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水之语·缘起篇》

曾晓文

 

 

    我爱水。

    假如我有前生,应该是一条鱼,但拿不准是哪一种,河里的鲫鱼,还是海里的鳕鱼?江河湖海,在心中几乎等量,难道我是一条三文鱼,一路漂游,不择水域?不太可能。每当眼前闪过这样一幅图景:三文鱼逆流而上、血染沙滩,我即肃然起敬,同时全身突遭寒流袭击。无论怎么放任虚构的浪涛,我都无法化身为安徒生的美人鱼,不会因为迷恋一个人,牺牲自己的声音,哪怕他是一位王子。假如我有前生,本性也不会有太大偏离,不过是一条名叫“晓文”的鱼。

    今生,我“游”出了不短的距离,从东北松花江出发,几经流转,抵达美国得克萨斯的科珀斯克里斯蒂港;2003年夏,完成了一场最重要的漂移,从安大略湖畔的多伦多上岸。在举目无亲、捉襟见肘的状态下,通过网络找到了一份全职工作。那时房租还没高到离谱的地步,我搬离下城,在汉波湾附近,租到了一间带风景的公寓。每逢晴天,早晨在上班前,匆匆站到窄小的阳台上,沐浴安大略湖上的赤金阳光,仿佛一个从地窖爬出的人,急需维他命D;晚饭后,我常在湖畔散步,见证了她的丰润与清瘦,温和与凄冷。我絮絮低语,而她是一位多么慷慨的心理医师,永远注视、永远倾听。那时遇见的路人,一定猜度过我的精神健康情况。我似乎把这些低语,装进一个朴拙陶罐,伴入红枫青草,添加碧水,借助清风,点燃温情之火,慢慢炖煮,熬制出一副良药。后来,还给它取了一个名字,叫长篇小说《梦断得克萨斯》,而安大略湖,在我的字典里,永远保留着一个特殊别称:“疗愈” 。

    我自省了大约千日后,决心结束孤独生活,在一家觅偶网站注册。在那家网站上,亚裔面孔寥寥,我收到了若干“表达喜欢”的电子邮件,并附有档案资料和照片。我从小热衷“看图说话”,常根据一图演绎丰富内容,被其中一张照片引发强烈兴趣:一位中年男人头戴帆布帽,背一艘黄色独木舟,汗水淋漓,两眼含笑。他在自我介绍中说,在十几个夏季里,偕友驾独木舟旅行,“徜徉于”阿冈昆公园的众多湖泊上。他名叫弗兰克,一个爱水的人。我相信男女之间该有平等的伙伴关系,并不要求对方“迷恋我脚踏过的土地”,但希望他会伴我,去看世间千姿百态的水。一年后的一天,夏阳正暖,天色纯蓝,我和弗兰克进入阿冈昆公园,让黄色独木舟落入碧水,装载两个大号防水背包,各执一把木桨,驶向远离尘嚣的岛屿;再后来,他成了我的异族丈夫,余下的便是历史。

    我们并非潇洒之人,即使做一件心血来潮的小事,都要计划,何况是复杂的旅行,从不会“说走就走”。早在2021年2月,就开始计划初秋行程。在加拿大原本有一种说法,叫“二月忧郁”。圣诞节和新年的彩灯都已熄灭,天寒地冻;众人面对超前消费的账单,瞠目结舌。何况疫情妖魔横行满一载,仍无撤离迹象,未来,前所未有地难以逆料。出国是痴梦,出省都要隔离,因此我们打算立足本省安大略。在原住民(旧称“印第安人”)易洛魁语中,安大略一词的意思是“美丽湖泊”。北美五大湖是世界上最大的淡水湖群,这是常识,除了密歇根湖,其它四座,休伦湖、伊利湖、安大略湖、苏必利尔湖,均穿越安省境内。安省拥有大约25000个湖,全长超过10万公里的河流,小溪不可胜数。夸张一点说,出门低眉或回首,一不小心,都会跌入一汪水里。我们常住伊利湖畔,以前多次游览过休伦湖,那么安省境内的四大湖,就剩下了我尚未谋面的苏必利尔湖。我们决定预租一辆房车,不进入公共场所,如酒店或餐馆等,这当是疫情期间的安全选择。我“鼓励”弗兰克担任“旅游总监”,因为他擅长安排行程,并许诺在旅行期间承担“痛恨”的洗碗职责。我立誓不会上网查看,不做延伸阅读,届时,一任风景在面前“悠然展开”。

    安省的第三波疫情在夏季里得到了控制。9月6日,弗兰克驾驶房车,载着我,从多伦多一路向北,追逐苏必利尔湖。穿过苏圣玛丽市之后,在17号高速公路上,车辆变得稀少,两旁民居仿佛土地上的省略号,直至消失;风景,却变成大自然中的感叹号,壮哉美哉。我们没开收音机,仿佛进入一部彩色默片,天空湛蓝,岩壁幽黑,森林葱绿,荒原棕褐,让世界静下来,再静下来。随后,一片碧水安然出现,似在我的耳畔低语:早就在这里了,经历了多少个世纪,多少风雨。我屏住了呼吸!在过去的18个多月里,我与许多人一起,体验过惊讶、惊恐、惊心……在那一瞬,令我微微战栗的,是久违了的惊喜。

    手机上的“Suri女神”告诉我,苏必利尔湖,拥有一份神奇档案:世界上最大的淡水湖,“内陆的海洋”,被美加“一省三州”环绕;湖面东西长616公里,南北最宽处257公里,湖面平均海拔180米,最大深度405米;水面积82414平方公里,可涵盖五大湖中的其它四座,是伊利湖的三倍;以前见到水,常生“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的浮想,可对于苏必利尔湖,流逝,偏偏不是关键词,水的停留时间高达191年。年轻时我曾喜欢过一首歌,叫《忘情水》,刘德华演唱的,记得其中一句是:“给我一杯忘情水,换我一夜不流泪。”潮起潮落,“身不由己在天边”的惆怅业已消散;那一刻,不由自主轻吟:“给我一片忘情水,给众生一片忘情水。”这片水,必须像苏必利尔湖,足够博大,足够幽深,冲洗污浊,荡涤恐惧,换取“正常生活”,换取“余生不伤悲”。

    我们的运气不错,秋阳高照,仅在最初两天遇上迷蒙细雨,借用苏东坡式的点赞:“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进入阿尔戈马地区的雅加瓦湾,走过一段短促却乱石林立的山路,站到一个狭小的瞭望台上,吃力地仰望峭壁,看到了一幅奥吉布瓦人的Pictographs(象形画),辨认出一条鱼。据介绍,奥吉布瓦人从17世纪起,就在30多米高的峭壁上挥洒画笔,留下的作品仍有约百幅清晰可见,历经150至400年的风霜雪雨。因为涨水,岩石湿滑,我不敢贸然落脚,担心化为水鬼,只好“望壁生叹”。

    我转头扶栏看风景,见到不远处的沙滩上,一位奥吉布瓦男人临湖垂钓,对水成双。远在法国探险家1622年发现苏必利尔湖之前,奥吉布瓦人就经常出现在此地,把此湖唤作Gichigami,即“巨水”或“大海”。多少次,他们驾着鲜艳的独木舟,乘风而行,不论阴晴。他们忙着钓鱼,采集野稻、浆果、坚果,还有枫浆,然后制成美名远扬的枫糖。在繁忙的劳动之余,他们把鱼油、动物脂肪,还有赤铁矿粉末混和在一起,调出红赭色,在棕褐的峭壁上,画下熟悉的图像:独木舟、飞鸟、鹿、蛇、熊等,还有传说中的巨型猞猁(Misshepezhieu),像龙一样的神兽,最强大、最神秘的水下动物。在他们的想象中,神兽可载舟,也可覆舟;既兴风作浪,又降伏恶魔,所以心怀敬仰,祈求保护。

    我恍若回到了十几年前,回到了泰诺人的洞穴。在多米尼加的洛斯海蒂斯国家公园里,我们乘船抵达。据推测在三千年前,泰诺人就在那里安家。踩着溢水的石径,在漫漫的昏暗中,辨认石壁上的象形图,寻觅“石头中的魂灵”,有人、动物,还有诸神,竟多达1000幅。在历史的长河里,不同的族裔描画过相似的梦想,即向往人与自然的和谐,向往平安生活,为什么时至今日,高科技使通讯变得如此容易,族裔间真正意义上的交流却时常隔断?那天晚上,我从当地的一个广播节目中听到,在一些原住民聚集区,还没有新鲜饮用水。他们的祖先最先踏上这块土地,保护过森林和湖水,他们的生存现状难道不正是非公平待遇的结果吗?

    一路屡见岩石与湖泊,分别代表沉重与轻盈,亲密携手。对比伊利湖,苏必利尔湖因为底部大多为岩石,水更清澈。凯瑟琳湾,拥有加勒比海般的肤色、珍珠白的沙滩,赢得“天然浴场”的美誉,令我难免“见异思迁”,竟产生了搬家的冲动。一幅立在架子上的山水画,画架前的一把小椅子,默然倾诉,似乎哪位写生者,短暂地离开,把作品展示给众人。走近后,才发现两者都是固定的,画面文字以“阿尔戈马精神”为题,介绍说,“七人画派”艺术家们在这一地区流连忘返,汲取源源不断的灵感。从1911年起,七位画家,观念一致,惺惺相惜,聚集在一起,决心摒弃欧洲传统手法,组成了“七人画派”。正是他们,把加拿大的自然风光嵌入了世界艺术的版图。托马斯·汤姆森对“七人画派”产生过重要影响,他说过,“在加拿大,最美丽的风景在北方,那些粗砺的荒原、岩石、湖泊才令人屏住呼吸。” 他提及的“北方”,即是此时此刻,我双脚扎实踩踏的大地,双眼沉醉凝望的风景。在记忆中散落的风景画,似乎急速聚集,一幅幅在湖面上冉冉升起,而它们与从前在室内看到的,展现出既新鲜又陌生的样貌。大约十年前,我去过小镇克莱恩堡,参观“麦克迈克尔加拿大艺术收藏馆”。小镇离多伦多不远,地处汉波河的两条支流之间,弥漫文艺气息。这家收藏馆的主人麦克迈克尔从1952年开始,收集托马斯·汤姆森以和“七人画派”的作品,竟高达近200幅;后来,我在安省艺术博物馆里,也见识过他们的作品。

     通过画家的眼睛看风景,还是透过风景看画作?理解艺术,是不是应该首先理解其生成环境?“七人画派”的艺术家们,L.S.·哈里斯、A.Y.·杰克逊,F.H·约翰斯顿、富兰克林•卡迈克尔、J.E.H·麦克唐纳、阿瑟·利斯麦尔、 A. J. ·卡森,在1918到1928年间,多次来到阿尔戈马地区,留下了许多非凡作品。他们绘出自己眼中的大自然,有时甚至运用大胆、夸张的技法,令画面反射湖光湖景,云天变幻,树石魔幻。令人无限惋惜的是,汤姆森无缘与他们作伴。在此之前,汤姆森沉醉于阿岗昆公园的众多湖泊,迷恋它们“天然去雕饰的美”,创造出代表加拿大绘画成就的杰作。1917年,他在“独木舟湖”驾独木舟时,溺水身亡,年仅39岁,死因成谜。多年前我在夏日里,坐在一块巨石上,离汤姆森落水处不远,想象那个重雾弥漫的罪恶早晨,感叹天妒英才,人生无常。我与“七人画派”的再次相遇,唤醒了关于艺术和水的记忆。

    一路上,我们在多处国立或省立公园留宿,不舍苏必利尔湖的波光,徒步行走,爬山越岭,看过若干瀑布,最北抵达美加边境上的“高瀑”,往返行程约3600公里。原本预定了阿格瓦峡谷观光火车的座位,希望深入桃源仙境,欣赏“七人画派”笔下的更多风景,但是,铁路公司出于对疫情再次扩散的忧虑,推迟了启动运行的日期。每场旅行中都有遗憾,亦如生活中的大大小小事件。我们及时调整计划,改去曼尼陀林岛(Manitoulin Island),得到了意想不到的收获。当然,那是后话。

    我几乎放弃拍照,摄影水平不及格,即使受过训练,无论怎样拍,都不能呈现风景之百分之一。天宇浩瀚,巨水无边。如果不曾亲眼看见、亲身体验,我如何描述、如何评判?想象,会不会引我陷进泥潭,先入为主,偏听偏信?在旅行中,有许多时间反思。我究竟实现了什么?写了几本书?也许它们只是一条鱼吐出的几缕气泡,从不曾“美得令人窒息”。最近两年,一直怀疑自己的文学天赋,怀疑写作的意义。我只是在经历漫长航程后,赢得了一份清闲;也许可圈可点的,只是“看世界”。这里所说的动词“看”,是过去时、现在时,也是将来时。

    我在多年中的旅行,经常源于对水的迷恋,同时被某种艺术驱动,比如一本书、一幅画,或一部电影。脑子里不止一次闪过这样的念头:记叙所见所闻,不妨说说文艺、历史、民俗等,甚至聊聊纪念品和美食……过去借口工作繁忙,近两年卸去本职,却从“勤奋型”转身变成了“懒散型”。

    感谢苏必利尔湖,感谢粗犷与柔美并存的北方,我终于动笔书写“水之语”,是为“缘起篇”。

(发表于《香港文学》2022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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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晓文,作家、编剧、翻译,南开大学文学硕士、美国锡拉丘兹大学理学硕士。在加拿大做过多年的IT总监。90年代初期开始发表作品,著有长篇小说《梦断得克萨斯》《移民岁月》、中短篇小说集《苏格兰短裙和三叶草》等11部。作品见于《中国作家》《人民文学》《江南》《北京文学》《小说月报·原创版》《花城》等,被各大选刊选载、收入海内外多种文集、翻译成英语出版;两次进入中国小说学会小说排行榜,获联合报文学奖、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文学奖、华侨华人文学奖、北京市广电局优秀剧本奖、全球华文散文大赛奖等。

 

小说《鸟巢动迁》

曾晓文

 

朱利安对六月里的这个早晨,充满期待。

收音机准时叫醒,加拿大国家音乐台正播放男歌星“闪电”的金曲。闪电刚刚斩获格莱美奖、加拿大朱诺奖、美国告示牌热门歌曲第一名,名气狂涨。他是黑白混血儿,既英俊又亲和,在社交媒体上哪怕只发送一个感叹号,都会赢得万人点赞。

“哦,亲爱的,这世间隧道的尽头没有光,光就在你身上。”歌声充满磁力。

朱利安起床拉开窗帘。阳光像被隔在演出会场门口的万千歌迷,潮水般涌入。加拿大最盛大的音乐节暨北美第二大音乐节进入十日倒计时。身为音乐节的执行总监,他在文沙上爬行、在会海中浮沉整整一年,似乎追逐一个巨大的海市蜃楼,这天终于踏上坚实的土地:架设舞台。音乐节的全部内容早已熟稔于心:一个主会场、六个功能场地、五个户外舞台,还有一座室内剧院;演出曲目高达两千多个,覆盖流行、蓝调、民间、摇滚和世界音乐。根据往年盛况,预计今年会吸引三十多万观众,甚至总理小杜鲁多也承诺出席主会场的开幕式。主会场将设在拥有“国家象征”美誉的国会山上,而亮丽登台的明星,正是万千宠爱集于一身的闪电。

朱利安拿起床头柜上的苹果手机,通过音乐节的“脸谱网”和“推特”账号发布信息:“音乐节里程碑式的日子——架设舞台。”手指有些抖,险些发生幼稚的拼写错误,比给情人发短信还紧张呢。音乐节在社交媒体上的追随者有十几万,一条信息常掀千层浪。

果然浪涛声传来!儿子在屏幕上露出苍白小脸,圆框镜片后一双淡棕色的眼睛怯怯地望着他。他心一惊,以为按错键接通了视频电话,定下神来,才看清是脸谱网自动发出的点赞提醒,跳跃而出的不过是儿子的小照。眼前这个十三岁的少年和记忆中的孩童早已无法吻合。

他轻叹了一口气。时光长出的不是一双脚,而是一对翅膀,一直在飞。

朱利安到达国会山时,发现平日游人如梭的广场出奇地安静,国会大厦的哥特式建筑似乎多了几分威严。在音乐节预定的主会场舞台的中心位置,早停满一连串装载设备的卡车;音响师们和建筑工们更是整装待发。

华人女子沙珮在人群中最先把目光投射过来,直烤得他两颊发热。黑裙装、高跟鞋、精心化过的妆容,大热天的,难为她庄重得像出席葬礼。沙珮是音乐节最大投资商Lee先生的代理人。Lee先生真人不露相,通过她交涉所有业务。坊间有一些关于Lee先生的传闻。据说他靠打猎赚下第一桶金,把大象、犀牛、貂熊、雪豹、羚羊等统统变成了枪下鬼,随后进入房地产业,下令手下人片甲不留地拆除几座城,高速建起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再后来登上了福布斯富豪榜。Lee是很容易引起歧义的姓氏。Lee先生也许是白人,也许是亚裔,因为广东人、台港澳人姓李的,也会这样拼写。总之,他藏在一团迷雾中,派沙珮游走在光天化日下。

朱利安刚走近人群,沙珮立即说,“总监,你快下令吧,他们都不敢动手。”

他疑惑地看看众人。众人大气不出一声,只不约而同地向他示意,把他的目光牵引到对面不远处的水泥地上。一只小鸟站在鸟巢旁,巢里还赫然地躺着四颗蛋!朱利安在业余时间常去森林中远足,顺便看鸟,立马把积累的鸟知识派上了用场。身材娇小,背褐腹白,胸前两条匀称的黑羽,脸上长满褐色绒毛,显然是一只雌性可嘀儿。黑亮的双眼,棱角分明的嘴巴,无不显露个性;腿脚细长,有几分亭亭玉立的范儿。再看那鸟巢,一个大约一尺见方的浅坑,底部潦草地铺着细碎的石块。她也许被他的凝视惹恼了,叫了几声。叫声称不上甜美,类似“可嘀”,稍嫌喧闹,难怪得学名喧鸻,不过此刻在这静谧的广场上,她肩负孵育下一代的使命,沉着面对庞大的机器和人群,特立独行。

朱利安在365个日夜的反复筹划中,在最疯狂的想象中,在午夜惊魂的噩梦中,都没料到音乐节会遇到这样的意外。

“偏偏把鸟巢搭在预计的电缆线路上,讨厌!”沙珮抱怨道,接着督促,“你快叫工人把它挪走!”

“我必须请示联邦政府。”朱利安低声说。

沙珮迷惑地看着他,似乎他说的不是英语,而是鸟语,随即愠怒遮盖脸颊上精心打出的腮红。在这个“抵达里程碑“的关键时刻,他怎么可以开如此恶意的玩笑?

沙珮求救似的望望周围人。不料,他们都一脸郑重地点了点头。她的眼神突然变得惊恐,仿佛无意间闯入了鬼节大游行的队伍。

事不宜迟。朱利安立即拿出手机,拨叫音乐节法律顾问,法律顾问拨叫市政府,市政府拨叫联邦环境保护和动物保护的有关部门。在一连串的咨询和讨论之后,他得到了明确答复,随即向沙珮和众人从实道来。可嘀儿虽不是濒危物种,但其数目在过去的50年间下降了一半,被列入加国迁徙性鸟类保护法令,有权驻留在筑巢的地方孵蛋。任何人要动迁鸟巢,必须获得两家政府部门的许可:联邦环境保护和气候改变部门、首都管理委员会,否则以违法处置。他不得不下令推迟架设舞台,进入申请许可的程序。

沙珮听了,把下唇咬成了紫桑葚色。过了几分钟,终于吐出一句话,“我前辈子作孽了。”

半小时后,以国家广播电视台为首的各路媒体记者蜂拥而来,很快发送新闻:“加拿大最盛大的音乐节因四只小小的鸟蛋被紧急叫停。”

朱利安望着可嘀儿妈妈的圆眼睛,揣摩她的心思。她悠悠然站立,一副善良无辜的模样,守着一个简陋的鸟巢,四颗小小的鸟蛋,还有水泥缝间的几缕杂草,仿佛一位将领,不动一兵一卒,就阻止了音乐节筹备大军的脚步,阻止了明星会聚的举国狂欢。素昧平生,无冤无仇,她凭什么打破自己的宏伟计划?

可嘀儿妈妈受了惊吓。

她遵循同样的迁徙路线,秋冬客居美国中部,春夏回到加国东部,一路上在海滨、河滩、湖泊、池塘、沼泽、水田上栖息,欣赏不同的风景。她经常遇到人们俯视的目光,自知身材渺小,会被成人的一只手掌罩得严实,但她擅长飞翔。在地面上苦行的人们,永远体验不到自由飞翔的飘逸感觉。她不介意孤独,因为朋友来了又走,天敌永远在生活中停留。日子似乎一成不变,直到两年前在渥太华河上,她瞥见了水中一个健美的身影。当时她站在一块岩石上歇息,水、风,还有光,不约而同地静下来注视,空中飘浮的全是他的气息。她无须触摸,就能感受到他的羽毛的温暖。

从此告别单飞。

后来,她不止一次对他说,“我最先爱上了你的影子。”

入秋后,一场过早到来的罕见风雪,断了他们的食物来源。他上天入地寻找,把饥饿万分的她带到了一个马厩里,在草丛下发现了可吃的昆虫。她原本信奉一夫一妻,不像水雉鸟尽可夫,在熬过那个寒秋后,更立誓与他白头偕老。生活开始顺风顺水,他们成功抚育了两窝鸟宝宝。

去年春天在美国中部,他在一家高尔夫球场的边沿上筑了巢。周六晚上,高尔夫球手们都离开了,留下青草映夕晖的风景给这一对小夫妻独享。在不远处的俱乐部里,一场婚礼正在举行,传出浪漫的歌声。她专心地孵蛋,还享受他偶尔的亲吻。突然,他们被一阵激烈的枪声惊醒。刹那间,魂飞魄散的人们从俱乐部里冲出来,彼此推搡,四处逃窜。他们同时附身保护四只鸟蛋,却被一只穿皮鞋的硕大的脚踢出几米远,重重摔落在地。可嘀儿妈妈忍痛爬起来,看到另一只穿皮鞋的硕大的脚踩碎了她的鸟蛋。汁液飞溅,还带着她的体温,随后,身穿纯白婚纱的新娘迎面走来,用手捂着血流不止的胸口,慢慢地倒下。

一个亡命徒直接枪杀了十五位无辜者,间接枪杀了可嘀儿夫妻的四个宝宝。

今年初夏,可嘀儿夫妻渐渐从伤痛中解脱,又飞回到渥太华附近,再次为孕育后代做准备。他尽心尽责,在四个地点搭巢:停车场旁的碎石间、田野、沙砾屋顶、国会山。她认真地勘察一番。田野上可见度低,容易遭受天敌袭击;屋顶不理想,小宝贝出生后起飞会有困难。在停车场旁又担心成为车轮下的牺牲品,最终选择了最安全的国会山。她很快下了四颗蛋。圆圆的、淡灰的壳上长着黑斑纹,每一颗都可爱。她甚至给小宝宝们取好了名字:春、夏、秋、冬。

在最近的三个星期里,她和他轮流孵蛋,风雨不误。可在这六月里的明媚早晨,竟出现不测风云。在他出外觅食时,一群操纵各种机器的人,在不远处对她的四个小宝贝虎视眈眈。她暗暗告诫自己保持镇静,迎接领头的黑眼睛男人的灼灼目光。

朱利安请众人暂时离开广场,自己开车来到了位于下城的音乐节组委会办公室。

在短短的几小时内,“四只小小鸟蛋叫停加拿大盛大音乐节”的新闻被世界几十个国家转发、几千家网站转载,引发社会各界的火爆争论。组委会的座机、手机铃声不断。朱利安在电话里和闪电的代理人,一个钢牙铁齿的家伙,费尽口舌地解释,仿佛表演脱口秀的桥段。工作人员们一时间乱了阵脚。有的走钢丝,对包工公司轻易许诺;有的扮小丑苦中作乐,笑容满面地安慰抱怨者。如果支上一顶帐篷,简直可以组成一个马戏团。

朱利安深知当务之急是呈递鸟巢动迁的申请。当他在网上搜索到了申请表格,立即害上偏头痛。表格长达5页,要求详列时间、地点、人物、事件,外加足足两页的动迁理由陈述和具体计划。他在心里痛骂,难道联邦政府要逼迫每位申请人成为短篇小说家吗?更要命的是,必须由一位野生动物专家亲自制订计划,亲临现场实施动迁,而市内野生动物保护中心仅有五位专家。哇塞,比找一位格莱美音乐奖的得主还难!

“砰”的一声,他的手机发出短信提醒。短信发自一个陌生的号码。对方自称是儿子的紧邻。

“救你儿子!他被继父关禁闭!不要报警!”就这么简单的一行字。

儿子从没向他求救过,这是第一次。那张苍白的戴圆框眼镜的小脸似乎又在屏幕上浮现。

会不会是一个骗局?或许儿子被绑架了?他拨打儿子的手机,听到的是留言;拨打波兰裔的前妻的手机,无人接听,给她发短信,杳无音讯。

离婚那年,儿子才五岁。前妻获得了儿子的抚养权,很快嫁给了一个长鹰钩鼻子的男人。朱利安暗地里叫他“鹰”。鹰、前妻带着儿子搬到西班牙的一座富人聚集的岛屿上,在那里生活了大约7年,说是做房地产生意,半年前海归,定居在西海岸的温哥华。这些年里,朱利安和儿子聚太少,离太多,当然地理距离是最大障碍。去西班牙费用不菲,前妻又找出无数借口阻止儿子回国探望。几个月前,儿子通过闪电的脸谱网页发现了他在音乐节中的重要角色,加他做“朋友”。儿子是闪电的铁杆粉丝,把自己当作通向闪电的媒介。当然,这只是朱利安的猜测而已。闪电不是没有负面新闻,吸毒就是其中一条,但儿子似不介意。迷恋一个人,意味着给他所有的弱点找到充分理由。

如果当年前妻肯给自己的弱点寻找理由,生活也许是另外一种样子,他想。他没留过鹰的号码,因为不想听到鹰傲慢的声音,此刻有些后悔自己的决定。

音乐节组委会的财务总监,一个小个头的比利时裔,走了过来,递给朱利安一份财务预测报告。朱利安不看都可以想象组委会的巨额开支:已支付的策划费、建筑费、广告费,已预付的场地费、明星出场费,等等。如果音乐节不能按时举行,失去门票收入,即使保险公司支付部分费用,也将面临破产,来年重整旗鼓的希望微乎其微。

他心烦意乱地推开财务报告,在电脑上登录市内野生动物保护中心的网站,却看到了首页上的通知:全体员工出行一日,野外考察暨团队建设活动。这个六月的日子,似乎从一位前程似锦的女子变成了一个穷途陌路的巫婆。百般无奈,他只有等第二天再联络。

当天夜里,他又给儿子和前妻打了一通电话,结果还是无人接听。他躺在床上,可嘀儿妈妈那双黑亮的圆眼睛一直在眼前晃动。实在睡不着觉,索性起床,从壁橱里找出一个鞋盒,决定去“拜访”一下鸟巢,神不知鬼不觉地动迁。

月黑,风倒不高,国会山广场上静悄悄。他尽可能地放轻脚步,还是听得到恼人的回音,终于走近了鸟巢。“滴!滴!滴!”可嘀儿妈妈突然发出激愤的叫声,“刷”地张开黑白相间的翅膀和褐色的尾羽,像张开一把扇子,使形体膨胀一倍,还不停地拍打翅膀,想把他吓走。她见他纹丝不动,就快步离开鸟巢,踉跄跌倒,发出痛苦的呻吟,接着缓慢站起,拼力扇动一只翅膀,而把另一只绵软地贴在地面上,似乎已经折断。他不由自主地向她靠近,但她在转眼间箭一般展翅飞向天空。

一杆长枪冰凉地贴在了朱利安的肚腹上。朱利安吃了一惊,扔掉了手中的鞋盒,看清对方是一位身穿警卫制服的印度后裔,这才知道首都管理委员会已派人保护鸟巢。朱利安乖乖地拿出驾照证明身份。警卫用手机上的电筒仔细地照了照他的脸,认出了这个刚上过新闻头条的“倒霉的音乐节执行总监”。

可嘀儿妈妈从空中看到他被警卫制服,立即飞回到了鸟巢旁。

朱利安请求和小鸟儿说说话,发誓绝不动她的一根羽毛。警卫黑着脸同意了,随后走出几米远,留给他一些空间。

朱利安在可嘀儿妈妈的身边坐下来,说:“你刚才的表演,达到获奥斯卡金像奖的水平了。”

“那叫‘折翅’,假装受伤,把敌人从鸟巢边引开。我的敌人不少,海鸥、乌鸦、狐狸、土狼,当然还有像你这样的人。为保护小宝宝,任何表演都不算过分。”

“如果我是一只可嘀儿,我希望你是我的妈妈。”朱利安说,在不自觉间用孩子般的语气。

妈妈。这个词儿,像东方的土地那么陌生、遥远。

上世纪60年代末,一位华人女子从香港到安省的一座小城读大学,和一位白人相爱,生下了朱利安。朱利安五岁那年,在上幼儿园的第一天就被同学们打了一顿,因为他“是一个少见的杂种”,继承了爸爸的金头发和妈妈的黑眼睛。他坐在幼儿园的门口,哭泣着等妈妈来接他,等她警告欺侮他的同学们。

妈妈没有出现。他一个人走过两条漫长的街区回到了家。

后来他无数次在精神恍惚中回到家中的厨房。他一年年长高,厨房日显狭小,但空气中永远弥漫着漂白粉的浓重气味。妈妈似乎尽全力,驱散了他熟悉的葱油饼香气。妈妈经常把番茄酱均匀地涂在刚煎好的葱油饼上,然后卷进一条“热狗”香肠给他吃。那是他最喜欢的中西合璧的食物。

他后来听说在香港当警察的外祖父与一群内地偷渡客发生冲突,身负重伤。妈妈作为独生女,必须回港照顾外祖父,爸爸坚决留下了他。妈妈一去不返,从没和他联络过。有传言她搬到了新西兰,还有传言她出家当了尼姑。日月累积,朱利安不用照镜子,就能看到自己眼神中的被遗弃的忧郁,而他从儿子在脸谱网上的小照上,捕捉到同样的忧郁,忍不住一遍遍自问,他是遗传者,还是制造者?

