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曾晓文
一
铁门,被得克萨斯的阳光一天天剥蚀,最表面的褐色油漆皲裂,尴尬地露出下面一层斑驳的乳白,像一片被压扁的树皮。 太阳城监狱该给门刷新漆了,本杰明想,监禁近千名移民囚犯,每年从联邦政府拿到三千万美元拨款,刷油漆的钱还出得起吧?这付破败的样子真让人Depressing (郁闷)!
在过去的十年里,本杰明跨进这扇铁门很多次,随意得如同步入“麦当劳”快餐店。出示移民警察证,交送、提押、遣送囚犯,他对这套程序熟稔于心,甚至重复得机械。有些墨西哥非法移民几进几出美国,成了他的老熟人。他们不止一次对本杰明说,一百多年前,在美墨战争中,美国人打了胜仗,墨西哥把三分之一的土地划给美国,包括今天的加利福尼亚、内华达、科罗拉多、怀俄明、犹他、亚利桑那,还有新墨西哥。在一夜之间,成千上万的墨西哥人发现自己睡在了美国的土地上。那时边境越过了墨西哥人,现在墨西哥人越过了边境,这是历史的游戏。历史,对于本杰明,像老祖母遗留下来的宽肥睡袍,能有多少美感呢?而日复一日,把偷渡的墨西哥人群羊一般地赶出美国,他们又群羊一般肆无忌惮地涌回来,本杰明打的似乎是一场注定失败的战役。
“战役的意义是战役,就像人生的意义是人生。”这话是他的顶头上司查尔斯说的。
监狱的门,对于囚犯,意味着监禁,而本杰明拥有自由,因此每次跨入,总优越感十足地把腰板挺得笔直。这一天他却有些萎缩。制服把身体裹得越来越紧,脊背上已密密地排满了汗,他的呼吸开始变得困难。 早晨在家门口,他发动了汽车,又踌躇起来,随后熄了火,回到房间里换上了这套簇新的丛林绿制服。他从镜中端详自己,竟捕捉到了神情中青涩的局促,中学生初次约会女孩式的局促。他有些恼,想立即脱下新制服,但最终手软,因为确认自己看上去比平素英俊了几分 他即将提押的囚犯,不是彪悍吵嚷的墨西哥非法移民,而是一位名叫菡的中国女子 菡告诉过他,“菡”是Water lily (荷花)的意思,那越是开在污水里越美丽的花儿。
去年夏天,有一次本杰明和母亲索尼娅,还有菡共进晚餐。菡在一张餐巾纸上,用圆珠笔写下自己的名字。他注意到,菡有一双可人的小手。她一笔一划地,竟画出了一朵花,让他直看得头晕。写“菡”字显然比拼写Water lily困难得多。中国人怎么发明出这么复杂的文字?岂止文字,中国人的很多东西都是难解的谜:“那中间的四点,是什么?”他好奇地问。“花苞,雨滴,露水,眼泪……你想像成什么就是什么。”菡说。那四点儿究竟是什么呢?本杰明仍在琢磨。他一向承认自己的想象力不够丰富,但对做他这行的,想象力就像圣诞礼物的包装纸,精美,但在礼物被拆开后,就会被立即丢弃。
他终于推开了沉重的铁门,走进了监狱。监狱大厅的设置有些像话剧舞台:收审台在正面,左侧面是拘留室,右侧面是体检室,体检室旁有一架古董般的电梯,中间的一片空地专供演员活动。一身簇新的他,似乎成了今日的主演。他用目光搜索拘留室的铁笼,敏锐得像猎人搜索猎物。按惯例,早在一小时前,狱警就该把候审囚犯带出牢房,放到铁笼里,但那里空荡荡的,仿佛所有的囚犯都在一夜之间越狱潜逃。他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本杰明的搭档佩蒂半倚着收审台站着,正和两个无所事事的狱警聊天。佩蒂左手攥着一付铮亮的手铐,右手捧着特大号的星巴克咖啡纸杯。佩蒂是墨西哥裔,健壮得像得克萨斯草原上的母牛,皮肤油亮,让人联想到刚出炉的巧克力。佩蒂冲他咣铛铛地摇了摇手中的镣铐。“嗨,‘蓝眼睛的本杰明’,你把自己搞得像个制服模特,要去约会吗?”佩蒂嘻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本杰明的父亲是白人,母亲是墨西哥裔,他天生一双蓝眼睛。他的同事大多是黑眼睛或棕眼睛,所以半妒半羡地送他绰号“蓝眼睛的本杰明”。“别拿我开心了。”本杰明有些窘。
半年前,本杰明的搭档克里因不堪工作压力,得了精神忧郁症,含泪离职。查尔斯让佩蒂替补。查尔斯认为“蓝眼睛的本杰明”脑子算聪明,可有时优柔寡断,和个性果断的佩蒂搭档再合适不过。佩蒂在太阳城移民局算是老资格,但年过四十还是初级警察。她的丈夫凶蛮,有时甚至打得她鼻青脸肿,让她在同事间很失面子,按查尔斯的说法,“佩蒂办事利落,但毕竟是个女人,再强的女人也强不过男人。”“这个叫‘菡’的囚犯怎么还没下楼?”本杰明问,特地把重音放到“囚犯”上。“说是身体不太舒服,天知道,她玩什么把戏?”佩蒂耸了耸肩膀,呷了一大口咖啡,“我永远搞不懂这些中国人!二十年前,这里几乎没有中国人,现在突然间冒出一堆来!都是你,害得我也要办他们的案子!”
