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微时代VS青春祭》名家评介:

中国世界华文文学学会会长、教授王列耀:

这是一部穿行于不同文化时空的流动性文学作品,在异质空间文化碰撞的特定语境下产生出起伏跌宕的故事情节、丰富的人物性格和令人深思的主题。由于这部小说在字里行间处处流动着多元文化的特性与浓郁的族群意识,从而彰显出作者以其独特的视觉形象,解读跨时空、跨文化对新移民的内心冲击和生存现状的影响。尽管书中凸显出五位主人公在“知青”时代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是以他们为主体的上下三代人,在异族文化的语境中表现出来的无所适从,为华文文学的创作带来新的叙述方式与思想元素。整个故事不落俗套。在动作性极强的结构中,展现出人物的内心感受;在纷繁复杂的人物关系中,梳理出因时空转换与价值观差异所带来的困惑、无奈与觉醒。

黑龙江省作家协会名誉副主席、鲁迅文学奖得主张雅文:

  李岘是我几十年的好友,我为她的书《飘在美国》写过序。今天看过她刚刚完成的长篇小说《微时代vs青春祭》,我不得不说这是一部特殊语境下的优秀作品——它突破了海外华文文学早期将东西方文化间的差异与隔阂视为对立的两极来书写移民故事的局限,通过书中的五位主人公和围绕着他们的人生故事出现的几十位不同族裔、不同年龄、不同社会认知的众多人物,以极大的张力表现出不同文化之间的平等对话与多元文化同存共荣的审美意识。勇敢地涉猎和探索了美国多元化的社会问题、多族裔之间的矛盾,及人性在生死存亡面前的本能反应。生动而形象地将新移民在主流社会结构中的尴尬状态表现得淋漓尽致。以冷静而客观的视野再现出“多元化”生存环境凸显出来的优势与缺陷,扩大了读者的思考空间,给读者带去精神享受。

 

加拿大中国笔会会长,著名作家、编剧孙博:

    目下海外华人的文学创作风生水起,涌现了一批高质量的作品。当李岘博士的长篇小说《微时代VS.青春祭》出现在我眼前时,依然有“惊艳”之感,令人瞩目。全书故事纵横五十年、横跨中美两国,——微信使五位四十年未谋面的兵团战友在美国重逢,他们用暮年演绎出青春的梦想,即使理想再次摔成碎片,也未放弃与时俱进,拼起一代芳华。作者将埋藏于心的青春记忆与游走于美国多元文化的生活积累,编织出动人的海外华人故事,折射出新移民的生存状况与苦乐人生。作品以“离散”的外在生存状态,凸显出以人为本的生命意识和社会形态。小说的结构也是可圈可点,全书八章三十节均以网络语言命题,表现出“自媒体”时代的特点,凸显出主人公在网络时代的尴尬处境。

 

                        

书评:在异质文化中寻找“我是谁” ——读李岘的《微时代vs青春祭》

作者:缪丽芳

海外华文作家李岘的作品《微时代vs青春祭》是一部主题多元、内涵丰富、结构新颖的长篇小说。阅读它,犹如穿梭于变迁的时间维度,游走于异质的文化空间,经历命运的感叹、心灵的微颤、理性的凝思。随着蘸满深情的笔墨轻轻点染,朴素自然的文字如泉水缓缓流淌,五位主人李沙、大鹏、向红、向阳、郭燕的故事在千丝万缕的联系中一一展开——从“北大荒”共同奋战的有憾青春,到“微时代”美国重逢的尴尬岁月,在碎裂与粘合、跌倒与奋起的循环往复中,抛却了过往的苦痛与仇恨的记忆伤痕,在异国他乡以悲悯与宽容建立起新的精神纽带。

在此过程中,有一条隐约的线索贯穿始终,他们不管是在“知青年代”,还是在“移民潮涌”之中,始终追寻着、探索着那个变化不定却又无法消亡的“自我”,直指人类的永恒之问:“我是谁?”

本书开篇“李沙”名字的演变过程极具哲学意味。“父亲给她这个名字的时候是带着‘草’字头的。文革时,为了避免与俄罗斯的‘喀秋莎’、‘莎莎’等命名字接近,父亲就把草字头的‘莎’换成了大沙漠的‘沙’。”当她嫁给美国丈夫后,戴在她无名指上的戒指刻着“伊丽莎白”这四个字。这个“莎”字,彰显着西方文化的高雅与独特,她的名字后面也跟上了一连串的后缀“伊丽莎白·李·施耐德”。于是她问自己,怎么就糊里糊涂丢掉了自己的中文名字?”常言说:“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但是当人的命运被时代的洪流裹挟着前进,当自己如一叶扁舟被浪头推送着忽前忽后,不知去往何方,名字不再是关乎根本的生命标志,而成为了权宜变化的生存策略。在父亲的时代里,要靠近沙漠的“沙”来申明思想的纯正,以期在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时局变动中寻求一丝安全,而在踏上异国土地之后,她的名字也需敲上“入乡随俗”的烙印。“伊丽莎白”的身份犹如一层镀金的保护色,让她进入了美国中上层社交圈,然而她又想保有那个在中华文化熏染之下的李沙,这是分裂的无法两全的。融入异域文化,意味着原初印记的消亡,也就是自我的消亡,这对于寻梦美国的开拓者来说,不仅是追求自由、解放、价值实现的过程,也是迷惘、焦虑、自我犹疑的阶段。二十多年前,李岘写作了她的第一部长篇小说《跨过半敞开的国门》,用一种巴尔扎克式的严肃笔调,剖析了当时国内观念的保守落后、对人性的禁锢,以及对先进文化思想的渴求。许多青年在惶惑之中,把去美国当做解药,那时的美国梦如一股具有神秘力量的旋风,可以吹落捆缚在身上的锁链,又可以吹醒闭塞不开的大脑,异国他乡像是镶满钻石的宫殿,不惜一切代价要踏入这宫殿的门槛,小说的结尾正是以实现去美国而“尘埃落定”。时至今日,再度回望,李岘在这部新作中有了更冷静深刻的反思,异国他乡并非“梦幻天国”,而仅仅是另一种苦乐参半的人生旅程。不管是去掉草字头,还是加上草字头,她都是被动的、无法自主的。

衣帽间的李沙为迎新晚宴的着装举棋不定。“多年的经验告诉她,只要含中国元素,如各色旗袍或各种大红色服装,保准在宴会上得到好评——亚洲人紧致的肌肤和均匀纤细的身材就足以让进入中老年的白人男女羡慕不已!”社交场上的独领风骚或独占鳌头并没有给她优越感、安全感。“在清一色的白人中间,因为她是唯一的亚洲人,即使她加入美国国籍的时间比认识这些人的时间都长,她还是要扮演着中国使者的身份,满足着他人对中国文化和语言的好奇心。” “旗袍”、“红色”成为了中国元素的象征、标签,如果说在白先勇《纽约客》之《谪仙记》的开篇中,四个女孩在奔赴美国的机场中身着如红云般艳丽的中国旗袍,来自于她们的天真蒙昧、自信洒脱的自发状态,那么李沙是作为一个演员,被众人的目光聚焦和封锁,扮演一个别人所期待的形象。她就是萨义德笔下“想象中的东方”——“东方几乎是被欧洲人凭空创作出来的地方,自古以来就代表着罗曼司、异国情调、美丽风景、难忘的回忆、非凡的经历。”李沙是“被看”的“他者”,光彩照人、优雅自如都在异域文化期待视域的钟形罩之下,她的意志被囚禁,她在热闹与赞叹中孤独。李沙似乎很享受这种生活,被瞬间产生的幸福感所触动,但稍纵即逝的“自我迷醉”却恍然如梦。外在的身份与内在的自我始终没有统一,无法形成真正的归属感,她必须把自己一分为二,一半用来应对外部的环境以求生存,一半用来保存自我,使过去的名字不至于完全涂抹。这种“被看”的情境一度推向了高潮,她身着长袖飘飘的汉服并化着中国古代的妆容站在车水马龙之中,受到众人围观竟导致交通拥堵。在异域目光的包围中,她何其新鲜奇特,又何其渺小无助。“他者”的尴尬处境,是异质文化的包围之下无法摆脱的宿命,而在人群中的“孤独”是一种更加难以言说的隐痛。

李沙在美国是“中文教授”,有确定的中上层身份和经济保障,所以她内心的痛苦更倾向于精神化的反思,而小说的另一个人物“向红”却是在生存线上挣扎,她没有工作,为了通过结婚获得绿卡,不惜嫁给了酒鬼迈克。她把婚姻当做唯一的救命稻草,曲意逢迎、强颜欢笑。“现在你是伊萨贝拉,不是向红,现在你要说英语,不是汉语!”迈克给自己起的名字,她不敢说不喜欢,同样的她也不敢穿西式的晚礼服,而是穿上了一件湖蓝色的印花旗袍。向红是带着身心的创伤来到美国的。在她幼年时期,母亲因为是俄罗斯美女而被关进了劳教所,父亲是个画家,却在母亲平反之后另结新欢,向红在绝望中自杀未遂,后来为了获得香港身份而与人仓促结婚,她的丈夫却想着如何利用她敲诈那位声名鹊起的画家父亲的钱。种种遭遇使向红把美国当做解脱之地,想在这里寻找找一种安定的、一劳永逸的生活,摆脱屈辱与窘迫。 

婚姻是她身份的分水岭,维系婚姻,她就是美国公民、豪宅的女主人;失去婚姻,她就是没有从业资质的夜店按摩女、钢管舞女。当婚姻处在暧昧不明的状态中,她在两种身份间切换。夜店的经历把她“破茧而出”、“展翅高飞”的梦想彻底粉碎,她再次被打回“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原形。

“亚洲人的皮肤天生比白人紧致,所以在昏暗的霓虹灯下,彩蝶舞蹈服的向红在钢管上下翻飞,唤醒了所有昏昏欲睡的男人。”此时,向红的“被看”不仅仅是满足异质文化的猎奇心理,而且成为了“欲望的对象”。他们无法饮鸩止渴,希望看到“蚕茧脱壳”,最后,竟然抓她的乳房,拉她的短裤。人格、尊严,被剥夺得荡然无存,琉璃般光彩夺目的“美国梦”碎成了玻璃的残渣,在北大荒青春岁月里破碎的自我,在另一个时代、另一个国度同样无法复原。

日光在不停变幻着颜色,而在它照耀之下的透明水滴也随之变化,无法知道自己的本来面目。知青时代瞬息万变的外部环境之下,命运是荒诞不可控的,这一代人无法确知“我是谁”。而当把美国当成解药,以为砸碎了一切束缚之后就可以重新挖掘和发展真正的自我,遭遇的却是另一种“封锁”。日光不见了,阴沉的天空下水滴只是混沌的灰色。这是移民内心深处那不见底的悲哀。

与传统小说中以某个人物为主角,其他人物配合其完成故事情节推动的框架设计不同,本书让五个人物都成为故事的主角,互相交织又互相独立,就像雨点初落时湖面泛起的涟漪圆晕,各自成为中心波纹又互相扰动重叠,形成一幅独特的画面。这样的构思更符合生活的本相,每个人都是自己人生的主角,每个人又都是别人人生的配角,由此作者脱离了单角度、单视线的叙事,而进入到形态各异的人物的内心,去追踪他们性格的发展轨迹。相较于她早期的作品《跨过半敞开的国门》,这是一次突破性的尝试,对于以单主角为核心的传统小说来说,更是颠覆性的实验。每一个“他者”都是“自我”,每一个“自我”又都是“他者”,每一个人都在寻求自我的确认。

作者匠心独具地以名字的对抗、较量,作为第一章节的小标题:“伊丽莎白vs李沙”、“长空燕叫vs郭燕”、“伊萨贝拉vs向红”、“笑比哭好vs向阳”、“谁主沉浮vs薛大鹏”意在表明“真实自我”与“身份符号”之间的微妙关系。“伊丽莎白”、“伊莎贝拉”是李沙、向红在美国的身份符号,为其提供了生存便利,同时也封锁了她们真实的内心。“长空燕叫”却是郭燕的“理想自我”。她十五岁就从省城来到“北大荒”,后因母亲的牵连常常与母猪睡在一起。她最渴望的事情就是做一只在长空中畅快欢叫的飞燕,展翅翱翔,吐尽心中的抑郁。同样,薛大鹏不可一世的微信名“谁主沉浮”,展露了他渴望掌握命运、指点江山的豪情,然而实际生活中的他,从小自卑,受人欺负,没有朋友,有如蜷缩在壳中的蜗牛,对外界充满了畏惧与怀疑。两个在生活中最受压抑的人,不约而同选择了最高调的名字,是渴望通过微信命名在虚拟空间中来达成现实中无法实现的身份认同。向阳的“笑比哭好”却有另一番况味。向阳是向红的姐姐,“北大荒”时代,她与余科长发生关系,以怀孕相要挟,使余科长原有的婚姻解体,本以为能依靠婚姻回城,没想到余科长以及他们所生的孩子反而成为了拖累,于是她狠心绝情舍下一切后返城。然而,她并没有得到想象中的幸福,之后的漫长人生中,在服侍失智母亲的辛劳以及因抛下儿子而不断懊悔的煎熬中度过,她只好寄情宗教,在烧香叩首之中劝慰自己“笑比哭好”。每个名字都是对他们生存状态的一种描述,以一种浓缩的抽象性概括了他们的人生。

他们每个人的悲剧命运似乎都存在一个“始作俑者”。薛大鹏的母亲宋筱钰受到郭燕母亲的陷害,受尽折磨后自杀。此后,薛大鹏性格巨变,从养尊处优到郁郁寡欢。郭燕因母亲的问题,选择在“北大荒”成家立业。向阳、向红则因父亲背叛婚姻,抛弃家庭而走向颠簸流离。然而作者并不想着力揭示人性之恶,也无意于让煽动仇恨,建立“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逻辑,她更想深究社会性历史性因素对人造成的影响,在一个荒诞的时代,人性被扭曲,罪责并不全由“具体的人”承担,他们似乎是悲剧的促成者,而本身也是悲剧。当他们踏上异国的土地,因着重逢,突然体会到“血浓于水”的温情,在彼此宽恕中抛却过往,建立起新的情感纽带。

多年来,郭燕都记恨着母亲,怪她在文革时干坏事使自己留在了农场,没有返城。她也怪高唱与母亲结婚,老妻少夫的婚姻,让她在农场一直抬不起头,不过这一刻,她感受到血浓于水的亲情和温暖。在美国,郭燕在背井离乡的绝望中宽恕了自己的母亲。当郭母跪在薛大鹏面前,薛大鹏说:“那是一个疯狂的时代,既然我父亲都原谅您了,我想我妈也早就原谅您了。”“干妈逼死了妈妈”,像魔咒一般,伴随着他走过青少年时代,如今,往昔的痛和恨融化在忏悔的温情之中。同样,向阳与唆使她以怀孕胁迫余科长离婚的红姐偶遇,也化解了过去的怨恨。向阳把身患肺癌的余科长接回家中,甚至重新对他产生了爱意。

把往昔的“伤痕”纹理清晰地一一图解,却并不沉溺在伤痕之中,自叹自怜、作茧自缚,用放下、宽恕对待伤害过自己的人,以及过去那个如同站立在地震带上动荡不安、无法确认的“自我”。

如果说在“文革”时期瞬息万变的时局使身份确认、自我认知在不停的流转,那么踏上异国之土又是新一轮的流转。与世界和解、与他人和解、与自己和解,使支离破碎、变幻不定的“自我意象”重新得到稳固和确立,任何一个“自我”都不是孤冷地存在于世界之中的,“自我”在与“他人”的关系中得以完善,得以完全。在此意义上说,《微时代》这部小说是“治愈系”的,在人生的绝境之中寻找出路,在暗黑的夜中寻找希望之光的照拂。即使是在文化差异的婚姻中,李沙和汉斯用各自的母语毫不相让,最后,汉斯对李沙的爱超越了文化的界限和种族的隔阂。

我是谁?——中国人?美国人?舞女?教授?……或许在执着的寻求中,轮廓越来越清晰,也或者仍然模糊不清。然而,在“爱”与“宽恕”中,一切矛盾得到解锁。作者跳出了新移民文学“文化对立”的苑囿,也不再纠结于“落叶归根”或是“落地生根”的困惑,而是以一种更加理性和宽容的心态去描述一个时代里形形色色渺小又独特的人生。正如中国世界华文文学学会会长王列耀在评介中写道:“这是一部穿行于不同文化时空的流动性文学作品,在异质空间文化碰撞的特定语境下,产生出起伏跌宕的故事情节、丰富的人物性格和令人深思的主题。”

 

作者简介:

缪丽芳,文学博士,安徽省社科院文学所助理研究员,研究方向为文艺心理学、文艺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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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文章《在遥远处回眸》作者:鲍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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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鲍十

自从不做编辑工作以来,已经很久没有阅读中国作家的作品了(似乎不用读就知道了他们会写什么,因此失去了想读的兴趣)。倒是读了很多的翻译作品。包括重读了赛珍珠的《大地》三部曲,以及一些现代东欧作家的作品,比如阿尔巴尼亚的伊斯梅尔·卡达莱、捷克作家伊凡·克里玛和波兰女作家奥尔加·托卡尔丘克等,目的是想给自己补补课。不过最近我读到了李岘的长篇小说新作《微时代vs青春祭》。当然李岘又有些不同,她是一位在国外生活了大半生的海外华人作家。

读过小说之后,感觉内心被轻轻地触动了。因为我们大体上是同龄人,共同经历过那个已逝的时代,在很多事情上有相似的记忆,所以觉得有话要说,于是记录下来,与李岘交流。

首先,我在作品里看到了作者的影子。

这部作品的主要情节,是写了以李沙、薛大鹏为主的五个人,在他们的青春年少时期,赶上了“上山下乡”运动的尾巴,并以“演出队成员”的身份从省城被招收到位于边陲的生产建设兵团,在这里经历了他们人生中最初的、大概也是最艰苦的历练,留下了最难忘的记忆。那时,他们当中年龄最小的只有十五岁。从省城到兵团,从日常生活到孤身一人走路,彼时的他们,充满了迷惘、失落、痛苦及挣扎。现实的苍白与残酷,让五个人开始对自己的未来进行奋力地抗争,或出卖友谊,出卖爱情,出卖亲情、家庭等。当然,也有选择用自己的能力在这场“浩劫”中绝处逢生的。而这一切的背后,尽是内心的无奈与无助。

到了恢复高考并可以返城工作的时候,他们有的参加了高考,有的返回了城市,也有的由于种种原因,选择留在了边疆。时代的骤变,自然成了他们人生的分水岭,从而使他们有了各自不同的境遇。在现实的大浪潮中,他们摸爬滚打,不屈不挠,一次又一次地跌倒,一次又一次地从头再来。这也是当年的“知青”群体所独有的生命意识与不屈精神,犹如黑白版画中的一抹淡影,轻盈却耀眼。

此后若干年,在他们每个人都经历了人生的重重忧患并遍尝了生活的苦辣酸甜后,借助“微信”这种最现代的媒介,在异国他乡的美国重新相遇——从而使得一段逝去的岁月被灵魂的微光所照亮并得以复活——然而此时的他们,则已走进了人生的晚景。整部小说正是循着这样一条时间轨迹,描写了他们以及他们周围的人们因被时代的洪流所裹挟而演绎出来的正剧、悲剧和喜剧,同时再现了五十多年来三代人的生活情状,赋予了作品以“时光隧道”般的穿透力。

当然这还不是故事的全部。作品同时还描写和展现了以李沙为主的主人公们在大洋彼岸的生活。不过因为个体的差异,他们的经历和状况也不尽相同(这是必然的)。这当中,有李沙与汉斯的温馨并相对宽裕的中产生活;有向红与流浪画家的爱情,以及她的“灯红酒绿”的工作经历;有郭燕来帮女儿带孩子时所产生的与外国女婿之间的观念之差;还有薛大鹏在美读书并创业。除此,作品还表现了他们作为华人在西方社会中生活时所遇到的种种问题。表现了在中西生活方式、思维习惯、价值观念等方面的夹缝中,他们所能感受到的心理落差与不适。

