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小小蓝鸟》

作者 曾晓文

     

诺瑞斯不止一次想,在那个七月天,他要不是在多伦多病童医院错过了一班电梯,又戴了一顶蓝鸟棒球队的帽子,就不会引起中国小男孩展飞的注意。人生中的许多相遇都是在一个偶然的瞬间,由一个细节引发。早一分钟晚一分钟,多一个细节少一个细节,相遇都不发生,或者发生了,却是另外的情形。

      那天不是个开心日子。诺瑞斯出现在病童医院,纯属迫不得已。刚过立春,他的金发女友艾玛就提着大包小裹离开了他,宣告结束两人长达三年的同居生活。艾玛换了手机号和电子邮箱,还调转了工作,摆足了要和他老死不相往来的姿态。他一没偷情,二没酗酒吸毒,遭到艾玛决绝的抛弃,当然恼火。他颇费了一番周折,打听到她搬进了离约克大学不远的一幢公寓楼里,立即动身寻去。他刚一进大门,就被一位五大三粗的印度裔保安拦住了,只好报出受访者艾玛的名字。保安拨通了艾玛的电话,得到的答复是无比干脆的“绝不接见”。诺瑞斯听了,怒火中烧,天然卷发根根直立,拔腿直奔电梯间。他随即听到了保安摔电话的声音,接着是凛凛生风的追捕脚步,他转过身,和保安厮打起来。他像一头闯进精致瓷器店的公牛,横冲直撞,不但击伤了保安的脑袋,还砸碎了大厅里的镜子和花瓶。最终他被保安和几位居民联手制服,又被警察加铐带走,暂时结束了这场闹剧。

      诺瑞斯作为多伦多蓝鸟棒球队的明星队员,在比赛季节惹出祸端,简直和大热天裸身暴露在森林里没什么两样,各式媒体立即像饥渴的蚊子扑过来,直把他咬个鲜血淋漓。他被球队老板、教练、队友们骂个天昏地暗。他的代理人托比,一位蓝眼睛的老帅哥,到警察局为他取保,责怪他为艾玛,“小个子的代课教师”大打出手,实在不值。艾玛生得小巧玲珑,在小学里当代课教师,所以托比给她取了这么个绰号,可没有恭维的意思。诺瑞斯的身价连年倍增,艾玛能和他同床共眠享富贵,是行大运,可她却要闹分手,岂不是一路傻到下地狱?再说诺瑞斯在“脸谱网”上的女粉丝成千上万,其中情愿投怀入抱的少说也有几百,何必和一个前女友纠缠不清?托比在危机时刻展示公关手腕,安排诺瑞斯到国家电视台直播厅当众道歉。诺瑞斯满脸真诚地忏悔,但仍没有逃过惨遭起诉的下场。他要是被判入狱,就等于自动撕毁和蓝鸟队的合同,失去一年大约一千万加元的收入。在一个人均收入5万多的国度,一千万这数字当然令大众艳羡。唇亡齿寒,蓝鸟队如果失去他这个出色的投掷手,也面临巨大的失败危险和经济损失。诺瑞斯为免除坐监,低下了高贵的头颅,支付了保安的药费、误工费、精神损伤费等等,赔了镜子和花瓶,还接受了100小时社区服务的惩罚。他的律师通过一家慈善组织联系上了病童医院,安排他每天打扫卫生4小时,做满100小时为止。

      他按时到病童医院报到,龇牙咧嘴地不情愿,祈祷哪位神明能播动时针,让4小时倏然而过,短过一分钟。随后,他又把艾玛从头到脚暗骂了一遍。他对她难道不够好吗?她喜欢看棒球,他就给她定了蓝鸟队比赛的套票,选的都是顶前排的座位;她喜欢旅游,他带她去欧洲、澳洲……如今要不是因为她,他不至于受这份活罪。万般无奈,他戴上黑超镜,压低帽檐,贴着墙跟走动,免得再惹出丑闻来。这是他第一次踏进病童医院,不免有些吃惊。病童们缺胳膊少腿,四肢齐全的却满面病容。对比他们,他是幸运的,出生时是个健康的婴儿,渐渐长成牛犊般壮实的少年,又演变为健美的职业棒球队员,从没在医院的病床上躺过一夜。

