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天地男女》第七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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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春正月里,正是雪落中原的时节,南国广州却正下着牛毛细雨。先下牛毛没大雨,后下牛毛不晴天。南方还没进梅雨季节,春寒时节却连阴了三天,天气由潮湿而添加了阴冷。
    广州火车站前广场的人群头一回清落了下来。外省来的打工族,虽然领了南国冬季温热如春的天恩,平素多半就露宿在这里,如今也不得不寻个可以避雨的安身处所。那道长长的顺街桥下,自然就成了好去处。人群虽然拥塞得密如蚁团,却凭靠着众人的体温,添加着些许群聚的暖意。人们只顾瑟瑟地挤拥在一起,享用着共同创造的这一点点温热。见工、求职之类的事,也要等到天气晴朗之后,再去人才交流中心或者劳动力调配站碰运气了。
而广州人的行为和动作,并不会由于天气阴晦而变为消极。这里的一切事情都会风雨不误。竞争者们常常会寻找一切可能使对手松懈一下的机会。所以类似这种不宜行动的天气。倒成了竞争的对手们出其不意、大肆行动的时候。出于此种规律,广州站前出站口争拉宿客的小招牌,反而比平日多了起来。介绍旅店的小姐们也有所增加。连接送旅客的车辆,也比赛似地换了新车、好车。这一带倒成了广场唯一喧哗热闹的角落。由于车次密集,加之列车误点、改点,出站的人流汇成不间断的长阵,已分不清那伙是哪趟车次、从何地开来的。抢客的各种旅行社、小宾馆、小酒楼的伺职人员只能逢人必问、逢客必拉,广州市内人对这些殷勤问话只须昂头走过,不屑回答,打工一族背包摞伞,早有随遇而安的准备,根本不去理睬宾馆的事。省内外市县的人熟来熟去,早有固定的下榻处,他们多是摇摇头就算了事。只有遇到外省人,远地人没来过广州又没有专门接待单位的人,才有可能对他宣布一套本旅馆的设备条件、距离远近、房间价码之类。所以站在这种人流里接客、拉客、作客的所有人,都是神色紧张,很是辛苦的。
当出站的人流细下来,出现一个短暂的空档之时,站口里走出一男一女。正是童雁和小石匠山老大。
这两个人的出现,有如一场大戏压轴的主角出场,只引来众人以惊羡的目光观看,无人再迎上前来进行那接、拉、争、抢的纠缠,童雁的装束还是那等平淡无奇,但那细高挑的匀称身材,在广东地界是出众不凡的。她在脖颈上加了一副加拿大工艺的兽骨佛珠胸链,那咖啡色的大型念珠和骨雕护身符像,在开司米罩衣的胸间,闪射了域外人的气韵。而紧随身边的山老大。则更让南国人难以想象他的身分。中原人多认为风流镇的男人奇矮、奇丑。而这1.6米的个头,出现在广东街头的男性群落里,该算是不长不短的标准个头。但那副宽肩、隆胸、阔腹,能装得下两个本地的广东男人。再看那虎颈上的脑壳,浓黑密卷的重发,黪黑发亮的脸膛,墨似的长眉、环眼,开阔的嘴巴上圈满了鬈曲的络腮胡须,说不清他是哪国人。
童雁领他路过老城时,特意为他购置了一套可身得体的雪白色高档西装,红亮的捷克式尖头牛皮鞋,加上他爬山探石手不离一根桃木棍的习惯难改,又配了一根称手的龙檀木手杖。外加一个很轻便的美式旅行小皮箱。与童雁这位高雅超群气度的女士形影不离地行走在一起,他步履总是因急迫而显出轻敏而矫健,没人会想到这是爬高山弄险石留下的习惯。好奇的人总是作出种种猜想——是南美的农场主?还是西班牙斗牛场老板?
