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灵魂回家》

散文    

 

曾晓文

 

      回家的路,总是漫长。

      从多伦多出发,经过十三个多小时的航程,再搭乘两个小时的长途汽车,终于抵达中原的一座小城。我已疲惫不堪,更不堪的是对别样重逢的期待。我走进家门,迎面撞见照片上风华正茂的父亲:浓黑的发是青春见证,鼻梁挺直正如他的个性,而他的眼神穿越岁月的雾霾风尘,明亮坦诚。照片下是他留给我的全部遗产:大约三千册书。它们立在质地不同的书架上,却拥有同样静默等候的姿态。在那一瞬满屋的窗户似乎轰然洞开,跨洋过海的狂风撼动我的心树,摇落一地哀伤的果实。

      上一次回家是在一年多以前,父亲在尝试了多种疗法后,仍勇士般地与肺癌对峙。谁料到在我离开后不到两个月,他竟在死神面前折戟沉沙。我身居万里之外,几乎每天都会有表面上与他无关的细节,引发我的联想。仰望太阳悬在一碧如洗的天空,想到他再感受不到温暖的阳光,眼中开始落雨;电视里播放陌生人去世的消息,会为从未谋面的死者儿女难过,因为深知丧亲之痛。创伤被时光的白纱布潦草地包裹,此刻面对父亲的遗像和他多年的收藏,怎么躲得过撕心迸裂?

      父亲的照片是黑白的,摄于上世纪五十年代。那时他正在读大学中文系,文采出众,担任学生刊物的副主编。他发表过一些短篇小说,甚至荣获省级文学奖。不久,在“反右运动”中,他因说了一句“老百姓粮食不够吃”的真话,被定为“右派言论”。他毕业后自愿到东北边疆小城教中学语文。命运似有一只冷酷的手指,在神秘的典册上轻轻一拨,就把他的名字划入阴影档案,在后来的二十年里,始终不肯放过对他的折磨。他怀着对文字的浓郁热爱,凭着古典文学的丰厚底蕴,在业余时间把《艾子杂说》等多篇文言文译成现代文,并寄给了史学家吴晗先生,得到了赞赏和推荐。文革伊始,吴晗先生惨遭迫害,父亲因与他的书信往来被定成“黑帮分子”。父亲被“红卫兵”剪成“阴阳头”,脖子上挂着大黑板在全市大会上挨批斗,站在卡车上游街 ……他的新鲜出炉的小说集被送回印刷厂打成纸浆,同时被打碎的,还有他的文学梦。我出生那天,他正被关在“牛棚”里“反省罪行”。他请看守带一张纸条给我的母亲,上面写着给我取的名字。晓文,通晓文学,他是以我的名字寄托文学梦想啊。

      我慢慢地抚触一排排的书籍,书脊上似乎还有父亲的温热。上世纪六十年代,父亲被发配到东北偏远的小山村劳改,把我背到那里,寄养到一位农民家里。一年后,他又背我回城,把我送到了姥姥家。他的脊背是我童年的摇篮。他在农场里种地、赶车,7年后才回城,仍被剥夺教书的权利,只能在学校的工厂里打杂。1976年夏天,他因涉嫌“右倾翻案风”蒙冤入狱,险些被判处死刑。在他坐牢的那段日子里,我被邻居唾弃,被同学欺侮,一个人躲在小屋里读他的藏书,以文学的烛光抵抗了生命中的黑暗。

      在过去的二十年中,每次我从国外打电话,父亲总是兴奋地报告他买的新书,具体到在哪座城市的哪家书店,拿到了多少折扣。书和酒,是他平生的两大嗜好。他在书的清醒与酒的混沌之间摇摆了大半生。至此我才领悟到,他因一连串的悲剧遭受精神伤害,企望从酒中得以逃避,但也许只有书,才是他横渡苦海的帆船。

      我决定从父亲的藏书中精选出几箱,海运到加拿大。这些书随着父亲辗转过多个城市,又将随我开始新一轮的迁徙。没有了父亲,家就失去了从前的深沉含义。我能做的,只是带走一些书,留存生命的记忆。