两年前,本杰明在西镇卧底,破获了“88中餐馆”偷渡案。西镇离太阳城大约一百英哩,那里的移民案件都归太阳城移民局管理。克里出面,逮捕了“88中餐馆”的十二名非法移民。虽然一时疏忽让餐馆的老板、首犯福康逃脱,使本杰明屡次捶胸顿足,但两人还是得到了查尔斯的赏识。在办案期间,本杰明读了一本中国当代史,学了三句半中文,此后查尔斯总把中国人的案子派给他。“你办了这么多年墨西哥人的案子,不觉得单调枯燥吗?”本杰明问。“单调枯燥又怎么样?我不用伤脑筋!我懂他们的语言,知道怎么对付他们,急了,我还可以踢他们两脚!你的这个中国女囚犯,一副能被风吹跑的样子,我一脚能把她的腰踢断。”佩蒂一脸的不屑。本杰明沉默了。也许佩蒂是对的,和中国人打交道的确伤脑筋,而菡的案子,伤的不止是脑筋,还有心脏。
几天前,本杰明结束了在加州为期三个月的警察培训。刚回到移民局,就被查尔斯叫到了他的办公室。查尔斯有一间看得见风景的办公室,墙上还挂着两杆神气十足的猎枪。据说那是查尔斯曾祖父的遗物,曾被用来保护查尔斯家族在南得州的富裕庄园。本杰明奉查尔斯为偶像,曾多次想象自己十年后坐到他的位置上。查尔斯长年戴牛仔帽、穿牛仔靴,威风、直率,在太阳城移民局,即使在最晴朗的日子,他可翻云,也可覆雨。查尔斯说:“西镇又出了个中国人的案子,你去处理一下。正好你回来了,不然我还不知道让谁办。”“案犯叫什么?” “名叫菡,姓夏。”本杰明一震,“她是干什么的?” “开个什么88美分店。”
果然是他认识的夏菡!他突然恐惧了起来,似乎墙上的两杆猎枪,同时把枪口黑幽幽地转向自己。查尔斯接着说,“有人接到一个告密电话,菡的绿卡申请已经作废,她在美国非法滞留。” “绿卡申请怎么会作废?” “她丈夫替她申请的,不过后来他们离婚了,她隐瞒真相,险些就让她蒙混过了关……” “我们有他们离婚的证据吗?” “还没有,所以我要你去找,去调查,也好立案……” “那么多偷渡移民都没抓,偏抓这么个有绿卡申请的……”本杰明低声说。“你什么意思?”查尔斯严厉地看了他一眼,“有人举报,我就得处理!她是在西镇被抓的,你该见过她的,怎么让她从你眼皮底下溜掉?” “我不可能调查那里的每一个中国人。”本杰明替自己辩解。
受查尔斯之命,本杰明前来提押菡到太阳城移民局问话。在过去的三个月中,他反复设想过与菡重逢的情景,但其中任何一种都不是发生在监狱中!设想,怎么拼得过红尘的力量?他似乎被骤然卷入一场意外的竞技,对输赢的结果一片茫然。如果菡承认自己从法律上已离婚,他就可以向查尔斯交差,或许还算立下一功,但他真想把菡交给移民法庭,看着她继续坐牢,经历一道道法律程序的折磨吗?这时体检室的门被推开,菡出现了,紧随其后的是一个戴黑框眼镜的女狱警。菡缓缓地走过来,远远地看到本杰明,陡然一震,像被电棍击中了似的。本杰明感觉自己像一个魔术师,迅不及防的变脸使观众受了惊吓。在西镇时,他的公开身份是卫生局的检察员,现在却成了移民局的警察!菡快到本杰明和佩蒂面前时,女狱警指令她停下脚步,她听从了。
菡显然刚出浴不久,头发还湿漉漉的,肤色是受惊后的惨白,眼眶浮肿,像溺水后刚被拖上岸。神情依然落寞,又添一层囚犯式的沉郁。她并不抬眼看本杰明,但睫毛却分明颤动,随时会被折断似的。她上身纯棉的白衬衣,倒平整,透露出一贯的文雅和随意。下身的墨绿色棉布裤,是监狱发的,对她太宽肥了些。她右手上缠着一团白纱布,斑斑点点的血迹仍默默渗出。“怎么这么晚?”佩蒂不满地问。“去看狱医了。”女狱警回答。她二十出头的年纪,身材单薄,皮肤白得有些病态,倒像也在坐监牢似的,神情严肃得近乎滑稽。“她的手是怎么回事?”本杰明问。“砸门砸的。”女狱警耸耸肩膀说,“她是一进宫,文化休克,和同牢房的囚犯闹矛盾,整天神经兮兮,哭哭啼啼的,我一气之下把她关进了单人间……” “单人间?!”本杰明不由得惊叫起来。“就是没有窗户的那种……每天只能出来15分钟洗个澡……”
本杰明不客气地打断了她,“我知道什么叫‘单人间’, “她受不了,砸门想要出去……我才不理她,结果她把自己的手搞成这个倒霉样子……” “医生怎么说?没骨折吧?”本杰明接着问。“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这不是她看医生的原因,”女狱警轻描淡写地说,“她怀孕了。”本杰明一惊,心狂跳起来,怀孕了?!谁的孩子?他把探询的目光转向菡。菡并没有抬头迎接他探寻的目光,只画中人般默立着。“怎么才发现?”佩蒂问。戴眼镜的狱警说,“起初她不知道,没来那个,还以为因为坐牢受了惊吓,直到上个星期开始呕吐……今天早晨吐得更厉害了,就央求我去看医生……” “几个月了?”佩蒂问。“三个多月了。”仍是女狱警替菡回答,“医生说她的身体状况不太稳定,建议让她今天休息,不要押到移民局问话了。” “这我们可做不了主,”佩蒂翻翻眼白,“我们得问老板。”
按理说,菡的案子归本杰明管,他该向查尔斯请示,但他突然怯懦了起来, “你打个电话给查尔斯,好吗?”他对佩蒂说。佩蒂从口袋里拿出手机,走到拘留室旁去打电话。本杰明一时无语,就和菡相对僵立着。他意识到菡自从走出体检室,还没说过一句话。即使他拔出腰间的手枪,向天空扣动扳机,也穿不透菡的沉默。在监狱大厅里的这一刻静寂中,他似乎听到了菡腹中胎儿的心跳。过了几分钟,佩蒂回来了,摇摇头,“老板发话了,按原计划进行!”“那好吧,”女狱警耸耸肩膀,“She is all yours! (她全归你们了!)”She is all yours!本杰明暗自品味这句话,菡归了他吗?哪一个猎物愿意归属猎人?菡无声地把双手递给了佩蒂。佩蒂把咖啡杯丢进垃圾箱,利落地给菡带上手铐,见本杰明仍站在原地发呆,说:“还愣着干什么?走呀!”
本杰明麻木地跟随在佩蒂和菡的身后,走进了地下停车场。停车场里灯光幽暗,使他一时无法适应。半小时前还熟门熟路的每一条通道,此刻竟变成了迷宫中的曲径。他的目光一直追随着菡白色的背影。在她的身体中,一个小生命正怀着对这个世界的期望,热切地生长着,偏偏在这致命的时候!