至少,是那位女财东的保镖或打手……
    这二位来客,由于被广州人认为不是可以住小酒楼或招待所的人,所以不去费力光顾他们;而大饭店、名酒楼,向来用不上这种短兵相接的方式去闹嚷嚷地抢生意,它有专门标志的“的士”车队,或者走几步路去“的士”站,或者随便站定某一路边,一扬手,登了车,一句话,就可以到达要去的宾馆。
    他俩很轻松地出了站口,越过了接站人围成的小小空地。走在从来不曾这般寂静、开阔的站前广场上。
“北方落着冬天雪,这里下着春天雨,真绝。”这是山老大落足广东地面的头一句话。 
  他讲话迟钝,却有山里人特殊的简练和宏亮,自行省略好些字,但能让你听明白。他仰起黑黑的脸。张大了嘴巴。承接那自空而落的细细的雨雾。边走边转动着身子,看着那电讯大楼、流花宾馆、民航楼、广九站、还有那立交桥和桥下的人群。
    “这里,人比山里树多。”他又说,“这里的人,话不懂。老师,这就是广州?”
    “没错。”
    童雁走着路,望着他:“你喜欢吗?”
    “喜欢这样的雨。解渴,淋不湿衣。”他说,“山里雨加风,比广州大。山里下雨也好玩。脱光衣裤,围山跑,可够淋,就当洗了澡……”
    童雁望着他,会心地笑了。
    “老师,我们去哪?”
    “就在前边,华厦饭店。”
    “……太近。没半里路可走,不过瘾。”
    “为啥?”
    “在山里,每天要爬山、走路十几里。这些天,尽坐车。不走路,全身痛。”
    童雁又笑了。
    “晚饭后我陪你走。”
    “嗯。”
    二人穿过长桥下的车流和人群,向右手方向的宾馆走去。
 
    童雁离开风流镇的那天,就讲好了路过广州、深圳,寻找女儿燕子,母女团聚几天再回巴西。她反复观看了农民度假村的每一处石雕、浮雕后,觉得这是一奇,与她见过的所有古今建筑的石雕群落截然不同。好多图案和造型,颇似她见过的麒麟功画。所谓气功画。本已是当今一大奇迹。修炼麒麟派气功,体验过当代生命科学内蕴的人们,有许多本与画事不相干,从未运笔作过画的人,奇迹般地于练功中出现的许多奇景、奇物、奇形、奇线、奇彩、奇光,都可形诸于笔墨,生动地呈现出一幅幅画面来。她见过的,那是些飞鸟、奇兽、人物、佛像、天光、山川等等万物万象的奇异组合。笔态怪异,造型生动,笔起笔落出奇的准确,是变形与写真、古意与今意的巧妙融汇,这些功画出自于根本与美术无缘的练功人手笔,曾经引起童雁的极大惊讶。由此她在自己的大瀑布康复中心拜了来自中国的气功师为师正在学练这种功法,所以心身体态比前数年大有健朗、充实、年轻之感。此番在金川农民度假村的诸多石像群里,她又重游了功画意境。是一种心灵抽象与山野物象的绝好展现,恍如步入了超凡脱俗的禅境。她暗自断定,这里肯定有了不起的功夫家和石雕家。原来这一切都出自一个小石匠——山老大之手。这又令她惊叹不已。当初她在这儿插队教学的时候,山老大并算不得聪敏超群的一个。前几日她问过他是怎么学得的这手绝艺,老大也是咧开大嘴巴傻笑:“自悟,嘿嘿,自悟呗……”
    刚好她想起进入国门的那天,广州的一位朋友接她到新近落成的酒店去下榻,说了要增设一个禅意世界,搞一些立雕、壁雕而苦于难得有人设计和实施的想法,她就决定领山老大同来广州,推荐给那位朋友,于是,就有了这一男一女的此行。经过童雁的动员和包装,山民似的小石匠就焕然一新变成这副令人猜测不透的“洋老”形象。在华厦饭店安排好了两套下榻的房间,童雁又拜托服务小姐特殊关照一下那位同行的先生,为他讲解了热水冷水的用法,冲了凉,换过内衬之后,他们到餐厅去一道用晚餐。山老大按广东人习惯用温水冲过凉之后,感到周身轻松滑爽,还嗅得到自己身上散发出的冲洗液的芳香余味,更觉得心情也爽快得多。又见这餐厅开阔,台布洁白,餐巾挽花,杯盘晶透,高背靠椅、壁板屏栏处处雕满龙图花案,服务小姐一个个端庄秀丽,文雅可亲,只闹得山老大目不暇接,心花怒放。   他是个内秀于心,心地很灵的山林汉子。他不想在这华贵的地界露出山民气,令童雁脸上挂不住劲,他一切都偷偷留心着应对方式,既端正又随意地坐在那儿小姐递过带着香味儿的热毛巾,他会点头示谢;小姐斟茶、斟酒,也以手指点扣台面。等等。叫童雁看在眼里也忍不住那心底泛出的笑意。但老大一有空闲时刻,总忍不住把目光贴近那些随处可见的龙雕花纹上。表现出的却是一副工艺鉴赏的神态。就连台心插花的陶瓶也被他拿起来看一看、弹一弹、听一听,然后再嗅一嗅,看那插着的艳花是真的还是假的。接着,他就感叹一句:“广州,花真好。真花开得旺,旺得像人工造;假花做得好,好得像真花。”童雁终于忍不住扑一声笑了出来,笑得老大黧黑的脸膛也会泛出害羞的红光。
    童雁打开她的小皮夹,拿出一叠刚刚洗印放大了的彩色照片,递给老大。他接在手中一张张仔细盯着看。
    “哇——好漂亮呀!”
