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曾晓文
一
月亮在高空远远地悬着,像一位留守女子,苍白、清寂。李静看了,不由得打了个冷颤。女儿莉娃哭闹得不同寻常。她从早晨开始打喷嚏,发低烧。李静白天带她看了医生,给她服了退烧片,但她的病情一直不见好转。
莉娃出生时,李静正式进入不惑之年,是不折不扣的高龄产妇。她缺奶,只好用奶粉喂养。没有哪种奶粉的营养比得上人奶,这一点李静知道,甚至连6个月大的莉娃也明白,所以她下意识地靠哭闹抗议命运。
李静大约20年前来美国留学,她的丈夫徐海涛随后以“陪读先生”身份登陆。李静读了化学硕士又读博士,期间生下大女儿佳美,毕业后几经曲折,终于在一家农业研究所谋到了一份职位。夫妇俩在罗得岛州的一个小镇买下一套房子。小镇的名字温馨感人,叫“港湾”。房子虽不在上等好区,但在好区的边缘,周遭安静,路不拾遗,离海边只有几条街区的距离。一家人总算有房有车有身份,生活安定了下来,佳美还得以进入附近著名的公立小学。5年前,海涛在中美两国之间做起了贸易。在一年中大约有10个月,他住在位于中国瞭城的父母家,偶尔回美探亲,成了飞来飞去的“海鸥”。
李静的公公和婆婆时常唠叨,美国政府不限制生育,甚至鼓励多生,给多子女家庭今天发牛奶,明天发鸡蛋,忙得不亦乐乎。很多中国女人万里迢迢去那儿坐月子,只为产下一个美国公民,而李静身居美国,具备生第二胎的所有条件,现在不行动,还待何时?他们虽是当代知识分子,但沿袭古老观念。公公家三代单传,如果没有一个孙子延续姓氏,终是平生遗憾。同样的话被重复千遍,也就演变成了真理。两年前,海涛把生二胎的事儿郑重地提上了议程。李静在佳美出生后,落下了产后风湿病,身体一直虚弱,何况年纪大了,精力不如从前,对再度造人心存畏惧。
海涛为消除李静的顾虑,以他们的邻居坎宁一家为榜样鼓励她。坎宁太太是小学教师,坎宁先生在市里当安检员。他们有两个儿子,那一年老大奥兰多14岁,老二乔纳13岁。海涛说,你看坎宁太太,生过两个儿子,还精力充沛得赛过妖魔。李静耐着性子解释,人比人气死人,坎宁太太人高马大,骨盆的宽度是她的两倍。坎宁太太生第二胎的经历,邻人皆知。她坐在沙发上看美式橄榄球。在比赛的最后30秒钟,她崇拜的球星射门得分,她一激动,狂喊乱叫,在坎宁先生的帮助下就顺利产下了乔纳。海涛承认李静的自然条件处于劣势,但她应该知难而进。奥兰多和乔纳夏天割草、冬天扫雪,还帮邻居家干活,赚钱贴补家用。家中有子,好处多多。海涛每次看到坎宁父子三人齐刷刷地整装出发,要么去钓鱼,要么去打球,眼神里都会流露出热辣辣的羡慕。李静被他的眼神生生灼痛,终于下定了决心。她怀孕了,怀上的还有老树发新枝的壮烈。四个月后,夫妇俩得知了胎儿的性别,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英语或汉语的词儿,来形容失望的心情。
14岁的大女儿佳美揉着睡眼走进李静的房间,一脸的痛苦不堪。她曾是父母的掌上明珠,但当莉娃出生后,明珠便失去了光泽。李静几乎把全部精力都投放在莉娃身上,她也必须承担起照顾妹妹的部分重任。她接过莉娃,哼唱起英文歌曲《静夜》,竟使莉娃慢慢地安静了下来。她把莉娃放进摇篮床,便躺到李静的床上睡着了。李静早已疲惫不堪,也如获赦免,昏沉沉地坠入了梦乡。突然,电话铃声大作。李静惊跳起来,看了一眼床头柜上的电子钟:凌晨两点!莉娃被惊醒了,又抓心挠肝地哭叫起来。李静接起电话,对方传来了远在中国的大姑姐的哭声,竟盖过了莉娃。大姑姐说:“海涛掉进去了……” 李静一惊,“掉到哪儿去了?” “掉到瞭城的局子里了。”大姑姐解释。李静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全身的血似乎都凝固了。在电话的另一端,大姑姐稀里哗啦地抹着眼泪和鼻涕,“你快回来捞人吧,好歹你也是个美国人,比我有面子。”
李静在美国生活得久了,对国内的一些新词感到陌生,不懂什么叫“捞人”。经过大姑姐一番解释,她才明白了个大概。“捞人”是通过关系,使被拘留关押的人重获自由,不是用网捞,而是用人民币,当然美元也行。海涛这几年做贸易生意,还算顺风顺水,但因开销太大,盈利平平。海涛似乎并不烦恼,按他的说法,“实现感”比什么都重要,可谁料到他这一猛子却“实现”到了监牢里。据大姑姐讲,公安局在刘茂和海涛发到美国的货柜里发现了几千个路易威登、古驰、爱马仕牌假皮包!刘茂是海涛的生意伙伴。天哪!作假!海涛怎么变得这么胆大包天?惊讶,刺激了李静的血液循环,但她的腿肚子却开始抽搐。大姑姐仍在催促,她坚信夹带假货全是刘茂的主意,而海涛是“被蒙蔽了双眼”。李静终于答应大姑姐,尽快动身回国。李静放下电话,看到佳美抱着莉娃愣愣地看着自己,才意识到莉娃早停止了哭闹。佳美瞪大一双黑亮的眼睛,问:“出了什么事?”
