗命哩!”
    “不信你给我领三个来,看咱行不行!”
    ……
    男人们不只是体力劳动者,多数也还是“口力”劳动者。活计再多、再累,只要口开,心也就开;嘴巴痛快心里就痛快,活儿也就干得痛快。说话间这最后一道工序就搞完了。
    一看表,已是夜里九点多。人们才洗了手,坐在长桌边,吃喝那三位漂亮女人送来的饭菜和“双月酒”。
    往常,男人们一围了酒,那嗑儿就会像流水,满河里漂浪头,大话连天响,有骆驼不吹牛。而今儿个却格外的安静。
    疲劳过度,可以击倒男人。
    心理重负,也能锁住男人嘴巴。
    此刻离明晨8点钟试车试电的距离越来越接近。年长的罗工程师总是边喝那双月酒,边左右看着机组,思虑着会不会还有哪个部位存在着尚未检测周全的问题。王也该是最劳累的一个。他不只要顶在这儿,还要跑外部、搞材料。还有度假村随时袭来的那些无法躲得开的事情。
    明晨,8点,所有新线路上的灯能否准时亮起来?他不是担忧,而是一个头行人、负责人对重点工程就序之前的正常思虑。
    他们少言语,只顾拿酒当水饮,解着口渴、心渴,男人也就喝酒。
    酒水和菜肴都下得好快。
    时间也过得好快。夜里十点半都过了。
    男人们醉了。
    但酒醉、心醉的程度不一。
    王也是劳困加醉,已被细心的罗工程师看在眼里。他很心疼王也。
    但王也已不再如当年初来山里时那样,饮醉了酒伏桌就睡。这十几年的实务磨砺,使他养成了擅于支撑的毅力和习惯。他眼皮开始一阵阵粘合。
    “时间不早了。”罗工开了口,他只留下3个技术员睡在小电站,明早开机试电,其余人都立即回家休息,明早8点钟新线电灯如果没亮,大家就再来电站集合。他又特意安排那两个年轻的徒工,照顾着醉困难支了的镇长,把他安全送到家里,送到好看的妻子身边,彻底放松、美美休息一夜。
    王也微微笑了笑,身子歪了一下,说了“再见”,字音已不甚清晰。
    他走在回家的路上,步履有些蹒跚。
    他只记得自己用锁匙轻轻地开了几道门。一切都做得准确无误而又格外轻手轻脚。因心里想着妻阿雪早已熟睡入梦,楼院、房间的灯已全是黑黑一片。况且已多日没有回这家来,多日没有和阿雪共过枕。前些时最后一次睡在家里的床上、妻直把脊背对了她。硬是摸碰不得。自那一夜他才远远避开。
今夜他当着罗工的面不好说不回来。男人的面子很重要。他也想回来,因为阿雪平和的脸上今日露出了笑意。一直在他心里很灿烂的闪烁着。但他要轻手轻脚。不想去惊醒妻,更不想让妻一旦醒来闻到他酒气熏天而心里生厌。于是他摸着黑儿,在卧房门外就凭经验脱了一身脏衣服,又凭经验摸进卧房门,赤脚,量着步数,摸到了床。向床边摸去。
“当”的一声响,脚下一只空酒瓶倒地,骨碌碌滚远了。
他停了一下,没有听到妻被惊醒而翻身的响动。才又向前一步,他轻轻掀起被子一角,屏住酒后的气息,钻进被窝的边缘,生怕碰醒了妻。
    这一切谨慎而紧张的动作完成之后,他确认自己已经枕上了枕边,平卧在床的半边空位上,就不再有知觉和记忆。只闪动过一个念头——我王也又和妻睡到了一起。酒意、乏意、困意攫住了他的身心。他彻底放松。梦中也品尝得出妻那柔润胴体的温热与细腻。
    唔,令他沉醉,赛过那饮进肚里的双月酒。双月酒如今已并非指双月一个女人。真的就有3个月亮升上他的头顶,悄悄堕入他的楼院里,黑夜不黑了。然而有一个月亮已经在床上,在他的身边,在他的被窝里。那两个月亮在楼院里,在墙头上,在树梢上。是双月。是燕子。
    他不敢正视燕子那目光。他躲避着。幸好身边卧着妻。幸好妻也翻了一下身,半压住他的左侧胸膛。遮挡住那窗外袭进的目光和月光。
    恍恍惚惚之中,他感觉到妻真的翻过身,一只手轻轻伸过来,触摸着他的络腮胡须、眉毛、头发,直触摸到他的胸膛。那手又突然停住,悄悄地缩了回去。