二
本杰明开动囚车,转瞬就上了高速公路。天地骤然宽旷,他原本绷紧了神经松弛了一些。大片大片的阳光明灿灿地扑过来,似乎霎时驱散了监狱留在眼底的阴影。他喜欢开车。自十六岁那年拿到驾照,便行不离车。当上警察之后,在外办案,追踪罪犯,更是长年在路上奔波。母亲索尼娅叫他“公路之子”,他倒觉得“孤星之子”更准确些。得州州旗上只有一颗星,所以得州有个酷酷的别名:“Lone Star State (孤星州)”。得州是美国唯一一个有权独立的州,但他认为,独立,不是得克萨斯人的向往,因为得克萨斯人比“纽约客”更代表美国精神,要承担改变美国的责任,现任的美国总统,在得州土生土长的乔治·布什不就是典范吗?窗外,牧场连天,偶尔地,一两幢白墙绿顶的房屋会闪过。此刻,看到这些房屋,菡会有什么感想呢?本杰明揣测着。囚车是箱式的,被一张铁网隔成两节,头一节里坐着提押者本杰明和佩蒂,后一节坐着在押者菡。
一张铁网,分割出两个世界,但菡呼出的温热气息,似乎伸出无数支细小的手臂,几乎要拥抱住他的肩背了……本杰明第一次见到菡,是在西镇。太阳城移民局抓走“88中餐馆”的非法员工后,就勒令餐馆关门了。本杰明原本申请结束卧底,但另一家大型中餐馆即将开张,还有一家香港人的工厂也雇佣许多非法员工,查尔斯就让他继续留在西镇。大半年过去,餐馆的房子仍无人租用,而本杰明的母亲索尼娅,作为这处房产多年的代理人,一直希望能找到租户。那天索尼娅打电话给他,说一位远道而来的中国女子和她预约见面,要看一下原“88中餐馆”。可惜到了约定的时间,她的高血压病复发,头晕目眩,只好求本杰明替她出面。
本杰明是索尼娅的独子。索尼娅认识本杰明的父亲亚瑟,是在一场持续三天的露天音乐会中。那是她生活中最High(兴奋的)的三天。整日唱歌、跳舞、喝酒,晚上睡搭在公园里的帐篷。本杰明是狂欢的纪念品。索尼娅和亚瑟奉子成婚,可亚瑟一直顽强地保持着疯狂单身汉的风格:酗酒、吸毒、泡妞,带回家的永远只有数目惊人的信用卡账单……在本杰明九岁那年,索尼娅和亚瑟离了婚。在整个离婚的过程中,小本杰明是索尼娅坚决的支持者。亚瑟让他蒙羞,而任何让他蒙羞的人都应该从他的生活中消失,那时他已然认定了这个原则。索尼娅离婚后,有过两段同居关系,一段维持了三年,一段延续了八年。当第二段同居关系结束后,她开始迷恋甜食,体重迅速翻了倍,健康每况愈下。本杰明常阻止她暴食甜点,但她把甜点藏在壁橱里、床底下,藏在所有他注意不到的地方,搞得整幢房子都弥漫着馊奶油的气味。本杰明对她的怜惜一日比一日浓重,凡事只要她开口求助,他从不会拒绝。本杰明到了原“88中餐馆”门口,看到一个窈窕的中国女子,正在餐馆外的荒草间踱来踱去。她似乎并不思量这处房产的生意前途,只是玩味这片荒凉。
女人把头发在脑后梳着一个简洁的马尾,穿米色无领无袖短衫,沙棕色的卡其布短裤,双手插在裤袋里,神情静寂平漠,竟和得克萨斯的荒野很相配。本杰明曾在德治顿的唐人街见过一幅名叫“江南春”的油画,画中的女子和菡十分相似,白净,周正,似乎生活在一个遥远时代的遥远地方,却有一双大眼睛,大到足以在瞬间把男人拉近自己,甚至让男人迷失其中。女人看到他,就走出了荒草丛。他说,“我希望你不是千里迢迢来这儿拔草的。”菡一笑,立即比油画上的中国女子多了几分亲切和灵动,说,“我承认我脑子有点晕,但还没晕到一塌糊涂的地步……”两人相视一笑。“我叫菡,”她礼貌地伸出小手,和他分寸有致地握了握。本杰明说:“我是索尼娅的儿子,本杰明,很抱歉,她身体不舒服,只好失约了。”“我希望你母亲能尽快恢复身体。”她说。菡的声音低缓,英文发音比较纯正,不像原“88中餐馆”的打工妹们。她们常在餐馆大厅里叫嚷说笑,即使是在问候客人时,也会操着蹩脚的英文高喊,像是在跳蚤市场讨价还价。
她倒是有些特别呢,本杰明想,可自己对中国女人有多少了解呢?美国电影中寥寥可数的几个,不是顺从地忍辱,就是卑微地乞求,只有匍匐在地服侍男人的份儿,而近几年,武打片里飞檐走壁、挥刀舞枪的中国女子又奔向了另一个极端……本杰明打开了餐馆门,让菡随意参观。“你不进来吗?”她问。他摇头,“如果你有什么问题,明天打电话给我母亲好了,我对房地产一窍不通……”本杰明的妻子詹妮弗曾在“88中餐馆”当经理,在餐馆关门后离家出走,至今杳无踪影。詹妮弗说过,8是中国人的幸运数字,而88代表双倍的幸运,但对于本杰明,8只代表一颗被思念扭结的心。半个小时后,菡从餐馆里走出来,客气地向本杰明道谢,随后告别。
过了不到两星期,索尼娅兴奋地告诉本杰明,菡准备租下原“88中餐馆”,开一家专售日用品的“88美分杂货店”。本杰明不知道菡为什么要用这个名字。他怀疑菡和原“88中餐馆”的老板福康有什么瓜连,但又找不出证据。索尼娅终于租出这处房产,去掉一块心病,执意请菡到家里吃晚饭庆祝,还叫本杰明作陪。索尼娅不擅长厨艺,结果还是本杰明手忙脚乱地帮她作好了晚饭。“其实你请菡到餐馆去吃,不就简单多了吗?”本杰明不无怪怨地说。“餐馆里哪有家庭氛围?”晚上七点,菡准时到了。还是梳着简单的马尾,不过换上了一件细肩带休闲裙装,露出光洁的后背。裙装墨绿的底儿,胸前点缀着细小的紫荷花。索尼娅热情地拥抱了菡,“You are eye candy”!(你真养眼!)本杰明也忍不住恭维:“西镇因为你,都变得凉爽了。”在席间,索尼娅问菡,“你来美国几年啦?” “五年。”菡回答。“原来住在哪儿?” “洛杉矶。” “我看你没戴婚戒,单身一人?”“和老公分居了。” “在美国有什么其他亲人吗?” “没有。” “可怜的孩子!”索尼娅叹口气,“一个人多不容易!” “不像你想象的那么难……” “你离开中国的时候,没有受到刁难吧?” “刁难?”菡诧异地反问。“听说中国政府不让人随便离开呢。”