李静话到嘴边,又生吞了回去。她撒谎说海涛生病了,她必须带莉娃回国看望。佳美要求一起去,她没答应,因为佳美不可以在学期中间逃课。她会去求坎宁夫妇暂时收留佳美。坎宁夫妇过着正常的中产阶级生活,既不吸毒,也不酗酒,更无暴力倾向,让她放心。佳美听了,并不情愿,但知道自己没有其它选择,就勉强同意了。
李静挨到了早晨7点钟,敲响了坎宁家的门,向他们和盘托出自己的困境。坎宁太太伸出长臂把她搂进怀里,嘴里嚷道“可怜的你!”,还用手轻抚她的头发。坎宁先生张开大手掌,轻拍她的瘦削的肩头。他的一双蓝眼睛霎时涌满同情。足足过了5分钟,她才礼貌地从坎宁夫妇的拥簇中挣脱出来,请求把佳美托付给他们。他们爽快地点头。家里的客房闲着,再说他们做梦都想有个清丽可人的女儿,当然欢迎。李静听了,不知是喜是忧。人总渴望自己没有的东西。她还托他们照顾她家的房子,取邮件、扫雪。他们满口答应,家里那两个生龙活虎的儿子也有了用武之地。李静最后恳求道,不要告诉佳美海涛入狱的事情,就说海涛病了。他们犹豫了片刻,也同意了。哪个家长没撒过善意“白色谎言”呢?关于圣诞老人的存在,就是对全国儿童最经典的“白色谎言”呀。
李静到了农业研究所,向老板请求休假。老板是俄国后裔伊万,学问做得不错,但长相粗糙,为人亦不太友好。李静前一段时间休产假,一个月前刚回研究所上班,现在又要因“家庭原因”暂离职位。她不愿讲出“家庭原因”的具体细节,伊万不得不尊重她的隐私权。他翻了翻白眼,咽了口唾沫,压抑下刁难她的愿望,批准休假三个星期。李静回到家,立即为出发做准备。她在定机票和旅馆的时候,吓了一跳,价格贵得惊人。她准备从普罗维登斯飞到北京,在北京住一夜,再去瞭城。她查了查座落在北京的美国连锁宾馆,把人民币价格兑换成美金,要比在美国的同名宾馆贵得多。李静手里虽有些储蓄,但海涛出了事,不但失去他的收入,还要花钱去“捞”他,她本能地立即开始缩减开支。她查来找去,最后定了中关村一家三星级的名叫“华丽”的宾馆。
出发那天,莉娃的病好多了。谢天谢地,李静终于松了一口气。她从出租车的后视镜里看到了佳美。佳美站在坎宁夫妇家的门口,向她们挥手。佳美的身影渐渐变得渺小、模糊。李静抱着莉娃,登上了飞往北京的班机。这是莉娃平生第一次坐飞机。飞机刚开始启动,莉娃就受了惊吓,哭了起来。李静长相普通,穿着也随意,平素很少引人瞩目,但因为莉娃不停歇的哭闹,她被暴露在众人的目光之下。乘客们有人不满,有人同情。她在尴尬和焦灼中熬过了十几个小时,经历了几乎是一生中最漫长的旅程 。
二
飞机终于着陆了。下飞机时,李静累极了,脚像踩到破烂的床垫上,左倾右斜。她只想躺倒在地,好好睡上一觉。她抱着莉娃走出机场,一阵冷风立即扑过来,割着她们的脸。她们丢盔卸甲般坐上一辆出租车。出租车上了高速,但路上堵车,高速变成低速。她们挨过了两个小时,终于到了华丽宾馆。这里离李静20多年前住的研究所宿舍楼,只隔了两条街。她发现当年的宿舍楼早被拆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幢摩天大楼。“华丽”宾馆并不华丽,装修土气,地毯上还有诸多可疑的斑迹。在注册时,李静把自己的美国护照递给了宾馆的接待员,一个长相不俗的外省女孩。接待员大概很少遇见美国公民,怪异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像平地卷起的一团沙土,霎时蒙了她一头一脸。
李静带着莉娃在房间里安顿了下来,冲了奶粉,喂饱了她。莉娃终于睡着了,李静长吁一口气,也躺下了。李静的身体疲惫,脑子却异常活跃。在朦胧中,楼下响起了一声清脆的口哨。周六的早晨,她慵懒地躺在宿舍里的小床上。女研究生宿舍楼是男士止步的地方,所以海涛来找他,总在她的窗下吹几声口哨。她扯着床单,遮着半裸的身体,扑到窗前,欢喜地向他招手。他站在夏日的阳光下,虽称不上玉树临风,但朝气蓬勃。他剪了平头,露出明净的额头和亮晶晶的眼睛。他看到她,就绽出了笑容。那时刚他从大学政治系毕业,进入国家部委的一家机关工作,正踌躇满志。李静在黑暗中睁开眼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当年那个阳光少年,如今竟立在了监牢的铁窗后面。
第二天,李静抱着莉娃奔赴火车站。在买车票时,两个中年男人紧贴着她的后背,隔夜的浑浊酒气肆无忌惮地吹到她的脖子上,还探头探脑地打量她的钱夹。她在美国早已习惯了在公共场合和他人保持一段距离,这种“零距离接触”的感觉像根根芒刺,毫不留情地扎入她的皮肤。火车终于抵达瞭城,她望着眼前的人山人海,心里有些凄惶。在此之前她只到过瞭城两次,一次是和海涛来办婚礼,还有一次是7年前带佳美探亲。她人生地不熟,却要担当起“捞人”的重任。
