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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男人在风流镇小宾馆里掀起的一场风波,很快就刮遍了鸟儿峰下的家家户户。
世间人之口,是个扬声器接了万花筒,不但声音变大,越摇越响,且大情节、小细节也越发变化多端,添枝加彩。民众的创作欲、创造力,往往在这些花花事上大放异彩。俗语说,针眼大的洞刮起斗大的风,这股小风不但刮满了山谷,也随了流金河水流向了山外很为遥远的地方。
这传闻的版本很多,各有花样翻新的情节、细节,但基本上是年轻的镇长外边有八个女人。其中一个东窗事发,小男人找上门来,镇长为着安抚小男人不声张,让他去睡自个的老婆,讨个够本儿。不想半夜叫县里来的领导当场给捉了。小男人杀了“回马枪”,倒揭出了镇长和那许多女人的事儿……
“和镇长睡了的女人叫双月哩!”
“正是那‘双月酒’的双月嘛……嗤,双月酒是个撩骚挑性的酒……”
这一场风传,更令双月酒的广告个案无形中添加了更奇异的内容,一时间便使得双月酒销量成十倍的剧增。酒厂产品供不应求。有乘机营巧者流,竟蜂拥四起,一时间造出数量众多的假冒伪劣“双月”酒品,弄得双月成了众口皆传的名人,双月二字也成了名牌、名品的标记,又有工于心计者拓展出了许多双月系列产品。诸如双月乳罩、双月枕巾、双月内裤、双月床上用品,也有谋划着要开办双月酒楼的。终至使“双月”二字从热得发烫,到冷得令人倒了胃口。
而双月本人,却无法听到只言片语。她只是从老爹刘教授那里得知,她的夫君小男人曾假冒着老爹的名义去过风流镇,讨过设计费用,惹下了那一出夜窥女浴的丑剧,且当场张扬出她双月和王也当年的私事。心中暗自怨恨着小男人。想到王也和阿雪必然因为小男人的一通胡闹,而情裂心焚。这一段时日会是如何难以熬渡,双月又十分悔怨自己。既然命中注定自己与王也有缘无份,何必贪求当年那一夜的美事?落得现今八面来风,不可收拾。又见小男人自那些时日从风流镇归来,至今就无精打采,连牛皮也不再吹得起来,明明眼见着各处都是“双月”的冒牌广告,他也从不敢再提起一句追究侵权赔偿之类的大话,自家反倒也梦想着借此风力也搞一种什么“双月”牌的冒名假货,思虑着发一笔歪财。此时,女儿甜甜已经离家出走好久不归,双月无心与小男人理论,促着他分头出去到相关的去处去寻找女儿的下落。回过头来再论处她与小男人之间的事。
这场风波中最为苦透心田的,无疑要数王也与阿雪。阿雪面对心爱的丈夫出了这种与别的女人之间的事,尽管是几年前的往事,但毕竟这是一般女性所难以容忍的。如果没有小男人这出闹剧出现,也许阿雪会平心静气看待丈夫以往的过错。而有了这场闹剧,则酿成了一个无限大的恶果。她把这恶果看成是丈夫与双月那次隐秘私恋的结果。如果没有他王也那一段见不得人的事,小男人怎会色胆包天窜进她的房间,窥了她阿雪的私?她阿雪怎会当着小男人那双狗眼亮出她女人的肉身和一切连丈夫都不宜直视的隐秘?于是,所有与此相关的人自然就都站上了断崖绝壁。阿雪再柔顺、温良,也无法独自转身走下这情感的陡坡。
阿雪的心灵笼罩在阴霾里。一个“爱”字变得冷却了;王也被卷进风传的桃色漩涡,他不想挣扎,任其翻滚,变得更加沉默。
镇长家的日子像天空没了阳光,世间少了微笑。
王也如同一头闷牛,只顾把心思用在镇里的事情上,用在农民度假村的事情上。