菡恍然,“那是二十几年前的事情了,中国在变呀。”本杰明插嘴道:“那你怎么想到要搬到得州呢?” “因为得克萨斯是理想的伤心地。”菡说。本杰明惊讶地看着菡。“你看过电影《得克萨斯州的巴黎》吗?”他摇摇头。“你真是得克萨斯人吗?”他点点头,“从头到脚都灌满得克萨斯的热气……” “我第一次看《得克萨斯州的巴黎》,是在上大学时候。我看电影从不看第二遍,不过这个电影,我在过去的十年里,看了五遍。” “真那么值得一看吗?” “很多人可能会觉得沉闷……” “那是什么感动了你呢?” “你看了,就知道了。”菡说。晚餐在温馨的氛围中结束。本杰明很久没和母亲一起吃一顿正式的晚餐,因为菡的出现,他竟找回几分家庭感觉。转天,本杰明特地到录像店里去借《得克萨斯州的巴黎》,录像店里没有,后来又去了图书馆,终于找到了。
影片在得克萨斯的荒漠上拉开了序幕,本杰明无比熟悉的荒漠。很多镜头是空的:车窗外寂寞的荒野,孤独的吉他声诉说忧伤和忏悔……男主人公在得州的沙漠里独自行走了好几年,后来回到了弟弟在加州的家,竟拒绝说话。没有人知道在他和妻子之间发生的事情。他四处打听,终于寻到妻子的形踪,于是带儿子开车去得州。他走进一幢破败的建筑,在一个小房间中找到从事色情业的妻子。墙壁是半透明的,他可以看到妻子,但妻子看不到他。他将过去的事娓娓道来。以前妻子总想离家出走,出于妒嫉,他把妻儿锁在车库里。有一天半夜醒来,他发现家里失火,急忙奔向车库,但妻儿已远走……他终于让妻子“认出”自己,并告诉妻子儿子旅馆的住址,让她们母子团聚,自己则悄悄地离开……在黑暗中,本杰明和男主人公的影子慢慢融为一体。自从詹妮弗失踪后,他常做同样的梦:在沙漠上漫无目标地跋涉……
“88美分店”开张了。本杰明选周一的晚上去购物,因为那时客人比较少。他刚一出现在门口,菡立即走过来迎接他。菡把头发盘起,穿紫藕色的唐装,更像画中的女人。“欢迎光临!”菡说,浅笑着,于是一句职业性问候就掺了几分暧昧的暖意。他买了六节电池,半开玩笑说:“质量能保证吗?中国制造的东西名声不太好呢。” “在我这儿买的,质量不好,保退换的。” “做得到吗?” “我对假的东西过敏。”菡的神色严肃了起来。本杰明心一动。求真的人,能让他心动。他说,“我顺便想告诉你,看了你推荐的电影,《得克萨斯州的巴黎》。” “感觉怎么样?” “像是专给我拍的……”菡讶异地看了他一眼,“怎么可能?”“被离弃的人把被离弃的感觉藏得最深……”他说。“那就是有共鸣了。” “不过我不明白,在十几年前,八十年代的中国,你怎么会被感动?你的生活离得克萨斯那么遥远……再说,十几岁的女孩子,该喜欢花呀,草呀的……” “花儿、草儿会枯萎,荒原不会;亲密是暂时的,疏远是永远的;逃离、流浪、漂泊……这些东西才永恒。”菡的口气随意,像谈论一支歌曲,或者一道菜。
本杰明怔怔地望着菡,心想在她的这双大眼睛里,究竟潜藏着多少他不能读懂的内容。“我一直都在逃,”菡叹口气说,“像一只小老鼠,可总觉得背后有一只猫,白色的或黑色的……我那时想,逃到荒原上,我就可以解脱……”荒原,在车窗外执着不倦地出现……“现在,我成了菡背后的猫。”本杰明一边开车,一边想,“此刻她一定非常想逃……”本杰明的手机刺耳地响起来,划破了囚车内的沉默。本杰明接起手机,是查尔斯打来的。“本杰明,你听仔细了,”查尔斯说得字字清晰,“你马上调转方向,押送夏菡到德治顿移民局!明天就遣送她回中国!”“为什么?”本杰明惊问。“你忘了我的规矩了,我一旦做出了决定,就不要问我为什么。” “可是,”本杰明压低了声音,“她的情况比较特殊……”
“我知道她怀孕了,正因为这个原因,我才要遣送她!这是中国人喜欢玩的花样,以为生个美国公民,就可以永远留在美国……” “这……我不能确定……” “不管她的动机是什么,她犯了法,我们就要惩治!” “可是……她的案子还没到法院……我们有权这样做吗?” “上面有新规定,我们可以随时遣送非法移民!” “是不是太仓促了?” “你怎么这么罗嗦?我已经和德治顿移民局联系好了,他们会帮你安排航班。拿出一点铁腕来!这几年我们没什么业绩,真是耻辱!别忘了,布什总统是我们得州人,我们要让他为我们而骄傲!” “好的……”本杰明说。
他挂断了电话。把囚车转进了一个加油站,随后掉头,扭亮指示灯:向南行驶。佩蒂问,“我们去哪儿?” “德治顿。”本杰明回答。“去德治顿做什么?”菡放弃了沉默,问。本杰明从后视镜中看到了菡惊诧的神情,他说,“到那里你就知道了……” “我有权现在就知道……” “先去德治顿移民局。” “我的案件不归他们管……” “德治顿移民局只是协助我们,我们老板决定遣送你回国……” “遣送?!”菡惊叫起来。“是,遣送。”本杰明说。“在这么特殊的时候?我……”本杰明无言以对。“那我的生意怎么办?”“这……你能托付给亲戚吗?”“我在美国没有亲戚!”“那……当地政府……会处理的。”本杰明结巴地说。“你们不可以这样做,我要给我律师打电话!”菡抗议道。本杰明转过头,遭遇了菡的目光,愤怒、惊讶、怨恨……他的眼睛像被山火烧烤到一般,仓皇地逃开。佩蒂插嘴道,“我们不会让你随便打电话。” “你们不可以这样对待我,我在任何时候都有权利找律师,这是美国法律规定的!” “哼,美国法律!你对美国法律懂多少?”佩蒂说。
本杰明试图解释,“规定刚改,我们可以随时遣送非法移民……你应该懂的,每次政府改规定,总有一些人会受到影响……” “总有一些人要做牺牲品,这太不公平了!”菡情绪激动地叫道。佩蒂低声对本杰明说,“早点儿把她送回去,我们也能结案,一了百了。”一了百了?本杰明想,会像吃一片奶油蛋糕那么容易吗?太阳仍深情脉脉地悬在天空,高速公路在眼前绵绵地延展,牧场上的牛马依然悠闲散步。似乎什么都没有被改变,除了菡的命运……本杰明突然有些眩晕。这将是怎样的旅途?是遣送,告别,甚至是永别……
而在菡的身体中孕育的小生命,很可能是他播种下的!