李静从群中辨出了哇啦直叫的大姑姐。大姑姐比海涛大两岁,在一家中专学校搞行政。她年轻时应算俊俏,但岁月的寒风似乎对她更冷酷些,从脸上吸走水分,刻下皱纹。她倒不太在意,把心思都放在了儿子亮程的身上。亮程明年高中毕业,希望到美国留学。早在儿子上小学时,她就和海涛打过招呼,儿子出国留学的事情,就全靠他了。海涛自然答应,天底下哪有舅舅不疼外甥的?现在海涛出了事,亮程出国的希望,像一条粗壮的缆绳,被一场暴风雨摧残,变成了危弦。大事当前,她自然忘了嘘寒问暖,一路上反复强调的,是如何在最短的时间内,“结一张最结实的网”,把那条名叫“海涛”的鱼捞出来。
婆婆家是一套老式的两居室,虽在两年前由海涛出钱装修过,但取暖设备还是老式的,屋里干燥得很。婆婆住那间朝阳的卧室,海涛在坐牢之前住另一间。公公去年过世了。当时李静刚怀孕,每天早晨起床后恶心、呕吐,没回国送殡,现在想起来还过意不去。公公不知道她会生个女儿,至少是心存后继有人的幻想离开的,这使她多多少少感到安慰和解脱。婆婆失去了老伴,海涛又出了事,简直丢了大半个魂儿。她抱过粉嫩的莉娃,没有恭维半句,脸上的表情说不上是喜是悲,竟有些滑稽。李静心里有点儿愤愤,婆婆到底不是自己的亲妈,亲妈对莉娃一定不会是这样的态度。
李静的妈妈去世十几年了。如果妈妈还在,会帮忙照顾莉娃,李静也不至于这么辛苦。她因爸爸找了个后老伴,与他的联络不太紧密。她本着报喜不报忧的原则,这次回国也没通知他。海涛出了事,爸爸没有能力帮忙,只能跟着担惊受怕。他万一血压升高,李静还要担心他的身体,就更吃不消了。人到中年,成了三维治的夹层,对老的要呵护,对小的也要呵护。
婆婆开始长吁短叹,当初海涛要是没去美国,现在说不准当了大官。他的中学同学齐全盛,读的大学不如他的,还学了个莫名其妙的历史专业,可现在怎么样?家有豪宅,出入有名车,他老婆有好几箱名牌包。海涛当年出国时,全家人是支持的。那时的美国是多少人梦中的天堂!海涛在政府里当个打杂的,什么时候能熬出头?现在不同了,公务员抱的是“金饭碗”。权等于钱,连小学生都懂这样的公式。李静暗想,到了婆婆这把年纪,能做的事儿是追悔,最没意义的事儿也是追悔。很多假设,就像美国大选时的种种许诺,到头来都是一堆废话。
大姑姐打断了婆婆的话,告诉李静海涛被关在城北的看守所。李静思夫心切,要转天就去看望。大姑姐摆了摆手,犯罪嫌疑人在被关押期间,不允许家属探望,但律师可以代表家属探望,所以找一个好律师是当务之急。李静听了,一肚子委屈,她万里迢迢地奔回来,却不能立即见海涛一面。李静带着莉娃在海涛的卧室里安顿了下来。她一躺下来,就闻到了枕头上熟悉的气息。那气息是强烈的,专属于海涛的,海风般推开了一扇扇记忆的门。在她的位于美国港湾小镇的家里,海涛的气息日渐稀薄,甚至不足以引动她的想念。此刻不管怎样,她终于靠近了自己的丈夫。
海涛初到美国,手上没有什么积蓄,就一头扎进了中餐馆打工。餐馆的老板是福建人阿志。阿志见他英语还不错,就封他当了经理。餐馆的员工大多是阿志的亲戚或老乡,出生于乡村,初中都没毕业,不但不会讲英语,连汉语都说不利落。海涛鸿鹄落入雁雀群,每天都被怀才不遇的情绪折磨,但看在两千多美金月薪的面子上,就忍耐了下来。他拿辛苦赚来的钱支付家用,还交了学费,读了一个MBA的学位。他快毕业时,本以为苦尽甘来,可以脱离油腻腻的中餐馆,进入整洁优雅的办公室,不巧赶上美国新世纪初的经济低谷,毕业即失业。那些金发碧眼、伶牙俐齿的MBA都被赶出华尔街,到地铁站卖热狗了,何况他这个半路出家的?他无奈进入了一家电子元器件厂当工人,谁料到生产线很快被搬到了中国,他又丢了饭碗。
他回国探亲,因为国内的巨大变化,着实“文化休克”了一阵。他见到了大学时代的一些老同学。他们有的当上了银行行长,有的荣任上市公司总裁。他要不是有一本美国护照,几乎就是最落魄的一个。中国像一艘大船,航程令人激动兴奋,错过了这班船,可能就会永远错过。海涛不止一次这样对李静说。
在那段时间里,他整天琢磨做点跨国生意,后来还是阿志给了他灵感。在美国的中餐馆一天比一天多起来,使得中餐馆厨具供不应求,比如饺子机、压面机、饺肉机、烤箱、烤炉等等。如果海涛能把厨具运到美国,阿志愿意负责销售。海涛上网查了查,锁定国内的几家厨具生产商,随即注册了一家贸易公司。美国的很多餐馆都以家人的名字命名,他也如法炮制,给公司冠名“佳美”。一个星期后,他西装革履地回到了瞭城,以贸易公司总经理的身份和厨具生产商刘茂见面,开始了“海鸥”创业生涯,也开始了他与家人聚少离多的日子。前一段时间,海涛在和李静通电话时,提到过厨具贸易的生意不好做了,因为许多广东人和福建人涌入市场,而且把价钱压得很低。美国经济不景气,中餐馆饱和,对餐具的需求量自然减小。他和刘茂不止一次讨论另辟财路的事儿,但李静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就采取行动了。
李静倒不过时差,再加上心绪愁闷,辗转反侧,从凌晨两点就睁着眼等待天明。