外出的乡民都分伙、分批返回小镇的那段时日里,度假村迎来了台湾来的两对老夫老妻,王也安排他们住进了西山坡下的耕植园,阿雪选出两个桃花女儿做服务小姐跟了过去,阿雪每天要照看小宾馆的迎来送往,一早一晚就要跑到耕植园去看望老夫老妻们的休闲状况,并听听他们的意见和要求。而王也却早早就一头扑进了金水湖中隘口处的小型发电站工程上去。经常吃、住在工地上。他还要分出身子跑去桃林,十年来栽植的桃林,加上谷里原有的桃林已经布满了半个山坡和流金河岸,几年来那白色的雪桃已经让风流镇人大饱了口福。桃子一年比一年结得密集起来,王也决定今年始向山外出口,并且特意增设了个“雪桃园”的小机构,专门管理总面积上千亩的桃林带,并具体经营雪桃的生产、储藏和外运出售事宜。他还要时常自己驾船去下县或上县,购买红江橙的小苗芽,请技术员,搞这小面积雪桃林的嫁接实验,改良雪桃的口味、各种成分的含量等问题。这些事都要王也在这一个不长了的春季里完成。所以他很紧张,阿雪也照样很紧张,他们都无暇旁顾,更无暇回到家里去吵闹或纠葛那些感情上的旧事或者新事。因为那许多忙不开的事情,使他们根本无法在小家里碰上面,自然也就少了这种机会。
只有在外面周游了二十几天的秀女归来之后,才确认了桃儿、彩花、云香姑娘至今没有到家是不知了下落。这才逼着阿雪给水电工地上的王也捎了口信,约了今晚回家商量找人的事。
王也安排完工地上的事情,回到家门又是黑夜初临、星斗满天、户户灯火的时刻。那已经荒草凄迷的小院落,那幢没有封顶的二层小楼的黑影子,既熟捻又有些生疏。
这里似乎已不再散发出温热。
他的心也似那路面上散落的枯叶,没有一丝绿意。
楼窗里灯光不亮。一扇敞着的窗子里黑黑的。老镇长已经和那几位老前辈住进了休闲园的小洋屋,有服务员们照顾着。
小院里留下的是一片寂静。
他走进楼门,先就闻到了炒菜的爆锅香味。厨房门关着,天窗上亮出灯光,有炒勺的叮当响声,走廊里飘溢出油烟的热乎气。
阿雪还在为他炒菜,他想。立时又感觉到回到了往日那个温馨的家。一股炽热又涌进他酸楚多时的心头。他轻轻走进走廊的尽头,拉开了厨房的门,想先看一眼多日不见了的妻子阿雪。向她说几句抚慰的话。可是灯影下忙碌着的女子并不是阿雪。而是飘动着波浪长发的秀女。
他有些惊赫赫地望着她纤秀好看的背影。他觉得出自己的脸色显出了一种呆滞。
锅铲还在旺火上响着。直到那菜出了勺,均匀地盛满了瓷盘,波发一甩动,秀女才回过头来。那张已久久生疏了的媚脸,在灯影下泛动出平静而沉稳的神采。她空出一只手,轻轻指了一下隔壁的厅堂,悄悄侧了下脸给了他一个心语的暗示。
王也重眉下的大眼没有闪动。传递出他心里的空白。
孤苦和无奈。
一阵沉默。
锅里的油又开了,秀女就转过身去忙她的。门才关了。
王也推开厅堂的门。
桌前坐着垂泪的,才是自己的妻阿雪。
他站在桌边,离妻抽泣着的身子很近。好久,阿雪并没有抬眼正面去看他。
他轻轻抽过一把椅子,放在妻的身边,坐下来,望着妻那憔悴的泪面。那秀发也似无心梳理而出现凌乱。他心里涌满愧意和怜悯。不只是为着女儿的逾期未归,也为着自己与刘双月的事伤害了妻。这个家,那个小宾馆,那个休闲耕植园,里里外外的事都由她一个阿雪支撑着。他王也是个男人,虽然忙着为度假村解决发电的大事,却也应该关照属于自己的女人。既然那许多风言风语一直在噬蚀着夫妻的心灵,就更应早早抚慰自己的妻。可是他王也……
啊,可怜的阿雪。
他伸出手想去抚理一下妻的头发,传递过一丝心中的温热给妻。而阿雪轻轻挡了丈夫的手。
“王也,事到如今,就算你横下心来不再管我们娘儿俩了,也要帮我一个忙。”阿雪的话语平静而冰冷,“就算我阿雪最后求你一次。帮帮我,好吗?帮帮我——找回我的女儿阿桃吧……”她终于哭出声音来。
“阿雪,别伤心。”王也的声音好沉重,“真对不起,是我不好。你恨我、骂我、打我,都行,就是别苦坏了自己。我会找回桃儿的,她是我们的女儿,是我们的宝贝。你放心,我就去找……”
阿雪终于放长了声音哭了一阵。
王也更贴近妻,把她揽抱进自己的怀里。
