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苏格兰短裙和三叶草》

 

曾晓文

 

 

 

 

起初飘的只是雾,清白、绵软。似乎有人随意从空中撒下一捧,就笼罩了安省小城圣凯瑟琳。随后雨悄悄渗入,麻丝丝地点到脸上,让人生出几分惶恐的凄冷。

有水则灵。穿越圣凯瑟琳的魏尔兰运河北牵安大略湖,南挽伊利湖,不舍昼夜,为小城灌注灵气。运河上,一艘大铁船正准备起航。船身棕红,船舱雪白。一面加拿大国旗悬在桅杆上:白底,衬着红枫叶图案。在甲板上,几个穿橙色雨衣的水手紧张地忙碌着。

灰濛雾雨中的色彩对我起了安慰作用,我几乎快乐了起来。

移民多伦多快两年了,我一直没有固定工作。虽说在国内教过心理学,但在加拿大因英语口语水平不够高,当不了心理医师,只好到食品加工厂打工,每小时赚8块钱。两个月前,我妈发电子邮件给我,说家里缺钱,我远走高飞了,不该坐视家人挣扎于水深火热。我妈从没学过心理学,但总能捏到我心的最软处。

我四处找工,希望能换一份薪水高些的工作。有一天我在网上发现圣凯瑟琳新建的养老院急招清洁工,时薪15加元,就报了名。一个星期后我接到了面试通知,面试当天就被录取了。

离开多伦多之前,食品厂的工友对我说:“你在圣凯瑟琳会被寂寞杀死的!”

寂寞会杀人吗?大概会的,但不可能杀我,因为我从来没有繁华过。繁华过的人才忍受不了寂寞,而我从一出生就是寂寞的。再说在生存的压迫下,寂寞可以被忽略不计……

我目送大船离开魏尔兰运河,向伊利湖驶去。生活中一个平常日子不过如此,有人登陆,有人启航,不管面临的是雾雨还是阳光。

我住进了闹市区的一幢老式公寓楼。火柴盒形状的建筑,在雾雨中有些掩盖不住落伍的寒酸。走廊是昏暗的,墙上贴满了灭杀蟑螂的通知。看来找几只蟑螂做邻居,并非难事。

公寓窄小,且空无一物。在没有买到床之前,我只能把棉被直接铺到地毯上。躺上去,贴身感觉是冷漠的僵硬。街灯的光无所遮拦地泻进来,把一些莫名其妙的图案投射到苍白的墙上。

我几乎有些迫切地等待明天的到来……

 

第二天,我去养老院报到。在走廊上,我遇到了一位金发碧眼的少女。她身穿啦啦队服装:粉红小背心,粉红超短裙,手里还攥着两束粉红彩球花,像活动着的芭比娃娃。四周似乎霎时变成了电影中黯淡的背景,只为衬托她耀眼的美丽。

我问:“清洁管理部在哪儿?”

“一楼最南端的那个房间。”少女微微一笑,露出一排完美得几乎让我妒忌的白牙。

“谢谢你!”

“不用谢!”女孩说的竟是中文

我惊喜地问:“你会说中文?!”

女孩咯咯地笑起来,改用英文说,“和我的中国同学学过几句。你是新来的吗?”

我点点头,“昨天刚搬到圣凯瑟琳。”

“我希望你喜欢圣凯瑟琳。”她说,声调甜甜的,使圣凯瑟琳听起来像加勒比海海岸某个非常值得向往的地方。

“你也在这儿工作吗?”

“我当义工,给老人读报纸。我叫安吉拉,以后你有什么问题可以问我。我现在要赶到学校参加啦啦队训练。”

安吉拉挥挥手和我说了再见。我望着她的背影,暗想“阳光少女”一词,大概是专用来形容安吉拉这样的女孩吧。

清洁部的经理,一位体重超过两百磅的黑人大妈,发给我一套制服、一套清洁工具,我就算“走马上任”了。

 

我常在休息室里遇见安吉拉,渐渐地和她熟悉了起来。她在节食,午餐只吃一罐酸奶和一只红苹果。她想当模特,发胖就等于扼杀前途。

“你在这儿当义工,很高尚。”我说。

“谈不上高尚,我的很多同学都当义工,帮助别人是一件很快乐的事儿。”

“这里的老人一定很喜欢你。”

安吉拉点点头,又咯咯地笑起来,“他们说我有歌星般的嗓音。”

随后她问我工作怎么样。

“还好。不过我在这儿一星期上只能上五天班,赚的钱勉强够自己用,我家里有困难,我想再找个小时工。”

“看小孩你做不了,没经验,打扫房子,你总能做吧?”

“我当然能!”

“我表哥肖恩好像在找清洁工,我问问他。”安吉拉说。

一个星期后,安吉拉兴奋地告诉我:“我表哥想请你打扫他的房子,替他割割草、种种花。”

“那太好了!太感谢你了。”

安吉拉耸耸肩膀,“先不要谢得太早!我表哥是个怪人,四十多岁了,还单身一人。不过你不会经常见到他,他在‘米勒号’上当水手,有时上了船,要一两、个月才回家。”

一个整日驾船在蓝天下碧水间航行的水手,足以引起我的无限联想。从记忆的镜头中摇出来的,是魏尔兰运河上红白相间的大船,和身穿橙色雨衣的水手。

肖恩也有一件橙色雨衣吗?

