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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女领着桃儿、彩花、云香等一帮桃花女儿们,进了下县、到了老城那天,就都改了主意。嫌那钱花起来像流水,甭说逛街坐车要花钱,就是进那公共厕所也要破费几毛钱。日子再好过,赚钱也不是容易事,就多数约定到老城为止,订了车票就打回程路。大城里差不多都一样,楼群、人群、车群,看一处也就够了。唯有挑头的这三个孩子主意不变。秀女倒也轻了许多负担,带着桃儿、彩花、云香一路南行,逛了广州、深圳,玩得好开心,还结识了几个大酒楼、夜总会里闯世界的新朋友,那几个叫燕儿、婷婷的女孩,待她们很是热情。都留了名片、地址和电话给她们。
朋友们也知道那远山里的风流小镇又出了个金川湖农民度假村,那是个很古朴、自然、优美、好玩的去处。有人去玩,就有钱可赚。朋友们没去过那地方,但咭咭嘎嘎说笑中,就估计那地方该和九寨沟、张家界、白藤湖农民度假村差不了多少。桃花女儿们自然也就知道了天下还有那许多和她们的金川神水湖相仿佛的地方。只是出了山门才听得见,看得到。这就叫信息,捕捉得多,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派得上用场。
秀女领她们离了深圳,返回广州,秀女要在酒店给她们订直飞老城的机票,可桃儿却说刚刚已经买好了火车票。她们三人要一路走一路看看,没准儿到哪儿高兴了,还会下车玩几天,签了字再改车次往老城走,不用再买票。她们问得倒够明白,又拿出三张硬卧票给秀女看了,秀女就自个订了去汕头的机票。她急着要去见那人——古峰。但又不放心这三个桃花女儿们,人山人海里千万别出一点意想不到的事儿,就叮咛这、嘱咐那地说了一遍又一遍,最后又定下一条,决不准中途下车,拐骗年轻貌美女孩的事不少,你们三个很惹眼,又头一次出远门,直到三个人一一答应了,并充满自信地说,我们都是大人啦,遇上啥事儿也不怕。你放心地去了就是。秀女的班机比桃儿她们的车次早几个小时,就在酒店分了手,搭车去了机场,飞往汕头。
又是那位司机,开了那辆雪白的桑塔纳到机场接了她。车子走了好远一段路程,还没有到达驻地。过了几家酒店、宾馆的楼房,也还没有停车。司机说,古总前天刚好去了深圳,你们没有沟通好,不然准会在深圳见面。不过没关系,有我为你安排一切,尽管放心,他来电话说过,明天下午的班机从广州飞回来。
小车又转了弯子,一片古铜色的楼宇,远远的涌进车窗。很是壮观,有点儿像鸟儿峰的左右山岗。似有一团风雾在群峰中缭绕。司机说,这儿很美。很清静。凡是古总的人来,都住这里。古总在那里挂了帐户的。你的吃、住、行都不必自己花现钞,打个招呼小姐就计到古总的帐上。好随意的喔。她对司机后边的话,听得并不太在意。
秀女对于住店谁花钱之类的事,本不当一回事的。有了钱她敢大把地花出去,没有钱也过得起苦日子。她就是这么个人。而对于“古总的人”这四个字,却用了心品味不完。是古总把她秀女当成了他“古总的人”吗?她觉得这称谓有几分让女人心里发热。
能激发秀女想象出好多温馨的事。如果是司机凭直感把她当成了“古总的人”,而古总却另外有他自己认可的“古总的人”,那就未免有些滑稽。不管怎么说,秀女也算得上豁达的女人。双方都是生米煮过的熟饭,各有一口锅——各有一个家庭的人,这类风流韵事不去用心思多想也自罢了。她跑这么远出来,还不是一心扑实地要为小镇的度假村开一些游客的来路、找一点引进资金的可能,为那高身量的镇长减轻些心里的沉重?
她又想起了他——那位山里的高身量。
实际上她有意忘掉他,才有意把海边上的事详详细细告诉了阿雪。甚至她还想亲自讲给那高身量的镇长听,看看他会不会生气。可叹的是,在镇里一见了他,自己就先借由儿闪避开,不好多说一句话。于是她咒了自己,想忘掉他,来到这片海,寻那山外的他。
可是来到这片海,却又在想起山里的他……
她咒着自己,说不清还能遇到什么排解这些心思的好办法。
车子驰进那幢鸟儿峰似的楼群停了下来。司机引她步入主楼的大堂。这里真的富丽堂皇,好够气派。两厢墙壁是榆木浮雕。全是古色古香的人物,看来那是一组完整的故事,她只从自己的农民度假村新买的彩电里看过红楼梦,也许正是这部戏文的写真吧。里边深远处是巨型玻璃墙壁,透得进亮丽的阳光,那里是假山、喷泉、小型瀑布。如果是往常,或者今天古峰在她身边,秀女又会像小女孩子那样跑过去看个够,把那壁雕上的故事也会数数点点问个清楚。可是今天她有些意气消沉。稳重得倒真像个中年的妇人。话语也少了,整个人是一个缄默的调于。
是什么原因呢?