    他的神智在混混沌沌的飘游中被这只秀手给牵了回来。
    枕边呼扇着动了一下,席梦思床也发出一阵轻微的窸窣声响。
    他感到妻撑起上半个身子在黑暗中醒着神,品看着他。
    “……对不起,把你给弄醒哩。”
    他声音低缓,语句喃喃。
    “……”妻没有声音。
    “……让你一个人守在家里,好像也……喝了好多酒……全怪我……不好……”
王也又语句不清了。
    他突然被纤细的玉臂紧紧地抱住。一股藏着香气的秀发撒向他的脸颊,聚满甜味的唇就接过来,在乱须丛中寻到了他宽厚的唇。
    一阵女性发起的狂吻。
    妻从来没有这样狂过。他想。也许是从前一直羞怯。连日来一直压抑。今日就……
唔,阿雪,谢谢你……
    他只在心中叨念着这句话。
    口,已被那细巧、火热的舌所占有。
    终于,她纤柔、绵软的身子轻轻地匍了上来。
    他攫住一朵飘浮的白云。
    他揽起一个轻柔的梦幻。
    男性在承受着。
    他感动得眼窝湿润了。
    “阿雪……阿雪,谢谢……”
    他想攫紧这朵云,揽住这个梦,直把妻抱得紧紧,紧紧。不时地用一只手上下轻抚着她滑润的肢体。体味着她波浪式起伏着的曲线。
    “恨我吧,阿雪……可是我,永远爱……爱着你……阿雪……”
    他又似进入梦幻,口中喃喃着。
    双臂依然搂得紧紧。
    “谁是你的阿雪?……”她发出嘘嘘的女性话语,声音好柔美。像是发自梦境。
    “你,……你是我王也的……”
    “不是。我是我自己的……”
    “是……是我的,……”
    “你……还在作梦?……”
    他感觉得出女性的笑意。
    “宁愿这是梦……”
    “王也,睁开眼,看一下我嘛。”
    “不,不……我怕睁开眼,你就会消逝了……”
    他越发将她搂抱得紧紧。
    她也深深地埋进他开阔而紧紧拥抱着的男性胸臂间。乏困、醉意,令他们不再有别的动作,就这般拥载着,一起沉入了一个千奇百怪的梦幻。
    ……
    早晨。一片雪白的亮光,把他从这一夜长梦中唤醒过来。
    他揉了一阵强睁开来的睡眼,几次向灯光看去,终于认定是那盏新线路上的灯——亮了。
    啊,电站试转成功啦!
    他霍地坐起身,用手捅着妻,哎,哎,看,灯……
    他又像发梦般呆傻在那儿。
    睡在身边的她……她长发铺散在床头,洁白的轻纱睡衣裹紧着她的隆胸、腰身,描画出臀与腿的丰润弯曲。正斜扭着酣睡在那儿。
    不是妻。不是阿雪!
    她悠悠然像一个梦影,坐起身来。
    “你……燕子?”
    燕子迷迷幻幻地醒来,坐起身打着哈欠。
    她用深沉得近乎怪异的目光看着他。
    “咋……咋……咋会是这样!”
    王也赤着身于跳下床来,四处乱转着寻找衣服。惶惶得发抖。又说:“哎,哎,咱们可说清楚啊,这、这是我的家,我、我们可是没干,没干事儿,凭良心说话,真的没干……”
    房门“咣”的一声开了。
    门口显现出呆直站立着的妻——阿雪。一脸木然、绝望的神色。平时水凌凌的眸子顿然间光色全消。她好似已在卧房门外立等了多时。她并不再正视这同床共枕一夜了的一男一女。缓缓地把王也脱在厅堂里的衣服扔进来。一语不发,转过身,木呆呆地迈动缓缓的脚步走出厅堂。走出楼门。
    王也在刚刚爆亮的强光灯影下,望着无言远去的妻。
    那木然的背影,像一具痛人心的幽灵。
    唔,清晨。电光。
    醒来时,却进入了真实的恶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