四
在德治顿移民局,一位名叫诺曼的警官接待了本杰明和佩蒂。诺曼是白人,五十
岁,一脸和气,举止动作与其说像警察,不如说更像社区义工。诺曼说:“我最快能把
送上后天去北京的班机,你们得先把她关到德治顿监狱。”这时本杰明接到了线人的电话:福康出现在德治顿唐人街!他像被注射了兴奋剂般,立即进入了备战状态。他让佩蒂押送菡,自己去追踪福康。他从诺曼那里借了一身便服穿上,就上路了。抓到福康,不仅可以让“88中餐馆”案有个了结,还可能打听到妻子詹妮弗的下落。四年前,詹妮弗在太阳城一家食品公司当会计。有一天她到一家银行去存钱,没料到排在她前面的男人转过头,像抓小鸡般把她抓在手里,用手枪对准了她的太阳穴……虽然抢劫犯在当天就被制服了,但詹妮弗的世界却开始坍塌,似乎面前的每一个人都会随时转过头来,把自己变成人质。她患上轻度精神分裂症,情绪时起时落。在本杰明被派回西镇卧底时,她已停止工作了一段时间,但依然不愿到小城里生活。本杰明几乎是强迫地拉她搬到了西镇。
詹妮弗偶然看到“88中餐馆”招聘经理的广告,便去应聘,本杰明没料到她居然立即被雇用。詹妮弗在“88中餐馆”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瞩目,所有的人都叫她“Pretty Girl(美女)”。她天生金发碧眼,让那些容貌暗淡的女侍应生羡慕不已;她穿大红的丝绸唐装,尺寸却小一号,且真空出场。厨房里那些单身男人,在梦中都和她睡过,而且不止一次。顾客们第一次见到美国女人穿上唐装,眼前总是一亮。她成了一道东西方共同欣赏的风景。老板福康更是不懈地用他仅有的几十个英文词恭维她,会一天说几遍“You are sexy!(你真性感!)”。他的目光只要有三十秒钟的空闲,就一定粘在詹妮弗的身上。詹妮弗常念念叨叨餐馆里的一些事情。据说,福康偷渡到美国,用了整整三年的时间,有几次还险些送了命。在泰国时,他被警察追捕,情急之下跳进河里,结果被毒蛇咬伤,在右臂上留下一长条伤疤。福康到了美国,顽强不息地帮他的三亲六故偷渡美国,这些人现在分别在美国的十几个州开中餐馆。他下一步要安排他的几个同乡偷渡。本杰明见过福康几次。福康留平头,虽然个子不高,但宽肩阔背,脚步生风,一望便知是号意志坚定的人物。
出于职业的敏感,本杰明从这零零碎碎地故事中理出了一些头绪,断定福康是一个偷渡集团的头目。把一个人从中国偷渡到美国,收费大概五万美元,福康做的是暴利生意。本杰明请求查尔斯立案。太阳城移民局包抄了“88中餐馆”,审查了每一位员工的身份,唯独对正宗美国公民詹妮弗连话都没问一句。当天晚上本杰明回到家里,看到詹妮弗坐在沙发上,哭红了一双眼睛,精神恍惚。“‘88中餐馆出事了!’”她说。“我听说了。” “那些可怜的人,都被抓进了监狱。” “他们是罪犯。” “他们整天都在工作,一周七天,一天十五、六个小时,什么时候去犯罪?” “他们非法入境,就犯了罪。福康只需打电话,就可以组织偷渡了。你听得懂他在电话里说什么吗?” “他只是帮亲戚朋友的忙……” “你太天真了!”詹妮弗沉默了。“好了,别难过了,”本杰明接着说,“你愿意在餐馆工作,我们还可以联系其它餐馆呀。”
本杰明那些天太忙了,找不出时间陪詹妮弗,也不知她整天想些什么。一个星期后,他在深夜回到家,不见詹妮弗的人影,只见到了她留下的纸条:“我走了,不要设法找我。”本杰明自然不会听取她的建议,他想方设法四处找她,但她踪迹全无。他一直怀疑詹妮弗的出走和福康有关,而福康像一粒沙,了无痕迹地融入了荒漠。德治顿的唐人街在霓虹灯下愈发陌生,写满中文的招牌像在无声拒绝本杰明的来访。几个聚在职业介绍所门前的中国人和墨西哥人,打着赤膊,彼此用简单的英文开着粗俗的玩笑。本杰明按照线人提供的信息,来到了“初春按摩店”。按摩店设在一幢旧楼的底层。店主把一间大办公室分割成十几个格子间,亚裔按摩女们便像棋子般嵌进每个格子间里。在暧昧的灯光下,劣质的家俱倒展出几分虚幻的美感,而按摩女们也把色情的彩妆涂得有浓有淡。在看过了《得克萨斯州的巴黎》后,本杰明总有一种幻觉:在一个暧昧的地方撞落入风尘的詹妮弗,就像男主人公找到从事色情业的妻子。
他拉开一扇又一扇门,既忐忑又恼怒地,审视一对对正以不同的姿势寻欢的男女。其中一个中国男人,很像福康,但并不是福康。他极想把那个男人从床上揪起来,臭揍一顿,发泄一下心中怒火,但最后还是忍住了。他失去追踪的目标,离开按摩店。在深夜里,像一个疲惫而沮丧的猎人,在唐人街的丛林中逡巡着……第二天早晨,本杰明刚走进德治顿移民局大楼,迎面碰上诺曼。诺曼说,有两个男人在接待室里等本杰明。
本杰明随诺曼走进接待室,看到一个精干的白人和一个瘦小的中国人。诺曼向两人介绍了本杰明。白人向本杰明伸出了手,“戴维·卡特,洛杉矶的律师,”随后指指中国男人:“这位是常笙先生,夏菡的丈夫。”本杰明和常笙也握了握手。常笙的手像一小把干柴,硬而枯。联想到这双手曾在菡柔润的身体上游走,本杰明的脸色沉了下来。戴维说:“我们坐昨天的夜班飞机赶来,就是想了解菡的案件。” 他穿一套做工讲究的西装,头发被削得短短的,目光如鹰,一望便知是伶牙俐齿的主儿,能在法庭上让死刑犯被无罪释放。“你听谁说菡在这里的?”“我们自有消息来源。”戴维的神情颇得意。
一定是那个彩发女子走漏了消息!本杰明想,菡对她说中文时,告诉了她常笙的电话号码。菡会向背叛她的常笙求救,而不向他这个移民警察求救。他的妒火突然被点燃了起来。他冷漠地说:“我无可奉告。” “常先生作为菡的丈夫,有权了解菡的案情。” “常先生告发了菡,他该比任何人更了解案情!”本杰明语含讽刺。常笙惊讶地叫道:“你怎么知道的?”本杰明微微一笑,这个干瘦的家伙果然中了他的诈计!戴维立即插嘴道,“谁告发了菡,现在不重要,你们已经抓到她,重要的是案件有新发展,菡怀孕了!孩子很可能是常先生的,他要求做胎儿亲子鉴定。”本杰明转过头问常笙,“你最后一次见到菡是什么时候?” “三个多月前。” “什么?”本杰明似乎没听懂常笙的话。“三个多月前,我在西镇见到她,和她睡了……”常笙理直气壮。
本杰明想,菡居然这样?她不是说一想到和常笙睡,就觉得恶心吗?难道她也和许多女人一样,擅长用谎言把毒汁描述成玉露琼浆?“如果胎儿是你的,你打算怎么办?”本杰明问。“如果是我的,我就要求撤销菡的案件;如果不是我的,随你们怎么处理她。”常笙直截了当。本杰明冷冷一笑,“撤销她的案件,你有这么大的能力吗?” “我可以恢复她的绿卡申请。” “那你以前向移民局报案,就等于向执法人员撒谎了,我可以逮捕你!” “且慢!”戴维说,并指了指常笙的鼻子,“从现在开始,你,闭嘴!你,本杰明,去请示你的老板,我知道你做不了主的。”本杰明显然受了羞辱,脸涨红了,极想出拳砸向戴维的双眼,让他鹰一样的目光霎时暗淡下去。为什么前人在设立警察这一职业时,又要设立律师?本杰明说,“你们先在这儿等等吧,你得拿出足够的耐心来。”随后和诺曼离开了接待室。本杰明派佩蒂去德治顿监狱押解菡,他要澄清事实真相。在诺曼的协助下,他迅速地调出了常笙的移民档案。
常笙曾住在中国湖州,靠卖小商品为生,后来开了一家贸易公司。九十年代初,一桩异族婚姻成了湖州的头条新闻。美国驻湖州大使馆的黑人签证官和一个中国女人结了婚,两人的婚姻得到了当地政府官员的祝福,市民的关注。签证官的太太豪爽,大腕喝酒,大块吃肉。她周围的人下海经商,都发了财,她眼红了,苦思冥想,想出了一条生财妙计:变相出售美国签证。一时间,做着美国梦的湖州人都千方百计地和她拉上关系。丈夫坐在办公室发签证,她坐在家里收钱。常笙在她手上买到了一张企业家签证。美国外交部发现湖州大使馆的漏洞,立即撤了签证官的职,但为掩盖丑闻,只好放弃对上千非法签证持有者的追究。
常笙到了美国后,迅速找到了一个合伙人,开了一家中美合资的贸易公司,专营伪造名牌货。两年后,拿到了企业家绿卡。本杰明打电话向查尔斯请示常笙的要求,查尔斯听了,十分不满,“怎么会有人知道你要遣送菡,怎么会走漏消息?你是不是同情这个女人?”本杰明大气都不敢喘一声。如果查尔斯发现他和菡的关系,他就不会再有一天安宁的日子。查尔斯接着说,“你告诉那个姓常的,还有那个什么大牌律师,他们要是能从德治顿移民法官那里拿到一个Injunction (指令),我就允许医院做亲子鉴定,拿不到的话,就让他们立即滚开!”本杰明向常笙和戴维转告了查尔斯的决定。戴维说:“我们有权见一下菡吧?”