他抓着自己的头发,对可嘀儿妈妈说,“我没保护过儿子,我不如你……”

可嘀儿妈妈并不反驳,只是轻轻挪动细长的脚,走近鸟巢,用温暖的小身体覆住了那四颗著名的鸟蛋。

朱利安离开后,茫茫然地在街区中穿行。家家户户都在沉睡中,妈妈不在任何一扇窗下等待自己。他借着路灯光,看到了身后摇曳的影子,也许自己是一个穿着成人衣服的五岁男孩。

朱利安结束了凌晨的漫游,直接开车去了音乐节组委会,在早晨八点之前虔诚地填好了鸟巢动迁的表格。

他又给前妻发了一封短信,随即想到城市之间的时差,她可能还在睡梦中。如果儿子被关禁闭,她真能安睡吗?他越发如坐针毡,决定给航空公司打电话。接线员是一位语调和蔼的女士,居然帮他订到了一张两小时后直飞温哥华的机票。

他嘱咐财务总监接手鸟巢动迁事宜,对方露出为难神色。就在这时,沙珮风风火火地闯进来,还是一身黑衣,脸上的妆因为流汗褪去大半,遮不住黑黑的眼圈。

沙珮嚷道:“Lee先生气坏了,要撤出投资!”

工作人员们仿佛听到法槌落案,同时屏住呼吸。一阵电话铃声刺耳地响起,但没人敢去接听。

“请给我一点儿时间,把鸟巢动迁申请搞定。”他请求。

“老板对你的优柔寡断非常失望!”她的语气冷硬如钉。

他听得出,不但老板,她也对自己失望。

她接着又抛出一句:“你知道,我只可成功,不可失败!”

他应该知道的。

一个月前,他和沙珮、闪电约好在渥太华河畔酒吧见面,谈演出的事情,结果闪电临时有事,只好失约。当时的场景是电视剧导演们偏爱的:僻静的露天庭院,盛时的花草,舒适的木桌藤椅,一对生活背景天差地别的男女。几杯本省产的红酒,加上两尾名厨料理的新鲜金鲈鱼,把他和她的距离终于拉近。晚餐结束后,意犹未尽,他建议到河边走走。一对可嘀儿鸟贴着水面轻盈飞过,不远处,国会山的哥特式建筑安然伫立,晚霞给褐墙绿顶点染童话色彩,甚至使她的黑衣变得柔和,何况她的淡妆恰恰好。她化淡妆时,和他的妈妈有些相像。或许城里的每一位华人女子都和照片上的妈妈有一点相像,椭圆脸,杏仁眼,薄唇。他至今保存着自己和妈妈的合影,那也是平生唯一的一张。

朱利安和沙珮之间的话题,从音乐节转向了个人生活。朱利安年轻时一心想当演员。在很多年里,在北美的电视上,几乎见不到华人和其他族裔的混血儿。他不服气,到处应征,哪怕是为了一个小角色。四处碰壁。因为常年没有固定收入,妻离子散。这些年来,他和儿子越来越疏远。他前几年先后和两个女人同居过,但都无疾而终。

她拍拍他的手臂,似乎帮他弹去心头的一层悔恨的薄灰。

好在他后来放弃了,安下心来,从秘书开始做起,慢慢进入管理层。几次跳槽,还算顺利。上一届音乐节的执行总监退休后,就接替了他的职位。

“这届音乐节一旦成功,你的事业就会达到顶峰。”她说,眼神中流露出崇拜。

崇拜,简直是一杯浓烈的威士忌,没有几个男人不为之陶醉,他也不能免俗。

这时,一辆卖冰淇淋的卡车发出欢快的音乐声。

“你想吃冰淇淋吗?”她问。

他微笑着摇摇头,说,“不过我可以请你吃。”

“不,我自己买。”她买了一个草莓口味的冰淇淋。

她小心地舔冰淇淋的样子,多少有些性感呢。他想。

她出生于一座靠近沙漠的城市,一个低收入的家庭。第一次吃到哈根达斯牌的冰淇淋,是十五岁那年在同学姐姐的婚礼上。那天她发誓要赚很多钱,在任何时候想吃冰淇淋,就可以毫不犹豫地去买。她仿佛一个倔强的猎手,一旦锁定目标,就不惧上天入地,跨洋过海。她终于做上了Lee先生的代理人,经手巨额投资。她是单身母亲,不得不把十岁的女儿留在自己的母亲身边,而她们此刻在万里之外。

“每个人都为生活挣扎,不过挣扎的幅度有大小。”朱利安说。

“谢谢你的理解。”她轻轻地说,几乎温柔。

那晚告别时,他想过在音乐节结束后和她正式约会一次,也许两人之间有靠近的可能。

没想到此刻她完全换了一种声调。

他说:“没人愿意失败。”

“Lee先生今晚到渥太华,要你去机场接他,和他面谈!”

看来Lee先生被一只小鸟惊动了,终于决定露面了。朱利安摇摇头,“很抱歉,我马上要去温哥华找我的儿子。他需要我!”

“你好几年都没看过儿子了,为什么偏在这种时候去?你好不容易做上高管,怎么不珍惜自己的机会?”沙珮的口气简直是审讯了。

他那晚在渥太华河畔,用悔恨的火烧灼自己,似乎无意中铸了一把剑,使她此刻轻而易举地反手刺痛他。

他丢下她,出了门,直奔机场。

在后来的三天里,发生了一系列不大不小的事件。Lee先生来了,又离开了。此行期间他见到了首都管理委员会的负责人,要求立即派警察动迁鸟巢,但对方表示爱莫能助。音乐节的财务总监联系上了市内野生动物保护中心,却被对方告知“本中心无权处理和迁徙鸟类有关的事件”。朱利安得知后,急火攻心,从温哥华打电话给多伦多附近的野生动物保护中心。谢天谢地,找到了女专家八月的电子邮箱,立即发信求助,一天后得到了回复。不过她在欧洲出席国际会议,搭乘的飞机因暴雨停飞,滞留布达佩斯。等他们从世界的不同角落出发,不顾长途疲惫,在周五下午分别抵达国会山时,一群狂热的动物保护者正举行示威游行,抗议音乐节对小鸟造成的潜在伤害。警察以可嘀儿鸟巢为中心,封锁方圆一公里的区域。

朱利安错过了在周末之前呈递申请的机会,音乐节的筹备完全陷入停顿。与此同时,网民对“鸟巢事件”的争论愈演愈烈。有人抨击政府大题小做,挪动一个鸟巢还要什么鸟申请?立即有人还击,法令一旦出台,公民必须遵守,不然国家不就乱套了?小鸟只要落在加拿大国土上,就有自由、生命和追求幸福的权利。闪电的歌迷们不太发烧法令和权利,只担心不能按时看到演出,在社交媒体上把朱利安骂了个狗血淋头,仰仗多元的文化背景,竟使用了高达50种语言!

朱利安在两夜无眠之后,终于熬到了星期一。他一大早就穿上郑重的西装,到联邦环境保护和气候改变部门和首都管理委员会面递鸟巢动迁申请。

八月驾车5小时赶到了。小麦色的皮肤,明亮的眼睛,草绿色的T恤和牛仔裤,似乎挟带一股森林里的清风。朱利安在网上搜索过,八月是英格兰后裔,三十五岁左右,从小热爱动物,近几年为保护全省的野生动物四处奔走。她显然有备而来,在鸟巢附近向官员们详细陈述鸟巢动迁的A计划和B计划,当场获得批准。

转天是一个雨天。早晨十点整,鸟巢附近清场,西方七国峰会在渥太华召开那天,国会山的气氛似乎都没这么严肃过。

沙珮也来了,见到朱利安,不咸不淡地打了个招呼。

八月从卡车里拿出一个大托盘。托盘上摆着一个鸟巢,那是她精心搭建的,完全可以乱真。她走近可嘀儿妈妈和她的鸟巢,开始实施A计划:小心翼翼地把四颗鸟蛋转移到人工鸟巢上,挪动一米的距离。这时,可嘀儿爸爸出现了,在鸟巢的上空身姿矫健地盘旋,一路护航。

“干吗不一次挪得远远的?”沙珮问。

“根据我多年的观察,如果移动鸟蛋超过一米,就可能把可嘀儿妈妈搞糊涂,她甚至会放弃孵蛋,”八月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可嘀儿的智商不太高。”

沙珮紧张地追问:“要是小鸟不跟着走,怎么办?”

“八月有B计划,把鸟蛋转移到野生动物庇护所孵化。”朱利安低声回答。

“最好由可嘀儿妈妈孵育,没有什么比得上母亲的体温!”八月说。

这时,可嘀儿妈妈挪动了纤细的脚步,向自己的鸟巢走去!

八月每过二十分钟,把鸟巢挪动一米。她做得那么专心致志,仿佛挪动的不是四颗普通的鸟蛋,而是深藏了一亿年的价值连城的恐龙蛋。

沙珮不时地摇头、耸肩,小声嘀咕,“按这速度,圣诞节也搬不完!”她终于失去了耐心,对朱利安说,“搬完后,打电话给我。”

在八月去吃晚饭时,朱利安接替了她的工作。他关了手机,在挪动鸟巢的间隙,和可嘀儿妈妈聊天儿,确保她跟随自己的脚步。他说,前几天在温哥华下城东区,在一幢破败的半独立屋的地下室里,儿子扑进了他的怀里,像暴风雨中的一只小鸟般颤抖。黯淡的光线,发霉的家具,还有地毯上陈年的肮脏痕迹,那么触目惊心,似乎无声指责他身为父亲的失败。在那一刻,这场令他万分牵挂的音乐节,突然变得遥远缥缈。

真相总是不堪。鹰和前妻到西班牙后万事不顺。鹰心情郁闷,常拿儿子出气,甚至关他禁闭。他们花光了储蓄,只好回国再谋生路。鹰只找到一份看仓库的差事,前妻做替补接待员,两人欠下一堆信用卡账单。儿子用自己在“星巴克”打半日工攒下的钱,订了一张机票,准备去渥太华看闪电的演出。鹰和儿子争吵,一怒之下对儿子拳打脚踢,把他关进地下室,还搜走他的手机。儿子猛敲邻居的墙壁,哀求邻居替他发呼救短信,但嘱咐不要报警。如果警察发现家暴,就可能把他送交社会服务组织。如果他被安排到寄养家庭,那么他和孤儿又有什么两样呢?

朱利安默默无言,只把儿子抱得更紧……

此刻他从可嘀儿妈妈眼神中,读到了赞许。

经过了二十四个小时漫长的迁移,人工鸟巢上的四只鸟蛋终于定居安全地带,距离主会场舞台二十五米远。可嘀儿妈妈忠实地跟随搬迁,满意地继续孵蛋。

朱利安似乎刚跑完一场马拉松,上气不接下气地打电话通知音响公司和建筑公司的经理们:“正式开始搭建舞台!虽然离音乐节开幕式只有三天,但我相信你们有能力把失去的时间夺回来。音乐节后,我到河畔酒吧请客,一醉方休!”

在音乐节开幕前四小时,可嘀儿妈妈的四个小宝宝破壳而出,果然每一个都毛茸茸的,可爱、灵动。

音乐节盛况空前。在主会场的舞台上,当闪电唱到那句经典歌词:“哦,亲爱的,这世间隧道的尽头没有光,光就在你身上……”万众欢呼。朱利安搂着儿子站在最前排,热汗淋漓地且歌且舞。他已经向温哥华法庭提交了申请,要求获得儿子的抚养权。

音乐节闭幕后,朱利安收到沙珮的短信。沙珮说,Lee先生对音乐节的“投入和产出”还算满意,但决定明年不再投资,认为“小鸟的戏剧太滑稽”。朱利安看后,一笑,暂时不想考虑明年的事情。她随后语调一转,请他下周六吃晚餐,显然是要约会了。

他想了想,简短地回复,下周六没空,要带儿子去国家公园霹雳角看鸟。他的眼前已出现一幅画面:湖天一线,蔚蓝醉人,群鸟飞翔,太阳闪耀莹光,仿佛往水面撒下了千百万粒钻石。

 

发表于《江南》2019年第4期

曾晓文创作概况2000-2020

 

一、作品

2004,短篇小说《旋转的硬币》获台湾第26届联合报系文学奖,《联合报》首发

2005,《梦断得克萨斯》,长篇小说,《小说月报》原创版首发,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

2009,《苏格兰短裙和三叶草》,短篇小说,《文学界》首发,进入中国小说学会 “中  国小说排行榜”

2010,《白日飘行》(《梦断德克萨斯》新版),长篇小说,法律出版社

2010,《夜还年轻》,长篇小说,法律出版社

2011,《中国创造》(合著,20集电视剧本,《中国作家》影视版11、12期首发,获鄂尔多斯文学文学奖,中山杯华侨华人文学奖,北京市广电局2011年度优秀剧本奖

2012,《错放你的手》,30集电视连续剧编剧,国龙影视公司出品

2012,《苏格兰短裙和三叶草》,中短篇小说集,九江出版社

2013,《移民岁月》,长篇小说,《百花洲》首发,百花洲文艺出版社出版

2013,《浪琴岛》,电影剧本,《中国作家》影视版11期

2014,《背灵魂回家》,散文,获首届全球华文散文大赛奖

2014,因整体创作成绩获由中文传媒颁发的 “新移民文学创作优秀奖”

2016,《爱不动了》,中短篇小说集,鹭江出版社

2017,《金尘》,中篇小说,《江南》首发,进入中国小说学会 “中国小说排行榜”

2017,《重瓣女人花》,中短篇小说集,太白文艺出版社,获2018海外华文著述奖

2017,《背灵魂回家》,散文集,百花文艺出版社

2017,《属树叶的女子》,散文集,花城出版社,获2017海外华文著述奖

2018,《绿山墙的安妮》,译作,作家榜经典系列畅销书,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2019,《中国芯传奇》(合著),长篇小说,《百花洲》首发,百花洲文艺出版社出版,获大湾区网络文学大赛奖等

2019,《中国芯》(合著),电视剧本

二、其它:

个人文学博客:

www.zengxiaowen.com

http://blog.sina.com.cn/zengxiaowen

WIKI:

https://en.wikipedia.org/wiki/Xiaowen_Zeng

小说《寡妇食物指南》

曾晓文

 

        秋紫在成了寡妇的第五天早晨,感觉自己肚子里生出了一条饥饿的毛毛虫。

        前一天在多伦多西城的一家殡仪馆里,她给丈夫办了简朴的葬礼。女儿从美国加州的一所大学赶回来,在葬礼过后就满面泪痕搭乘飞机返校了。秋紫不堪面对主卧室人去床空的骤变,躺在二楼女儿房间里的单人床上,挨到凌晨才迷糊了一小会儿,随即被冰雨惊醒。倾斜的风力暴烈而执拗,驱使雨鞭抽打窗前的白云杉树,直把前几日的新生枝叶抽得七零八落。

        丈夫在R通讯公司做技术支持,平日恪守朝九晚五的坐班制,上个星期去佛罗里达出席IT大会。在大会开幕前夜的派对上,海滩夜色,热风热摇滚,金发香肩女子的诱人气息,还有一杯杯浓烈的鸡尾酒,令他在脱离日常生活轨道后飘然欲仙。派对散场后,他浑身燥热,就约了两位同事下海游泳。谁知劲风来袭,大海换上妖魔脸,后浪狂推前浪,两位同事在惊慌间爬上了岸,他却做了异国水鬼。

        秋紫把葬礼后的晚餐安排在一家餐馆的包间里。出席者大多是她和丈夫的朋友同事,松散地坐了两桌。她隔着墙壁听到几个顾客高声谈笑,就要求男服务生,一个穿白衬衣黑马甲的年轻人,去提醒他们放低声音,不料对方冷漠地耸耸肩,未置可否。这简直是在她的伤口上撒盐!她怒形于色,咽不下一口饭。人人照常享受生活,全不顾她的悲恸。朋友杰登见状,善解人意地坐到她的身旁,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通过指尖传送安慰。

        蓝眼睛的杰登有英国贵族血统,是一位洒脱不羁的自由职业者,偶尔拍拍电视广告,或导演社区话剧。他的妻子黄玉出生于越南华裔家庭,身材小巧,天性热情。秋紫的丈夫刚移民到多伦多时,历经求职艰难,后来在新移民就业指导中心认识了志愿者黄玉。他通过黄玉的介绍,进入R通讯公司工作,安稳地做了十几年,对她一直心存感激。两家人住得仅隔两条街,逢年过节时常聚会。秋紫觉得两家人保持友谊还有深一层的原因,那就是她和杰登之间的彼此欣赏和无伤大雅的调情。身为当地华语电台的播音员,也客串华语电视台节目主持,她和他同为“距离大红大紫一步之遥”的艺术工作者,却只能为彼此的家庭赚些零花钱,不时感叹“一步之遥”有时就是一生的距离。黄玉曾一度能量四射,在政府管理教育基金,还主持家务,把一儿一女都送进了美国名校读大学。不幸的是,她几个月前发现自己患上肺癌,一直接受各种治疗,因为体弱缺席葬礼,但给秋紫发了吊唁电子邮件。死亡似乎是一片神秘莫测的海,黄玉顽强地拒绝走近,谁料到丈夫倒一头扎了进去呢?

        秋紫昨晚回到家里,发现冰箱里空空如也,就只喝了一杯茶;午夜时分,在橱柜里找到几块饼干吃下了,想不起那饼干是哪年哪月买的。早晨醒来时身子蜷缩,手脚冰凉,腹中前所未有地空旷。她在女儿三岁那年,买过一个美国人写的童话书《饥饿的毛毛虫》,还和女儿一起读过很多遍。书中的红脑壳、绿身子的毛毛虫在星期一吃了一个苹果,觉得饿;星期二吃了两个梨子,仍觉得饿;在后来的几天里连续狂饮暴食。此刻这条毛毛虫在她的肚子里高高地弓起身来,吞掉残余的饼干渣,还吸干最后几滴茶水。这时,一阵鸡汤的香气飘进室内,那么轻渺,在她吸一下鼻子的瞬间,就消失了。也许她太饿了,幻嗅到丈夫的拿手鸡汤,像沙漠上的跋涉者望见海市蜃楼。

        她和丈夫多年的婚姻生活,堪称一部品汤的历史。她没学会做中餐,又对西餐不感兴趣。虽说一星期只坐两天班,但每天都等丈夫回家做饭,因此被黄玉戏称为“婚姻六合彩大赢家”。丈夫做事高效,早晨离家前用慢锅煲汤,还把红肉或海鲜从冷冻柜挪进冰箱;傍晚下班一进家门,立即把白米放进电饭锅,着手做菜;一小时后,就把丰盛的晚餐摆在餐桌上,届时汤的味道也恰到好处。他煲香菇排骨、烤鸭、鲫鱼等家常汤;在她处于特殊的生理期,比如月事、怀孕、生产、生病,煲红参石斛竹丝鸡、扁豆薏米炖鸡脚、当归羊肉汤等中药高汤……家里弥漫中药气味,害得女儿从不好意思邀请白人同学到家里做客。秋紫在大多伦多地区风味齐全的中餐馆里,还没喝到过对胃口的东西,可谓“曾经沧海难为汤”。

        门铃短促地响了几声。大概是报童吧。在下雨的日子,他常会按门铃提醒丈夫拿报纸,免得被淋湿。现在很少有人订阅报纸,丈夫却坚持,说是喜欢“紧握在手的质感”。她挣扎着起了床,从壁橱里找出一件开衫毛衣套在睡衣外面,下了楼。一打开门,就被扑来的冰雨刺痛了脸。她发现门廊上放着一个蒙着白餐巾的竹篮,立即把它拿进屋里,放到厨台上。一个仿银链拴在竹篮的把手上,链子串连7颗心形坠。她好奇地掀开餐巾,看到一个印有海滩棕榈树图案的饭盒,一条刚出炉的法式面包,还有一张水粉蓝色的卡片。卡片上是手写的一行小字:“来自关心你的朋友”。

        哪一位关心她的朋友?还这么在意细节,送上浪漫的心型坠?是杰登吗?他脑子里不会有“寡妇门前是非多”的概念,没必要暗自送饭啊,再说他的厨艺和她的一样糟糕。也许他使用点餐服务,决意带给她意外的惊喜?也许是哪位暗恋她的华人男子?她在异性的世界里雁过留声,收获过一些文艺中年的爱慕。

        她打开饭盒盖,鸡汤的气味弥漫扑鼻。她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味道出乎意外地香郁浓厚,一股暖流霎时驱赶全身的寒意,汤里的鸡茸和蘑菇碎片也爽口。那一刻生活几乎是正常的。联想到丈夫精心熬煮的清润鸡汤,心里生出隐隐的背叛感。她对寡味的面包一向缺乏兴趣,但撕下了一小片品尝,竟顺利地咽了下去。身体里的毛毛虫似乎张开大口,贪婪地吞食,直把所有的食物一扫而光。

        她把饭盒洗干净放进竹篮里,然后把竹篮放回到家门口。在不知不觉间,风雨停歇,门前的白云杉树挂满雨滴,散发初春特有的新鲜气息。

        转天早晨,有人取走了竹篮中的饭盒, 留下一个装着蔬菜色拉的银边碗。绿生菜、白煮蛋,还有樱桃小番茄,无不新鲜诱人。她顺顺当当地吃完色拉,感觉恢复了一些精力,肚中的毛毛虫也满意地舒了一口气。碗底的图案是熟悉的海滩棕榈树。

        她期待遇见送餐人,但连续几日总在早晨睡熟,对方又不再按门铃,遗憾地一再错过。虽然如此,她享受到了不同食物。到了周六,一个装满意大利面配肉丸的饭盒出现在竹篮里,还有一本宣传小册子:《寡妇食物指南》。她一边吃一边翻阅,对自己加入寡妇行列心有戚戚。小册子由“康复集团”印发,色彩含蓄,但图文并茂,贴心地为新寡妇指点迷津,列出在丧夫一星期内、一个月内,乃至一年内的食物清单,并引用营养学家、心理学家的研究成果,证实寡妇食物系列对“治愈心灵创伤”的高效作用,最后总结一句话:“你的康复,是我的使命!”

        她周日早晨醒来害偏头痛,浑身出冷汗,站在门廊上失魂落魄,因为赖以生存的竹篮杳无踪影。她面临一系列的难题:她的车停在家里的车库里,丈夫的车却在车道上堵着门,又是她不会开的手动车;丈夫出差时把车钥匙带到了佛罗里达,两者一去不返;她没有精力坐公交车去购买食物。这时,她的紧邻,牙买加移民利卡多,把他的丰田二手车停到了自家门口,下了车。两家的房子都属半独立座,共有西墙。利卡多50岁左右年纪,人高马大,但有些驼背,高大得不免累赘;皮肤浊黑,缺少奥运冠军牙买加 “百米飞人” 博尔特的巧克力色光泽;唯一可圈可点的是他的眼睛,黑白分明,偶尔闪露光亮。至于他家的住客,经常引发诸多争议。一个红发褐眼的女人和他同居过。女人话不多,似乎没为他家做过贡献,但也没惹出什么麻烦,后来就无缘无故地消失了。最近几年搬进搬出的有他的大女儿和外孙、侄子全家,还有将近一打牙买加新移民。他家的后院可谓临时废品收购站,堆满了四处搜集来的金属罐头盒、易拉罐、旧纸箱,不时散发馊气。去年丈夫把漏水的马桶放到门口等垃圾工收走,结果利卡多先行一步。夏日里秋紫坐在后院乘凉,透过两家之间的栅栏总能看到那个扔不掉的旧马桶,一次次犯恶心。邻居们众口一声地报怨,因为他不打理屋前花园和后院,使得附近地段的房产升值缓慢。

        从利卡多的车里,走下来了三个蓬头垢面的流浪汉。利卡多见到秋紫,绽出一脸的笑,说请几位朋友在后院吃烤鸡,邀她参加。她虽然饥肠辘辘,但瞻仰一下这“几位朋友”的尊容,似乎又闻到了熟悉的馊气,便一口谢绝。

        她转身进了家门,肚子里的毛毛虫开始张皇奔走,大脑似乎渐渐失去氧气。她从厨台上拿起《寡妇食物指南》,咬咬牙上网注册,申请成为康复集团的会员。注册时她必须输入介绍人号码,好在她从扉页上找到了:0078。她用信用卡付款,在一分钟内就收到电子贺信,并在当晚收到了一个食物篮。第二天早晨睁开眼,一份传销培训的邀请函已在等候自己。如果她说服其他寡妇从康复集团购买食物,就可以拿到分红;她的下家再找下家,金字塔式地层层发展,她将从自己所有下家的销售中赚取利润。

        分红!此刻这个词儿比世间任何食物都更具诱惑力。原如小溪流水的生活突兀落崖,变成大瀑布兜头泼下来。丈夫的人身保险理赔,还不够支付把他跨国运回多伦多的费用。房贷、地产税、水电通讯费,女儿的学费、她和女儿衣食行的开销……账单接二连三,快让她喘不过气了。她作为新寡,通过电台话筒传播甜美的声音过于为难自己,更不要提那微薄薪水。她想过卖房子,还清房贷,剩下的钱也许够买一个“一居室”公寓,可是(生活中永远会遇到一些倒霉的“可是”)却在转瞬间“归零”。她和丈夫为供这幢房子,省吃俭用许多年。丈夫尸骨未寒,她怎么可以轻易向现实投降?怎么能在双方的亲朋好友面前抬起头来?再说女儿正和一个家境富裕的白人男孩约会,怎么能带他到一居室的公寓里做客?