    老大情不自禁地发出了一句感叹。这句广东人的特殊感叹用语,在山里的小镇只有赶车的“老前辈”经常用这“哇”。“哇——这闺女长得好漂亮噢!”“哇——这小子长得好壮实呀!”这是“老前辈”作为广东籍人,长期游走五江四省自创了一口“协合”用语之后,保留下来的唯一广东特色语调,而大部分镇里人并没有几人受到“老前辈”的熏染。山老大就更不曾这样发过感叹。落足广州地面之后,也还没有几回和广州人正式对话的机会。只在进了华厦饭店步入房间的时候,热情的服务小姐们初见老大时,情不自禁地赞叹:“哇——先生好体魄吔!”
    “哇——先生好像歌星巴洛地吔!”仅此而已。
    这壮牛似的小石匠还真是个机灵乖巧得叫人吃惊的角色哩。童雁想着,就越加喜欢这个样子憨实、心机最精的小石匠。
    老大翻过几张照片之后,眉毛聚紧在一起:“老师,这好看的照片里的石雕,跟我那心里的差不多。”
    “跟你雕出的东西也差不多,对吧?”
    “是。不过,颜色比我那石头好看得多。老师,这是什么人的雕作?我去拜他为师。”童雁含笑说:“那人就在最后一张上。你准认得的。”
    老大急急翻到最后一张照片,愣了下神儿,笑得“嘎嘎”响,又猛地掩了口,收住笑。
    “嘿嘿嘿,老师考住了我。”老大憨笑着说,“想不到我那石头,照到照片里会这么好看哩。”
    “那相片里的人呢?”童雁问。
    他看着那张照片里的自己,一身雪白的西装,背后依着一块高高的怪石,黑黪黪的像一头石牛。他笑了:“两头黑石牛。一头穿了白西装。”童雁被小石匠的幽默逗得笑弯了腰。
    “老大,明天我就领你去见我那位朋友。这些相片就是有说服力的资料。可是,你一没有专业证书,二没有投师学艺的说明,人家怎好决定把那项设计任务就交给你哩?”童雁在将小石匠的军。
    “好办哩。”老大说:“只要看了环境,说出要求,我会入静。一个时辰,就画出来。不满意我走人,不用管饭的。”
    童雁憋住笑,问:“入静是啥意思?”
    “坐在一个安静处,会老师。”
    “原来你有老师?”
    “有。可是他不会出来。”
    “他在哪儿?”
    “在我的宇宙里。”
    “什么?你有自个的宇宙?”
    “是哩。人人都有。只要你合目静坐下来,就能看见。那是你自个儿的天空、大地、太阳、月亮、山河、江海……什么都有的。”
    “越说越玄,老大没喝醉吧?”