本杰明犹豫片刻,说,“好吧,我可以让你们见她。”他是可以拒绝戴维的要求的,但他被好奇心折磨着,他想知道菡和常笙的关系究竟是不是“有毒的关系”。十几分钟后,佩蒂押着菡走进了接待室。菡比前一天更虚弱,似乎一夜无眠,眼眶青黑,像被人恶作剧般涂上浓重阴影。几个月前还像花一般的女子,竟然这么快就枯萎。常笙面露喜色,说了一句中文,被本杰明立即打断,“我不允许你们在这儿说中文!”常笙改用英文,“你倒底还是争气,肚子大起来啦!到这种时候,还是想我吧?” “我和你是有协议的,我不揭发你,你也不撤我的绿卡申请!你怎么这么不守信用?”菡质问。“我以为你是说气话要离婚的,谁想到你会跑到得州来独立?现在我不是来救你吗?” “你如果不害我,不强迫我……今天也不用救我……”本杰明立即问:“什么?他强迫你?”佩蒂叫起来,“他要是强迫你,你可以告他的!”
常笙不屑地一笑,“什么强迫不强迫的,我们是夫妻!”本杰明立即反问,“如果你承认和她是夫妻,那菡就不是非法滞留啦!”戴维阻止常笙,“你闭嘴!我们去找法官吧。”戴维和常笙离开后,菡问本杰明。“你们可不可以推迟遣送?”本杰明不敢正视菡,有些艰难地摇摇头。“我们带你去诺曼的办公室,先在遣送文件上签个字。”佩蒂对菡说。“我……我……”菡不由自主地倒退了一步,“我今天感觉很不好,头晕、恶心……明天恐怕坐不了飞机……” “别罗嗦了,”佩蒂不耐烦地说。“我担心孩子……” “别拿孩子当借口!”佩蒂打断菡的话,从背后推了菡一把,“走吧。”
佩蒂出手过猛了,菡踉跄一下,身子竟撞到墙壁上。她惨叫一声,用双手捂住腹部,惊恐地抬起眼,声音微弱地说:“我……肚子痛,快送我上医院……”本杰明看到血从菡的裤脚滴落到了大理石地面上。他、佩蒂还有诺曼手忙脚乱地把菡拖上囚车,向离德治顿移民局最近的圣玛丽医院驶去。公路上,前面的车越开越慢,本杰明也不得从每小时55英里,减到30英里,随后到10英里,最后完全停了下来。“前面大概出车祸了……”本杰明对佩蒂说。菡惨烈地哭嚷道,“再不到医院,我的孩子就保不住了!救救我的孩子吧……”本杰明把警灯放到车顶上,脱离车队,沿着高速公路沿行使。佩蒂对他说了些什么,他都听而不闻。他把焦灼忧心都写到了脸上,仿佛变成了一个飞车送妻上医院的丈夫,而不是押送囚犯的移民警察。本杰明开始暗自祈祷起来,“上帝呀,原谅我这么迟才向你请求,如果你听到了,求你保佑菡和她的孩子吧。”
五
圣玛丽医院终于到了。在菡被放到移动床上,即将被推入急诊室那一瞬,本杰明奔到她面前,想说一句安慰的话。菡立即闭上了眼睛,但眼泪却无声地流了出来。那“菡”字中的四点儿,是眼泪的意思!本杰明突然想。他在急诊室门外焦灼地踱来踱去。佩蒂和诺曼被他的焦躁惹得烦了,丢下他出去买咖啡。大约一个小时后,一位二十几岁的护士走出了急诊室。她是白人,长相讨喜,穿一身粉红护士服,给黯淡的医院添了亮色。从她胸前挂的名签上,本杰明得知她叫梅丽。本杰明立即问:“她怎么样?” “她脱离危险了,不过孩子没保住……” “天哪!”他叫了一声,“这是我最担心的……”护士看了本杰明一眼,似乎在揣度他的话。“我能进去看看她吗?”