司机为她在总台登记完了,提起她的小皮箱,进了电梯直上六楼,进了6608房。司机说,这是古总的人常住的房。不是包房,但只要古总有人来总能拿到这间房。其实设备都一样,只是房号是个吉数,8——发,广东人讲这个,发财的意思。
秀女笑了一下。说了声谢谢。司机又说,这楼里就有餐厅,在二楼,各款潮式菜全有。隔壁有几家夜总会、卡拉OK歌舞厅。您只好自己吃晚餐了。我还要回公司待命,晚上要闲的话,不妨去听听歌、跳跳舞什么的。不然我从公司请一位人来陪您一下?
秀女说不必了,已经给你添了麻烦,去忙你的好了。司机说,古总的事就是我的事,应该的。明天他一到,我先送他来看你。司机又说了一些很热情的话才客客气气地走了。
秀女一个人在房间里,心里很有些落寞。她无心浏览房间里的豪华装饰和考究的陈设,草草地梳洗一下,换了身衣服,又一时想不出该去哪儿,就坐在那儿一个人发呆。她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突然这般心意消沉,且有点儿像麻团似地阵阵发乱。
一向是欢天喜地愁不住的女人,不知为什么涌出来一股股惆怅。有什么值得发愁的事儿吗?想来想去也没有。一切都很顺妥,头等舱的机票、靓车接送、热情的司机、豪华的酒店、客房……什么都不缺,只为着缺他一个人吗?她想一定是了。投奔的人儿不在,一个人落落寡欢。她看过的一本书里,就写过这种情景。但那是一种纯情少女的失恋。而她秀女哩?
她想尽量把这种意外邂逅得来的恋情看得淡远一些。记不清什么人说过,叫做拿得起来,也放得下去。不可使自己遭了魔。一般男人本来就是这种豁达心态,而自己却独钟而执迷,就会令人反感。那就是“剃头人的挑子——一头热”。也会苦害了自己。前次临别不送,此番临来不迎,全由那小车司机来应对一切,这会儿不免令她秀女生发些许联想。不管对与错,在古总出现之前,她都必须这样想。于是她努力使自己轻松起来,鼓起山里超凡女人的精神儿,去干她所应该干的事情。民以食为天,填饱了肚子才有明天。对了,明天古总会回来,就会见到他的。
她把对于明天的期待,也情不自禁地给了那人去占领了。她想改换一下自己的心境,努力忘掉山里那高身量的镇长,也不再去想这海边的高身量男人。
可是,她让自己去想些什么哩?
啊,秀女。毕竟也是个女人似的女人!
但她终于决定,晚餐要给自己选几样真正喜欢的菜肴。潮汕食家虽然美味出了名,可自己毕竟是中原人的后代,总有自己土生土长的择食口味,于是她决定不进宾馆二楼的餐厅,因她见过那门庭上悬了“潮州食府”的金字匾额。要到外面选一家可以泡制中原口味的去处,坐下来消消停停享受一餐,然后回来冲凉,看看电视。有时间也许去逛逛夜市。
她走出宾馆的楼丛,门首恰是那条宽阔的大街。对面一排排霓虹闪烁中,有不少餐饮、菜馆、酒楼的标志。其中一处南北食城,京、鲁、川、粤美食总汇的霓彩大字最为醒目。她上了过街桥,跨过大街对面,朝那霓彩的辉焰中款款走去。她走得不慌不忙,令自己浏览一下春夜初临的汕头街景。
食城楼前的一片小小临街空地,被经营者精心地利用起来,铺了草坪,修了悉尼风味的小小凉亭。还塑了一座飞天女图的浮雕石碑、围了水池、石凳。石碑的两翼则挂了食城的彩照简介和美味图片。在那里小坐的人多半是等人,齐了同登那食城。行人路过也不免驻足,小领一番此处的别致风情。此刻这里的人并不多,更显得宁静、清雅。好似山里那片桃林、那片茸茸初起的绿色草地、小山、小泉……她信步踱了进去。
那碑前最先就站了一位亭亭玉立的女人。她品看着那碑上的刻文、镜架中的图片,只留给进门人一个好看的背影儿。