 

初夏的太阳似乎有一双深情的唇,凡被它吻过的草与叶,不管曾经多么暗淡和枯竭,都在一夜间绿莹莹地饱满起来。

星期六早晨十点,我按安吉拉替我约定的时间,准时来到了肖恩家门口。肖恩的房子,一幢青砖青瓦的三层楼,坐落在圣凯瑟琳城内的德鲁吉港上。房前花园里有两棵树:一颗红叶枫,一棵白丁香。树下虽种满花草,却泄露出几分疏于打理的颓败。

肖恩褐发褐眼。他上身穿一件不灰不蓝的套头衫,露出两条称不上健壮的手臂,皮肤不是古铜色,却发黝黑,和我想象中金发碧眼、身材挺拔的水手相距甚远。他有些不敢正视我,神情模糊,似乎是谦卑和害羞的混合。

我立刻嗅到他身上的寂寞气息。也许世间寂寞是跨国界、跨文化的吧。

“你叫什么名字?”肖恩问我。

“Grace(葛蕊丝)。”

“中文名字呢?”

“蕾。”

“蕾,”肖恩有些吃力地模仿我的发音。

 “名字很难,我不介意你叫我的英文名字。”

“我可以学会的,”肖恩的神情认真起来,“你到了这里,要很努力地适应,我们这些当地人,至少该学会叫你的名字。”

肖恩带我参观了他的家。一楼有起居室、书房、厨房、洗手间、洗衣房。在洗衣房的门上果然挂着一件橙色雨衣!

肖恩的出现会给我的生活涂上一些色彩吗?

书房里的三排书架高及天花板,每架上都摆满了书。在二楼,我看到了一间客房和一个洗手间。肖恩指着最后一个房间的门说,“那是我的卧室,你不用打扫的,我离开时会把它锁上。”

我点点头。他是雇佣者,我是被雇者,我只需服从命令。

三楼整个是一间阁楼,也摆满了书。肖恩说,“我每到一个城市,就要买几本书,搞得家里快成旧书店了。”

肖恩和我说定我每星期六打扫一次,兼割草、整理花园,每次付我80加元工钱。他会把家门钥匙放在门口的脚毯下面,到时我拿出钥匙开门。

“那安全吗?”我担心地问。

肖恩耸耸肩膀,“在德鲁吉港,这十多年都没发生过盗窃案。再说,现在是网络时代了,有几个人读书呢?”

“可我总觉得把书拿在手里读,是一种享受,心里也踏实。”

肖恩正视了我一眼,说:“像你这样的人,不太多了。”

 

两个星期后,我已把肖恩的花园整理得有模有样了。新种下的凤仙花、 牵牛花、郁金香,还有雏菊,似乎都把夏季的太阳当作了情人,舒展得妩媚。

“那花多漂亮呀!”一位金发女郎从肖恩家门口经过,指着我刚种下的金黄色的雏菊,语调有些夸张地赞叹道。

金发女郎长得和安吉拉有些相像,不过比安吉拉至少年长二十岁。她身上的大红真丝小背心,遮不住呼之欲出的双乳;她的双乳过于直挺,根本不受地心力的吸引,显然是隆过的。她把手指甲和脚趾甲都涂得猩红,性感得有些招摇。

“谢谢!”我说。

“我从来没见过你,你是新搬来的吧。”

我点点头。

“肖恩早该找个女人了。”她说。

我立即解释,“我不是他的女人。”

金发女郎用一双蓝眼睛无忌地上下打量我,随后摇摇头,“你不合他的口味。”

我低下头,继续种花。对漂亮女人语调中的咄咄逼人气势,我早习惯了,而沉默,似乎永远是最好的回应。

金发女郎叹口气,离开了。我从她的叹息中听出了怜悯,而没有什么比怜悯更让我厌倦。

 

下一个星期六我到肖恩家时,他已坐在花园中的一把藤椅上等我了。在他的脚边,摆着一架簇新的割草机。

“我刚买了一个割草机,这样你割起来容易些。”肖恩说,眼神竟和我对视了片刻。

“其实那个旧的也还能用。”

“我最近升做‘米勒号’大副了!”他说,语调中掩饰不住兴奋。

“祝贺你!Your family must be pride of you! (你家里人一定为你骄傲!)”

他微笑起来,纠正道,“是Proud (骄傲),不是Pride.”

我很窘,低声说:“我的英语很糟糕。”

“不,不,”肖恩似乎担心伤了我的自尊,连忙说,“不糟糕!你只要坚持练习,一定会说好的。我要是说中文,恐怕要咬破自己的舌头呢。”

我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我准备给你加薪到每次100元。”肖恩接着说。

“其实我的工作量没增加。”

“你做得不错。我的邻居都说我的花园漂亮。你知道,以前他们经常抱怨我的花园不像样,害得附近的房地产跌价呢。”

“你总不在家,当然没时间打理。”

“谢谢你这么善解人意。”肖恩说,随后他又兴致勃勃地指着一棵青草对我说:“你看,我今天发现了很多棵三叶草!我一直都喜欢三叶草。”

三叶草比其他草的颜色深一些,叶片上有墨绿的花纹。三叶草开出的花是紫色的,只有指甲大小,含蓄、羞涩。

“我在网上看到过一首写三叶草的诗,我打印出来给你看。”肖恩说,随后就跑进了书房。过了几分钟,他把一首打印在白纸上的诗递给了我。诗名为《四叶的三叶草》,大意是:

 

我知道有一个地方

那里太阳镕金

樱桃树含雪绽放

而在树下最美丽的角落

四叶的三叶草在生长

 