      一群中学生来探视好友,把休息室搞得满地狼藉。他结束打扫后,一看手表,惊跳起来,离训练时间只剩半小时了。他丢下工具向电梯间奔去,明明听到了电梯铃声,但赶到门口时,电梯却离开了。他只好等下一班。铃声终于又响了,一位身材高挑的亚裔女子牵着一个小男孩走出来。小男孩剃了光头,突出了浓密睫毛下的两只大眼,像商场橱窗里的模特,但左耳上凹进去一块,显然是手术留下的遗憾痕迹,破坏了脑型的完美。

     小男孩两眼灵活地一动,闪烁光亮,立即比模特多了生气。他指着诺瑞斯惊喜地叫道:“妈妈,你看!蓝鸟!好酷的蓝鸟!”诺瑞斯从墙上的玻璃镜中瞄了自己一眼,发现早晨匆忙出门时,戴上是蓝鸟棒球队最新版的帽子。蓝白拼色,帽檐上精绣着队标:在一只红线条的棒球上,一只蓝鸟展翅飞翔,蓝鸟耳边悬着一枚枫叶,那是加拿大的国旗标志。这款帽子采用全新设计,色彩搭配和线条处理都属上乘,在市场上还见不到。诺瑞斯的心像一把莫名的乐器,缠满了奇妙的弦,其中一根被拨动了。他停下脚步,摘下帽子,把它戴到了小男孩的头上,“送给你!”帽子稍嫌大了些,但遮住了小男孩头部的缺陷,使他变得英俊。他的妈妈连忙推脱,“我们不可以随便收你的礼物!”这时下一班电梯到了,诺瑞斯走进去,小男孩立即用小手挡住门,焦急地问,“我还能在这儿见到你吗?”诺瑞斯连忙点头,担心小男孩被门夹住手,说:“明天上午我在自助餐厅上班!”在电梯门关严的那一瞬间,他捕捉到了小男孩挥手道别的笑容。

     第二天上午,诺瑞斯在自助餐厅果然看到了母子俩。小男孩戴着他送的帽子,脸色比前一天多了些红晕。他的妈妈把头发矜持地盘在脑后,穿一件V字领的紫色棉质恤衫,看上去全身没有一盎司赘肉。小男孩送了诺瑞斯一把从中国带来的木剑,剑鞘上雕着龙,龙眼上甚至还镶着一小粒翡翠。在短暂的交谈中,诺瑞斯了解到,小男孩名叫展飞,在中国出生,在加拿大长大,今年刚满8岁。诺瑞斯的祖父是华人,祖母是白人,他有四分之一的华人血统,因此每次遇到中国人,总感到一种细微的莫名的亲切。对于不懂中文的他,展飞是个拗口的名字,他学发音险些咬了自己的舌头,倒博来了母子俩的微笑。好在展飞的妈妈有个简单的名字:湄。展飞在5岁那年,被诊断得了恶性脑瘤。恶瘤生长得没有明确边界,医生当时只能进行部分切除。这几年展飞不得不经常离开家和学校,住进病童医院,接受放射线治疗和化学药物治疗。下午他就要进入一个新的疗程,必须卧床一星期,遗憾不能来和诺瑞斯攀谈了。

     三天后,因为交通出乎意料地顺畅,诺瑞斯比平常早半小时到了医院。他在路过休息室时看到了湄。湄披散着头发,斜坐在一个单人沙发上,望着窗外。他悄悄坐到了她的身边,问了一声早安。湄似乎刚在另一个世界夜游,猛然被拉回,艰难地把目光转向他。“你还好吧?”他问。湄摇了摇头。在这场和恶瘤争夺展飞的战争中,医生们围追堵截,但恶瘤乘虚而入,在展飞的脑中转变成癌,浸润、弥漫,通过血液扩散,已经抢占了他的全身。湄幽幽地吐出一句话,“我索性就和展飞一起去吧。”这话像在诺瑞斯的背上抽了一鞭子,他立即回应道:“那绝不会是展飞的愿望。”恶瘤从儿子身上辐射到湄的心上,早带走了她的半条命,她没有力气再挣扎了。他试图帮她寻找绝望的另外原因,“你在这里休息不好,所以疲惫无力。”她苦涩地一笑,“如果你有一个重病的孩子,在八星级宾馆也睡不着。”她早把病童医院当家了。在沙发上过夜极不舒服,但如果展飞夜里找她,她总能在几分钟内出现在他的面前。