        秋紫卖掉了丈夫的车,打点行装奔赴纽约,参加康复集团的传销培训。两百多学员挤在机场酒店的一间会议室里,其中大半是女性,肤色各异,但神情无不热气腾腾。培训老师是销售明星,一位中年白人女性,满头金发,穿着时尚,仿佛刚从“巴黎时装周”的T台上走下来的模特。据她介绍,传销起源于摩门教,历史可以追溯到1880年,可以说与美国同时产生,而第一位传销先驱 “雅芳女士” 更是家喻户晓。培训老师传授RITA (recruiting is the answer) 原则。以秋紫的理解,即发展新会员是诀窍,找下家才是硬道理。康复集团销售不仅有食物,还有营养品、精神健康药品等。寡妇们是推销对象,对鳏夫也不可错过。“改变人生,把握时机!”,“勇者必胜,强者必赢!”……当培训抵达高潮,她随学员们高呼这些口号,汗流浃背地上蹦下跳,心里对这宗教般的狂热既兴奋又惊悸。

        有人脉才有下家。在她认识的人中,数黄玉交友广泛。她一回到家就给黄玉发了一条短信,但等了几个小时没收到回音,只好发给杰登。这时才知黄玉病情恶化,又住进了总医院。

        她赶到了总医院,看见杰登坐在病房门口,几乎认不出他了。他耷拉着脑袋,眼睛似乎由蓝变灰,胡子拉碴,而卧病在床的黄玉面如灰土,更令她大吃一惊。她轻握黄玉的手,一时想不出合适的安慰话,找下家的事儿更说不出口。一年前的黄玉还生气勃勃,夏日里和杰登一起来秋紫家做客。他们在烛光下,享受尼亚加拉大瀑布地区出产的红酒,还有丈夫烹调的美食,畅谈生活中的大大小小的事情。酒到酣处,还随音响轻唱中英语金曲。她鼻子一酸,把泪滴到了黄玉瘦小干枯的手背上。

        秋紫心情沉重地回到家里。拿起当天的报纸读讣告。在她看来,讣告是迷人的文体,每一篇似乎都是精彩的微型小说,常以几百字总结死者的一生,不但交代死者的姓名、年龄、居住地、职业、葬礼的时间地点等具体内容,还刻画死者性格,有的侧重高尚,比如多年担当志愿者;有的强调爱心,比如为子女付出牺牲。在一则痛失爱夫的讣告中,一个熟悉的名字跃然纸上:崔玉顺。崔玉顺在附近的发廊工作,给她剪过很多次头发,免不了和她聊些家长里短,算是半生不熟的朋友。

        秋紫根据讣告上的信息,身穿剪裁合体的黑色小礼服,来到崔玉顺丈夫的葬礼地点,下城的一座小教堂。当她踏入红栎木雕花的大门,教堂里珍藏的一口百年铜钟正好奏响,仿佛命运发出呼唤。她捕捉到崔玉顺的眼神中的惊讶和感动,默默拥抱对方,那时无声胜有声。在随后的一个星期里,她每天把康复集团递送给她的食物放进一个小竹篮里,送到玉顺家。一个月后,首战告捷,把玉顺发展成了自己的“下家”。

        在接下来几个月的推销中,她没有做到过关斩将,创下业绩,反倒入不敷出,忍受了许多歧视、冷眼、甚至辱骂。在夜深人静时,她常对着丈夫的照片伤心。他要是还在,她就不必这么舍着脸疲于奔命,但多伦多不相信眼泪。她在沮丧之余加入了教会、校友会,同乡会、网球俱乐部等一系列组织,活跃在政选大会、文艺晚会、体育场地、野餐会、慈善派对上,总之场景不同,目标只有一个:寻找伤心下家。

        她面容姣好,开始节食瘦身,细心地“梳理羽毛”;她言语体贴,还善于制造情调,懂得如何在男女最脆弱的时刻接近对方。她通过一年多的艰苦努力,频传捷报,成为加拿大销售同行中的佼佼者。童话中的毛毛虫变得又肥又大,还自造了一幢叫“茧”的小房子,躲在里面积累能量,终于咬了一个小洞钻出来,变成了一只漂亮的蝴蝶。她只需在年底再发展一名会员,就会获得集团销售金奖,包括一座水晶奖杯和一笔优厚的奖金。

        冬至后,杰登打电话给她,说是必须出外拍摄一场演出,增加一些收入,请她帮忙来家里照顾黄玉一天。黄玉几进几出医院,终于回家了,不是因为康复,而是因为医术已回天无力。她希望蜷缩在自己的床上,度过生命的最后时光。

        秋紫薄施脂粉,穿上新置的紫羊绒大衣,按预约时间出现在杰登夫妇家,还带去了鸡茸蘑菇汤。他们家一片混乱,仿佛随时准备搬离。杰登因为长期过着既无规律又忧心重重的生活,走在街上恐怕会被人当作流浪汉。

        “看看你!完全变成了一个新人!”杰登艳羡道。

她浅浅一笑,用前播音员的声调说:“你要是拿上摄像机跟随我,会发现我演出的是最高水准的角色。我多年表演经验的积累,就是为了传销做准备。”随后把右手轻轻放到他的肩头,鼓励道: “如果你做这一行,也会成功的!”

        他偏过头,把脸颊放到她的手背上,只短短的几秒,无助、眷恋。男人的脆弱也可以这么动人。电光四射喷溅,她面对着他微张的双唇微微颤栗,腹中一条新生的毛毛虫扭动灼热的身体,为欲望的饥渴挣扎呼号。

        她在杰登匆忙离开后,走进了主卧室。黄玉饱受病魔折磨,身如纸薄,面无表情,说不出一个完整句子,似乎认不出她了。当她用调羹把鸡汤送到黄玉的嘴边,黄玉却大口地喝起来,还用五指铁钳般抓住她的手臂,使她痛得几乎叫出声来。床边的输液架上挂着一个点滴瓶,瓶中的葡萄糖通过一根细管一滴滴进入黄玉手臂上的血管,维持奄奄一息的生命。如果她还有清醒意识,一定渴望从痛苦中永远解脱,秋紫想。

        当晚下了一场冬雨。西北风把雨一滴不落地打到窗玻璃上,惊心动魄。秋紫发现一条巨型毛毛虫睡在自己的身边,吓出了一声冷汗。在两眼朦胧间,毛毛虫幻化成了一条蓝眼狼。蓝眼狼伸出长满白毛的手臂,热乎乎地揽住她的脖子,一往深情地凝视。天哪,那分明是杰登的两汪湖水蓝色的眼睛!湖水无忌地漫溢,把她的身子,一片灼热细软的沙滩,淹没了……

        第二天早晨她从一则新闻中获得了启示。安省的一个中年胖护士在几家养老院工作过,先后给8位老人注射过量胰岛素,导致他们因血糖过低而死亡,竟然在多年中未被发现,最后她本人向心理医生坦白,才被捉拿归案。秋紫不看心理医生,也能抑制倾诉愿望。她没费多少周折,就在网上查到胰岛素的非法卖家,购买了200毫升。几天后,她趁着再次临时看护黄玉的机会,把胰岛素兑入了葡萄糖点滴瓶,人不知鬼不觉地结束了黄玉的生命。

        她在黄玉的葬礼后,安排给杰登寄送《鳏夫食物指南》,并引荐他成为康复集团的最新传销员,自己的下家,

        新年伊始,她收到了集团年庆派对的电子请柬。派对将在集团老板泊在迈阿密海湾的豪华游艇上举行。据说大老板,一个长年扎花领带的六旬白人,将亲自开直升机去好莱坞接一位当红男星,返程后直接降落到游艇的顶层,惊艳亮相。令人激动的生活展现在了她的面前。

        临行前一天,微雪飘飞,空气阴冷。她出外购物,买了两套色彩鲜艳的比基尼,想象自己即将远离寒冬,在游艇上乘暖风舒展肌肤,情绪格外高涨。归来时发现家门口窄小的街道居然热闹起来,进入车库的路被一辆搬家卡车和一辆电视台的面包车挡住了。她恼怒地把自己的车临时停到街旁,下了车,准备抗议。三个男人正吃力地把一个破沙发往卡车上搬,被她一眼就认出来了:曾到利卡多家后院吃烤鸡的流浪汉!利卡多要搬家了!老天开眼。看来这家伙支撑不下去了。没有一份正经职业,怎么负得起一大家子人的开销?记者来采访什么?高房价对普通人生活的巨大影响?

        利卡多此时站在家门口,身穿一件还算体面的黑皮夹克,后背似乎比平素挺直了些,正接受金发女记者的采访。每晚6点把电视频道换到城市台,经常会见到这位女记者的熟悉面孔。秋紫无奈地停下脚步,站在自家门廊上等,因为距离他们仅有几米,把两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原来利卡多是一家牙买加风味餐馆的老板,他的拿手菜“牙买加香辣烤鸡”还上过多伦多最佳食物排行榜。他20年来多次向救助无家可归者的慈善组织捐款,还不断把餐馆里的剩余食物送到下城的粥棚,供流浪汉们食用,因此最近获得了加国年度优秀志愿者的荣誉。去年餐馆失火停业,他承受了惨重的经济损失,但还把流浪汉请到家里做客。他卖掉现有住房,搬到房价相对低廉的小城,用赚到的钱重建餐馆,希望尽早重新开张,并继续帮助无家可归者。他还伸出黑乎乎的双手,给记者看自己在餐馆里施工不慎被电锯割伤留下的瘢痕。当记者问“是什么促使他长期坚持善举”时,他眼含热泪地说: “我也曾经露宿街头。”

        秋紫要不是亲耳听到,会以为这是天方夜谭。

        利卡多在采访结束后,走近秋紫,说,“祝贺你获得康复集团销售金奖。”

        “你怎么知道?”她心一惊,险些跳起来。

利卡多表情沉着,仿佛一个老练的赌家亮出底牌,“我是你的上家,我当然知道。”

        “这不可能!”她厉声地叫起来,似乎在大白天撞见了鬼。

        三个流浪汉都停下手来,诧异地望着她。利卡多从卡车驾驶舱里拿出来一个竹篮,篮子上拴的仿银链和7颗心形坠叮当作响。他脸上露出得意笑容,问:“你认识这个吧?你记得介绍人号码0078吗?”

        秋紫在流浪汉们随即爆发的笑声中,只觉天旋地转,过了好一会儿,才责问道:“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利卡多眼中闪动奇异的光亮,反问:“如果我早告诉你,你我会有今天的成功吗?”

        “为什么拴7颗心形坠?”她追问。

        他不假思索地回答:“一周七天,你天天为我工作!”

        利卡多驾驶着装满流浪汉和二手家具的卡车离去了。秋紫不记得手中的购物袋是什么时候掉落的,甚至感觉不到手的存在,只全身瑟缩地倚门而立,听冷风从空荡的街上前赴后继地穿过。

 

        首发于《香港文学》2020年第5期

小说 《爱不动了》

 

                               曾晓文

 

 

 

君岭和菡卿的婚外情,到了第七个年头,成了强弩之末。

当君岭把举家迁回中国的决定告诉菡卿时,多伦多的雪,正不知所以地在空中弥漫旋舞着。两人相对坐在市中心的一家名叫“皇后”的三维治店里,直把两杯咖啡看得凉了。

菡卿似乎不甚惋惜,倒有几分解脱地说:“这一天,果然,还是来了。”

君岭并不应声,只看了一眼菡卿。菡卿是累了,眼睛灰蒙蒙的,像窗外的天空。因为不是餐期,小店里没有其它客人,安静极了,君岭似乎听得见菡卿睫毛眨动的声音。

菡卿的这双眼,他注视过无数回了,在阳光下、月光下、灯光下……从上面、下面、正面,侧面……他像一个游水的人,一直奋力捕捉着两道波光,待爬上了岸,发现水早已一平如镜,自己还是输给了岁月。

 

七年前,君岭就是在这家三维治店对面的詹姆斯大教堂里认识菡卿的。

詹姆斯大教堂作为城市里的著名建筑,每年只在5月向公众开放一天,所以那天游客云集。前一晚妻子李蔚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和君岭吵了一架。第二天早晨君岭出门时,破例没带上李蔚和三岁的女儿敏儿。

君岭走进大教堂,拿出相机开始拍照。拍完了耶稣雕像、神父、贴花玻璃窗,还有点点红烛,就把镜头对准了游客,最后停留在一个东方女人的侧影上。

女人竟是跪在两排长椅之间的地上的。她并不抢眼,只是有那么一点儿优雅、一点儿温柔、一点儿无奈,这三个“一点儿”的总和恰好让君岭的心动了一下。

他挪开了镜头,鬼使神差般坐到了女人身边。

信教吗?他用英语问。

女人转过头来,离他那么近,仍跪在地上,似乎有些乞求地望着他,“到了苦恼的时候,才信,来得及吗?”

她跪求的姿势让君岭的喉咙滚烫了起来。君岭的一颗心如箭在弦。

离开大教堂后,他们在“皇后”三维治店吃了一顿午餐。刚刚挨过了漫长寒冬的多伦多人,在那个初夏乍暖的日子,有些夸张地只穿短短的背心,亮出了各色皮肤。君岭和菡卿坐在躁动的人群中间,一股陌生的亲密感自然而然地在肌肤下面萌生了。

菡卿几乎从一出生就活在责任里,5岁时开始照看弟弟和妹妹,和江诚铭从恋爱到结婚,一直照顾他的饮食起居。江诚铭是大男人,大男人对生活细节总是马马虎虎的。菡卿很用心地做女人。可惜结婚几年,都不能怀孕。据医生诊断,江诚铭的精子浓度不够。江诚铭在多伦多没有施展天地,回国继续做贸易生意,留下她一个人凄惶度日。

她很少被人照看过,她猜想被人照看的感觉很温暖。

君岭从上大学时认识李蔚开始,就被李蔚牵引着, 从考研一直到出国。到了多伦多找不到专业对口工作,改行进了汽车制造厂,也是李蔚的主意。李蔚认定了女人天生是要改造男人的,并且乐此不疲,但君岭却被牵引得累了,岂止是累?他还产生了叛逆想法。

把叛逆想法变成现实,君岭需要一个伙伴,恰在这时,菡卿进入了他的视野。

君岭和菡卿慢慢地开始了他们双重的感情生活。菡卿清楚地知道自己只是从君岭那里借一点温暖。等到江诚铭结束了国内的生意,终于在多伦多定居了,她还没办法停止借贷温暖。感情其实像开快车,即使用力踩了刹车,还要滑出几十米,对于菡卿和君岭,一滑就是几年。

两人曾在很多瞬间打算分手。非典时期,加拿大人见到中国人的店铺就退避三舍,江诚铭开的工艺品店三个月没有客人上门,倒闭了。苦心经营的生意没有了,江诚铭被挫败击倒,整日坐在家里一言不发。菡卿被罪恶感折磨,也许是她的不忠,才使江诚铭遭了霉运。菡卿和江诚铭似乎同时走到了精神悬崖的边缘,却是遥遥相对的两座悬崖。

菡卿想和君岭中止来往,但做不到,因为只有君岭能把她从悬崖边上拉开,然后她才有勇气慢慢爬上对面的悬崖,把江诚铭从绝望中拯救出来。江诚铭后来终于收拾起心情,开始做小商品批发生意。生意慢慢地有了起色,菡卿松了一口气。

菡卿和君岭在不知不觉中,在精神上相互搀扶着,踉踉跄跄地走过了七年。

 

“开始时,没有仪式,分开,总要有一个吧。”君岭说。

菡卿轻笑了一声,“这不正举行仪式吗?从终点回到起点,算个怀旧仪式……”

“还是留个念想吧。人一辈子,有几个七年呢?要不,我替你做点什么?”

菡卿沉吟片刻,“就帮我洗回头发吧。你还记得电影《走出非洲》吧。我年轻时看到罗伯特·雷德福特给梅丽尔·斯翠普洗头发,羡慕得要死。”

“那就洗头发。”君岭语气坚定得像订一个婚期。

 

君岭特地在戴尔塔宾馆租了个房间,如约给菡卿洗发。他往浴缸里放水,然后把泡泡浴液洒进去,泡沫立即柔软地大片大片地开放起来。

菡卿站在门口,扶着门框看着君岭有些笨拙的一举一动,想到这还是君岭第一次替自己放洗澡水,水中的热气就冲到了眼里。她和他,是为了逃避生活的琐碎才捆绑在一起的,末了,她发现这种生活琐碎竟是她向往的。

君岭帮她脱去了浴衣,然后把她抱起来。她立即闭上了眼睛。虽然她没有做过他的新娘,还是应该得到这跨过门坎的一抱。

君岭小心地把她放进了浴缸,不无调侃地说,“比七年前重了。”

“你一走,很快就会瘦下去的。”

“别这么说。”君岭轻轻按了按她的肩膀。

君岭把菡卿长长的头发淋湿,然后开始涂洗发液,揉搓、盘旋,很快在她的头上堆出了一个泡沫塔。

这时君岭的手机响了。电话是李蔚打来的,敏儿闹肚子,几乎虚脱,她们已经在急诊室了。

君岭吻了吻菡卿的脸颊,匆匆离开。菡卿坐在浴缸里,像一条即将变成泡沫的美人鱼,无言地凄然地望着君岭。当君岭坐到了急诊室外的椅子上,嘴里似乎还有洗发精的味道,担心菡卿从此永远消失在那一团泡沫里。

 

因为要到北京筹备新公司,李蔚带着敏儿先回国了,留下了君岭处理卖房子、关闭银行账号一类的事情。君岭把家具几乎都卖了,只留下了一张床。君岭看着这张大到可以睡下一家三口的床,有些茫然。如果床会说话,那么世间的婚姻大概就没有这么多秘密了。

君岭对李蔚没有什么可抱怨的。李蔚相貌周正,疼爱女儿,做一手好菜,逢年过节会在君岭的朋友面前露几手,给足君岭面子。君岭不止一次在心里把菡卿和李蔚做比较,他发现菡卿其实是不如李蔚的,菡卿没有电脑博士的学位,李蔚有;李蔚给自己生了聪明美丽的敏儿,而且对敏儿的培养非常用心,所以敏儿进了天才班,还弹一手好钢琴。菡卿也不像李蔚活得那么积极,她在图书馆谋了一份低薪工作,一做就是十年。李蔚却能在IT业不景气的时候找到高薪工作,并在她就职的公司倒闭的时候,果断地决定全家海归,和老同学合股办公司。

李蔚几乎是典范女人。如果真要挑剔的话,李蔚就是对房事没什么热情,属于行事时两眼望着天花板,脑子里想着如何做汤圆的那一类女人。

可菡卿不同。菡卿在做爱时看君岭的眼神,仿佛这世上只剩下了他一个男人,这让君岭一直感动到肺腑里。

在君岭和菡卿第一次做爱之后,汗水淋漓的菡卿长叹了一口气,说:“因为你,我进不了天堂了。”

“即使进不了,也值得。”君岭说。

两人独处的机会不多,所以菡卿很投入,把每一次见面都当作是最后一次。在菡卿娇小的身体中爆发出的能量,常常让君岭吃惊,让他在短短的几分钟内就燃烧起来,而且久久都不肯熄灭。

君岭在李蔚身上发挥的是技巧;在菡卿身上,发挥的却是本能。以前君岭躺在李蔚身边,不止一次默默忏悔过,忏悔自己做了本能的俘虏。

君岭想和菡卿之间有一个完美的分手仪式,想再彻底做一次本能的俘虏,所以他把菡卿约到了自己家里。

这是菡卿第一次走进君岭和李蔚的卧室。菡卿在此之前不止一次想象过君岭和李蔚亲密的情景,时常被想象折磨。菡卿也设想过和君岭生活在一起,但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菡卿和江诚铭的婚姻,君岭和李蔚的婚姻都有稳定的结构,在结构之中还渗透亲情,亲情能维系婚姻。她和君岭没有勇气打破结构。

君岭说:“北美人喜欢Break up sex (分手性爱),我们也西化一回。”

他开始吻她,她的唇竟是冰冷的。她把十二月的风带进了卧室。

君岭格外地动情。这些年来,菡卿一点一滴的温柔渗进了他的皮肤,此刻都浮了出来,让他直想无限地贴紧她,把这些温柔回报给她。

菡卿只是木然地接受着,甚至没发出一声呻吟。

“你怎么了?”君岭颓然地从菡卿的身上滑下来。

菡卿沉默。

“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

菡卿摇摇头。这样的结局在脑海中演习过很多次了,心里再难过,她也能承受。

她只是爱不动了。

 

君岭仍惴惴的,放不下这一份牵挂。他和菡卿从此相距万里,很可能就老死不相往来了。不相往来也没有关系,只要他能最后给她一些难忘的回忆。如果说爱是一出戏,他和她从来没有共享过一个舞台,所以也不可能有优美的谢幕,华丽的退场,但他和她还是应该有自己的仪式。

君岭想来想去,最后决定带菡卿去滑雪。菡卿从来没滑过雪,她胆小,怕摔跟头。

“试一次吧,不然以后多遗憾。”君岭说。

“觉得在高山积雪中分手,很浪漫?”

“怕以后老了,想浪漫,也走不动了。”

元旦刚过,江诚铭去美国开小商品批发大会,菡卿有了和君岭周末去滑雪的机会。

菡卿特地穿了一件大红的滑雪衫。

“好鲜艳!” 君岭说。

“怕摔倒了,你找不到。”

君岭开车载着菡卿到了滑雪场。两人很快租好滑雪板,登上了缆车。缆车上坐了二十几个人。大家都因为离开了昏沉的城市,奔向鲜亮的雪峰而兴奋着。

菡卿把手伸进君岭的滑雪衫,藏进了他的手掌里。

天地一片澄静。雪峰就立在不远处,博大又神秘。君岭和菡卿被大自然的美震慑住了,几乎屏住呼吸。生活中这样完美的瞬间应该让它骄傲地绝版,菡卿想。

一架军用飞机出现在天空。

“这么冷的天,还在演习。”君岭说。

飞机快速地贴近,引擎声震耳欲聋。

“君岭!”菡卿叫了一声。

飞机轰然而来,撞断了缆车的钢索,一车人散花般跌落。二十几个身体在雪地上铺展出不同的生命的最后姿态。

君岭还紧攥着菡卿的手,声音微弱地说,“菡卿……完美的分手方式……终于找到了我们……”

菡卿微笑了,用尽了全身最后的力气,带着一点儿优雅,一点儿温柔,一点儿无奈……

   

 

 

     首发于《侨报》2006年12月3-4日

 

 

《金尘》3

作者:曾晓文

5.  夜未央

      葬礼过后,陶霏婉言谢绝了财仔夫妇到他们家住几天的邀请,请他们把自己送回到了曼哈顿。财仔一家随后打道回府,他们的餐馆需要人手,容不得耽搁。

      陶霏来到了炮台公园,找了张长椅坐下来。太阳在一整日的攀升后,开始缓慢地下滑,把大片的辉光铺洒到哈德逊河上。她以前住在纽约时,一直忙碌,似乎从没在河边安静地一个人坐坐。此时作为过客,却偷得半刻清闲。公园对面隔着河是自由女神岛。一个多世纪以来,无论风雨,著名的自由女神高高耸立,令无数合法的非法的移民热泪盈眶。河水挟带着移民的秘密和眼泪,从未停止奔流过。

      她想到了杨阿姨。杨阿姨刚到纽约后,是否也坐在这里,望这奔流的河水?她十岁那年目睹的一幕,黑水草般顽强地贴附在记忆的堤岸上。她做了一个噩梦,在夜里惊醒过来,发现母亲不在身边,惊慌中穿着背心短裤出门去找。她先去了凌花江边,因为母亲常坐在那里想心事,不愿意被人打搅。她看到一个女人的背影,悄悄走近了,才看清是杨阿姨。杨阿姨怀抱着自己的女婴。女婴出生不到一个月,还没有名字呢。陶霏喜欢抱她,逗她笑,看她张开清亮的双眼和花瓣般的嘴唇。这时,杨阿姨突然跪下来,把婴儿投进了河里。“你干什么呀?”陶霏发出撕心惊叫。杨阿姨转过头,表情很丑很扭曲,和她的目光对峙片刻,颤抖地叫了一声:“小霏!”一阵波浪涌来,把女婴卷走了,可女婴清亮的眼睛还在水中似隐似现。陶霏像见了鬼一般,吓得魂飞魄撒,掉头就跑,一路上几次摔倒,爬起来接着跑,终于到了知青宿舍。母亲正坐在一张破椅子上发呆,眼神和杨阿姨的一样悲戚复杂。宿舍不过是一个摇摇欲坠的马架子,挂满蜘蛛网,炕上的砖都被拆走了,炉子里留着残灰。兵团解散后,母亲失去了头顶上的“劳动模范“光环,变成了地道的农妇。她在想些什么呢?陶霏气喘吁吁,终于忍不住大哭起来:“杨阿姨把宝宝丢到河里去了!”母亲怔怔地看着她,过了好久,才说:“你杨阿姨被一个当干部的霸占了,怀上了这个孩子。她这些年种地,把身体搞坏了,宝宝生下来就有病,那男的又不认账。上面规定单身或离婚的才能回城,有小孩的不允许。现在战友们都走光了,你杨阿姨的亲戚好不容易帮她在城里找到接收单位,她没有选择。你答应我,对谁都不要讲这件事!”陶霏费解地点点头。

      杨阿姨回城那天,陶霏和母亲没去给她送行。多年后,杨阿姨做陶霏的经济担保人,是出于罪孽感吗?她在搬离美国后,就断绝了和陶霏的联络,是执意要忘却往事吗?陶霏没有答案。逝者如斯,随着杨阿姨的婴儿沉溺的,是她的童心……

      炜煊在临近下午5点时,叫小康和部下们到第五大道逛逛,甩掉“盯梢”单独去赴约。在路上,他瞥见一家花店的橱窗里摆着一面镜子,驻足片刻。镜中的男人敞开黑风衣,扎一条蓝黑相间条纹的围巾,结合中式的现实和西式的浪漫。

      “沉思”咖啡馆在一幢维多利亚风格的建筑里。门比他预想中的重得多,夹层里装着夹层,如记忆里藏着记忆。雕花玻璃、枝形吊灯、还有栎木桌椅,因岁月磨蚀,不免有些沧桑,却无声地优雅,而坐在角落里的陶霏,直发素颜,早脱下了黑风衣,在米色亚麻衬衣外,随意围了一条橄榄色的纯棉披肩,与四周和谐,似乎多年前就来了,一直等在那里。他无意中选了这家咖啡馆,竟为她准备了一座舞台,她只需欠欠身、微笑,露出半排细密洁净的牙齿,就可以入戏了。他完全有经济能力请她到名流聚集的高档餐馆,点一瓶百年前出产的法国红酒,来提醒她目前嶙峋乏味的生活,但他摆出文艺男中年的姿态,决心“复仇”得漫不经心。当他在她面前坐定,竟没能及时亮出舌剑,倒要她不徐不慢地说一句“历史性”的开场白,“你的口味要是没变,这里的哥伦比亚咖啡挺正宗的。”她仍记得他喜欢哥伦比亚咖啡!他突然少年般惶恐起来。他和她在北京的一家西餐馆共饮过平生的第一杯咖啡。人一辈子,能和几个人共享第一次?就在他情绪微漾的几分钟内,一杯哥伦比亚咖啡摆在了面前,感动像撒入咖啡的鲜牛奶,把心情从复仇的墨黑变成了怀旧的暖棕。他离她那么近,只要伸出手,就可以摸到她的脸,找回激情震荡的感觉。新婚燕尔,他和她不分昼夜地做爱。一轮高潮过后,她常撒娇地把头埋在他的怀里喊痛喊累。他心怀甜蜜,挣扎着下了床,把暖壶里的水倒进脸盆里,兑入冷水,调到最佳温度,把毛巾浸湿,轻轻拧干,然后把毛巾体贴地捂到她痛的部位,她随即发出快乐的呻吟。多年来,她的呻吟偶尔会从记忆的河流上远远传来,他仍会像水草被波涛侵袭般轻微颤栗。

      他毕竟见过场面,把心中的那个少年赶走,很快镇定下来,问,“你常来纽约吗?”

