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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晓文
艾帕索监狱的夜是没有色彩的。灯从白日就一直燃着,把大厅浸在昏沉的光影里。过了凌晨两点,很少见新囚犯被送进来,准备上庭的老囚犯还没醒,监狱里有一段难得的清静。气喘如牛的西班牙裔看守乔治,拿出一包油炸马铃薯片脆生生地嚼动了起来。
蒙妮卡白天去上庭,希望驳回法官的判决,但法官因太太出了一桩小车祸,推迟一天开庭。她被押回监狱时,乔治正大汗淋漓地忙着注册新囚犯,没有时间给她登记,索性甩给她一条毯子,让她在拘留室里过夜。
蒙妮卡扶着铁栅栏僵立着,偶尔望望对面的拘留室。她看到一群新囚犯,像刚被伐倒的木头,横七竖八地躺在水泥地上,这时她的思维仿佛发条断了的钟表,并不走动。她只在杀戮时间。在这里,时间是廉价的。她的刑期是七年。如果七年的车轮能在七天内飞速转完,她会匍匐在地,感激涕零地亲吻法官或者神父的脚面。
这时,当啷一声,监狱的铁门被打开了,撞破了寂静。一个全副武装的高个警察大踏步地走进,随后一个鲜艳玲珑的影子飘了过来,在影子背后还是一个警察,不过个头是矮矮的,留一撮小胡子。
待三人在栅栏前站定了,蒙妮卡才看清那鲜艳玲珑的影子是一位东方女人。女人也许二十几岁,也许三十几,谁说得准东方女人的年龄呢!身上挂一条浅粉丝质吊带裙,肩臂上细腻的象牙色肌肤在灯下幽幽地发出淡青的光。女人是真空上阵的,胸前轮廓秀气的两团清晰地显现,也许是因为冷,或者恐惧,顶端都凸立着,风中花蕾似地抖动。她脚踏一双紫色丝绒绣花拖鞋,花儿显然是手工绣的,一针一线透露出东方的精致和风情。原来鞋,也是会说话的。
蒙妮卡攥紧了栅栏,直把手心割得痛了。闭上眼,又睁开:女人还真真切切地,在得克萨斯南部的这座监狱的惨淡灯光下,不可思议地、不分场合地绽放着。
高个警察替女人打开了手铐。女人轻轻甩了甩手腕,像要减轻一点疼痛,却把手链甩落到了地上。
手链只是一段精致的麻绳,穿过一朵小小的水粉色的玻璃花,在两端被打了个结儿。蒙妮卡认出那花是卡萨布兰卡百合。
你的手链掉了。蒙妮卡几乎耳语似地说。
女人看了一眼蒙妮卡,随后从地上拾起了手链。
蒙妮卡从未在一个女人眼里看到过这么丰富的内容,几乎看到了四季:夏的热情和冬的绝望,中间还铺着一层春的温存和秋的萧瑟。那七年的时间,还是按正常的节律转动吧,蒙妮卡想,也许不那么难捱。
乔治从柜台下扯出一张面巾纸,擦了擦自己的油嘴,随后伸出食指向女人勾动了一下。于是女人拖着绣花鞋怯怯地走近柜台,顺从地让乔治把她变成艾帕索监狱最新的囚犯。
这女人,手法一流。高个警察对小胡子说。
你怎么知道?
试过。在东方女神按摩院。
小胡子明显有些艳羡了,你小子!便宜都给你占了。
调查案情嘛,工作需要。
上过没有?小胡子的声调神秘了些,尽力压抑自己蓬勃起来的快意的笑。
头儿不让。再说,上也上不了她。这女人,只按摩,死也不接客。
这么软的腰身,不用,可惜了。小胡子叹口气。
被她老板打过几回的,每次都打得不轻。
她老板呢?