     诺瑞斯看看周围的父母们,猜想他们都为自己生病的孩子忧愁,湄不忍向他们诉苦吧。他露出耐心倾听的表情,给了她无声的鼓励。湄说,她家住安省温莎市。丈夫在大学里教电脑编程,她开一家舞蹈学校。说开学校,其实只是在商业街的楼房里租了一个房间,但学生不断。她教成人交谊舞、健身舞,还教小孩子芭蕾,收入比丈夫不差。几年前两人买下了一幢房子,房子前后都有小花园,门前还种着一棵枫树。不久,因为展飞的一再要求,一家三口驾车到美国纽约州的库柏斯敦,参观美国国家棒球名人堂博物馆。湄和丈夫对棒球几乎一无所知,没料到儿子对许多棒球明星了如指掌。儿子最崇拜贝比·鲁斯,因为他出身贫穷,长大后却成了美国的“棒球之神”。在回家的路上,儿子直嚷头痛,还想呕吐。丈夫停了车,儿子跳下去,跑到一个大垃圾桶旁,踮起脚尖,吐了个翻江倒海。她以为儿子晕车,建议坐到路边的长椅上休息,不料他却说:“妈,送我上医院吧。”温莎市的医生诊断他得了脑瘤,治不了,把他转到了多伦多病童医院。从温莎开车到多伦多大约五个小时。丈夫要上班,不能离开,湄就担当起了陪儿子往返多伦多求医的重任。湄在病童医院附近的中城唐人街租了一个房间,但大多数时候都在医院的休息室里过夜。儿子这几年在治疗和损伤的双刃剑上滑行,吃尽苦头。她几乎每晚都梦想带他回家,回到正常的生活中去,但她的梦想将永远地破碎了。诺瑞斯试探地问:“早知儿子这么受苦,还会失去他,如果当初没生他,现在会不会感觉轻松些?”湄吃惊地看了他一眼,像看一个变形金刚般的怪物,说:“不是每一个人都懂得亲情。”

      “不是每一个人都懂得亲情!”艾玛也曾这样对诺瑞斯说过,只不过说的时候脸蛋涨得通红。艾玛希望要一个诺瑞斯的孩子,但他始终没有做好精神准备。他想,艾玛出走的原因,大概是彻底放弃了和他生儿育女的幻想吧。

     诺瑞斯提出要去看望展飞。湄听了,眉宇间露出了生气。她要去洗手间洗把冷水脸,请他稍等几分钟。她再次出现时,又把头发盘起来了,面孔也恢复了清新。她在前边引路,把他带进了展飞的病房。展飞半裸着上身躺在床上,像一只被剥光了羽毛的小鸟。床头柜上摆着他送的帽子,一个棒球,还有几本中英文书。展飞听到动静,吃力地睁开眼,看到了他,露出了惊喜的微笑。展飞和湄前一夜看电视直播的棒球赛:多伦多蓝鸟队迎战芝加哥白袜子队,认出了掷球手正是诺瑞斯。他为诺瑞斯助阵叫好,兴奋了大半夜。在所有的体育运动中,他最喜欢的就是棒球。打棒球不像打冰球那么消耗体力,也不太费钱。对此诺瑞斯深有同感。诺瑞斯出生于安省北部的一个小镇,父母从事低收入的体力劳动,生活拮据,无法为他提供优越的娱乐条件。他七、八岁那年,靠帮邻居割草赚了点零用钱,到二手店买下棒球、球棒、手套,和几位同学凑到一起,找一片空地操练。他们总是玩到日落西山,实在看不见球的时候,才恋恋不舍地回家。那时打球是纯粹的游戏运动,没有观众,不介意输赢。十几年后,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他被体育代理人托比发现,成了职业棒球队员,改变了自己的命运。

     湄调整了病床,竖起了靠背,使展飞坐了起来。展飞拿起床头柜上的帽子,请诺瑞斯签名。诺瑞斯在各种场合给无数粉丝签过名,但在医院病床前给一位病童签名,还是第一次。他郑重地自己的名字写到了帽檐上。展飞接过帽子,欢呼起来。他在温莎市的小伙伴们,要是听说他有一顶诺瑞斯签名赠送的帽子,该多羡慕他呀。他在生病后,仍坚持打棒球,当然只做简单的投掷,不得不放弃了快速的奔跑。他充满向往地说,“我要是能参加一场职业棒球比赛,该多好啊!那是我最大的愿望!”诺瑞斯在离开病房前,和湄交换了手机号码,答应和母子俩保持联络。整个早晨,他一直想着展飞,时间竟比平常过得快多了。

