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曾晓文
3. 金西
金西开一辆旧“尼桑”,跻身于送葬的车队里,不免寒酸了些。车里的音响差强人意,正播放着比利·乔尔的 《陌生人》。比利唱道,每个人都戴一副隐形的面具,有的是丝绸的,有的是皮革的,只在独处时向自己展示;每个人身体中都藏着一个陌生人,当你陷入爱情时,你会让对方看到这个陌生人吗?
车轮碾过街道,细致缓慢,像执意要丈量每一英尺的记忆。当年他如果没有一脚踏进“怡芳艺术品店”,就不会遇见陶霏,以致与青姐产生瓜葛,今天也不会来出席青姐的葬礼。那天他以为会遇见一个典型的华人店员,在电影中看到过的,男人干瘦如柴,女人低眉顺眼,谁料却是眼波流动的陶霏。她身上的月白唐装钉着一串保守的纽扣,一路系到颈下,居然不肯露出一寸皮肤,双胸却透过丝质的材料,颤悠悠地悬出,比袒露更令他遐想。
他虽西装革履,风度洒脱,其实家底微薄,在经济上早已捉襟见肘。上世纪60年代,他的父母为了给儿女创造更好的生活,从意大利西西里的小镇移民到纽约的皇后区。父亲竭力摆脱贫寒出身的阴影,在注册身份时改了姓,把平凡的康特(Conte)变成了贵族气十足的金西(Kinsey)。父亲和西西里著名的黑手党并无牵连,但有一副黑手党成员的坏脾气。他重男轻女,在金西和他的两个妹妹之间,毫无疑问更偏爱金西,但表达爱的方式与众不同:越是偏爱,态度就越粗暴。那时父母打孩子还不犯法,每当金西做错事,他抬手就打。他嗜酒,奇妙的是喝酒后脾气就从狼变成羊。金西从十几岁起也开始品尝这“神奇的甘露”,冀望从中获取快乐。父亲从金西刚懂事时起,就一再训导他长大后要永远离开皇后区,进入主流,到曼哈顿工作。父亲在建筑工地上当工人,汗水淋漓地卖了将近30年的苦力,把三个儿女供养到上大学。金西从哈佛大学法学院毕业,当上曼哈顿的律师,果然梦想成真,让父亲手舞足蹈地兴奋了好几年。
金西迅速地跻身于“高消费俱乐部”,没还完学生贷款,就换了名车;刚涨了薪水,就娶了贝蒂。他贷款在新泽西买了一套体面的房子,还替贝蒂买了一部新车。贝蒂是一位有着苍白面孔、柔软卷发的女子,在文化背景上与他贴近,祖上也是意大利移民。她从小学过芭蕾和钢琴,只为陶冶性情,并没指望过成名成家。大学毕业后,在一家时装杂志社谋得了一份秘书差事,拿着微薄的薪水,但培养了高雅趣味。她追逐时尚,每月收到一叠叠的账单,而金西不肯降低自己的消费水准,夫妻俩因为钱频繁争执、甚至吵闹。贝蒂开始对他进行感情上的“冷处理”,他索性在曼哈顿找了间公寓独住,宣布正式步入分居状态。眼不见心不烦,额外的房租却增大了经济压力,他每月勉强支付信用卡的最低额度。他和她耍单飞,坏事倒成双结对。父亲从建筑工地的脚手架上掉下来,摔断了腿。腿是被接上了,但恢复的过程极漫长,接受专业的恢复训练也要花钱。金西无法推卸在经济上支持父亲的责任。美国梦的光环,是用金钱圈起来的,无论如何,他都得把这道光环维持下去。
金西初见陶霏,联想到的不是金钱,而是红酒。陶霏红酒般醇烈,而贝蒂白酒般清冷。贝蒂似乎一出生就要求拥有。拥有的愿望像森林中一簇簇的毒蘑菇,随着岁月的雨淋日晒,一日日疯狂生长。她“活在今天”,还没养成为明日忧虑的习惯。如果生活中的诸多行动像钓鱼,贝蒂等男人钓上鱼来煎好喂自己;陶霏会亲自去钓鱼,然后坐下来安心享受。金西在陶霏的协助下,为财仔及两外两个福建人申请到政治庇护绿卡,从此携手开辟财源。
财仔在“万福酒楼”设谢恩宴,只摆一桌,挑选尊贵的客人和昂贵的酒菜。金西和陶霏按预定的时间迟到了半小时,身为贵客,当然要让他人等候。酒楼里照例客满。客人们海吃海喝,高谈阔论,好不热闹。财仔定的酒席在一扇屏风背后。待一桌人坐定了,正座竟空着。过了大约一刻钟,屏风外响起挪动椅子的声音,众人纷纷起身叫“青姐”,声调既亲近又敬畏。接着,伴随一阵爽朗的笑声,青姐出现在屏风旁。她生得粗眉大眼、高颧骨、厚唇,烫着短发,穿着土气。如果金西其它地方见到她,绝不会把她和名震四方的蛇头联系起来。一桌人站起来致敬,青姐露出笑容,做了个“请坐”的手势。她亲热地摸了摸财仔的头。财仔被她从福建老家带出来,现在“荣获”绿卡,简直是她的最理想的偷渡客。财仔端起酒杯起身,先敬青姐。青姐不摆架子,站起来豪爽地向众人举杯。一桌人立即诚惶诚恐地站起,把杯中酒干了。酒是仙水,能让人转瞬间心花怒放,周围的气氛立即活跃起来。青姐讲不上几句英语,和金西交流全靠陶霏翻译,对他的态度不冷也不热,但和陶霏聊得投机,甚至几次拍拍她的肩膀,一见如故的亲密姿态。金西虽然不懂中文,但懂得肢体语言。
散席后,陶霏不知是因为多喝了几杯,还是因为认识了青姐兴奋,两腮绯红,对金西说,“青姐答应以后她的客人一登陆,就交给你我了。”接手青姐的客人,就意味着接手钱袋,而金西和她需要钱。“需要”这个词份量嫌轻了些,也许“渴望”更准确。他们必须挽起青姐的肩膀,像落水的人渴望抓住一块帆板。只要在水面漂浮,就有生存的希望,还可能爬上一艘豪华游艇,甚至摇身变为主人。