他们在美国的境况,其实既是中西方价值观的碰撞,也是文化与命运的碰撞。郭燕、向红的鲁莽与对法律的漠视,薛大鹏因“粗心大意”泄露商业秘密而锒铛入狱,小兵的因“小聪明”被拒绝入境的作茧自缚,包括李沙以“在美国生活的最佳方式是遵守法律”法律意识对他们劝解与解围等,或许都是商业文化与浓郁的族群文化的冲突,也是旅美的中国人在两种文化价值观冲突中的自我失落与寻找。

以上,大概就是这部长篇小说《微时代·青春祭》已经表达或想要表达的主要内容。之所以说大概,主要因为这是我对这部作品的理解和概括。而作者本人,或许还有更多的或更深入的想法。因此不敢妄下断言。

而在这一切的背后,在这幅流动的画卷的后面,我确实看到了作者李岘的影子。她把自己幻化为书中的人物李沙,出现在作品中。虽然我并不了解李岘在美国的生活细节,但我总有一种感觉,李沙就是李岘。或者换一个说法,作家李岘,她把她自己的一切,把她的品行、她的气质、她的人生经历、她对自己所经历和遭遇到的各种事物的体会和思考,都转移或熔铸到了李沙的身上。大概也正因为如此,才使得李沙作为一个文学形象变得饱满,也使得整部作品变得扎实、有根基,而非空中楼阁、镜中幻象。我一直赞赏(或遵循着)一个原则:创作需从创作者个人内心的最深处出发,从真情实感出发,从最自己的观察、体验、感悟出发。如此,才可以写出贴心的好作品。

在这部作品里,李岘做到了。

想想作品中那些最真切的细节、最细微的感受、最扎心的情感,如非亲历,是断断写不出来的。

那么,细节从哪里来?答曰:从生活中来,从作家的经验中来,从作家对人物的观察中来——作家对人物越熟悉,能观察到的细节就越多,写起来就越发得心应手,塑造出来的人物也就更逼真、更可感、呼之欲出。毋庸置疑,作品中的这几个人物之所以塑造的好,主要得益于作者熟悉他们、了解他们。我感觉,在这部《微时代vs青春祭》里,李岘所写的,就是她的熟人、朋友、同事、家里人,所以才写的这么好。

说来很多中外文学佳作,很多都有作家自己的影子,有的就是半自传的方式。耳熟能详的如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乔伊斯的《青年艺术家画像》、杜拉斯的《情人》、海明威的《永别了,武器》及他的大量短篇小说、鲁迅的部分小说、萧红的《呼兰河传》等等,可以说不胜枚举。

值得一提的还有这部作品杰出的表现手法。一部小说,尤其是长篇小说,除了要有很好的主题,很好的情节,很好的结构,还要有很好的人物。所谓“好”的人物,一定是丰满或丰富的,一定是生动的,一定是一鲜明可感的,或者还有更高的要求,诸如具有多面性和复杂性等等。而要做到这一切,除了作家本人对生活的熟悉以及独特的理解外,还要靠作家花费莫大的苦心,方能使作品自然紧凑、生动活泼的表达手法来完成。

我觉得,朴素与个性化的语言就是这部小说的一个明显特点,并且人物的语言十分贴合人物的身份。比如,李沙的表达温文尔雅、理性中和,向红说话直截了当,郭燕说话简单直白等。但随着情节的发展和人物思想感情的变化,作者在用词和语气的处理上,亦相应有所变化。如,薛大鹏说话(及态度)由知青时期的抑郁平缓,到回国后的趾高气扬,再到出狱后的和颜悦色。李沙的丈夫汉斯语言从原来的沉稳温和,到后来“因爱生妒”的激动恼怒,再到后来生病后的沉默寡言等——而这种“心灵的辩证法”,不仅让我们到了人物的正面,也慢慢地看到了他们发展的反面,同时看到了人物语言和他们所处的时代的特定环境下的心理活动高度一致。

另外,在结构上,作者则巧妙地运用了“回顾”和“穿插”的表现手法,把现在和过去交织起来,以此推动情节向前发展,戏中有戏,显隐交汇,同时充分利用作品中所存在多重人物关系,使作品的主题在激烈的情感和内心冲突中得到集中呈现,扑朔迷离,起伏跌宕,扣人心弦。

或许可以说,正是作品中的这些多元呈现,才让我们真切地感知到了作品所描绘出来的生活的质感、生活的气息。同时,这也是小说的质感和小说的气息。它让我们意识到,好的小说是活着的。

作者简介:

鲍十,广州市文艺报刊社原社长、总编辑。出版过中短篇小说集《拜庄》《生活书:东北平原写生集》《芳草地去来》《纪念》,长篇小说《痴迷》《好运之年》,日文版小说《初恋之路》《道路母亲·樱桃》,另有《子洲的故事》《葵花开放的声音》《冼阿芳的事》《西关旧事》等中短篇小说被译为日、俄、意文发表。中篇小说《纪念》被改编为电影《我的父亲母亲》,短篇小说《葵花开放的声音》被改编为同名话剧,电影《樱桃》被改编为同名电视连续剧。短篇小说《冼阿芳的事》2012年入选当代中国文学最新作品排行榜,短篇小说《积万屯·七里屯》2014年入选花地文学榜,中篇小说《岛叙事》入选中国小说学会2018年年度作品排行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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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岘长篇小说《微时代VS青春祭》连载32

哄 别

 

1

电视上播出纽约上空的水晶球在一点点地降落,随着电视里欢声雷动的倒计时,镜头定格在“九”字上。

“这是纽约时间。我先把这段录下来,等到加州十二点时,咱们再看!”李沙用电视遥控器将镜头定格。

“对,美国人都这么做……”向红附和着李沙,但想起了去年此时和迈克在一起过新年的情形,就把后半句话留给了自己。

“咱们也别干坐着。我家有卡拉Ok机,能唱的唱,能跳的跳,咱们就算守夜了。”李沙把音响系统调到卡拉Ok功能上,顺手将两本歌曲集递给了薛大鹏和向红。

“向红,你唱那首《我依然爱你》。我来帮你找。”向阳朝向红递了一个眼神,就从向红手里接过歌本查找起来。

“姐,那首歌都过时了。你帮我选一首王菲的《我愿意》。”向红嘴里说着,眼睛却不经意地瞥向了薛大鹏。

“你们先来。”薛大鹏没有看到向红的眼神,他正将歌本递给郭母。

郭母接过歌本,自言自语地:“选哪首呢?”

“那首《妈妈的心是温暖的家》吧。”高队长建议道。

“对,就唱那首,送给我的女儿燕子。”郭母开心地搂了一把坐在身边的郭燕,郭燕却很不舒服地躲开了她。

就在这时,郭燕接到了女儿立志的视频电话:“你们这是在哪儿呀?妈呀,又跑去看水晶球了?我那大孙子行吗?别冻着!”

郭母也兴奋地对着手机说:“我的乖孙女,姥姥明天就去看你们。这是你高爷爷,对,我们一起去。”

高唱对着镜头挥了挥手:“新年好!”

郭燕也兴奋地说:“新年当天票价便宜。我一会儿就把你姥姥的航班号发给你,到时候你去接一下。我就不能去了。你爸啥情况我还不知道呢,我可能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了。你把我的几样东西让你姥姥帮我捎回中国。你别惦记着,只要我回国,你爸有啥事儿我都能扛着,你就安心照顾好你们自己就行了。对,我也是明天回中国的机票。放心,我这儿有你李沙阿姨呢!好好好,赶快回家吧,别把我那宝贝孙子冻着。”

郭燕刚关上手机,就听向阳兴奋地对拿着遥控器的李沙说:“我找到了王菲的《我愿意》。7105。

思念是一种很玄的东西

如影随形

无声又无息出没在心底。

向红声情并茂地唱着,并且不时地瞥向薛大鹏。然而,她发现薛大鹏时而低头沉思,时而忘情地看着李沙。

转眼吞没我在寂寞里

我无力抗拒

特别是夜里喔

想你到无法呼吸

向阳也在暗中观察着薛大鹏的反应。起初她很遗憾薛大鹏没有被向红的歌声所吸引,而后又惊讶于薛大鹏在向红的歌声中深情地注视着李沙!

恨不能立即朝你狂奔去

大声的告诉你

愿意为你

我愿意为你

我愿意为你忘记我姓名

向红的歌声渐渐失去了色彩,最后在高音时她索性不唱了。

“怎么不唱了?你能唱上去的。”专注听歌的李沙没有注意到周围微妙的变化,仍然鼓励着向红把歌唱完。

“到了我们这个年龄,再唱这种歌曲,连自己都不想听了。”向红把麦克风递给了李沙。

“李沙,会唱《在雨中》吗?”薛大鹏突然问李沙。

“当然会。八十年代那会儿,差不多人人都会唱这首歌。”李沙脱口而出。

“这要两个人唱。你和我合唱吧。”薛大鹏边说边在歌本中寻找。

 “这么多年我都忘啦,你跟向红一起唱吧。”李沙给向红递了个眼色。

“我最喜欢这首歌了,我跟你唱。”向红的心情如死灰复燃般地快乐起来。

“算了,我唱一首《心雨》吧。”薛大鹏没有看任何人,拿起话筒就唱了起来。

我的思念是一张不可触摸的网

我的思念不再是决堤的海

为什么总在那些飘雨的日子

深深地把你想起

随着歌声,李沙有些不安起来,尽管薛大鹏没有看着她,也没有看任何人,但是她知道那是薛大鹏在唱给她听。

我的心是六月的情

沥沥下着心雨

想你,想你,想你,想你

最后一次想你

因为明天你将是别人的新娘

深深地把你怀念

“来,吃点甜点,汉斯切的。”李沙从厨房拿来甜点与大家分享,有意用声音遮住薛大鹏的歌声。

“请你们家那位也来和我们唱歌嘛。”郭母客气地说道。

“是呀,把他一个人丢在那里,我们也不好意思唱了。”高队长也搭话道。

“他五音不全,不喜欢唱歌。”李沙嘴里这么说着,眼睛已转向汉斯,“Honey,大家请你到这边来坐。”

待汉斯拿着甜品坐到沙发上时,薛大鹏的歌声已近尾声。在众人的掌声中,薛大鹏悻悻地把话筒交给了郭母。

早已忍耐不住的郭母马上高歌一曲《我爱中国》。汉斯起身邀请李沙跳舞,李沙应邀后又建议薛大鹏请向红跳舞。薛大鹏犹豫了一下,起身邀请了向红,向红欲迎还羞地接受了邀请。高队长也起身邀请身旁的向阳跳舞,向阳说自己跳不动,让他跟郭燕跳。郭燕没有推脱,可是跳两步就踩高队长一脚,半支曲子没完就自动回到了座位。不大的客厅里,只有李沙和汉斯、薛大鹏与向红在郭母的歌声中翩翩起舞。

向阳将客厅里的吊灯调到最暗的光线,屋内顿时显出几分浪漫。李沙将自己的头靠在了汉斯的胸口,两人似有似无地晃动起脚步;而薛大鹏和向红越跳距离越远,最后两人以微笑告终。向阳的眼里露出了遗憾的神情。

 

2

欢歌笑语挪到了灯火通明的厨房。众人围绕着汉斯,见他一杯一杯地斟满香槟酒,然后再一杯一杯地送到每一个人的手中。

“你老公真是个不错的‘老外’,人真好!”郭母对身边的李沙举起了大拇指。

“你说错了,我是‘老美’,不是‘老外’。”汉斯将酒杯送到郭母的手中。

汉斯的话惹得众人哄堂大笑,只有薛大鹏看着杯中香槟泛起的气泡幽幽地说:“是呀,没人愿意做‘老外’。我真羡慕小兵小小的年龄就知道自己要什么和怎么做。不像我,活了大半生还是心无所属。”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道如何表态。李沙担心薛大鹏当着汉斯的面讲述他对她的恋情,赶紧打岔:“大鹏,你的学历和学识都摆在那儿,工作只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情,别这么灰心丧气的。”

薛大鹏仍然盯着酒杯,好像在自说自话:“文革后,我就发誓要远离是非之地,以一己之力挤进美国的科学殿堂。然而,在那个辉煌的殿堂里,我始终是个‘老外’,尽管我加入了美国籍!回到中国,我带领的是中国团队,代表的是中国科学成果;当我出狱后再回国时,我又成了‘美国人’,因为我拿着的是美国护照!”

向红走到薛大鹏身旁,用手轻抚着他的肩膀:“管他老中、老美、老外,你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人羡慕你呢!”

向阳也插话道:“是呀,你可别提小兵啦。他那是小,不懂事!他要是像你先在美国读书,然后他想干啥我都不拦着。”

薛大鹏将杯中的香槟一饮而尽:“你们也许不太清楚‘量子通讯、核聚变、微中子、石墨烯及可燃冰’这些研究,但是,我要说的是,这些影响人类未来的科技项目,现在是中国遥遥领先。然而,我失去了参与的机会!”

高队长拍案大叫了一声:“说得好!中国只用了30年就赶上了欧美国家三百年的现代化。管他是学来的,还是拿来的,结果是中国的科技已经开始超过西方,中国的综合国力也超过了美国。什么叫综合国力?主要看三个方面:第一是经济;第二是军力;第三是科技。经济最重要的不是GDP, 而是工业总产值。中国的工业总产值已经超过美国,日本,德国加在一起的总和……”

李沙看着汉斯端着酒杯良久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就打断了高队长的高谈阔论:“马上就到十二点了。按照美国的习惯,我们会在加州十二点的时候回放纽约时代广场的水晶球落地。请大家端着这杯香槟酒到客厅里坐。”

汉斯给薛大鹏的酒杯又斟满了香槟,然后对众人说:“按照美国人的习惯,水晶球落地的那一刻,每个人都要拥抱身边的人欢迎新年的到来。”

薛大鹏看了一下表,随口说道:“Almost there. Let's go.(差不多到点了,走吧。)”

郭母和高队长没有听懂,李沙赶紧解释:“还有两分钟,咱们赶快去客厅吧。”

众人端着酒杯跟随着李沙和汉斯走向客厅。

 

3

客厅里的电视屏幕已经出现纽约时代广场上的画面:成千上万不同肤色的男女老少在仰视着黑暗的天空;而暗夜却被四周的霓虹灯以及高悬空中的水晶球照得雪亮。突然间,那些站在风雪中的人把快要冻僵的手从衣袋里伸了出来;缩在围巾、帽子和羽绒服里的头也挺拔在夜色中——一个巨大的水晶球正从一个高高的建筑上缓缓下移。Ten, Nine,Eight…… Seven,Six…… 几十万个声音在雪花飘舞的霓虹灯里馈耳欲聋,一丝不苟。Five,Four…… 寒风中仰视的脸不论是白是黑是黄,眼睛不论是黑是绿是蓝,都在寒风中抖落出对岁月的敬畏。Three, Two ,one。 水晶球在万众一心的顶礼膜拜中落到了底部。

“Happy New Year. 新年快乐!”汉斯第一个举杯祝愿。大家相互碰杯一饮而尽。汉斯很自然地亲吻了李沙一下,李沙也很自然地与汉斯拥抱在一起;高队长不太习惯地搂了一下郭母的腰,郭母将身体悄悄地往他身上靠了靠;薛大鹏左边是向红,右边是向阳,正在左右为难之际,向阳搂住了郭燕,他只好象征性地拥抱了一下向红。

“Happy New Year.”薛大鹏干涩地对向红说道,目光却投向正在和汉斯拥抱的李沙。

“Happy New Year.”向红流利地回了一句,暗中庆幸去年的今日,自己在镜子前练习的英语,今天得到了最大的回报。

汉斯的手机响了:“Hi David. 新年快乐!好,等一下。”

李沙接过汉斯手里的手机:“Hi儿子,新年快乐!你已经到纽约了?我知道,纽约的雪很大。安全第一,晚一天没有关系。Ok,你确定了登机的时间告诉我,我和你Dad会去机场接你。不用坐Uber,我可以去接你。I love you, too. Happy New Year!”

李沙关掉手机,见大家都在关注着她,就解释道:“是我儿子大卫。他原定今天回来,可是从纽约转机时碰到了暴风雪,最早明天才能回来。”

“大侄子明天几点回来?希望我走前能看他一眼。”郭燕接过话去。

“他也不知道。要等航空公司的通知。”李沙答道。

“我明天帮向红搬家,后天回国,看来这次也见不到大侄子啦。”向阳的语气中流露出过意不去。

“搬家?你不是和哈桑的新家没多久吗?又要往哪儿搬呀?”郭燕扭头问向红。

“向红跟哈桑早没来往啦。时候不早了,我们也该回去了。”向阳把话岔开。

“你后天回国?嗨,就差一天,要不然咱俩就搭伴儿回去啦。”郭燕颇为遗憾地对向阳说道。

“这一下子都走了,还真有些舍不得呢!”郭母在一旁感叹道。

“郭姨,你们哪天去纽约?”李沙扭头问道。

 “老高,咱们是明天早上的航班,对吗?”郭母又扭头问高队长。

“瞧瞧你这个记性!你们是上午十一点二十的飞机去纽约,我是下午四点的飞机回中国。”郭燕抢先答道。

“燕子说得对。”高队长在一旁附和着。

“大鹏,你后天要去德州工作面试,要不要我明天送郭姨他们去机场?”李沙又扭头问询一直沉默的薛大鹏。

“你送郭燕吧。他们的航班相差快五个小时,这样郭燕就不用提前去机场啦。”薛大鹏答道。

“好的,一会儿你把航班号告诉我。”李沙说。

“不好意思啊,明天还要麻烦你。真的谢谢啦!”郭母过意不去地拉住李沙的手一个劲地说着“谢谢”。

“郭姨,您这就是客气了。在北大荒时,我和郭燕住上下铺,现在还能聚在一起,多不容易啊。”李沙真诚地说道。

“姐,真舍不得你!我这一走,啥时候回来就说不定了。”郭燕不由地哽咽了起来。

“现在联系上了,视频通话很方便。”李沙的眼睛也有些湿润了。

“你们快看,小兵刚刚给我发来一条视频,向大家问好呢!”向红举起手机,将一个动画视频展现在众人面前——在新年好的歌声中,一排卡通人物跟着节奏在舞蹈。

“哎,这不是我吗?”向阳指着视频中那个穿着俄罗斯“布拉吉”的胖女人捧腹大笑起来。

“这是我吗?”向红也发现自己挺胸翘臀地和姐姐向阳手拉着手地在跳舞。

“这是我?我有这么严肃吗?”李沙对着视频中不苟言笑的自己开怀大笑起来。

“这小屁孩,把我整的这么丑。”郭燕指着视频中凶神恶煞的面孔大叫起来。

“我和小兵也没见过面,他怎么知道我的腿有毛病?”郭母看到卡通里的她一跛一跛地和众人跳着舞蹈,不由地皱起眉头。

“你忘了,他跟咱们通过视频!”高队长笑着对郭母说,“这小子还行!就那么一会儿工夫,他就把我走路的姿势都抓到了。行,这小子今后有出息!”

“I am sure that it is me. (我确认这是我)‘老外’,对不对?”汉斯指着动画人物里最高的那一个白人说道。

大家哄堂大笑,驱走了即将分别的伤感。

 

 4

飞机场,躲在暗处的薛大鹏注视着李沙和郭燕推着行李朝登机口走去。

“你真的打算放弃绿卡了?”李沙问郭燕。

“不放弃咋整!要保持绿卡就要每年都来美国待上几个月。我不在国内,谁照顾我老公啊?为了不让闺女操心,我就老老实实地在北大荒陪着老伴儿吧,不折腾了。”郭燕长叹了一口气。

“也别把话说得那么死,也许你先生的身体状况好了,你们可以一起来美国呢!”李沙安慰道。

“好了也不来啦。最近人家都说只要在国内有退休金,在美国就不能享受福利待遇。咱们也就不做那个美梦了。”郭燕苦笑了一下。

“不论在哪儿,开心就好。”李沙把郭燕送到海关入口处,“赶快进去吧。有话咱们在微信上慢慢聊。”

“可不是咋地,姐夫还在外面等着你呢。赶快走吧!”郭燕说着就拖着拉杆箱朝海关入口处走去。可是,她走了两步猛然回头抱住了李沙,泣不成声地说:“姐,回国的时候,一定来北大荒看看!”

没等李沙反应过来,郭燕已经走上通向海关的滚梯。李沙的眼泪“唰”地一下流了下来,对着郭燕的背影喃喃地说:“保重。燕子!”