阿雪没有再拒绝丈夫的拥抱。
她需要真诚,需要温暖。需要爱情。
只要男人付出了真诚、温热和爱心,女人的冰霜就会被融化成春天的水。除非再度有严寒袭来,否则女性的心灵不会被冻结。
他会小溪般的款款吟咏,春风般的轻抚人心,花朵似的静静含笑,黑土似地承受重荷……这是女人绵延一切生命的天性。如果不是因为被侵犯而遭到伤害;如果不是因了被欺骗而击碎了向往,女性总是一池圣水,一眼温泉。滋润所有枯竭的心,是她们永久的天命。
她们在缔造着人世间的所有善良和美意。
阿雪无疑也正是这样的女性。
在丈夫真诚、悔恨的爱心面前,她闭塞着的宽容门扇被轻轻启动,且在缓缓地张开着。
阿雪痛哭过后,在丈夫的怀抱里平息了下来。火气、怒容似乎也在不知不觉间消散着。
厅堂的门开了。门开的时机也恰到好处。
秀女端了早就弄好的饭菜进来,摆上了桌面。菜好丰盛。五六种大小盘碟,多是王也最喜欢吃的,也有阿雪最喜欢吃的。连平素阿雪每餐必备、王也每餐必吃的香辣小萝卜,秀女都想到了,里边撒了几叶绽出新绿的香菜、点了麻油,散发出诱人开胃的香味儿。
秀女坐在阿雪的对面,一直用温怨而和美的目光看着她。阿雪似乎为自己沉埋于哀怨之中失去尽妻责任的任性,而显现出一丝愧色。她看了秀女一眼。
“多亏秀女想得周到。”阿雪理了下沾了泪痕的几缕秀发,声音里有女人哭泣后的鼻音,“不然,今晚全家都要喝凉水了……”
“其实也用不着着急。我知道桃儿她们去了哪儿。”秀女静静地说,“明天一早我就动身,用不了几天自会把三个小妮子领回来给你。”秀女胸有成竹地说着,看了阿雪一眼。阿雪回了她一个同样的目光。
阿雪长时间绷紧着的嘴角,终于露出一丝浅笑。
“秀女才是个好完美的女人。”阿雪说,“遇事不慌,料理大事小情也周全,总能想到原由根本上。我阿雪在这些事上,唉!真就差得好远……”她说着,起身去酒柜前拿着什么东西。
“闲话少说也罢哩,我做姑姑的还用得着你们夸奖?”秀女说着,看了一眼王也。他浓眉下的一双眸子炯亮,胡须已经爬满腮鬓和嘴巴,默默凝视着菜肴。心里却不知在思虑着什么。那一脸沧桑气息,让秀女好一阵心酸。她觉得阿雪固然姣好、无邪,一心朴实地爱着这个不可多得的高身量男人,可是她还没有懂得怎样去爱他。怎样去承接他的心迹,去培植他的喜悦、去暖化他的苦难。
她已窥透了他的心迹。王也从跨进房门、看到了正忙的秀女开始,就觉得她是为自己冷却的家庭来添补温热,来左右阿雪低沉的心境、减少男性的些许苦意。他越发觉得秀女虽然限于山里的生长环境,与其他人一样普遍没有很高的文化水准,几次出山进城,走江临海,所得到的感悟与熏陶,却是有了一般女子不易得到的开阔心胸和智慧。她大度、泼辣、细腻、深沉、冷静、睿智,几乎是样样兼备。而阿雪哩?
他不敢去多想。这不是他拿她与她做任何比较的时候。他要认真思考,做出正确决断的事情太多。家里事、男女间事,一时还来不及去认真想。但他有一条是早早就认准了的——女人,如果遇了事不是胡搅蛮缠、唠唠叨叨、哭哭闹闹的女人,能有了秀女这一点平稳、冷静、思辨和说做就去做的女人,她必定会是个大女人,必将成为好女子、奇女子。而非小女子;
男人要做事,自管不去听别人说她如何好。也不去听别人说她如何坏。男人的使命,自然也离不了用自己的磊落行径和护爱心理,去诱发自己女人的此种心怀。可是想到行径二字,他倒觉得自家确有愧于阿雪。那小男人掀起的风波,也不该全然怪了小男人泼皮,有他王也与双月那段越轨的往事在;情也?爱也?有谁去清醒地评说得清楚自己也说不清的事?是他伤了阿雪,害了阿雪,按说阿雪也算得上是有气量的女人,压抑了这么长久。这次是女儿未归诱发了她心里的伤痛,一并用泪水发泄出来,阿雪的沉稳和她发泄的泪水。触及了他王也的心迹。
阿雪,可怜而可爱的阿雪!