青姐果不食言。过了不到两个星期,就介绍了刚从墨西哥偷渡入境的半打客人。不久,美国国会宣布每年给受“一胎化政策迫害”的中国公民1000个移民名额,金西和陶霏便开始安排一些客户申请。两人和青姐强强联手,建起偷渡、办身份、拿绿卡的一条龙服务,使他们的律师事务所也进入了流水作业。起初陶霏亲自上庭当翻译,后来客户太多,分身无术,就雇佣助理客串。金西先在空白的避难申请表上签名,然后让助理们填上编造的故事,自己根本连看都不看。
金西和陶霏仿佛闯进了一座罂粟园,沉迷于金钱和性爱的混合异香。他们在法庭上演撒谎的戏剧,在卧室里也变换游戏的花样。前一夜,他化身全副武装的移民警官,把她变成衣不遮体的非法移民。他用手铐把她的双手锁在栅栏式的床头板上,用眼罩遮住她的双眼,然后把冰块涂抹到她细腻的胸脯上,令她发出一阵阵尖叫;她哀求他进入她的身体,声调越凄悲,他就越兴奋……后一夜,她摇身变成庄园女主人,而他沦为马厩里屡做错事的杂工。她拿起一支皮鞭抽打他,露出母兽般的美丽狂野的神情,他不停地恳求她抽得更激烈些……在一场酣畅淋漓的床戏结束后,她谈到了解决身份的话题,他几乎没有犹豫,就答应和她结婚。他在生意上仰仗她,怎么可以失去“梦工厂”的合作伙伴呢?跨族裔婚姻大约30年前就合法了,虽然还不多见,但他有勇气“前卫”一回,引领潮流。何况陶霏是韵味十足的女人,像金刚石一般,乍被采出来时纯洁无暇,经过他的雕琢,变得闪耀夺目。他和贝蒂签署了离婚合同,还同意每月支付给她一笔生活费,接着就和陶霏举行了婚礼。
金西不会忘记那个夏日的凌晨,他在梦中被电话铃声吵醒,被一条爆炸性新闻震惊:将近300名中国大陆偷渡客“抢滩”纽约。半年前青姐和几个蛇头联手,派人把一条被废弃的货船草草修补,还起了一个美好诱人的名字“金梦号”。“金梦号”满载偷渡客,从泰国出发,在海上漂泊了几个月,终于靠近了纽约公海,但不见接应船只的踪影。偷渡客们不想坐着等死,迫使船长向纽约方向行驶,不料在皇后区附近搁浅。这时,伴随着直升机的灯光和轰鸣,美国警察的船只向他们靠近,偷渡客们不甘心被逮捕遣送,顿时混乱不堪。一些人看到美国大陆的隐约灯光,以为离岸边很近了,就跳进海里,可海水冰冷,陆地遥遥,其中几人当即溺水而亡,另外几位水性好的,精疲力尽地爬上岸,立即消失在纽约茫茫的晨雾里。剩下的人被警察们一一押下船,虽然前途未卜,但毕竟踏上了美国的土地。
金西和陶霏赶到了“抢滩”地点。在破晓的熹光中,海滩上现出了一些影影绰绰的“小山包”。凉风吹过,“小山包”们轻微颤动。他们看清那是围毯而坐的偷渡客们。这些人在极度狭小肮脏的空间里经历了狂风暴雨、饥渴灼晒,经历了内部打斗,和死亡多次插肩而过,终于抵达了梦想已久的大陆。金西被他们的苦难和执着感动,当然也为他们带来的财源喜悦。
偷渡客们被分别关押在纽约州、宾州、维吉尼亚州等地。按当时的移民法,美国绿卡的拥有者可以担保赎人。金西和陶霏立即招兵买马,派出手下的十几名助理,昼夜兼行,先用青姐的钱把偷渡客们担保出来,然后向青姐报告他们的暂住地点。青姐的手下人立即通知亲属出钱赎人。同时登陆的偷渡客人数太多,金西和陶霏一时找不到足够的保人,就叫助理们伪造绿卡拥有者的文件出面担保。偷渡客一旦按时去移民局报到,移民局就会退还保金。金西律师事务所先扣除应得的四成律师费,才发还余额。
唐人街是藏不住秘密的。很快有人如法炮制金西夫妇的发财模式,律师事务所似在一夜之间冒了出来。高老板在唐人街混了多年,对“北方人”陶霏的发达不能容忍,也雇了两名律师,如法炮制,做起了移民生意,开始争夺客户。他骂陶霏小气,不信任华人,让金西出场一次收一次费,不管客户输赢,他们都发财。他发明的收费方式是1000-9000型,押金1000元,一直到上大庭,赢了政治庇护案,再收9000元。他常对客户大拍瘦瘦的胸脯,“我不会让你承担那么大的经济风险,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输赢都绑在一起!”遇到斤斤计较的客户,他甚至抛出更强悍的收费计划:0-15000型,一开始只收500押金,输就退还,赢就收15000元。高老板的挑战激怒了陶霏。她在他店里的遭遇是她的耻辱,现在终于有了洗耻的机会,当然接招。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她不但按高老板的方式收费,还制定出夫妻优惠、家庭优惠的模式,不但使高老板门庭冷落,把其他律师事务所的客户都抢来了。
钱成千上万地流进来,在印刷厂印钱都没那么快。金西和陶霏开律师事务所还不到三年,就在康州买下了一座豪宅。宅子四层楼,有十几个房间、五个车库,里面的家具都是优质的品牌,标榜时代风尚。他们还在佛罗里达买下临海的度假屋,虽然一年只去住两个星期,但雇了专人打理。