目送着郭燕的身影消失在滚梯的另一端,李沙才擦干了眼泪,转身朝国际厅的大门走去。

 

 5

薛大鹏夹在机场国际大厅的人群里,亦步亦趋地跟在李沙的身后。他走走停停,几次想上前跟李沙打招呼,却欲言又止。当他下定决心追出已经走出大门的李沙时,他看见的是李沙正朝道边儿停的车挥着手。他愣住了:汉斯为李沙打开了车门;汉斯亲吻了一下李沙;汉斯为李沙关上了车门;汉斯开车把李沙带走了!

薛大鹏木讷地望着汉斯的汽车远去,手臂被一位推行李车的人碰了一下,他才意识到自己站在大门的入口处,来往的行人都试着绕路行走。他下意识地挪了两步,躲开了人流。

“薛大鹏,你到底想干什么?汉斯是你的救命恩人啊!人家李沙对你没意思,你别再自找没趣啦!醒醒吧,你!” 面对南来北往的人群,薛大鹏终于感觉到自己的存在。他使劲地摇了一下头,振作起精神,朝停车场走去。

 

6

向红和哈桑租住的公寓已经清空。向阳手里拿着一堆东西,对着恋恋不舍地目视着房间各个角落的向红说道:“走吧,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已经这样了,就啥也别寻思啦。”

向红目光呆滞地说:“姐,我为哈桑放弃了一切,最后我得到了什么?连这间空房子都不是我的。”

向阳长叹了一声:“唉,人争不过命。你我的桃花运都被咱爸夺走了,咱们就认命吧!你听姐一句话,虽然你看着年轻,可是咱自己知道,都六十岁的人了,就别把心思放在男人的身上啦。既然小兵不来了,你就按照我说的做,用这笔钱和你的同事到拉斯维加斯开个按摩店,自己当老板,赶在不能动之前攒点儿养老金,咱不靠男人一样活!”

向红一把搂住向阳,扑到她怀里放声大哭:“姐,我赚够了钱就把你接来一起养老。”

向阳忍住眼泪,笑着说:“那还是你回国养老吧,至少在咱那旮沓,我可以说话呀!”

向红破涕为笑:“姐,你说的对,我先在这儿赚钱,赚够了回国,咱们一起过,生灾害病也有小兵照应着……”

向阳见向红的情绪好了起来,马上说:“先别想那么多啦,赶紧把眼前的事儿办好吧。我明天就走了,你和你的同事也早点张罗着去拉斯维加斯吧。对了,你给哈桑发短信了吗?”

向红伤感的情绪终于平复:“我不打算现在就告诉他,避免他急了会像非法移民那样跳墙来美国找我麻烦。我打算这几天就跟Coco去拉斯维加斯看看她选的地方,差不多我们就搬过去。等我离开这里的时候再告诉哈桑。”

向阳好像突然想到什么:“那些画放在寄存公司,要是哈桑再也不能回美国,那你就一直为他交寄存费呀?”

向红狡黠地一笑:“你以为我傻呀?等我在拉斯维加斯安顿好之后,我就向哈桑要地址,把画寄给他。我临走前也交给李沙一把寄存处的钥匙,如果哈桑真的回来,我也用不着见他。姐,你就放心吧,我知道怎么保护自己的。”

“唉,你这样还真让我不放心啊!记住,实在不行就回家。我那儿还有爸的三幅画,我也能去早市卖肉,咱姐俩的饭钱不愁!”

“姐,你说哪儿去啦?我向红混得再惨,也不会没饭吃吧?走吧,你也累了一天了,我们到宾馆休息吧。”

“我的飞机是明天凌晨一点零五起飞,咱们不用花那个冤枉钱去住宾馆。你把我早些送到机场,我在那儿多待几个小时就行了。”

向红接过向阳手里的拉杆行李箱:“姐,这两天搬家把你累坏了,路上又要飞十几个小时,我哪能让你在飞机场待着。放心吧,我租的是motel(汽车旅馆),不是hotel(宾馆),没多少钱。走吧,两点入住,你走前还能睡个好觉。”

向红毫不犹豫地把门锁上,和向阳拿着大包小裹朝停车场走去。

 

7

汉斯将车开到一家装潢讲究的酒吧门前。

“Why we stop by a bar? (我们为什么到酒吧来?)”李沙惊讶地问汉斯。她见汉斯没有回答,不免有些焦急,“你马上就要做手术啦,不能喝酒的。”

 “Just one glass。(只喝一杯。)”汉斯很绅士地拉开酒吧大门。

这是一个坐落在市中心随处可见的酒吧。由于白天的关系,里面的人寥寥无几。

“Welcome.”一位服务生已经站在门口向李沙和汉斯打着招呼。

原本踟蹰不前的李沙,见身穿黑色衬衫和黑色西服裤的年轻服务生在寒风中敞着衣领,裸露出白里透红的前胸,使她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赶紧闪进门里,免得让这位和儿子大卫同龄的年轻人受冻。

 “May I take that table?(我可以选那张桌子吗?)”进去后,汉斯指着酒吧一张靠角落的桌子说。

“Of course.(当然)” 服务生将他们带到那张桌子前。

“I will be back soon.(我马上就回来。)”汉斯待李沙落座,说了一句就朝吧台走去。

坐下之后,李沙才发现自己的目光所及之处,竟然似曾相见!

“我来过这里!”李沙的心猛然地跳动了一下。

是的。那是二十三年前的一个夜晚,汉斯下班回来请了一位临时保姆在家看着不到三岁的儿子,他带着李沙来到这家酒吧,庆祝他的律师事务所第一天开张。尽管事务所只有汉斯和一位秘书小姐,但是对游学中国多年的汉斯来说,能在美国社会寻找到自己的发展空间、可以不再给别人做雇员、可以拥有自己的办公室和独立办案的机会,这就是他的梦想成真!

那天晚上酒吧里的人很多,得意和失意的人都跟着迪斯科乐曲的节奏,在舞池里疯狂地摇摆着。在酒精的作用下,单身男女不论是正在失恋的伤心处,还是刚刚碰见有缘人,青春的荷尔蒙在激越的节奏中,散发着巨大的能量。

那天汉斯喝了很多的酒,但是始终没有忘记李沙的存在。他对周围投怀送抱的女人视而不见,这让“他人皆醉我独醒”的李沙对此心怀感激,至今不忘。

如果说夜晚的酒吧像是欲火燃烧,那么下午的酒吧却是柔情蜜意般地安静。此刻,三三两两的客人占据着自己认为安适的角落。有人独斟一杯酒,在自己的世界里敲打着电脑的键盘;有人和情人说着悄悄话,喃喃的低语只有他们自己能够听到。总之,下午的酒吧给人一种如梦似幻的感觉,它把加州的艳阳关在了门外,只有橘黄的台灯装饰出昏暗空间的几抹浪漫。

李沙沉醉在这种仿佛时空静止的环境里,突然感觉到安宁的可贵。

在过去的一年里,不论是家庭、工作,还是和郭燕、薛大鹏、向红和向阳的重逢,都让她感受到生活的重压。现在好了,他们的家将再度恢复到正常的生活节奏中:不必为薛大鹏的案子日夜焦虑,不必担心小兵吸毒,不必操心郭燕的去留,不必担心向红的前途……

向红?李沙下意识地摸了一下兜里的钥匙,那是向红留给哈桑的。向红说不想见哈桑,让李沙帮她转交。何时?不知道。唉,没有不散的宴席。他们哪知道汉斯还要做第二次手术啊!

哎,汉斯去哪儿了?怎么这么久?李沙这才发现汉斯已经不在吧台。

这时,那位在门口迎接他们的服务生,手托着一个银色的盘子朝她走来。他先把两杯红酒放在桌上,然后将一个信封交给了李沙:“It is for you.
(是给你的。)”

服务生说完转身离去。李沙好奇地打开了信封,是一张Anniversary Card。

“天哪,我把结婚纪念日都忘了!”李沙差一点就惊叫起来。

“Thanks for your unconditional love for me. You have made me feel special in every day and every moment since I married you. Happy anniversary!( 感谢您对我无条件的爱。自从我们结婚,你让我每时每刻都觉得幸福。周年快乐!)”李沙情不自禁地念着卡片上的文字,“谢谢你的爱!汉斯。”

李沙笑了,她发现卡片里夹着一张纸叠的小鹤。那是她在中国时教汉斯的!

“打开。”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她身后的汉斯说道。

李沙听话地把小鹤拆开,发现那是一封Email,寥寥几句英文:I would like to sincerely apologize to you that my assistant has sent my old file to you. Please ignore it. I know your decision already. According to the result of the last test, you are recovering well. I agree with you that you may not need the second surgery.(我要真诚地向您道歉,我的助手将我的旧Email重复地发给了您,请忽略。我已经知道您的决定,而且从上次的检查结果看,您目前的创口恢复得特别好,应该不需要第二次手术。)

李沙激动地刚想站起身来拥抱汉斯,汉斯已经俯下身深深地亲吻了她。

“太好了!太好了!”李沙搂着汉斯喜极而泣。

“是的,我要在最好的瞬间告诉你。”汉斯深情地望着李沙。

“对不起,我没给你准备礼物。”李沙深感抱歉。

“我已经收到了你的礼物。”汉斯笑着将桌子上的酒杯递给李沙一杯,自己一杯,“for love,干杯!”

“干杯。我爱你!”李沙深情脉脉地与汉斯碰了一下酒杯。

“I love you too.(我也爱你。)”汉斯又亲吻了李沙一下。

“I love you three.(我更爱你。)”李沙调皮地说了一句,然后也回吻了汉斯一下。

汉斯的手机“叮咚”响了一声,他打开手机,看到儿子大卫发来一张Anniversary贺卡,上面除了一个大写的“28”数字,还有一个地址和约会时间。

“儿子还记着我们的结婚纪念日呢!”李沙一边说着,一边点击了贺卡上的地址,手机屏幕马上就显现出一家高档的中式餐馆。

汉斯还来不及惊喜,就收到大卫发来的第二条信息:Because of the heavy snow in New York that delayed many flights, I can only fly from New York to San Francisco and then from San Francisco to L.A. I will arrive to L.A at 5:35pm and see you in the restaurant 7pm. (纽约大雪使很多飞机晚点。我只能从纽约飞到旧金山,然后再从旧金山飞到洛杉矶。我的飞机是5点35到达。7点在餐馆见!)

“我们去接他,也给儿子一个惊喜!”汉斯兴高采烈地向李沙建议。

“Great idea. (好主意)”李沙兴奋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冬天的落日,在傍晚五点左右已是一片金黄。当汉斯的车行驶在高速公路时,夕阳西下的余晖,将半个天空都浸染得富丽堂皇。

车厢里响起了李沙和汉斯都喜欢的中文歌《我想有个家》。这时,李沙收到薛大鹏的一条微信留言:我明天去德州面试,如果被录取,回来时请你和汉斯吃饭。

李沙回了两个字:Good Luck.(祝你好运!)

 

(全书完) 

 

李岘长篇小说《微时代VS青春祭》连载31

哄 散

 

1

李沙万万没有想到,一场演出竟在一夜之间把她推到了微信群中的风口浪尖上。只要有她的微信群,就会热议这次的演出,并且由《美华日报》总编做群主的“西部人”群最为热烈,三百多人很快就形成了旗帜鲜明的“派别”。一派对这次演出大加肯定,觉得形式多样,别开生面,非常成功;另一派觉得郭母和高队长带来的节目带有浓厚的“文革”气息,把中国大陆的意识形态带到了美国;还有一派觉得《白蛇传》是文革时期批判的“四旧”,而《沙家浜》是文革时期的产物,两个节目放在一起如黑色幽默,有深度没有高度;还有一派指出“智斗”中的阿庆嫂是共产党,刁德一和胡传魁是国民党,在美国的舞台上表现阿庆嫂的机智和胡传魁的愚笨及刁德一的奸诈,让那些从台湾来的国民党籍人士情何以堪?

散乱的议论被喜爱写博客的人整合之后,一发不可收拾,24小时不到,已经成了越洋激辩。随着“中国大妈”的负面形象,“打靶归来”算不算广场舞?跳广场舞算不算文革时期的“忠字舞”?是“老人变坏了”还是“坏人变老了”?“知青是受害者”,还是“自作自受”?在这些议论中,郭母当年是革委会主任、薛大鹏是前段时间蹲过美国监狱的那个科学家、高唱当年为了返城砍掉了自己一根手指、所有跳“打靶归来”的人都是当年的“红卫兵”!最后竟衍生出李沙是因为深受“文革”时期意识形态的影响,被学校开除公职……其中没有得到机会登台演唱的黄律师,以“天马行空”的微信名在不同的群里煽风点火!

开始时李沙还能以平常心面对,觉得自己付出了几个月的时间编排和组织节目,分文不取地为基金会获得了近万美元的慈善资金,是非功过,自有评说。可是当她看到起初还在为向红的舞蹈动作影响到整体效果而扼腕的高队长和懊恼自己在“智斗”中把二胡的一段调门起高了的郭燕,在这些劈头盖脸的舆论中垂头丧气,并且看到郭燕把二胡摔得粉碎,发誓再次与文艺绝缘的时候,她突然产生了一种不吐不快的冲动,连夜奋笔疾书,将一篇近千字文章寄给了《美华日报》,顺手把文档也发给了“旅美群”,并留了一条信息:大家别忘了明天来我家辞旧迎新,一个都不能少哦!

打完了最后一个字,李沙再也不想做任何事情,即使天塌地陷,她也要闭上重如泰山的双眼。

 

2

夜色中,向红纤细的手指按在迈克家的门铃上。在等待开门期间,她告诫自己不论迈克有多么讨厌,她都不能临阵脱逃。既然她选择了屈尊于一人之下,过上高于众人的生活,那么,她就必须克服自己对迈克的厌恶。

门开了。手握酒杯、神清气爽的迈克出现在门前。向红突然觉得迈克的长相没那么不堪,特别是把胡子刮掉、面带微笑的时候,她会产生一种安全感。

“Honey,I am home.(亲爱的,我回家了)” 向红没等迈克从惊讶的表情中出来,已经扑到了他的怀里。

这个动作是她连日来夜不能寐、辗转反侧才设计出来的。她不允许自己有片刻的犹豫!然而,当她的目光越过迈克的肩头,看到客厅里有个女人也举着酒杯坐在沙发上时,向红的身体如雷劈一般地僵在原地:她不是帮助卖画的Lily吗?她怎么会在这里?

“Isabella,This is my girlfriend, Lily; Lily, This is my ex-wife Isabella.(伊萨贝拉,这是我的女朋友丽丽;丽丽,这是我的前妻伊萨贝拉。)” 迈克毫无尴尬之意地向彼此介绍道。

向红很想转身就跑,可是她不能就这么输给了一个两天前还在帮着自己搬画的女人:“Hi, Lily,你好!希望你不介意我和迈克的感情……”

向红挑战般地朝客厅走去。Lily比她更有定力,没等她说完,已经接过话去:“我知道你们的感情已经是过去式,我不会介意的。”

向红停下了自己的脚步,因为她转身看迈克的时候,迈克正以温柔的目光看着Lily。

“I came here to say thank you. I hope you like my father’s paintings.(我来是说谢谢的。希望你喜欢我父亲的画。)” 向红拼尽自己身上所有的能量,对迈克微笑着说完又礼貌地对远处的Lily挥了一下手,转身走出大门。

就在向红转身的瞬间,她瞥见了父亲的画被随意地堆在迈克家的过道里。

 

3

“姐——”当向红踉跄地走进家门时,她一下子就扑倒在向阳的身上。

“向红,你这是咋地啦?你不是说今晚不回来了吗?”向阳吓得丢下手头的东西,赶紧把向红扶到沙发上,“告诉姐,谁欺负你了?”

“迈克。”向红哽咽着吐出一个字来。

“迈克?你见迈克去啦?”向阳十分惊讶地看着向红。

“啊——,”向红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

今晚向红离开家的时候,她告诉向阳自己去见朋友Coco。这倒不是她对姐姐不诚实,而是她没有办法说清自己的想法。从星期五,哈桑就在手机里不停地催她马上带着离婚证书去墨西哥跟他结婚,她借口星期六办画展去不了,晚上就接到哈桑询问画展的结果。她不再回话,任由哈桑的留言如何恼羞成怒或哀求不已,她都无动于衷。她坚信既然迈克花重金买了父亲的画,就是向她示好,要与她破镜重圆!

可是,从星期六的夜晚等到了星期天的晚上,她没有收到迈克的任何表示。然而越是被迈克冷落,她就越是发誓要“势在必得”。她要在李沙家的新年Party上,让所有人都能看到她向红是有资本做美国连锁店老板的太太,并且想走就走,想来就来!

为了面子,她没有告诉姐姐,借口去见同事,并且做好了今晚不回家的准备。

“男人没一个是好东西!他让李沙给我带话,说他有多么多么地爱我,这才多长时间,他就跟那个帮我们卖画的Lily整到一起去了。姐,我好恨呢,他把咱爸的画就堆在地上。我真想把钱给他退回去,把咱爸的画要回来!”向红越说越气,居然在咬牙切齿中止住了眼泪。

“向红,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就算你把爸的画要回来,问题就解决了?我一直想问你,你过去不是对薛大鹏有点意思吗?现在你们俩都是单身,要不要姐从中撮合撮合?”向阳递给向红一杯热水说道。

“不可能。薛大鹏是饿死的骆驼比马大,他的眼光高着呢!姐,你可千万别提,鸟活一张嘴,人活一张皮,我在谁那儿丢脸都没事,就是不能在薛大鹏那儿丢掉面子。”向红的愤愤不平找到了新的出口。

“那你一辈子就这么过了?”向阳长叹了一声。

“我已经想好了,趁这会儿身体还行,多赚点儿钱,然后自己也开个按摩店。雇人按摩,自己也不辛苦,这日子也照样能过。”向红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

“那得啥前儿能把钱攒够啊?”向阳听后更加愁容满面。

“一点点来吧。Coco说加州按摩店太多不赚钱,如果去其他州会多赚一倍。我也想过先到外州干几年,第一远离了哈桑,即使他回到加州也找不到我;第二那里的房子便宜,有个几万块钱就能自己开店。现在既然迈克那儿也回不去了,我不如趁现在轻手利脚地多赚点儿钱。”向红似乎在自己劝自己,居然也得到了一些心理支撑。

心情平和了一些的向红,发现黄律师留言让她方便时给他打个电话,说小兵的事情有结论了。她看了一下表已经是晚上十点半,她知道在美国这么晚是不给人打电话的。可是向阳听说是小兵的律师,就软磨硬泡地让妹妹现在就打电话,不然她这一夜就没法入睡啦。

向红心疼姐姐,加上她自己也想早些知道情况,就硬着头皮给黄律师打了电话: “黄律师好。对不起,我知道这个时间不应该打扰您,可是我怕您有急事找我,找不到您也着急。”

向阳一看黄律师接听了电话,便把脸凑了过来。向红索性打开语音“免提”。

“……很抱歉,尽管您具备了收养余小兵的硬性条件,但是他被拒绝入境,直接影响到美国被收养人的要求。换句话说,我们必须Withdraw这个案子。”黄律师语速极快地说道。

“Withdraw?什么意思?”向红用颤抖的声音问道。

“退出这个案子。”黄律师的答复斩钉截铁,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黄律师,你说过只要小兵在十六岁生日之前办理了I-130,就符合美国的收养条件。现在你咋说变就变了呢?”向红的语气也强硬起来。

“不是我变了,是小兵不该回国。明文规定:收养人在完成收养之前或之后与被收养人共同居住两年。你们的记录不足一年,你让我怎么办?”黄律师用不耐烦的口吻强调道。

“那你不能把小兵和我同住的时间往前推一年吗?”向红再次放柔了自己的声音。

“向红女士,你以为我会因为你的一个案子吊销我的律师执照吗?小兵和你同住之前是在私立高中读书,那是有案在册的!”黄律师不为所动。

“他黄律师,我是小兵的奶奶,我求求你再帮忙想想办法吧。”向阳再也忍不住了,对着手机哀求着。

“对不起,我真的尽力了。向女士,我已经把四万元的担保证明和余小兵的所有资料都退还给你了,按着我们的协议,最后一笔律师费你们不需要再交。”黄律师并没有被向阳的哀求所打动。

“那你把我之前交的费用也退回来。”向红的声音再次强硬起来。

“向女士,我希望您能冷静下来。我们的合约是说好的,案子办不成是不退律师费的。要知道,我比你的损失还要大。我们一直在跟进余小兵的案子,可是现在不成,你们也不付我们这笔费用,所以我们现在的心情是一样的,都被余小兵不负责任的行为给害了,要怪就怪他吧。已经很晚了,就这样吧,希望今后我还有机会帮到你们。”黄律师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向红气愤地把手机甩到一旁,半晌才喃喃地说:“这个小兵,气死我了。”

向阳仿佛自己犯了错误似的,默不作声地走到自己的箱子前,继续整理东西。

 

4

“我早就跟大熊说要少喝酒,他就是不听。上边一来人,他就往死里喝,一顿能造两瓶。‘北大仓’酒虽然是粮食做的,那也是60度啊!现在可倒好,瘫啦。”郭燕激动地在薛大鹏家的客厅里大呼小叫着。

“燕子,你也别急,也许过几天大熊就好了呢。”坐在沙发上的郭母劝说道。

“这不是第一次中风了。上次医生就告诉他,再中风就好不了啦。他听吗?现在给立志打电话太晚了,纽约那边已经是后半夜了。这样吧,明天我跟她说一下,这次你俩自己去纽约,我就不去了。大鹏,你帮我上网买张回中国的机票,越早越好!”郭燕似乎已经冷静下来。

“胡闹!你的绿卡不要啦?”郭母沉不住气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都啥时候了,还惦记着绿卡。你知道美国的医疗费有多贵吗?就他这病,还不让我闺女倾家荡产?大鹏,你赶快帮我订票,如果有这两天的,贵点没事儿!”

