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水之语·缘起篇》

曾晓文

 

 

    我爱水。

    假如我有前生,应该是一条鱼,但拿不准是哪一种,河里的鲫鱼,还是海里的鳕鱼?江河湖海,在心中几乎等量,难道我是一条三文鱼,一路漂游,不择水域?不太可能。每当眼前闪过这样一幅图景:三文鱼逆流而上、血染沙滩,我即肃然起敬,同时全身突遭寒流袭击。无论怎么放任虚构的浪涛,我都无法化身为安徒生的美人鱼,不会因为迷恋一个人,牺牲自己的声音,哪怕他是一位王子。假如我有前生,本性也不会有太大偏离,不过是一条名叫“晓文”的鱼。

    今生,我“游”出了不短的距离,从东北松花江出发,几经流转,抵达美国得克萨斯的科珀斯克里斯蒂港;2003年夏,完成了一场最重要的漂移,从安大略湖畔的多伦多上岸。在举目无亲、捉襟见肘的状态下,通过网络找到了一份全职工作。那时房租还没高到离谱的地步,我搬离下城,在汉波湾附近,租到了一间带风景的公寓。每逢晴天,早晨在上班前,匆匆站到窄小的阳台上,沐浴安大略湖上的赤金阳光,仿佛一个从地窖爬出的人,急需维他命D;晚饭后,我常在湖畔散步,见证了她的丰润与清瘦,温和与凄冷。我絮絮低语,而她是一位多么慷慨的心理医师,永远注视、永远倾听。那时遇见的路人,一定猜度过我的精神健康情况。我似乎把这些低语,装进一个朴拙陶罐,伴入红枫青草,添加碧水,借助清风,点燃温情之火,慢慢炖煮,熬制出一副良药。后来,还给它取了一个名字,叫长篇小说《梦断得克萨斯》,而安大略湖,在我的字典里,永远保留着一个特殊别称:“疗愈” 。

    我自省了大约千日后,决心结束孤独生活,在一家觅偶网站注册。在那家网站上,亚裔面孔寥寥,我收到了若干“表达喜欢”的电子邮件,并附有档案资料和照片。我从小热衷“看图说话”,常根据一图演绎丰富内容,被其中一张照片引发强烈兴趣:一位中年男人头戴帆布帽,背一艘黄色独木舟,汗水淋漓,两眼含笑。他在自我介绍中说,在十几个夏季里,偕友驾独木舟旅行,“徜徉于”阿冈昆公园的众多湖泊上。他名叫弗兰克,一个爱水的人。我相信男女之间该有平等的伙伴关系,并不要求对方“迷恋我脚踏过的土地”,但希望他会伴我,去看世间千姿百态的水。一年后的一天,夏阳正暖,天色纯蓝,我和弗兰克进入阿冈昆公园,让黄色独木舟落入碧水,装载两个大号防水背包,各执一把木桨,驶向远离尘嚣的岛屿;再后来,他成了我的异族丈夫,余下的便是历史。

    我们并非潇洒之人,即使做一件心血来潮的小事,都要计划,何况是复杂的旅行,从不会“说走就走”。早在2021年2月,就开始计划初秋行程。在加拿大原本有一种说法,叫“二月忧郁”。圣诞节和新年的彩灯都已熄灭,天寒地冻;众人面对超前消费的账单,瞠目结舌。何况疫情妖魔横行满一载,仍无撤离迹象,未来,前所未有地难以逆料。出国是痴梦,出省都要隔离,因此我们打算立足本省安大略。在原住民(旧称“印第安人”)易洛魁语中,安大略一词的意思是“美丽湖泊”。北美五大湖是世界上最大的淡水湖群,这是常识,除了密歇根湖,其它四座,休伦湖、伊利湖、安大略湖、苏必利尔湖,均穿越安省境内。安省拥有大约25000个湖,全长超过10万公里的河流,小溪不可胜数。夸张一点说,出门低眉或回首,一不小心,都会跌入一汪水里。我们常住伊利湖畔,以前多次游览过休伦湖,那么安省境内的四大湖,就剩下了我尚未谋面的苏必利尔湖。我们决定预租一辆房车,不进入公共场所,如酒店或餐馆等,这当是疫情期间的安全选择。我“鼓励”弗兰克担任“旅游总监”,因为他擅长安排行程,并许诺在旅行期间承担“痛恨”的洗碗职责。我立誓不会上网查看,不做延伸阅读,届时,一任风景在面前“悠然展开”。