圣诞节前,他和陶霏请人在豪宅四周的树上装了灯,天黑到一定程度,所有的灯就自动亮起来,营造一片辉煌。新年夜,上百位盛装的客人前来派对,在水晶灯下个个荣光焕发。在大厅的一角,一支年轻的摇滚乐队正唱得抒情惬意。香槟酒一瓶瓶地被打开了,溢出的泡沫闪着莹洁的光芒。从曼哈顿专请来的几位名厨,在长条餐桌上摆满了东西方美食。当金西挽着陶霏从旋转楼梯上走下来,乐队停止演奏,客人们屏住呼吸。金西的黑色燕尾服和陶霏的大红织锦缎旗袍相映成辉,两人立即被赞为“中西合璧的典范”。金西说:“我和霏感谢诸位对‘金西律师事务所’的支持和厚爱,为回报社会,我们向中国的失学儿童组织、美国的救助病童的机构各捐款20万美元!”客人们听了,都真诚地受了感动,起劲地鼓掌。随后乐队恢复了演奏,客人们结对在大理石的地面上翩翩起舞。那是一场多么令人难忘的派对啊,几乎完美诠释了“美国梦”。
金西看到了前妻贝蒂。她穿一身吉卜赛风格的碎花长裙,进门就脱下鞋子,打着赤脚走来走去,带来的“伴侣”竟是萨拉!萨拉是“出柜”的同性恋者,谁料到贝蒂会有这么戏剧性的转变?陶霏对贝蒂的“转变”没有异议,居然流露出赞赏,更让他大跌眼镜。或许因为贝蒂进入同性恋阶段,对她的婚姻就不再造成威胁,精神放松了?他以为自己从一个极端(西方自我中心的女子)走向了另一个极端(东方善解人意的女子),永不会重蹈婚姻覆辙,谁料到两个极端会向对方移动。女人真是令人难以琢磨的动物。
陶霏还邀请了被她称作“表哥”的炜煊。炜煊的那套做工粗糙的西装,怎么看都别扭,他的脸色比刚下船的偷渡客好不了多少。金西发现他避免正视自己,又忍不住要打量,于是玩起猫捉老鼠的游戏。他在突然转头的一瞬,截住炜煊目光的去路,看清了其中复杂的谱线。无需陶霏交代,他就理清了她和炜煊的关系。他原以为相爱的人彼此会卸下伪装,其实爱情中的秘密像中国盒子,一个里面套着另外一个。
金西和客人们谈些自认为重要的话题,一杯接一杯地喝着红酒。在接近午夜、派对达到高潮时,他跑到钢琴旁载歌载舞。这时家里的电话刺耳地响起来,他看见陶霏走进办公室去接。过了几分钟,陶霏出来了,脸色不太好看,把他叫进办公室。她捂住话筒说,“电话是偷渡女阿芸打来的!”阿芸20多岁,长头发,瓜子儿脸,眼神单纯。两个星期前,她从迈阿密一入境,就被移民局扣押,当时金西和陶霏正在附近休假,“顺手牵羊”把她担保出来,又乘同一架飞机到纽约,准确说是“押送”。只有看住阿芸,从她的丈夫江哥那里收到偷渡费,生意才不算白做。
陶霏在唐人街给她安排了一个临时住处,叫青姐的手下人看管,通知江哥上门交钱领人。江哥在布鲁克林开一家中餐馆,起初生意火爆,但前一段时间对面街上新开一家,连菜单都大同小异,抢走了大半生意。他赔本硬撑着,又欠下高利贷,被债主天天上门催款,拿不出钱赎她,也打听不到她的行踪。阿芸怕被青姐的手下人“撕票”,找机会逃了出去,人生地不熟,发现一家仓库的门开着,就溜进去躲了起来。她注意到仓库的房顶上立着一个招牌,印有“日新印刷厂”的字样。
阿芸在电话里声泪俱下,请陶霏向青姐求情,放过她,她以后当牛做马,一定把欠下的偷渡钱还上。陶霏声调犹豫地问金西:“我们怎么办?”金西头晕晕的,没从派对的狂欢中清醒过来,说:“她坏了规矩,我们怎么可以帮她?惹恼了青姐,我们还有生意做吗?你比我应该更明白!”陶霏当然明白。前移民法官退休了,新法官很难对付,最近他们接手的几个政治庇护案都被拒绝,如果得罪了青姐,再断“货源”,后果不堪设想。她咬咬下唇,放开手,拒绝了电话另一边的阿芸。随后,她犹豫片刻,又向青姐报告了阿芸的下落。大厅里的客人们开始高声地新年倒计时:“5,4,3,2,1!新年快乐!”他们纵情地欢呼,互相亲吻,乐队恢复了激昂高歌,在转瞬间淹没了发生在办公室里的小小插曲。
当天夜里,青姐手下的两个壮汉赶到日新印刷厂,拿出一把菜刀,残忍地砍掉了阿芸右脚的小脚趾,使她痛得大哭不止。其中一人把她的脚趾装进一个牛皮纸信封,给江哥送去;另外一人见她面容美丽,动手撕开她的衣裙,贪婪地舔舐细腻的胸部。她拼命地反抗,反倒更激发了他的兽性。他把她一拳打昏,把双腿架在自己的肩头,强暴地进入她的身体,她的右脚流出的血都滴在了他裸露的后背上。他发泄完毕,把她锁在仓库里,出去买夜宵。返回后,发现她已经用捆菜单的麻绳悬梁自尽了……
出殡车队经爱惜士街驶向昵称“福州街”的东百老汇,在榕华大楼前完全停止了流动。青姐多年前买下这幢七层大楼,在里面开设地下钱庄。钱庄一度生意兴隆,资产上亿美元。金西和陶霏租下最高的两层,做律师事务所的办公室。金西寻找自己伫立过无数次的窗口,试图在记忆的洞穴里挖出一条通向地面的通道。