    “哪杯是酒哩?还没捞着喝嘛。”
    “唔——这只高脚杯,是黑啤酒。来喝。”
    二人举了杯,喝了一大口。
    “哇,怪味儿!”老大脸上出了怪相,又缓缓地说,“倒好喝的。黑人喝黑酒,越喝越黑哩。”
    童雁又忍不住笑:“这可是养颜酒,常喝皮肤就白净了。”
    “好。那就喝进肚、擦了身,洗脸见效准快。”老大说着,就用指头沾了一滴酒,涂了手背,认真的去看。
    惹得童雁笑呛了嗓子。咳了好一阵。
    “我也觉着怪事。”老大说,“那年——山里来过三个人,你知道哩。我正在山里找石头,见三人盘坐在鸟儿峰下。合了眼端端坐。我学着他们的样子,反正我该歇了。像睡没睡一个时辰后,全身发热,头顶热,掌心热,头胀耳响,静下后,有声音,好宏亮,好遥远,头一清爽,我就看见他了。我随他看了好多图像,跟我小时候见过的一样,全是些庙宇、殿堂、石窟、壁岩,就再也不忘,一睁开眼,我还在山下坐着哩。站起来,身上好有力。想跳,想蹦。就跳,就蹦。天天就这样,在夜里,不想别人看见。那以后,我就能雕得出好多石像,画得出好多图。力气也好大。只要静下来,我用心意呼唤他,图相就来……”
    童雁听得发了呆,搞不清老大的话究竟是真还是假。不过,老大是个憨厚老实人,对于个人的心理感受,无须以另外某个人的心理结构去衡量他的真与假。你有你自己的心灵世界,你认为真的,就可以听一下;你认为是假的,完全可以不信。去爽爽快快走你自己的路,睡你自己的觉,没有必要去凭借自己的某种社会地位或力量去干预他人的心灵世界,如果你怕吃饱了撑着,可以去跑步,去钓鱼或者作些行善积德造福子孙的事。
    童雁想到这,就觉得老大越发是个神秘秘的奇人。
    晚餐后,她领他到夜街上去散步。
    广州,这座中国出了名的不夜城,是灯流的交织,车流的交织和人流的交织。在歌与舞、吃与喝、玩与乐当中进行着白日所无法完结的事情。延续着资金——城市血脉的流动。当然也有例外,夜幕和喧杂,也给另外一些人提供着方便。那类事情的出现,给这白昼一样沸扬的不夜城,涂抹出另外一种色彩,那是华灯下的阴影,炫光里的黑暗。
    这条溢光流彩大街的尽头,是广州站前广场。他们不想走进那种人群。走上跨街曲线桥,在桥心处小小停留一下,一览长街的灯河,享受一下春夜凉风的清爽。走下桥头弯回去,可从街对面饱览下榻的华厦饭店的灯彩,再横过下一座过街桥便可回到了驻地。
    刚下桥头,要通过一个黑暗的小街口。那条小街好似深深的峡谷,不知通到了远处的什么地方。
    三个男人的黑影出现在他们前边。稍一闪动,另外两个就闪到树后,一个迎过来:“有美金换吗?”那是低沉、暗哑的外乡口音,只有童雁听得出。山老大轻轻跨前一步,把童雁挡在身后。他摇摇头,示意那人走开,他们自管朝前走路。另一个影于打斜刺里窜出来,掠了童雁的小挎包回身就跑。没想山老大身子一矮斜出一脚,那影子便倒栽出去三两步,滚倒在地。小挎包已回到老大的手里。先前过来搭话的影子已经亮出匕首,抵住了小石匠的脖颈。而山老大却嘿嘿笑了一下,夜色一样黑的嘴巴一裂闪出了雪白的牙齿,那影子正伸出另一只手要他交过那只小皮包,没想那影子竟“哎哟——”一声惨叫,跌跪在地,——他的腕子被小石匠捏住,好似折撅一根甘蔗,那垂下的匕首落进老大的手里,“唰”的一扬,划了一道亮线,飞了出去,”的一声,钉进那棵紫荆树干上,刚好刺过那树下人影的脸旁,那影子躲立在那儿,抖抖的腿一软,斜靠在树干下,动弹不得。那两个影子已经抱头鼠窜,不知去向,老大把小提包挂在童雁的肩上,两步靠近树根,揪住那人的衣领提了起来。
    “大、大哥,没我、没我……没我的事……,大哥……”那人声音抖抖地求饶。
    声音好耳熟!
    老大移过身子,让背后灯海的余光漫过来,看清了那人的脸孔。
    “……棹工……”
    老大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童雁不信了自己的耳朵,会是风流镇的人,秀女的男人?
    那影子已认不出眼前这一男一女,早已被这出人意料的一幕吓得魂不附体,仍就是:“大哥,大哥,没我的事……”点头哈腰不住求情。
    “操你娘!”山老大吼叫着粗话,“睁开你狗眼,看看我是谁!”