      她摇摇头。这样的伤心地,躲避都来不及。

      他轻描淡写地说,“前几年我儿子来美国读中学,我坚持要他去加州,纽约太杂太乱了。我给他在海湾买了一套房子,那里的风景不错。”陶霏期望他成功,他做到了,但晚了十几年。如果真有一位神,告诫她多一些耐心,或许她可以等,要命的是无人能预测命运。他期待她诉说悔恨。人在贫困潦倒时,能维持住多少骄傲?那些曾鄙视过他的人,在过去的十几年里早换了面孔,绽开阿谀的笑脸,陪伴左右。鄙视是一笔债,其他人都还清了,而她当年伤他最重,欠他的债也最多,却偏偏不肯偿还。

      他说:“我心碎地离开美国,这次也算华丽地归来。我其实是来参加《金影》首映式的。”

      “华丽地归来”!她注意到他穿着昂贵的黑皮鞋,却搭配棕色的腰带。他想造就贵族风范,可在一个小小的细节上就露了怯。她语气直率,“不知为什么,这部电影不让我感动。”

      “你看了吗?”他问得几乎急切。

      “看了,前几天网上就有盗版了。”

      “我最近在拍关于青姐的传记片,你愿意接受录像采访吗?”

      “我对出镜没兴趣,再说,你对青姐有多少了解呢?也许你还是搞些宫廷戏更稳妥,不面对现实,避重就轻嘛。”

      他被莫名的怒火灼烤,居然对这个有前科的女人束手无策,两眼不停转动,想找准对方的软肋,“我看你和金西成了陌路人。”这在美国是一个隐私问题,但他完全可以对此不管不顾,“金西在法庭上对你落石下井,太不讲夫妻情分了,不够男人!”他的不平背后有潜台词:你当年为一个无情无义的人背叛我,是多么不可饶恕的错误!她此时即使不捶胸顿足,也要泪流满面。如果她求得他的原谅,他也许会伸出手拉她一把,甚至考虑赞助她。当然不能让婕知道。婕再聪明,也不可能完全掌控他的财政。

      陶霏表情平淡。她多年前做过选择,后面的事情是品尝选择的结果,此时没有必要和炜煊争执。她在监狱里被其他囚犯狠狠教训过,性格中暴烈的一面早平息了。

      “你现在住在哪儿,做什么工作?”炜煊执意要保持谈话的流动。

      “住在宾州,离匹兹堡不远的一座小城市,当护士。”

      这个回答显然不在他的预料之中,他上下打量她,“这我可真没想到。”

      “我在里面时就开始自学了。那时想出去之后要有一个饭碗,养活我儿子。”她说“里面”,却不说“监狱”,也许后一个词在她心里依然沉重如山。

      “你实现了美国梦了吗?说到底,美国梦到底是什么东西?”当年陶霏讲出的这三个字甘蔗般甜润,现在不过是吐出来的甘蔗渣,乏味枯干。

      这时炜煊的手机叫了一声,金西给他发来短信:“我在一家叫K的酒吧,你过来吧。猜你正和陶霏叙旧,何不一起聊聊?”他查了一下K酒吧的地址,与“沉思咖啡馆”只隔两条街,于是说服了陶霏去见金西。

      他们离开咖啡馆。在路过花店的镜子时,炜煊看到了一位男人,头发有些稀疏,小腹突兀。岁月对女人残酷,其实对男人也常常无情无义。

      K酒吧离唐人街不远,是打工一族廉价买醉的场所,从里到外都不起眼。一位西班牙裔的男酒保正在吧台里忙碌,熟练地翻转花花绿绿的酒瓶,倒出金西心目中的“天使的尿液”。金西坐在吧台旁,为舒缓等酒的饥渴,把目光投向了窗外。酒,像一位永恒暗恋的女人,他在她面前表现得波澜不惊,但内心的渴望却汹涌澎湃。他几进几出戒酒所,最近总算有些成效,暗自定了一个戒律,不到下午6点不端酒杯,但戒律像小孩子搭起的积木,只需用手指轻轻一推,就会轰然倒塌。白日寡淡无味,而夜晚总是来得太缓慢。他出狱后,因为失掉律师执照不能重操旧业,尝试过若干职业,目前比较固定的是教材销售员。他当不上销售明星,赚的薪水和奖金勉强糊口。人穷,生活圈子自然变得前所未有地局促狭小。他很多年没旅游过了。他和陶霏以前经手过几百本假护照,现在自己一本也没有。

      天空终于暗下来,房屋和树木的轮廓渐渐模糊,最后定格在窗上。他端起酒保递过来的“朗姆酒”一饮而尽,随后要了第二杯。他听到了渐渐靠近的脚步,远离多年,他还能辨识出陶霏的脚步声。他没有立即转身,而是捏紧了酒杯,免得液体抖出来,轻抿一口,不知其味,慢慢回过头,正撞见了陶霏。如花的笑靥藏进岁月的折皱,那双曾让他沉醉的黑眼睛,灰蒙蒙的,诉说着沧桑的况味。他本来在墓园时就想约她见面,但炜煊的出现打乱了他的计划。他不由自主地起身迎接,随后向酒保招招手,“来一瓶纳帕山谷城堡酒庄的红酒!”又指指炜煊说,“这个家伙买单!”

      炜煊想,“王八蛋,过了这么多年,都不肯叫我一声先生!”

      陶霏在一张小圆桌旁先坐下来,避免了坐在谁身边的难题。前人说过,爱一个女人,亲吻的不只是她的嘴唇,还有她的伤痕。面前的这两个男人,哪一个懂得亲吻伤痕?

      经历一个漫长的白天,三个人都饿了。炜煊点了披萨饼,金西叫了大号汉堡,陶霏要的是鸡肉色拉。炜煊问陶霏:“你怎么吃这种没滋没味的东西?”陶霏耸耸肩膀,“你连我吃什么东西都要批评吗?”

      炜煊在酒桌上转悠了十几年,早把酒量练出来了。在国内男人喝酒和女人献媚没什么两样,都是逢场作戏,但此刻他轻拈酒杯,矜持地喝着,扮演着20多年前的金西,成功、镇定,而金西在他眼里已是个稻草人。他问:“为什么要我买单?”

      金西无奈地一笑:“我看你像个有钱人!”

      炜煊挥舞讥讽的长枪,轻易可以戳穿他的胸膛:“如果你反思过去,会不会同意圣经的说法,金钱是罪恶的根源?”

      金西果断地摇头,“我不同意!这种说法是后人的误解!把希伯来语圣经的有关段落翻译过来, ‘for the love of money is the root of all evil(对金钱的迷恋是罪恶的根源), Not money itself, but the love of money (不是钱本身,而是对钱的迷恋),这两者之间有巨大差别。钱本身没有善恶,它不过是商品交换的媒介。你怎么定义对钱的迷恋?就是把赚钱当作人生的最高目的。你赚钱或花钱的方式,才有善恶。赚钱不是罪恶,但靠剥削赚钱是罪恶。如果你制造假药,把含毒的油漆涂到玩具上,赚了大钱,但损害了大众的健康,那是罪恶;如果你花钱资助贫困儿童,或者保护生态环境,那是善良。”

      炜煊听了金西的一番评论,噤声片刻。婕让女人们把有毒的美容霜涂到脸上,他在自己导演的影片中,植入伪劣商品的广告,是不是罪恶?但他怎么可以让眼前这个落魄的酒鬼占上风?他的英语不足以和金西辩论,但足以表达观点, “罪恶也好,善良也罢,钱,可以让人生活得舒适、高贵、优雅,你敢否定这一点吗?你难道不怀念有钱的日子吗?我赚钱,靠的是天赋和勤奋!”他等这一天等得太久了,给金西一记耳光,无声但有力。

      金西不是稻草人,反倒挺直了胸膛,眯起眼看炜煊,“我一直犹豫要不要告诉你。你刚回中国时,不名一文,有人给你投资300万人民币拍第一部电影,你还记得吗?”

      炜煊当然记得。他拍的是一部取材底层的文艺片,荣获一项国际电影节奖,虽没立即获得丰厚的经济效益,但跻身于名导之列,随之而来的是政府和投资者的青睐。他领奖那天,得知金西和陶霏被判刑,还大摆宴席庆祝过。此后他接连拍了十几部电影,有受好评的,也有遭抨击的,但赚下了万贯家产。他说,“我老婆的一个老乡投资的,还不计回报。”

      “是你老婆这样说的?”金西继续追问。

      陶霏阻止金西,“不谈别人的家事,好不好?”

      像许多酗酒者一样,金西变得固执起来,“这不是他们家的事儿,是我们家的事儿!”

      陶霏的脸色沉了下来,“你开始说醉话,是不是?”

      炜煊开始警觉,“这和你们有什么关系?”

      金西说,“给你投资的,不是你太太的朋友,而是陶霏!当时她还是我太太,这当然是我们家的事儿啦!她捐的钱也是我的钱!”酒精还没有模糊他的逻辑。“其实我早知道,不想捅穿就是了。”

      炜煊惊讶地用目光探问陶霏,她终于艰难地点了点头。炜煊突然涨红了脸,想,婕一直向他隐瞒事实的真相!婕当年甚至还安排了一位老华侨和他见面,老华侨自称热爱电影,愿意为他投资。

      金西觉察出炜煊的内心震动,不依不饶:“中国那么大,有才华的人多如牛毛,你不过是其中的一个。如果没有我们当初捐给你的第一桶金,你可能还是一个跑龙套的!”

      陶霏再次不无生硬地制止,“金西,我不想再谈这个话题!今天我来,就是希望把过去的事儿和青姐一起埋入坟墓。”

      金西有些委屈:“是炜煊逼着我谈的。其实我就想知道我们的儿子过得怎么样。”

      陶霏从背包里拿出钱夹,又从里面小心地拿出一张加塑膜的照片:弘11年级的结业照。弘已是英俊少年,继承了金西的蓝眼睛、高鼻梁,陶霏的秀气嘴唇。金西眼眶一湿,声音如琴弦乍断,“你们还不肯原谅我吗?”

      金西在狱中被迫戒酒,出狱时发誓重整旗鼓。他在皇后区租了一间公寓,把12岁的儿子弘从妹妹家接回来。他痛楚地发现自己错过了儿子的成长,面对这个既帅气又孤僻的小大人,也想过悉心补偿。但是,他被吊销了律师执照,又有前科,找不到像样的工作,靠吃救济过日子,偶尔还得低下骄傲的头颅,向年迈的父亲伸手。没出三个月,就一头扎进了酒里。“一醉解千愁”,前妻陶霏教过他这句古诗。东西酒鬼在灵魂上极容易沟通。他对早变得陌生的弘并不上心,任其自生自长。陶霏重获自由后,立即通过民事法庭争得了抚养权。金西只能在长周末和节日把弘接到家里,即便这样,还是胜任不了“半职父亲”的角色,闹出了“溺水事件。”

      夏日里,他出于“分享高品质美妙时光”的良好愿望,带儿子到亚特兰大城的海滩度假。那天怪太阳露面太早,还不到上午10点就火辣辣的,他和一群“派对狂”泡在酒吧里躲清凉,饮酒歌唱。弘百无聊赖,一个人下海游泳,不慎呛水,一路下沉,险些丧命,幸好被陌生人救起。金西听说后,似乎立即清醒过来,摔掉酒瓶,奔到儿子身边,跪倒在地,用双拳捶打自己的头,痛哭着忏悔,引来众多游客围观。弘为他的举动感到羞耻,索性闭上了眼睛。陶霏在得知事件真相后,一怒之下,再次把金西告上法庭,彻底取消了他的探视权,还带儿子搬到了宾州小城。

      在K酒吧里,金西再次请求陶霏:“我在努力戒酒。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吧。”

      陶霏的语气缓和了些,“让我想想,我也要问问弘。”

      金西喝超量了。陶霏只好开上他的老爷车,送他回家。炜煊担心陶霏一个人“搬”不动金西,自告奋勇同行。陶霏多年不在纽约开车,不熟悉路,又碰上单行线,七转八弯,就到了“时代广场”。

      灯光似乎比十几年前更明亮了。离广场只有两条街区,就是百老汇的一家剧院。陶霏和金西刚开始约会时,曾随他去看音乐剧《西贡小姐》。剧情一波三折。上世纪70年代,美国海军陆战队中士克里斯受命保护美国驻西贡大使馆,爱上了夜总会里的越南妓女金。在一间昏暗的小屋里,两人唱起了《太阳和月亮》,还在间歇时热烈地拥抱、亲吻。他们来自东西半球。当东半球是日中,西半球却是午夜。他们一个是太阳,一个是月亮,被幸运之神连接在一起;是彼此神秘的谜,在浩瀚的天空相遇。当克里斯深情注视西贡小姐时,陶霏侧过脸,寻找金西的蓝眼睛,金西会意含情地迎接她的眼神,日照和月辉刹那间交融,闪烁出奇异的光芒。

      内战爆发,在美国人混乱的撤离行动中,克里斯与金失散,被迫返回美国。金带着她和克里斯的儿子谭以“船民”的身份偷渡到泰国曼谷,为了生计,再次重操旧业。克里斯和美国女人艾伦结婚,后来从朋友那里得知金的下落,去曼谷找到了她。舞台上,当金得知克里斯已婚,为保证儿子被他带到美国,过上更好的生活,选择自尽。在金的悲怆歌声中,陶霏热泪横流,不得不从手提包里找出面巾纸擦拭。金西立即伸出手,安慰地抚触她的肩头。

      剧终后,金西牵着她的手来到时代广场上。她仍沉浸在剧情里,突然步入灯火辉煌的世界,不知所措,脸上露出迷茫、哀伤的神情。她这个亚裔女子,迷上了身边的白人,但不想重演西贡小姐的悲剧。金西读懂了她的心思,停下脚步,把她搂进怀里,安慰道,“剧中的故事发生在不同的时代,不同的国家,我们想重复都没有可能。”

      此时,陶霏从车的后视镜里看看后座上酣醉的金西,嘴角露出朦胧的讥讽的笑意,庆幸自己没成为西贡小姐,随即又泪眼婆娑。爱情有时像草,以为早被斩尽杀绝,天知道从哪儿吹来一缕乍暖还寒的春风,又吐放绿芽。

      在炜煊的记忆中,时代广场的灯光辉煌得过于刺眼,因为被阴暗所陪衬。

      那天他走进日新印刷厂的仓库,迎面撞见一个悬在空中的长发女子,她脸色紫青,吐出长舌。他惊叫一声,掉头跑出门去。婕看他魂飞魄散的样子,就追了出来,默默地陪他坐在路边的一张长椅上。炜煊当天就了解到自杀者名叫阿芸,而陶霏,那个令他爱恨难舍的女人,对阿芸的死负有责任!阿芸事件是一场地震,制造出一座深渊,而他和陶霏落在了深渊的两边,永远再无法向对方靠近。他辞了工,打定了主意回国。国内的经济发展了,他相信自己更有实现电影梦的机会。

      临走前一天,他和印刷厂的老板和工友们一起吃晚餐。在饭桌上婕的目光一次次温暖地掠过来,他一次次小心翼翼地避开。他郑重地告诉众人,不想再当纽约的“局外人”了,那个叫“黄明”的男人死了第二回,现在他可以气宇轩扬地恢复自己的名字“炜煊”。工友们慷慨地请他到按摩院“快活”一番,留下“最后的美好回忆”,他婉言拒绝了,说只想一个人到时代广场坐坐,看看灯光。

      出乎他的意料,婕在广场中央找到了他,露出少有的勇敢神情,说,“我明年一毕业,就回国去找你。你等我。”

      他惊讶得几乎跳起来,“你疯了吗?多少人做梦都想来美国,你却要回去?你学的化学专业很实用,留在美国有前途。”

      “和你在一起,我才有前途。”

      “你并不了解我,我不想要你为我做出牺牲。”

      “我了解你!” 婕突然拉住他的手,眼里闪动着异样的光亮。

      婕诚恳的面容从记忆的暗影里走出,在灯光下越来越清晰了。炜煊想,自己也许对她有些不公平。她做过种种不可理喻的事情,但没人能抹杀她毅然海归追随他的事实。

      陶霏停下车,根据手机上的地图定位,回到正路上,终于根据金西报出的地址,找到了他在皇后区的公寓。

      她和炜煊一左一右把金西搀进公寓,不小心踢翻了室内的一把椅子,制造出令人尴尬的噪音。公寓窄小、杂乱,处处留下单身酗酒者的痕迹。金西一头栽倒在一张小床上,醉眼朦胧,断断续续,“霏,我怕坐牢啊。我当了那么多年的律师,去监狱里见过那么多罪犯,一想到要和他们整天耗在一起,还可能挨打,我怕死了!要不……我不会推脱罪责……”炜煊恼怒地打断他,“你小子要忏悔,也该找个清醒的时辰吧?!”金西并不理会,抓起陶霏的手恳求:“霏,替我向弘问好!说我想念他!”陶霏慢慢挣脱了他的手,但点了点头。金西毕竟是弘的父亲,何况当年是她,把他引进了唐人街的无底漩涡。

      离开金西的公寓后,炜煊不无体恤地对陶霏说:“我住四季酒店,我替你在那儿租个房间吧,你肯定累了。”他也累了,断了“鸳梦重温”的念头,在这样的夜晚,肌肤之亲变得那么无足轻重。她摇摇头, “我直接去灰狗巴士站,坐夜班车回家。我儿子明天在学校里参加足球比赛,我要去给他加油助威。”说到“儿子”两个字,她露出了明显的笑意。他问,几乎有些急切:“有什么可以帮你的吗?如果你想做生意,我可以投资!”她还是摇头,“青姐的葬礼是结束,但不是新的开始,我现在只想当个好妈妈。”

      他叫了一辆出租车,把她送到了巴士站,在告别时说:“四季酒店的酒吧应该还没关门,我现在很想像金西那样一醉方休。”

      巴士启动了。黑暗已掌控了山川田园,但借着车灯光,能辩认出一些树木的形状。陶霏因为连续的旅行感到疲惫,昏昏欲睡,一时不知身在何处。她打了个盹儿,突然醒过来,发现身边坐的年轻人不是弘,吃了一惊,心狂跳起来。定下神想想,弘原本就没和自己一起来纽约,这才松了一口气。

      当陶霏再次睁开眼,灰狗巴士仍在美国宾州起伏的原野上奔驰。天空在遥远处和地平线相接,铺开一幅无边无际的淡青宣纸,一团橙色的水彩顺着宣纸的边缘无声地濡染,漫延出了太阳的轮廓。

 

(发表于《江南》2017年第4期,被《中篇小说月报》2017年第9期和《小说月报》2017年中篇小说专号4期转载,登上2017年度中国小说学会中篇小说排行榜)

 

作者简介:

曾晓文:加拿大华语作家、编剧。南开大学文学硕士、美国Syracuse大学科学硕士。旅居美国9年,2003年移民加拿大,现居多伦多,任美国一家建筑集团加拿大分公司的IT总监。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小说月报》《北京文学》《小说界》《江南》等发表文学作品愈百万字。著有长篇小说《移民岁月》《梦断德克萨斯》《夜还年轻》;小说集《苏格兰短裙和三叶草》《爱不动了》《重瓣女人花》;散文集《背对月亮》《背灵魂回家》《属树叶的女子》,以及影视及英语原创小说等。获台湾文学奖(1996)、联合报系文学奖(2004)、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文学奖(2011)、中山杯华侨华人文学奖(2011)、北京市广电局2011年度优秀剧本奖、首届全球华文散文大赛奖(2014)、新移民文学优秀创作奖(2014)等。作品进入中国小说学会2009和2017年度中国小说排行榜,被收入海内外多种文集、多次转载,还被列入大学、中学辅助教材,翻译成英语等。

 

从谁的角度说沧桑

——《金尘》创作谈

 

曾晓文

 

      中篇小说《金尘》的灵感来源于2014年春天在网上看到的一则图片新闻:纽约曼哈顿唐人街万人空巷,为“偷渡皇后”雨中送葬,众多乡亲披麻戴孝跪守灵前。大约20年前,我有一次去纽约,因为赶时间在东百老汇大街上急走,同行的人指点路对面一位相貌平常、穿着土气的中年女人,说她正是大名鼎鼎的“偷渡皇后”,曾经手几千福建人偷渡来美。没想到那“惊鸿一瞥”,为日后的这篇作品埋下了伏笔。

      我在多伦多常年做全职IT管理工作。按北美通行的说法,IT是24/7的职业,意思是一天工作24小时,一周工作7天,这当然夸张,但要说精神难以放松一点儿不假。在这种状况下坚持文学创作,是出于心灵深处的热爱。从前也许因“情感淤积”,不吐不快,至此早已风轻云淡。生活积累颇丰富,早晨一出门都可能会被素材绊倒,但真动笔,非得等到兴趣滋生至疯长,比如对《金尘》。选这个素材有些担心遭受批评(我还没洒脱到完全对批评置若罔闻,一笑),其中某些元素在我的作品中似不陌生,比如中餐馆、监狱、偷渡客、跨族裔夫妻等,但最终拿出寻求突破的勇气,反复琢磨“怎么写”,从谁的角度写。小说前三章分别以导演炜煊、女主人公陶霏、白人律师金西的视角讲述,爱怨情伤的“金三角”关系随着情节的推动微妙地变化,二十年河东,二十年河西。记忆是奇妙的,随着时光的流转改变光泽和质地,每个人回想独有的版本, 并且不可抑制地自我辩护;后两章以全知视角讲述,也不是百分百“全知”,留下诸多空白,力求拥有叙述节奏的“难得的速度”。世事渐淡漠,小说只在人物难忘的情节和细节上,或影响命运的“拐点”上泼洒笔墨,并尽量错落有致。

      为写这个作品,我在2015年7月特地重访纽约,对曼哈顿唐人街商业的西化感到惊讶,但在回首间,看见了多年来一直出售廉价香火的小店铺,笔下的同时代人物似乎从身边无声地成群走过,沧桑感凄然而生。金如尘飞,人微如金尘。在大千世界,谁人不是过客?

 

(发表于《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17年第9期)

 

《金尘》2

作者:曾晓文

3. 金西

      金西开一辆旧“尼桑”,跻身于送葬的车队里,不免寒酸了些。车里的音响差强人意,正播放着比利·乔尔的 《陌生人》。比利唱道,每个人都戴一副隐形的面具,有的是丝绸的,有的是皮革的,只在独处时向自己展示;每个人身体中都藏着一个陌生人,当你陷入爱情时,你会让对方看到这个陌生人吗?

      车轮碾过街道,细致缓慢,像执意要丈量每一英尺的记忆。当年他如果没有一脚踏进“怡芳艺术品店”,就不会遇见陶霏,以致与青姐产生瓜葛,今天也不会来出席青姐的葬礼。那天他以为会遇见一个典型的华人店员,在电影中看到过的,男人干瘦如柴,女人低眉顺眼,谁料却是眼波流动的陶霏。她身上的月白唐装钉着一串保守的纽扣,一路系到颈下,居然不肯露出一寸皮肤,双胸却透过丝质的材料,颤悠悠地悬出,比袒露更令他遐想。

      他虽西装革履,风度洒脱,其实家底微薄,在经济上早已捉襟见肘。上世纪60年代,他的父母为了给儿女创造更好的生活,从意大利西西里的小镇移民到纽约的皇后区。父亲竭力摆脱贫寒出身的阴影,在注册身份时改了姓,把平凡的康特(Conte)变成了贵族气十足的金西(Kinsey)。父亲和西西里著名的黑手党并无牵连,但有一副黑手党成员的坏脾气。他重男轻女,在金西和他的两个妹妹之间,毫无疑问更偏爱金西,但表达爱的方式与众不同:越是偏爱,态度就越粗暴。那时父母打孩子还不犯法,每当金西做错事,他抬手就打。他嗜酒,奇妙的是喝酒后脾气就从狼变成羊。金西从十几岁起也开始品尝这“神奇的甘露”,冀望从中获取快乐。父亲从金西刚懂事时起,就一再训导他长大后要永远离开皇后区,进入主流,到曼哈顿工作。父亲在建筑工地上当工人,汗水淋漓地卖了将近30年的苦力,把三个儿女供养到上大学。金西从哈佛大学法学院毕业,当上曼哈顿的律师,果然梦想成真,让父亲手舞足蹈地兴奋了好几年。

      金西迅速地跻身于“高消费俱乐部”,没还完学生贷款,就换了名车;刚涨了薪水,就娶了贝蒂。他贷款在新泽西买了一套体面的房子,还替贝蒂买了一部新车。贝蒂是一位有着苍白面孔、柔软卷发的女子,在文化背景上与他贴近,祖上也是意大利移民。她从小学过芭蕾和钢琴,只为陶冶性情,并没指望过成名成家。大学毕业后,在一家时装杂志社谋得了一份秘书差事,拿着微薄的薪水,但培养了高雅趣味。她追逐时尚,每月收到一叠叠的账单,而金西不肯降低自己的消费水准,夫妻俩因为钱频繁争执、甚至吵闹。贝蒂开始对他进行感情上的“冷处理”,他索性在曼哈顿找了间公寓独住,宣布正式步入分居状态。眼不见心不烦,额外的房租却增大了经济压力,他每月勉强支付信用卡的最低额度。他和她耍单飞,坏事倒成双结对。父亲从建筑工地的脚手架上掉下来,摔断了腿。腿是被接上了,但恢复的过程极漫长,接受专业的恢复训练也要花钱。金西无法推卸在经济上支持父亲的责任。美国梦的光环,是用金钱圈起来的,无论如何,他都得把这道光环维持下去。

      金西初见陶霏,联想到的不是金钱,而是红酒。陶霏红酒般醇烈,而贝蒂白酒般清冷。贝蒂似乎一出生就要求拥有。拥有的愿望像森林中一簇簇的毒蘑菇,随着岁月的雨淋日晒,一日日疯狂生长。她“活在今天”,还没养成为明日忧虑的习惯。如果生活中的诸多行动像钓鱼,贝蒂等男人钓上鱼来煎好喂自己;陶霏会亲自去钓鱼,然后坐下来安心享受。金西在陶霏的协助下,为财仔及两外两个福建人申请到政治庇护绿卡,从此携手开辟财源。

      财仔在“万福酒楼”设谢恩宴,只摆一桌,挑选尊贵的客人和昂贵的酒菜。金西和陶霏按预定的时间迟到了半小时,身为贵客,当然要让他人等候。酒楼里照例客满。客人们海吃海喝,高谈阔论,好不热闹。财仔定的酒席在一扇屏风背后。待一桌人坐定了,正座竟空着。过了大约一刻钟,屏风外响起挪动椅子的声音,众人纷纷起身叫“青姐”,声调既亲近又敬畏。接着,伴随一阵爽朗的笑声,青姐出现在屏风旁。她生得粗眉大眼、高颧骨、厚唇,烫着短发,穿着土气。如果金西其它地方见到她,绝不会把她和名震四方的蛇头联系起来。一桌人站起来致敬,青姐露出笑容,做了个“请坐”的手势。她亲热地摸了摸财仔的头。财仔被她从福建老家带出来,现在“荣获”绿卡,简直是她的最理想的偷渡客。财仔端起酒杯起身,先敬青姐。青姐不摆架子,站起来豪爽地向众人举杯。一桌人立即诚惶诚恐地站起,把杯中酒干了。酒是仙水,能让人转瞬间心花怒放,周围的气氛立即活跃起来。青姐讲不上几句英语,和金西交流全靠陶霏翻译,对他的态度不冷也不热,但和陶霏聊得投机,甚至几次拍拍她的肩膀,一见如故的亲密姿态。金西虽然不懂中文,但懂得肢体语言。

      散席后,陶霏不知是因为多喝了几杯,还是因为认识了青姐兴奋,两腮绯红,对金西说,“青姐答应以后她的客人一登陆,就交给你我了。”接手青姐的客人,就意味着接手钱袋,而金西和她需要钱。“需要”这个词份量嫌轻了些,也许“渴望”更准确。他们必须挽起青姐的肩膀,像落水的人渴望抓住一块帆板。只要在水面漂浮,就有生存的希望,还可能爬上一艘豪华游艇,甚至摇身变为主人。

      青姐果不食言。过了不到两个星期,就介绍了刚从墨西哥偷渡入境的半打客人。不久,美国国会宣布每年给受“一胎化政策迫害”的中国公民1000个移民名额,金西和陶霏便开始安排一些客户申请。两人和青姐强强联手,建起偷渡、办身份、拿绿卡的一条龙服务,使他们的律师事务所也进入了流水作业。起初陶霏亲自上庭当翻译,后来客户太多,分身无术,就雇佣助理客串。金西先在空白的避难申请表上签名,然后让助理们填上编造的故事,自己根本连看都不看。