一叶是希望,一叶是信仰

一叶是爱情

你可知道

上帝还添加了一叶幸运

如果你寻觅

你就会找到

 

但你必须满怀希望,满怀信念

你必须爱,还要坚强

如果你努力,

如果你等待

你就会发现

四叶的三叶草生长的地方)

 

新割草机很好用,我提前一小时完成了工作。临走时,肖恩送了我两本C.S. 路易斯的纳尼亚传奇(The Chronicles of Narnia系列小说:《狮王、女巫和魔衣橱》和《凯斯宾王子》。

“C.S.路易斯的小说语言很简单,”肖恩说,“读了,你会对英语更感兴趣。”

我攥着那两本书离开了肖恩的家,手心竟比平素温热了许多。它们仿佛两块魔板,连接起肖恩的世界和我的世界……

 

 

 

冬天来得迅猛而迫不急待。十二月初的几场寒流,就把魏尔兰运河冻结了。大小船只都停进了德鲁吉港。港口上少了游人的踪迹和水手的说笑,陷入了冷清的沉寂。

圣诞节前一天,是该给肖恩打扫房子的日子。我打电话给肖恩,问他要不要取消打扫。肖恩说,“你来吧。”

我走进他家时,他正坐在起居室的壁火旁看一本画册。他问:“天很冷,要不要先烤烤火?”

壁火燃得正旺。火焰中的温暖诱惑在空中弥散,让人有些难以抗拒。我犹豫片刻,终于摇了摇头。

在打扫结束时,肖恩问我:“你今晚有什么计划吗?”

我摇摇头。

 “我今年决定不回家过节,想安静一些。”肖恩说。

他的生活难道还不够安静吗?我心想,随后问:“那你爸妈不会难过吗?”

“我爸十年前就和我妈离婚了。我妈会为我难过吗?”肖恩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除非炼狱结了冰!”

我有些惊讶地看着他,“不要这样说。”

“在她眼里,我永远都是失败者、落水狗……”

“这怎么可能?”

“她希望我读大学,当律师、或医生,就像我哥和我姐一样,但我从小不喜欢上学,经常逃课……”

“可你喜欢读书呀,你收藏了这么多书!”

“我读的都是杂书。”

“我以为加拿大人不像我们中国人那么看重教育。”

“教育是和地位联系起来的,世界上没有哪个人种不看重地位。”

我一时无言以对。

幸好肖恩转移了话题,“你会做中国餐吗?”

“当然。”

“要不,”他有些腼腆地说,“我们一起做一顿饭吧,我还从来没在圣诞夜吃过中国餐呢。”

“那好呀。”

“你会做甜酸鸡吗?”他有些期待地问。

我微笑起来,“从来没做过,甜酸鸡是美国式中餐,口味不正宗。”

“那就做你拿手的吧。你写个单子,我去买。”肖恩看看墙上的钟,“但愿超级市场还没关门。”

一个小时后,我已开始了煎炒烹炸。肖恩围着我转来转去,其实也帮不上什么忙。我做了四菜一汤:虾仁芒果沙拉、可乐鸡、蒜茸雪豆、宫保鱼片、蔬菜汤。

我和肖恩在餐室里相对坐下之后,他打开了一瓶陈年的法国红酒,给我和他自己各斟了一杯。酒在杯中微漾,溢出意味深长的猩红。

“下雪了。“肖恩轻声说。

我转过头去,看到窗外的雪花开始在树间旋舞。虽然早晨电视里的气象预报员说那天无雪,我们竟意外地拥有了一个白色圣诞。

肖恩赞美了我做的菜,并且把宫保鱼汁倒进米饭里,一滴不剩地吃干净了。

我们断断续续地谈了一些各自的家事。虽然我英语说得磕磕绊绊,但总算把自己的故事讲了个大概。

我生于普通人家。我爸少言寡语,家里的事都由我妈做主。我妈说她今生最大成就是生了一双儿女,而最大遗憾是生了个丑女。我就是那个丑女,用我弟扬的话形容,“长相愧对观众”。狭长眼睛、扁平鼻梁、厚嘴唇……五官无一符合中国人的传统审美标准。

我妈还不只一次说,老天该把我和扬的脸调换一下,男孩子生得俊俏实属浪费。老天不肯听从我妈的安排,于是我和扬都有麻烦。扬整日被女孩子们追捧,朝三暮四,到了三十岁还没娶妻生子,而我即使在芳龄十八时也无人问津,年过三十仍待字闺中。

我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东海学院当老师。因我妈体弱多病,我一直住在家里,承担全部家务。我爸妈只有一套两居室,原本我住一间,我爸妈住一间,扬睡客厅。后来,扬因一时“操作不慎”,使他当时的女友怀孕,只好奉子成婚。我把房间腾出来给他们,搬进了东海学院的青年教师宿舍。

我在事业和个人生活方面一直无所建树,人挪活,树挪死,也许换个国家就能柳暗花明,于是我办了加拿大移民。不过现在我知道了,“人挪活”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最近扬下岗了,我妈打电话找我要钱。我只好把这半年存下的钱都寄给了家里,我又要从头开始。

“我的钱是一块一块地存下,一百块一百块地寄回去。”

“你没有这个义务!”肖恩说。

“每个家庭里都有一个孩子要做出牺牲,再说我欠我妈的养育之情。”

“你不欠任何人。她当初选择养育你,就不该期待回报。”

“我怎么忍心不回报呢?”

“你有负罪感,是不是?你的家人利用的就是这种负罪感!”