薛大鹏看了看郭燕,又看了看郭母,正左右为难的时候,高唱在两个女人中间表态了:“大鹏,既然这是燕子的心愿,我们就要成全她。你先帮她订张机票,多少钱我来付。”

郭燕把一张信用卡递给了薛大鹏:“我有钱!”

 薛大鹏接过了郭燕的信用卡。郭母抹着眼泪说:“我苦命的儿呀!”

 

5

命运弄人!走进华人超市的李沙不由自主地长叹了一声。

早在十年前,她就建议过汉斯不要仅仅做车祸案子,应该增添新移民常常会碰到的民事诉讼案。可是汉斯嫌麻烦,加上李沙当时在大学里教书,这件事情就不了了之。随着汉斯帮助薛大鹏打赢了官司,又帮助郭燕要回了护照,还通过向红的离婚了解到美国婚姻法的各个环节,李沙再次提出扩大律师事务所的业务时,汉斯接受了她的建议。鉴于李沙有法庭华语翻译资格,对律师事务所的工作也了如指掌,他们决定再雇一位律师和一位秘书,就应该有能力拓展华人社区的业务。巧的是,新律师和秘书刚刚落实,两个月前李沙面试过的社区大学就发来了录用通知,告知她如果接受条件,需要马上办理入职手续。考虑再三,李沙决定忍痛割爱,全力帮助汉斯扩大业务。

想不到的是,今天新来的律师第一天报到,还没有来得及熟悉业务,汉斯就收到手术医生的护士发给他的Email,告诉他根据手术报告,他应该考虑做第二次手术,否则手术医生不能保证创口的边缘不会有癌细胞;如果有残留的癌细胞,喉癌有可能再度复发!

复发?再次手术?李沙明白这对汉斯和她是多么大的挑战。她很后悔自己辞去了社区大学的Offer,否则她可以放弃律师事务所的业务,用自己的工资养家糊口。

她带着沮丧的心情告诉汉斯,她会通知大家,取消新年前夜的聚会。

 “I am fine. Don’t Worry.(我很好,别担心。)” 出乎李沙的意料,这次汉斯的态度没有像第一次手术前那么消沉,反而劝慰李沙说薛大鹏已经交足三十万的惩罚金,他们已经没有经济担保人的风险;如果他手术后不能说话,律师事务所还有李沙和另外一名资深律师,出庭的事情可以由他们出面。最后还幽默地说:他在第一次手术中积累了足够的经验,不会在第二次手术后让药水从鼻子里流出来!

李沙没有把汉斯要做第二次手术的事情告诉任何人,她把律师事务所的事情处理完之后,来到超市购买晚上聚会需要的食材。

华人超市很大,除了食品和用品,还有几家快餐店和百货店。进门后,她看到堆在入口处报刊架子上的免费报纸和刊物,她随手拿起一份下午刚刚送来的《美华日报》。她翻了两页,居然真的发现自己昨晚Email给报社主编的文章。本来她跟报社的宋主编很熟,只要是她的稿件,都能马上刊登。这次她为了避嫌,不想让主编为难,便用了一个“沙白”的笔名投稿,居然也马上刊登了!

她一目十行地读着自己的文章:

在当代年轻人的印象中,四十年前的红卫兵、知青与今天的“中国大妈”是“一根绳上的三个蚂蚱”——一群晚年自私自利、霸道蛮横、穷游世界、可以吃自助餐吃垮国际邮轮、拍照能把自己挂到树上、进名牌店随意大声喧哗、坐飞机累了就站起来跳舞,等待飞机起飞就能在机场大厅里高唱国歌的人……

是的,文明的世界不应该有满树的樱花被人为摇落一树花雨,为的是拍一张照片;不应该有哄抢免费食物,将“脏乱差”的形象带到世界各地;不应该没有公共意识和法律观念,只图一时痛快。但是,社会是不是也要给予这些人一些包容?

她们用七彩云霞般的丝巾和五颜六色的衣服装扮自己,那是因为年轻的时候,只有黄蓝灰的衣服带着层层的“补丁”陪伴着她们的青春年华; 她们用青春岁月描绘的理想宏图,却因为应该结婚生子之时,却要面对“高考、 接班、病退、困退、深造、下岗”一次又一次的“从头再来”。

他们用自负的表象掩饰着内心的无奈与无助,是因为该上大学的年龄却要到“农村广阔的天地”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他们用信仰包裹着理想“上山下乡、屯垦戍边”,为穷乡僻壤带去了城市的现代文明,却要坚强地面对理想的碎片散落在信仰的废墟之上。

不能把“文革时期打砸抢的红卫兵”等同于“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不应该把“中国大妈”污蔑为“不是老人变坏了,是坏人变老了”的社会成见。一个时代的错误不该由已经深受其害的这一代人去承担;相反,绝地而起的意志与绝处逢生的信念,是“知青”这代人的特质——社会愧对于他们,但是他们不去怪罪;生活亏待了他们,他们仍然可以苦中作乐。

尽管这代人的青春或多或少地带有悲剧性的绚丽多彩,但是他们无愧于人生,勇敢地在一片废墟中重生!

李沙的眼睛湿润了,她被自己的文字所感动。她按照人头拿了八份报纸,这才走进超市购物。

 

6

李沙正在家中洗菜,门铃响了。开门后,向阳像一堵墙似地站在门外。

“向红去停车了。”向阳指了指街道两旁停满的车辆。

李沙知道美国人对New Year’s Eve非常重视,很多人都像中国人过除夕似的“守夜”。只是中国人的除夕晚宴是家人在一起,而美国人的“年夜饭”是和朋友聚在一起。左邻右舍同时请客,停车便成了一个问题。

“不好意思,把你这么早就叫来了。”李沙抱歉地将向阳让进屋里。

“你吩咐,我什么都能做。”向阳跟随着李沙来到厨房。

“其实我告诉大鹏我一个人没问题,结果他还是把你们都找来了。”李沙边走边解释。

“你不让我来就外道了。我做的菜好坏不敢说,至少我也能够给你打个下手。”向阳笑呵呵地说着。

“那我也不客气了。你帮我切肉丝吧,拌凉菜用的。”李沙把一块肉放到了菜板上。

“这下你可找对人了。切肉我是大拿!”向阳将袖子一撸就准备切肉,但是又停下来对李沙神秘地说,“我后天就回国了,我想拜托你个事儿。”

“什么事?你尽管说。”李沙一边摘菜一边说道。

“我想请你给向红跟薛大鹏撮合撮合,他俩儿都单着,还不如抱团取暖呢。”向阳不好意思的干笑了两声。

“你怎么乱点鸳鸯谱啊?向红跟哈桑都订婚了,你不知道吗?”李沙笑得前仰后合。

“不行。分了!”向阳有些艰难地吐出了四个字。

“真的?”李沙停住了手中的活儿,惊讶地望着向阳。

“什么真的假的?”径自走向厨房的向红笑容满面地问道。

“你真的和哈桑分手啦?”李沙回头问道。

“早分了。他太大男子主义了,不行!”向红表现得云淡风轻。

“你别说,经向阳这么一说,弄不好你和薛大鹏还真能成!”李沙兴奋起来。

“我姐净瞎搀和。人家是个博士,说不定还看不上我呢!”向红模棱两可地说了一句。

“这事我出面!一会儿有机会我问问他。别看大鹏现在还没找到工作,他的资历在那儿,找到工作只是时间问题。我看你俩挺合适的。”李沙有口无心地说着。

“那可太好了。向红脸皮薄,这事儿就拜托给你了。”向阳乐得好像已经成为了事实。

“应该的。如果你俩能成,也算是我们这帮人里的佳话啦。”李沙更加兴奋。

“哎,大鹏给我电话时说,郭燕老公得了脑溢血?严重吗?”向红问道。

“好像挺严重,半边身都不能动啦。”李沙的脸上浮现出一层担忧。

“那郭燕今晚能来吗?”向红又问。

“她刚才给我来过电话,说事出突然,她已经让大鹏帮忙订了机票,明天夜里起飞,所以她不能来帮忙做菜,她要上街买些东西带回去。我想她会来的。”李沙说道。

“唉,啥人啥命,不认命不行啊。她呀,这一生就毁在她老公手里啦!”向阳同情地叹了口气。

李沙没有作声,向红赶紧说:“姐,咱们是来帮忙做饭的,不是来聊天儿的。都五点了,一会人都来了。”

李沙看了一下表说:“可不是,咱们是要抓紧时间了。向红,你就别沾手了,帮我摆摆碗筷就行了。”

“放心,摆碗筷是我的大拿。”向红说着就拿着碗筷布置餐厅去了。

 

7

向红精心布置的餐桌周围坐着浓妆艳抹的郭母、不修边幅的郭燕、容妆精致的向红、胖胖乎乎的向阳,身穿休闲装的汉斯,以及西装革履的薛大鹏和高队长,当然还有在厨房和餐厅之间进进出出的李沙。

“I wish everyone a good health,a good luck, and a good life. cheers! Sorry,为了我们的健康长寿,干杯!” 汉斯按照美国文化,以男主人的身份起身敬酒。

水晶杯里晶莹的红葡萄酒映照在烛光里,李沙的眼里泛起了泪光。她强忍住泪,把开心的笑容堆在了脸上。其实她在人们推杯换盏的欢声笑语中,很想扑到汉斯的怀里放声大哭。然而,她明白此刻必须守住承诺,遵从汉斯的意愿,不能把第二次手术的事情透露出来,以免扫大家的兴,也让薛大鹏尴尬。她见汉斯若无其事地招待大家,内心涌动出无尽的感动:即使汉斯在第二次手术中永远也不能开口说话,她都不会介意,因为他们可以用心交流。

“大家听听这段。”薛大鹏拿出有李沙文章的报纸读着,“一个时代的错误不该由已经深受其害的这一代人去承担;相反,绝地而起的意志与绝处逢生的信念,是“知青”这代人的特质——社会愧对于他们,但是他们不去怪罪;生活亏待了他们,他们仍然可以苦中作乐。”

“说得好!李沙为2000多万的知青说了一句公道话。我这次到美国来才弄懂了一件事:山火是一种自然现象,救火也是一门知识。可是当年一着山火,连长就号召大家去救火。拿什么救火?铁锹、扫把和自己身上的衣服。你们是没赶上。我们刚去北大荒的头两年,年年救火,年年有人烧死……”高队长说着说着就流下了眼泪。

“怎么,你又想起她了?”郭母有些不高兴了。她知道高唱最不能提的就是北大荒的山火——他的初恋情人就是在一场山火中丧生。

“来,姐,我敬你和姐夫一杯。你们知道我是个大老粗,也不会说啥,我这不是要走了吗?我今后说不定也来不了美国了。今天这杯酒就是我郭燕敬你们的,谢谢你们在我最困难的时候收留了我。这次走得急,我也没啥可给你们的,今后欢迎你们回国的时候到北大荒来,让我也能在家里给你们做口热乎饭。”郭燕说着就把酒一饮而尽。

由于汉斯并不知道内情,加上郭燕的话是跳跃性的,所以汉斯有些似懂非懂地连连点头说好。而李沙原本心中已经盛满了泪水,再也盛不下郭燕的这番话,她把酒杯放下,搂住郭燕失声痛哭。

李沙开了这个头,其他的人也就任伤感的情绪肆意蔓延。其中,向红哭得比李沙还凶,最后是扑倒在餐桌上放声大哭。

李沙止住了哭声,众人都抹去了眼泪望着向红不知所措。

“别哭了,知道的是你舍不得我走,不知道的还以为咋的啦呐!你看,人家老外把纸巾都给你拿来了。”向阳借着汉斯递给向红纸巾时,机智地对向红说道。

向红果真止住了哭声,不好意思地对众人说:“大家好不容易聚到一起,现在又要分开,真舍不得呀!”

“是呀,去年的New Year's Eve,我和向红也是在朋友家的Party上碰到的,一晃儿已经过了一年。”李沙有意换了话题,打破餐桌上的凝重气氛。

“可不是咋地,那天晚上是我把你拉进‘祭青春’群的。”郭燕果真从悲伤中走了出来,开心地大叫。

“来来来,你们五个人坐好,我给你们拍张照片。”高唱说着就用手机连拍了几张。

“我们应该和高队长合张影!”李沙建议道。

“好,好,好。”高队长把手机递给了郭母,自己坐到李沙等人的中间。

“太好了,看看我的技术。”郭母自豪地将手机上的照片展示在众人面前。

六张不再年轻的脸,却笑得格外灿烂。巧的是,照片上的六个人于当年在北大荒拍的照片一样,第一排坐着向阳和郭燕,中间是队长高唱;第二排站着的是李沙和向红,中间是薛大鹏。

 

(待续)

李岘长篇小说《微时代VS青春祭》连载30

哄 上

 

1

虽然华人文教基金会举办的是新年慈善文艺晚会,但是考虑到新年的时候家家户户都有自己的活动安排,所以每年的新年晚会都安排在年底最后的一个星期六。演出是晚上七点开始,但是向红、向阳和李沙下午两点就到了剧场。经过剧场工作人员的指点,她们终于在观众入场之前,将向前的三幅版画和哈桑的二十五幅油画布置在了大厅里。

剧场属于市政建筑,尽管收费,但是对于社区团体的使用会有一定的优惠,所以基金会的演出都在这里举行。可以容纳一千二百位观众席的剧场,外面的大厅很大,举架很高,几十幅悬挂在墙壁上的画,在巨大的空间里并不显得拥挤。向前的三幅版画摆放在大厅中央,几乎所有检票入场的人都不会错过。特别是向前的版画色彩鲜艳,在哈桑黑白相间的画作中脱颖而出。

尽管李沙知道向前的画很值钱,也在向红家里见过这几幅画,但是当它们出现在展台上,被聚光灯照射在上面的时候,李沙还是被这些画所感动:

一副整个背景都是如血的红色,一位身穿黑色丝绒旗袍、怀抱一把泛黄的旧琵琶、脸上无惊无喜无忧的女人,低眉垂目地正襟而坐。女人身旁是一位穿着民国时期的白色大褂、正在垂头拉着二胡、没有眼神却可以感受到忧伤男人的侧脸……题为《恋》。

李沙惊奇于生前抛妻舍家的向前,竟用刀刻笔啄,将爱情的喜怒悲哀通过静止的画面,让人感受到人物表面上的平静,更加凸显出内心压抑着的激情。

恋,于无声处听惊雷。绝!

李沙赞叹着将目光移向另外一幅画:这幅版画的背景是一泓翠绿的湖潭飘落着几点粉红色的桃花,水中托起一具肌肤白皙细腻的裸女;尽管湖中的雾气像一层薄纱笼罩在裸女的身上,但是若隐若现的美妙形体,使人会扩展观感上的美丽……题为《浴》。

李沙被再一次震撼:她不仅惊叹于向前在木板上刻出了湖水缥缈的动感和人体的质感,而且惊讶地发现,版画上的女人竟是向红和向阳的母亲!

第三幅是抽象派作品,比前两幅小,色彩十分艳丽,近看只是“赤橙黄绿青蓝紫”,但是五步之外就可以看出那是两双一模一样的大眼睛,长长的睫毛充满了灵动。哇,这不就是向红和向阳的大眼睛吗?

李沙为这三幅画拍案叫绝!她很想买下其中的一幅,但是一幅画就标价两万美元,以她现在的经济能力,只能是渴望而不可求了。她暗中祈祷有人愿意出这个价钱收藏这些画,也算帮助向红和向阳解除燃眉之急。

尽管李沙对向前的画爱不释手,但是演出当天的大事小情都需要她关照到,所以画展的事情就全权交给向红姐俩。

“姐,我们真要把爸的这幅画卖掉吗?”终于在观众入场之前完成布展的向红,指着《浴》对向阳说道。其实,那语气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留这幅画到今天,不是为了保留他的画,我是保存咱俩的钱。其实我每次看到这幅画,我就更加恨他。他留恋的不是咱妈,是妈年轻的模样。”向阳一边收拾着杂物,一边随口答道。

“也是,男人都是雄性动物。卖,并且要卖出个好价钱!”向红的语气也变得坚定不移。

“我们是不是标价太高了?要是没人买咋办?”向阳见入场的观众仅仅是观赏父亲的画,没有一个人跟她讨价还价,便露出了不安的神色。

“挺住。咱爸的画出手就没了。一口价。要不然越降价越没人买。”向红答道。

“听你的。”向阳振作起精神,对着入场观众开始吆喝起来,“大家先来看看画展,中国著名版画家向前的作品,仅此三幅,绝笔画作,风靡东南亚……”

这时走来一位挂着“新年晚会义工Lily”胸牌的女人,她告诉向红,总导演李沙请向红马上去后台准备演出,画展的事情她会配合向阳:“总导演说今晚有许多观众是美国人,我可以用英语向他们介绍向大师的画展。”

向红一听Lily可以用英语介绍画展,并且长相也不错,看起来精明强干,就告诉向阳放心,有事到后台找她。

 

2

后台一片混乱。由于这台晚会由基金会责成华声民乐团承办,所以主要是以器乐为主。但是不能整台都是器乐表演,所以除了“北大荒演出队”的三个节目之外,还有两家舞蹈团和合唱团参加。

当向红穿过走廊时,有人在练声,有人在练舞,有人在练习器乐,每个角落都是跃跃欲试的人潮。这种情景使她产生了一种幻觉,仿佛自己回到了四十多年前演出队的生活。她羡慕地看了一眼那些风华正茂的舞蹈演员,但是没敢过多停留,她知道李沙在化妆室里等她。

穿过混乱不堪的走廊,向红推开一扇贴有“北大荒演出队”纸条的化妆间小门,看见里面的人都已经容装完毕。装扮成白娘子的薛大鹏和装扮成小青的郭母正在“合戏”,雪亮的白炽灯把俩人脸上的皱纹照射得一览无余。不过,郭母的脸上依然是一如既往的自信;相比之下,薛大鹏的不安就明显地表现在他的举手投足中。

“哈,他薛大鹏也有认怂的时候。”向红的心里闪出一丝快意。她仍然对薛大鹏四十一年前在北大荒对她写的信置若罔闻而耿耿于怀;仍然为四十一年后他又在机场断掉了她的电话而记恨于心。尽管这期间她也知道薛大鹏入狱跌落到人生的低谷,但是她再见他的时候,他仍然是一副自视清高的架势,仍然使向红在他的面前手足无措。

“大鹏,你今天想怎么演就怎么演,因为大家都知道你是个科学家,还是个男儿身。别怕,只要你演出了百分之十的白娘子,你就赢了!”向红听到郭母在鼓励着薛大鹏。

“不是冤家不聚头啊。”向红在心中感叹了一句。

果真,薛大鹏微微颤抖的手不抖了,声音也有张有弛地跟上了韵律。在郭母的带动下,他的台步和僵直的身体都显得轻盈了许多。

李沙一边叫向红化妆,一边向大家讲解着节目安排的原因:“大家都看到了节目单。第一个节目是民乐团的合奏《昭君出塞》,然后是古琴弹唱《幽兰操》,接下来是《白蛇传》。由于郭燕和薛大鹏演出之后要换装,所以把《沙家浜》的“智斗”安排在后半场。舞蹈《打靶归来》安排在间休之后的第一个节目,这样就不会影响到更换服装的环节……”

这时,向阳气喘吁吁地推门朝向红摆了摆手,示意让她出去。向红刚一出门,向阳就兴奋地举着手里的支票对她说:“有个‘老外’把父亲的三幅画都买了。帮我卖画的丽丽说这是四万美金的支票,我怕上当,没让买画的人把画拿走,让你先确认一下支票。这上面都是勾文,我也看不明白。不过我数了一下上面的零,好像是四万美金。你再看看。”

向红查看了一下支票,高兴地大叫起来:“四万,没错!咱爸的画还真能卖出这么多钱!”