      金西和陶霏仿佛闯进了一座罂粟园,沉迷于金钱和性爱的混合异香。他们在法庭上演撒谎的戏剧,在卧室里也变换游戏的花样。前一夜,他化身全副武装的移民警官,把她变成衣不遮体的非法移民。他用手铐把她的双手锁在栅栏式的床头板上,用眼罩遮住她的双眼,然后把冰块涂抹到她细腻的胸脯上,令她发出一阵阵尖叫;她哀求他进入她的身体,声调越凄悲,他就越兴奋……后一夜,她摇身变成庄园女主人,而他沦为马厩里屡做错事的杂工。她拿起一支皮鞭抽打他,露出母兽般的美丽狂野的神情,他不停地恳求她抽得更激烈些……在一场酣畅淋漓的床戏结束后,她谈到了解决身份的话题,他几乎没有犹豫,就答应和她结婚。他在生意上仰仗她,怎么可以失去“梦工厂”的合作伙伴呢?跨族裔婚姻大约30年前就合法了,虽然还不多见,但他有勇气“前卫”一回,引领潮流。何况陶霏是韵味十足的女人,像金刚石一般,乍被采出来时纯洁无暇,经过他的雕琢,变得闪耀夺目。他和贝蒂签署了离婚合同,还同意每月支付给她一笔生活费,接着就和陶霏举行了婚礼。

      金西不会忘记那个夏日的凌晨,他在梦中被电话铃声吵醒,被一条爆炸性新闻震惊:将近300名中国大陆偷渡客“抢滩”纽约。半年前青姐和几个蛇头联手,派人把一条被废弃的货船草草修补,还起了一个美好诱人的名字“金梦号”。“金梦号”满载偷渡客,从泰国出发,在海上漂泊了几个月,终于靠近了纽约公海,但不见接应船只的踪影。偷渡客们不想坐着等死,迫使船长向纽约方向行驶,不料在皇后区附近搁浅。这时,伴随着直升机的灯光和轰鸣,美国警察的船只向他们靠近,偷渡客们不甘心被逮捕遣送,顿时混乱不堪。一些人看到美国大陆的隐约灯光,以为离岸边很近了,就跳进海里,可海水冰冷,陆地遥遥,其中几人当即溺水而亡,另外几位水性好的,精疲力尽地爬上岸,立即消失在纽约茫茫的晨雾里。剩下的人被警察们一一押下船,虽然前途未卜,但毕竟踏上了美国的土地。

      金西和陶霏赶到了“抢滩”地点。在破晓的熹光中,海滩上现出了一些影影绰绰的“小山包”。凉风吹过,“小山包”们轻微颤动。他们看清那是围毯而坐的偷渡客们。这些人在极度狭小肮脏的空间里经历了狂风暴雨、饥渴灼晒,经历了内部打斗,和死亡多次插肩而过,终于抵达了梦想已久的大陆。金西被他们的苦难和执着感动,当然也为他们带来的财源喜悦。

      偷渡客们被分别关押在纽约州、宾州、维吉尼亚州等地。按当时的移民法,美国绿卡的拥有者可以担保赎人。金西和陶霏立即招兵买马,派出手下的十几名助理,昼夜兼行,先用青姐的钱把偷渡客们担保出来,然后向青姐报告他们的暂住地点。青姐的手下人立即通知亲属出钱赎人。同时登陆的偷渡客人数太多,金西和陶霏一时找不到足够的保人,就叫助理们伪造绿卡拥有者的文件出面担保。偷渡客一旦按时去移民局报到,移民局就会退还保金。金西律师事务所先扣除应得的四成律师费,才发还余额。

      唐人街是藏不住秘密的。很快有人如法炮制金西夫妇的发财模式,律师事务所似在一夜之间冒了出来。高老板在唐人街混了多年,对“北方人”陶霏的发达不能容忍,也雇了两名律师,如法炮制,做起了移民生意,开始争夺客户。他骂陶霏小气,不信任华人,让金西出场一次收一次费,不管客户输赢,他们都发财。他发明的收费方式是1000-9000型,押金1000元,一直到上大庭,赢了政治庇护案,再收9000元。他常对客户大拍瘦瘦的胸脯,“我不会让你承担那么大的经济风险,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输赢都绑在一起!”遇到斤斤计较的客户,他甚至抛出更强悍的收费计划:0-15000型,一开始只收500押金,输就退还,赢就收15000元。高老板的挑战激怒了陶霏。她在他店里的遭遇是她的耻辱,现在终于有了洗耻的机会,当然接招。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她不但按高老板的方式收费,还制定出夫妻优惠、家庭优惠的模式,不但使高老板门庭冷落,把其他律师事务所的客户都抢来了。

      钱成千上万地流进来,在印刷厂印钱都没那么快。金西和陶霏开律师事务所还不到三年,就在康州买下了一座豪宅。宅子四层楼,有十几个房间、五个车库,里面的家具都是优质的品牌,标榜时代风尚。他们还在佛罗里达买下临海的度假屋,虽然一年只去住两个星期,但雇了专人打理。

      圣诞节前,他和陶霏请人在豪宅四周的树上装了灯,天黑到一定程度,所有的灯就自动亮起来,营造一片辉煌。新年夜,上百位盛装的客人前来派对,在水晶灯下个个荣光焕发。在大厅的一角,一支年轻的摇滚乐队正唱得抒情惬意。香槟酒一瓶瓶地被打开了,溢出的泡沫闪着莹洁的光芒。从曼哈顿专请来的几位名厨,在长条餐桌上摆满了东西方美食。当金西挽着陶霏从旋转楼梯上走下来,乐队停止演奏,客人们屏住呼吸。金西的黑色燕尾服和陶霏的大红织锦缎旗袍相映成辉,两人立即被赞为“中西合璧的典范”。金西说:“我和霏感谢诸位对‘金西律师事务所’的支持和厚爱,为回报社会,我们向中国的失学儿童组织、美国的救助病童的机构各捐款20万美元!”客人们听了,都真诚地受了感动,起劲地鼓掌。随后乐队恢复了演奏,客人们结对在大理石的地面上翩翩起舞。那是一场多么令人难忘的派对啊,几乎完美诠释了“美国梦”。

      金西看到了前妻贝蒂。她穿一身吉卜赛风格的碎花长裙,进门就脱下鞋子,打着赤脚走来走去,带来的“伴侣”竟是萨拉!萨拉是“出柜”的同性恋者,谁料到贝蒂会有这么戏剧性的转变?陶霏对贝蒂的“转变”没有异议,居然流露出赞赏,更让他大跌眼镜。或许因为贝蒂进入同性恋阶段,对她的婚姻就不再造成威胁,精神放松了?他以为自己从一个极端(西方自我中心的女子)走向了另一个极端(东方善解人意的女子),永不会重蹈婚姻覆辙,谁料到两个极端会向对方移动。女人真是令人难以琢磨的动物。

      陶霏还邀请了被她称作“表哥”的炜煊。炜煊的那套做工粗糙的西装,怎么看都别扭,他的脸色比刚下船的偷渡客好不了多少。金西发现他避免正视自己,又忍不住要打量,于是玩起猫捉老鼠的游戏。他在突然转头的一瞬,截住炜煊目光的去路,看清了其中复杂的谱线。无需陶霏交代,他就理清了她和炜煊的关系。他原以为相爱的人彼此会卸下伪装,其实爱情中的秘密像中国盒子,一个里面套着另外一个。

      金西和客人们谈些自认为重要的话题,一杯接一杯地喝着红酒。在接近午夜、派对达到高潮时,他跑到钢琴旁载歌载舞。这时家里的电话刺耳地响起来,他看见陶霏走进办公室去接。过了几分钟,陶霏出来了,脸色不太好看,把他叫进办公室。她捂住话筒说,“电话是偷渡女阿芸打来的!”阿芸20多岁,长头发,瓜子儿脸,眼神单纯。两个星期前,她从迈阿密一入境,就被移民局扣押,当时金西和陶霏正在附近休假,“顺手牵羊”把她担保出来,又乘同一架飞机到纽约,准确说是“押送”。只有看住阿芸,从她的丈夫江哥那里收到偷渡费,生意才不算白做。

      陶霏在唐人街给她安排了一个临时住处,叫青姐的手下人看管,通知江哥上门交钱领人。江哥在布鲁克林开一家中餐馆,起初生意火爆,但前一段时间对面街上新开一家,连菜单都大同小异,抢走了大半生意。他赔本硬撑着,又欠下高利贷,被债主天天上门催款,拿不出钱赎她,也打听不到她的行踪。阿芸怕被青姐的手下人“撕票”,找机会逃了出去,人生地不熟,发现一家仓库的门开着,就溜进去躲了起来。她注意到仓库的房顶上立着一个招牌,印有“日新印刷厂”的字样。

      阿芸在电话里声泪俱下,请陶霏向青姐求情,放过她,她以后当牛做马,一定把欠下的偷渡钱还上。陶霏声调犹豫地问金西:“我们怎么办?”金西头晕晕的,没从派对的狂欢中清醒过来,说:“她坏了规矩,我们怎么可以帮她?惹恼了青姐,我们还有生意做吗?你比我应该更明白!”陶霏当然明白。前移民法官退休了,新法官很难对付,最近他们接手的几个政治庇护案都被拒绝,如果得罪了青姐,再断“货源”,后果不堪设想。她咬咬下唇,放开手,拒绝了电话另一边的阿芸。随后,她犹豫片刻,又向青姐报告了阿芸的下落。大厅里的客人们开始高声地新年倒计时:“5,4,3,2,1!新年快乐!”他们纵情地欢呼,互相亲吻,乐队恢复了激昂高歌,在转瞬间淹没了发生在办公室里的小小插曲。

      当天夜里,青姐手下的两个壮汉赶到日新印刷厂,拿出一把菜刀,残忍地砍掉了阿芸右脚的小脚趾,使她痛得大哭不止。其中一人把她的脚趾装进一个牛皮纸信封,给江哥送去;另外一人见她面容美丽,动手撕开她的衣裙,贪婪地舔舐细腻的胸部。她拼命地反抗,反倒更激发了他的兽性。他把她一拳打昏,把双腿架在自己的肩头,强暴地进入她的身体,她的右脚流出的血都滴在了他裸露的后背上。他发泄完毕,把她锁在仓库里,出去买夜宵。返回后,发现她已经用捆菜单的麻绳悬梁自尽了……

      出殡车队经爱惜士街驶向昵称“福州街”的东百老汇,在榕华大楼前完全停止了流动。青姐多年前买下这幢七层大楼,在里面开设地下钱庄。钱庄一度生意兴隆,资产上亿美元。金西和陶霏租下最高的两层,做律师事务所的办公室。金西寻找自己伫立过无数次的窗口,试图在记忆的洞穴里挖出一条通向地面的通道。

      十年前的那个日子,像在森林中遭遇的一头黑熊,无论他气喘吁吁地向哪个方向奔跑,总会惊心动魄地一次次重新面对。早餐丰盛:小薄饼、培根、煎鸡蛋,还有草莓。他喝了咖啡,陶霏和5岁的儿子弘喝了橙汁。陶霏叫出租车去机场,即将带弘回中国探望她的母亲。他在家门口和她吻别,尝到了她唇上橙汁的味道。他把弘抱起来,亲了又亲,还嘱咐他乖乖地听话。

      他在唐人街停了车后,踩着地面上薄薄的白霜,来到了榕华大楼门口,看到了一辆卡车。几天前他因为律师事务所的文件堆积如山,叫一位助理联络一辆卡车,把大部分文件送到郊区的仓库里保存,卡车果然被安排好了。突然,躺在街上的两个流浪汉站了起来,那个送披萨饼的红头发的家伙也突然露面。三人把他团团围住,亮出FBI警探的徽章,宣布逮捕他。时间在那一刻定格,仿佛维苏威火山骤然爆发,人生的庞贝古城陷入一片千年的死寂。附近的商贩们从店铺里涌出来,交头接耳,眼里闪动着惊讶和兴奋;事先有预约的客户们露出忧虑重重的神情。红头发的警探接到一个电话,随后问金西:“我的同伴已在机场逮捕了你太太,你儿子由一位女警陪伴,你有亲戚可以照顾他吗?”金西猜想FBI担心他销毁文件,又要防止陶霏潜逃,所以兵分两路,同时采取行动,可怜的儿子成了全家唯一的“自由人”。他把大妹妹的电话给了红发警探,托她照顾弘。

      几天后,联邦以专门严惩帮派的“反黑连坐法”重罪起诉金西和陶霏,还同时起诉了律师事务所的15位涉案人员……

      路两旁的人群向送殡车队迅速靠拢,把灵车四周围堵得水泄不通,向青姐默默说声“再见”,有人开始擦泪。殡仪馆人员打开灵车车门,让青姐再看一眼她生前的常驻之地。青姐的女儿阿绮从车上走下来,在棺前行叩拜礼。

      车队终于再次启程,但挪动得太缓慢了,到了一个十字路口,竟完全停滞。金西感到一阵胸闷,把车窗全部打开,还透不过气来。纽约警署显然对突然出现的庞大车队毫无准备,派不出足够的人手。他把车停到附近的一条小街上,站到十字路中央,开始指挥交通。多年来,他被记忆的黑熊追逐得精疲力竭了,渴望尽快告别一段历史,投身于一条忘忧河,获得一刻轻松的漂浮。

4. 尘归尘

      送殡车队终于上了高速公路,出纽约,一直向北。财仔摇下车窗,放进清新的空气。路两边的树逐渐密集,随后出现空旷的绿地,视野变得开阔。陶霏注意到绿色路牌上的飞机图案指向机场的方向。

      她看到一架飞机被固定在地面,在记忆的跑道上永远无法起飞。在那个阴冷的秋日,她带着儿子弘登上“波音747”。儿子因为期待平生第一次的国际旅行格外活跃,不停地追问她老家的事情,还有从未见过面的姥姥。临近起飞时间,广播里传来机长公事公办的声音:“因为事先不能预料的原因,抱歉推迟起飞。”乘客们开始躁动不安。半小时后,FBI警员两男一女出现在机舱口。儿子欢呼起来:“妈妈,你看!FBI!好酷啊!”不料警员们走到陶霏的座位前,向她宣读了逮捕令。她猜想FBI为防止她携子潜逃,采取了果断行动。全机舱的乘客瞠目结舌。她不由自主地搂住了儿子小小的肩头。儿子的眼神从兴奋到惊讶到恐惧,在几秒内完成了一场巨变。她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押下飞机,装进一辆警车。儿子突然挣脱开女警的手,向她跑过来。在机场宽阔的跑道上,他的身影渺小,脚步苍老般踉跄。她在那一瞬就被判了刑,后来在法庭上受审似乎变成了过场。在儿子面前,她是永远的罪人……

      一个小时后,太阳悬到正空,似乎把寒气都拥入怀中。远山在天空和绿地之间露出轮廓,一座墓园静静地卧在山下。墓园像一位矢志不渝的情人,似乎多年前就等在那里,陶霏想,美国人常说世间只有税收和死亡无法逃避,果然如此。财仔在爆满的停车场里找不到车位,只好叫乐珍带着孩子们和陶霏先下车,自己到附近的街上停车。

      炜煊命司机把越野车停在墓园的入口处,小康和其他两位助理立即卸下摄像器材,投入工作。炜煊也不拖泥带水,用狩猎的目光在人群中搜索。大约上千人聚集到青姐的墓前,许多人在腰间系上白布。转瞬间,人们在墓穴四周铺上绿帐,摆满花圈,立起青姐的巨幅遗像;还用手掬起黄土,搭起一个土包,把灵牌插上去,在灵牌前摆上祭品:一排橙盘,一排红烛罐,还有十八碗青姐爱吃的家乡菜,其中包括清蒸虾、炒田螺、福州鱼丸等。平日素净的墓园骤然增色,还飘散起中餐的特殊香气。十六位壮汉把青姐的灵棺从卡车上小心翼翼地抬下来,放到了墓穴旁。灵棺是上等的红木,在阳光下散发高贵的光泽。青姐坐牢十几年,对这些中餐可能想疯了,可惜临死也没有尝到,炜煊想,命运折磨人,有时只需调用一个小小的细节。他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找到了青姐的女儿阿绮,向她提出了拍摄请求。阿绮三十几岁年纪,眉目和年轻时的青姐十分相像。她披麻戴孝,哭肿了眼睛,声音微弱,“你一定要公平!”炜煊立即点头,“我会安排时间采访你,等拍好了,还要请你审查!” 阿绮说:“那好吧,你要讲信用!”

      炜煊指挥部下选好拍摄地点,架起摄像机,还亲自调整角度。这时,陶霏进入了视线。他以为她早经不起细看,7年的监狱生涯、出狱后捉襟见肘的生活,什么样的女人经得起这样的折磨?她的皮肤的确不如从前紧致,额头出现隐约的波痕,但举手投足间竟有陌生的风韵。他恨过她,此刻身处世人安眠的墓园,恨突然变成了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

      陶霏来到青姐的遗像前,鞠了一躬。阿绮一抬眼,看到了她,立即冲过来,挡在她面前,厉声问:“你怎么有脸来?你不许靠近我妈妈!赶快走!”青姐的亲友们闻声黑压压地涌过来,在悲伤的表情底色上,涂染了愤怒,叫嚷着:“要不是你,青姐也不会被判这么多年!”

       一个胡子拉碴的高壮男人冲到陶霏面前,指着自己的鼻子问:“你还认得我吗?”陶霏迷惑地望着他。男人怒目圆睁,步步逼近,“我是江哥!阿芸的老公!”他要是没有自报家门,陶霏真的认不出来了。是冤家总会聚头。她的脸色变得惨白,不停地后退,再退一步,就会掉进墓穴里。他索性推了她一把,“你该去给青姐陪葬!” 人群中有女人怯懦地哀求:“不要再推了!会出人命的!”

      这时炜煊挺身而出,厉声叫道:“住手!我是电影导演炜煊,正在拍青姐的纪录片,你们这么欺侮人,要受法律制裁的!”他相信名人、媒体和法律这些字符拥有威严和制约力。陶霏转过脸来看到他,双眼像被马蜂同时蛰咬,立即肿起来。这场“英雄救美”几乎无可挑剔,炜煊在得意间扫视人群,正撞见一个白种男人的目光。男人站在不远处,头发是盐的颜色,挺着小山坡般隆起的肚子,像一头迷路的笨熊,闯入了农家安静的田园,既冒犯又不协调。那不是金西吗?他怎么变成这个鬼样子了?上一次见到他,是在他家的新年派对上,那时他正春风得意,奢华得可耻。炜煊像一位一度溃败的拳击手,重整旗鼓,终于可以无惧地正视,登上擂台,跃跃欲试,可金西并没有迎接挑战。金西的目光复杂孤单,几乎令人心酸。

      江哥冲炜煊挥起拳头,嚷道:“少拿那些破玩意儿吓唬人,你要不老实,我砸你的摄像机!”这时财仔气喘吁吁地赶到了,拨开人群,用身体挡住陶霏,“你们有火,就冲我发吧!陶霏是我的大恩人,谁也不许动她一个手指!”周围人似乎醒悟过来,发出各式感叹,“我的绿卡也是她帮我搞到的。”“好多年没见到她,变样子了。”“要是没有她和她那个鬼佬老公,我早被遣送了。”他们不由自主地制止了跃跃欲试的江哥。

      说起“鬼佬老公”,金西已经出现在陶霏身边,对阿绮说:“请你给我和霏一个机会,向你妈妈告别吧。”阿绮困惑地看看金西,终于认出了当年那个的蓝眼睛的大律师,勉强地点了点头。

      江哥怒火未消,高声大气,“陶霏,别以为你从监狱里出来,就没事儿了,还会遭报应的!”

      阿琦阻止道:“别在我妈墓前吵闹!让她安睡吧。”

      “哼!”江哥不屑地问,“你妈做了那么多坏事儿,还想安睡?”一句话,就把自己变成了众矢之的。几个彪形大汉毫不迟疑,左右挟持,把他从墓前拉走,一直“押”到停车场,“马上滚开,别在这儿找死!”

      江哥寡不敌众,嘟囔着开着自己的“宝马”车离开了。

      人群中有人冒出了一句,“江哥这小子,穷的时候差点儿要饭,现在又发达了起来,听说还做起了房地产生意。”

      这时金西转向陶霏,艰难地吐出一个字:“霏”。他替自己向阿琦求情,陶霏心里是有几分感激的,说:“没想到你也来了。”炜煊大方地问候金西,和他握手,还递给他一张印着一堆头衔和美国手机号码的名片。金西叫他的名字,发音还是怪怪的,“抱歉,我没有名片。”炜煊指指摄像机,“我在工作,回头和你聊。”说罢回到了部下的身边,露出严肃的执导表情。

      陶霏和金西上一次这样并肩而立,是大约10年前在法庭上受审。

      女法官是一位50几岁的黑人“洋包公”,自开庭以来一直低着头。负责他们案件的白人检察官英气逼人,和许多美剧中常出现的严肃刻板的形象不同。他义正词严,起诉金西和陶霏自上世纪90年代起长期勾结走私人口的蛇头青姐等人,相互从偷渡客与家属身上谋取暴利,经手的将近5000个政治庇护案几乎全部造假,非法牟利1500多万美元。他花了整整半小时宣读并解释他们的罪行,中间不得不停下来喝水、喘息。罪行包括“组织偷渡”、“协助偷渡”、“伪造文件保释人蛇”、“捏造政治庇护故事”、“偷税漏税”等将近50项,其中最严重的是“合谋绑架”、“合谋禁锢人质”,对阿芸的死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大难来临,陶霏作为一位年幼男孩的母亲,或许有更多寻求自保的理由。她的辩护律师是一位姓李的越南华裔,40几岁年纪,才貌平常,专门授理刑事犯罪案件。李律师把矛头指向金西,“金西拥有律师执照,在纽约从业多年,比陶霏更懂法律,是所有案件的‘主谋’,而陶霏扮演的不过是翻译和助理的角色。”陶霏听了,似在黑暗隧道中摸索前行,看到尽头的点点灯光,心因为侥幸的喜悦微微颤抖。

      萨拉在刑事和移民案件方面经验丰富,竟放弃前嫌,担当金西的辩护律师。她毫不留情地反驳:“虽然‘金西移民律师事务所’以金西命名,但陶霏才是真正的老板。金西不会讲中文,青姐和绝大多数客户都是中国人,只会讲零星的英语,金西不可能和他们单独交易。”

      检察官放了一段录音,是陶霏和一位中国女客户的谈话。陶霏说:“你告诉移民官,你因为婚外孕被迫堕胎。你必须记清虚构故事情节的顺序,比如什么时候停经,什么时候政府官员敲门,把你拉到一家诊所结扎,还有医生把医疗工具放入你身体的感觉。不用担心,像你这种情况,用逃避计划生育的理由申请政治避难,简直是探囊取物,太简单了!”

      法庭上的女翻译把这段对话如实译过来,陪审员们听了,无不露出惊愕的表情。李律师意识到形势对陶霏不利,立即就阿芸自杀事件追问金西,金西面无表情,“我没参与过阿芸的事儿,至于陶霏和青姐怎么发现了阿芸的踪迹,我一点儿也不知道。”陶霏吃惊地注视着金西,不能相信他竟然可以当众撒谎。原来她和他的婚姻建立在谎言的沙堡里,狂风骤起,顷刻倒塌,只惹得尘土飞扬。

      法庭里一片哗然。坐在听众席上的江哥突然站起来,叫嚷道:“重判陶霏!绝不手软!”他周围立即有人响应,“同意!”几个警察冲过去维持秩序,“安静!安静!”

      女法官这时突然抬起脸,目光锐利,字字如剑,“陶霏和金西和蛇头一样心狠手辣、不择手段,我要把你们的所有罪行合并执行,最不可宽恕的是你们雇有30多名助理,成为不折不扣的教唆犯,污染了这些原本清白的人。”陶霏像在黑暗的隧道里爬到了出口处,却被迎面而来的火车撞得头破血流……

      太阳稳稳地悬在墓园的上空,照耀着大地上百感交集的人们。突然间,毫无缘由地平地一阵风,吹倒了青姐的灵牌。众人变了脸色,慌忙扑上去把灵牌扶起来。陶霏分明看见一位年轻女子披散着长发,穿着一条轻薄的蔷薇紫色的长裙,打着赤脚,在人群中一闪。她惊叫一声:“阿芸!”金西顺着她的手指望过去,惊悚地喃喃低语:“真是她!”

      阿芸一路追随送殡车队,被早春的风送到了此地!陶霏在和众多偷渡客打过交道后,他们的长相在记忆中很快变得模糊,唯有阿芸的面孔是一幅数码图像,在光阴流转中,色彩和线条还清晰逼真。那一年陶霏和金西带阿芸在从迈阿密去纽约,在上飞机前注意到阿芸脸色苍白,一副随时能被风吹跑的样子,隐隐有些担心。飞机起飞后,她放下了身段,离开头等舱去经济舱找阿芸。正巧阿芸身旁的座位是空着的,就坐了下来。靠近端详,阿芸的面孔其实姣好,不过嘴唇上突起的几个白泡,影响了线条的柔和。

      阿芸的丈夫江哥几年前偷渡来了美国。他离开时,婆婆还在世,只不过身体已经很虚弱。阿芸每天做饭、洗衣、打扫房间,日子似乎过得飞快。江哥通过老乡介绍,认识了做移民生意的高老板。高老板大打保票,会帮他搞到“政治避难”绿卡。江哥一上庭,立即被法官拒绝,被断定“有一双会撒谎的眼睛”;再上庭,还是落败而归。他绝望了,索性“黑”了下来。他还清偷渡欠下的债,从老乡那里贷款开了一家中餐馆,刚开张时生意兴隆,每天半夜收工时数钱数到手软,“东边不亮西边亮”。他寄钱给家里盖了三层楼的青砖瓦房,买了全套的进口电器,可惜婆婆没有享福的命,在搬进新房的第三天咽了气。江哥在电话里对着阿芸哭了半小时,又寄了一笔钱给母亲办了隆重的丧事。

      阿芸的表妹乐珍移民去了纽约,和丈夫财仔团聚了。她传回来一个让阿芸气炸肺的消息:在唐人街的“贵宾楼”,江哥和一个又白又嫩的小姐搂在一起!小姐是北京人,卷着舌头说话。阿芸想起有一次她打江哥的手机,接电话的是一个娇滴滴的女声,一时不知该说什么,等对方把电话给了江哥,才确认没打错。江哥解释,自己开车超速吃罚单,必须上交通法庭,请北京小姐也是餐馆的经理当翻译。他说“吃”时卷起舌头,阿芸还嘲笑了他。乐珍透露更多汁的细节:北京小姐和江哥开一辆红色敞篷跑车在公路上兜风,只穿了一件大红的小背心、一条短裤,奶罩都没戴呢。以前每到夏天,阿芸受不了天热,在家里不戴奶罩。每次有客人来,江哥总要叫她进里屋穿戴整齐才出来。他竟和穿着暴露的小姐在公路上兜风!他以前说阿芸的小腿比较粗,穿长裙好看一点儿。这几年她见了漂亮的长裙就忍不住要买,盼着有一天能到美国穿给江哥看。名牌时装街的大小老板都摸透了她的心理,见她犹豫不决,只要说一句“江哥一定会喜欢的”,她就连价钱都不讲就买走。

      乐珍说,更奇葩的还在后面:红跑车是江哥给北京小姐的生日礼物!难怪他半年多没给阿芸寄钱了,推拖餐馆生意不好、手头紧。北京小姐不算漂亮,但娇滴滴的性子是武器,轻易打败了干渴已久的江哥,何况她还是一个大学生。乐珍死活也搞不明白,在纽约泡高级妓女都不要花那么多钱,妓女还不会欺骗感情。江哥一身油一身汗地打拼,一年只在“感恩节”休息一天,因为那天美国人在家吃火鸡,不会到中餐馆吃饭,现在就这么轻易地把血汗钱挥霍了!