“肖恩,这个话题太复杂了,我……和你不一样。”

“你又错了,你和我是一样的,你该摆脱这种命运。那样你会轻松得多。”

“不是每个人都能摆脱的。我跑到加拿大来了,还是被家里人控制。”

“你到这里来,就为了当清洁工吗?”

我低下了头,说:“不,其实我很想读书。”

晚餐之后,当肖恩再次邀请我坐到壁火旁时,我答应了。

“你的嘴唇非常性感!”肖恩说。

平生第一次有人赞美我的嘴唇,我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在国内因为容貌受过很多歧视,此刻竟然得到赞美,这也算东边不亮西边亮吧。

“我在电视里看到一个日本的超级名模,长得很像你!”

“像我的人能成名模,她的运气也太好了!”

肖恩眯着眼笑起来,“我喜欢你的幽默感。”说罢,竟伸出手把我揽进了怀里。当他把嘴唇靠近我的脸时,我竟嘟起双唇迎了过去。既然是性感双唇,就不应该永被冷落……我的唇如两片雪落入壁火,迅速融化在他的亲吻中。在这样凄清的白色圣诞夜,我对热吻向往到了骨髓里。

肖恩牵着我的手走上楼梯。我的手腕轻微抖动,眼前一片昏暗,暧昧的诱惑的昏暗……心想不管自己今晚做出什么事,都是那瓶陈年法国红酒惹得祸……

肖恩没有去开灯,而是把我轻轻放到床上,我很快便像一艘小帆船在湖水中飘荡了。他以水手的本能和对船的呵护,在和风细雨的温润之后,驾着我转过峰峦,绕过悬崖,终于把我推向了惊涛骇浪的顶尖,我发出惊天动地的叫喊……在浪涛平缓处我听到了他粗重的喘息,随后水面如镜,万物归于安宁……

早晨醒来时,我发现自己躺在客房的床上。肖恩竟然没有带我进他的卧室,那间他一直锁着的卧室!

我穿好衣服,下了楼,看到肖恩正站在厨房里煮咖啡。我和他有些尴尬地互道了一声“早安”。他并不正视我,两眼盯着咖啡壶。

我轻声告辞。

他问:“不喝杯咖啡再走吗?”

我摇摇头。

街是出人意料的冷寒,安静得似乎听得到落雪的声音。小城圣凯瑟琳在狂欢了一夜之后,仍沉睡着。

肖恩的吻还在唇上燃烧。

男人对于我,似乎还是一部藏满神秘文字的书。在国内时,我的亲戚同事们先后给我介绍过几个男朋友,学数理化的都有。在情场上我像一个蹩脚作家,写小说开了个头,就常常没了下文。只和一个学化学的瘦高个,在情节上有所进展。年过三十不解风情,我却时时把挫败感藏得严实。当他对我稍有亲昵之举,我就几乎有些迫不及待地献身。不久,瘦高个的妈妈得了癌症。他是个大孝子,决定回老家山西照顾他妈。我和他没发过“非君不娶,非卿不嫁”的誓言,他也没有要邀我一起远走天涯,这段关系便草草收尾了。

“肖恩,肖恩……”我一边开车,一边练习他的名字的发音。

这个名字,会成为生活新小说的主角吗?

 

新年前一天,“阳光少女”安吉拉突然失踪了!安吉拉在下班后没有回家,她的父母等到凌晨不见她的踪影,便报了警。我和肖恩到所有安吉拉可能去的地方都找过了,不见她的踪迹。“阳光少女”怎么会像一滴水似的从人间蒸发呢?

“她一定离家出走了,不肯和我们打招呼……”肖恩一次又一次喃喃地说。

我在养老院的休息室里看不到安吉拉,空气中少了她的甜丝丝的青春气息,似乎只剩下枯老的酸涩。心仿佛一只木偶,被无数条隐形的线无情地牵动着,生生地痛。

下一个星期六,我按时到肖恩家打扫房子,他不在家。在我快要离开时,他回来了,温存地吻了一下我的唇,问,“有没有兴致到运河边走走?”

数九寒天,到运河边走走?这大概是纯肖恩式的浪漫。

由秋入冬,运河的颜色已从碧蓝转为苍灰,在远处和灰蒙蒙的天空连成了一体。附近几乎没有游人,唯有擦肩而过的冷风,我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肖恩伸处手,搂住了我的肩头。

“冬天真是最难熬的季节,”肖恩说,“不能出船,在家里闲着,闷死了。有家的水手可以陪陪老婆、孩子,像我这样的,就只好捱着。”

“那你……怎么不成家呢?”我忍不住问。这是很隐私的问题,但我还是不顾冒犯他的风险,问了。也许在潜意识中,这个问题的答案对我十分重要。

“我……”肖恩嗫嚅着,“夏天有时一出船就几个月,没有女人愿意等……”

“可你的许多同事都结婚了呀。”我仍追问不舍。

肖恩松开了他的手,有些尴尬地说,“大概因为我这倒霉的性格吧。”

“我不觉得你的性格有什么不好。”

“结婚,就要面对现实中没完没了的琐事,我担心自己处理不好。”

“也许琐事不像你想象的那么难。”

“还是不谈这个话题吧。”肖恩叹口气说。

我沉默了。和天下许多男女一样,我和他也像冬天里的刺猬,渴望靠近,以彼此的身体取暖,又担心身上的刺扎痛对方,何况我们是两只出生于不同半球的刺猬。

傍晚,肖恩带我来到“苏格兰短裙和三叶草餐馆”。餐馆的墙上除了装饰着各色艺术品,居然还挂着十几条苏格兰呢方格短裙。短裙有大红的、墨绿的、灰蓝色的,每条上都缀着一块写有女孩子名字的白布。

迎接我们的是一位颇有风度的中年男人。见到肖恩,他微笑起来,“肖恩!晚上好!”