    安省的第三波疫情在夏季里得到了控制。9月6日,弗兰克驾驶房车,载着我,从多伦多一路向北,追逐苏必利尔湖。穿过苏圣玛丽市之后,在17号高速公路上,车辆变得稀少,两旁民居仿佛土地上的省略号,直至消失;风景,却变成大自然中的感叹号,壮哉美哉。我们没开收音机,仿佛进入一部彩色默片,天空湛蓝,岩壁幽黑,森林葱绿,荒原棕褐,让世界静下来,再静下来。随后,一片碧水安然出现,似在我的耳畔低语:早就在这里了,经历了多少个世纪,多少风雨。我屏住了呼吸!在过去的18个多月里,我与许多人一起,体验过惊讶、惊恐、惊心……在那一瞬,令我微微战栗的,是久违了的惊喜。

    手机上的“Suri女神”告诉我,苏必利尔湖,拥有一份神奇档案:世界上最大的淡水湖,“内陆的海洋”,被美加“一省三州”环绕;湖面东西长616公里,南北最宽处257公里,湖面平均海拔180米,最大深度405米;水面积82414平方公里,可涵盖五大湖中的其它四座,是伊利湖的三倍;以前见到水,常生“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的浮想,可对于苏必利尔湖,流逝,偏偏不是关键词,水的停留时间高达191年。年轻时我曾喜欢过一首歌,叫《忘情水》,刘德华演唱的,记得其中一句是:“给我一杯忘情水,换我一夜不流泪。”潮起潮落,“身不由己在天边”的惆怅业已消散;那一刻,不由自主轻吟:“给我一片忘情水,给众生一片忘情水。”这片水,必须像苏必利尔湖,足够博大,足够幽深,冲洗污浊,荡涤恐惧,换取“正常生活”,换取“余生不伤悲”。

    我们的运气不错,秋阳高照,仅在最初两天遇上迷蒙细雨,借用苏东坡式的点赞:“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进入阿尔戈马地区的雅加瓦湾,走过一段短促却乱石林立的山路,站到一个狭小的瞭望台上,吃力地仰望峭壁,看到了一幅奥吉布瓦人的Pictographs(象形画),辨认出一条鱼。据介绍,奥吉布瓦人从17世纪起,就在30多米高的峭壁上挥洒画笔,留下的作品仍有约百幅清晰可见,历经150至400年的风霜雪雨。因为涨水,岩石湿滑,我不敢贸然落脚,担心化为水鬼,只好“望壁生叹”。

    我转头扶栏看风景,见到不远处的沙滩上,一位奥吉布瓦男人临湖垂钓,对水成双。远在法国探险家1622年发现苏必利尔湖之前,奥吉布瓦人就经常出现在此地,把此湖唤作Gichigami,即“巨水”或“大海”。多少次,他们驾着鲜艳的独木舟,乘风而行,不论阴晴。他们忙着钓鱼,采集野稻、浆果、坚果,还有枫浆,然后制成美名远扬的枫糖。在繁忙的劳动之余,他们把鱼油、动物脂肪,还有赤铁矿粉末混和在一起,调出红赭色,在棕褐的峭壁上,画下熟悉的图像:独木舟、飞鸟、鹿、蛇、熊等,还有传说中的巨型猞猁(Misshepezhieu),像龙一样的神兽,最强大、最神秘的水下动物。在他们的想象中,神兽可载舟,也可覆舟;既兴风作浪,又降伏恶魔,所以心怀敬仰,祈求保护。

    我恍若回到了十几年前,回到了泰诺人的洞穴。在多米尼加的洛斯海蒂斯国家公园里,我们乘船抵达。据推测在三千年前,泰诺人就在那里安家。踩着溢水的石径,在漫漫的昏暗中,辨认石壁上的象形图,寻觅“石头中的魂灵”,有人、动物,还有诸神,竟多达1000幅。在历史的长河里,不同的族裔描画过相似的梦想,即向往人与自然的和谐,向往平安生活,为什么时至今日,高科技使通讯变得如此容易,族裔间真正意义上的交流却时常隔断?那天晚上,我从当地的一个广播节目中听到,在一些原住民聚集区,还没有新鲜饮用水。他们的祖先最先踏上这块土地,保护过森林和湖水,他们的生存现状难道不正是非公平待遇的结果吗?