十年前的那个日子,像在森林中遭遇的一头黑熊,无论他气喘吁吁地向哪个方向奔跑,总会惊心动魄地一次次重新面对。早餐丰盛:小薄饼、培根、煎鸡蛋,还有草莓。他喝了咖啡,陶霏和5岁的儿子弘喝了橙汁。陶霏叫出租车去机场,即将带弘回中国探望她的母亲。他在家门口和她吻别,尝到了她唇上橙汁的味道。他把弘抱起来,亲了又亲,还嘱咐他乖乖地听话。
他在唐人街停了车后,踩着地面上薄薄的白霜,来到了榕华大楼门口,看到了一辆卡车。几天前他因为律师事务所的文件堆积如山,叫一位助理联络一辆卡车,把大部分文件送到郊区的仓库里保存,卡车果然被安排好了。突然,躺在街上的两个流浪汉站了起来,那个送披萨饼的红头发的家伙也突然露面。三人把他团团围住,亮出FBI警探的徽章,宣布逮捕他。时间在那一刻定格,仿佛维苏威火山骤然爆发,人生的庞贝古城陷入一片千年的死寂。附近的商贩们从店铺里涌出来,交头接耳,眼里闪动着惊讶和兴奋;事先有预约的客户们露出忧虑重重的神情。红头发的警探接到一个电话,随后问金西:“我的同伴已在机场逮捕了你太太,你儿子由一位女警陪伴,你有亲戚可以照顾他吗?”金西猜想FBI担心他销毁文件,又要防止陶霏潜逃,所以兵分两路,同时采取行动,可怜的儿子成了全家唯一的“自由人”。他把大妹妹的电话给了红发警探,托她照顾弘。
几天后,联邦以专门严惩帮派的“反黑连坐法”重罪起诉金西和陶霏,还同时起诉了律师事务所的15位涉案人员……
路两旁的人群向送殡车队迅速靠拢,把灵车四周围堵得水泄不通,向青姐默默说声“再见”,有人开始擦泪。殡仪馆人员打开灵车车门,让青姐再看一眼她生前的常驻之地。青姐的女儿阿绮从车上走下来,在棺前行叩拜礼。
车队终于再次启程,但挪动得太缓慢了,到了一个十字路口,竟完全停滞。金西感到一阵胸闷,把车窗全部打开,还透不过气来。纽约警署显然对突然出现的庞大车队毫无准备,派不出足够的人手。他把车停到附近的一条小街上,站到十字路中央,开始指挥交通。多年来,他被记忆的黑熊追逐得精疲力竭了,渴望尽快告别一段历史,投身于一条忘忧河,获得一刻轻松的漂浮。
4. 尘归尘
送殡车队终于上了高速公路,出纽约,一直向北。财仔摇下车窗,放进清新的空气。路两边的树逐渐密集,随后出现空旷的绿地,视野变得开阔。陶霏注意到绿色路牌上的飞机图案指向机场的方向。
她看到一架飞机被固定在地面,在记忆的跑道上永远无法起飞。在那个阴冷的秋日,她带着儿子弘登上“波音747”。儿子因为期待平生第一次的国际旅行格外活跃,不停地追问她老家的事情,还有从未见过面的姥姥。临近起飞时间,广播里传来机长公事公办的声音:“因为事先不能预料的原因,抱歉推迟起飞。”乘客们开始躁动不安。半小时后,FBI警员两男一女出现在机舱口。儿子欢呼起来:“妈妈,你看!FBI!好酷啊!”不料警员们走到陶霏的座位前,向她宣读了逮捕令。她猜想FBI为防止她携子潜逃,采取了果断行动。全机舱的乘客瞠目结舌。她不由自主地搂住了儿子小小的肩头。儿子的眼神从兴奋到惊讶到恐惧,在几秒内完成了一场巨变。她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押下飞机,装进一辆警车。儿子突然挣脱开女警的手,向她跑过来。在机场宽阔的跑道上,他的身影渺小,脚步苍老般踉跄。她在那一瞬就被判了刑,后来在法庭上受审似乎变成了过场。在儿子面前,她是永远的罪人……
一个小时后,太阳悬到正空,似乎把寒气都拥入怀中。远山在天空和绿地之间露出轮廓,一座墓园静静地卧在山下。墓园像一位矢志不渝的情人,似乎多年前就等在那里,陶霏想,美国人常说世间只有税收和死亡无法逃避,果然如此。财仔在爆满的停车场里找不到车位,只好叫乐珍带着孩子们和陶霏先下车,自己到附近的街上停车。
炜煊命司机把越野车停在墓园的入口处,小康和其他两位助理立即卸下摄像器材,投入工作。炜煊也不拖泥带水,用狩猎的目光在人群中搜索。大约上千人聚集到青姐的墓前,许多人在腰间系上白布。转瞬间,人们在墓穴四周铺上绿帐,摆满花圈,立起青姐的巨幅遗像;还用手掬起黄土,搭起一个土包,把灵牌插上去,在灵牌前摆上祭品:一排橙盘,一排红烛罐,还有十八碗青姐爱吃的家乡菜,其中包括清蒸虾、炒田螺、福州鱼丸等。平日素净的墓园骤然增色,还飘散起中餐的特殊香气。十六位壮汉把青姐的灵棺从卡车上小心翼翼地抬下来,放到了墓穴旁。灵棺是上等的红木,在阳光下散发高贵的光泽。青姐坐牢十几年,对这些中餐可能想疯了,可惜临死也没有尝到,炜煊想,命运折磨人,有时只需调用一个小小的细节。他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找到了青姐的女儿阿绮,向她提出了拍摄请求。阿绮三十几岁年纪,眉目和年轻时的青姐十分相像。她披麻戴孝,哭肿了眼睛,声音微弱,“你一定要公平!”炜煊立即点头,“我会安排时间采访你,等拍好了,还要请你审查!” 阿绮说:“那好吧,你要讲信用!”