阿雪从酒柜处回过身,取来一瓶酒。
双月酒。
上回喝过的。只剩下一小半了。
阿雪把两个重叠的圆月又放在了王也的面前。他像个木乃伊,闷闷地坐在那儿,眼帘低垂着。说不清在望什么,想什么。
阿雪又擦净着三只晶莹的小杯子,轻轻放在三个人的面前。
启开瓶塞。倒酒的是秀女。
前一回阿雪提一回这瓶双月酒,并不知酒瓶里会装着双月的事。她陪了丈夫喝得醉意满心,酒后又有那场夫妻间难得的美事,那是为着提防童雁的到来。没想到童雁一来一往并未生出什么意外。闯出个小男人的闹剧,倒张扬出双月的谜底。而阿雪并未去步步追问那件往事。她懂得淡忘往事是淡化那种情感的标志。重究过往的旧事,不只深化着记忆,也深化着男人记忆中的情感。女人不希望男人走向自己的反面,却往往弄不懂阿雪的这番道理。这也是阿雪有别于一般女性的聪慧贤良处。而此番当着秀女面重饮那半瓶双月酒,阿雪又心意何在哩?
秀女很准确地斟满了三杯酒。先就举起杯子来。说:“这双月酒,是风流镇里的男人、上县下县、南城北省的男人们差不多都乐意喝的好酒。可惜这双月的牌子一时多得像苍蝇,这酒里头造假的、兑水的、冒牌子的,也把这张好牌子给弄倒哩。这可能是家里最后半瓶真‘双月’,冲着告别这真双月,我秀女倒要同你们一起喝了这一杯……”
王也、阿雪摸了酒杯,互相对视着,但杯子并未举起来。
“从此以后,人们会看到天上只有一个月亮,地上只有一个影子。”秀女半举着酒杯说,“尘世间常有好多闹闹吵吵的事儿,也常有好多是是非非的闲话,别让那些两个月亮、三个太阳、五个男人、八个女人的闲事儿搅乱着你王也和阿雪的好日子。该记住的记在心里;该忘掉的抛在脑后去。喝光了这瓶苦酒,有本事就造满甜酒装进去,王八蛋也不会成心给自个的好日子酿苦酒。是不?来,干……”
三只酒杯举起来,碰出了清悦的亮音。酒就咽进了三个人的肚里。
阿雪觉着秀女的话,正是自个想说的。
王也觉着秀女的话,正是自己想听的。
两个人不由得都在心里暗自叹服着秀女。她真的是个不平常的秀女。
而秀女此时此刻,却觉得自己在尽着某种伦理和道德下的义务。她是含情帮阿雪。圆融着阿雪与王也的情感波折。她是冲着流言可畏,蜚语不公而为的。她明知这与她女性心底里多年潜藏的已意相悖相离,行为上却要去这样做。而且要做得真挚。她深知这会使自己离开真实的幻想会越来越遥远,她也只有让自已甘居那遥远的苦寂。她试图尽着心力去多想那位海边的男人,那位年纪虽大些,却风流倜傥、事业有成的古总。但她毕竟回到了王也的小镇。在这生养长大的野山小镇里回味海边与古峰在一起时的一夜承诺,就觉得是很苍白的梦幻。而王也的苦楚,阿雪的纯真挚爱,虽然也构筑着她秀女的失望,但却是她脚下坚实的泥土。她本生来就应与这脚下苦难的泥土为伴的。可是她不得不将心意儿投向山外那片海。她能预感得出,那海,随时都可以旋卷出不测的风暴。她想,我秀女这样的女人,不信前生注定,却不得不信今生注定。她早几年应了老老镇长的命,嫁了棹工——就是今生注定。这使她缘错命骞,一切都与她秀女后生的心向变得相反,造成她命运的全线错位。
随缘,认命,顺其自然,诸如此类的模棱两可的哲理,恐怕要伴随她一辈子……
于是,她饮光了这盅酒,就述说了她对桃儿等三个小妮子的可能去向,并对哪几个地点的可能性大做了简要分析。王也说他也一同出去找。秀女却说,你镇长必须留多几日时间,安排好度假村方方面面的急事才可以走出去。并说广州方向有她秀女一个去找就行了,你如果有时间不妨亲自去或者派人去一下南省的老城。那儿有新开的一家合资酒店,那里的两位小姐在深圳认识了桃儿,桃儿也说过要去那儿住几天的话。秀女把几处用得着的名片、地址分出来,留给了王也,说了句明天一早她就跟去上县的货船出行,要阿雪放心的话,匆匆就走出了楼院。秀女回到自己那幢赶车“前辈”老公爹的二层小楼。 时间已是夜里九点多。
秀女做事的风风火火,周周详详,像松山里的一支明火,点燃着阿雪生活的新希望,令她心底沉积的阴影冲淡了许多。厅堂里只坐着她和王也的时候,本想找些话题接着说。可是一时又没能找出合适的话可说。好似没了秀女,这个家也缺了一盆火。又是无言的沉默。
阿雪不知所措之中又为王也倒满了一杯双月酒。
王也为妻也倒满了杯。
阿雪盯视他一眼。
“……这是当初的那瓶酒……”王也说。
“……也是当初的味道……”阿雪说。
二人举了杯。
“干了它,我再说一句——对不住你阿雪……”
“别再提哩,我永远不再说这件事……”
他们把酒杯刚刚举起来,要一口干进肚里,落进心窝子里。
楼院里的门栓响了。
“镇长,来客人啦!”