     他在后来的两个星期里,几乎盼望到病童医院劳动。他在中间休息时去看展飞,甚至还选了一个晴天,陪他到后院里练掷球。后院的树似乎在一夜之间都染上了秋色,橙红、褐红、橘黄、淡黄,圈出了一个和医院内截然不同的世界。展飞注视诺瑞斯的一举一动,眼神里露出好学的饥渴。他的手臂显然乏力,视力也比一般孩子弱得多,但他尽量做出标准的投掷动作。诺瑞斯想,展飞是出于爱才打棒球的,那么他自己呢,爱的是棒球,还是棒球带来的明星地位?湄坐得远远的,不打扰他们的短暂相处。展飞问:“在另一个世界里,有棒球场吗?”这对诺瑞斯无疑是一个难题。他不忍令让展飞失望,含糊地回答,“如果你希望,就会有的。”随后问:“你怕吗?”展飞摇摇头,又点点头,“我只怕我妈妈伤心。”两人不约而同地向湄望去。湄低垂着头,坐在两颗枫树中间,像一座被忧伤浇注成的的雕像。展飞说,他希望妈妈能为他生一个弟弟或者妹妹,但一直不能如愿。有一次他无意中听妈妈对爸爸说,因为她在一次跳舞比赛中受伤,不可能再怀孕了。诺瑞斯低下了头,不敢正视湄,甚至不敢细细揣想她的心情。

     诺瑞斯为帮助展飞实现最后的愿望,做了详细的策划。他费了许多口舌说服他的老板、教练、还有托比等人,并和蓝鸟队基金会反复磋商。蓝鸟队基金会每年举行慈善募捐活动,把捐款用来为儿童修缮球场。诺瑞斯建议把这一年的募捐活动开幕式安排在最激烈的国际比赛前,即蓝鸟队迎战美国圣路易红雀队,并且打破常规,不请名人或官员,而是请病童展飞开球。

     比赛照例在多伦多的罗杰斯中心体育场举行。作为北美第一座可以自动开合屋顶的体育场,这里是无数球迷心目中的圣地。在赛前半小时。湄和展飞来到休息室找诺瑞斯,背后跟着一位拘谨的中年男人,湄介绍那是展飞的爸爸。诺瑞斯惊讶地发现展飞坐在轮椅上,显然他的身体状况恶化了,但他穿一身特制的蓝鸟队队服,蓝衣白裤,戴着大小适中的帽子,仍英气勃勃。诺瑞斯问:“你准备好了吗?”展飞用力地点点头。湄像见到久别重逢的老朋友一般,伸开双臂拥抱了诺瑞斯。自从儿子生病以来,湄与亲朋疏远了,在自己的周围筑起了一堵墙,而诺瑞斯竟在无意中穿越了这堵墙。展飞的爸爸搓着手,窘窘地说:“我不太喜欢运动,也没时间陪儿子训练,现在想想,挺后悔的。”诺瑞斯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我相信你带给了他其它快乐。”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语调成熟,居然担当起在精神上撑持展飞全家的角色,心里暗暗骄傲起来。艾玛曾叫他“被上帝宠坏了的孩子”,也许,这个称呼不适合他了。他随后郑重地问,“把展飞暂时交给我,好吗?”湄和丈夫同时点了点头。湄把脖颈和腰板挺得比平常还要笔直,诺瑞斯猜想那来源于职业舞蹈者出场前惯有的紧张。她当然为儿子捏了一把汗。病弱的儿子能应对这样的场面吗?

     容纳五万人的体育场座无虚席。大多数观众为表达对心爱球队的支持,戴蓝鸟队的帽子、穿蓝鸟队的T恤,把全场变成了一片蔚蓝的海洋。超级视频直播现场,屏幕高过30英尺,宽长过100英尺宽,气势不凡。穹窿般的屋顶被自动掀开了,秋日的碧空露出面孔,爽风吹抚。音乐突然激昂起来,圣路易红雀队的队员首先慢跑出场,紧接着是多伦多蓝鸟队,观众们立即兴奋地欢呼。