炜煊指挥部下选好拍摄地点,架起摄像机,还亲自调整角度。这时,陶霏进入了视线。他以为她早经不起细看,7年的监狱生涯、出狱后捉襟见肘的生活,什么样的女人经得起这样的折磨?她的皮肤的确不如从前紧致,额头出现隐约的波痕,但举手投足间竟有陌生的风韵。他恨过她,此刻身处世人安眠的墓园,恨突然变成了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
陶霏来到青姐的遗像前,鞠了一躬。阿绮一抬眼,看到了她,立即冲过来,挡在她面前,厉声问:“你怎么有脸来?你不许靠近我妈妈!赶快走!”青姐的亲友们闻声黑压压地涌过来,在悲伤的表情底色上,涂染了愤怒,叫嚷着:“要不是你,青姐也不会被判这么多年!”
一个胡子拉碴的高壮男人冲到陶霏面前,指着自己的鼻子问:“你还认得我吗?”陶霏迷惑地望着他。男人怒目圆睁,步步逼近,“我是江哥!阿芸的老公!”他要是没有自报家门,陶霏真的认不出来了。是冤家总会聚头。她的脸色变得惨白,不停地后退,再退一步,就会掉进墓穴里。他索性推了她一把,“你该去给青姐陪葬!” 人群中有女人怯懦地哀求:“不要再推了!会出人命的!”
这时炜煊挺身而出,厉声叫道:“住手!我是电影导演炜煊,正在拍青姐的纪录片,你们这么欺侮人,要受法律制裁的!”他相信名人、媒体和法律这些字符拥有威严和制约力。陶霏转过脸来看到他,双眼像被马蜂同时蛰咬,立即肿起来。这场“英雄救美”几乎无可挑剔,炜煊在得意间扫视人群,正撞见一个白种男人的目光。男人站在不远处,头发是盐的颜色,挺着小山坡般隆起的肚子,像一头迷路的笨熊,闯入了农家安静的田园,既冒犯又不协调。那不是金西吗?他怎么变成这个鬼样子了?上一次见到他,是在他家的新年派对上,那时他正春风得意,奢华得可耻。炜煊像一位一度溃败的拳击手,重整旗鼓,终于可以无惧地正视,登上擂台,跃跃欲试,可金西并没有迎接挑战。金西的目光复杂孤单,几乎令人心酸。
江哥冲炜煊挥起拳头,嚷道:“少拿那些破玩意儿吓唬人,你要不老实,我砸你的摄像机!”这时财仔气喘吁吁地赶到了,拨开人群,用身体挡住陶霏,“你们有火,就冲我发吧!陶霏是我的大恩人,谁也不许动她一个手指!”周围人似乎醒悟过来,发出各式感叹,“我的绿卡也是她帮我搞到的。”“好多年没见到她,变样子了。”“要是没有她和她那个鬼佬老公,我早被遣送了。”他们不由自主地制止了跃跃欲试的江哥。
说起“鬼佬老公”,金西已经出现在陶霏身边,对阿绮说:“请你给我和霏一个机会,向你妈妈告别吧。”阿绮困惑地看看金西,终于认出了当年那个的蓝眼睛的大律师,勉强地点了点头。
江哥怒火未消,高声大气,“陶霏,别以为你从监狱里出来,就没事儿了,还会遭报应的!”
阿琦阻止道:“别在我妈墓前吵闹!让她安睡吧。”
“哼!”江哥不屑地问,“你妈做了那么多坏事儿,还想安睡?”一句话,就把自己变成了众矢之的。几个彪形大汉毫不迟疑,左右挟持,把他从墓前拉走,一直“押”到停车场,“马上滚开,别在这儿找死!”