三
第二天一早,李静起床后,立即上街买了一个便宜的诺基亚手机,还开通了电话服务。她通过大姑姐,没费多少周折,就找到了齐全盛的手机号码。齐全盛在瞭城是个实权人物,谁拿到他的手机号码,都会小心翼翼地保存。齐全盛接到李静的电话,立即答应晚上6点在万豪酒店见面,他会去安排一个单间。李静听了,心里暖乎乎的。他还念记她和海涛的滴水之恩,难能可贵。20多年前,他到北京进修,经常到海涛和李静的家里“蹭饭”。他对海涛有点儿崇拜,因为海涛在国家部委工作,而他在外省的一个机关里打杂。李静从没有歧视他的意思,甚至还帮他介绍了几位女朋友,虽因各种原因都没有成功,但她的确费心了。
临近约定的时间,李静把莉娃交给婆婆照看,一个人来到了万豪酒店。她走进装修豪华的包间,却不见齐全盛的影子。她只好坐下来等。两位高挑靓丽的服务员站在她的背后,不错眼珠地盯着她,搞得她浑身不自在。过了半小时,齐全盛才发来短信,原来领导临时要他出席一个重要活动,活动之后还有“绝对推不掉”的饭局。他嘱咐她点菜吃,把帐记到他的头上。她回短信请求另约一个时间,他立即抱歉地答复转天要去澳大利亚访问,一个月后才回来。她没有什么胃口,起身离开了。
李静马不停蹄地接连见了几位律师,但没有哪位愿意接海涛的案子。海涛被保释的可能性颇渺茫。如果犯罪嫌疑犯是她本人,一个哺乳期的妇女,还有些希望。现在人人在忙,容易办的案子都接不过来。锅里的嫩肉这么多,谁愿意啃块硬骨头呢?李静回到婆婆家,一筹莫展。她无意中从电视上看到了齐全盛,他正和蔼可亲地在一家企业指导工作。她这才醒悟过来,他原来并没有去澳大利亚考察,不过是要和海涛这个“现行犯”保持距离,看来他这条“救援”线索彻底断掉了。大姑姐风风火火地赶来了,听了李静对“捞人”情况的汇报,不停地摇头。她想了半晌,终于一拍大腿,来了灵感,说该去找家族里的最大能人:远房的表哥。表哥做过房地产、娱乐、餐饮生意,对市场像猎狗一样嗅觉灵敏,被他“叼”上的几乎都是“肥肉”。最重要的,他和三教九流都有来往。
李静和海涛在老家办婚礼,表哥出席了。李静那天是新娘,又是美国留学生,被众人簇拥、恭维,对大多数来宾过目即忘。她隐约记得表哥瘦瘦高高的,甚至还有一点儿害羞,好像做什么倒卖服装的生意。表哥接到大姑姐的电话不久,就来到了李静的婆婆家。他不是步行,是开着“宝马”来的。这一次李静记住了表哥的长相。他算得上一表人才,有些发福,小肚子从衬衣纽扣之间的缝隙一截截露出来。大姑姐亟不可待地讲了海涛的遭遇,还表达了一家人不惜代价“打捞”海涛的愿望。
表哥从口袋里掏出一盒“中华”烟,大姑姐立即抓起饭桌上的火柴,给表哥点燃了,嘴里还惭愧地念叨“到家了,哪能让你自己带烟呢”。表哥摆了摆手,冲着李静的脸喷出了一口烟,李静不由得皱起眉头。在美国吸烟者必须到户外,她早不习惯吸“二手烟”了,但她暗暗告诫自己要入乡随俗。表哥弹了弹烟灰,说,他一直敬重海涛,今天海涛落到这种地步,一定是一场误会。李静听了,眼泪差点儿掉下来了,不知是出于感动,还是被烟熏的。
表哥在公安部下属的律师事务所里有熟人,答应去疏通后台关系,不过,他停顿了一下,为难地说,没有钱寸步难行,他是亲戚,不计较回报,可托人办事,得有“活动经费”。李静立即点头。她虽在美国安静的海滨小城生活了多年,但食人间烟火,这点儿道理还懂。她问需要多少钱,表哥伸出两个指头,她问:两万?表哥摇摇头,20万。她吓了一跳,20万!那几乎是她扣税后一年的薪水!表哥冰雪般聪明,立即读懂了她的表情,并不强求,只建议道,这样好了,明天我们到“万豪”摆一桌,我请几个朋友,大家坐下聊聊。如果你觉得这些人能帮忙,我们再决定下一步。李静同意了,也明白表哥一口一个“我们”,但买单的该是她。
表哥果然有能量,转天请来了一些头头脑脑。每个人的名片上都印了一连串的头衔,律师、法律顾问、局长、处长。李静看得有些眼花缭乱。坐首席的是“手眼通天”的万律师。万律师和海涛一样,60年代生人,但气宇轩昂,谈吐游刃有余。表哥说他这几年介绍给万律师的案子,没有一桩输掉的。每位客人似乎都日理万机,席间不停地接电话,谈到机密话题时,还要踱到包间门外去。表哥点了两瓶单价上万元的法国红酒,说因为李静是“美国人”,一定喜欢喝红酒。李静从来没听说过那种酒的牌子,但象征性地抿了几口,不知其味。酒至酣处,在座的人纷纷表示,“造假”又不是杀人,没什么大不了的,即使海涛掉进深海、冰窟,都要把他“捞”出来,先实现取保候审,然后争取交点儿罚金了事。李静听了,心里踏实多了。不过,她在买单时,手有点儿抖。3万8千元!她脑子里紧张地换算着,相当于6000多美金!那是个什么概念?足够她母女三人在美国一年的吃穿费用!酒宴后的第二天,李静上网搜索了一番,发现万律师果然不是等闲人物,处理过若干大案,唯一缺点是收费昂贵。她转了20万元给表哥。她原准备用这笔钱装修家里的房子,但丈夫回不了家,装修房子有多大意义呢?