秀女不由自主地把目光停在那纤细腰身的背影儿上。那一头大波浪式的悠长曲发,和她秀女的样式大同小异。那件纯正黑色的小西装,恰到好处地卡出了纤细腰身和丰臀的曲线。那件同样黑得出奇、斜开的呢绒长裙、那双粗跟的意大利式女鞋、那只垂在左肩下的橙红色金锭挎包,从头到脚,和她秀女此时此刻的装束一模一样。
秀女从这女人的背影中好似吃惊地看到了第二个自己。好奇心促使她一左一右踱了几个来回。想要看到她的正脸。其实那女人似乎也在从镶嵌图片的镜框中观察着她秀女。当她临近那女子身边,平行站立、装作盯视同一镜片的图文时,两个女人的侧目余光里都出现了个头齐顶、姿态一样、衣着相同的另一个自身的影儿。大约半分钟后,两个人几乎同时侧转了身来,面面相对地盯看着对方,同时现出了惊讶不已的神色——两个女人的容貌居然出奇的相似。除了那女影儿十分年轻,不过二十岁出头之外,这两人绝似得好似同胎姐妹。即使孪生姐妹也难以达到发型、衣着、鞋物、品牌都相似得如此划一无二。她们不得不惊叹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了。
“大姐……”那女孩开口了:“你好年轻、好漂亮喔。”她是江浙口音。
话语很动听的。
“小妹,你比我还漂亮。你真正的年轻,一切都是真的。”秀女不住盯视着她。
“哪里呀,大姐看上去虽然有三十岁的样子,可跟我站在一块并不显得大嘛。说一句冒昧的话,大姐一进来,我就在镜子里看着你哩,我觉得我们就像是一个人。”她说话温和,又直接了当。
“至少,小妹让我又看到了年轻时候的我。”秀女还在品视着她。
“可是我……就不敢想象十年之后还能有大姐这般风采。”
“岁月虽然不饶人,只要心境好,你会永远这么年轻、好看的。”
“谢大姐的吉言啦。”
“哎,小妹,敢问你叫什么名字吗?”
“这边的人,都叫我甜甜,大姐就叫我甜甜好啦。请问大姐……”
“我叫秀女。”
“哇,好好听的芳名喔!”她笑了,笑得那么俏丽、明媚。
“哎,甜甜,你我见面,也真算是姐妹缘分哩!”
“是嘛。穿戴都一样也算更不易,全是——华伦天奴嘛。搞不好,别人会以为是同一位先生给买的……”
两个女人不约而同笑得放出了声。
“哎,小妹,我们进去一道吃晚饭,姐姐请客,肯赏光吗?”
“谢姐姐啦,姐姐肯为小妹丢掉生意,可小妹不成胆,我是有老板约了的,一定要等在这里陪人家的啦。这一行姐姐该最明白了,身不由己,全靠人才可以赚到钱的啦……”
秀女好似听明白了,那甜甜是个等男人的靓女。而她,把她秀女也当成了和她一样的女人。她心头掠上一层阴影。惋惜、失望,甚至有几分痛楚。仿佛夜街上等客的不是另一位姑娘,就是她秀女自己。
“唔……唔……那好,那好,大姐不再打搅了……”
“大姐不必走嘛,小妹不会耽误你生意的,我反倒会帮你。大姐这年龄,若不是靠了特殊天姿,干这行也会不容易嘛,呆会老板来了,我有两个‘我’陪他,他会高兴出钱给你的嘛。何必哩……”
“小妹!”秀女想发火。那话越来越不对味儿。但看到那是第二个自己,就软了下来,“小妹,别误会,姐姐我不是干这行的。但愿有缘,今后再见面。”
“呀,不必客气嘛,你,这一行……”
秀女心思混乱地离开了这里。她希望那甜甜就真的是她秀女的影于,她一走,也就能把她带出那片怪梦似的小草地。可惜,她并不是影子。
她是一个活生生的女人。