楼院里响起一阵人语声、脚步声。
举起的杯子不得不放下。二人正要站起身,那来人已经进了厅堂的内门。
“快脚王?”
“是吔,别人谁有这快如风的速度?”他是个毛头小伙子,二十五六岁的样子。说话嗓门很大,像敲铜锣。嘴巴也好伶俐。是个腿脚快、嘴巴也快的主儿。从小就在河里泡、船上耍。棹工不在镇里,跑船送客的事都由他担着。“镇长,俺早就说给你家拉过一条电话线来,你偏不。光小宾馆有线,连镇长办公的地方、睡觉的地方都不安电话,害得我一路好跑。”
镇长让他落座,他却不坐。说:“我是跑来向镇长报个重要的告……”他还是头一回把“报告”这个词儿给分开来派上用场,“我接来一位重要的客人——老城派来的园林工程师到了,是个女的,一个岁数大一点儿的,一个岁数小一点儿的。我把她俩送进了小宾馆里,就跑来给镇长送信。她说果园嫁接的事好急,过了节气就白费力,请镇长赶快过去见她……”
“唔,我就过去。”镇长站起身要走。
阿雪已经从衣柜里找出一套西装,递给丈夫:“也该洗把脸,刮刮你那圈儿胡子,换下那身灰土暴扬的脏衣服才是嘛……”
王也接过西装,解了衣扣要换,又问:“工程师姓啥哩?”
“姓刘。”快脚王说:“好有意思吔,镇长,你猜她是谁?正是那双月酒里的双月哩!哈哈,喝了双月酒,两个月亮……”快脚王比比划划地响着铜锣嗓子。
王也却心中一悸。停了解扣换衣,那西装就缓缓被搭在椅背上。
“快脚王……你先行一步,照看一下客人,我随后就到。”王也说着就又坐回了椅子上。
快脚王乐乐呵呵地应了,咚咚就出了房门,关了院门。夜街上就传来了那铜锣嗓门的哼唱声:
喝了双月酒,
两个月亮一块儿走;
王也脸上露出阴沉沉的难色。
阿雪也被这意外的消息弄得不知所措,一时呆滞在那儿。
“阿雪……”王也说,“……我想,咳,这叫我怎么说呢?我想你不会误解为是我邀了双月来做果园的事吧?”
阿雪漠然地淡笑一下:“……你没必要把我看得那么傻。即使我真的那样傻,你王也也不会那么蠢,在小男人惹起的风言风语正烈的时候,你会把双月再找来为自个火上浇油?不会的。是不是?……”
王也长出了一口气。
阿雪也不再说别的。
又是一阵沉默。
那半瓶双月酒还没有彻底喝完,那桌秀女操持的美味菜肴也还没有动上几筷,却又凉透了,凝固了。
……
“阿雪,你不会不相信我吧?”王也陷入了种种心理矛盾之中。
“我从来就没有不相信过你。关键是你作男人的自个要信得过自个儿才行……”阿雪的话,又是不冷不热的调子。
“快些去吧,王也。”阿雪又是呆呆地说,“本来,来了嘉宾贵客,我应该去专门安排一下,照应得好一些。可是我今晚不想担了你身后便衣侦探的名声。反正那边也有值班的……”
“阿雪,我真的希望你也一道去,反正你早晚要见她的……”
“也许明天、后天,我会去见她的。”
王也就那样一身尘土、一脸腮须的去了小宾馆。
阿雪这一夜,心里又泡进了苦味和忧思的长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