万律师去看守所看望了海涛,回来后打电话给李静,说海涛“面临严重的身体和精神的危机”。案情的原委是这样的。有一天晚上,刘茂和海涛凑在一起喝酒。刘茂说他们哥俩儿应该在货柜里夹带假皮包。一个仿制的名牌包,成本价50元人民币,运到美国可以卖到8千元,利润太肥了。海涛怕冒风险,不同意,但他喝得有些过了,记不清自己最后到底是点头了,还是摇头了。刘茂瞒天过海,说干就干。李静开始咬牙切齿。海涛从来就不胜酒力,这几年一点点地练习,在酒桌上自如多了,但最终还是惹上了祸端。生气归生气,她必须设法替丈夫开脱责任。她对万律师说,既然如此,主犯刘茂的口供很重要,如果他承认海涛不知情,就等于证明海涛无罪。万律师建议她去找刘茂的妻子王桦,设法通过王桦说服刘茂,毕竟女人之间说话容易一些。
李静四处打听,辗转找到了王桦的电话,希望能和她见个面,商量一下“拯救丈夫的策略”。王桦的声音沙哑低沉,对李静的请求嗤之以鼻。她骂刘茂天生一个投石下井的“畜生”,他没把所有的罪过都推到徐海涛身上,已是“良心大发”。她和刘茂不久前刚办了离婚,她为他四处“招花惹草”伤心了这么多年,现在好了,刘茂在看守所里再没有机会了,除非他摇身变成“同性恋”。李静挂断了电话,像突然吞下一堆尖刻的石子,一时不知该怎么消化。
三个星期的假期很快过去了。李静只好写电子邮件给老板伊万,把海涛的境遇从实道来,请求延长假期。伊万立即回复:准许四个星期的无薪休假。李静又给佳美发短信,问询她的学习和生活情况,还告诉她自己要推迟返美,佳美惜字如金,回复“我一切正常,随你怎么样。”李静希望海涛的案子能在短时间内出现转机。她这些天经常靠服安眠药睡觉,吃饭也没有胃口,担心没“捞”出海涛,自己先病倒了。婆婆见她可怜,竟拿出了少有的勇气,开始照顾莉娃,而莉娃哭闹的次数立时比以前减少了。说到底,莉娃是徐家的骨血,婆婆怎么会看着不管呢?坏消息的脚步总比好消息快得多。还没等万律师和看守所交涉清楚,海涛和刘茂就被检察院起诉,取保候审的希望成了泡影。法院也不含糊,立即着手审理他们的案件。
开庭那天,李静和大姑姐去旁听。海涛被公安干警押进了法庭。他在两个月内就变了一个人。头发是秋后被钝刀割过的草,七扭八歪,还落了霜;两眼猩红,让李静联想到笼子里的困兽;胡子恣意地冒出来,像一幅肖像画上的点点败笔,而他手上的镣铐更是触目惊心。李静仿佛被一个看不见的劫持者绑在了椅子上,一丝也动弹不得。她无法与海涛执手,但至少泪眼相望了几十秒钟。万律师慷慨陈词,驳不过检察官的如山铁证。让李静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海涛被判5年徒刑,刘茂被判8年徒刑。
在海涛被定罪后的第三天,看守所就允许家属探望了。李静办完了一系列的繁琐手续,终于抱着莉娃,被看守引进了探视室。海涛像个溃败军队里的伤兵,额头包着白纱布,血从纱布里惨烈地渗出来。李静轻轻叫了一声“海涛”,可那“涛”字被隐没在哽咽中了。莉娃看了一眼海涛的面孔,就吓得哭了起来。海涛抱过她,笨手笨脚地安抚,但她哭得更凶了,他只好把她又还给了李静。
海涛和11名囚犯被关在同一间监舍里。他中等身材,在书生群中算强壮,但在囚犯群中无疑文弱,自然成了被欺侮的对象。他在美国生活过多年,有时说话会夹一两个英文词,更被“牢头”大宽嘲笑得一塌糊涂。大宽在坐牢以前当货车司机,过着不愁吃穿的小日子。他老婆在一家合资酒店当经理,和酒店的美方总经理有了一腿。大宽一气之下用斧头砍伤她的大腿,还拿刀划破了她的脸。他痛恨所有和美国有关的人和物,当然包括持美国护照的海涛。大宽不止一次拿他“开涮”,问他怎么不去请美国前总统克林顿出面,保他出狱?昨天他因为被判了刑,心情不好,大宽却幸灾乐祸,对他拳打脚踢,还把痰吐到他的餐盘里。他奋起反抗,结果被打成了这个样子。他睁大眼睛,用右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李静和他做了十几年的夫妻,知道那是他抗拒眼泪的典型动作,心就剧烈地痛起来,同时也镇定了下来。多年来他是家庭决策者,是她的“岩石”,但此刻他成了囚犯,身心脆弱,而她拥有自由,顺理成章地变成两人之间的强者。她挺直了肩背,安抚莉娃,同时劝慰丈夫,叫他暂时忍忍。既然他已落水,最重要的是积极想办法,找一个救生圈,免得他继续沉没。