秀女还是一个人进了食城。她努力使自己能恢复原来的心绪和食欲。她努力把这一幕想得有趣儿或者滑稽,或者是两个惊奇相似女人在异乡夜街上的小插曲、小传奇。如果交给宋丹丹、再找到一个小宋丹丹,肯定会演出一场很叫座儿的戏剧小品,她的努力很有效。她登上二楼,那宽敞的各地风情原初装饰,立刻把她带到了这座城市以外的许许多多不同风物的地方去。领班小姐迎过来,征询她的选择。秀女选了那间小木板屋式半壁围成的小台座。她感到这间很有她风流镇度假村里耕园小屋的味道。她坐下来,小姐问过要什么茶。她想说要家乡的野山茶,可是又咽了这可笑的话,还是随口要了白叶单丛。这是上回头一次遇见古峰时,他每餐必点的茶。他好像只喜欢这种茶,是潮汕的名产,于是也就成了她此番领着桃儿出行,每处就餐必点的茶。不论走到哪儿,每喝了这种茶,那廻绕的香气,那清冽的滋味,都会使她脑海里闪现出那片海,那沙滩,那阳光,那夜街。也还有——那个男人……
她认真地接过小姐递过来的菜单,合她口味的东西实在好多,但她一个人就没法多点几样,以便享享品尝的口福。如果他在,情形就会不同。
她又想起了他。
也好,多想那个男人,就会冲掉她姐妹似面孔的影子。
费了一番比较工夫,才点出了两样小菜——京味的小碟酱肘花、川味的红油土豆丝。外加一小碟江浙味的葱油小饼,自己果真破例,又要了一小杯黑啤酒。
女人,当她一人独处的时候,下大决心要犒劳自身、奢侈一下,最终也不过如此。秀女如此,女人似的女人也多半如此。
等菜期间,是品茶的时间,对秀女,也是边品望四周各种风情异物的机会。这层二楼里,食客不多,灯光不明不暗,设计得很叫人眼睛感到舒适。这白叶单丛的茶香,也真就比潮汕以外的其他广东地方要浓烈而又清雅,又提精神,又有几分醉人。
一位小姐、两张方盘,她的菜肴、酒水就一次性上齐了。这速度够快,杯盘干干净净,花纹形状也十分考究,不愧这里是潮州瓷的故乡。那两盘风味小菜刀口齐刷刷,摆出了利落的造型,一朵红色物卷成的小花,叫不上名来。一朵白色物切成的银丝小花,看得出是一朵银菊。
“小姐,这花朵不会是塑料吧?”秀女觉得当今塑料东西太多,若是也侵入盘中餐,真就十分可怕。她顺便问了一句。
小姐微微一笑,说:“怎么会啦?凡是入盘的,都可以吃,是本店特配的口味调剂小菜来的喔。小姐放心,请慢用。”小姐转身又去忙。
秀女先夹起小红花,细看才明白,那是葫萝卜切薄了片儿卷成的。她好奇地咬下一瓣品尝,想不到会酸甜爽口,还带着茵香叶的异香味道,醒神开胃,她竟一口先吞了那小红花。心里忍不住笑自己,是个贪恋怪味的角色。再用筷子拨开那朵银菊花,便知那是白菜根精心切出的银丝线,热水烫过就卷曲成野菊形,散发出淡淡的辣粉和酸醋芥末的刺鼻清香,她要留住这朵花,最后再吞食它。她喝一口黑啤酒。
一时说不清它是个什么味道。上次与古峰一道,她是以茶代酒的,这次她一人独饮,也自品不出酒的滋味。品得最多的,无疑是自个心里的味道。但那两样家常菜,吃起来却令她叫绝。酱肘花、炒土豆丝,连农村老妇、小姑娘小媳妇也会做。是中国老百姓常吃的糊口菜,她想不到这大酒楼里的食城也会做这种菜。恰是平常菜,给这里做出了不平常的味道和口感,令她觉得世间事,真是学问无边。同样的四肢、躯体、一个头,人和人也自会有着无法比测的区分。那么他与他——一个山里的高身量,一个这城里的高身量,将会如何比较、有些什么区分哩?她不知道。
她又咒了自己,吃着菜也会把心思跑到这上来。那心思好似一匹没戴笼头的小野马,恣意儿任着性子胡跑乱窜。唔,还是吃菜,喝酒吧……
二楼,传过来一阵阵很好听的音乐。是从那开阔的楼梯口空间传过来的。这曲子她最爱听的,唱词和旋律都在她心里边,随口可以和着那音乐哼得出来:
啊,大哥,大哥你好吗?