    那人才定了神儿,凑近了看,才敢辨认清楚:“……山,山老大?……”
    “啪!”山老大给了棹工一个耳光。
    棹工只管捂住脸,蹲在地下喔喔地放声哭起来。
    童雁见那人本是穿了西装的,可是散胸露腹,周身滚了泥土,蓬头垢面,成了一副乞丐相。
    “老大,真的是风流镇的人?”童雁问老大。
    “还他娘的错得了?”老大动着怒,“你小子,缺德!出来就犯坏,给山里人丢脸!”
    “不是呀,山哥……”棹工哭述着,“到广州第二天,我就被小偷给偷光哩!”
    “准又是看上女人。”老大问。
    “不是,是她——骗了我。”
    “谁?”
    “不认识嘛。长得好漂亮的。”
    “哼,好色鬼,活该!”
    “后悔死了!没吃没喝,家也回不去,蹲票房、睡大桥,认识了四川、湖南来的那两人,我也没想到,他俩会动手偷,动手抢哩,我早就吓毁啦,没见过这种事呀,……喔喔……”他又哭个没完。
    “没想到,在这撞上我。”老大的心里软了下来,“亏了你,没动手,要不,我会把你头,当石头捏碎!”
    “咳!山哥,真算天不绝人,想找个家乡人多难,谁知会在这儿遇上你,真是老天有眼哩……”棹工抹着眼泪。
    “老大,叫他过来,一块儿走吧。”童雁说着。
    “过来,棹工,你看,这是谁?”老大引童雁走近他。
    工站起身,呆呆地望着,往后退了一步。
    “混小子,这是老师,童雁嘛!”
    “啊?”棹工更加羞愧,低了头,喃喃道:“……老师……早听说你要回来。可没想到这样见了你,真丢人……”
    “别说了,听我的,一块走。”
    三个人穿越过小街口的黑暗,向那喧闹的霓虹光处走去。
    童雁领两个山里人进了一家大服装商店,为棹工选了一套西装和小褂;又领他们进了一家“桑拿浴”。只让棹工洗洗干净,理了头,换上那黑色的西装,整个人就从头到脚变了样,两个茁壮男子。一身墨黑,一身雪白。棹工有些肥胖,皮肤显得白净,衬上一身黑装束,与老大刚好一反一正。三人同行,平添几分精彩。
    童雁说:“阿正好和老大住同一个套房。”他们就进了华厦饭店去吃夜宵,立刻解决了棹工的饥饿问题。
    棹工在餐桌上那吃相,可想而知,多少天来“找野食”的生活,令他狠命地狼吞虎咽,不顾一切地狂食,噎住了,就灌半杯啤酒。
    三升札啤,两桌小圆笼菜食全部消灭光了之后,童雁怕撑出病来,才不得不叫停,领他们上楼回房间,各自休息。
    棹工进了房间,先是坐在沙发上,后又仰倒在软床上,半天才说:“山哥!”
    “干啥?”
    “过来打我一拳。”
    “撑出病啦?”
    “不是,看我知道疼不。”
    老大从自己床上探过身子,用手揪住他的耳朵,痛得棹工“啊呀啊呀”的叫着坐了起来。
    “哎呀,好痛噢!你真用劲哩。”
    “你这是干嘛?”
    “好,知道疼,就不是做梦哩。”
    “你小子,坦白哩,钱,是咋让‘母狐狸’给逗去的?”
    “咳,别提啦!”棹工脱去西装上衣,只穿那件雪白衬衫和翻皮的黑马夹,配了那条灰色挑着金线的领带,也满有几分壮观味道,他照了一眼对面大镜子里的自己,摸了一下刚刚理过的圆顶头,全然成了个陌生人,好似认不得自己了。他半靠在软乎乎的床头上,直冲着镜子,让自己边说边看个够:“那真是个好漂亮的小姐,二十多岁吧。细身材,那脸蛋儿那笑起来的模样儿,真有点儿……”
    “快别扯,说实的。”大山逼着他。
    “别急嘛。我和咱镇的七八个男人一块在广州下车,就被两个小女子给领到了那家小酒店,图便宜省点钱嘛,又说有向导,七日游包了,住进来头天晚上那女的就盯上了我。大伙去逛夜市,都自顾去看那些稀奇古怪的玩艺儿,人好多,一眨眼工夫就谁也看不见谁了。你知道,我这人记不住道,这大城市乱七八糟的,夜里看哪儿都是一片灯海,记不住哪儿是哪儿。我心想,糟了,回不去酒店哩!