李静要请万律师上诉。上诉要花钱,是秃头长虱子,明摆着的事儿。她问海涛在国内的账号上还有多少钱。海涛惊讶地看了她一眼,像看一个梳麻花小辫的印第安人。公司的账号早被公安局封了,她该想到这点的,显然对眼前的困境估计不足。她整天研究果汁的杀菌技术,对研究所外面的世界,生机勃勃但细菌密布的世界,了解得实在太少。靠她“捞人”,可能是勉为其难,但在这四面楚歌的时刻,除了她,还有谁能对自己肝胆相照呢?李静抱着莉娃离开探视室时,回头正撞上了海涛痴痴羡慕的目光。对于囚徒,自由地转身离去,该是怎样的天堂般的感觉呀,她想。
表哥露面了,大骂了一顿检察院和法院,发誓要帮海涛上诉。上诉谈何容易?对手是威严的检察院!看来得追加“活动经费”了。李静为难地皱起眉头,她手头没有闲钱。大姑姐坐在一旁不停地敦促,要是海涛有个三长两短,留着钱财有什么用呢?李静一咬牙,一跺脚,决定回美国卖房子,再说她也得回研究所上班了。大姑姐建议她把莉娃留下来让婆婆照顾,还表示自己也会经常帮忙。李静有些担忧婆婆的精神状态。婆婆瞪了她一眼,说:“你以为我痴呆吗?我清醒得很!”李静想自己回到美国一定会忙得颠三倒四,把莉娃暂时留下,也算下策中的上策吧。李静硬着心肠离开了瞭城。在回美国的班机上,她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听到莉娃的哭声。她的心头像栓了条长长的纤绳,被那哭声牵得一痛一痛的。
四
李静回到了港湾小镇。她到家门口时是下午,看到坎宁先生的车停在路边,有些惊讶。她放下行李,就直奔他家。坎宁先生请她坐到起居室的沙发上,寒暄了几句,对她和海涛的境遇表示同情。他失业了,情绪低落。圣诞节临近,为了支付家用,他晚上要到商场里打短工,卖圣诞树。李静很难想像,像他这样的前市政府官员,手里竟没有任何积蓄。不过细想想也合理,他在职期间没人给他送礼,又不善以权谋私,还不懂得节约,当然会陷入经济危机。
坎宁的两个儿子和佳美放学回来了。佳美见到了李静,竟把头扭到了一边。她脱下了羽绒衣,现出一件露脐装。她的双乳似乎在一夜之间鼓了起来,还不畏严寒地各露出半边,后臀也从紧身牛仔裤里骄傲地翘起来。奥兰多长高了半头,一头金发格外卷曲,比李静记忆中的男孩帅多了。他在上楼之前,冲佳美舔了舔嘴唇,神秘地挤了挤眼睛。那一幕被李静尽收眼底,简直比惊悚电影中的镜头还要恐怖。李静把佳美带回家开始审问。没费多少口舌,佳美就承认自己和奥兰多做了“那件事”,在李静毫无精神准备的情况下,完成了从少女到女人的飞跃。李静在女儿的年纪还没来月经,对男女之事几乎一无所知,而女儿轻松地超越了她。她捶胸顿足,欲哭无泪,嘴里嚷道:“你怎么可以这么对待我?”佳美反驳道:“至少我没对你撒谎!”她知道她爸爸出事了。她发电子邮件给堂哥亮程,早打听清楚了。在信息时代,谎言是一层薄薄的窗户纸,清风细雨就能轻而易举地把它戳穿。
前些天,佳美一时脆弱,在晚餐的饭桌上讲了海涛的境遇,并请求坎宁一家替她保密。她没想到和她同级的乔纳,“那个小杂种”,向她的同学们泄了密。佳美的爸爸倒卖名牌包假货,简直比抢劫银行更可耻!抢劫银行,抢的毕竟是真货币,一不留神还能成为好莱坞电影里的英雄,可佳美的爸爸今天倒卖假包,明天就会倒卖假药,一步步走向杀人的边缘。佳美讲不下去了,狠狠咬住自己的下唇。李静忍不住斥责她,说骂乔纳“小杂种”太羞辱他了。佳美反驳道,乔纳本来就是个小杂种!坎宁太太有外遇,怀上了情人的孩子乔纳,但坎宁先生原谅了她,还抚养乔纳。李静更震惊了,她对坎宁家的内幕一无所知,而佳美在短短的时间里已挖到了这么深层的隐私。
李静捕捉到了佳美眼神中陌生的阴影。佳美曾是个单纯的乖乖女,却开始面对生活中的复杂和黑暗。她歉疚悔恨起来。如果当初她坚决反对海涛回国做生意,一家人安安稳稳地守在一起,就什么事儿都不会发生了。佳美会在纯净的家庭环境中长大,像许多美国华裔的孩子一样,数理化成绩优秀,还弹一手好钢琴。生活仿佛是一碗鲜美的鱼汤,却被“如果当初”这四粒黏在一起的老鼠屎破坏了。李静通过房地产代理人,把自家的房子列到了出售名单上。正赶上房地产泡沫,她不得不一次又一次降价,直至咬牙标出“跳楼价”,才找到了买主。当年她和海涛看了几十幢,最终选中了这座价格、位置都合适的“梦想屋”,现在“梦想”要大打折扣,她拦都拦不住。