……
这歌词写的是当年知青们的事儿。总令她想起那年在鸟儿峰下的堂屋里,头一回见到那城里来的八个青年人的情景;当然,最近也掺和进来那片海,和那海边又一个高身量的他……
下面的楼梯响起了脚步声,嘻嘻哈哈的男女说笑声,一楼走上来一伙人。领班小姐在前,相随的客人是三男三女。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谦让着另外两位男人的,竟是他高身量。雪白西装的古总。是自己入了痴迷,出来幻觉吗?不是。那导引小姐“古总请、古总请”的柔声叫着。餐厅里有好些人也把目光投向了他们,该不会错的。而紧随在古总身边的,竟然会是那位和自己一模一样的靓女——甜甜。另外两个小姐也花枝招展,她就无心去看。一行人谈笑风生,只顾随那领班朝三楼楼梯走上去。
秀女希望这是一场梦幻。
可惜,她醒着。
秀女不想亲眼看见此类情景。
此情此景,却来碰撞她的眼睛。
她像个木头人儿似的呆坐在那儿。两眼直直,欲言无语,欲哭无泪。头脑里嗡嗡怪响了一阵,天旋地转了一阵。她无力地靠在椅背上,像一具被海浪冲卷上沙滩的遗体,孤零零的没了思维。没了呼吸。没了生命。
天地间不再有声响,不再有日月,只是一片空白。
天地空空、心宇旷白,本是道家清虚之境的极至。好多人苦心修炼多年亦难达此境。而秀女仅仅在几分钟内就也心临空白之地——当然,这是一种反作用力所造成的“反道心”。是意外重撞之下的心理病态。但不管这心理空白是正力所至还是反力所至,对于思虑过度、心力疲劳的人而言,只要她本身是个有毅力的人,这空白的出现,自会为她迎得排除一切纷杂思绪的机会,令她在松弛的空白中重新组合自己的心理结构,在短暂的凝固与平静中,获得新的生机。
于是,秀女清醒了。从短暂的天地空白中走了出来,耳边又听得到三楼飘下来的音乐,已不再是那《大哥,你好吗》,而是《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
她为了缓解自身心力的疲惫,使自己有力气维系自己镇静状态的生机,她一口喝干了那杯中半留的黑啤酒。脉搏起动加快了些许,身子也觉得恢复了些力度。她买了单,总共不到六十元。又去洗手间梳理了下秀发。加了一点淡淡的唇膏,步上楼梯,向三楼走去。
两厢有小姐向她含笑点头,口里不住说着“欢迎光临”。
舞厅里灯光华丽多彩,却幽暗适度。一组组咖啡小桌、软座,围了那彩光旋转的舞池。两厢是半截乌玻璃屏扇间隔开的小型雅座。人不多,显得稀稀拉拉的。舞池里有三两对男女在那合着音乐散步。秀女选了边角处坐下,小姐送上热咖啡和开心果盘。她说了声谢,就把目光有意向两厢的雅座里打量。那里光暗,一下看不清楚的。
她喝了一口咖啡,是苦还是甜?当然苦的成分多。
可是,人们为什么还要花出钱,跑到这里来寻苦味的哩?
一位年轻的西装男人走过来。
“小姐,可以坐吗?”
秀女只在幽暗中看他一眼,微微点了下头。
那青年坐定后要了黑啤酒,为秀女加点了哈蜜瓜等水果盘和点心盘。并说,小姐请用,想要什么我来点。
秀女只是饮她苦味的咖啡。
“小姐,可以请你跳舞吗?”
秀女颔首一笑,起身同那青年步入舞池。节奏很慢,是慢四步。刚好他们顺着舞池边缘踱步一圈、两圈。把那两厢雅座里的男男女看个仔细,没有古总一干人马的影子。
他们去了哪里?那青年人跳得很油滑,总想变些花步。而秀女只是领着桃儿等在深圳时,和女友们进过一回舞场,学了一二种“老步”,勉强随得上就是。而那青年倒说,小姐人漂亮,跳得也漂亮。秀女却只是淡淡一笑。
“小姐,要不要进包房?那走廊里边就是,多得很,特安静的。便于聊天。”
青年试着秀女的态度。
秀女望一眼廊道口上异样的灯光,没作出反映。
“那里只可以玩到午夜0点。”那青年又说,“如果要过夜,可以上四楼包客房……”
一曲终了,他们回到座位。秀女听明了此间大略的奥妙,并且已初步判断了古总的可能去向。她觉得任务已经完成。只待看个究竟便是。她独自买了单,向那青年友好地点头一笑,缓缓地起身步出了舞厅,下了楼,走出了灯火辉煌的食城。
秀女决定回她下榻的宾馆。日来——特别是今天的心力疲劳,恐怕需要她认认真真地对待一下,方可以再考虑明天以后的事情。
夜,好宁静。好清冷。
她的心,也好平静。好清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