    “这工夫那女的就走过来,冲我一笑就搭了话,‘先生,你来买东西?’我点了头就说‘小姐你……’‘怎么不记得了?我们住在一个酒店里,您中午刚到,我们见过面的嘛,您先生住三楼,不错吧?’我一听,得救哩,咱这山里人实在,我说正好我转向了,愁着找不回酒店哩,她一笑,笑得人心里直呼扇,就说,这可算是有缘喽。我们一道走,有多那个哩!
    “我俩就走,并着排儿走。越走就靠得越近,她肩膀就贴着了我。那女子身上有一阵阵的香气,走到一家灯火很亮的门下,全是电影广告,她就站下来了,说,‘先生能请我看一场电影再回去吗?好好看哟。’我说‘中。’就进去了。她领我绕了好几道弯弯,进了一间很小很暗的厅里,正放着武打片儿,里边就十多个人在看。都是一男一女的坐在一块。她拉住我的手,就坐在后边角角上的一张沙发上,灯光更暗。服务员送来两杯水过来,她说这叫咖啡,不叫水,在前排沙发后背上的一道小茶板上,还有一小碟炒花生什么的。有吃有喝有看的,又有漂亮女人,挺他妈美事的哩。
    “那电影放着放着就变了,改了名,叫‘龙虎斗’,啊——从头到尾全是干那种事儿。真他妈叫人心慌意乱。她一头就把脸埋在我的胳肢窝里,闹得我他妈的心都要从嘴里跳出来哩。她也就抱住我,又拉过我的手,放到她那儿。又搬我的脖子亲她的脸蛋儿。我寻思,反正就这样了,就别装蒜哩,就放开胆子摸她……
    “忽然她又推开我的手,把身子压到我这边来,先是隔着裤子摸我的那儿,接着她从裤带里伸进手去,一把给我抓住了,这下儿就像卡散了我的魂儿,用一只手解开了拉链……我浑身瘫软,过了一阵子,那女人抬起头来亲我一口,在我耳边悄声悄气的说‘我去洗手间,一会就回来,别动,听话噢。’她又把小皮夹放在我怀里,那是要我相信她不会走哩。
    “别说了!”老大听得不耐烦,气哼哼地喝住了他,“说正经的,钱是咋样让她弄走的?还是给了她?”
    “别急嘛。”棹工揉了下眼:“我正他娘的迷迷糊糊想要睡着的时候,灯全亮了,电影也停了,走进一帮警察来,我裤带还没有系上,就连屋里十多个人,还有老板娘一起捉了。可那个小女子就再没有露面。把我们用大汽车带到派出所训到天亮,每人罚款1000元,老板娘罚了1万元。以后不准再犯,再抓住就得蹲班房。我想拿钱吧,解开裤带往里一摸,……傻眼了——钱,我的钱全没哩!”
    “钱,咋会放在那地方儿?”
    “嘿呀,全怪我老婆秀女嘛,她说男人的裤裆最保险,在那儿缝了兜,1.2万元全在那里边的呀!”棹工又哭哭唧唧地抓着头。
    “我说钱全被那女人掏走了,人家不信、说我不老实,逼着我给那女的打电话。让她拿钱来领人,不然就不放我。我打开她留下的那皮夹,里边全是化妆品和避孕套!我被扣了三天,见我实在没人来认领,才写了保证书,留了姓名和地址,还按了手印才放我出来。可是,咱镇里的人全走了,我就在那火车站的广场上流浪……”
    棹工说完,眼泪又滴下来。
    “哼!想好事嘛,吃大亏!”山老大脱着衣服,“自做自受!也算你命大。色迷!”
    山老大斥责着棹工,一些难平的思绪在心里翻动。自言自语地喃喃:“也不知秀女、桃儿,那伙女的,游逛到哪儿?会不会也出了事哩?……那帮男的若再出两个你棹工这样的,风流镇就开哩?……”
    山老大担心着,他没办法入睡,也看不明白那些香港电视。而棹工却看得来劲。万幸中遇了老大和童雁,自然没了愁事儿,就不住的跟着电视哈哈大笑,他只看得懂那些滑稽动作而已,那也足够他笑。
    老大在床上静坐,直到深夜,他得了好多奇美的心像。电视已经收台,沙沙响着亮着雪花。而棹工却手握着调台的遥控器,发出了雷鸣似的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