“那个人也挺会讨价还价的,我不会说英语,他就跟丽丽说,最后我只能买二送一,把那幅小的搭上了。”向阳若有所失地说道。

“这就不错了。我原来还担心一幅都卖不出去呢!”向红乐不可支地说道。

“这美国人的钱是很好赚。我得赶快回去,咱们还有那么多画要卖呢!”向阳说着已转身跑开。

“李沙,你帮我看看这支票是真的还是假的?”向红重回化妆间将支票递到李沙的面前。

李沙瞥了一眼支票,愣住了:“怎么是迈克?”

向红果真看到支票的左上方写着Mike Cohen的名字。

“迈克?那不是你前夫吗?” 原本只是好奇的郭燕,见向红默认了,就越发得理不饶人了,“他不是铁公鸡一毛不拔吗?咋突然变得这么大方了呢?”

李沙捅了郭燕一下,示意她不要再说下去:“从现在起,请大家集中精神在节目上。演出马上就要开始,我是总导演,要关注演出的每个环节,还要参加古琴社节目,所以一会儿大家都要在舞台侧幕候场。高队长,北大荒的节目就拜托您负责张罗了。”

李沙说完就匆匆离去。向红借机将支票塞进自己的裤兜,然后心怀忐忑地随众人离开了化妆间。

 

 3

站在侧幕候台的郭燕很紧张,因为民乐团四十多人的阵容仅二胡就有四位。而她,几十年没拉过二胡,仅凭这几个星期的苦练,僵硬的手指还是让她有些心虚。

第二个节目上场,大幕拉开时李沙和古琴社八位成员已经坐在汉式古琴桌旁,屏幕上出现电影《孔子》的画面,李沙以清脆的泛音带出了前奏,然后众琴加入,在同一节奏的旋律中,李沙唱出了原创韩愈,后经电影《孔子》修改过的《幽兰操》:“兰之猗猗,扬扬其香。众香拱之,幽幽其方。”

作为舞台背景的屏幕上,此刻是周迅扮演的“小乔”风情万种的表演,这使李沙的演唱从一开始就被电影镜头诠释着每一句唱词。

“不采而佩,于兰何伤。”

在侧幕候场的薛大鹏从来没有见过李沙古装表演,更没见过李沙缠绵悱恻的表情。他的心“咯噔”一下,痛了。

“以日以年,我行四方。文王梦熊,渭水泱泱。采而配之,奕奕清芳。”

随着李沙声情并茂的弹唱,薛大鹏的心中涌出万般的不舍与爱意。然而,他知道自己连表白的机会都不会有,与李沙的缘分已经在水泥厂擦肩而过。

不知道是李沙的琴声和歌声感染到薛大鹏,还是几十年淤积在心的暗恋让薛大鹏几近崩溃,总之他克制着自己不要流泪,因为只要让一滴眼泪流下,就会是决堤般地汹涌。

大幕落下,古琴社的人正在把台上的桌椅搬下舞台。郭母以为神情略显恍惚的薛大鹏是怯场,就鼓励他说:“你一定行!出了岔子我帮你。”

说话间,大幕已经拉开。由于首先是青蛇出场,所以郭母深吸了一口气,随着从网上下载的京剧“锵锵锵”的节奏,一路踩着旦角的台步在舞台上转了一圈儿,然后一个亮相,停在了舞台中央。

也许是因为观众知道这位腿脚灵便的“小青”是七十八岁老太太扮演的,所以仅凭这一个亮相,就引来了热烈的掌声。

掌声击醒了薛大鹏,他下意识地随着锣鼓点像脚下生风一般地走出侧幕,来到了舞台上。台下一片安静,在京剧西皮摇版的音乐声中,薛大鹏用假声唱出青衣的女生唱腔:“听一言来心意转,许郎果不负婵娟。扶起冤家重相见,从今后不要变心田。”,然后一个亮相,一个眼神,将白娘子柔肠万转的爱意表现得淋漓尽致。

郭母用旁白“呀”了一声,也唱起了西皮摇版小青的那一段:“他夫妻依旧是多情眷,反显得小青心意偏。倒不如辞姐姐天涯走远,姐姐,多多保重,小青拜别了!”

薛大鹏学白娘子叫了一声:“青妹!”

郭母走了几步,猛地回转身来,对着薛大鹏高喊了一声“姐姐——”,然后磕了三个响头,这才绝尘而去。

原本这个片段在薛大鹏喊“青妹”时就结束了,可是郭母临时加上了一句“姐姐”,使薛大鹏有些不知所措。他既不能像上次那样对郭母说“干妈,妈妈已经原谅您了。”,也不敢即兴地加一句“青妹等我”,结果在结尾处显得有些冷场。幸好郭母马上返场,拉着薛大鹏向观众席谢幕;薛大鹏按着之前的约定,摘下头饰和假发,露出锃亮的光头,然后用男声道谢,引起一阵热烈的掌声。

间休后的第一个舞蹈是“打靶归来”,但是效果没有达到高队长的预期。其中出错最多的是向红。由于后半部是集体统一动作,而向红没有足够的时间练习,加上她利用间休的时间在剧场四处寻找迈克,结果迈克没找到,还差一点没赶上登台。

大幕落下后,高队长很不开心。他原打算将演出实况转发给老年艺术团,没想到向红的舞步影响到了整个舞蹈质量。他跟郭母嘀咕着:“一条鱼腥了一锅汤。”

向红并不管自己是鱼还是汤,她心里惦记的是迈克给她的支票是真是假。她不等演出结束,就借口撤展,匆匆地离开了后台。

 

 4

来到剧场大厅,向红才知道哈桑的画一幅都没卖出去。

“爸的画拿走啦?”她见摆放父亲版画的地方被向阳放上了哈桑的画,若有所失地问道。

“你说得真对,真的是你前夫把画买走了。他刚才来拿画,还认出我来了。他跟我叽里呱啦地说了一大堆,我只听懂了一句‘姐姐’。你别说,我觉得他还不错……”向阳兴奋地所答非所问。

“哈桑的画一幅也没卖掉?”向红狐疑地打断了向阳的夸夸其谈。

“没人买。连讨价还价的人都没有!”向阳沮丧地说。

“那咱们就赶快将这些画撤下来吧。”向红边说边开始从墙上将哈桑的画摘下来。

“别急呀,兴许散场时还有人买呢!”向阳急忙阻止。

“姐,我们要赶紧将这些画装到车上,然后我带你去银行,看看这张支票是真的假的。”向红趴在向阳的耳边说道。

“哎呦,我咋没想到这层呢!”向阳一惊。

“你想啊,他是铁公鸡,在法庭上都一毛不拔,我们离婚了,他咋还买咱爸的画呢?买一幅画也就罢了,怎么一下子买了三幅,花了四万美元连眼睛都不眨一下。我怕他是在‘黑’我!”向红手脚不停地边说边把哈桑的画摘了下来。

 “那咋办呢?银行这会儿也关门了吧?”向阳也意识到事态的严重,一边说着,一边以最快的速度把向红从墙上取下来的画堆在一起。

“银行可以自动存钱。只要把支票存到我的账户里,就不怕他赖账啦。”

“那赶紧地。你去把车开过来,这些画我一个人就能归拢好。”

“那好。我先带两幅出去,一会儿你把所有的画都挪到大门边上,我来和你一起搬。”

果然姐妹俩同心合力,不到半个小时就把哈桑的画全部放到了车里。

夜幕下,向红的车如离弦的箭一般,冲向街道。

 

5

一天后,四万美元终于进到向红的账户。尽管她要兑现拿出百分之十给主办单位,但是她还有三万六。三万六美元的现金呐!

迈克还算有良心,比哈桑强!自己与哈桑同居了半年,陪吃陪睡,除了往里搭钱,就没从哈桑那里得到一份像样的礼物。

想到这里,向红给哈桑留了一条信息:“I am sick. I can not go back to see you.(我病了,不能去见你啦)”。她没有直接说断绝关系,她害怕哈桑真的参与“偷渡”,到了美国来找她的麻烦。至少在她想出“金蝉脱壳”的办法之前,不能惊动哈桑。

“我看迈克对你不错,要不然你再跟他复婚?”向阳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忍不住向妹妹建议道。

复婚不是没有想过。经过跟哈桑这段浪漫的流浪生活,向红越来越认识到自己渴望的是一个属于自己、可以安身立命的家;是一个可以穿着晚礼服去参加酒会的社交圈。而这一切,只有迈克可以给她。

想到前不久迈克在电话中对自己表示的好感和这次砸重金来讨好她,向红觉得复婚只是自己一句话的事情。当然,这句话不能轻易出口,她要让迈克做出经济保障后才能答应。

向红觉得自己终于时来运转,柳暗花明;向阳也高兴凑齐了向红收养小兵的担保费。就在这时,小兵说他交了女朋友,女朋友的爸爸会给他投资“G吧”,他要像微软和“脸书”的CEO那样,放弃大学,独立创业,不会到美国从SAT的考试开始,去过一种蜗牛似的人生。

“大孙子,你可别胡来呀!奶奶啥事都能由着你,可是这件事你要听奶奶的。不读书是没有前途的。”向阳对着视频中的小兵哀求着。

“奶奶,你放心,不去美国读书,我也能挣到大钱养你和太奶奶的,还有我爸!”小兵在视频里信誓旦旦地说道。

为了说服小兵不要轻言放弃,向阳取消了和向红去拉斯维加斯的旅程,决定提前返回中国,说服小兵放弃开办公司的想法。

 

(待续) 

李岘长篇小说《微时代VS青春祭》连载29

第八章  哄

 “哄”,在词典里一字多音。在网义中——只有第四声,没有第二。

哄 起

 

1

离新年演出还差一个星期,李沙在即将印制节目单时突发奇想,决定将原本作为封面的民乐团集体演奏的照片下移为背景照片,在封面上叠化出郭母和薛大鹏《白蛇传》的剧照,以此达到视觉上的广告效应。

郭母一听整个演出广告以她为主,热情更加高涨,主动将自己从小就学京剧的十八般武艺都派上了用场——没有“行头”?因陋就简!她从李沙的演出服中选出两套汉服,蓝色的给自己,白色的给薛大鹏;再把自己从中国带来的假发,一个套在自己稀疏的头发上,一个套在薛大鹏剃光的头顶;然后再用白色的丝巾罩在薛大鹏的假发上,并用发卡和各种闪亮的头饰固定住假发和丝巾。她把多层白纱制成的汉式裙服披在薛大鹏的身上,再按照京剧“旦角”的脸谱把浓妆涂抹在薛大鹏的脸上,硬生生地将一个男子汉改造成了“亭亭玉立的白娘子”!

攻克了薛大鹏男扮女装的难关,她对自己“老扮少”的扮相就更不在话下,三下五除二地就把一个“小青”活脱脱地呈现了出来。

看到这样的造型,李沙大喜过望,马上请来当地的摄影师拍了一组照片,精挑细选出一张“美图”过的“剧照”,叠化在以乐团集体演出照为背景的广告上方,在“剧照”下面配上一行粗体字:京剧《白蛇传》选段由78岁的名角郭桂芬扮演少女青蛇;科学家薛大鹏先生反串白蛇。

经此包装,原本要赠送的票也一并告罄,为基金会又多收获了一千多美元。

对这样的结果,柳会长自然也是大喜过望:过去的演出大多是找赞助单位,卖票都是十块二十块的,卖不出去就送票!总之每次剧场都可以坐满,但是基金会也总是要搭钱来举办这种活动。现在不仅赚回来租剧场的费用,而且还给人一种一票难求的印象,远远地超过了她的预期。她在给李沙的微信留言中写道:你办事,我放心!

可是李沙心里明白,“躲过了初一,躲不过十五”。被美图遮去郭母的皱褶和薛大鹏男性粗糙的皮肤,只能想办法借助舞台灯光和观众与舞台的距离来遮掩啦。

总之,经此包装和宣传,华人社区上上下下都在议论这台演出。李沙既得意又担心,心中只求演出前不要节外生枝。

“剧场经理Joe需要和你的朋友交代一下布展的事情,请你尽快跟他联络,谢谢。” 离演出还差三天的时候,李沙收到柳会长的微信留言。

由于李沙去年做总导演的时候接触过剧场经理,所以她马上打电话预约时间。剧场经理告诉她,布展之前需要与画展商签订一份协议,以保证剧场大厅的设施不会被损坏,同时也有一些细节需要沟通。并强调他周五要去东部参加哥哥的葬礼,所以今天下午两点到三点是他唯一可以预留出来的见面时间。

李沙一口应承下来,并告诉汉斯自己下午要离开律师所两个小时,陪向红签约。然而,她怎么都没想到,不论是电话还是微信留言,都得不到向红的答复!

原本已经被演出活动的统筹安排、练舞、练琴和兼顾汉斯律师事务所的工作忙到精疲力尽、分身乏术的李沙,在这个节骨眼上找不到向红,顿时怒火中烧——向红在没有告知自己将在画展中展销她父亲的版画,就已经让向阳和小兵把画从中国带到了美国。为了这件事,她专程找柳会长解释。好在柳岩是东南亚华侨,知道向前的画很有名,一幅画就能卖几万或十几万人民币,所以就提出来把画展改为“著名版画家向前遗作展销”。画展的名声“亮”了,可是李沙又要将已经准备好的哈桑画作的广告加上向前的作品介绍。一波三折,五幅向前的画却因小兵被拒绝入境,只剩下向阳带来的两幅大的和向红收藏在美国的一幅小的,所以李沙再次修改画展介绍。现在……

李沙很后悔自己当初答应了向红搞画展的请求,但是又不忍心让向红失去这次办画展的机会。她想了想向红除了身边这几位“兵团战友”和哈桑及迈克,她几乎不和别人来往。哈桑在几个星期前就去了墨西哥,至今没有回来;迈克是提起过想见向红,她也把这层意思转告给了向红……对呀,她是不是跟迈克重修旧好了?

李沙马上给迈克打了电话。迈克听说是向红的事情,毫不吝啬地将他知道的点点滴滴都告诉了李沙。他说自己只收过一张向红寄给他的谢卡,见面的事情连提都没提。

谢卡? 李沙一时不明就里。

迈克告诉她,向红给他打过电话,请求他不要取消她获得永久绿卡的资格,并说明自己的处境并不好,小兵唯一能够回到美国的途径就是完成收养手续,所以,她必须留在美国。

“Are you going to help her?(你答应她了?)”李沙问道。

“Of course. I love her. I don’t want her to get hurt.(当然啦。我爱她,我不想让她痛苦。)”迈克毫不犹豫地答道。

“Are you drinking now?(你在喝酒吗?)”李沙怀疑迈克在说醉话。

“Come on Elizabeth, I haven’t been drinking that much lately.(嘿,伊丽莎白,我最近没有喝那么多酒啦。)”迈克颇为自豪地答道。

“Mike,we are friends so I don’t want you to get hurt also. Isabella has a boyfriend now. (我们是朋友,所以我不想让您受到伤害。伊萨贝拉现在有男朋友了。)”李沙尽量把口吻放轻,以免刺伤迈克的感情。

“I know. He is a loser. I really don’t care about what Isabella is thinking because I know that I love her very much. (我知道,他就是个失败者。我才不管那么多,我只知道我爱她。)”迈克依然用吊儿郎当的口吻说道。

“I have to go now.  If you have time, I would like to invite you to see our performance and the exhibition of Isabella’s father’s painting on this Saturday. (我还有事。如果你愿意的话,这个星期六我请你观看我们的演出和伊萨贝拉父亲的画展。)”李沙见两点快到还没有找到向红,就想尽快结束与迈克的通话。

由于李沙不想让迈克觉得唐突,便随口提到演出和画展的事情。没想到迈克听到是向红父亲的画展,马上表现出极大的热情。李沙知道这时已是一票难求,她将自己的票让给了迈克,请他当天在剧场大门外找汉斯取票。她想,反正自己大多数时间都在后台。

放下电话,已是一点二十三分。为了使画展如期进行,她决定自己代向红签约。

当李沙驱车赶往剧场时,她万万也没想到,向红已在去往墨西哥的路上!

 

2

今天一大早,向红就驱车三个多小时来到美墨边境。由于美国这边的圣地亚哥市和墨西哥那边的蒂华纳市仅一道栅栏墙隔开,所以海关就是一座立交桥,开车的人从桥下过关,徒步的人从桥上入境。也正是由于这种便利的入关方式,使许多墨西哥人拿着各种合法的证件就可以入境美国,甚至每天从墨西哥到美国境内工作;也有美国商人家住美国,公司设在墨西哥,出入境只要手持美国护照,连签证都不需要。有临时绿卡的向红,也可以享受去墨西哥不需要签证的优惠政策。

过去,这里每天仅车辆就有七、八万在此通关,尽管要等,但是通常海关为了节省时间,对于拿美国护照和绿卡的人几乎不加过问,查看一下证件便放行。可是最近一个多月,由于中美洲难民挺进墨西哥,想从蒂华纳这个边境口岸进入美国境内,所以为了防止难民非法入关,边防站加强了对过往车辆的检查,即使是美国公民,许多人也被要求打开后备厢检查,以防藏匿了非法入关人员。这样的程序无疑就延长了入关的时间。

由于难民们是乘坐敞篷大卡车浩浩荡荡地进入了墨西哥,所以美墨媒体都将这批难民称为“大篷车难民”。一个多月的追踪报道,使“大篷车”家喻户晓,就连平时极少看电视新闻的向红,也是每天上中文网跟进。当然,她比普通的美国人更加在乎“大篷车”的事态,是因为哈桑就是在蒂华纳被拒绝入境的,并且仍然滞留在那里。当然,也正是因为哈桑在电话中告诉她那里的情况,她才知道整个事件的前因后果:第一批乘坐卡车从洪都拉斯圣佩德罗苏拉出发的难民,颠簸跋涉了一个多月才于11月中旬到达了蒂华纳。在5000多公里的旅途上,许多人放弃了艰苦的行程,最后入境墨西哥这座城市的难民只剩下600多人。尽管这些人大多都有申请到美国避难的合法资料,但是美国移民局需要时间审核,批准之前仍然不准进入美国境内。本着人道主义精神,蒂华纳市政府为这些难民提供了免费食宿,希望这些难民在进入美国之前,可以得到基本的生活保障。然而,没过几个星期,从洪都拉斯、危地马拉、萨尔瓦多等国家涌来了更多的难民——从几百上升到几千,最后已经接近一万!边境口岸的居民开始抱怨市政府拿着纳税人的钱去维持无休无止进驻城市的难民;市长也在入不敷出的情况下,站到市民的一边,学着美国总统川普“Make America great again(让美国再次强大)”, 提出“Make Tijuana great again(让蒂华纳再次强大)”的口号,从此难民们的生活待遇急剧下降。由于后来的难民中许多人没有任何合法资料入境美国,所以他们便铤而走险,非法入境。于是,美国政府也增派了军警防守边境,一度还出现过几百个难民试图违法跨越美墨边界、被美国边防军用催泪弹击溃的事件。

“唉,哈桑真倒霉,早不去墨西哥,晚不去墨西哥,偏偏赶上他去墨西哥就出现了这种事。” 向红摇下车窗,伸出头看了看前后左右大排长龙的车辆,不论是大车、小车、豪车还是破车,一律像蜗牛似的在两国地界上慢慢蠕动,“现在可倒好,能让哈桑回到美国的途径却是要自己去墨西哥与他结婚!”