江哥寡不敌众,嘟囔着开着自己的“宝马”车离开了。
人群中有人冒出了一句,“江哥这小子,穷的时候差点儿要饭,现在又发达了起来,听说还做起了房地产生意。”
这时金西转向陶霏,艰难地吐出一个字:“霏”。他替自己向阿琦求情,陶霏心里是有几分感激的,说:“没想到你也来了。”炜煊大方地问候金西,和他握手,还递给他一张印着一堆头衔和美国手机号码的名片。金西叫他的名字,发音还是怪怪的,“抱歉,我没有名片。”炜煊指指摄像机,“我在工作,回头和你聊。”说罢回到了部下的身边,露出严肃的执导表情。
陶霏和金西上一次这样并肩而立,是大约10年前在法庭上受审。
女法官是一位50几岁的黑人“洋包公”,自开庭以来一直低着头。负责他们案件的白人检察官英气逼人,和许多美剧中常出现的严肃刻板的形象不同。他义正词严,起诉金西和陶霏自上世纪90年代起长期勾结走私人口的蛇头青姐等人,相互从偷渡客与家属身上谋取暴利,经手的将近5000个政治庇护案几乎全部造假,非法牟利1500多万美元。他花了整整半小时宣读并解释他们的罪行,中间不得不停下来喝水、喘息。罪行包括“组织偷渡”、“协助偷渡”、“伪造文件保释人蛇”、“捏造政治庇护故事”、“偷税漏税”等将近50项,其中最严重的是“合谋绑架”、“合谋禁锢人质”,对阿芸的死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大难来临,陶霏作为一位年幼男孩的母亲,或许有更多寻求自保的理由。她的辩护律师是一位姓李的越南华裔,40几岁年纪,才貌平常,专门授理刑事犯罪案件。李律师把矛头指向金西,“金西拥有律师执照,在纽约从业多年,比陶霏更懂法律,是所有案件的‘主谋’,而陶霏扮演的不过是翻译和助理的角色。”陶霏听了,似在黑暗隧道中摸索前行,看到尽头的点点灯光,心因为侥幸的喜悦微微颤抖。
萨拉在刑事和移民案件方面经验丰富,竟放弃前嫌,担当金西的辩护律师。她毫不留情地反驳:“虽然‘金西移民律师事务所’以金西命名,但陶霏才是真正的老板。金西不会讲中文,青姐和绝大多数客户都是中国人,只会讲零星的英语,金西不可能和他们单独交易。”
检察官放了一段录音,是陶霏和一位中国女客户的谈话。陶霏说:“你告诉移民官,你因为婚外孕被迫堕胎。你必须记清虚构故事情节的顺序,比如什么时候停经,什么时候政府官员敲门,把你拉到一家诊所结扎,还有医生把医疗工具放入你身体的感觉。不用担心,像你这种情况,用逃避计划生育的理由申请政治避难,简直是探囊取物,太简单了!”
法庭上的女翻译把这段对话如实译过来,陪审员们听了,无不露出惊愕的表情。李律师意识到形势对陶霏不利,立即就阿芸自杀事件追问金西,金西面无表情,“我没参与过阿芸的事儿,至于陶霏和青姐怎么发现了阿芸的踪迹,我一点儿也不知道。”陶霏吃惊地注视着金西,不能相信他竟然可以当众撒谎。原来她和他的婚姻建立在谎言的沙堡里,狂风骤起,顷刻倒塌,只惹得尘土飞扬。
法庭里一片哗然。坐在听众席上的江哥突然站起来,叫嚷道:“重判陶霏!绝不手软!”他周围立即有人响应,“同意!”几个警察冲过去维持秩序,“安静!安静!”
女法官这时突然抬起脸,目光锐利,字字如剑,“陶霏和金西和蛇头一样心狠手辣、不择手段,我要把你们的所有罪行合并执行,最不可宽恕的是你们雇有30多名助理,成为不折不扣的教唆犯,污染了这些原本清白的人。”陶霏像在黑暗的隧道里爬到了出口处,却被迎面而来的火车撞得头破血流……
太阳稳稳地悬在墓园的上空,照耀着大地上百感交集的人们。突然间,毫无缘由地平地一阵风,吹倒了青姐的灵牌。众人变了脸色,慌忙扑上去把灵牌扶起来。陶霏分明看见一位年轻女子披散着长发,穿着一条轻薄的蔷薇紫色的长裙,打着赤脚,在人群中一闪。她惊叫一声:“阿芸!”金西顺着她的手指望过去,惊悚地喃喃低语:“真是她!”
阿芸一路追随送殡车队,被早春的风送到了此地!陶霏在和众多偷渡客打过交道后,他们的长相在记忆中很快变得模糊,唯有阿芸的面孔是一幅数码图像,在光阴流转中,色彩和线条还清晰逼真。那一年陶霏和金西带阿芸在从迈阿密去纽约,在上飞机前注意到阿芸脸色苍白,一副随时能被风吹跑的样子,隐隐有些担心。飞机起飞后,她放下了身段,离开头等舱去经济舱找阿芸。正巧阿芸身旁的座位是空着的,就坐了下来。靠近端详,阿芸的面孔其实姣好,不过嘴唇上突起的几个白泡,影响了线条的柔和。
阿芸的丈夫江哥几年前偷渡来了美国。他离开时,婆婆还在世,只不过身体已经很虚弱。阿芸每天做饭、洗衣、打扫房间,日子似乎过得飞快。江哥通过老乡介绍,认识了做移民生意的高老板。高老板大打保票,会帮他搞到“政治避难”绿卡。江哥一上庭,立即被法官拒绝,被断定“有一双会撒谎的眼睛”;再上庭,还是落败而归。他绝望了,索性“黑”了下来。他还清偷渡欠下的债,从老乡那里贷款开了一家中餐馆,刚开张时生意兴隆,每天半夜收工时数钱数到手软,“东边不亮西边亮”。他寄钱给家里盖了三层楼的青砖瓦房,买了全套的进口电器,可惜婆婆没有享福的命,在搬进新房的第三天咽了气。江哥在电话里对着阿芸哭了半小时,又寄了一笔钱给母亲办了隆重的丧事。
阿芸的表妹乐珍移民去了纽约,和丈夫财仔团聚了。她传回来一个让阿芸气炸肺的消息:在唐人街的“贵宾楼”,江哥和一个又白又嫩的小姐搂在一起!小姐是北京人,卷着舌头说话。阿芸想起有一次她打江哥的手机,接电话的是一个娇滴滴的女声,一时不知该说什么,等对方把电话给了江哥,才确认没打错。江哥解释,自己开车超速吃罚单,必须上交通法庭,请北京小姐也是餐馆的经理当翻译。他说“吃”时卷起舌头,阿芸还嘲笑了他。乐珍透露更多汁的细节:北京小姐和江哥开一辆红色敞篷跑车在公路上兜风,只穿了一件大红的小背心、一条短裤,奶罩都没戴呢。以前每到夏天,阿芸受不了天热,在家里不戴奶罩。每次有客人来,江哥总要叫她进里屋穿戴整齐才出来。他竟和穿着暴露的小姐在公路上兜风!他以前说阿芸的小腿比较粗,穿长裙好看一点儿。这几年她见了漂亮的长裙就忍不住要买,盼着有一天能到美国穿给江哥看。名牌时装街的大小老板都摸透了她的心理,见她犹豫不决,只要说一句“江哥一定会喜欢的”,她就连价钱都不讲就买走。
乐珍说,更奇葩的还在后面:红跑车是江哥给北京小姐的生日礼物!难怪他半年多没给阿芸寄钱了,推拖餐馆生意不好、手头紧。北京小姐不算漂亮,但娇滴滴的性子是武器,轻易打败了干渴已久的江哥,何况她还是一个大学生。乐珍死活也搞不明白,在纽约泡高级妓女都不要花那么多钱,妓女还不会欺骗感情。江哥一身油一身汗地打拼,一年只在“感恩节”休息一天,因为那天美国人在家吃火鸡,不会到中餐馆吃饭,现在就这么轻易地把血汗钱挥霍了!