“嘿,我的老朋友,晚上好!”肖恩说,并把我介绍给中年男人,“这是蕾,这是经理吉姆。”

“欢迎你!”吉姆绅士气十足地捧起我的右手,吻了一下我的手背,随后他问肖恩:“老位置吗?”

肖恩点点头。

吉姆把我和肖恩领到了角落里的沙发座位。

“墙上怎么挂了这么多苏格兰短裙?”我好奇地问吉姆。

“这些裙子都是以前的女侍应生穿过的,她们离开了,就把短裙留给餐馆做纪念。”

我恍然。以女侍应生的短裙作历史标记,这家餐馆可算独处心裁吧。

肖恩的手机响了,他走出门去接电话。是出于礼貌,还是不想让我听到他和别人的对话?我隔着窗玻璃打量着他在寒风中有些抖颤的身影,暗自思忖。

吉姆问我要喝什么饮料。

我说:“英国茶,但我不知道肖恩想喝什么。”

“朗姆酒,多少年了,他在这儿都喝同一种酒。”

“你和他很熟吗?”

“当然,我和他前妻莎朗在这家餐馆共事了三年。”

我有些意外地望着吉姆。

“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时间过得真快。肖恩就是在这儿认识莎朗的。可惜他们的婚姻很短命。你看,你背后就是莎朗的短裙。”

我转过头去,看到了一条大红底儿带黑格的短裙。一小块白布被人用两枚三叶草形状的铜别针固定在短裙上,上面的名字正是“莎朗”。我的眼前浮现出肖恩在花园里见到三叶草时的惊喜神情,这难道是巧合吗?我注意到裙旁还有几张照片,于是问:“那照片上有莎朗吗?”

“这张上就有!”吉姆指着桌旁墙上的照片说。

这时我才意识到莎朗竟然近在咫尺!

照片上有两个女侍应生,一个棕发,一个金发,俩人合捧着一个硕大的汉堡包,站在餐馆门纯真而又风骚地嬉笑着。我突然认出其中那个穿红底黑格短裙的,竟是在肖恩家门口和我交谈的金发女郎!

我指着金发女郎问:“这就是莎朗吧?”

吉姆点点头,“你猜对了!”

“她很漂亮!”

“漂亮女人最容易给男人幻觉, 其实漂亮不是幸福的源头。”吉姆说,随后就去给我拿茶水了。

肖恩显然是这家餐馆的常客,但他为什么带我到这儿来,并坐到莎朗的照片下,仰头就可以看到莎朗的短裙?他仿佛无意中把我关进了他的记忆黑箱,让我茫然甚至几乎窒息。

肖恩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后,一直皱着眉。

“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吗?”我问。

“我妈打电话,又教训了我一通,抱怨我不过正常生活。”

晚餐是在沉默中进行的。我想安慰他,但不擅用英语表达;想和他谈谈莎朗的,又怕触动他的心事。

那一夜,我和肖恩躺在他家客房的床上,在黑暗中两潭相距甚远的静水般想着各自的心事。关于三叶草的诗句一直在我的脑子里徘徊着:一叶代表希望, 一叶代表信念, 一叶代表爱情。

我向往的祈求的,难道不就是一叶永不落地的爱情吗?

 

 

 

 

春天姗姗而来,肖恩花园里的花草又红红绿绿地绚丽了起来。肖恩开始出船,很少在家。我一边期待肖恩的电话,一边不停地试图在头脑中扼杀我的期待。我突然寂寞起来。原来心中有了期待,才懂得了寂寞。

直到维多利亚日那天,他才打电话给我,说他回圣凯瑟琳了,约我去湖滨公园。

两三个月没有见到他,他的样子似乎变了一些,但又不能确定哪里变了。对于我,他似乎永远是一个熟悉的陌生人。

我们在湖滨公园的一组旋转木马旁停了下来。肖恩告诉我这组木马是古董,共有68匹,上个世纪末在纽约被制成的,后被加拿大人买来。在历代人不停的粉刷、维护下,颜色依然鲜艳。

“我们一起坐木马吧。”他建议。

我犹豫,“这是小孩子坐的。”

“你看,很多大人也坐!再说只要五分钱。这是你在加拿大能找到的最便宜的娱乐!”

我被肖恩说服了。他买了票,就拉着我的手跳上了木马的转盘。

“你喜欢什么颜色?”他有几分孩子气地问我。

“所有彩色!”

他扶我骑上了一批浅蓝色的木马,“这个颜色和你很相配!”

这时一个七、八岁的男孩走到肖恩旁边问:“你能扶我上木马吗?”男孩有一头卷发,小脸胖嘟嘟的,神情可爱,很像油画上的爱神丘比特。

肖恩眯起眼笑了,“当然!不过,”他指了指我,“你不能坐这位女士身边,因为那是我的专利!”

男孩点点头。

肖恩扶着男孩上了一匹红色木马:“这匹跑得好快!”

“你骗我,所有的木马跑得一样快!”

