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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秀女跟着小黑狗走上一道远远的坡梁,就消逝了月下的影子。
山路上秀女不住地环顾着夜色里的山野,月光下的流金河,一切都给金黄与幽蓝的深夜色彩所笼罩。
无限的阔远。
无边的空旷。
无声的寂寥。
她仿佛从此走人一个无人的世界。一个缥缈的天宇。一个神奇的地带。
她没有一丝孤独的感觉。因为她有可靠的伙伴,小黑狗引路,正踏着他刚刚走过去的足印,追寻着她心里埋藏20年了的——那高高的身量,倔犟的重发和鬈须,那位憨直得叫人哭笑不得的笨小子。
她脚步很轻,很急,山里刮来的夜风也就在耳边发出呼啸的低语。时有夜鸟的三两声啼鸣,像是在呼唤它远离的伴侣。
她又想到了王也, 铁石般壮健的硬汉,心里涌动出苦涩的东西。会说不清是热力还是寒意。他不可以自寻孤独。他可以别了阿雪,却不可以没有秀女。
她也想到棹工。那只是一场二十多年的误解。他不只是个山里的花心公子,更是个表面听话,背地里耍蛮玩邪的孩子。
她忽然觉得身后的小镇远去了。而前边的王也哩?却可能正朝她不知所向的更遥远处奔走。
她心中不免又生出几分急切。
她又加快着脚步,紧随了小黑狗疾步走了一阵。
她喘息了,冒汗了。
两条腿酸重了。
但她还是咬着牙朝前走去。只是那脚步渐渐缓慢了下来。一只脚也忽然觉出疼痛难忍。
她还是拼了力再走,向前走。
一道好高的坡岗,她上去了。
小黑狗却又蹲坐在前面的岔路口。小黑狗见女主人跟了上来。就又摇了摇长尾,左右寻嗅了几回,直朝那条细小的岔路上跑去。秀女立在那喘息一下,她明白那条公路是通往上县县城和上水小镇的,小镇本该不远,估算着已经走出了一小半的路程。天亮之前,走得再慢也会赶到小镇,王也下午出走,到达小镇刚好吃晚饭,住下来。明日上午有车或者船才可去上县县城。而小黑狗告诉她王也走入了那条奔西北方向的小路,竟令她糊涂起来。那里是一片深山老林,一向少有人迹到过的所在。也是少有人谈论过的去处。他王也究竟在做什么?她忽然想起赶车的老公爹有一回夸海口时说过,西北方向有过一个白沙镇,那是久远的古代事,几百年来在这万山丛中它是一片稀奇古怪的白色沙海,古时有镇,说不清哪朝哪代成了古战场,小镇夷为平地,城址埋入白沙深处,那里曾经尸横遍野,猛兽出没……王也奔向那边,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他……
秀女急得要哭出声儿来。
她随即唤回了小黑狗,顺势坐在沙路上,抚着他的脖颈,叨念着:“小黑狗,好好用你的鼻子嗅嗅,仔细辨清楚,他不会是走了这条路吧?嗯?你再试试看嘛……”
女人到了哀求小黑狗的时候,多半是把心愿推到了理念的上风。她盼望着小黑狗能一转身就又朝通往上水镇的大路上跑去。
可是小黑狗好令她失望,反倒用嘴巴叼了她的挎包一角,硬是朝那闪着白沙光泽的小路上拉着。秀女不得不跟了它缓缓地朝那片黑黝黝的林莽方向走去。
那山好高,是一座座怪怪的影子;
那谷,好深,像一处滑落着的洞穴。
秀女毕竟是一个外柔内刚的女子。她不为这险山峻岭所恐惧,只是为着王也走了这条路而心忧。或许是他不明路向,误入了这种不该去的地界,那么他……
她索性坐下来,缓解一下疲劳。开了那瓶矿泉水,喝了几口。给自己充添着力气。她想,只要跟定小黑狗走下去,即使他王也被困在哪儿,睡在哪,也总会找得到他。一不做,二不休。走!