跑了。那个杂种!听到风声了。这几年他贩卖了不少女移民。
这时乔治叫来了一个当班的女看守,让她带东方女人去换囚服。
高个警察和小胡子走近乔治,打着哈欠向他道别。
高个的说,总这么加夜班,身子都要垮了。
逮到这么诱人的,这样的班,我愿意加。乔治震耳欲聋地笑起来,把拘留室里的新囚犯惊醒了几个。
警察告辞了,女人被送进了牢房,监狱大厅恢复了安静。乔治又开始嚼动薯片,蒙妮卡身子一软,坐到了地上。
下午法官对蒙妮卡的案件重新审理,驳回了她的上诉要求。
蒙妮卡被押回到7层的22号牢房。女囚们从她的脸色中立刻看出了上诉结果。没有人说一句话。上过庭的人学会了在适当的时候保持沉默。
蒙妮卡快速地脱掉囚服,把它狠狠地甩到床铺上。两道目光照到了她的后背,像夏日沙滩上的阳光,暖得有些灼人。她转过身,对面床上坐着的,正是她前夜见到的东方女人。女人眼中分明都是怜悯,想必已经知道了自己的案情。在这间牢房里,秘密从来不会过夜。
蒙妮卡走进了淋浴区,洗掉了两天来的尘土,和女人粘在背上的目光。她一脸清爽地走出来,浑身散着热气,把一头金发随意地挽在脑后,只穿一件雪白胸衣,和一条运动短裤。女囚们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迎面射过来,把她裸露出的皮肤照得通亮。蒙妮卡五年前开始练健美、瑜伽,把身材打磨得有模有样。以前在晚会上经常撞到各色惹火目光,何况在这聚集了腰比桶粗的西班牙裔女囚的牢房呢。
黑草莓先发出了啧啧赞叹,眼神比别人更无忌了几分。
蒙妮卡,我还有一块巧克力呢,你要吗?黑草莓的声调像生日蛋糕上的奶油,松软、甜腻。
蒙妮卡摇了摇头。
黑草莓伙同情夫贩毒,鼓动丈夫参与,结果把两个男人都卷进了监狱。她在牢里每天给情夫和丈夫各写一封信,声称要给予他们同样的感情。此刻,情夫和丈夫既不可望又不可及,她便想占有蒙妮卡的欢心,因为蒙妮卡是22号牢房的明星。黑草莓是命中有火的女人,离她越近,就会越快被烧成灰烬,蒙妮卡想。
黑草莓似乎执意要逗蒙妮卡开心,我给你介绍,黑草莓指指东方女人,刚进来的,中国人,叫俪俪。
蒙妮卡只好向俪俪打了个招呼。俪俪慌忙点头,泄露出几分谁都不敢开罪的东方式的小心翼翼。
莫妮卡突然可怜起俪俪,一个经常挨打的按摩女。莫名其妙。她把自己扔到床上,像一条被风浪甩到岸上的鱼,窒息地望着墙上的铁窗。无照按摩算什么,未必会被判罪,而她却要在七年里把牢房的灰墙看白,把窗框看断。该可怜的是她自己。
早餐时间到了,蒙妮卡还躺在床上纹丝不动。俪俪走到她的床前,病了吗?
蒙妮卡不置可否。
俪俪把小手抚到了蒙妮卡的额上,手链上的百合冰凉凉的,像沾着露珠。
看守怎么没把你的手链存起来呢?蒙妮卡问。
太不值钱了,看守嫌麻烦,再说,我又不会用它自杀……起来吃饭吧。
蒙妮卡摇摇头。
不吃,会病得更厉害。
让我安静一会儿。
俪俪吃早餐时,留了一纸罐牛奶、两片面包还有一小盒果酱给蒙妮卡。她把牛奶罐小心地放进了冰桶里。
黑草莓起床后,拿起牛奶罐,立刻把封口处拆开,却被俪俪拦住了。
那是我留给蒙妮卡的,俪俪说。
黑草莓斜看了一眼俪俪,把牛奶罐送到了嘴边。
俪俪冲到黑草莓面前去夺牛奶罐,黑草莓当然不肯放手,两人争抢起来。牛奶泼出来,溅满了黑草莓黝黑的脸。黑草莓恼怒地猛一推,把俪俪推出两尺远。俪俪的额头撞到了铁床架上,她发出一声揪心的惨叫。
早己被惊醒的蒙妮卡拖着病痛的身体从床上爬起来,受伤的母狼般向黑草莓扑过去。一黑一白两个身体立即在地上滚作了一团。
女囚们兴奋起来,像看一场免费的拳击比赛,不停地尖叫,往脸上打!狠狠地打!