两人哄然笑起来,肖恩的眼神中流露出我从没见过的慈爱。随后他坐到我旁边的一匹棕色木马上。木马开始旋转了,孩子们发出呵呵笑声。木马旋转得很慢,似乎执意要把人带入白日梦中。蓝天、湖水,还有肖恩的笑脸,在我眼前转过。

他笑起来的时候几乎是英俊的。

 “我从小就觉得坐旋转木马是浪漫的事……”肖恩说。

“谢谢你!”

“谢什么?”

“和我分享一件浪漫的事。”

肖恩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世上再好的东西,没人分享,也就没有意义了。”

 

下一个周六,在肖恩家,我看到一堆皱皱的衬衣被随意地放到洗衣房的木台上。在打扫完房间后,我找出了熨斗和熨衣板,开始熨烫肖恩的衬衣。

衬衣虽是洗过的,但肖恩身体的气味似乎还是在蒸汽中散发出来。为一个男人熨衬衣的感觉,很特别。

肖恩回来了。他立在洗衣房门口,惊讶地望着我。他的眼神不仅是惊讶,简直是恐惧,对一个侵入者的恐惧。

他磕磕绊绊地说:“这……这不是你的份内工作。”

“我……只想帮帮你。”

他似乎有些尴尬,又有些愠怒,“我不习惯这样的帮助。”

我和他相对沉默了几十秒钟。他不能习惯的究竟是什么?一个真实的女人,还是一种明确的关系?

我匆匆忙忙地收起了熨衣板和熨斗,离开了肖恩的家。

没有吻别。

一个女人,热气腾腾地为自己熨衬衣,肖恩大概被这样的画面吓坏了,我猜想,亲近,常是令人恐惧的。

 

安大略湖连续几天风猛浪急。肖恩和他手下的船员开着“米勒号”船从圣劳伦斯湖回到安大略湖,发现了一具漂浮的残骸。他们把残骸打捞到甲板上,立即报了警。警方对残骸进行DNA验证,确定那正是安吉拉的。

当天,这件事成了圣凯瑟琳各种媒体的头条新闻。我从电视上看到了残骸,惊骇地睁大眼睛,全身的毛孔都竖了起来,不能相信那曾是像芭比娃娃一样美丽的安吉拉。

记者采访肖恩打捞残骸的经过。肖恩满面倦色、眼含清泪、声音沙哑,只说了一句话:“我的心完全碎了。”

警方转天又进一步验证出安吉拉之死为他杀。

小城被悲哀和恐惧笼罩着,很多人甚至都不敢凌晨到公园里遛狗了,因为杀人凶手可能就藏在丛林中。

我给肖恩打了几次电话,都没有人接,猜想他关机了。三天后,他终于接了电话,告诉我他原本计划休假的,但因为二副生病,他又上船了,去蒙特里尔。

过了一个星期,我在圣凯瑟琳当地报纸上,读到“米勒号”抛锚在浅窄河道的新闻,“米勒号”给航运公司造成了巨大损失。虽说当时驾船的不是肖恩,但他是大副,应该密切监督舵手,因此被降职为普通水手。

一个星期后,我去肖恩家打扫卫生,他不在家。又过了一个星期,他依然了无踪影,但在厨房的餐桌上给我留了100元现金和一张纸条。他在纸条上只写了短短的两句话:

“蕾,因为个人原因,我决定不再请人打扫房间和整理花园了。谢谢你的帮助,并祝你好运!肖恩。”

我脑子里突然一片空白。就这么简单的一句话,没有遗憾,没有歉意,就把我隔绝到他的生活之外。

我给肖恩家的每个房间都做了一次彻底大清扫,除了他那间紧锁着的卧室。我把他的每一件银器、每一付刀叉都擦得发亮,尽管那不是我的份内工作。我最后细心地给花草浇了水,看到它们在阳光下舒展枝叶,我终于满意地离开……

 

后来我几次特地开车路过他家门口,期望能碰到他,或者看到他坐在树下,但满目只是花园中的杂草。

终于有一次,我在“苏格兰短裙和三叶草餐馆”门口,撞见肖恩正和一个金发男子打斗。肖恩的头被金发男人用棒球棍打出了血,肖恩把对方的胳膊扭伤了。

我哀求两人:“别打了!”

他们对我完全视而不见。

吉姆打了911。警察很快赶来了,把肖恩和弗雷德押上了警车。

吉姆目送警车离开,叹了一口气,“这两个冤家!”

“他们为什么打架?”我问吉姆。

“那个金头发的,叫弗雷德,本是肖恩最好的朋友。不过有一次肖恩去他公寓,撞到莎朗正和他睡在床上!”

“天哪!”我不禁轻呼一声。

“后来莎朗和肖恩离了婚,跟弗雷德结了婚……弗雷德和莎朗也就成了肖恩的心病。”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大概十八、九年前吧。”

“那肖恩怎么对这事儿还念念不忘呢?”