     这时,年长资深的播音员以他浑厚低沉的声音宣布:“今天,我们有幸邀请到一位特殊的队员,一位棒球的忠实热爱者,为这场精彩的比赛开球!他的名字叫展飞,在汉语中是展翅飞翔的意思。晚期脑瘤每时每刻都在折磨他,但阻挡不了梦想的飞翔!”诺瑞斯推着坐在轮椅上展飞出现了。从出口到投掷区短短的十几米路,他似乎走了一个世纪,像一位父亲送儿子奔赴战场,每一步都印下骄傲和悲壮的脚印。他替艾玛预订的前排座位,空了几乎一个赛季,这天终于迎来了它的女主人。诺瑞斯在“脸谱网”自己的页面上公布了展飞即将露面的消息,想必艾玛看到了。艾玛梳着清爽的马尾,身上的纯棉小背心遮不住光洁的肩头。在那肩头上,诺瑞斯留下过无数热吻。他不停地把目光投射过去,但她回避隔空传情。他拉住展飞的两只小手,展飞的颤栗电流般击中他的手掌,摇撼他的全心。那一刻,全场观众陷入了静默,不错眼珠地注视他们的一举一动,甚至风的翅膀都停止了扇动。世界似乎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展飞慢慢地站立起来了!诺瑞斯牵着他的手,走到了投掷区,从轮椅上取来棒球手套,小心翼翼地帮他戴上,又递给他一个全新的棒球,轻声说:“你现在就是蓝鸟队的队员啦!”诺瑞斯慢慢退到对面的本垒板上,目光一刻都没有离开他,担心他会因体力不支而猝然跌倒。展飞把两只小脚分开站,与肩同宽,微微屈膝,放松身体;接着把持球的右手放在胸前附近,随后挥动手臂,投出了棒球!他目光紧紧追随棒球,整个身体随着投掷的方向朝前移动,如森林中的一只小小蓝鸟,脱离了病痛的桎梏,自由地展翅。那是无可挑剔的一掷,堪比诺瑞斯职业生涯中的最佳动作。棒球在空中急速地划了一个优美的弧线。诺瑞斯敏捷地伸展右手,洒脱地接住了棒球。全场观众从静默转向爆发,用掌声和欢呼声掀起滚滚热浪。展飞如梦方醒,小脸焕发出异样的光彩。他把两只手臂高高伸起,在原地慢慢转了一圈,微笑着向坐在不同区域的观众表示谢意。他像一位杰出的演员,在人生的舞台上怀着感恩的心情谢幕。现场的摄影师立即把电视转播镜头转向了展飞的父母。众人从超级屏幕上看到了湄。她用双手捂住了脸,而展飞的爸爸轻轻搂住了她颤栗的肩头。展飞清楚地看到了父母的脸庞,双腿一抖,脚步开始踉跄。诺瑞斯立即扑到他的面前,把他紧紧搂进怀里。

     那天蓝鸟队大获全胜。比赛过后,艾玛给诺瑞斯发了一条短信,说她目前在一家新开的面包店工作,还给了他详细的地址,请他有空过来看看,随后调侃,条件是不要砸碎面包店的玻璃。他在心里地悄悄地笑了,小小银屏上的字母都雀跃舞蹈起来。他没有回复,不想轻易地原谅她。

     几天后,诺瑞斯到加州参加比赛,但心绪不宁,发挥不佳。蓝鸟队以失败告终。他躲开记者和观众,沮丧地走进更衣室,拿出苹果手机,看到了湄发来的一条附寄视频的短信:“展飞离开了。临走时,他是安静的,没有遗憾,这让我们感到一些安慰。”他打开视频,看到展飞熟悉的小脸。展飞平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如纸,声音微弱:“诺瑞斯,谢谢你,让我有机会参加国际职业棒球比赛,”他显然拿出了平生的力气,尽量咬准每个音,“‘棒’在汉语里还有一层意思,就是‘出色’。你真棒!我爱你!”展飞说他爱我,诺瑞斯想,我赢得了展飞的爱。他给湄回了短信,祈愿她和她的丈夫节哀顺变。他卸掉了身上被汗水浸透的队服,走到淋浴下,把水调到温暖。终于,眼泪自然地痛快地流淌了出来。

     诺瑞斯乘夜班飞机,在凌晨五点左右回到了多伦多,请出租车司机直接送他到艾玛工作的面包店。城市还在安睡。刚下过雨,秋风穿行的街道空旷幽暗,面包店里却亮着令人欣喜的灯光。他拉着行李箱,推开店门,正撞见艾玛从厨房走出来,手里端着一盘刚出炉的面包。艾玛像一只小鹿在寂静的林中突遇猎手,惊讶地瞪大了美丽的双眼,随即双眼泪雾弥漫。他知道这个场景将和展飞开球的画面一起,在他的记忆中永恒。他慢慢地走过去,接过她手里的托盘,把它放到柜台上,然后轻轻地把她拥进怀抱。他在心里悄悄说,从此不再和她分离,还要把她变成自己未来儿女的母亲。

 

(简体版发表于《小说月报》原创版2015年第1期,繁体版连载于《世界日报》2015年3月2日至3月7日,《新华文摘》2015年第5期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