梅丽摇摇头,“她的身体很虚弱,精神也不稳定,不想见任何人……”说罢急急地离开。本杰明跌坐在长椅上,忍不住开始想象那个流失的小生命的形状。罪孽感,像骤被泼洒的墨汁,在心纸上迅速漫延。踢踏的脚步声近了,他抬起头,看到常笙和戴维。戴维得意地扬了扬手中的一张纸,“拿到法官的指令了!”本杰明面无表情,“太——迟——了!”“什么?”常笙叫起来,“孩子怎么样?” “没保住……”常笙瞠目结舌。戴维说,“即使孩子流掉了,你还是可以做亲子鉴定。”本杰明说,“是呀,免得你以后有疑问。”常笙犹豫了片刻,“那好吧,既然这么远跑来了,花了这么多律师费……”戴维问本杰明:“早晨菡还挺正常的,你们是不是虐待她了?”本杰明并不回答。戴维把头转向了常笙,“他不回答就等于默认,你可以控告移民局的!” “我可不想打这没完没了的官司,把赚的钱都送给你……”常笙沉下脸色。戴维一时语噎。
这时,一群记者破门而入,立即打破了沉静。他们肤色各异,年龄不同,但每人都举着炮筒般的专业相机,一脸的激动。本杰明一眼便认出,跑在最前面的,是在“小丑”快餐店遇到的那个彩发女子。本杰明从未如此完整地暴露在镁光灯下。各种各样的问题阵雨般落下:“桑提亚戈先生,你对菡流产的事件如何看待?” “这是不是对人权的侵犯?“移民局为什么执意要遣送她?” “这件事会对中美关系有什么影响?” “菡真犯法了吗?”而那彩发女子的问题最尖锐,“如果菡是你的姐妹、妻子、情人,你也会这么粗暴地对待她吗?”……记者还没有走,中国驻德治顿大使馆的官员来了,接着是华人议员……本杰明陷入一个巨大漩涡,随时都可能沉落。这时,他看到人群外有一个熟悉的男人身影:平头、宽肩,是福康!男人远远地看了他一眼,立即掉头离开。本杰明竭力想摆脱众人,去追赶福康,但是激动万分的记者和官员们却把他围得更紧了。
第二天一早,本杰明接到查尔斯的电话。查尔斯令他赶回到太阳城移民局面议菡的案件,留下佩蒂监视菡。手机在短短的几分钟内,似乎就变成了碳团,烫得他手心生烟。他急忙踏上了归途。阳光依然明灿。得克萨斯的阳光总给人一种假象:今日和昨日没有什么不同本杰明惴惴不安地走进了查尔斯的办公室。查尔斯坐在一堆报纸中间,眉头皱得紧紧的,像两截被熏黑了的雪茄。他的猎枪,失宠了情人般,被丢在了墙角。本杰明的两手立即冰凉起来。查尔斯踢了踢脚边的一摞报纸,讥讽地嚷道,“你看看,你成了名人啦!我要见你都要预约啦!”
本杰明慢慢地弯下腰,怯怯地拾起其中一张,头版上登的便是自己在圣玛丽医院被记者“围攻”的大幅照片。“这里还有,”查尔斯把桌子上、书架上的报纸都推到本杰明面前,“英文的,西班牙语的,中文的,你现在是国际明星了!尤其这些中文报纸,整版整版地报道,谁认得这些鬼画符般的文字?!”本杰明跌坐在查尔斯对面的椅子上,像等待陪审团朗读判决书的囚犯。“你看网上!”查尔斯把电脑屏幕猛地拧转向本杰明,“你都上CNN了,还有CCTV,你知道CCTV吗?中国中央电视台!在德州电视台的网站上,一天就有几千人给你这个杂种留言!” “杂种!”本杰明几乎从椅子跳起来,他的偶像居然骂他“杂种”!“我劝你有空读一读……” “这些人,真是闲得慌……”本杰明嘟囔了一句。“还有更闲的呢,网民对你进行人肉搜索,你在西镇卧底的身份也暴露了,他们还打听出来你老爸是个花花公子呢!……”
查尔斯像早把机关枪上足了子弹,完全没有放弃射击本杰明的意思,“你再到窗口去看看……”本杰明立即站起身,奔到窗口前。上千中国人,还有一些白人和墨西哥人,举着大幅标语正在移民局门口示威。刚才本杰明从后门直接进入地下车库,没料到前门竟正在上演这样一出活剧。每幅标语,都是用英语、汉语、西班牙语三种文字写成。“还我人权!”“救救孩子!”“善待移民!”“美国也是移民的美国!”……“华侨团体和人权组织都来了,墨西哥人也来凑热闹……” “对不起。”本杰明低声说。“说句对不起有个屁用?你要好好反省!” “我疏忽了一个细节。我们在‘小丑快餐店’遇到一个中国女子,谁知道菡对她说了几句中文,就把事情闹得这么大……我没想到这小女子这么厉害……” “你们到快餐店去干什么?” “菡要用洗手间,我总不能让她尿到裤子里……” “你被利用了!!她利用了你的同情心!你也是有经验的警察了,怎么竟掉进了一个女人的陷阱!还是个中国女人!”
本杰明沉默了。他骨子里藏中骄傲,不肯承认自己做错什么,他只是执行职责。遣送菡,是查尔斯的决定,即使他当初设法阻挠,他能说服查尔斯吗?查尔斯的电话刺耳地响了起来。从查尔斯对话时的语调和神态上,本杰明轻易地就判断出来电者是查尔斯的上司。查尔斯在说了一串的“YES”之后,沮丧地放下了电话。查尔斯摆了摆手,对本杰明说,“撤销对夏菡的遣送令,把她放了吧。”本杰明暗自松了一口气。至少,他意外得到了一个道歉的机会。他需要菡的宽恕。
查尔斯的电话又响起来了,他接起电话,神情越发严肃。本杰明预感到有大案发生。果然,查尔斯挂断电话后,说:“警察在西城购物中心附近找到一辆罐装卡车,里面藏着20个偷渡的墨西哥人,因为车里不通气,大概只有一、两个人活下来……” “怎么会是这样?他们没求救吗?” “他们打了911, 但过了半小时才接通了一个会说西班牙语的接线员……”本杰明摇摇头,“简直荒唐!司机抓到了吗?” “司机逃掉了,你快去现场协助调查,给佩蒂打个电话,让她把夏菡的案子了结掉,赶回来办这个案子……”
在后来的三天里,本杰明完全投入了这桩墨西哥人偷渡案,每天睡不上两小时。直到第四天的傍晚,他才终于脱出身,赶到了圣玛丽医院。梅丽正值班。本杰明问梅丽:“我可以去看望菡吗?” “菡已经出院了。” “谁接她出院的?是不是她前夫?”梅丽摇摇头,“不是,那个家伙,DNA验证结果一出来,他发现自己不是孩子的父亲,骂咧咧地走了,再也没露过面。”
这么说,菡流失的是自己的孩子!本杰明想,心像被手术刀牵着,一扯一扯地痛…… “来接菡的,也是一个中国男人,”梅丽接着说“叫什么‘康’的……” “福康!” “对,就是这个名字!右臂上有一条吓人的伤疤。他说有一次在洛杉矶,三个黑人在自动取款机旁抢劫他,还劈头盖脸地揍他,菡正好路过,打开了车门,让他跳了进去……”“菡认识他吗?” “不认识,看他是中国人,挨打,可怜……”
“福康说,要不是菡,他那天可能就被打死了……后来,他听说菡离了婚,想自己开店,就建议她到西镇开杂货店……” “那福康怎么知道菡在德治顿呢?” “他在中文报纸上看到了新闻和照片……” “福康现在住在哪儿?” “我不知道。” “菡说她要去哪儿了吗?” “回中国了,福康给她买了张飞机票。” “回中国?”他惊讶地问,“为什么?” “我怎么知道?” “她走的时候,状况怎么样?” “身体是恢复了,不过那可怜的女人,心,完全碎了……”梅丽叹口气说。菡自动离境,放弃了在美国的生活。