“唉,”吉姆叹口气,“很多人一辈子都在死角里转悠。”

到半夜时,肖恩从拘留所打电话给我,请我去保他,我答应了。

我替他付了500元钱罚款,他便重获了自由。没有拥抱、亲吻,也没有热泪盈眶,我们相随着平淡地离开了拘留所。

“给你添麻烦了。”他低声说。

“没关系,我只希望这样的事儿不要再发生了。”

肖恩沉默。

他从来不会应允我什么,我想。

“明天我就会寄一张500元的支票给你。”肖恩转移了话题。

我开车送他到他家门口。我停了车,望着前方,不愿让他看出我眼中的期待。他并没有立刻下车,只伸出手,轻轻按了按我搭在方向盘上的右手,说了一句“对不起。”

“不用说对不起。”我几乎噙着泪说。

“你知道我是一个失败者……”

“你可以不当失败者的,你对我说过,人是可以摆脱自己的命运的。”

“其实我多么想摆脱……”

他下了车。我转过头去看他的背影。他的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已有些微驼了。

我和肖恩的心其实曾长出了手指的,可终于没能触摸到对方……

 

一个星期之后,我又看到了一则震惊全城的电视新闻:安吉拉的案件已被侦破,凶手竟是弗雷德!而突破案件的关键正是肖恩和弗雷德的殴斗案。那天警察在拘留弗雷德和肖恩之后,在取指纹时,无意中发现弗雷德的手臂上有一道月牙形的咬痕,便好奇地询问原因,弗雷德支支吾吾,引起了警察的怀疑。随后警察证实了咬痕正与安吉拉的牙齿形状吻合……

愤怒的小城人几乎每天都在关注安吉拉案,过了一个月,案情便更加明瞭。弗雷德并非单独作案,而他的帮凶正是金发女郎、肖恩的前妻莎朗!

原来弗雷德和莎朗结婚后,经常抱怨莎朗不是处女。莎朗担心弗雷德抛弃自己,答应帮他找处女寻欢。莎朗在商场做销售员,有机会接触中学女生,便刻意和她们交朋友,请她们到家里开派对。莎朗灌酒给她们喝,播放色情录像给她们看,然后让弗雷德强奸她们。弗雷德得手了三次。这三位少女以为自己醉酒后丧失理智,也没有足够证据起诉弗雷德和莎朗,只好忍下屈辱。

当弗雷德垂涎安吉拉时,莎朗有些不想下手,毕竟安吉拉是肖恩的表妹,但弗雷德以离婚相威胁,她便狠下了心。她主动帮安吉拉修改毕业典礼礼服。那天,莎朗开车等在养老院门口,在安吉拉下班后直接把她载到了自己家试穿礼服。

莎朗给安吉拉的可乐中放了安眠药,使她很快陷入昏睡,但当弗雷德强奸安吉拉时,安吉拉突然醒来,并开始顽强反抗,甚至咬破了他的手臂,并高喊着要报警。弗雷德一怒之下,和莎朗一起用枕头闷死了安吉拉,并在深夜把她的尸体装进一个睡袋,丢进了安大略湖……

我捂着脸哭起来。那个爱美的渴望当模特的金发少女,那个永远笑得真诚无邪的阳光少女,就这样被杀害了。

在许多个夜里,我一次次地揣想肖恩的心境,猜测他如何接受莎朗杀人的现实,而被害者是他的表妹……

 

 

 

肖恩的家门窗紧闭,落叶在花园的地上厚厚地铺了几层,遮住了三叶草的姿影。小径上没有肖恩的足迹,四周静寂得有几分悚人。

夏去秋来,我终于鼓足勇气,想再和肖恩谈谈。

肖恩的邻居,一位戴金丝边眼镜的男人,告诉我肖恩得了胰腺癌,住进了总医院。

我来到总医院,请护士带一个口信给他,希望能进病房看望他。他拒绝了:“请不要让我和这个世界再有任何牵挂。”

他真的可以不要一丝牵挂?

两个月后,我意外地接到肖恩母亲玛西娅的电话。她告诉我她从肖恩那里拿到了我的号码。

“肖恩上个星期六去世了。”她说。

我在电话的另一端沉默。我心底留存的肖恩的温热,被死亡的秋风掠走了。

玛西娅问我愿不愿意帮她最后打扫一次肖恩的房子,她身体不好,其他儿女又都不住在圣凯瑟琳。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第二天我到肖恩家时,玛西娅正坐在厨房肖恩常坐的位置上喝咖啡。玛西娅身材笨重,神情哀伤,似乎使整座房子的空气都变得沉闷了。

 “我是蕾。”我说。

玛西娅说:“谢谢你来帮我。”

“其实我是帮我自己。”

我慢慢地环顾四周。物是人非。那个曾把我拥入怀抱,那个世界上唯一的认定了我有性感嘴唇的男人,开始了永无归路的远行……

玛西娅说,她被肖恩指定为遗嘱执行人,要卖掉房产,当然在卖房之前,必须把房子打扫干净,把所有的垃圾扔掉。

“这里没有什么垃圾呀。”我不无惊讶地说。

“你到他卧室里看看就知道了,”玛西娅叹口气说,站起身,“我头痛极了,要到沙发上躺一躺。”

肖恩卧室的门竟敞开着。我走进卧室,立即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书架上、床头柜上、地毯上、窗台上堆满了《花花公子》、《画廊》、《夜总会》等色情杂志。肖恩大概把过去二十年出版的色情杂志都收集齐全了。还有一摞摞的色情录像带,其中的主角无一不是金发碧眼、巨乳丰臀的美女。

肖恩曾沉醉在这个虚妄的情幻世界里,一次次在想象中复制他与莎朗的爱情,借此满足自己。难道幸福只存在于幻想中吗?病态的痴迷究竟给人多少安慰?

爱可以拯救,也可以毁灭,可在陷入爱情时,世上有几个人能看清拯救与毁灭的边缘?

真实的男女关系总是沉重复杂的,让他无力面对。除了莎朗,他究竟爱没爱过一个真实的人?!