“北京小姐”这四个字像一根插满芒刺的大棒横在阿芸的心头上,令她既痛苦又压抑。其实她早有一些预感,只是不愿意去证实。江哥以前在电话里和她重复说一些床话,甜腻热辣的,最近闭口不提了,想必不用再过这份嘴瘾。她想立刻给打电话质问他,但知道他绝不会承认。
她一咬牙、一跺脚,决定偷渡,登陆美国后再通知江哥,这样他想反对也来不及了。她找到了青姐手下的小蛇头,说明来意。当时偷渡要三万美金,头期交5千块,她手里的钱还够。青姐刚开辟了一条新线路:从福州飞北京,从北京坐火车去莫斯科,经捷克、德国到荷兰,再从荷兰到英国,最后从英国飞美国。阿芸听得头晕了。她从小到大去过最远的地方是福州,现在要经过那么多国家,躲过各国海关的检查,稍有差错就会前功尽弃,越想越怕,战战兢兢地问,“会不会有生命危险啊?”立即遭到小蛇头劈头盖脸的一顿骂:“像你这样还想闯美国?哆哆嗦嗦的在海关漏了馅,还会害了别人。我跟你说,经我手到美国的人里最小的有十二岁的,哪个也没像你这么窝囊!”她不敢再多话,无论怎么样都要上路了。江哥没有身份,不可能离开美国回到她身边,难道她还有别的选择吗?
她在准备行装时费了一番周折。因为要假装普通旅游者,蛇头规定只能随身带很小的一个旅行包。她难过地把几年来买的新衣服都丢在家里,只带上了两条最喜欢的桑蚕丝长裙,一条豆沙色的,另一条蔷薇紫色的。
接下来是漫无尽头的旅途。飞机、火车、轮船、汽车……乘坐了每一种她能想象出的交通工具,穿过了半个地球。她一天比一天瘦下来,脸色也一天比一天苍白,担心见到了江哥时,他认不出自己了。
到了荷兰以后,蛇头命令阿芸和同行的五十几人把旅行包全部扔掉。阿芸不知道还要过多久才能到美国,路上又不可能有机会买衣服,把三套内衣内裤穿在了身上,但狠狠心,把那两条桑蚕丝长裙丢进了路边的垃圾箱。五十多人沙丁鱼般挤在一辆密封的运货卡车里,抱腿蜷缩坐着。车内黑漆漆的,蒸笼般酷热,只从车厢左上角的通风口透进来一点点天光和空气。因为怕被外面的人听到动静,谁也不敢说话,只发出或轻微或粗重的呼吸声。阿芸全身浸透了汗水,很想脱下两件内衣,但被众多男人团团包围,不可以无所顾忌,尽管没人能看清她。鱼腥气混和人身的汗臭和狐臭,害得她几次差一点吐出来。她特别怀念老家宽敞的房子,还有清新的海水气味。
车里面突然一点天光都不见了,变成了一个完全封闭的黑箱,空气越来越稀薄,大家开始骚动不安。有个男人忍不住站起来,摸索着车厢的左上角,找到了那个通风口,但它不知被什么东西从外面堵得严严实实的。接着很多男人都去试过了,随后又去推车厢后门,但门早被司机从外面锁死了。他们脱下鞋子,拼命敲打驾驶舱的墙壁,呼喊着求救。女人们开始大声哭起来,男人们便呼喊得更疯狂、敲打得更激烈了。
阿芸躲在角落里发抖,脸上已经分不清泪水和汗水。江哥此刻正在做些什么?会不会和那个娇滴滴的北京小姐在一起?如果他知道她现在连呼吸都困难了,会来救她吗?司机像一架没有听觉和感觉的机器,也许因为车厢的墙壁太厚了,丝毫听不到他们的呼喊和敲打。人们喊得口干舌燥,敲打得精疲力尽,都瘫坐了下来,在逐渐变成真空的黑暗里,陷入绝望的沉寂。不知又过了多久,旁边的一个人突然倒过来,横压在阿芸身上,就一动不动了。阿芸伸出手想推开那个人,但没有一丝力气,绝望地放弃了努力,闭上了眼睛。就在这时,卡车突然停住了,后门被接应的人打开了,她呼吸到了一丝新鲜空气,终于重新回到了人间!