      “北京小姐”这四个字像一根插满芒刺的大棒横在阿芸的心头上,令她既痛苦又压抑。其实她早有一些预感,只是不愿意去证实。江哥以前在电话里和她重复说一些床话,甜腻热辣的,最近闭口不提了,想必不用再过这份嘴瘾。她想立刻给打电话质问他,但知道他绝不会承认。

      她一咬牙、一跺脚,决定偷渡,登陆美国后再通知江哥,这样他想反对也来不及了。她找到了青姐手下的小蛇头,说明来意。当时偷渡要三万美金,头期交5千块,她手里的钱还够。青姐刚开辟了一条新线路:从福州飞北京,从北京坐火车去莫斯科,经捷克、德国到荷兰,再从荷兰到英国,最后从英国飞美国。阿芸听得头晕了。她从小到大去过最远的地方是福州,现在要经过那么多国家,躲过各国海关的检查,稍有差错就会前功尽弃,越想越怕,战战兢兢地问,“会不会有生命危险啊?”立即遭到小蛇头劈头盖脸的一顿骂:“像你这样还想闯美国?哆哆嗦嗦的在海关漏了馅,还会害了别人。我跟你说,经我手到美国的人里最小的有十二岁的,哪个也没像你这么窝囊!”她不敢再多话,无论怎么样都要上路了。江哥没有身份,不可能离开美国回到她身边,难道她还有别的选择吗?

      她在准备行装时费了一番周折。因为要假装普通旅游者,蛇头规定只能随身带很小的一个旅行包。她难过地把几年来买的新衣服都丢在家里,只带上了两条最喜欢的桑蚕丝长裙,一条豆沙色的,另一条蔷薇紫色的。

       接下来是漫无尽头的旅途。飞机、火车、轮船、汽车……乘坐了每一种她能想象出的交通工具,穿过了半个地球。她一天比一天瘦下来,脸色也一天比一天苍白,担心见到了江哥时,他认不出自己了。

      到了荷兰以后,蛇头命令阿芸和同行的五十几人把旅行包全部扔掉。阿芸不知道还要过多久才能到美国,路上又不可能有机会买衣服,把三套内衣内裤穿在了身上,但狠狠心,把那两条桑蚕丝长裙丢进了路边的垃圾箱。五十多人沙丁鱼般挤在一辆密封的运货卡车里,抱腿蜷缩坐着。车内黑漆漆的,蒸笼般酷热,只从车厢左上角的通风口透进来一点点天光和空气。因为怕被外面的人听到动静,谁也不敢说话,只发出或轻微或粗重的呼吸声。阿芸全身浸透了汗水,很想脱下两件内衣,但被众多男人团团包围,不可以无所顾忌,尽管没人能看清她。鱼腥气混和人身的汗臭和狐臭,害得她几次差一点吐出来。她特别怀念老家宽敞的房子,还有清新的海水气味。

      车里面突然一点天光都不见了,变成了一个完全封闭的黑箱,空气越来越稀薄,大家开始骚动不安。有个男人忍不住站起来,摸索着车厢的左上角,找到了那个通风口,但它不知被什么东西从外面堵得严严实实的。接着很多男人都去试过了,随后又去推车厢后门,但门早被司机从外面锁死了。他们脱下鞋子,拼命敲打驾驶舱的墙壁,呼喊着求救。女人们开始大声哭起来,男人们便呼喊得更疯狂、敲打得更激烈了。

      阿芸躲在角落里发抖,脸上已经分不清泪水和汗水。江哥此刻正在做些什么?会不会和那个娇滴滴的北京小姐在一起?如果他知道她现在连呼吸都困难了,会来救她吗?司机像一架没有听觉和感觉的机器,也许因为车厢的墙壁太厚了,丝毫听不到他们的呼喊和敲打。人们喊得口干舌燥,敲打得精疲力尽,都瘫坐了下来,在逐渐变成真空的黑暗里,陷入绝望的沉寂。不知又过了多久,旁边的一个人突然倒过来,横压在阿芸身上,就一动不动了。阿芸伸出手想推开那个人,但没有一丝力气,绝望地放弃了努力,闭上了眼睛。就在这时,卡车突然停住了,后门被接应的人打开了,她呼吸到了一丝新鲜空气,终于重新回到了人间!

      阿芸九死一生,谁料到登陆美国后,因为一系列的变故,竟选择一死,但魂魄多年都没有散去。陶霏坐监狱时,在许多个早晨醒来,发现阿芸站在自己的床前,说:“求求你和青姐,放过我吧,我以后当牛做马,一定慢慢把欠下的偷渡钱还上……”陶霏、金西、青姐都得给阿芸一个说法,但是青姐,先一步解脱了。

      乐队成员不知什么时候换上了草绿色的制服,还有模有样地扛着肩章,粗看去像中国武警。他们奏起音乐,把声调从哀伤转向激越,宣告入葬仪式的开始。阿绮跪倒在墓旁,哭成了一个泪人儿,向青姐告别,“妈,我不管别人说你什么,你是我的好妈妈!”两位女老乡扶着她的手臂,低声安慰。一些人持续地低泣,为逝者,也为自己,二、三十年前冒着生命危险偷渡来美,至今四处漂浮,无确定身份。时过境迁,偷渡的渠道变了,改成“留学式”、“考察式”、“旅游式”等,唐人街的移民律师也换过了几茬。青姐的离去,为一段移民历史画了一个感情复杂的休止符。

      陶霏最后一次见到青姐,是在纽约联邦法院。她当时被单独关在一间候审室里,透过小窗口,看到青姐被押进了对面的候审室,就想制造一个接近的机会。她困兽般踱来踱去,终于发现了一个监视器的死角:一堵矮墙后面的马桶。她把一卷手纸塞进了马桶,随即以马桶堵塞、自己闹肚子为理由,要求年轻的黑人看守带她去方便。女看守没多想,把她押进了青姐所在的候审室,又不想闻她的臭气,就等在了门外。

      陶霏一见到青姐,就“扑通”一声跪下了,含着眼泪颤声恳求:“青姐,只有你能救我!你的女儿是成人了,我的儿子才5岁,现在我和金西都被关起来了,有可能被判20年徒刑,孩子不能没有父母啊!”

      青姐一脸憔悴,有气无力地问:“我能帮你做什么?我身上的罪也有几十条!我一直都在帮助老乡,落到这样的下场。”

      “我最大的罪名是间接害死了阿芸,你我都有错,求你担下责任吧,看在我儿子的面子上!”陶霏全身发抖,涕泗横流。这时她听到了看守的脚步声,立即站起身,慌忙擦干眼泪,走到门边。在看守打开门的那一瞬,她回头期待地望了青姐一眼。想在想来,那一眼即是永别。

      不久,陶霏通过李律师得知,青姐揽下了对阿芸之死的责任,减轻了她的罪状。法庭审判的结果是她获刑7年,金西获刑5年,被立即取消律师资格。两人还被没收全部财产,一时间,“落得个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陶霏在被转入正式监狱后,通过监狱律师和金西办了离婚手续。在服刑期间,儿子弘由金西的妹妹暂时抚养。陶霏像一个落入孤岛的人,用书信的木棒打磨石头般冷硬的监狱生活,获取星星点点的火花,维持精神的光亮。她每星期至少给儿子写三封信,像天底下许多普通的母亲,不厌其烦地重复自己的牵挂和嘱咐。她还坚持不懈地给青姐写信,在寄了20多封后,终于得到了回音。即使几年前出狱后,两人一直保持书信往来。

      在墓园里,陶霏从背包里掏出一封信来,突然对众人说,“我想给大家念一下青姐给我写的最后一封信。”众人竟安静了下来。她读到:“陶霏,我肝痛得受不了,每天抓铁床扶手,快把它抓断了。最近几天我总梦见离开乡下老家的那个晚上,还又一次走过罗浮桥。明天我就要离开牢房,搬进监狱医院。我知道自己不会再回来了。没有了我,我希望亲人们能好好活着。这些年我信佛,把狱友留给我的一本《佛经》读了上百遍,放下了以前的恩怨。《佛经》上说,‘以一极微为中心,集合上下及四方等六方的极微而成一团,称为微尘,合七极微为一微尘,合七微尘为一金尘’。人活一辈子,就像一粒金尘,太微小了。我有过的万金,也会随我变成尘土。”

      一辆黄色吊车把青姐的棺木吊起,平稳地放进墓穴。阿绮把青姐遗留下的《佛经》放到棺木上。《佛经》的封面已经损坏,但被青姐精心修补过。陶霏拿出了自己最喜欢的一只青玉手镯。当年青姐曾夸过它好看,但她不舍得送人。她在出狱后经济最困难的时候,也没狠下心把它送进当铺。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她终于把玉手镯放进了墓穴。众人自动地排成一队,依次丢一把尘土,或放一朵玫瑰,向青姐做最后的告别。青姐的亲属们披麻戴孝,齐刷刷地跪下,再次发出痛哭的声音。葬礼结束后,他们又按家乡的风俗,换上大红的腰带,给青姐的遗像扎上红纱,立即给墓园增添了喜庆的气氛。

      陶霏在人群中寻找,不见金西的踪影。这时炜煊走过来,声调低沉地问:“你还好吗?”陶霏反问:“你期待听到一个什么答案?”炜煊怔了一刻,他会告诉她自己的真实想法吗?于是顾左右而言它,“你看,青姐生前住在唐人街,吃中国饭、穿中国衣,只说三句半英语,葬礼倒是中西合璧。”陶霏还是反问:“你是来当看客呢,还是来当主角?”炜煊意味深长,“那要看这部电影怎么发展。下午5点在纽约一起喝杯咖啡,怎么样?我早选好了地点,曼哈顿的‘沉思’咖啡馆。”陶霏犹豫片刻,答应了。

      送葬车队回城的速度比出城时快得多了。黑衣的人们很快下了车,消失在人海中。陶霏想起某位名人说过的一句话,人一生只有两分半钟,一分钟为笑,一分钟为叹息,半分钟为了爱。现在人们又回到各自的“一分钟”或“半分钟”里去了。

《金尘》1

作者:曾晓文

      纽约人连日里被5月的冷雨折磨,终于迎来了太阳。太阳并没露出君临天下的霸气,行动迟缓,心怀疑虑,和一簇簇湿重的寒气反复纠结。路两旁的天国树和黑樱桃树似在一夜间绿叶丰盈,在清风拂过时私密低语,许诺着温暖的夏季。

      曼哈顿唐人街上的多家店铺,在全美国歇工的圣诞节当天,都风雪不误地照常营业,这天竟大门紧锁,卖水果或杂货的摊位也不见踪影。少了小贩们南腔北调的吆喝声,简直是森林失去群鸟的啼鸣。一大早,商贩们把自己从头到脚洗干净,穿上各种质地的黑衣,一些人甚至把压箱底的西装都翻了出来。西装式样有些落伍,做工亦不精致,但依然庄重。他们不约而同地聚集到街两旁,尽力挺直被常年劳作磨损的腰板,还一改平素高声嬉笑怒骂的习气,顽强地沉默着,脸上露出近乎虔诚的神情。随后,外地的黑衣人陆续涌现了,近路的来自美国各州,远道的来自墨西哥、加拿大、两岸三地等,迅速填满街上的空隙。有些人显然是从飞机场、火车站、灰狗巴士站直接赶来的,拖着行李箱,风尘仆仆、面色严肃,使街上的气氛愈发凝重了。

      一阵哀伤的鼓乐传来,划破了清寒和静寂。树间的栖鸟“哗”地惊起、飞离,人们不由地打了个激灵,踮起脚尖。一个排成方阵的黑衣乐队进入了视线,队员们额头光洁、眼神灵活,肃穆的表情和他们的年纪不太相称。

      千呼万唤,一辆黑卡车缓缓出现,在驾驶舱顶上立着一位中年女人的巨幅彩色遗像。女人浓眉大眼,在重重花圈的环绕下露出笑容。车厢里载着的棺木被鲜花层层覆盖。“不止曼哈顿,连布鲁克林的花圈店都被买空了。”有人小声地嘀咕了一句。接着有一位银发老者感叹,“一百多辆林肯车啊,我在唐人街住了50多年,从没见过这么大的排场呢。”紧随着黑卡车,一辆接一辆的“林肯”车鱼贯而行,霎时在都市的水泥丛林中,冲出了一条黑色河流。

      遗像上的女人是青姐,华人蛇头中的“大姐大”,曾经手几千福建人偷渡来美,被FBI在全世界范围内通缉,十几年前遭逮捕,随后被判处了36年徒刑。两个星期前,她因患肝癌医治无效,在德州的一家监狱医院里停止了呼吸。

      青姐一走,纽约唐人街的这本大书,就被翻过了一页。

  1. 炜煊

      导演炜煊站在一辆敞篷越野车上,把两手搭在腰间,俯视着唐人街,一揽众山小。车是纯白,两侧漆着“泛亚传媒”四个红字,跻身于黑色的送葬车流中,自是惹眼。他眉目平常,神情却活跃,身穿正宗新款的博柏利牌黑风衣,鹤立鸡群。他下意识地捋捋精心染过的头发,迎接人群的瞩目。

      重回曼哈顿唐人街的情景,他不知在想象中拍摄过多少次了,但都与此刻相差甚远。人生果然没有彩排,一切都是现场直播。他透过略微疲惫的瞳孔,把视野中的店铺拉成慢镜头中的场景。店铺换了招牌或门窗,涂了新色,没有哪一间和记忆中的“日新”印刷厂吻合。20几年前,他在那里打杂、当校对,整天伏在一张小办公桌上,头顶一盏光线灰暗的灯泡。隔壁是一家食品商场,新鲜烧腊、腐烂菜叶还有鱼下水的混合气味不时扑鼻而来,打工仔们的说笑吼骂同样荤素夹杂。印刷厂的主要业务是印制中英文对照的中餐馆菜单。老板是位50出头的南方人,擅长精打细算,会把炜煊不小心扔进垃圾筐的曲别针翻出来,重新启用。炜煊的英文本来很“菜”,校对时还睁一直眼闭一直眼。比如老广东人习惯把“麻婆豆腐”直译成Pock-marked old woman's bean curd(满脸麻子的老太婆的豆腐),让人立马丧失食欲;“夫妻肺片”是“Man-and-wife”lung slices(男人和妻子的肺切片),简直恐怖。他找不出更合适的说法,索性付印。客户们大多不识英文,也没减少订单。他想象老外们捧着菜单大惊失色的情景,不禁暗自笑了,在那段日子里其实难得一笑。

      摄影师小康站在他身边,一副媒体人全副武装的打扮:棉布衬衣搭配卡其布马甲,脖子上挂着“尼康”牌长镜头数码相机。他以前从未来过纽约,对青姐也不了解,扫视街两旁黑压压的送葬人群,既惊讶又好奇,“哇塞,全唐人街都出动了!一个女蛇头有这么大魅力!你看她那样子,不就是个农村妇女吗?”

      炜煊有些无奈地应道,“是啊,她抢了我的头条!”

      两个多星期前,炜煊来纽约出席他执导的大片《金影》的首映式。《金影》讲的是千年前发生在宫廷里的故事,融合权力争斗、金钱、欲望、美女等诸多元素。自从十几年前“心碎地”离开,在纽约办首映式一直是他的心愿,这一次梦想终于照进现实。他用心策划了大半年,还说服投资商砸大钱宣传。“舍不得孩子套不上狼”,何况钱不像孩子那么娇嫩,砸下去不必手软。他把首映式安排在曼哈顿东区的阳光影院,还用有关新闻地毯式覆盖海内外的中文媒体。只要他的前妻陶霏关注华人新闻,就一定会看到。他不知道她住在哪里,但派人辗转找到了她的微信,把新闻传给了她。他不想主动加她微信。十几年没见面,彼此间早隔了一条冻结的河流,他暗地里希望她先踏上“破冰之旅”。

      首映式当天,他率领麾下一班人马,亮相红地毯。圆片墨镜,精制中式黑马褂,他的风范不逊香港电影中的澳门赌王。遗憾的是雷声大、雨点小,观众稀稀落落,预计的热捧场面没有出现。中国的几家媒体行程万里追随他,自然出席,纽约娱乐界媒体蜻蜓点水般拍了几个镜头,当地华人媒体和社团领袖却没露面,陶霏更是踪影全无。他抑制住失望的情绪,从容镇静地接受采访,给几位“粉丝”签名。导演,首先要是一位出色的演员,他暗暗告诫自己。《金影》放映后,观众们没有像他希望得那样全体起立,只报以不甚热烈的掌声。他敏感地辨出其中礼貌的成分,难免有些失落。

      一部电影,和一场派对有多大差别呢。尽兴也好,失望也罢,曲终人即散。他离开影院,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两旁的建筑年久失修,路边的流浪汉换了一茬年轻面孔。纽约,这只曾令世界各地多少年轻人心动的“大苹果”,似乎被岁月榨去鲜润,露出衰老尴尬的斑点。

      小康一直跟在他的身后,小心翼翼地说,“导演,我刚查过了,今天是大蛇头青姐的公祭日。”炜煊立即拿出苹果手机搜索,青姐的新闻果然登上美国中文媒体的头条,又被世界多家中文媒体秒间转发,连美国主流媒体也报道了。新闻图片一张接一张叠印而来: 青姐的大幅遗像;黄袍加身的道士敲着锣,引领青姐的至亲家属走过奈何桥;侨团和个人送去的花圈、花牌、哀帐,在灵堂内外铺天盖地;青姐的父老乡亲身着黑衣、腰系白布,在灵堂里低头沉重拜祭……青姐的葬礼将在两个星期后举行。炜煊突发奇想,决定带领摄制组,拍一部关于青姐的纪录片,首先从葬礼开始。他多年前刚登陆美国时学过一句俗语,“如果生活给了你一颗酸柠檬,那就榨杯柠檬汁吧!”《金影》首映失利,他有些无颜见江东父老。如果制作一部纪实性的“华丽的转身之作”,至少可以给投资商带回“一杯柠檬汁”,再说陶霏和青姐有过千丝万缕的联系,也许会遇到她。这时他的手机响了一声,妻子婕发来微信:“见到前妻了吗?”他皱了皱眉,不去理会,即使此刻看不到婕的脸,也能想象出她挑衅的神情。

      临来纽约前,他和婕接受电视台一档名人节目的采访。主持人已经不年轻了,但不时露出少女般的娇俏表情。现场灯光明灿,大屏幕打出他和婕的合影。两人在海边相拥,笑容安逸缱绻,一个马褂加身,一个穿旗袍秀优雅。观众席上坐满不同年龄段的粉丝,甚至还有铁杆粉丝高举标语牌,上面画着热气腾腾的红心和“Love”,为这对“神仙眷侣”捧场。在此之前他们接受过若干媒体的采访,从头至尾表现得无可挑剔。他懂得指挥演员,擅长拿捏表演尺度;而婕身份多重,如手握一副花色齐全的扑克牌: 时尚、美容、管理、媒体、英语、教育等,运筹帷幄。几年前,她买下漂白皮肤的专利产品“白芙美”。产品中的铅毒比例稍高,对皮肤有害,但她巧妙地“忽略”了这个事实,还参与广告制作,使得它在全国热卖不止。她本人不用“白芙美”,忠实于法国产品,虽没做到冻龄,但一直努力放慢衰老的进程,还化妆有术。她分享了做成功女士、模范妻母的经验,赢得观众热烈的掌声。主持人在盛赞之余,问她,”你多年前做了海归,有没有后悔过?”婕立即摇头,“我不能想象如果一直留在纽约,我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但绝对不会像现在这么精彩!”随后主持人把脸转向炜煊,“你爱上婕,是不是因为她在纽约时和你患难与共过? ”炜煊犹豫了3秒钟,随即回答,“当然!”似乎没人留意到他的迟疑,但那没有逃过婕的眼睛。她的脸色在3秒内从幸福转向愠怒又转回到幸福。

      采访结束后,炜煊夫妇被粉丝们依依不舍地送进了电梯。电梯门刚一关紧,婕就压抑不住地抱怨,“你刚才的表现真让我失望! 你想否认我在你最困难的时候跟了你?”他反问:“我连犹豫几秒钟的权利都没有?”

      两人望着电梯的指示灯,陷入静默,似乎悄悄降入无底黑洞。待电梯终于停下来,双门敞开,迎面撞见一群无缘进入演播室的热情粉丝,才立即换上了恩爱笑脸……

      小康小心翼翼地问:“老板娘问你怎么不回她的微信?”

      婕大概早给小康洗过脑了,派他监视自己,炜煊心想。为了一个落魄的陶霏,值得这么兴师动众吗?他对陶霏的想念,起初像一块大石头,在心里突兀地立着,后来被漫长的岁月不懈地侵蚀,早已风化成尘。

      “把你的相机给我!”玮煊说。

      小康立即遵命。玮煊接过相机,开始抓拍。停下来,看看图片的效果,不太满意,接着把设置调到了黑白,再从镜头望出去,街景似乎与记忆中的图像开始悄悄吻合。他在唐人街打工时,拍过许多以众生为主角的黑白照片。福建人涌入美国,使得中餐馆遍地开花,印刷厂的生意也兴隆起来。老板雇了留学生婕当校对,玮煊“沦落”成了全职打杂儿。婕眉眼周正,从不涂脂抹粉,也不高声大气地讲话。玮煊有时会拿出他拍的人物写真给她看,有挥刀砍烧鸭的胖厨师,也有慢悠悠地喝早茶读中文报纸的干瘦老人,常常得到她的赞赏。待彼此熟悉起来,她还对他的日常生活不时流露出关心。

      送葬车队流动得缓慢。在敞篷越野车的前方隔几部车,一辆黑色福特面包车停了下来。路边的一位穿黑风衣的女人快步走近,拉开车门坐了进去。女人梳中长发,把左侧的头发一丝不留地拢到耳后。多么熟悉的侧影!炜煊探出身子,立即把镜头聚焦20倍,在这条黑衣女人云集的街道上,他清楚地分辨出了她:陶霏!她果然现身了!他不得不惊叹婕的直觉,看来女人远隔重洋都能准确预测情敌的方位。陶霏的一阵轻盈脚步,果然卷起了他的层层心尘。

      一个场景从眼前朦胧闪过:他跳下车,跑到那辆黑色福特车旁,敲击车窗。陶霏轻轻摇下窗子,双眼满含热泪,足以融化千里冰河,低声说:“你也来了?”一阵微风袭来,他打了个冷战,不由得用手臂抱住了双肩,跌坐到后排的座位上。路两旁的黑衣人像一棵棵被砍伐的树木,缓缓地向身后倒去、倒去,在他的眼中变得形影模糊了。

      上世纪80年代末,他一心想当摄影师,省吃俭用两、三年,买了一部“尼康”牌相机,还辞去了工厂宣传干事的职位,当上了剧务,随一家剧组在扬子江游船上拍风光片。他每天跑上跑下,忙得满头大汗,但从不忘把相机挂在脖子上,随时抓拍。

      大清早,扬子江上浮着悠悠的薄雾,晨曦从薄雾的间隙透出来,给游船涂上梦幻的色彩。剧组还没有开工,他就到甲板上转转。甲板上的游客寥寥,多是些睡眠较少的老人。这时,一位女学生侧影的进入了他的视野。长发如瀑,左侧的头发都被拢在耳后,露出形状优美的耳朵。装扮走的是简单风格的路线:白上衣无领无袖,天蓝色的短裤。短裤的式样有些落伍。天呐,她居然赤着脚!他的目光把她裸露出的皮肤都粘过了,一寸都不肯错过。他悄悄地跟在她的背后,从船头到船尾。她走路时,几乎是在舞蹈,每当上下台阶,身体仿佛应和着一道隐秘的旋律。他无需触摸,就感受到了十足的弹性。

      第二天,船过巫峡,放慢了速度,他得空站在人群中,看两岸原始旖旎的风景。他在一转头间,又看到了那位女学生,鬼使神差般举起了相机,也不用担心被周围人捕捉到迷恋的目光。镜头里,峡谷青青,天空蓝蓝,穿一袭红色长裙的她青春可人。她听到扣动快门的声音,仿佛一头小鹿从林间跳上马路,骤然撞到枪口,露出吃惊的眼神,随后变成了一头烈性母狼,目呲欲裂,奔过来抢他的相机,嘴里嚷道:“我叫你偷拍! 我叫你偷拍!我把你的相机扔到江里去!” 他当然不肯放手。周围有男人替她助威,“抓他这个流氓! 随便就拍美女,无法无天啦!”众人也跟着起哄。他的双眼失去相机的遮挡,泄露出温情。她见了,表情渐渐柔和起来,松开手,“你把胶卷曝光,我就放过你!”他低声恳求:“我一路上拍了很多好照片,太可惜了。我回家后把你的照片洗出来,寄给你,好不好?我对天发誓,绝不留底片,绝不多洗一张!”她盯着他看了足足二十秒,像探测他的真诚度,终于同意了。众人见两人偃旗息鼓,有些扫兴,把注意力转回到两岸的风景。

      他和她搜遍了全身的所有口袋,找不到一片纸。他递给她一支圆珠笔,请她在自己的手臂上写下地址。她一笔一划,像招来了一群小虫子,痒痒地、亲密地爬动。她的乌发就在他的唇下一两寸的地方,散发着茉莉花洗发水的醉人气息。她的地址是哈尔滨市,而他住在北京。这又有什么关系呢?距离,旅行起来很长,在地图上看,却可以很短。

      她写完了,抬起眼期待地望着他。

      这时他说:“如果我将来拍一部电影,你愿意做女主角吗?”

      那一句在记忆中永远完美的台词。

      几年前,他在导演一部城市爱情片时,说服编剧,把男女主角的初次相遇安排到了长江游船上。他为了让那场戏精致唯美,拍了几十条,害得全剧组的人耗在船上,在巫峡附近幽灵般飘荡了整整三天。女主角是80后,成名早,万千宠爱集一身,偏偏晕船,吐得翻江倒海,哪受得了这份苦?只好叫化妆师不停地补妆,背地里大骂他“丧心病狂”,几次宣布要罢演,又不敢轻易撕毁合同。她是公认的大美女,比陶霏亮丽,但不管怎么调教,也复制不出陶霏的眼神。他最后无奈地放过了她。他以前时常睡她,下船后竟失去了亲近她的兴致。

      那一年他从三峡回到北京后,履行诺言,把偷拍的陶霏的照片寄给了她,还附了一封情书,形容两人的相遇是“一场完美的风暴”。从此他和她鸿雁传书,在短短的时间里彼此掏心掏肺。她一直向往坐扬子江的游船,每月从工资里省下钱来,一存够就买了船票,后来就在甲板上遇上了他。缘分来了,墙都挡不住。他坐十几个小时的火车去哈尔滨看她。她当时在一家职业学校教英语,把他安排到男同事的宿舍住下了。她如痴如醉地享受他的亲吻和抚摸,但是顽强地守护处女的最后一道防线。在后来的半年里,他看望了她四次,看清了自己面临着两个庞大的敌人:别离和性爱。在那一场无声的纠结的战役中,他抵抗不了旺盛的荷尔蒙,当然还有对她的迷恋,很快投降,和她谈婚论嫁。

      他和她的婚礼简单得简陋,基本上就是在哈尔滨的一家饭店,请了七八个人吃了一顿饭。客人大多是陶霏的同事和朋友。炜煊的父母对这桩婚事不满,没来出席。他的爸爸当了大半辈子的工人,勤劳本分,不免固执。自从他丢掉了铁饭碗、在“有上顿没下顿”的剧组里瞎混,就没再跟他说过一句话。现在他娶一个没既没北京户口又没陪嫁的“丫头”,等于又给父母填了一件烦心的事儿。

      陶霏的母亲锦平倒是来了。皮肤晒得黝黑,相貌比同龄的女人要老一些,穿着也嫌土气,大热天还戴了一副白棉线的手套。她局促地坐在饭桌旁,并不正视任何人。陶霏不停地往母亲的碟子里夹肉夹菜,母亲香喷喷地一一吃完。仔细端详,母女俩的五官有些相像,匀称,线条柔和。席间有人问起陶霏的父亲,她的母亲终于抬起头,回答:

      “地里活忙,走不开。”竟是一口纯正的北京音!