我被这个问题激怒了,血似乎都涌到了头上。我在他的卧室里发疯般地寻找,希望能在众多半裸甚至全裸的金发美女中间,找出自己在他生活中的痕迹,哪怕是一丝痕迹。

大约一个小时后,我终于在床头柜的抽屉里,发现了一本诗集,诗集中夹着两张票根,我看看上面的日期,确定了那是肖恩和我一起坐旋转木马的票根!

我疲惫万分地瘫坐在地毯上,手里捏着两张薄薄的票根,热汗淋漓,艰难地喘息。不知过了多久,我把票根小心地放到钱夹里,然后到厨房里找出一盒大号的黑塑料垃圾袋,把杂志和录像带分别装了进去。

杂志里发出陈腐气味,刺激得我忍不住跑到洗手间里呕吐。我几乎把心都呕了出来……

我把垃圾袋一一搬下楼,摆到了房前的马路沿上。我认真数了一下:一共二十七袋!黑黝黝地、凄哀哀地排列在秋日的萧瑟中……这曾是肖恩整个的情幻世界,现在被压缩进了垃圾袋,等待工人把它装上卡车,带到远处去销毁。

我最后一次整理了肖恩的花园,无意中竟发现了一枚四叶的三叶草,我把它也小心地夹到钱夹里。三片叶子分别代表希望、信念、爱情,而最后一片叶子,象征幸运。

离开肖恩的家后,玛西娅和我一起来到了魏尔兰运河边。过了不久,“米勒号”慢慢地驶近了。玛西娅和我向“米勒号”轻轻地挥手。船员们鸣了三声笛,随后把肖恩的自行车放进了湖水里。

“肖恩总是把他的自行车带上船,这样每到一地,他就可以上岸逛一逛,买买书、看看市景。”玛西娅说。

自行车慢慢地飘向了天苍水茫的远方。

玛西娅叹了口气说:“我这些年也许对肖恩太苛刻了。这一次到他家,我才发现我对他的了解其实很少。”

我沉默。世间的理解、宽恕,甚至爱,是不是一定都要迟到?

 

在离开圣凯瑟琳的前一天,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男人的电话,他自称是肖恩的律师约翰,约我到一家波多黎各人开的小咖啡馆见面。

到咖啡馆时,约翰已坐在一个靠窗的座位上等我了。

 “肖恩留了一份遗嘱,其中有一条和你有关。”约翰告诉我。

“和我有什么关系?”我颇感意外。

“他要求在卖房的钱中,留出五万加元,替你支付在加拿大读大学的学费,和读书期间的生活费。”

我惊讶万分地看着他,“这……这……怎么可能?”

“我不会搞错的。”

“但我真的没为他做过什么……”

“你在他的生活中出现了,作为一个真实的人,这就够了。”

“我对他了解的还是太少了。”

“他给你这笔钱,是有附加条件的。”

“什么条件?”

“你必须先被一家大学录取,我会把学费直接寄给学校,然后你把房东地址给我,我每年替你交房费……”

我懂了肖恩的良苦用心,他是担心我不去读书。

当我打电话把这个消息告诉家人后,我妈和扬一致要求我把钱取出来寄给他们做股票。

“这不可能,我取不出来,我只有读书一条路。”我说。放下电话后,我竟轻轻地笑了。这几乎是我平生第一次向家人说“不”。

 

我来到了“苏格兰短裙和三叶草餐馆”向吉姆道别。莎朗的短裙被一条蓝绿格的取代了,她的照片也消失了。吉姆告诉我,那天电视新闻刚一播出莎朗和弗雷德作案的真相,肖恩就冲进餐馆,凶猛地把莎朗的短裙和照片从墙上揪下来,丢到门口,然后淋上汽油,用一根火柴点燃了……

他蹲在地上,两眼盯着火苗,随着短裙和照片化为灰烬,他的眼神也慢慢地沉入了无底的灰暗。

他在孕育了爱情的地方亲手焚烧了爱情……

 

三年之后, 我从多伦多大学取得了心理学硕士学位,在商业区开了一家心理诊所。我在报纸上登的广告是专门诊治有obsession(痴迷)症的病人。

在心理诊所开张的第三天,我迎来的第一位客户,四十五岁的凯恩。他在档案上填写的病症是“网络性爱痴迷症”,他因痴迷症失业,健康每况愈下,又被孤独困扰。

褐色的眼睛,略有些稀疏的头发,黝黑的皮肤,有些谦卑,又有些害羞的神情,凯恩立刻令我想起了肖恩。

凯恩在我的办公室坐下后,第一眼便注意到了墙上一片镶在镜框里的三叶草。

“四叶的三叶草?这很少见,是你自己找到的吗?”凯恩问。

我点点头。

“你很幸运。”凯恩的语气中有些羡慕。

那片三叶草像一枚魔匙,打开了重重的记忆之门:肖恩的花园,圣诞夜的壁火,旋转的古老木马,碧蓝的魏尔兰运河……

也许我也爱过的,不过是以我的方式,我想,如果能用幸运换一份爱情,我不会吝惜的。我的眼泪竟迸溅而出。

“对不起,我大概说了不该说的话……”凯恩低声道歉。

我这时意识到面前坐着的是自己平生的第一位客户,于是不无尴尬地揩干了泪,尽力用平缓宁静的语调说:

“凯恩,我们开始吧,给我讲讲你的故事……”

 

(简体版发表于《文学界》2009第6期,《小说月报》2009年第8期转载、荣登中国小说学会2009年中国小说排行榜;入选人文社编选的《21世纪年度小说- 2009短篇小说》,《2009小说金牌榜》;繁体版连载于《世界日报》2009年3月7日至3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