    一路屡见岩石与湖泊,分别代表沉重与轻盈,亲密携手。对比伊利湖,苏必利尔湖因为底部大多为岩石,水更清澈。凯瑟琳湾,拥有加勒比海般的肤色、珍珠白的沙滩,赢得“天然浴场”的美誉,令我难免“见异思迁”,竟产生了搬家的冲动。一幅立在架子上的山水画,画架前的一把小椅子,默然倾诉,似乎哪位写生者,短暂地离开,把作品展示给众人。走近后,才发现两者都是固定的,画面文字以“阿尔戈马精神”为题,介绍说,“七人画派”艺术家们在这一地区流连忘返,汲取源源不断的灵感。从1911年起,七位画家,观念一致,惺惺相惜,聚集在一起,决心摒弃欧洲传统手法,组成了“七人画派”。正是他们,把加拿大的自然风光嵌入了世界艺术的版图。托马斯·汤姆森对“七人画派”产生过重要影响,他说过,“在加拿大,最美丽的风景在北方,那些粗砺的荒原、岩石、湖泊才令人屏住呼吸。” 他提及的“北方”,即是此时此刻,我双脚扎实踩踏的大地,双眼沉醉凝望的风景。在记忆中散落的风景画,似乎急速聚集,一幅幅在湖面上冉冉升起,而它们与从前在室内看到的,展现出既新鲜又陌生的样貌。大约十年前,我去过小镇克莱恩堡,参观“麦克迈克尔加拿大艺术收藏馆”。小镇离多伦多不远,地处汉波河的两条支流之间,弥漫文艺气息。这家收藏馆的主人麦克迈克尔从1952年开始,收集托马斯·汤姆森以和“七人画派”的作品,竟高达近200幅;后来,我在安省艺术博物馆里,也见识过他们的作品。

     通过画家的眼睛看风景,还是透过风景看画作?理解艺术,是不是应该首先理解其生成环境?“七人画派”的艺术家们,L.S.·哈里斯、A.Y.·杰克逊,F.H·约翰斯顿、富兰克林•卡迈克尔、J.E.H·麦克唐纳、阿瑟·利斯麦尔、 A. J. ·卡森,在1918到1928年间,多次来到阿尔戈马地区,留下了许多非凡作品。他们绘出自己眼中的大自然,有时甚至运用大胆、夸张的技法,令画面反射湖光湖景,云天变幻,树石魔幻。令人无限惋惜的是,汤姆森无缘与他们作伴。在此之前,汤姆森沉醉于阿岗昆公园的众多湖泊,迷恋它们“天然去雕饰的美”,创造出代表加拿大绘画成就的杰作。1917年,他在“独木舟湖”驾独木舟时,溺水身亡,年仅39岁,死因成谜。多年前我在夏日里,坐在一块巨石上,离汤姆森落水处不远,想象那个重雾弥漫的罪恶早晨,感叹天妒英才,人生无常。我与“七人画派”的再次相遇,唤醒了关于艺术和水的记忆。

    一路上,我们在多处国立或省立公园留宿,不舍苏必利尔湖的波光,徒步行走,爬山越岭,看过若干瀑布,最北抵达美加边境上的“高瀑”,往返行程约3600公里。原本预定了阿格瓦峡谷观光火车的座位,希望深入桃源仙境,欣赏“七人画派”笔下的更多风景,但是,铁路公司出于对疫情再次扩散的忧虑,推迟了启动运行的日期。每场旅行中都有遗憾,亦如生活中的大大小小事件。我们及时调整计划,改去曼尼陀林岛(Manitoulin Island),得到了意想不到的收获。当然,那是后话。

    我几乎放弃拍照,摄影水平不及格,即使受过训练,无论怎样拍,都不能呈现风景之百分之一。天宇浩瀚,巨水无边。如果不曾亲眼看见、亲身体验,我如何描述、如何评判?想象,会不会引我陷进泥潭,先入为主,偏听偏信?在旅行中,有许多时间反思。我究竟实现了什么?写了几本书?也许它们只是一条鱼吐出的几缕气泡,从不曾“美得令人窒息”。最近两年,一直怀疑自己的文学天赋,怀疑写作的意义。我只是在经历漫长航程后,赢得了一份清闲;也许可圈可点的,只是“看世界”。这里所说的动词“看”,是过去时、现在时,也是将来时。

    我在多年中的旅行,经常源于对水的迷恋,同时被某种艺术驱动,比如一本书、一幅画,或一部电影。脑子里不止一次闪过这样的念头:记叙所见所闻,不妨说说文艺、历史、民俗等,甚至聊聊纪念品和美食……过去借口工作繁忙,近两年卸去本职,却从“勤奋型”转身变成了“懒散型”。

    感谢苏必利尔湖,感谢粗犷与柔美并存的北方,我终于动笔书写“水之语”,是为“缘起篇”。

(发表于《香港文学》2022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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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晓文,作家、编剧、翻译,南开大学文学硕士、美国锡拉丘兹大学理学硕士。在加拿大做过多年的IT总监。90年代初期开始发表作品,著有长篇小说《梦断得克萨斯》《移民岁月》、中短篇小说集《苏格兰短裙和三叶草》等11部。作品见于《中国作家》《人民文学》《江南》《北京文学》《小说月报·原创版》《花城》等,被各大选刊选载、收入海内外多种文集、翻译成英语出版;两次进入中国小说学会小说排行榜,获联合报文学奖、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文学奖、华侨华人文学奖、北京市广电局优秀剧本奖、全球华文散文大赛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