      婚礼过后,炜煊对陶霏的身世多了一些了解。她的母亲锦平出生于北京,在六零年代响应国家号召,下乡到北大荒。锦平一心扎根边疆,嫁给了当地的一位农民,一夜之间跃为“与工农相结合的光荣榜样”。冬天里,知青们开荒种地,在冻土上面挖炮眼,装火药,好炸成小块。放炮有危险,在场的男知青们躲得远远的,但她自告奋勇。导火索燃到尽头,始终不炸,她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跑到跟前去拨导火索,结果“轰”的一声,火药偏偏就炸了。她命大,只损失了右手一根手指,但获得了“劳动模范”的称号。她在生下陶霏后,立即下地干活,得了产后风,遗憾的是不能再怀孕。陶霏的父亲希望她生个儿子延续香火,大失所望,经常无缘无故地大发脾气。陶霏10岁那年,兵团的知青们纷纷回城,母亲却留了下来。嫁鸡随鸡,嫁给了农民就永远当农民。陶霏在北荒镇读完中学,考大学时分数不低,但黑龙江省的录取分数线高,只好委屈地上了一所师范专科。母亲当年要是选择带她回北京,她就有资格在京参加高考,进入重点大学,生活也许会是另外一种样子。她在农村女孩堆里显洋气,在城市女孩的圈子里又嫌土气,总之不管在哪片天空下,都孤雁般落单。她毕业后被分配到职业学校教英语,一直不开心。炜煊年长几岁,多些阅历,自然成了她的精神依靠,不停地安慰鼓励,未来还有机会。

      陶霏在认识炜煊之前,听说母亲的好友杨阿姨移民了美国,打听到她的通信地址,写了几封长信,恳请她帮忙办留学。半年多过去,陶霏没得到回音,已不抱希望。谁料到喜从天降,杨阿姨真的把经济担保书寄给了她。因为担保是给她一人的,她在申请大学时担心被拒,填表时在婚姻状况一栏填的是未婚。

      她如愿被纽约一所大学的教育学院录取,还顺利地拿到了学生签证。炜煊在北京的一家西餐馆为她饯行,花去了将近一个月的工资,饭后,还分享了一杯哥伦比亚咖啡。两人都是第一次喝咖啡,在奇异的馨香中品尝到别样滋味。她离开后,他随一家剧组在山西的一个偏远小镇拍电视剧。每次给她寄信,他都得骑自行车去县城的邮局。一路上寒风刺骨,他渴望一杯热咖啡,可在小镇上找不到,只能在渴望中受煎熬。他在信中写道:“这个冬天很冷,因为你不在身边,冷空气就更渗入了骨髓。我试图想象你在美国的生活,但想象是受伤的鸟,总在原地打转,飞不起来。”从县邮局寄出的信,先到省城,然后到北京搭乘国际航班,抵达美国纽约,再由纽约邮局分发,最后被一位白头发的邮递员投进她的邮箱里。她,还有汽车洋房的美国梦,是他戒不掉的“咖啡因”。

      他住的小旅社只在前台有一部电话。陶霏打电话给他,因为电话费昂贵,必须长话短说。她的声音果然来自地球的另一边,遥远、陌生,“我有一个坏消息,还有一个好消息。坏消息是杨阿姨和她的丈夫搬到香港了,不再资助我,我没有学费,只好退学;好消息是我正给一位白人律师做事。这个律师可以通过假结婚帮我办身份,‘曲线救国’。”他打断了她的话:“你疯了吗?”她的语调冷静,“没有,清醒得很呢。如果我不能维持身份,就必须回国,半途而废,我们的美国梦就结束了。我一旦拿到绿卡,立即和他离婚,把你接出来,我答应你!”炜煊站在柜台旁,周围人声嘈杂,电话里的信号也不清楚,稀里糊涂地同意了。他在剧组里职位低微,在摄影上也不出成绩,一心梦想去美国发展,尚未出师,怎么可以折戟沉沙?

      不久,陶霏悄悄委托人和他办了离婚。

      两年后,她托青姐搞到了一本护照。护照主人是一位名叫“黄明”的华裔美国人,因心血管崩裂突然丧生。他的遗孀哭得昏天黑地,清醒过来后,发现黄明留给自己一大堆债务和两个未成年的孩子,就决定不注销他的身份,把他的护照卖给青姐,换一笔现金。青姐的部下对护照进行“换人头”处理,不留痕迹地贴上了炜煊的照片。炜煊拿着这本护照几乎大摇大摆地登陆美国,扮演了平生第一个突破性角色:一位死者。

      他在纽约肯尼迪机场的出口处,几乎不能相信眼前这位淡妆轻抹、时尚优雅的女人竟是陶霏。陶霏没给他久别重逢的缠绵,把他安排住进了她在唐人街住过的房间,财仔的隔壁。她已搬进了和她“假结婚”的律师家里,假作真是真亦假。炜煊听说律师姓金西(Kinsey),还特地查了一下词典,Kinsey 意思是King’s Victory(皇帝的胜利),气势夺人。当他第一次在唐人街看到陶霏挽着金西的手亲密地走过,怔怔得立成了一根冰柱。她的紫罗兰色的高跟鞋踩的不是路上的树叶,是他落地跌碎的心。那幅画面在他的记忆中,像刺青扎进皮肤般清晰永久……

      送葬车队终于上了高速公路,行驶得顺畅起来,炜煊的心神似乎安定了些。多年来他拍过十几部电影,但眼前的这一部,似乎被一股神秘的力量赋予了生命,正在纽约上州的大地上穿行。

2. 陶霏

      纽约,是陶霏不愿重访的城市。她走出8街上的灰狗巴士站,距离第一次从北京乘飞机登陆纽约,隔了一条25年的时光隧道。25年,四分之一世纪。纽约无需以她久违了的挤满街巷的游人,只需用这一对词组就足以淹没她。

      她搭地铁到格兰特街站,到了地面上,走过几条街区,还不时见到中文招牌。不远处新建的高档公寓楼,标出不菲的单元价格。在传统的华人店铺中间,美国银行、咖啡馆、西餐馆屡屡出现。唐人街在明显扩展,也在悄悄西化。她拐进了一条偏僻的小街,立在人行道上,张望对面的“怡芳艺术品店”。小店的门面比记忆中的要窄小寒酸,窗户还是当年的那一扇,中间玻璃上雕着的莲花,在层层灰尘下挣扎露出半片殷红。

      当年陶霏在纽约辍学后,到唐人街的一家职业介绍所找工。她既不会讲广东话,也不懂福州话,愿意雇她的人寥寥无几,不料却被高老板一眼看中。高老板不到四十岁,头发像睡熟时被人用剃刀推过,从顶部中间整齐地脱落。他矮小瘦削,却有一个响亮的名字:高圣堂。高老板开的“怡芳艺术品店”面积不足20平米,摆满从中国大陆运来的工艺品:唐装、字画、瓷器、文房四宝等,其中很多廉价的仿制品。她是唯一的雇员,既补货,又收钱,整天忙个不停,累得腰酸背痛,一小时只赚五美元。她不时提醒自己只要有收入,生活就有希望。高老板还开一家装修公司,平常顾不上小店的生意,但只要一露面,就对她动手动脚。她忍受着骚扰,对自己心怀鄙视。在求生欲念这个庞然大物面前,自尊是被针扎破的气球,不停地瑟缩变小。她经常在上工之前或下工之后四处打听,希望能另找一份工,但一直没有结果。

      入秋后的一天,陶霏站在柜台后面整理一堆打火机,一只手粘兮兮地贴到了她的后背上,吓得她惊跳起来。高老板是从后门进来的,走路又几乎没什么声音。柜台内窄小,给他创造天然的靠近她的机会。他假装找东西,一会儿捏捏她的手,一会儿碰碰她的腿,她躲闪着,又不敢太明显,触怒他。她的躲闪反倒让他兴奋,他的两眼一齐放出光来,仿佛和她玩一场时断时续的前戏,索性搂住了她的后腰。她终于被惹恼了,奋力地推开他,跑到门外,蹲到地上呕吐起来。听到他的脚步声,她转过头,掩饰不住眼中的厌恶。他显然败了兴致,“你家里死人啦?给我这脸色?你以为你多高贵呀?”她当然不高贵。如果没有这份工作,就付不出房租,就可能会挨饿。

      高老板离开了,她的神经才松懈下来,但一想到他下一次的露面,又会绷紧。她扫完了地,看了看墙上的钟,离关店时间还有10分钟。伴随着“哗啦啦”的一阵声响,店门的竹帘被撩开了。一位白种男人出现了,像从某部好莱坞的电影里直接走出来,身材挺拔,蓝宝石颜色的眼睛闪烁光芒,西装挺括讲究,上衣口袋中甚至还露出紫色丝帕的一角。她打了大半年的工,见到的白人屈指可数,何况还是这么光彩照人的一位,立即绽出笑容,礼貌地问候。他看到她,似乎松了一口气,说:“我在曼哈顿当律师,今天是老板萨拉的生日,同事们要给她办一个惊喜派对,但我把这件事忘得精光。我刚从法庭出来,接到秘书的电话提醒,离派对时间只剩下了一个小时!”陶霏有些困惑地望着他,他立即善解人意地放慢了语速,“我飞车上路,看到公路旁的中文招牌,灵机一动,萨拉爱好东方文化,买一份有中国特色的礼物一定会让她开心。我对唐人街的脏乱差早有耳闻,不想涉足太深,看到第一座停车场就停下来,下了车就看到你的这家小店。”

      她向他推荐一把纸扇,月白的底色,绘有两只旋舞的墨蝶,还镶着紫绸边,和他的丝帕颜色很协调。她甚至“唰”地一声打开扇面,轻扭腰身,做了一个民间扇舞的典型动作。在那个晦暗的午后,她在几分钟之内,就把店铺里的空地变成了一座小小的舞台。这个美国男人不懂中国成语“红袖善舞”,但露出欣赏的微笑。欣赏女人也许从来无需语言。他的目光蜜蜂般叮到她的左手无名指上,迅捷而灼热。她没戴婚戒。那时在中国戴婚戒的传统还没被恢复,何况她以单身身份来美。当然,他并不了解这些复杂的细节。

      他当即决定买下那把扇子,不过遇到一个小小的麻烦:扇子标价9.99美元,小店不收信用卡,他身上只有两美元现金。他诚恳地问:“我对附近不熟,不知哪儿有取款机,还怕出席派对迟到,能先欠账吗?我三天后大约同一时间还会路过这里,到时一定把现金送来。你相信我!我叫杰夫·金西。同事中还有一位叫杰夫的,为了区别,大家习惯叫我‘金西’。”她立即点头同意。金西是她遇到的第一位贵客,给沉闷的小店带来一股新鲜空气,她当然希望再见到他。她找来紫色的包装纸,用心地把扇子包好了,眼中闪出迷人的憧憬的光亮。

      三天后的那个秋日,开始得令人烦恼。天空像一夜未眠的赌徒,露出灰涩的倦容。陶霏特地换上紫色的薄毛衣,每隔一段时间就拿出镜子照照自己,坐立不安,期待金西的出现,没想到高老板先露面了。高老板像从面粉袋子里刚钻出来,一身白灰。他开收银机去拿钱,不料老掉牙的收银机被卡住了,就声色俱厉地质问,“收银机坏了,你都不管?害我关门倒闭,是不是?你过来,我教你修!”她不情愿地走过去。他突然贴到她的后背上,像一只刚出锅的螃蟹,热烘腥膻,指给她看钱箱下面的一个上锈的铁开关,随后用一只铅笔别一下,钱箱就“啪”地一声被打开了。她突然一阵恶心,想摆脱他,越是挣扎,他的“爪子”就在她的皮肉里嵌得越深。她火冒三丈,稍转过身,拼力抽了他一个耳光,跳到了柜台外面。他捂着脸,吐出了一个字:“滚!不要再来上工了!”她问:“那我这个月的工钱呢?”他鼓起眼,“你他妈的还做梦想要工钱?”

      陶霏拿起背包,冲出门去。到了街上,她冷静了些,意识到自己没有金西的电话,如果立即离开,大概此生再见不到他,希望会永远落空,于是决定在附近的停车场等候。她从金西的目光中读出欣赏,那也许是婉转的序曲,会升华成爱慕的主调。在挨过了无比漫长的一小时后,那个西装革履的身影终于进入了视线。金西看到她,吃了一惊,“你怎么站在这儿?我要付扇子钱给你。”她余怒未熄,在秋风中瑟瑟发抖,“我刚被老板炒了鱿鱼。”他动了怜惜之心,问,“我能荣幸地为你买一杯咖啡吗?”她立即点头。在此时一杯醇香的热咖啡,一定有天堂饮品的滋味!

      多年后,陶霏再次站在“怡芳”门前,时光的刀剑抽杀金西的身影,剩下记忆中的细微碎片。一个老年男人从店里走出来,把一个小木牌竖到门口,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一行字:“柱香每捆88美分”。那是高老板!他躬着背,原本瘦小的身体缩成了一小捆柴禾。她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从他的姿态中轻易判断出了衰落。

      她转身离开,回到百老汇街。财仔和她打电话约好的,在榕华大楼门口接她。很多人早在附近黑压压地聚集了,等待送青姐最后一程。一辆黑色福特面包车在她面前停下来,车窗被摇下来,财仔露出脸,大声叫道,“陶霏姐,快上车吧!”她上了车。财仔的老婆乐珍立即扑过来,把她抱住了。后两排座位上满登登地坐着他们的5个孩子,大的十几岁,小的四五岁,都埋头在苹果手机或游戏机的世界里。财仔说,“好多年没见了。日子过得太快了。”乐珍命令孩子们,“叫陶霏阿姨!”孩子们漠然地从手机上抬起头来,叫了一声。财仔吼起来:“你们热情点!没有陶霏阿姨,你们可能还没出生呢!”几个孩子又叫了一声,语调中明显添了热度。

      陶霏在上世纪90年代初搬进格兰街的一幢老屋,财仔立即从地下室跑出来迎接,面带微笑,张口就叫“陶霏姐”,还帮她搬家具。他个头不高,但力气不小,动作灵活。陶霏住进了他隔壁的小房间,很快和他熟悉起来。财仔在菜市场打杂,下工后带些卖不出去的菜回来煮,偶尔请她一起吃。茶余饭后,免不了聊聊各自的经历。

      财仔的爸爸死在偷渡路上,但他的妈妈并没因此打消送他偷渡的念头,认定去美国要“前赴后继”。财仔妈的好友有一个小巧玲珑的女儿,名叫乐珍。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习俗早被破除,但破除不等于铲除,两家人早早给他们定下了娃娃亲。财仔刚过19岁的生日,就接到了蛇头青姐的通知,叫他随一批客户上路。财仔妈知道美国华人男多女少,担心他以后找不到媳妇;乐珍妈担心他登陆后花心,忘了乐珍。两个当妈的毫不迟疑,迅速操办了他们的喜事。财仔和乐珍在洞房里厮守三天,就离开了家。

      他在偷渡路上车马舟船走了一年多,终于随一队人从墨西哥边境上的阿帕索进入美国,不料被巡逻的移民警察逮捕。这些人身无证件,衣衫褴褛,无所有也就无所畏,倒也没谁被吓得尿裤子,何况出发前都受过“培训”。偷渡最好的结局是悄悄登陆,最糟的结局是去见阎王爷,发生在两者之间的情节都纯属正常。财仔的表哥一路同行,天生瘦小,胡须还没长出几根,谎报年龄不满18岁,很快被移民局释放,还被当地教会派来的一位慈祥丰满的老大妈接走。财仔诚实地上报年龄,结果被扣押,丢进了拘留所。他一进门,就在地中央蹲下来,立即惹来一片惊讶的目光。周围人要么站,要么坐,没人摆这姿态。他第一次体验到了“文化休克”,只好一屁股坐下,还模仿身边的黑人,把两腿岔开,入乡随俗。几个星期后,青姐派人把他保释出来。青姐帮他偷渡,不要他坐牢,而是要他打工,早日还清欠下的两万美元的偷渡费。两万美元在当时相当于十几万人民币,是一笔巨款。财仔的叔叔在老家的县城当科长,一年的工资还不到5000元人民币。财仔想老婆乐珍,渴望搞到一张美国绿卡,把她接出来团聚。他在唐人街的几个老乡,请中国人律师办政治庇护,都落败而归。

      那天陶霏在“怡芳”小店门口等到金西后,欣然接受了他的喝咖啡邀请。他对唐人街不熟,还是她带着他穿过两条街区,找到了一家“星巴克”。她泪光莹莹地痛说遭遇,因为英语不流畅,几次停顿,语调更显委屈。他为她抱不平,“你该告高老板性骚扰!”她苦笑一下,“谁来做证人呢?店里又没装摄像镜头。”其实心里清楚,她的签证已经过期,一个没身份的去控告一个有身份的,显然是自找麻烦。他说:“我虽是哈佛毕业的律师,但只接政治避难移民案件,遗憾不能帮你打民事官司。”她灵机一动,问,“我有个室友叫财仔,偷渡来美国的,想申请政治庇护,正到处找移民律师,你愿意帮他吗?”金西的客户大多来自中东和加勒比海地区,还没有中国人,但乐于尝试。临分手时,他给她留下了一张名片,让她和事务所的秘书预约一个时间,带财仔到他的办公室谈谈。

      陶霏回到住处,立即兴奋地向财仔讲了认识金西的经过。财仔初中没毕业,但知道哈佛大学是绝对名牌,把自己的未来交给哈佛律师,错得了吗?不过他得打电话跟他妈妈商量。妈妈两脚从没踏上过纽约的土地,但常年生活在侨乡,对唐人街的事情了解得甚至比州议员还多。那些在中国出生的移民律师,连英语都说不利落,怎么可能说服法官?找个白人律师,成功几率要高得多。财仔的妈妈请算命先生测字,结果“金西”这名字会带来好运!金西,颠倒过来就是西金,在西方赚金呀。稳稳当当地赚金,当然要先有身份。财仔不到20岁,还有长长的未来,不可以像地下室里的老鼠似的,全身黑乎乎,永不见天日。

      几天后,陶霏和财仔一起走进了“萨拉律师事务所”。金发的接待员身穿既熨贴又飘逸的丝质白衬衣,散开脖子下的两粒纽扣,深遂的乳沟弯成两瓣白玉兰,随着她每一个小小的动作左闪右现。财仔的两眼立即化成了蝴蝶,忙碌地飞旋。陶霏从接待员背后的镜子里看到自己,双排扣大翻领的西服早已过时,保守呆板,怎么看都打着“第三世界”的烙印。

      她和财仔被引进了金西的办公室。栎木的办公桌和文件柜,镶金的笔架和名片,无一不讲究。金西依然西装革履,但比上一次见面时更帅气。他从高背皮椅上站起来,和他们握手,温和地问好。陶霏分不清他的温和是出于礼貌,还是善意,只一味地对他纯正的英语声调着迷。他问,“财仔申请政治避护绿卡的理由是什么?”陶霏事先反复考虑过这个问题。近几年的“成功”案例大多涉及因参与政治运动或宗教活动的受迫害者。她有备而来,从皮包里掏出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的场面惊心动魄:一群人举着十字架示威游行,其中一位年轻人把胸膛对准警察的枪口。她指点着年轻人的面孔,“这就是财仔!”又举起财仔的左臂,让金西看上面蜈蚣状的疤痕,“他被警察打伤,留下了这块疤!”财仔懂得“警察”这个词,猜出了大概,胆怯地低声用中文问,“陶霏姐,这是我和别人打架落下的。这不是撒慌吗?被法官发现了怎么办?”陶霏板起脸反问:“你想在美国黑一辈子吗?”财仔立即闭了嘴。金西仔细看看照片,又端详财仔,半信半疑。他一边提问,一边做笔录,问过阿财常去的教堂名、受洗时间、信仰上帝的原因等。陶霏都一一替他回答了。金西有时从几个角度提问,总算把故事的碎片贴在了一起,随后他问陶霏:“如果将来财仔上庭,你愿意给他当翻译吗?”她几天前还在小杂货店当苦力,现在即将为曼哈顿的大律师工作,难怪有人说“美国遍地都是机会”呢,于是忙不迭地点头:“我愿意!”

      一位高个子的西人女士敲敲门,走了进来。西装牛仔裤,休闲运动鞋,一副中性打扮;头发超短,眉目清朗,不施脂粉。金西介绍道,“这是事务所的老板萨拉。”萨拉对陶霏和财仔轻描淡写地点点头,并不落座,拿起金西的笔录一目十行地读起来。在座的三人不约而同地屏住呼吸,像在等待审判。几分钟后,萨拉抬起头,用锐利的目光把财仔从头到脚扫描一遍,把卷宗“啪”地一声掷到办公桌上,下手并不重,但掷出一股威严之气,“这个案子我们不能接!”金西变了脸色,请陶霏和财仔到门口的接待室去等,让他和萨拉商议。

      十几分钟后,金西出现在接待室,脸上的表情无喜无怒,淡淡地说了一句,“到接待员那儿交定金吧。”

      金西承接财仔的案子,总收4000美元。按照出庭次数算,开案定金、问话各500美元,见庭1000美元,上大庭后交清余额。申请绿卡、工卡、社安卡、申请家属来美登,另外收费。财仔从裤袋里掏出一捧脏兮兮的现钞,那是菜市场老板发的工钱,油腻,气味可疑。接待员用白皙的手指拈起钞票,露出嫌恶的表情。事务所虽没有明文规定不收现金,但绝大多数客户都使用信用卡或支票。

      陶霏带着财仔走出了律师事务所的大门,松了一口气。金西和财仔完全生活在两个天地里,但她把他们俩联系起来了。财仔嘀咕,“金西是个白人,能帮中国人吗?只谈了一个小时,就交了500元。在菜市场累死累活半个月,才赚那么多。”陶霏劝他:“把眼光放远一点儿。如果你拿到绿卡,别的好处先不提,单说和乐珍团聚、生儿育女这一条,拿多少钱能换来呢?”

      陶霏在后来的三个月里,恶补英语,尤其是法律用语。她买了一个带叫醒的小收音机。只要一睁开眼睛,就开始听新闻、练听力;还把可能用到的英语单词抄到一个巴掌大的小本子上,有空就拿出来背诵。她和财仔、金西做上庭的“模拟演习”,由金西扮演法官,向财仔发问。谎言被重复三次,有时就变成了真实。当他们三人相跟着走进庄严的法庭,似乎都相信了财仔因“笃信宗教而背井离乡”的故事。

      受理财仔案件的移民法官是福特先生。他60出头的年纪,出生于条件优越的世家,受过良好的教育,一辈子没经历过什么波折。他患有恐高症,极少坐飞机出国旅行,对外国的看法,也就难免受媒体宣传的影响,相信外国人大都身处“水深火热”。当法官通过陶霏的动情翻译,听了财仔的“受难”经历,再端详他那张年轻无辜的脸,同情心大发,批准了他的政治庇护请求。财仔听到这个喜讯,当场孩子般涕泪横流。

      财仔离开法庭后,立即向他所有的亲朋好友报喜。口耳相传,没过一个星期,连远在加州的福建人都听说了陶霏的大名,当然也少不了气宇轩昂的金西律师。几个月前,金西为找不到客户犯愁,好不容易说服萨拉接收财仔这个“特别客户”,一夜之间他的电话铃声不断。铃声带来生意,比任何音乐更悦耳,更令人兴奋。陶霏协助金西,再接再励,又打赢了两桩政治庇护案。

      陶霏接到了金西的电话邀请,到萨拉事务所附近的酒吧“喝一杯”。这是约会吗?她第一次坐到酒吧的高脚凳上,很不习惯,担心凳子倾斜,摔个人仰马翻,闹出大笑话。过了几分钟,才渐渐找到了平衡。她点了一杯啤酒,喝起来不知其味。她坐得离金西那么近,稍微仰头,就撞见了他的蓝眼睛,夕阳般流金的睫毛。她不止一次做过一个同样的梦:赤裸着身体走入了一片湛蓝的海,直至自己被完全淹没,此刻如回梦境,又有海风拂面,清醒过来,才知那是金西致命的喘息。金西诉苦道:“‘萨拉律师事务所’的生意不景气,但萨拉一直反对我接收华人客户,说‘他们有一双撒谎的眼睛’。她自称爱东方文化,但对东方人没多少同情心。”陶霏因为口语不流利,尽量少讲话,免得词不达意。在这个酒气弥漫、被高大的西方男性控制的酒吧里,一位善于倾听的东方女人简直是一杯清茗。金西身心舒爽,又点了一杯加可乐的郎姆酒。

      陶霏斟酌字句,终于说:“你觉得‘金西移民律师事务所’这个名字,听起来怎么样?”

      仿佛在交响乐的两个乐章之间,谈话出现短促的停顿,空气甚至一度缺氧。金西注视陶霏,用他不无困惑的蓝眼睛,像意大利的传教士利马窦在十六世纪第一次读到《易经》,还像在同一时期进入中国的荷兰人,第一次看到一件精致的景德镇瓷器。终于,云雾在他的眼中慢慢散去。他仍不懂《易经》,不懂瓷器,但捕捉到了陶霏眼中的金光,露出会意的微笑,说,“听起来很酷!我爱这个名字!”在那历史性的一瞬,“金西移民律师事务所”宣告成立,随后金西辞职,与陶霏合伙,在唐人街的榕华大楼租写字间、挂牌,都是顺理成章。

      后来在多少个晴朗的早晨,陶霏和金西相挽着走在唐人街上,身着华服,满面春风,而成群结队的福建人早已在街旁翘首等候。这些人大多在中餐馆打工,休息一天,就少赚几十到上百美元,平常哪里舍得?但为了见她和金西,就咬牙请假了。住在外地的,甚至得请三天假,还要破费买飞机票,下了大本钱。他们为得到大律师夫妇的重视,脱下脏兮兮的恤衫,沐浴更衣。当然也有个别人满身油腻腥膻地来了,像几粒屎,坏了一锅鲜鱼汤。他们对金西的态度是复杂的。有人当面叫他“鬼佬”,还以为他听不懂。他懂的中文词儿的确少得可怜,但陶霏教过他“鬼佬”。他们对嫁外国人的中国女子多少有些鄙夷,男人们猜陶霏贪恋金西的钱,或者想通过他搞到身份;女人们猜她迷恋金西的床上功夫。她们连外地人都不肯嫁,何况是长满胸毛的“鬼佬”? 但是,金西夫妇能帮他们申情政治庇护,搞到至高无上的绿卡,为此他们居然抛弃成见,甚至违心地赞美他们的婚姻。陶霏把他们笑脸下的弯弯肠子看得清楚,不过佯装不知。她相信要和别人打交道,必须先懂得他/她的语言,居然学会了一些福州话;她有不错的文字能力,根据每个偷渡客的性别、年龄、性格等,量身定做,编出一套套“惨遭政治迫害”的故事来,久而久之,就制造出几种模型,建立起了一个虚构文本的加工厂;为提供佐证,她找到一些中国警察和市民冲突的照片,用图片处理软件改换人头,把偷渡客的头像移植上去。她和金西自编自导,与偷渡客排练悲情故事,然后到法庭上正式演出。他们的客户一而再、再而三地获得政治庇护的批准,于是更多的人涌上门来,并心甘情愿地递上大把的绿莹莹的美钞。

      陶霏整个人像重新投胎过,在一夜之间变得光彩照人。她学会了开车,行动更加自由;到第五大道去选衣服,顺应时尚的潮流。她和金西一起观看各种文艺演出,甚至出席戴维·莱特曼的深夜脱口秀节目;在“主流社会”的高雅派对上盘桓,兴奋地讨论时政、艺术、体育等;去欧洲旅游,学会了享受贵族式的生活……

      “陶霏姐!”财仔在车中叫道,把陶霏从回忆中拖出来。“这些年一直想去看看你,但没有时间。”

      财仔拿到绿卡后,很快把乐珍接了出来。两人在格兰街地铁站出口处,支起一口油锅,专卖炸鸡翅和鸡腿。他们家的鸡翅香酥微辣,远超“肯德基”。乐珍手脚麻利,虽然每天累得半死,但不忘面带笑容,赢得了许多回头客。一些纽约人居然不怕麻烦,特地在格兰特站下车,买了乐珍的鸡翅,再返回地铁继续前行。乐珍“革命生产两不误”,一口气生了五个孩子。

      乐珍说:“我们前几年搬到华盛顿去了,开了一家餐馆,叫‘财乐’”,咯咯地笑起来,“从我和财仔的名字里各取一个字,发财当然乐乐。餐馆有两层楼,刚开张时,每天都有顾客排长队等座位。我们一家人实在太忙了!”