她正站起身来,忽听得夜风从远处送来隐约的金属响音。
是耳朵听邪了,还是远处有山泉敲击岩石?她无心多加理会。只是跟了那小黑狗走去。
那声音变得清晰起来,是铜铃的叮咚响声,而且越来越近。
很像那赶车的老公爹扬鞭飞马时所带起来的车马铃声。
秀女停下脚来。
那声响来自她走过来的山路上。而且是颠跑着的节奏。
近了。近了。
树丛里一阵哗哗作响,蹿出一只白毛猎狗。
“小白狗!”秀女惊喜的呼叫着,果然是小白狗——赶车老前辈的爱犬。他径自扑向秀女身前身后兜了几个圈子,亲热地跳了几回,就又奔了那小黑狗去厮咬亲热。又折回头,追风似的朝那岔路口飞跑而去,迎来的是那辆套了双马的古旧花轱辘老车。
车老板并不是赶车的老公爹,而是肥头大耳的棹工。
“吁——”棹工一拢缰绳,马车就停在了秀女的身边。
马儿在踢踏着四蹄,喘着粗气。
棹工盘脚坐在车辕板上,只顾抱了鞭杆儿,动也没动。
二人对视了好一会儿。
秀女很是感动。
“上车吧……”棹工唤着她。
秀女提了小包,上了马车。
“往前些坐,免得跑起来颠得慌。”棹工说着,一摇鞭子,那马车就悠悠然又朝前走去。小黑狗、小白狗有了伙伴,就精神倍添,蹿跳着到前边去引路。
两个人的沉默。
“棹工,你怎么会赶来?”
“……我知你去找他的,我咋会不来送你?全怪你不肯告诉我,咱家……有这辆破车嘛!”
“……你这才像你爹的儿子。”
“秀女,我知道俺对不住你,配不上你哩。你真的就不再回来吗?”
“其实,夫妻间的事,不是谁对得起、对不起谁的事,咱们过了二十多年,你该懂得女人的心。”
“我刚懂。可是……晚哩。”
“不晚。回去多帮山老大干点正经事儿,好女孩多的是,会有看上你的。”
“我不敢那么想,一旦他对你不好……你可别忘记回来……”
“……谢啦!”
又是一阵沉默。
忽然,棹工紧摇了几下鞭子,喊了几声“驾”,那马儿就又放起四蹄奔跑。那铜铃儿也就随了那飞跑的车在山林间一路脆响。
……
星光快要隐退的时候,车马也缓慢了下来。前方山影深深处传过来一阵紧似一阵的犬吠声。
“到了白沙镇。”棹工说,“这儿只是一家客栈,十几户人家。他准是住了这儿。”
“你怎么知道?”
“狗儿认定了他走这条路,他就没别处住。这儿离沙海还好远,在山那面。进了沙海再走出去,都得一天多的路程才有人家。”
说话间车马已走进老树林边的一个篱笆院落,门上果然挂着白沙客店的木牌。店主先是听了狗吠,后又听到车马进了院门,就揉着睡眼迎出屋门。
“老板,这儿来没来过一位姓王的客人?”棹工问。
“先生,叫王也的。”秀女跳下车说,“高身量,刚从风流镇来的。”
“唔——是他。”店主回身一指,有一间房的窗子还亮着灯。又说,“可是,你们只好将就着住一块儿了,没空房哩。”
“没关系。她有地方住就行,我要连夜赶车回去。”棹工把秀女的挎包、提兜拿下车,交给秀女。
“慢着。”店主打量着秀女,“……这位小姐和王总经理是啥关系哩?”
秀女一时给问得难于回答。
“是他老婆!”棹工轻吼了一声。
“噢噢,王太太驾到……请跟我来……”店主转身先就进了房门。
秀女一阵心里发热,提了包,立在那望着棹工。
棹工拨转马头,调了车:“我把小黑狗给阿雪带回去,行不?”
“谢谢。棹工,一路小心……”
棹工坐上车辕板,一甩鞭子,一阵叮叮咚咚铃儿满山响,两只狗儿也追着那马车跑入了黝黑的山影里。
秀女呆立在那儿,看了好一阵子。
她的心里好热。好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