结婚?向红被自己的自言自语吓了一跳:我真的要不顾一切地和哈桑结婚吗?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昨晚她和哈桑在微信上通话,哈桑说他想参加一伙难民这个周末突围美国边防的行动。向红知道上次难民非法越境时有许多人被抓或者受伤,所以她坚决不同意哈桑铤而走险。可是哈桑告诉她无法忍耐没有她的日子,如果他不参加“突围”行动,那么唯一能够使他入境美国的办法就是向红到墨西哥跟他结婚。

“I have found out the policy of the marriage here in Mexico. It is very simple.(我已经了解了在墨西哥办理结婚登记的要求,很简单。)”哈桑用不可置疑的口吻告诉向红:要么,向红明天就来蒂华纳与他办理结婚手续;要么,他就参加这个周末晚上的“突围”行动。二选一!

起初向红的态度是拒绝的,她担心哈桑是为了回美国才提出结婚。但是想到哈桑向她提出订婚的请求是在美国的时候,她就否定了自己的负面想法,让自己想到的是第二天开车三个小时就可以见到哈桑、就能闻到他迷人的体味、就可以躺到他的怀抱、就能重温地老天荒的境界……她答应哈桑第二天清晨就从洛杉矶出发,估计中午就可以到蒂华纳,第二天一早就可以去市政厅办理结婚手续!

“叮咚”,手机响了一下,向红以为是哈桑等着急了,就急忙打开手机,却发现是李沙的留言:向红,我已跟剧场经理约好今天下午两点去办理画展手续。请马上与我联络!

两点?即使现在回去也来不及了。不,我与哈桑已经约好出关后在桥的另一边碰面,我不会为任何事和任何人放弃今天与哈桑见面的机会!既然怎么都是回不去了,不如索性装糊涂。李沙找不到我,就会代我签约。只要我明天赶回去,就耽误不了画展的事情。

向红关上了手机,这样李沙再打电话来,她可以事后解释说手机没电了。

尽管向红想好了对策,没有答复李沙,但是蜗牛般的车速使她的内心无法平复:自己与李沙在美国重逢不过一年,每次碰到棘手的问题都会求助于李沙;可是危机过去,原本应该向李沙表达谢意的时候,自己的内心总会有一堵高墙拦住真诚,并且求李沙的次数越多,那堵高墙就越厚。是的,这堵无形的高墙在保护着自己仅存的那点自尊。这点儿自尊可以输给迈克和哈桑,但是不能丧失在李沙的面前!

我们有同样的童年和青少年时代,凭什么李沙就成了命运的宠儿?她现在有房子、有车子、有老公、有儿子、有学历、有能力。而我呢?混了一辈子,没儿没女,没房没地,连工作都是伺候别人……这世道还有理可讲吗?我没有把实情向李沙全盘托出就对了,否则我向红不就是自取其辱吗?

思绪将向红带回一个多月前在薛大鹏家聚会的情景。当时她只告诉李沙等人哈桑去墨西哥商讨画展之事,却只字没提哈桑去墨西哥之前已经收到了移民局的通知,告知他不符合政治避难的条件,不仅不能得到永久绿卡,而且限期离开美国。其理由是哈桑把向红头蒙黑色头纱、身穿黑色长袍的一组美颜照片刊登上网,并且大加赞美,使移民局质疑哈桑的“政治避难”理由是“为了维护妇女权益,被本国政府迫害”不能成立。因为他提供的具体情节之一是“反对妇女头戴面饰的高压政策”,与他赞美向红的行为相左。

向红万万想不到自己讨好哈桑的行为竟成了他的负面材料。她像犯了错的孩子,等待着哈桑的斥责。可是她很快就发现,给予哈桑致命一击的不是她的照片,而是移民局指出哈桑填写的档案是未婚,调查结果却显示他在本国是已婚!

欺骗!这是彻头彻尾的欺骗!向红从自责改为对哈桑的责难。可是哈桑信誓旦旦地说,他们国家离婚很容易,甚至都不用打招呼就可以“休妻”另娶。而他在离开家乡时已经清清楚楚地告诉了前妻和家人,他去美国了,不再回来!

向红接受了哈桑的解释,可是美国移民局却明确表态:没有离婚证就只能说明哈桑的单身是欺骗!

向红劝说过哈桑,让他的家人帮他去办一个离婚证明,或者他回国一趟把离婚证办好。但是哈桑说了一句“回去就回不来啦!”的话,让她再也不敢涉及这个话题。她爱哈桑,她不能失去哈桑!

哈桑失去了居留权,无疑是打乱了向红所有的设想和计划。她原以为即使迈克取消了她的绿卡担保,即使临时绿卡不能转成永久绿卡,只要她和哈桑结婚,哈桑的绿卡批下来,她就可以顺理成章地获得永久绿卡。现在她落得两难境地:哈桑没有得到绿卡,起因是自己爱慕虚荣的几张照片,她感觉到对不起哈桑;可是哈桑没有告诉她结过婚,使她现在不仅失去了迈克能够给她的物质基础,也许还要丢掉在美国的合法身份。她很想痛斥哈桑是一个卑鄙小人,就像她对待迈克那样决绝地分手……可是她做不到!即使哈桑收到递解出境的通知后,脸不洗、胡子不刮、画也不画,天天待在阳台上望着远处发呆的时候,向红在自爱自怜中还会心疼哈桑自暴自弃的颓废状态。她几乎是以自虐的心情去安慰比她小了二十多岁的哈桑:大不了就“黑”在美国,即使两个人都失去了绿卡也不分开!一起“黑”在美国!靠自己的劳动赚钱糊口!

按照美国的法律,收到递解出境通知的人可以在10天内上诉,说明不能离开的原因。如果配偶是美国公民或有绿卡,今后还是有机会申请到永久居留权的。哈桑按照画友们提供的资讯,刚刚提交了上诉材料,他就收到几个月前联络的墨西哥画廊请他去面谈的邀请函。

这家画廊有可能代理哈桑的全部画作,这对绝望中的哈桑无疑是一副强心剂。第二天他就带着自己的几幅画去了蒂华纳。尽管向红担心他此时出境有可能被拒绝入境,可是哈桑却乐观地说美墨边境每天都有上万人进出,何况他目前还有合法身份,过去两天就回来,没有问题。

经过近半年的同居生活,向红知道哈桑热情奔放时,可以对女人千柔百转,但是冷静下来,他就像柔软的铁水凝固成块儿,坚硬不屈。

“既然画展能使他重新振作,那就由他去吧。”向红这样劝说着自己送走了哈桑。哈桑刚走就赶上去薛大鹏的住处为郭母和高队长接风,她为了掩饰哈桑不在身边的不安,刻意将迈克给她的那枚假钻戒戴在手上——在李沙面前已经丧失了太多的尊严,不能让薛大鹏和郭母也瞧不起自己!可是那天之后,她的心情就跌至谷底。哈桑在电话里告诉她,入关时他被告知自己已在美国移民局遣返的名单内,不准入境美国!

向红以为哈桑会被这个意料之外的结果彻底击败,没想到哈桑却在电话里雄心壮志地告诉她:美国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墨西哥画廊已经同意帮他卖画,一幅画六四分成。只要向红愿意跟他流浪,他们可以在墨西哥安家创业。

去墨西哥?那小兵怎么办?这是向红的第一反应。那时小兵还没被拒绝入境,向红的想法还是凑足4万美元的担保费,完成姐姐向阳的心愿,自己老的时候也可以有个依靠。

“男人都靠不住!凡事还是要替自己打算!”她没有对哈桑说行还是不行,但是已下决心,从现在起要靠自己的双手来养活自己,“可是自己没有大学文凭,找白领工作几乎不可能。虽然可以跳钢管舞,但是年龄和色情都是无法再使用的专长。还是去做按摩吧?按摩来钱快,攒够了钱自己也开一家!”

对于向红来说,自己做老板的冲动不是空穴来风。她在按摩店工作时,就听说过老板Candy过去也是“出苦力”的按摩女,不过两年后就盘下了这家按摩店。也就是说,当向红得知哈桑无法入境美国后,她就按照按摩院交下的好友Coco教她的方法,在网上注册了一个通过了考试就可以拿到按摩执照的学校——双方心知肚明,笔试和面试都是假的,连执照也不是真的。

“但是,按摩靠的是手法,即使被查出来罚钱,也比花三个月的时间去学,然后还不知道能不能通过英文的执照考试利大于弊!”Coco这么说。

交了钱和照片,向红果真很快就收到了按摩执照。她没有犹豫,当天就联络了老板Candy。Candy知道她手法好,人又漂亮,现在又有了按摩执照,所以爽快地通知她第二天就去上班。果真,按摩费加小费,一个月的工钱就让向红感受到什么是放飞的心情。所以当李沙告诉她迈克想见她时,她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当然,她说完后也有些后悔。她不明白自己的自尊心是受到迈克一个人的蹂躏强于无数人的践踏?还是无数人的践踏也强于迈克对她曾有过的侮辱?理性告诉她,应该借这个机会重新回到迈克的身边,向周围人证明,自己是有能力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可是在感情上,每当她路过按摩店停车场旁的那个路灯,就会想到哈桑,并且能够感受到哈桑那年轻的酮体散发出来的迷人气息。

夜色、路灯、对视、相拥,随着时间的流逝,向红开始思念哈桑,更加迷恋于哈桑身上的阳刚之气和艺术家的颓废之感。她告诉自己不要背叛哈桑,但是她又说服自己要利用迈克对自己的不舍,保住绿卡。

“Passport Please。(请出示护照)”一位全副武装的海关人员让向红打开车窗后说道。

向红发现自己的车在她胡思乱想之际已经来到桥下的入关窗口。由于这是她到美国来第一次出境,加上哈桑出境后就回不来的事实,她的手有些颤抖,勉强克制住自己的不安心情,将护照递出车窗。

海关人员翻看了一下护照,没说什么就放行了。向红心花怒放,把顺利过关看成是此行一帆风顺的象征!

“终于踏上了哈桑寄居的土地,终于能看到我心爱的哈桑啦!”向红恨不得一下子就投入到哈桑的怀中。但是,过了海关才知道,对面的城市车流人海一片混乱,想在桥的另一边找到哈桑也不是一件易事。她不敢再思想溜号,全神贯注地在人群中寻找着哈桑的身影。

 

3

见过剧场经理,李沙的心情并未轻松:虽然她已经代表向红在注意事项中签字,但是剧场经理要求当天下午就要提交参展画作的尺寸、作品数量以及展销的方式,以便剧场提供布展的设备。尽管李沙说明暂时找不到画展负责人,提出通融一天,明天再将所要的数据提交上来……但是,剧场经理也是一脸歉意地说,他明天大多数时间都会在加州飞往纽约的飞机上,所以还是希望今天下班前收到这些资料,以便他哥哥的葬礼不被打扰。

话说到这个份上,李沙自觉理亏词穷,只好保证下班前会将数据Email给他。

“Don’t worry, the worst come to worst, you can cancel the exhibition without the penalty.(别担心,最坏的情况是取消画展,不会罚款的!) 分手时,剧场经理微笑着对李沙说,也不知道是安慰李沙还是警告李沙。

“老滑头,剧场都被基金会给包下来了,不搞画展是基金会的损失,跟剧场当然没有关系!”李沙觉得整个世界都不能善待自己,“这可真是‘皇上不急,急死了太监’。我这是何苦来的呢?本来是想帮向红,现在竟成了我的事情!”

说来也巧,李沙一边开车一边生气地想着心事,却在不经意间瞥见自己正驶过向红住的公寓。灵光一现,脑海里跳出了向阳的名字。

是呀,怎么把向阳给忘记了?

偏巧,此时碰上了红灯,她借停车的机会,在微信群中点击了向阳,并且马上听到了向阳的声音。确认向阳在家,她把方向盘向左一转,做了个U turn,直奔向红的公寓而去。

 

4

李沙的突然出现,使向阳先喜后惊,就像她第一天踏入向红和哈桑的小家一样,先是惊喜于自己终于和妹妹同寝一室,在异国相见;后又因这一屋一厨的公寓还是租来的而为妹妹的前途担心。

几十年来,她们双胞胎姐妹总是聚少离多,但是向红也总是报喜不报忧,使向阳感觉妹妹的生存能力是无穷的,不论遇到什么问题,只要交给她就可以高枕无忧。然而,和妹妹同住的这几天,她发现向红并不像以往在电话中显露出来的那么强势,甚至常常回家时已经瘫成一滩泥般地躺到床上。向阳问她做什么工作这么辛苦,向红说教人跳舞,再加上和高队长练舞才这么累。看到这样的情景,向阳才意识到妹妹已经不年轻了,她也只比自己小半个钟头。

不过,向红去墨西哥看哈桑的事情倒是告诉了她,并且给她准备了足够的食品,说两天后回来。

“向红去墨西哥了?她明明知道我们后天的活动,怎么连个招呼都不打!” 李沙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恼怒,顾不上含蓄,将剧场经理要取消画展的事情告诉了向阳。

向阳听说画展可能要被取消,她也顾不上向红的嘱托,把向红去墨西哥看哈桑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

“李沙,求求你跟剧场经理解释一下,我父亲的画和哈桑的画都在这里,可千万不要取消画展啊!你看,向红把这些画都归拢好了,她以为当天把画拿去就行了,要不然她也不会这么大意的。”向阳一边恳求着李沙,一边挪动着墙角堆放的画作。

“这样吧,等向红回来是肯定来不及了。咱俩把这些画的数量和尺寸都统计出来,只要我们在下班前把这些数据发给剧场,画展就不会取消的。”

当李沙和向阳清点了所有的画作,并将数据Email给剧场经理之后,天色已晚。

向阳留李沙吃晚饭,但是李沙知道高队长已经安排晚上练舞,所以她就跟向阳说,如果联络到向红,请她务必在明天回来,因为她不仅要演出,还要布置画展。

“你放心,有我在,误不了事的。就是扛,我也会把这些画一幅不拉地送过去!”

面对向阳的赌咒发誓,李沙很难再说什么。离开时,她只能祈求向红早点回来!

 

5

夜色已深,向红和衣偎在哈桑的怀里。她现在才明白为什么哈桑让她多带点儿暖和的衣服给他。冷,是她此刻最深刻的感受,连哈桑年轻的躯体也温暖不了她此刻的心情。

尽管蒂华纳市的温度与洛杉矶相差无几,冬天的概念也是绿草如茵,艳阳高照,但是沙漠气候使早晚温差很大,白天可以穿T恤衫,晚上就要穿上皮夹克或者棉毛衫。

这种温度落差向红是知道的,可是她万万想不到在这样寒冷的夜晚,自己要和哈桑住在帐篷里,并且是与另外十几个连语言都不通的陌生人住在一起,而且是席地而睡。尽管哈桑多次在电话中跟她提到蒂华纳难民的情形,她也在电视和网络上看到一些相关的报道,但是今天通过边防检查,来到墨西哥这边时,她亲眼看到美国边防军为了防止难民越墙,在原有的围墙上又加固了一层银光闪闪的铁丝网时,心中还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Are you Ok?(你还好吧?)”哈桑的手钻进了她的上衣,嬉戏一般地上滑到她的胸前。

“I am fine.(我很好。)”向红嘴里应付着,思想却随着哈桑冰凉的手指游移在自己花了五万元人民币修复的乳房上,盘算着自己的心事——哈桑是不是自己生命里的灾星?为什么她原有的价值到哈桑这里就一无所有了呢?

向红任由哈桑的手在自己的身体上游走,大脑却像视频一样地闪回着她今天见到哈桑之后的每一个细节。

白天见到哈桑的时候,尽管他头发胡子可以一把抓,身上的衣服也显得脏兮兮的,但是她把这种状态看成是艺术家特有的气质。当她扑到哈桑的怀里时,她仍然能够感受到自己渴望躺在哈桑怀里的欲望。然而,当她带着好奇心跟随哈桑参观了别人在电视里才能看到难民收容站的镜头时,她才知道哈桑和画廊老板在利益分成中吵翻了,现在的哈桑只能暂时跻身于设在体育中心的难民收容站里。

由于蒂华纳市的收容站只能容纳三千多人,而现在的难民已经达到了一万,市政府就开放了体育中心的篮球场、足球场、棒球场作为临时避难所。于是,五颜六色的大小帐篷就见缝插针地占领了这片土地。由于难民还在不断涌现,星罗棋布的帐篷间还可以看到四面敞开的大棚,大棚下面是一排排的通铺,通铺上不分男女老少地躺着一排排的人。

令向红惊讶的是,面对如此混乱的场面,哈桑没有显出半点沮丧,反而心情特别亢奋。他告诉向红,这是真主在拯救他,让他不花一分钱就可以一日有三餐,有矿泉水喝,有地方住。他告诉向红,只要他能坚持到通过和向红结婚获得绿卡时,他就可以回美国重整旗鼓。那时他很有可能带给向红一大笔钱——因为蒂华纳是一个旅游城市,每天在美墨边境通关的人有六、七万,现在向红将他画画的工具都带来了,他打算重操旧业,先为游人画头像,然后继续找画廊展销自己的作品……

向红在哈桑的热吻中相信了他所说的一切,直到晚饭时间,她没有等到想象中那顿浪漫的墨西哥晚餐,而是被哈桑带到收容站领取了一份免费食品的时候,才开始怀疑她和哈桑的前景是否真的会一片光明。

在大排长龙等待领取食物的队伍里,向红几乎是唯一一位亚洲人。在南美洲男女老少的难民群中,她接受着好奇和敌意的目光。她几次想逃离这些目光,但是她知道如果离开了这个队伍,就等于离开了哈桑。

向红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故意在那些好奇的目光中流露出一副幸福的模样,小鸟依人地依偎在哈桑的胸前。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内心就像一片荒漠,冷寂到没有了生气。

临来时,她从自己的存款中取出了三千美元,准备用于两天“蜜月”的食宿外,将剩下的钱留给哈桑“救急”。谁知哈桑惊喜地接过了钱,却说明天才去市政府办理结婚登记手续,今晚还是留在难民收容站享受免费的食宿,等明天再去餐馆和旅馆庆祝他们的“蜜月”。她知道哈桑的自尊心很强,也不想第一天见面就让彼此心生不快,她就没有坚持去餐馆吃饭的建议。

也许哈桑认为向红在妇女收容站里待过,也就没有感觉到这么安排有什么不妥。领到了食物之后,哈桑带着向红蹬上体育馆的最高处,打开两瓶免费的矿泉水递给向红一瓶,开心地说“cheers.(干杯)”,然后一边吃着救济餐,一边对着夕阳高谈阔论,从日落聊到了星稀。

向红的心情就像天空的颜色,从来时明快的心情已转为暗夜的沉郁,根本没心情去听哈桑的“美国梦”。借助黑暗,她鼓足了勇气告诉哈桑她累了,想早些休息。哈桑似乎也非常善解人意,马上带她回到了平地,并神秘地把她引领到一个帐篷里。

帐篷很大。能容下十几张床的空间里竟然一张床都没有,连通铺也没有,里面横七竖八地躺满了男女老少。哈桑仿佛对里面的人视而不见,从地上拾起两条脏兮兮的毯子铺到尽可能靠近角落的地方,一张毯子垫在身下,一张毯子合盖在他和向红的身上。

“We have enough money to stay in a hotel.(我们有足够的钱去住宾馆。)”躺在冰凉的地上,向红再也忍不住地向哈桑提出建议,而她得到的答案却是:在这里有饭吃、有地方住,还能搂着心爱的人睡觉,他们要真心感谢真主。尽管向红带来的三千美元不是个小数目,但是他们必须节省每一分钱,以防有一天这里的难民问题解决了,他的问题还没有着落的时候,他可以用这笔钱来支撑他在墨西哥的流浪生活。

我疯了吗?我真的要跟一个流浪汉结婚吗?向红的身体随着哈桑的手指游动着,但是她的神经没有一丝一毫的亢奋。她后悔自己和哈桑通话时告诉了他,迈克已经答应不会在永久绿卡的问题上刁难她;她更后悔告诉哈桑,只要他们结婚,她拿到永久绿卡后就能以配偶申请他再回美国,不会受“政治避难”未批的影响。当然,让她最为后悔的是:为了哈桑,她再一次与财富失之交臂,拒绝了迈克请求复婚的愿望!