      财仔说:“这回还要感谢青姐,让我们有机会聚一聚。”

      陶霏点点头,死亡,有时给活人一个相聚的契机,当然世间不是所有的相聚都令人愉悦。她说:“我刚才在“怡芳”门口看到高老板了。”乐珍快人快语,“高老板前些年生意不顺,把家产卖得差不多了,又在大西洋城连赌连输,最后就剩下了这家小店,赚点儿钱勉强糊口。”

      每天有人发达,有人衰落,这是百年来在唐人街永不谢幕的剧目。陶霏望着车窗外慢慢掠过的店铺,和路两边的黑衣人,恍若梦中。

      上百部小轿车、十几部中巴蜿蜒成一条长龙。驾车来往的美国人从未见过这般阵势,一时走了神,有先行权的等在路口,该转弯的却直行,一时间造成严重的交通堵塞。警察局显然措手不及,派出的人手不够。这时,一位西裔男人出现在十字路口,开始指挥交通。男人块头很大,身上的西装小一号,遮不住隆起的肚皮。财仔驾车从男人身边慢慢开过,说:“这个傻老外,跑到这儿来学雷锋?”车内的人都好奇地探头仔细端详。

      陶霏突然惊叫起来:“天哪!那不是金西吗?”

      那真是从前风度翩翩的金西吗?

 

《背灵魂回家》

散文    

 

曾晓文

 

      回家的路,总是漫长。

      从多伦多出发,经过十三个多小时的航程,再搭乘两个小时的长途汽车,终于抵达中原的一座小城。我已疲惫不堪,更不堪的是对别样重逢的期待。我走进家门,迎面撞见照片上风华正茂的父亲:浓黑的发是青春见证,鼻梁挺直正如他的个性,而他的眼神穿越岁月的雾霾风尘,明亮坦诚。照片下是他留给我的全部遗产:大约三千册书。它们立在质地不同的书架上,却拥有同样静默等候的姿态。在那一瞬满屋的窗户似乎轰然洞开,跨洋过海的狂风撼动我的心树,摇落一地哀伤的果实。

      上一次回家是在一年多以前,父亲在尝试了多种疗法后,仍勇士般地与肺癌对峙。谁料到在我离开后不到两个月,他竟在死神面前折戟沉沙。我身居万里之外,几乎每天都会有表面上与他无关的细节,引发我的联想。仰望太阳悬在一碧如洗的天空,想到他再感受不到温暖的阳光,眼中开始落雨;电视里播放陌生人去世的消息,会为从未谋面的死者儿女难过,因为深知丧亲之痛。创伤被时光的白纱布潦草地包裹,此刻面对父亲的遗像和他多年的收藏,怎么躲得过撕心迸裂?

      父亲的照片是黑白的,摄于上世纪五十年代。那时他正在读大学中文系,文采出众,担任学生刊物的副主编。他发表过一些短篇小说,甚至荣获省级文学奖。不久,在“反右运动”中,他因说了一句“老百姓粮食不够吃”的真话,被定为“右派言论”。他毕业后自愿到东北边疆小城教中学语文。命运似有一只冷酷的手指,在神秘的典册上轻轻一拨,就把他的名字划入阴影档案,在后来的二十年里,始终不肯放过对他的折磨。他怀着对文字的浓郁热爱,凭着古典文学的丰厚底蕴,在业余时间把《艾子杂说》等多篇文言文译成现代文,并寄给了史学家吴晗先生,得到了赞赏和推荐。文革伊始,吴晗先生惨遭迫害,父亲因与他的书信往来被定成“黑帮分子”。父亲被“红卫兵”剪成“阴阳头”,脖子上挂着大黑板在全市大会上挨批斗,站在卡车上游街 ……他的新鲜出炉的小说集被送回印刷厂打成纸浆,同时被打碎的,还有他的文学梦。我出生那天,他正被关在“牛棚”里“反省罪行”。他请看守带一张纸条给我的母亲,上面写着给我取的名字。晓文,通晓文学,他是以我的名字寄托文学梦想啊。

      我慢慢地抚触一排排的书籍,书脊上似乎还有父亲的温热。上世纪六十年代,父亲被发配到东北偏远的小山村劳改,把我背到那里,寄养到一位农民家里。一年后,他又背我回城,把我送到了姥姥家。他的脊背是我童年的摇篮。他在农场里种地、赶车,7年后才回城,仍被剥夺教书的权利,只能在学校的工厂里打杂。1976年夏天,他因涉嫌“右倾翻案风”蒙冤入狱,险些被判处死刑。在他坐牢的那段日子里,我被邻居唾弃,被同学欺侮,一个人躲在小屋里读他的藏书,以文学的烛光抵抗了生命中的黑暗。

      在过去的二十年中,每次我从国外打电话,父亲总是兴奋地报告他买的新书,具体到在哪座城市的哪家书店,拿到了多少折扣。书和酒,是他平生的两大嗜好。他在书的清醒与酒的混沌之间摇摆了大半生。至此我才领悟到,他因一连串的悲剧遭受精神伤害,企望从酒中得以逃避,但也许只有书,才是他横渡苦海的帆船。

      我决定从父亲的藏书中精选出几箱,海运到加拿大。这些书随着父亲辗转过多个城市,又将随我开始新一轮的迁徙。没有了父亲,家就失去了从前的深沉含义。我能做的,只是带走一些书,留存生命的记忆。

      可这选择是多么痛苦和艰难的过程啊。

      翻开每一本书,都有数不清的仓颉创造的精灵跳跃出来,使世界霎时变得不同寻常。在2005年回国时,我带走了《二十四史》的前20本,这一次把后面的46本装进了纸箱,从此至少拥有了历史的完整。父亲说过,每一个人都要学习历史,尊重历史。我找到了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朵夫》。多年前当我开始攻读世界文学专业的硕士时,父亲就开始收藏外国文学作品。他知道《约翰·克里斯朵夫》是我最喜欢的名著之一,居然一口气买下了三个译本。作品扉页上的那几句话,总能引起我的共鸣:“曾经孤独,曾经痛苦,曾经流浪,曾经创造。”

      我看到了自己写的几本书。那些在异国的寒冬依靠书中文字取暖的日子,又在记忆中踏雪而来。父亲在我出版第一部小说之后,兴奋地买下一百本,送给他的老学友们,似乎向他们宣告,我承继了他对文学的拜谒和对文字的热爱,他的文学梦如凤凰涅磐,死而复生。

      我慢慢地取下两部装帧朴素的高考文言文辅导书,那是父亲编著的。几年前,当他得知自己患了不治之症,不顾亲人的反对,抓紧分分秒秒写书。他执教将近半个世纪,决意把中学语文教学经验留给后人。他不会用电脑打字,只能用手写。在初稿写就后,反复校对了五遍。我难以想象他在接受化疗、理疗期间是怎样坚持工作的。这两本书总共不过600多页,但蓄满意志的力量,在我手上重若千钧,使我从此在写作中再不敢轻言放弃。

      我的目光被普希金诗歌集吸引了。翻开封面,就如开启岁月的银屏,再次置身于熟悉的场景。多年前父亲站在四壁皆空的小屋中,慷慨激昂地背诵《纪念碑》:

 

我为自己建立了一座非人工的纪念碑,

在人们走向那儿的路径上,青草不再生长

它抬起那颗不肯屈服的头颅

高耸在亚历山大的纪念石柱之上。

 

不,我不会完全死亡——

——我的灵魂在遗留下的诗歌当中,

将比我的灰烬活得更久长,和逃避了腐朽灭亡,

我将永远光荣不朽,

直到还只有一个诗人,活在月光下的世界上……

 

      父亲没有成为诗人、作家,但他得到了众多亲友和学生的爱戴,而我朝朝暮暮用回忆的笔,在无形中写下他生命中一个又一个篇章,如今他的传记在我的世界里铺天盖地。在我们的心中,耸立着一座专属于他的“纪念碑”。

      几个月后,父亲的书被运到了我在多伦多的家里,我无法立即整理,不是因为体力不支,而是因为心力不足。书箱里似乎盛满了忧郁的雾,一旦被打开,心就会被重重笼罩。我面对一片纯个人的精神空白,只好在书桌旁坐下来写作。父亲临终时怀抱诸多遗憾,其中之一是不能读到我的更多作品。只要我动笔,他的生命就会延续。虽然写的故事与他的经历无关,但他常是我想象中的第一读者。

      我请人定制了栎木的书架,还装了灯,终于把父亲的书一一整齐地摆了上去,郑重得如主持一场宗教仪式。我与父亲阴阳两隔,但我在很多本书上发现了他的注解、指纹。在传说中,巫师背逝者的灵魂回家,与生者交流。这些书是成群结队的“巫师”,牵引我与父亲展开不倦的灵魂对话,于是在喧嚣的尘世,我拥有了一小片安宁的净土。

      我身居非中文环境的异国,在业余时间用一支不懈的笔,划一方精神清潭,灵根自植,使深情的兰花在水中四季绽放。也许我和千百位海外写作者一起,背载中华文化遗产,永远行走在回家的路上,正“建立一座非人工的纪念碑”,以文字“唤醒人们的善良的感情”。

 

 

(本文获首届全球华文散文大赛最高奖,发表于《散文》海外版2015年第2期)

 

《卡萨布兰卡百合》

· 小 说 ·

 

 

                               曾晓文

 

 

      艾帕索监狱的夜是没有色彩的。灯从白日就一直燃着,把大厅浸在昏沉的光影里。过了凌晨两点,很少见新囚犯被送进来,准备上庭的老囚犯还没醒,监狱里有一段难得的清静。气喘如牛的西班牙裔看守乔治,拿出一包油炸马铃薯片脆生生地嚼动了起来。

      蒙妮卡白天去上庭,希望驳回法官的判决,但法官因太太出了一桩小车祸,推迟一天开庭。她被押回监狱时,乔治正大汗淋漓地忙着注册新囚犯,没有时间给她登记,索性甩给她一条毯子,让她在拘留室里过夜。

      蒙妮卡扶着铁栅栏僵立着,偶尔望望对面的拘留室。她看到一群新囚犯,像刚被伐倒的木头,横七竖八地躺在水泥地上,这时她的思维仿佛发条断了的钟表,并不走动。她只在杀戮时间。在这里,时间是廉价的。她的刑期是七年。如果七年的车轮能在七天内飞速转完,她会匍匐在地,感激涕零地亲吻法官或者神父的脚面。

      这时,当啷一声,监狱的铁门被打开了,撞破了寂静。一个全副武装的高个警察大踏步地走进,随后一个鲜艳玲珑的影子飘了过来,在影子背后还是一个警察,不过个头是矮矮的,留一撮小胡子。

      待三人在栅栏前站定了,蒙妮卡才看清那鲜艳玲珑的影子是一位东方女人。女人也许二十几岁,也许三十几,谁说得准东方女人的年龄呢!身上挂一条浅粉丝质吊带裙,肩臂上细腻的象牙色肌肤在灯下幽幽地发出淡青的光。女人是真空上阵的,胸前轮廓秀气的两团清晰地显现,也许是因为冷,或者恐惧,顶端都凸立着,风中花蕾似地抖动。她脚踏一双紫色丝绒绣花拖鞋,花儿显然是手工绣的,一针一线透露出东方的精致和风情。原来鞋,也是会说话的。

      蒙妮卡攥紧了栅栏,直把手心割得痛了。闭上眼,又睁开:女人还真真切切地,在得克萨斯南部的这座监狱的惨淡灯光下,不可思议地、不分场合地绽放着。

      高个警察替女人打开了手铐。女人轻轻甩了甩手腕,像要减轻一点疼痛,却把手链甩落到了地上。

       手链只是一段精致的麻绳,穿过一朵小小的水粉色的玻璃花,在两端被打了个结儿。蒙妮卡认出那花是卡萨布兰卡百合。

      你的手链掉了。蒙妮卡几乎耳语似地说。

      女人看了一眼蒙妮卡,随后从地上拾起了手链。

      蒙妮卡从未在一个女人眼里看到过这么丰富的内容,几乎看到了四季:夏的热情和冬的绝望,中间还铺着一层春的温存和秋的萧瑟。那七年的时间,还是按正常的节律转动吧,蒙妮卡想,也许不那么难捱。

      乔治从柜台下扯出一张面巾纸,擦了擦自己的油嘴,随后伸出食指向女人勾动了一下。于是女人拖着绣花鞋怯怯地走近柜台,顺从地让乔治把她变成艾帕索监狱最新的囚犯。

      这女人,手法一流。高个警察对小胡子说。

      你怎么知道?

      试过。在东方女神按摩院。

      小胡子明显有些艳羡了,你小子!便宜都给你占了。

      调查案情嘛,工作需要。

      上过没有?小胡子的声调神秘了些,尽力压抑自己蓬勃起来的快意的笑。

      头儿不让。再说,上也上不了她。这女人,只按摩,死也不接客。

      这么软的腰身,不用,可惜了。小胡子叹口气。

      被她老板打过几回的,每次都打得不轻。

      她老板呢?

      跑了。那个杂种!听到风声了。这几年他贩卖了不少女移民。

      这时乔治叫来了一个当班的女看守,让她带东方女人去换囚服。

      高个警察和小胡子走近乔治,打着哈欠向他道别。

      高个的说,总这么加夜班,身子都要垮了。

      逮到这么诱人的,这样的班,我愿意加。乔治震耳欲聋地笑起来,把拘留室里的新囚犯惊醒了几个。

      警察告辞了,女人被送进了牢房,监狱大厅恢复了安静。乔治又开始嚼动薯片,蒙妮卡身子一软,坐到了地上。

 

      下午法官对蒙妮卡的案件重新审理,驳回了她的上诉要求。

      蒙妮卡被押回到7层的22号牢房。女囚们从她的脸色中立刻看出了上诉结果。没有人说一句话。上过庭的人学会了在适当的时候保持沉默。

      蒙妮卡快速地脱掉囚服,把它狠狠地甩到床铺上。两道目光照到了她的后背,像夏日沙滩上的阳光,暖得有些灼人。她转过身,对面床上坐着的,正是她前夜见到的东方女人。女人眼中分明都是怜悯,想必已经知道了自己的案情。在这间牢房里,秘密从来不会过夜。

      蒙妮卡走进了淋浴区,洗掉了两天来的尘土,和女人粘在背上的目光。她一脸清爽地走出来,浑身散着热气,把一头金发随意地挽在脑后,只穿一件雪白胸衣,和一条运动短裤。女囚们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迎面射过来,把她裸露出的皮肤照得通亮。蒙妮卡五年前开始练健美、瑜伽,把身材打磨得有模有样。以前在晚会上经常撞到各色惹火目光,何况在这聚集了腰比桶粗的西班牙裔女囚的牢房呢。

      黑草莓先发出了啧啧赞叹,眼神比别人更无忌了几分。

      蒙妮卡,我还有一块巧克力呢,你要吗?黑草莓的声调像生日蛋糕上的奶油,松软、甜腻。

      蒙妮卡摇了摇头。

      黑草莓伙同情夫贩毒,鼓动丈夫参与,结果把两个男人都卷进了监狱。她在牢里每天给情夫和丈夫各写一封信,声称要给予他们同样的感情。此刻,情夫和丈夫既不可望又不可及,她便想占有蒙妮卡的欢心,因为蒙妮卡是22号牢房的明星。黑草莓是命中有火的女人,离她越近,就会越快被烧成灰烬,蒙妮卡想。

      黑草莓似乎执意要逗蒙妮卡开心,我给你介绍,黑草莓指指东方女人,刚进来的,中国人,叫俪俪。

      蒙妮卡只好向俪俪打了个招呼。俪俪慌忙点头,泄露出几分谁都不敢开罪的东方式的小心翼翼。

      莫妮卡突然可怜起俪俪,一个经常挨打的按摩女。莫名其妙。她把自己扔到床上,像一条被风浪甩到岸上的鱼,窒息地望着墙上的铁窗。无照按摩算什么,未必会被判罪,而她却要在七年里把牢房的灰墙看白,把窗框看断。该可怜的是她自己。

 

      早餐时间到了,蒙妮卡还躺在床上纹丝不动。俪俪走到她的床前,病了吗?

      蒙妮卡不置可否。

      俪俪把小手抚到了蒙妮卡的额上,手链上的百合冰凉凉的,像沾着露珠。

      看守怎么没把你的手链存起来呢?蒙妮卡问。

      太不值钱了,看守嫌麻烦,再说,我又不会用它自杀……起来吃饭吧。

      蒙妮卡摇摇头。

      不吃,会病得更厉害。

      让我安静一会儿。

      俪俪吃早餐时,留了一纸罐牛奶、两片面包还有一小盒果酱给蒙妮卡。她把牛奶罐小心地放进了冰桶里。

      黑草莓起床后,拿起牛奶罐,立刻把封口处拆开,却被俪俪拦住了。

      那是我留给蒙妮卡的,俪俪说。

      黑草莓斜看了一眼俪俪,把牛奶罐送到了嘴边。

      俪俪冲到黑草莓面前去夺牛奶罐,黑草莓当然不肯放手,两人争抢起来。牛奶泼出来,溅满了黑草莓黝黑的脸。黑草莓恼怒地猛一推,把俪俪推出两尺远。俪俪的额头撞到了铁床架上,她发出一声揪心的惨叫。

      早己被惊醒的蒙妮卡拖着病痛的身体从床上爬起来,受伤的母狼般向黑草莓扑过去。一黑一白两个身体立即在地上滚作了一团。

      女囚们兴奋起来,像看一场免费的拳击比赛,不停地尖叫,往脸上打!狠狠地打!

      黑草莓很快占了上风,骑到了蒙妮卡的身上,撕扯着她的头发。俪俪伸出手去扳黑草莓的肩膀,带着哭腔叫道,别打了,结果被黑草莓用力甩开了。

      这时,黑草莓竟卡住了蒙妮卡的脖子。

      看守来了!俪俪急中生智,大喊一声。

      黑草莓一惊,松了手。俪俪立刻拉开了蒙妮卡。女囚们兴犹未尽的叹着气,回到了各自的床铺上。

      蒙妮卡抓起几块冰,敷到俪俪青肿的额头上。俪俪把剩下的半罐牛奶递给蒙妮卡。蒙妮卡喝了一大口,牛奶新鲜得像刚挤出来的。

 

      蒙妮卡在放风时慢跑了整整四十分钟,回到牢房立即拿起浴巾走进了淋浴区。俪俪一个人站在最角落的喷头下,一边面壁冲浴,一边啜泣,对蒙妮卡的出现毫无察觉。俪俪的啜泣起初像是婴儿的,被梦魇住了似的,后来转成了羊羔的哀叫,且是落入了狼群中的羊羔,再后来,咿咿呀呀的,简直分不清是哭,还是歌了。

      蒙妮卡用力咳嗽了一声,俪俪立刻止了哭。俪俪关了水,拿起搭在矮墙上的浴巾准备揩干身体。这时,她突然转过身来,指着矮墙尖叫了一声。蒙妮卡颈后的头发刷地立了起来,顺着俪俪的手指望过去:原来矮墙上卧着一只蟑螂。蒙妮卡抓起自己的浴巾便去抽打,两下就把蟑螂送进了天堂。

      谢谢。俪俪小声小气地说,似乎惊魂未定。

      蒙妮卡看了俪俪一眼,这次轮到她,尖叫了一声。三块醒目的伤疤盘桓在俪俪的左乳周围,圆圆的,褐色。蒙妮卡的目光飞快地向下游走,又被小腹下面同样的灼痕刺痛了,那里仿佛是一片被铁蹄生生践踏过的芳草地。

      俪俪低头慌忙去寻自己的浴巾,浴巾已泡在了地上的水里。

      蒙妮卡想把手中的浴巾递给她,突然想起刚用它打过蟑螂的,便裸着身子跑出去,在女囚们惊呆了的注视下,拿了备用浴巾,让俪俪裹起了一身沧桑。

      穿好了衣服的俪俪从蒙妮卡的身边匆匆走过,眼角还有没揩干的泪痕。随后她悄悄地递给蒙妮卡一条干爽的浴巾。同样是监狱发的,不知为什么,俪俪的浴巾弥漫着一股说不出的香气,花儿的香气。

      蒙妮卡想起了俪俪的手链,想起了卡萨布兰卡百合。

      蒙妮卡疲惫地坐到了自己的床上,神思突然有些恍惚起来。

      俪俪拿出新买的微型收音机,戴上耳机,调了半天,终于把频道固定到了一个电台,走近蒙妮卡,把耳机双双递给了她。

      听这首歌,我喜欢的。俪俪说。

      蒙妮卡戴上耳机只听了两句,便把耳机摔到了地上。

      收音机里播放的是波拉·威尔的情歌:旧日的爱烟飞灰灭。

      俪俪委屈地关掉了收音机,把耳机线慢慢地缠成一团。

      蒙妮卡坐起身,说,对不起。

      俪俪等蒙妮卡接着讲下去。

      波拉是我以前的女朋友。

      你开玩笑?大红大紫的波拉?俪俪把双眼瞪得又圆又大。

      我有心情和你开玩笑吗?

      她很美……

      哈,蒙妮卡干裂地笑了一声,傻女人,那些美都是假的,你没见过出名前的波拉,边境小城长大的,在麦当劳打工,经常交不起房租,一心想当歌星,可一线希望都没有……

      后来呢?

      她认识了我。我出钱给她请代理人、参加唱歌比赛、录好CD送给音乐制作公司,终于把她捧成了大歌星……

      那要花很多很多钱的。

      当然,所以我印假钞,所以我现在坐牢。

      那她?

       马上要和里德结婚了,那个专演阳刚小生的电影明星。你不知道里德吗?

      住在美国的人,有几个不知道里德呢?俪俪想。

      俪俪突然悲哀起来,替蒙妮卡悲哀。

 

      晚饭过后,女囚们聚在电视机旁,收看西班牙语的电视剧,只有蒙妮卡和俪俪在餐桌两旁相对而坐,一个写信,一个玩纸牌。

      蒙妮卡停了笔,问,怎么这么多天都没见你写信?

      没人可写。

      没有丈夫?

      死了。俪俪的语调平淡,两眼依然盯着纸牌。

      对不起。

       俪俪抬眼看了看蒙妮卡,补充了一句,我希望他死了。

      噢,蒙妮卡似乎恍然,那些伤,他干的?

      俪俪点了点头,把摆好的牌胡乱地拢在一处。

      畜牲!蒙妮卡骂了一声。

      俪俪苍白的两手攥紧了牌,两只被射伤的小鸟似的,凄惶地抖着。

      蒙妮卡很想把那两只小鸟抱在胸口,并且给每一只都取一个名字。

      俪俪说,他拿烟头烧我,还把啤酒瓶塞到我的里面……我宁可按摩,也不想回到他那儿……

      可抓你的警察说,按摩院的老板也打过你,你怎么受得了?

      他只打我的脸……

      蒙妮卡吃惊地看着俪俪,好像她是刚从外星球走下来的。

      因为我不卖身,也卖不了……被老板逼着,试过一次,那男人说抱我,像抱铁轨下的木头……男人的东西,进不到我的血里……俪俪哑笑一声。

      你有律师吗?

      俪俪摇摇头,连睫毛都开始发抖,我好怕。

      蒙妮卡的目光变得丝绸一般地软,在俪俪的吊梢眉、杏仁眼,还有两片薄唇上摩挲着。

      俪俪红了脸,想从丝绸的下面挣脱出来,就提醒说,你不想写信了吗?

      蒙妮卡耸耸肩,把写了半页的信纸揉作一团,抛进了垃圾箱,说,其实,我无处投寄,还是你想得开,连写都不要写。

      俪俪开始洗牌,手法熟练得像赌场里的庄家,叹口气,生活,要像扑克牌就好了,想重洗的时候就能重洗……

 

      星期天清晨放风的时候,蒙妮卡注意到俪俪也出现在了十层的阳台上。女囚们三三俩俩地聚在一起,散步、慢跑、打球,只有俪俪倚着墙站着,仰脸朝天。突然她放开歌喉,唱了起来。女囚们停住脚步,屏住呼吸,吃惊地望着俪俪。蒙妮卡一句都不懂,只知道她唱的是京剧。在同样的时间里,牛仔骑马都跃过一道山梁了,她似乎才唱完一句。她的声音尖利、激越,天上的鹰一般,直飞下来,抓走了蒙妮卡的心,随后又凄婉了起来,像一只街头野猫的哭诉。

      俪俪足足唱了二十分钟,终于面红耳赤、心满意足地收了场。她的面孔在晨曦中浮出光彩,甚至还隔着人群向蒙妮卡传送了一个模糊的笑影。

      今日的太阳竟真的有几分不同了。

      女囚们从阳台上回到走廊,等监狱里老得有些恐怖的电梯。门开了,女囚们挤进去,剩下了两个,开电梯的看守说,等下一趟吧。

      那剩下的两个是蒙妮卡和俪俪。

      另外一部电梯停在了一层,两人走进去,不见开电梯的看守。蒙妮卡看到电梯的钥匙插在锁里,耸了耸肩膀,就按了一下7字,总不至于因为私自开一次电梯而被加刑吧。

      电梯开始上升。二层、三层、四层……咣当一声,突然停住了。灯灭了,黑暗顷刻间扑面而来。

      蒙妮卡突然拥住身边恍恍惚惚的影子,那影子转瞬就化成了温暖柔软的肉体。两人胶结在一起,像被埋进了极度黑暗、极度压抑的枯井,在垂死的一刻从对方的身体中疯狂地汲取源泉,随即浸润在了奔涌而出的水中……仿佛多年厮守的伴侣,她们立刻准确地把握了对方最隐秘又最敏感的所在,不由分说地把彼此推到了快乐的极点……

      灯亮了,蒙妮卡和俪俪喘息着慌忙分开。电梯开始上升,缓缓地从地狱的底层步入人间……

 

      两个月后,蒙妮卡被转到田纳西的一座监狱服刑。她用一个黑色塑料袋把自己的物品装好,抱在怀里,默默地走到牢房门口。不用回头,就知道俪俪跟在身后。铁门被打开,又被锁上。蒙妮卡把手中的塑料袋抓破了,最后还是回过头。俪俪从铁栅栏中间企望地伸出手来,蒙妮卡腾出了右手给了她轻轻的一握。蒙妮卡走进电梯,发现自己右手里攥着一个手链,手链上的那朵百合依然清凉。

      蒙妮卡收到的第一张卡片是俪俪从加州寄来的,才知俪俪在她离开艾帕索监狱不久就被释放了,因为警察最后确认俪俪只是一个受害者。从此,蒙妮卡在所有美国的和中国的节日里,都能收到俪俪的卡片。

      有一天,一位操一口地道英语的华人律师来探望蒙妮卡,说是受俪俪之托,重新办理她的案子。律师告诉蒙妮卡,俪俪开了一家按摩院,赚钱赚疯了,把手指快累断了……

      律师年轻得像一枚新铸的硬币。蒙妮卡暗想俪俪真是有病乱投医。 

      出人意料地,华人律师为蒙妮卡的案件争取到了重审的机会,结果法官把她的刑期减到了四年。

 

      蒙妮卡得了一场重感冒,被隔离进了没有窗户的单间里。到了刑满那天,已有一个月没见过太阳了。刚一出监狱大门,她不能习惯外面的光亮。有什么能比自由更耀眼呢。

      一个玲珑的女人向她走过来,怀里抱着一束水粉色的卡萨布兰卡百合。蒙妮卡眼前一黑,就跌倒在地上。终于,一只小手抚在了她的前额,百合的露珠落到了她因为等待的煎熬早已皴裂的嘴唇上……

 

(简体版发表于《安徽文学》2008年第4期、繁体版发表于《世界日报》副刊2006年11月17-18日)

 

短篇小说 《小小蓝鸟》

      诺瑞斯不止一次想,在那个七月天,他要不是在多多病童医院错过了一班梯,又戴了一顶蓝鸟棒球的帽子,就不会引起中国小男孩展的注意。人生中的多相遇都是在一个偶然的瞬,由一个细节。早一分晚一分,多一个细节少一个细节,相遇都不生,或者生了,却是另外的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