她开始整理家里的东西。这个过程简直是一场漫长的折磨。一夜骤风,吹散了她的中产阶级生活的沙堡。她得贱价处理家里的许多东西,可每一件东西都潜藏着记忆。她在车库里看到了宿营用的帐篷和睡袋,就再也进行不下去。在海涛回国做生意之前,他们一家三口几乎每年夏天都到森林中宿营。那时他们的经济并不宽裕,但宿营没有多大开销。白天三口人在湖里游泳,到了晚上,海涛会做她和佳美最喜欢的烤羊肉,还点起篝火,拉着她们载歌载舞。天空如墨,繁星闪亮,佳美的笑声在寂静的森林中可爱地回响。对比此刻,那时过的似乎都是好日子。当年花40万美元买下的房子,只卖到了25万美元。李静在付清了剩余贷款和七七八八的费用之后,只剩下了不到5万美元,约合30万人民币。她通过银行转账,如数交给了表哥。
李静和佳美搬进了一幢公寓楼。当天晚上,两人之间就发生了一通争吵。吵架的原因很简单,新家的上网服务还没接通,李静偏偏忘了及时替佳美付手机费。佳美抱怨不能给奥兰多发短信,接着对搬家大发牢骚。李静耐心地向她解释卖房的必要性,还回忆海涛爱护她的种种细节,试图以血缘之情开导,但她听不进去。她的现实是住进贫民区,转到寒酸的学校读书,还要离开她的好友们。她摔门离去,一直到晚上11点都不见踪影。李静急了,打电话到坎宁夫妇家。坎宁太太说佳美心情不好,不想接电话。李静听了,气不打一处来。她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佳美带大,可佳美竟敢拒绝和自己通话!
半小时后,李静闯进了坎宁家。她站在起居室里,一扫往日的斯文,叫嚷着佳美的名字。坎宁太太劝她给女儿一点儿空间,像佳美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无缘无故都要叛逆,何况她经历了这么多家庭变故。李静整个人像一团愤怒的火焰,又被人抖头泼了一桶汽油。她指责奥兰多“诱奸”佳美,她要上法庭控告他!坎宁太太脸色阴沉了下来,一字一句地说,两个孩子之间的性体验,是他们自愿的,在奥兰多的手机里,存着佳美发给他的上百封调情短信,李静这样讲,已经构成诬陷罪了。李静顿时哑口无言,转身离开了。
李静在等待的煎熬中挨过了两个月。海涛被转到了离瞭城300多公里的监狱,至少摆脱了大宽的折磨。她定了回国的机票,计划在海涛上诉案开庭的前一天赶到瞭城。在这样的关键时刻,她得信奉“在场主义”,关注进程,使海涛鼓起勇气。她再次把佳美托付给坎宁夫妇,虽然她暗地里称坎宁家“狼窝”,但佳美似乎比她更擅长“与狼共舞”。
出发前一天,李静在研究所里工作到很晚才回家,惊讶地发现佳美坐在厨房里等自己,还做好了晚餐:白米饭和香菇肉片,甚至还有蛋花汤。她心绪烦乱,哪里吃得下去,但为了安慰女儿,强迫自己吃了一小碗米饭。佳美问:“我爸什么时候能回家?”李静不想再隐瞒什么,坦白地承认:“我也不知道。”佳美的声调哽咽起来,“妈,你转告我爸,我想他,我不是不懂感激的白眼狼。你这次把莉娃带回来吧,我也想她。”李静答应了,却不敢抬头看女儿,怕一抬头,就把眼泪甩进蛋花汤里。李静没想到,她乘坐的班机因天降大雨停飞了一天。待她赶到瞭城的婆婆家,海涛上诉案的审理已经结束,法院维持原判。她一时不知该怎么接受这样的结果。她抱起莉娃,慌乱地亲吻莉娃有些晒黑了的脸蛋,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消除几分痛苦和失望。
李静独自一人坐长途汽车去探望海涛,免得他见到莉娃过度伤心。海涛叫她再去想想办法,帮他减刑。他掏心掏肺地说:“老婆,我全靠你了。这几年在国内,多少女孩子往我怀里扑,我动心过,但从没碰过她们一个手指头。像我这样的男人快成出土文物了。为什么?我对你忠诚!”在这年头,事业小有成绩的男人要是不花心,就几乎接近圣人了。有些小科长,长得猪头猪脑,都能泡上若干美妞,相信“美国公民”海涛也有过机会。他的“忠诚”像一道看不见的光环,把李静罩住了。不要说她对丈夫感情深厚,即使不深不厚,也无力拒绝那道神圣的光环。
李静打电话给表哥,表哥连连道歉,谁知道好马会失蹄,大律师也有失手的时候呢?事到如今,只有换个办法“捞人”,争取减刑。这减刑的学问大着呢。要是监狱里的工作人员证明海涛表现好,给他加分,他就会很快出狱。表哥要把和海涛有关的每一人都买通,从狱警到食堂炊事员,一个不能少,就像修自行车链条一样,有一个环节照顾不到,自行车就无法转动。现在什么都涨价了,送礼也不能寒酸,李静还得再拿出20万人民币来。李静恨恨地抱怨前面花了那么多钱,扔到水里还能听个响儿,送到人手里连点儿热气儿都没感觉到。表哥劝慰她,即使把监狱的人买通,也要律师再出面周旋减刑的事儿,以前花的钱还会起作用。十八拜都拜到了,还差这最后一拜吗?李静思来想去,像一个走投无路的赌徒,把目光投向了她和海涛的最后资源:养老金。在一个天气骤然转暖的早晨,她两手颤颤地把20万元钱交给了表哥。