詹妮弗遗弃了本杰明,现在菡又遗弃了他。上帝用男人的一根肋骨创造女人,让女人陪伴男人,但本杰明有一根失败的肋骨。一对年轻的男女亲密相伴着走过来。男子提着一个篮子,篮中的婴儿,被一块粉红的小毯子细心地包裹着,只露出一张娇嫩的小脸。本杰明用目光追随着婴儿,眼神中竟有几分父亲般的爱恋。一个新生命,把这对男女牵入人生的另一番温情天地。而菡呢,此刻已在万里之外。
本杰明走出圣玛丽医院,发现德州的太阳这一天落下得很早……
六
因“夏菡遣送案”闹得沸沸扬扬,查尔斯罢免了本杰明的职位。“我得给公众一个交待,”查尔斯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对本杰明说,接着叹口气,“你以为我的工作轻松吗?现在所有的事情都比以前复杂。”本杰明突然意识到,墙上的两杆猎枪仅仅是摆设,是往日荣华的见证,和查尔斯本人并无关联。他不想乞求,也不想抗议。无论绞尽脑汁地做什么,都像在坦坦尼克号的甲板上把椅子排整齐,最终陷落的命运无法避免。
几个星期后,一位名叫理查的律师,找到了本杰明,代表詹妮弗和他协商离婚事宜。理查告诉本杰明,詹妮弗正在好莱坞发展,向往常被关注、常被追逐的生活。她出演的第一部电影将在年底公映。理查还拿出了一张剧照给他看。照片上的詹妮弗身穿在十九世纪的英国流行的长裙,神情孤傲而陌生。詹妮弗甚至不想再见自己一面,这种想法刺痛了本杰明,但他毕竟等来了一个终结。人生原本就是大小等待的链接,而此刻令他恐惧的是再无所等待。他很快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他怀着骄傲,加入了美国军队,在三个月后就被派到了伊拉克巴格达,开卡车运送药品。
巴格达是人间荒漠的中心,而在这荒漠上,人们仍然不懈地射发子弹,引爆炸弹。本杰明的精神一直处于紧张状态,但他对这种状态满意,在紧张中他赢得了淡忘,而两年的时光便在淡忘中流逝。他几乎每天都接受死亡的亲吻,直到有一天,死亡加大了力度。他开车抵达在巴格达市中心的一个检查点,过了这个检查点,便是巴格达国际绿色区域。排在他前面的汽车突然爆炸,只见红光一闪,他便已不醒人事。本杰明失去一支手臂,离开伊拉克战场,从军队复员,回到索尼娅的身边。他并不急着去找一份工作,从十四岁开始在“汉堡王”当小时工,他已工作了二十几年,想给自己一段喘息的时间。不是他的身体,是他的灵魂,需要喘息。他去看了原“88美分店”,店外停车场上荒草疯长。如果菡再来这里踱步,她的身影会被彻底遮挡。他常开一辆吉普车去荒原,随意地把车丢下,就在荒原上走来走去。待暮霭四合,他精疲力尽时,倒总能找到吉普车,找到回家的路。
他出席过一两次复员军人的聚会。穿着军装,戴着勋章,坐到一群同样穿着军装,戴着勋章的人们中间,他沉默得像一座墓碑。他似乎不再习惯人群,尽管他和这些人都经历过战争,但他们从战争中取得的经验会相同吗?正如很多人都经历过爱情,但人们对爱情的感受会类似吗?他的沉默在与孤独作战,彼此并没有妥协的迹象。有一天,他回到家里,看到母亲索尼娅正坐在厨房的餐桌旁,似乎在等他。索尼娅说她终于在网络上和菡取得联系。当初她和菡商讨租用原“88中餐馆”时,曾和菡有过多封电子邮件往来。“感谢上帝!”索尼娅说,“她还用从前的电子邮箱。”索尼娅把早已打印出来的菡的邮件,递给了本杰明,然后借故离开了厨房。本杰明开始读菡的邮件:
“索尼娅:你好!
我一直以为人是善于忘记的动物,只要执意,任何记忆都会被时光的尘土埋藏,但时光的尘土经不起风的吹打,记忆还会露出原本的面目。你的邮件,如风。你问我现在生活得怎么样。我知道你不是客套地问候,但让我怎么回答你的问题呢?我从得克萨斯回到了湖州老家,这座我在很多年中执意逃离的城市,而且曾经成功地逃离过。现在想来,许多的执意之举是多么的幼稚。
我没想到姐姐菁用宽容的胸怀迎接了我。她曾宣称我是她的天敌,发誓不再和我往来,但最终,血还是浓过了水。她开了一家名叫‘俊才“的私立中学,在学校里为我安排了一份教英语的工作。应该说我是喜欢这份工作的,我的学生们与十几岁时的我是那么的不同。你还好吗?身体怎么样?本杰明呢?他还是从前的样子吗?我记得曾和他一起听亚瑟最后一次唱乡村歌曲,但愿他不像“孤独的滚石” ,迷失在人生的的高速公路上。
请接受来自中国的问候。
菡
2008年4月9日”
文字是奇妙的东西,它把散落在记忆深处的碎片转瞬就拼接了起来,拼接出菡坐在这张餐桌旁的图像。“那“菡”字中的四点,是什么呢?”本杰明问过的。菡说:“花苞,雨滴,露水,眼泪……你想像成什么就是什么。”本杰明开始郑重其事地想象:在中国小城里的一个池塘里,一株紫荷兀自开放着……两个月后,本杰明拿到了去中国旅游的签证。他把签证上的中国国徽反复端详了许久,红背景,天安门,五星,这在很多年里避之不及的图案,突然有些亲近了起来。他乘飞机,从德治顿起飞,抵达北京,完全是菡当年的路线。到了北京后,他被淹没在人山人海之中,而空气中陌生至极的语言,每分每秒都在压迫他,让他几乎失去了继续前行的勇气。他在宾馆里休息了两天后,再搭火车,终于来到了湖州。对比北京,湖州斯文秀气,石板路幽曲,从街巷中还不时传来音乐,虽然他辨不清那出自何种乐器。他不时走走停停,但脚步显然轻松了一些。
他找到了“俊才私立中学”。学校的门,新漆的朱红,艳得有些耀眼。在红色的中国,红是幸运和喜庆吧,他想。惴惴地把门推开了,看到了青砖青瓦的两层楼房。他在飞机上,就求一个中国人把菡的名字写到一张纸条上,自己还认真地描了几遍。到了学校,把纸条交给收发室里的老人,随后就被他引到了一间教室的门口。菡站在讲台上。他第一次看到菡穿得那么正式,黑色的西装,白衬衣,像是要去参加面试。她的神情中少了随意和落寞。他的目光跋涉过得克萨斯的荒漠,最后停留在两汪清水上,那是菡的眼睛。一个男学生问菡:“Is this American guy our new English Teacher? (这个美国人是新来的外教吗?)”菡转过头,看到了本杰明。学生们安静了下来,就连几个用手机发信息的,也停下了忙碌的手指。
所有人都看清了菡眼里的泪,都听到了她手中的粉笔落地的声音,那粉笔竟碎成了几乎完美的两截……
(发表于《百花洲》2010年第1期,《中篇小说选刊》2010年增刊第一期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