阿芸九死一生,谁料到登陆美国后,因为一系列的变故,竟选择一死,但魂魄多年都没有散去。陶霏坐监狱时,在许多个早晨醒来,发现阿芸站在自己的床前,说:“求求你和青姐,放过我吧,我以后当牛做马,一定慢慢把欠下的偷渡钱还上……”陶霏、金西、青姐都得给阿芸一个说法,但是青姐,先一步解脱了。
乐队成员不知什么时候换上了草绿色的制服,还有模有样地扛着肩章,粗看去像中国武警。他们奏起音乐,把声调从哀伤转向激越,宣告入葬仪式的开始。阿绮跪倒在墓旁,哭成了一个泪人儿,向青姐告别,“妈,我不管别人说你什么,你是我的好妈妈!”两位女老乡扶着她的手臂,低声安慰。一些人持续地低泣,为逝者,也为自己,二、三十年前冒着生命危险偷渡来美,至今四处漂浮,无确定身份。时过境迁,偷渡的渠道变了,改成“留学式”、“考察式”、“旅游式”等,唐人街的移民律师也换过了几茬。青姐的离去,为一段移民历史画了一个感情复杂的休止符。
陶霏最后一次见到青姐,是在纽约联邦法院。她当时被单独关在一间候审室里,透过小窗口,看到青姐被押进了对面的候审室,就想制造一个接近的机会。她困兽般踱来踱去,终于发现了一个监视器的死角:一堵矮墙后面的马桶。她把一卷手纸塞进了马桶,随即以马桶堵塞、自己闹肚子为理由,要求年轻的黑人看守带她去方便。女看守没多想,把她押进了青姐所在的候审室,又不想闻她的臭气,就等在了门外。
陶霏一见到青姐,就“扑通”一声跪下了,含着眼泪颤声恳求:“青姐,只有你能救我!你的女儿是成人了,我的儿子才5岁,现在我和金西都被关起来了,有可能被判20年徒刑,孩子不能没有父母啊!”
青姐一脸憔悴,有气无力地问:“我能帮你做什么?我身上的罪也有几十条!我一直都在帮助老乡,落到这样的下场。”
“我最大的罪名是间接害死了阿芸,你我都有错,求你担下责任吧,看在我儿子的面子上!”陶霏全身发抖,涕泗横流。这时她听到了看守的脚步声,立即站起身,慌忙擦干眼泪,走到门边。在看守打开门的那一瞬,她回头期待地望了青姐一眼。想在想来,那一眼即是永别。
不久,陶霏通过李律师得知,青姐揽下了对阿芸之死的责任,减轻了她的罪状。法庭审判的结果是她获刑7年,金西获刑5年,被立即取消律师资格。两人还被没收全部财产,一时间,“落得个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陶霏在被转入正式监狱后,通过监狱律师和金西办了离婚手续。在服刑期间,儿子弘由金西的妹妹暂时抚养。陶霏像一个落入孤岛的人,用书信的木棒打磨石头般冷硬的监狱生活,获取星星点点的火花,维持精神的光亮。她每星期至少给儿子写三封信,像天底下许多普通的母亲,不厌其烦地重复自己的牵挂和嘱咐。她还坚持不懈地给青姐写信,在寄了20多封后,终于得到了回音。即使几年前出狱后,两人一直保持书信往来。
在墓园里,陶霏从背包里掏出一封信来,突然对众人说,“我想给大家念一下青姐给我写的最后一封信。”众人竟安静了下来。她读到:“陶霏,我肝痛得受不了,每天抓铁床扶手,快把它抓断了。最近几天我总梦见离开乡下老家的那个晚上,还又一次走过罗浮桥。明天我就要离开牢房,搬进监狱医院。我知道自己不会再回来了。没有了我,我希望亲人们能好好活着。这些年我信佛,把狱友留给我的一本《佛经》读了上百遍,放下了以前的恩怨。《佛经》上说,‘以一极微为中心,集合上下及四方等六方的极微而成一团,称为微尘,合七极微为一微尘,合七微尘为一金尘’。人活一辈子,就像一粒金尘,太微小了。我有过的万金,也会随我变成尘土。”
一辆黄色吊车把青姐的棺木吊起,平稳地放进墓穴。阿绮把青姐遗留下的《佛经》放到棺木上。《佛经》的封面已经损坏,但被青姐精心修补过。陶霏拿出了自己最喜欢的一只青玉手镯。当年青姐曾夸过它好看,但她不舍得送人。她在出狱后经济最困难的时候,也没狠下心把它送进当铺。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她终于把玉手镯放进了墓穴。众人自动地排成一队,依次丢一把尘土,或放一朵玫瑰,向青姐做最后的告别。青姐的亲属们披麻戴孝,齐刷刷地跪下,再次发出痛哭的声音。葬礼结束后,他们又按家乡的风俗,换上大红的腰带,给青姐的遗像扎上红纱,立即给墓园增添了喜庆的气氛。
陶霏在人群中寻找,不见金西的踪影。这时炜煊走过来,声调低沉地问:“你还好吗?”陶霏反问:“你期待听到一个什么答案?”炜煊怔了一刻,他会告诉她自己的真实想法吗?于是顾左右而言它,“你看,青姐生前住在唐人街,吃中国饭、穿中国衣,只说三句半英语,葬礼倒是中西合璧。”陶霏还是反问:“你是来当看客呢,还是来当主角?”炜煊意味深长,“那要看这部电影怎么发展。下午5点在纽约一起喝杯咖啡,怎么样?我早选好了地点,曼哈顿的‘沉思’咖啡馆。”陶霏犹豫片刻,答应了。
送葬车队回城的速度比出城时快得多了。黑衣的人们很快下了车,消失在人海中。陶霏想起某位名人说过的一句话,人一生只有两分半钟,一分钟为笑,一分钟为叹息,半分钟为了爱。现在人们又回到各自的“一分钟”或“半分钟”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