此刻,迈克在向红的心目中不再是一个吝啬、臃肿、满嘴口臭的酒鬼,而是一个愿意为向红洗心革面的谦谦君子。就在上个星期,当向红打电话请迈克在她转永久绿卡时不要为难她的时候,迈克不仅爽快地答应了,而且还主动地告诉她,他已经完成了两个戒酒学习班,现在不会再乱发脾气了;只要向红愿意,他会用一颗真钻石迎她回家;如果不能,他也愿意一生与她做个朋友。

有了做朋友的前提,向红就不再担心迈克会向移民局起诉她结婚是为了绿卡。为了感谢,也为了巩固感情,向红撂下电话就给迈克寄了一张谢卡——这样既不用对迈克的承诺付出任何情感和肉体上的代价就能保住绿卡;也可以坦然面对哈桑的感情,给自己留有伸缩的余地!那一刻,她觉得自己绝对是一个人生的赢家,在两个男人之间各取所长。

然而此刻,向红觉得自己已经输得体无完肤。随着哈桑的手指在她胸前嬉戏般地挤压,她觉得自己的汗毛都竖了起来,神经都快绷断了——这种难受的感觉就像与迈克在一起时一样,让她生不如死!

我会跟一个让自己生不如死的人结婚吗?向红终于在混乱的思维里找到了答案:不能!

当“不能”两个字跳进她的大脑里,她恨不得马上起身走人。可是她不敢,不敢当面对哈桑说她改变了主意,明天不结婚了。她知道,不论哈桑为什么爱她,或者爱和不爱,她都是他的一根救命稻草。如果她现在就告诉他取消明天去办理结婚登记手续的话,那将是压倒哈桑的最后一根稻草,他会与她同归于尽。她决定明天一早就以忘记带离婚证书为由,先离开这里,然后再通过电话告诉哈桑她的真实想法。

显然,哈桑感觉到了向红的身体没有了他熟悉的热情。他的手不再游动,身体的热度也在降温。由于向红一直背对着他,所以他看不到向红的眼睛。

“Too many people here. We will wait until tomorrow. I am tired.(这里的人太多,我们等到明天吧。我累了。”向红不敢回头去看哈桑,深恐暴露了自己的想法。

哈桑看了看逐渐躺满了人的帐篷,以为向红是因为害羞,就趴在向红的耳边说:“Ok, I will wait. You are right, we should have our own room tomorrow.(好,我等。你说得对,我们明天应该有自己的房间。”

向红终于松了一口气,但是冷气却重新袭上心头。冷,真冷。从心里往外冷!

 

6

向阳给向红开门的那一瞬间,她几乎惊呆了:向红不仅头发凌乱、衣衫不整,而且苍白的脸上还有一对“熊猫眼”。

“你这是咋地啦?” 她以为向红遭到了打劫或被强奸。

“姐,给我杯热水。”向红瘫坐在沙发上,气若游丝。

“哎。”向阳手忙脚乱地给向红倒了一杯热水,心疼地看着向红一小口一小口地呡着,也不敢询问原因,就那么站在原地。

“姐,我没事。你坐下,我跟你说。”向红叫向阳坐到身旁。

“你在电话里告诉我,你没跟哈桑结婚,可是咋造成这样了呢?”向阳心疼地摸着妹妹凌乱的头发,眼泪便情不自禁地滴落了下来。

“我刚才在路上开车不方便多讲,怕你惦记。其实今天早晨我差点回不来,直到我通过了海关,到了美国的地界,我才觉得虎口脱险了。”喝了几口热水的向红似乎恢复了一些体力。

“这到底是咋回事儿呀?他哈桑咋变卦了呢?”向阳不解地问道。

“不是他不想结婚,是我不想跟他结婚!”向红的语气有些咄咄逼人。

面对向阳不解的目光,向红很想告诉她哈桑沦落为难民的状况,可是她又不愿意把哈桑的境况说得那么不堪,就推说现在移民政策收紧,即使哈桑跟她结婚,也未必能够回到美国。

“那是不行。他不能来美国,那还真不是长久之计。既然是这样,你也别揪心了。我去给你下碗热面条,吃完睡一觉,以后的事,慢慢打算。”尽管向阳对移民这些事情不懂,但是她相信妹妹无所不能。既然向红这么说了,那么这么做就是对的。

向红望着姐姐在厨房里忙乎着,闻着油炝葱花的香味和水注到锅里的潺潺流水声,从昨晚就纠结在一起的心,终于在这股温馨的暖流中开始舒展。她庆幸自己做出了正确的选择,庆幸自己虎口脱险,庆幸上苍护佑,让她再次回到了属于自己的“蜗居”。

即使置身在自己的家里,她仍然有不真实的感觉,几个小时前发生的事情,让她到现在都有些后怕——

今早起床,她没告诉哈桑忘带离婚证明,因为他很容易就会发现离婚证被工工整整地夹在她的手提包里。为了不让哈桑怀疑,她忍住一夜未眠的疲倦,假装兴致勃勃地随着哈桑领取了一份为难民准备的早餐,然后在食不下咽的情况下强迫自己吃了几口墨西哥的玉米饼,直到哈桑迫不及待地要去市政府办理结婚手续时,她突然惊叫道“I forgot to bring my devoice paper.(我忘记带离婚证明了)”。如她所预料的那样,哈桑如一头困兽般地要去翻她的包裹,她赶紧柔声细语地安慰着哈桑她开车回美国去取,来回六个小时,马上走,回来时还能赶在政府部门下班前办好结婚证明。

哈桑一脸怒气地与向红来到停车的地方。当向红从后备厢里取出哈桑让她带来的画画设备时,哈桑像一头受伤的狮子,一把把向红拽到后座上,不由分说地就把她的牛仔裤退去……那种疯狂的程度是向红从没有领教过的。她不相信在光天化日之下,在众多陌生人的眼皮底下,哈桑竟然强硬地霸占了她的身体!

哈桑一定是感受到了向红的愤怒,他很快地就从向红的身上下来,嘴里说着“Sorry(对不起)”。

向红恨不得给哈桑一个耳光,但是她忍住了。她好像安慰哈桑似地拍了拍他的肩,示意天色不早,她要马上赶路。哈桑这才彻底地恢复了常态,把裤子系好,主动下车为向红打开了驾驶座的车门。

向红忍住疼痛提起了裤子,简单整理了一下衣服,没有从后车门走下再进前车门,而是在车厢里直接从后座移至前座,以避免去面对那些在她的汽车晃动中产生出无尽遐思的难民们。

哈桑自知刚才的举动伤害了向红,面对带上了墨镜、看不出悲喜的向红,哈桑不知说什么才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向红驱车远去。

向红从倒车镜中看到哈桑的失落感,但是她的羞辱感压倒了一切:为什么深爱她的哈桑会在光天化日之下做出那么没有人性的事情?为什么在众目睽睽之下竟然无人阻拦?

她的车路过来时看到的景象:在大小帐篷之间,还有一些用塑料纸和小树干勉强撑起的小棚子散落在棒球场的看台下面;棚子和帐篷的顶部晾晒着五颜六色的衣物;有些年轻人在这些杂乱无章的临时住处间兜售着香烟和充电宝……

对于这种景象,来时的向红为这些难民难过和悲哀,可是此刻她只想离开这里,只想回到自己一屋一厨租来的公寓——她无力为这些难民们鸣冤叫屈,她要用自己仅存的一丝力量去救赎自己!

“赶快就热吃吧。我给你卧了两个荷包蛋。”向阳把冒着热气的面条端到她的面前。

向红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多少年在外闯荡,受尽了屈辱也只能自己藏在心中。在这一刻她很想扑进姐姐的怀里放声大哭,告诉她所发生的一切……但是,她忍住了。她不想让已经非常不幸的姐姐还要为她担心!

手机再次响起,向红擦去眼角的泪水,瞥了一眼手机后对向阳说:“是哈桑。不接。”

向阳也抹了一下潮湿的眼睛说:“姐听你的。不过,那画展咋整啊?昨天李沙把爸的画和哈桑的画都报给剧场经理了。”

向红沉思了一下:“画展照常进行。如果真能把哈桑的画卖出去,我提出分手也容易一些。”

向阳指着面条说:“快吃吧,要不然就凉了。”

这时向阳的手机也响了一下。

“李沙留言,问你有没有从墨西哥回来?” 向阳对向红说道。

“告诉李沙,我吃过饭就给她电话,不会耽误画展的事情。”向红一边吃着面条一边说道。

向阳在微信留言中写道:回来了,别担心,一会儿就跟你联络。

(待续)

李岘长篇小说《微时代VS青春祭》连载28

尬 了

 

1

演出的事情并没有像高队长想象得那么顺利。

经过沟通,艺术团里能来的人没钱,不能来的人没能力;微信电话会议开了很多次,越开越复杂,最后从“人民内部矛盾”上升到“敌我矛盾”的高度;最后高队长以郭母的名义写了一封义正辞严的信发给了老年艺术团的所有成员,这才将一团乱麻的矛盾一刀斩断——因目前美国签证难,取消团体演出的计划!

老年艺术团的矛盾是缓和了,可是新年演出的节目该怎么定?李沙前思后想拿不定主意。高队长急中生智,提出他们六个人临时组成“北大荒演出队”,表演三个节目:京剧《沙家浜》中的“智斗”,由郭母担任阿庆嫂,高队长演刁德一、薛大鹏演胡传魁,郭燕二胡伴奏。然后由郭母和薛大鹏表演一段《白蛇传》,再由六个人都要上的舞蹈《打靶归来》。

本来就有“北大荒”情结的李沙,对高队长的建议非常认同。只是她对是否上“智斗”这个节目拿捏不准。样板戏是“文革”时期的产物,她在潜意识中是排斥的;可是她又必须承认,自己偶尔哼哼的曲子还常常是样板戏中的某个唱段。不仅是她,就连华人社区的聚会,只要有卡拉OK,就有人高歌阿庆嫂、郭建光或李铁梅的唱段,并且常常就由独唱变成了合唱,没人会去联想文革时期“打、砸、抢”的社会环境和物资匮乏的生活窘况,仿佛每个人都回到了青少年时期,充满了青春的气息。总之,是否保留“智斗”,让她左右为难。

“你多虑了。我们去新加坡和越南演出,都有‘智斗’这个节目,深受当地华人的欢迎。为什么?因为很多人都跟我们一样,八部样板戏哪段都熟悉,台上台下马上就能互动起来。何况我们还演一段《白蛇传》,你郭姨演小青时把传统京剧的唱作念打表现一下,结合薛大鹏男扮女装反串白娘子的角色,将京剧大师梅兰芳、程砚秋女扮男装的角色向观众介绍一下,那才是一台真正弘扬中华文化的杰作!”

李沙觉得高队长说得有理,“推陈出新”是她这次向基金会做出的保证。不过,她坚决反对高队长提出六人舞蹈《打靶归来》要身穿黄军装、腰扎黄皮带、头戴黄军帽的提议,建议大家都穿黑色的长裤,白色的T恤衫,统一用黑色的粗体字在T恤衫上写下“北大荒”三个字。第一可以凸显团队精神,第二观众对这三个字可以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你们穿啥我不管,可是‘智斗’得上。为了这台演出,我起早贪黑地练习二胡,手腕子都快断了。姐,撤哪个节目都不能撤这个。”郭燕在一旁憋不住了。

李沙知道,自从郭燕重拾二胡,几乎达到夜不能寐、食不甘味的痴迷程度。从清晨拉到夜晚,租房中介几次向李沙反应邻居的“抗议”。在李沙的再三劝说下,郭燕才答应不在早晚拉琴。

“上不上‘智斗’你们定。我负责买T恤衫和印刷工作。”正处在应聘工作没有结果的薛大鹏,这段时间也乐于在歌舞中打发掉心神不定的负面情绪,所以他对这次演出投入了极大的热情。

“老高说的对,我们在海外演出时,轮到‘智斗’这个节目,台下的很多观众都跟着我们一起唱,效果非常好。当然啦,现在李沙是总导演,我们都听导演的。”郭母不疾不徐地表了态。

李沙决定将《沙家浜》“智斗”的选段保留在节目单上,由基金会做最后的决定。

 

2

出乎李沙的意料,基金会的柳会长对节目单非常满意,这使李沙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

不过,“北大荒演出队”的六个人之中,只有向红对所有的事情置身事外。特别是排练舞蹈时三心二意,经常缺席,使高队长耿耿于怀,让李沙跟她好好谈谈。

谈什么呢?虽然李沙知道向红在一家按摩店工作,但是向红不让说,她也没办法向高队长解释。正当她左右为难的时候,向红却主动找到她,让她跟基金会说说,看看能不能在演出时展销哈桑的画作?

往年演出时,是会在剧场大厅里展销某人或某个团体的画作,可是今年因为汉斯生病,李沙专门向柳会长提出来她没有时间和精力同时张罗两件事情,柳会长为这件事还召开了理事会,特批今年不搞画展。

既然现在有现成的画作,又可以帮助向红解除困境,何乐而不为?

“按着惯例,画展收入的百分之十捐给基金会;布展和撤展都由举办画展的人负责。”做过一届总导演的李沙,对基金会的各项要求了如指掌,便把要求告诉了向红。

“你放心,我保证布展、卖画、撤展都不会给你添任何麻烦。只要能把画卖出去,基金会收取百分之十也是合理。如果我们自己租场地,不管能不能把画卖出去,都要交场租费。”向红信誓旦旦地表示同意。

李沙对这“一石三鸟”的结果非常满意:第一可以帮助向红排解经济窘境,在哈桑面前赚得面子;第二也可以让基金会得到一笔慈善资金;第三还可以让向红安心排练节目。

果真,当向红得知基金会同意了画展的计划,她不论多忙多累,都会积极配合大家的排练时间。由于她跳钢管舞的柔韧体能,很快就跟上了大家的练舞节奏。

可是今晚,她再次缺席。

“都过去半个小时了,向红怎么还没有来?李沙,给她打个电话,怎么这么没有组织纪律性!”高队长有些揾怒。

 “余科长昨天去世了。她说正在帮向阳安排后事,一会儿就到。”李沙跟向红通过电话后向众人解释。

虽然李沙知道余科长病故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情,但是听到这个消息后,仍然觉得心情沉重。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是,在场的其他人却无动于衷。

“让向红代我们给余科长送个花圈吧?”李沙提议道。

“不要写我的名字。”高队长马上表态,“他不配!”

李沙愣住了。尽管她知道高队长下放到连队是余科长的决定,但是那毕竟是高队长知道郭燕隐瞒了真实年龄,有错在先。总不能把这笔账都算在余科长的个人头上吧?

“老高受的苦你们是不知道。他从演出队到连队后,自杀了两次,要不然也不会当着医生的面儿砍去自己的手指。”郭母显然是看到了李沙错愕的表情,抚摸着高队长的左手说道。

“也别代表我。今天向红不在,我就说个痛快。这叫报应,一报还一报。当年向阳姐俩告密,余科长为了保自己的乌纱帽,就把我们都整到基层劳动。结果咋样,今天我们都在美国聚会,轮到向阳给他送终。这叫恶人有恶报!”郭燕也咬牙切齿地说道。

李沙下意识地看了看薛大鹏,薛大鹏赶紧把目光移到一旁,没有表态。偏巧,这时向红敲门进来。

“对不起,我来晚了。李沙跟你们说了吧?我刚才在帮我姐安排余科长的后事。”向红见众人都默不作声,以为是听到余科长逝世的消息表示哀伤,就说,“他是肺癌晚期,手术也没用了。去世比活着好,少遭些罪!”

“代我送个花圈吧。”李沙叹息了一声。

“花圈就免了吧。向阳说余科长生前交代过,他这辈子年轻时没活出个军人样儿,年老时没活出个人样儿,没什么可追思的。不过他有三点希望:一,不要告诉儿子大军他已去世,这样让他在狱中还有个盼头;二,不要开追悼会,等大军出狱的时候,带着小兵把他的骨灰撒到北大荒的麦田里;三,将遗嘱交给大军,让他为母亲向阳养老送终。”向红说着,眼睛开始湿润。

“别难过了,至少余科长去世前有孙子陪着。”李沙安慰道。

 “是呀,唯一宽慰的是,小兵可以回来读书了。”向红长吁了一口气。

“小兵是个好孩子,回来后我帮他补习SAT。”薛大鹏终于找到一个恰当的时机说出自己觉得最恰当的话。

“时间不等人,那我们就开始练节目吧。”郭母拍着手掌大叫道。

就在众人起身练舞的那一刻,高队长对向红说道:“告诉向阳,节哀顺变。”

向红非常感激地说:“我代她谢谢您啦。”

郭燕不以为然地对着高队长叫道:“你刚才还说……”

郭母赶紧接过话茬:“听艺术总监的。哪儿那么多话!”

其实,向红并没有注意郭母和郭燕的对话和表情,因为她正在向李沙说明小兵和向阳会带着她父亲的几幅画来参展,希望能够在画展中把父亲的画卖出个好价钱,以保障收养小兵的担保金。

李沙知道向红父亲的画在东南亚一带很值钱,并且名声也很大,所以便高兴地接受了这个锦上添花的建议。

“从现在起,大家都不要说话了,我们开始练‘打靶归来’。”高队长拿出当年在演出队的威严,点击了手机上的音乐,带领李沙、薛大鹏、郭燕和向红,以及郭母一起跳起了刚柔并济的舞蹈。  

 

3

向阳家。窗外的大雪将午后的夕阳遮挡得干干净净,使屋里昏暗寂静。从外面刚刚回到家里的向阳,帮助小兵拍去身上的雪花,然后平静地说:“把爷爷的骨灰放到桌子上吧,挨着他和你爸爸的照片。”

小兵很听话地照办了。

向阳抚摸着骨灰盒,看着照片说:“老余啊,大军再有个三、四年就出狱了,你就在这儿多待些日子吧。小兵要回美国了,向红让我把我爸的画带给她,所以我也要离开一段时间。家里有我妈和保姆在,你不会孤独的。小兵,跟爷爷说两句话吧,明天你就要回美国了。”

小兵愣愣地盯着骨灰盒说:“为什么要走得这么急?”

向阳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你小姨奶说,要把你曾姥爷的画拿去展
销,凑足了钱好给你担保收养的手续。来,帮奶奶把床底下和衣橱后的版画都掏出来。”

小兵趴到地上,从床底下拽出两幅用毯子包裹好的版画。当向阳把版画从包裹里拿出来的时候,小兵没有对版画本身表现出任何兴趣,反而为难地抓了抓头发说:“这么大?两幅画就把我的箱子占满了。”

向阳小心翼翼地将画立在墙边:“没关系,奶奶这次去什么都不带,就拿这些画!去,把衣柜后面的三幅画也拿出来。”

五幅画都被向阳恭恭敬敬地靠在了墙上:“这是你曾姥爷给我和你小姨奶的遗产。要不是为了你,我们哪舍得卖呀!”

小兵不以为然地:“这些画又不是古董,能卖几个钱?别折腾了。”

向阳不以为意:“这些画哪儿好我说不准,可是你曾姥爷的画值钱我是知道的。咱们就听你小姨奶的,她说行就是行!今后你在美国要多孝敬你小姨奶,她为了你可操了不少的心。”

小兵指着向阳的母亲说:“你去美国,太奶行吗?”

向阳看了一眼斜靠在床头、表情木讷的母亲,长叹了一口气:“我把画儿送去就回来。我已经跟保姆说好了,我不在的时候给她双倍工资。”
    小兵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哎,奶,你说小姨奶给咱们买好了机票,可是去美国是要签证的。你没有签证吧?”

向阳的脸终于绽开了笑容:“要是等你提醒,黄花菜都凉了。你小姨奶一去美国就给我办了十年的签证。要不是你太奶的原因,我可能早就去了。”

“小姨奶是不错。奶奶,你放心,你们俩老了,我养活!”