两个星期后,表哥消失了。李静几乎每过五分钟就打一次他的手机,但没有人接听。她跟着大姑姐把表哥可能去的地方找了个遍,就差掘地三尺。没有人知道表哥的下落。她这才恍然大悟,报了案。公安局没费多少周折,就逮捕了藏在乡下的表哥。李静被一位年轻警官请到了办公室。她把上当受骗的经过写下了,并签了字。末了,她问自己的钱能不能追回来,年轻警官摇了摇头。他早细细地审问过表哥。表哥发过财,一点儿不假,但并没有一路发下去。他做过很多种生意,大赚过几笔,也失手过几回,早没有了当年的财力。他挥霍无度,又染上赌博恶习,面临弹尽粮绝的危机。正当他像热锅里的蚂蚁一样挣扎时,他接到了大姑姐求救的电话。他本来不愿管海涛的闲事,祖坟都哭不过来,谁还有心情哭乱石岗?但转念想,这是一个挣钱的办法。海涛夫妇这些年攒了点儿家底,为海涛的自由肯定不惜血本。表哥把从李静处骗到的钱,用一小部分付了律师费,一大部分还了生意上的债,希望借此咸鱼翻生,剩下的都被他输掉了。
李静听了,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了。她像一个参加三项铁人赛的运动员,在耗损了所有的能量和耐力之后,终于抵达终点,但终点竟是一个黑洞洞的死胡同。不知过了多久,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年轻警官见了,急忙扶住她,又把她送到街上,替她叫了一辆出租车。李静到家后,婆婆一见她的脸色,全都明白了。婆婆说:“都怪我们心太急了,一心想捞海涛。要知道会是这样,我宁愿他这个大男人受苦,也不愿让你们娘仨儿遭罪……”李静一言不发,栽倒在床,闭上了眼睛。在后来的几天里,她都处于似睡非睡的状态。李静收到了老板伊万发来的一封电子邮件。老板措辞谨慎,说虽然她的工作表现一向出色,但由于研究经费缩减,“不得不抱憾消除她的职位”。伊万大概对她接二连三的休假不满,才找了个借口炒她的鱿鱼。李静没想到他的态度会变得这么决绝。她带着莉娃急返美国,希望能和他面谈,改变他的决定。
临走前,婆婆给莉娃洗了澡,还换了一身粉红色的新衣服。李静看到婆婆偷偷地抹泪,想说几句安慰的话,最终没找到合适的措辞。大姑姐答应要来送行,但因为学校里有事耽误了。她直奔火车站,气喘吁吁地跑到月台上,从窗口递给李静一盒人参,说是给她滋补身体。这时火车就开动了。大姑姐焦急地嚷道:“李静!想开点儿!”李静向她挥了挥手,随后就把莉娃举起来,挡住了自己的面孔。李静照例带莉娃在北京转机,住进了一家没有星级的小旅馆。老板见她披头散发,面容憔悴,问她是不是和其他外地女人一样,进京打工的。她一时无言以对。她抱着女儿走进狭窄的房间,坐到冷硬的床上,想到此刻自己的一家人跨洋隔海地分作三处,悲从心中起,眼泪就落到了女儿的脸上。她不明白自己怎么突然就站在了两种人生、甚至两个时代的夹缝之间,而精神像一个破碎的瓦罐,她不知道拿什么去黏补。
她从皮包里掏出一瓶安眠药,把药片倒到掌心上,数了数:整整20粒。这时莉娃突然张开嘴,咬住了她的手。她试着把手抽出来,但女儿不肯放松。女儿的体温顺着她的手掌传到臂弯,随即循环到心头,化作了一股奇妙的勇气。过了好一会儿,女儿松开了她的手,“咯咯”地甜笑一声,叫道:“妈!” “妈!”这是女儿第一次这样叫李静!她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她的手机铃响了起来。她慌乱地从手提包里摸出手机接听,里面传来的竟是海涛的声音!海涛嚷道:“监狱里刚开通‘亲情电话’,很多犯人都在排队等,我长话短说。我姐把表哥的事儿都告诉我了。” 她低声说,“我真蠢。”
海涛打断了她,“我不怪你。我卷进了不合法的事儿,你是为了救我,”他声音发抖,但尽量控制,“老婆,别难过了,5年很快就会过去。” “你在里面,千万别和人打架。”她嘱咐。“我知道,”海涛立即说,“你得答应我保重,照顾好两个女儿。”她含着泪一个劲儿地点头,“我答应你!”
海涛挂断了电话。李静抱着女儿站起身,走到窗前。春日的阳光让她眯起眼睛,抛出窗外的药片像雪花一样,飘落,消融。
(发表于《人民文学》2015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