      可这选择是多么痛苦和艰难的过程啊。

      翻开每一本书,都有数不清的仓颉创造的精灵跳跃出来,使世界霎时变得不同寻常。在2005年回国时,我带走了《二十四史》的前20本,这一次把后面的46本装进了纸箱,从此至少拥有了历史的完整。父亲说过,每一个人都要学习历史,尊重历史。我找到了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朵夫》。多年前当我开始攻读世界文学专业的硕士时,父亲就开始收藏外国文学作品。他知道《约翰·克里斯朵夫》是我最喜欢的名著之一,居然一口气买下了三个译本。作品扉页上的那几句话,总能引起我的共鸣:“曾经孤独,曾经痛苦,曾经流浪,曾经创造。”

      我看到了自己写的几本书。那些在异国的寒冬依靠书中文字取暖的日子,又在记忆中踏雪而来。父亲在我出版第一部小说之后,兴奋地买下一百本,送给他的老学友们,似乎向他们宣告,我承继了他对文学的拜谒和对文字的热爱,他的文学梦如凤凰涅磐,死而复生。

      我慢慢地取下两部装帧朴素的高考文言文辅导书,那是父亲编著的。几年前,当他得知自己患了不治之症,不顾亲人的反对,抓紧分分秒秒写书。他执教将近半个世纪,决意把中学语文教学经验留给后人。他不会用电脑打字,只能用手写。在初稿写就后,反复校对了五遍。我难以想象他在接受化疗、理疗期间是怎样坚持工作的。这两本书总共不过600多页,但蓄满意志的力量,在我手上重若千钧,使我从此在写作中再不敢轻言放弃。

      我的目光被普希金诗歌集吸引了。翻开封面,就如开启岁月的银屏,再次置身于熟悉的场景。多年前父亲站在四壁皆空的小屋中,慷慨激昂地背诵《纪念碑》:

 

我为自己建立了一座非人工的纪念碑,

在人们走向那儿的路径上,青草不再生长

它抬起那颗不肯屈服的头颅

高耸在亚历山大的纪念石柱之上。

 

不,我不会完全死亡——

——我的灵魂在遗留下的诗歌当中,

将比我的灰烬活得更久长,和逃避了腐朽灭亡,

我将永远光荣不朽,

直到还只有一个诗人,活在月光下的世界上……

 

      父亲没有成为诗人、作家,但他得到了众多亲友和学生的爱戴,而我朝朝暮暮用回忆的笔,在无形中写下他生命中一个又一个篇章,如今他的传记在我的世界里铺天盖地。在我们的心中,耸立着一座专属于他的“纪念碑”。

      几个月后,父亲的书被运到了我在多伦多的家里,我无法立即整理,不是因为体力不支,而是因为心力不足。书箱里似乎盛满了忧郁的雾,一旦被打开,心就会被重重笼罩。我面对一片纯个人的精神空白,只好在书桌旁坐下来写作。父亲临终时怀抱诸多遗憾,其中之一是不能读到我的更多作品。只要我动笔,他的生命就会延续。虽然写的故事与他的经历无关,但他常是我想象中的第一读者。

      我请人定制了栎木的书架,还装了灯,终于把父亲的书一一整齐地摆了上去,郑重得如主持一场宗教仪式。我与父亲阴阳两隔,但我在很多本书上发现了他的注解、指纹。在传说中,巫师背逝者的灵魂回家,与生者交流。这些书是成群结队的“巫师”,牵引我与父亲展开不倦的灵魂对话,于是在喧嚣的尘世,我拥有了一小片安宁的净土。

      我身居非中文环境的异国,在业余时间用一支不懈的笔,划一方精神清潭,灵根自植,使深情的兰花在水中四季绽放。也许我和千百位海外写作者一起,背载中华文化遗产,永远行走在回家的路上,正“建立一座非人工的纪念碑”,以文字“唤醒人们的善良的感情”。

 

 

(本文获首届全球华文散文大赛最高奖,发表于《散文》海外版2015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