黑草莓很快占了上风,骑到了蒙妮卡的身上,撕扯着她的头发。俪俪伸出手去扳黑草莓的肩膀,带着哭腔叫道,别打了,结果被黑草莓用力甩开了。
这时,黑草莓竟卡住了蒙妮卡的脖子。
看守来了!俪俪急中生智,大喊一声。
黑草莓一惊,松了手。俪俪立刻拉开了蒙妮卡。女囚们兴犹未尽的叹着气,回到了各自的床铺上。
蒙妮卡抓起几块冰,敷到俪俪青肿的额头上。俪俪把剩下的半罐牛奶递给蒙妮卡。蒙妮卡喝了一大口,牛奶新鲜得像刚挤出来的。
蒙妮卡在放风时慢跑了整整四十分钟,回到牢房立即拿起浴巾走进了淋浴区。俪俪一个人站在最角落的喷头下,一边面壁冲浴,一边啜泣,对蒙妮卡的出现毫无察觉。俪俪的啜泣起初像是婴儿的,被梦魇住了似的,后来转成了羊羔的哀叫,且是落入了狼群中的羊羔,再后来,咿咿呀呀的,简直分不清是哭,还是歌了。
蒙妮卡用力咳嗽了一声,俪俪立刻止了哭。俪俪关了水,拿起搭在矮墙上的浴巾准备揩干身体。这时,她突然转过身来,指着矮墙尖叫了一声。蒙妮卡颈后的头发刷地立了起来,顺着俪俪的手指望过去:原来矮墙上卧着一只蟑螂。蒙妮卡抓起自己的浴巾便去抽打,两下就把蟑螂送进了天堂。
谢谢。俪俪小声小气地说,似乎惊魂未定。
蒙妮卡看了俪俪一眼,这次轮到她,尖叫了一声。三块醒目的伤疤盘桓在俪俪的左乳周围,圆圆的,褐色。蒙妮卡的目光飞快地向下游走,又被小腹下面同样的灼痕刺痛了,那里仿佛是一片被铁蹄生生践踏过的芳草地。
俪俪低头慌忙去寻自己的浴巾,浴巾已泡在了地上的水里。
蒙妮卡想把手中的浴巾递给她,突然想起刚用它打过蟑螂的,便裸着身子跑出去,在女囚们惊呆了的注视下,拿了备用浴巾,让俪俪裹起了一身沧桑。
穿好了衣服的俪俪从蒙妮卡的身边匆匆走过,眼角还有没揩干的泪痕。随后她悄悄地递给蒙妮卡一条干爽的浴巾。同样是监狱发的,不知为什么,俪俪的浴巾弥漫着一股说不出的香气,花儿的香气。
蒙妮卡想起了俪俪的手链,想起了卡萨布兰卡百合。
蒙妮卡疲惫地坐到了自己的床上,神思突然有些恍惚起来。
俪俪拿出新买的微型收音机,戴上耳机,调了半天,终于把频道固定到了一个电台,走近蒙妮卡,把耳机双双递给了她。
听这首歌,我喜欢的。俪俪说。
蒙妮卡戴上耳机只听了两句,便把耳机摔到了地上。
收音机里播放的是波拉·威尔的情歌:旧日的爱烟飞灰灭。
俪俪委屈地关掉了收音机,把耳机线慢慢地缠成一团。
蒙妮卡坐起身,说,对不起。
俪俪等蒙妮卡接着讲下去。
波拉是我以前的女朋友。
你开玩笑?大红大紫的波拉?俪俪把双眼瞪得又圆又大。
我有心情和你开玩笑吗?
她很美……
哈,蒙妮卡干裂地笑了一声,傻女人,那些美都是假的,你没见过出名前的波拉,边境小城长大的,在麦当劳打工,经常交不起房租,一心想当歌星,可一线希望都没有……
后来呢?
她认识了我。我出钱给她请代理人、参加唱歌比赛、录好CD送给音乐制作公司,终于把她捧成了大歌星……
那要花很多很多钱的。
当然,所以我印假钞,所以我现在坐牢。
那她?
马上要和里德结婚了,那个专演阳刚小生的电影明星。你不知道里德吗?
住在美国的人,有几个不知道里德呢?俪俪想。
俪俪突然悲哀起来,替蒙妮卡悲哀。
晚饭过后,女囚们聚在电视机旁,收看西班牙语的电视剧,只有蒙妮卡和俪俪在餐桌两旁相对而坐,一个写信,一个玩纸牌。
蒙妮卡停了笔,问,怎么这么多天都没见你写信?
没人可写。
没有丈夫?
死了。俪俪的语调平淡,两眼依然盯着纸牌。
对不起。
俪俪抬眼看了看蒙妮卡,补充了一句,我希望他死了。
噢,蒙妮卡似乎恍然,那些伤,他干的?
俪俪点了点头,把摆好的牌胡乱地拢在一处。
畜牲!蒙妮卡骂了一声。
俪俪苍白的两手攥紧了牌,两只被射伤的小鸟似的,凄惶地抖着。
蒙妮卡很想把那两只小鸟抱在胸口,并且给每一只都取一个名字。
俪俪说,他拿烟头烧我,还把啤酒瓶塞到我的里面……我宁可按摩,也不想回到他那儿……
可抓你的警察说,按摩院的老板也打过你,你怎么受得了?
他只打我的脸……
蒙妮卡吃惊地看着俪俪,好像她是刚从外星球走下来的。
因为我不卖身,也卖不了……被老板逼着,试过一次,那男人说抱我,像抱铁轨下的木头……男人的东西,进不到我的血里……俪俪哑笑一声。
你有律师吗?
俪俪摇摇头,连睫毛都开始发抖,我好怕。
蒙妮卡的目光变得丝绸一般地软,在俪俪的吊梢眉、杏仁眼,还有两片薄唇上摩挲着。
俪俪红了脸,想从丝绸的下面挣脱出来,就提醒说,你不想写信了吗?
蒙妮卡耸耸肩,把写了半页的信纸揉作一团,抛进了垃圾箱,说,其实,我无处投寄,还是你想得开,连写都不要写。
俪俪开始洗牌,手法熟练得像赌场里的庄家,叹口气,生活,要像扑克牌就好了,想重洗的时候就能重洗……
星期天清晨放风的时候,蒙妮卡注意到俪俪也出现在了十层的阳台上。女囚们三三俩俩地聚在一起,散步、慢跑、打球,只有俪俪倚着墙站着,仰脸朝天。突然她放开歌喉,唱了起来。女囚们停住脚步,屏住呼吸,吃惊地望着俪俪。蒙妮卡一句都不懂,只知道她唱的是京剧。在同样的时间里,牛仔骑马都跃过一道山梁了,她似乎才唱完一句。她的声音尖利、激越,天上的鹰一般,直飞下来,抓走了蒙妮卡的心,随后又凄婉了起来,像一只街头野猫的哭诉。
俪俪足足唱了二十分钟,终于面红耳赤、心满意足地收了场。她的面孔在晨曦中浮出光彩,甚至还隔着人群向蒙妮卡传送了一个模糊的笑影。
今日的太阳竟真的有几分不同了。
女囚们从阳台上回到走廊,等监狱里老得有些恐怖的电梯。门开了,女囚们挤进去,剩下了两个,开电梯的看守说,等下一趟吧。
那剩下的两个是蒙妮卡和俪俪。
另外一部电梯停在了一层,两人走进去,不见开电梯的看守。蒙妮卡看到电梯的钥匙插在锁里,耸了耸肩膀,就按了一下7字,总不至于因为私自开一次电梯而被加刑吧。
电梯开始上升。二层、三层、四层……咣当一声,突然停住了。灯灭了,黑暗顷刻间扑面而来。
蒙妮卡突然拥住身边恍恍惚惚的影子,那影子转瞬就化成了温暖柔软的肉体。两人胶结在一起,像被埋进了极度黑暗、极度压抑的枯井,在垂死的一刻从对方的身体中疯狂地汲取源泉,随即浸润在了奔涌而出的水中……仿佛多年厮守的伴侣,她们立刻准确地把握了对方最隐秘又最敏感的所在,不由分说地把彼此推到了快乐的极点……
灯亮了,蒙妮卡和俪俪喘息着慌忙分开。电梯开始上升,缓缓地从地狱的底层步入人间……
两个月后,蒙妮卡被转到田纳西的一座监狱服刑。她用一个黑色塑料袋把自己的物品装好,抱在怀里,默默地走到牢房门口。不用回头,就知道俪俪跟在身后。铁门被打开,又被锁上。蒙妮卡把手中的塑料袋抓破了,最后还是回过头。俪俪从铁栅栏中间企望地伸出手来,蒙妮卡腾出了右手给了她轻轻的一握。蒙妮卡走进电梯,发现自己右手里攥着一个手链,手链上的那朵百合依然清凉。
蒙妮卡收到的第一张卡片是俪俪从加州寄来的,才知俪俪在她离开艾帕索监狱不久就被释放了,因为警察最后确认俪俪只是一个受害者。从此,蒙妮卡在所有美国的和中国的节日里,都能收到俪俪的卡片。
有一天,一位操一口地道英语的华人律师来探望蒙妮卡,说是受俪俪之托,重新办理她的案子。律师告诉蒙妮卡,俪俪开了一家按摩院,赚钱赚疯了,把手指快累断了……
律师年轻得像一枚新铸的硬币。蒙妮卡暗想俪俪真是有病乱投医。
出人意料地,华人律师为蒙妮卡的案件争取到了重审的机会,结果法官把她的刑期减到了四年。
蒙妮卡得了一场重感冒,被隔离进了没有窗户的单间里。到了刑满那天,已有一个月没见过太阳了。刚一出监狱大门,她不能习惯外面的光亮。有什么能比自由更耀眼呢。
一个玲珑的女人向她走过来,怀里抱着一束水粉色的卡萨布兰卡百合。蒙妮卡眼前一黑,就跌倒在地上。终于,一只小手抚在了她的前额,百合的露珠落到了她因为等待的煎熬早已皴裂的嘴唇上……
(简体版发表于《安徽文学》2008年第4期、繁体版发表于《世界日报》副刊2006年11月17-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