“有你这句话就够了。去,把箱子拿来。”

小兵把箱子拿来,向阳发现即使最大型号的箱子也放不下那两幅大的版画,她索性再用毯子把画包起来,找出两块胶合板把画夹在中间,然后再用绳子和胶带左一层右一层地把它们捆绑在一起。

结实是够结实的啦,可是小兵的一句话就说得向阳目瞪口呆:坐飞机是有分量限制的!

不过,这个世界上好像就没有能难倒向阳的事情。她把另外三幅小些的版画放进小兵的箱子里,这样平均起来不会超重!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他们仍然在入关时遇到了麻烦。

 

4

这天,所有的人都集中到李沙家排练,因为薛大鹏家已被警告多次——邻居找到小区管委会,反应薛大鹏家每天又唱又跳影响了左邻右舍;管委会找到房主提醒房客早晚不能制造噪音;房主找到中介去警告房客;中介找到李沙转告薛大鹏,声言再不解决噪音问题,就以违约将房子收回,并且不会退还押金!

李沙意识到问题的严重,因为合约注明是一个人住,不能转租,但是现在有四个人住在一起,而且快一个月了。她一方面向中介解释郭母等人都是visitor(客人),过几天就会离开;另一方面赶紧把排练场地挪到自己家。她家毕竟是独体别墅,只要把门窗关严,就不会影响到邻居。

好歹把薛大鹏的住处保住了,排练的时候又不见向红啦。

“向红怎么这么没有组织纪律性!演出只有一个星期了,这样下去会影响到整个节目的质量!”高队长很不开心地说道。

组织纪律?坐在一旁的李沙突然意识到,许多被记忆遗失的语言随着高队长和郭母的到来,正渐渐地在她的记忆中复苏。有些词汇曾经是她生命中的过往,但是现在听来总是觉得有些刺耳。是的,向红常常晚来早走不对,可是她为了生存要打工赚钱的!

“老高,我们应该把艺术团的团规也放到微信群里。”一直在房间里走动的郭母好像终于深思熟虑一般,把手一挥说道。

“妈呀,啥时候我们都成了艺术团啦!”郭燕叫道。

“你听岔了。我是说把我们老年艺术团的团规加到“旅美群’中,这样就明确了我们的指导方针。”郭母一本正经地强调。

“你可别折腾了。就五、六个人还搞个指导方针!你简直能让人笑掉大牙。”郭燕不以为然。

“八个字,我来写。团结、紧张、严肃、活泼。我已经发给大家了,向红是过来人,她明白这几个字的意思。”说话间,高队长已经把打好的字微信给了向红。

正在准备小吃的李沙欲言又止。她想告诉郭母和高队长:向红离婚了,没有了经济收入;她的未婚夫没有申请到永久绿卡,已经离境快一个月了;她刚刚找到一份按摩工作,每次来练舞都是和同事替换时间……可是,可是向红不让她告诉郭姨、高队长和薛大鹏,当然也就包括了郭燕。向红说:树要皮,人要脸,她在美国已经把面子丢尽了,不能再把中国的那点儿面子一同丢光!

“时间不等人。老高,开始吧。”郭母见向红迟迟没有回音,就对高队长使了个眼色。

“好,我们先练。李沙到前排,向红来了让她在后排,动作差点儿也没关系。大鹏,你和郭燕站在一起,以防向红不能参加,你们第二排就插在第一排的空隙中间。”忙碌中的高队长顿时意气风发。

正当大家随着“打靶归来”的音乐动起来的时候,李沙的手机响了起来。

“谁的手机?不是说好排练的时候把手机关上吗?”高队长厉声地说道。

“我忘记关了。”李沙正欲把手机静音,一眼瞥到屏幕上显示Isabella,便脱口而出,“是向红。”

“不接。都这个时候人还不来,还找借口。没有她,地球照样转!”郭母一边跳舞一边下达了命令。

李沙把手机设置成静音。即使这样,她也可以在音乐声中听到手机持续地震动了几次。她很奇怪一向独立自主的自己,竟然被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震慑住了。

是的,十几天的接触,她发现郭母表面上娇小柔弱,但是骨子里争强好胜。不管她看到是好房子好车,还是好衣服好吃的,只要是粘上一个“好”字,即使与她无关,她也免不了要露出鄙夷的神情,然后加上“我”这个主语,义愤填膺地说:我不稀罕……我最讨厌……我反对……我不在乎……。有好几次李沙都想告诉她“没人说这跟你有关系!”,可是面对一位快八十岁的老人,你忍心和她一般见识吗?

大脑开小差的李沙,正在机械地随着高队长的动作舞动着四肢,只见汉斯走到客厅,对李沙挥了挥手中的手机:“找你的。”

李沙赶紧离开队伍去接电话:“向红?对不起,我们刚才在练舞,所以手机静音了。别急,慢慢说。什么?被拒绝入境?你告诉向阳,千万别闹,越闹越糟。你放心,我现在就跟汉斯讲,你等我的电话。”

李沙见汉斯已经回到书房,就对高队长说:“向红在机场接向阳和小兵有些麻烦,我可能要跟汉斯去一下。你们在这里练,我回来后再跟向红补上。”

“我也去吧?”薛大鹏关心地问。

“也好。我去告诉汉斯,咱们越快越好。郭姨,你们先练吧。”李沙说完就朝书房快步走去。

高队长像泄了气的皮球,往沙发上一坐:“这人都走了,还练什么呀!”

郭母和郭燕也无奈地坐在了沙发上。

 

5

国际机场出站口,翘首等待多时的向红看到人群中走来的李沙、汉斯和薛大鹏,顾不上周围异样的目光,扑到汉斯的面前就跪了下去:“快救救我姐姐吧。快救救小兵!”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让汉斯倒退了两步。李沙赶紧上前拽起了向红:“你这是干什么!”

向红一下子扑倒在她的怀里,抽泣着说:“我姐在里面都快急疯了。她见小兵被拒绝入境,跟海关的人吵了起来。开始人家还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可是找来了会说中文的人,她还跟人家大吵大闹,现在连手机都被没收了。我都不知道他们现在到底咋样啦!”

李沙安慰道:“别急。汉斯有律师执照,我有法庭翻译执照,我们是可以跟海关交涉的。你和大鹏在这儿等着,有什么情况我给你电话。”

向红激动得不知说什么是好,只一个劲儿地点头说“好、好、好”。她和薛大鹏在机场出口处目送着汉斯和李沙朝海关走去。

 

6

汉斯和李沙在工作人员的带领下,走进一个没有窗户的小屋。小屋有一位全副武装的女人,面无表情地站在靠门的角落里,看着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瘫坐在地上“嘤嘤”直哭的向阳。

也许是因为李沙和向阳都在微信群里,所以李沙走进小屋就认出了向阳:“向阳,我是李沙。”

绝望中的向阳突然间看到李沙走进房间,惊讶得半晌没有说出话来。

“这是我先生汉斯。他会向你说明情况。”李沙用手帮助试图起身的向阳从地上站了起来。

面对汉斯,向阳的嘴动了动,最后还是转向李沙:“我不会说英语。”

“我会说汉语。”汉斯说道,“我们都爱小兵,可是他做错事了,我们都帮不了他……”

“是这样的。拿美国学生签证是不能打工的。可是小兵过关时,海关在他的手机微信中发现了金钱交易记录,证明他在网上给两家美国小公司做过coding,赚了几千美元。” 李沙担心向阳无法接受汉斯的直截了当,便将前因后果对向阳解释了一下。

“It’s illegal if he doesn’t have a working permit in America.(在美国没有工卡打工是非法的。)”汉斯补充道。

“我先生说,在美国没有工卡属于非法打工。也就是说,在这种情况下,谁都帮不了小兵。”李沙将汉斯的话翻译给向红。

“我的大孙子啊!等等奶奶,奶奶跟你一起回去!”向阳一听,刚刚收住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哭嚎着朝门口冲去。

“向阳,你冷静些。我们刚才看到了小兵,他很好,也做好了回去的准备。他说你一定要入关,不然的话,你给向红带的两幅画也不能入关。”李沙拦住向阳,竭尽全力地劝导她。

“那,那我能跟小兵通个电话吗?”向阳的情绪略加平稳后说。

“这里不能通话。不过,汉斯已经跟海关沟通过了,你的手续没问题,只要你不再哭闹,他们就允许你入境。当然手机也会给你。到时候你就可以跟小兵通话了。”李沙竭尽全力地安慰着向阳。

“那好吧,咱们走,我要跟我大孙子通电话。”向阳说完就迫不及待地朝门口走去。

没走两步,向阳就被把守在门口的女警拦住,让向阳在一张纸上签字。

汉斯接过那张纸看了一下,对李沙说:“It’s OK.”,然后将纸交给了向阳。

 “例行公事,你签上姓名就可以离开这里了。”李沙瞥了一眼表格后,对向阳说道。

向阳叹了一口气,在纸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Yang Xiang.

 

7

“小姨奶,你放心,我行李箱的三幅画会好好保存的,等你下次回国再给你。”坐在登机口等待回程的小兵正在与向红视频,脸上并没有太多的沮丧表情。

“你放心,这次他们不让你入关,等小姨奶把收养手续办妥了,你照样能回来……”视频中泪眼蒙胧的向红哽咽地说不出话来。

“小兵,我们通话时你说想开个网络‘G吧’,靠寻人启事赚钱。我看你回去后就做,你一定会成功的!如果钱不多,我来投!”

“不行啊,小兵。你回去后好好学英语,等我办好了收养手续,你再回来读大学。”向红赶紧擦去脸上的泪水,语气坚定地说。

“小姨奶,其实去美国从一开始就是你们的意思,我根本就不想在那儿呆。我现在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开个‘G吧’,像Facebook 的Elliot Zuckerberg,出奇制胜,不上大学照样成功!”小兵越说越兴奋,竟然忘记了自己很快就要跟着航班返回中国。

 “小兵啊,我的大孙子,奶奶对不住你呀,不能跟你一起回去了……”视频里出现了向阳的大脸盘,眼泪溶解的睫毛膏使她看起来十分苍凉。

“奶,你就安心地在美国多住几天,曾姥姥那儿有我,你就放心吧。”小兵觉得自己的鼻子正在堵塞,泪囊再也挡不住即将涌出的泪水,他赶紧对着视频说道,“我的手机快没电了,我到中国时会给你们发信息的!Bye-Bye!”

小兵关上手机,眼泪“刷”地一下喷射出来。他原本想放声大哭,但是看到不远处有押送他上回程飞机的海关人员,他就装作不经意地把眼泪一抹,戴上耳机听起了音乐。尽管他的两腿似乎是随着音乐节奏摆动着,但是他的脸上还是流下了两行泪水。

 

(待续)

李岘长篇小说《微时代VS青春祭》连载27

尬 舞

 1

车,停在了连体别墅的大门前。郭母从车上下来,一边活动着筋骨,一边兴致勃勃地观看着周边的环境:“瞧这草绿的。都快12月份啦,这树上还开着花呢!来,李沙,给我在这儿照张像。”

郭母把手机递给李沙,自己在结满粉红色小花的大树旁做了一个环抱树干的动作。当李沙拍下这个镜头之后,她让李沙等等,然后爬上了树干,将两脚踩在树杈间,举起双臂做出胜利的姿势……

郭燕从房子里跑了出来,大着嗓门喊着:“薛大鹏,这房子咋样?”

薛大鹏和高队长正在拿后备厢里的行李,郭燕愣住了:“高队长?你咋来了?”

薛大鹏得意地笑了笑:“不但高队长来了,你妈也来了。”

“我妈?”郭燕这才看到站在树上的郭母,“哎呦妈呀,真能作妖!”

这时郭母也看到了郭燕,也顾不上拍照了,赶紧试图从树上下来。郭燕赶紧奔了过去,和李沙一起帮郭母从树上下来。

“燕子,妈来看你来了!”郭母下树后一把抱住了郭燕。

郭燕推开了母亲的拥抱:“这大老远地,来看我干啥。”

郭母的神情转悲为哀:“你这孩子——”

李沙赶紧解围:“这次郭姨和高队长帮了大鹏很大的忙,大鹏请你妈来美国玩玩,也好见见你。”

薛大鹏赶紧补充:“是你弟弟给你妈和高队长买的机票,让我把他们带来见你。你弟弟说他也很想你,但是开餐馆走不开。”

郭母用讨好的口吻接过话:“你弟弟总惦记着你,让我带了好多礼物给你。”

郭燕的表情渐渐恢复了平静。李沙见状赶紧说:“郭姨,咱们进屋聊。”

 

2

李沙引导着高队长将郭母的行李放到一间卧房,然后又指导着薛大鹏把他的行李放到另外一间卧房。

“这得花不少钱吧?”郭母好奇地打开所有带门的房间,连卫生间与储藏室都没有错过。

“大鹏说了,要让您住得舒服一些。小区有游泳池,与咱们的后院只一墙之隔。”

“太好了!游泳是最好的形体锻炼。”郭母像少女般地欢呼雀跃起来。

郭燕不以为然地瞥了她妈一眼,自行到厨房准备食材去了。

“大鹏,你带郭姨和高队长到后院转转,我和郭燕准备晚饭。”李沙向薛大鹏使了个眼色。

“跟我来,参观参观后院。”薛大鹏心领神会地说道。

李沙见众人走进后院,就转身走向厨房,对着低头准备食材的郭燕说:“你可别怪我先斩后奏。薛大鹏怕你不见郭姨,让我先别告诉你。其实,你也看到了,尽管你这么多年不见她,可是只要你有事找她,她都二话不说就照你的意思办了。现在连薛大鹏都不计较过去的事情了,你做女儿的,还能一辈子不认妈呀?”

郭燕仿佛做了什么错事,头也不抬地说:“不是我不想认,是我不想叫她妈。我也不知是咋回事,就是张不开嘴。”

李沙边洗菜边说:“听薛大鹏说,你妈这次来要多住些日子。你也不用急着叫她妈,就是态度好些。她也快八十岁的人啦,别等到今后想叫妈都没机会的时候后悔!”

郭燕叹了口气:“咱们也是当妈的人啦,我咋不想叫她一声妈呢?可是你看看她,都啥年龄了还穿得花枝招展的!”

李沙忍俊不住地笑了一下:“你就别用你的标准要求你妈了。听大鹏说她还组织了一个老年艺术团,你妈还能跳街舞呢!”

郭燕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还老年艺术团呢!你没听说过‘中国大妈’呀?都是我妈这型的,走哪儿跳哪儿,也不知道磕碜!”

李沙更加忍俊不住:“如果所有的中国大妈到了你妈这把年纪还能唱能跳,那还真了不起呢!”

不知什么时候郭母已经从后院回到了房间:“李沙呀,有时间要多回国看看。现在不仅是中国大妈能唱会跳,中国大爷也有很多人加入我们老年艺术团了。跳舞是最好的健身方式。”

说着,郭母在手机中选了一首曲子:“我这一路做了十几个小时的飞机,得活动活动腿脚啦。”说着,她就随着手机里播放的“五十六个民族”的乐曲,在客厅里翩翩起舞了起来。

随着郭母不断变换的动作,半个世纪前的记忆瞬间呈现在李沙的脑海中:“动脖”是新疆舞,“抖肩”是蒙古舞,“垫脚”是西藏舞;“转圈”是彝族舞……

李沙至今都记得上小学时赶上了“文革”跳忠字舞的时代,尽管那时由“红卫兵”和“红小兵”组成的五花八门的“宣传队”都千篇一律地随着“北京的金山上”和“大海航行靠舵手”跳着唱着,但是李沙参加的“红孩子宣传队”直接由文化局革委会领导,走街串巷的演出似乎也比一般宣传队有规模有气势。

那时各个宣传队都走街串巷,任何一处空地,只要把旗帜一竖,不到五分钟就会被路人围成一个圆圈,并且前排的人都自觉地席地而坐,后排便约定俗成地站出一圈又一圈。圈里,就成了临时舞台。

李沙记得每次演出完,“红孩子宣传队”的孩子们就可以得到一个面包和一瓶汽水。那时几乎不上课,孩子们在一起除了“弯腰劈腿”,还练习新疆动脖和蒙古抖肩。也许是因为楼里住着省歌舞团的台柱子,耳濡目染,几个女孩子到一起就练习“动脖”和“抖肩”。

想到这里,李沙下意识地将右手高过头顶,左手平伸在胸前,然后试着将头左右晃了两下,居然还能做到肩膀不动只动头的姿势。她有些得意了,试着跟随郭母学做了几个动作,竟然也跟上了节奏。

郭母边跳边朝站在一旁的郭燕招手。原本笑得前仰后合的郭燕,此刻却转身回厨房做菜去了。

其实,郭燕在母亲的舞姿中也感受到了一股力量,像一股暖流冲击着她内心板结多年的一块坚冰。这是一种陌生的感觉,但是令她身心舒畅。她原本也有一种丢下手中的食材,像李沙那样落落大方地与母亲跳舞,可是她明白北大荒的农耕生活已经使她远离了少女时代的梦想,那是一块一碰就会心痛的地方。想到了心痛的感觉,她顿时将那股正在内心融化坚冰的暖流阻止住,拒绝这种陌生的甜蜜。

这时薛大鹏带着汉斯和高队长从后院走进客厅,高队长二话没说就拽着薛大鹏加入到郭母和李沙跳舞的行列中。

汉斯露出惊讶之色,但是很快就随着音乐的节奏鼓掌叫好。薛大鹏扭捏地从跳舞的队伍里出来,汉斯对他说:“我不知道中国人都会跳舞。”

薛大鹏有些羞涩地说:“文化大革命的时候,学校不上课,谁都可以到街道上唱歌跳舞。”

这时李沙停止了跳舞,兴奋地走到他们的身旁:“几十年都没跳了,居然还记得!”

这时舞曲已换成“打靶归来”,高队长和郭母瞬间回到二十岁的精神状态。那种飒爽英姿的感觉抵消了高队长头上的白发和郭母脸上的皱褶所呈现出来的年轮;那种挺胸仰首的饱满精神,给人一种无往不胜的阳刚之气。尽管在举手抬足中能看到高队长左手失去的小手指和郭母一条腿长一条腿短的残疾,但是两个人的舞姿将这些缺陷全部“屏蔽”,使李沙沉浸在内心深处的感动之中。

郭燕把音乐停掉,对众人说:“大家都入座吧。我准备了四个凉菜,六个热菜。按照咱们东北人的规矩,先就着凉菜喝酒,然后我端热菜上桌。”

李沙这才发现向红没来。她赶紧查看微信,看见了向红的留言:晚到半小时。只有我一个人来。

 

3

众人刚刚走进介于客厅和厨房之间的饭厅坐下,向红便出现在大家面前:“对不起,我来晚了。”

李沙也来不及询问哈桑怎么没来,就赶紧向众人介绍道:“郭姨,她是向红,我们当年一起去的北大荒。”

其实郭母的眼睛从向红一进门时就亮了起来——在一群六十加的人堆里,向红的美丽和艳丽,就像一束突然间照射到房间里的彩虹,顿时让人眼前一亮。

向红与众人打了招呼后,被郭母拽到身旁的位置上坐下:“你比我家燕子还大两岁吧?你是怎么保养的?脸上连个皱褶都没有。瞧你这身材,怎么练的?是不是喜欢跳舞?”

郭燕见母亲握着向红的手不肯放开,阴沉着脸,把一盘菜重重地放在了餐桌上。

李沙见向红在郭母热情如火和郭燕冷若冰霜的情绪里不知如何是好,就急忙解围说:“向红,你来之前郭姨和高队长表演了一段‘打靶归来’,相当精彩。”

郭母赶紧说:“我们老年艺术团,还上了吉尼斯世界纪录了呢。”

汉斯忍不住插了一句:“Guinness World Records?”

郭母没听明白:“啊?”

李沙也似信非信地问道:“你们上了吉尼斯世界纪录?”

一直没有说话的高队长,此刻像传达文件似的一字一句地说道:“去年,我们老年艺术团参加了咱们中国14个城市,有5万人参加的广场舞,一起挑战了最大规模排舞的吉尼斯世界纪录,创下新的世界纪录。”

一直举着酒杯的汉斯,终于找到机会把酒杯高高举起:“为了你们的Guinness World Record, 干杯!”

在干杯声中,郭母用舞台报幕员声情并茂的语气介绍道:“我们艺术团在国内影响很大。虽然我是团长,老高是艺术总监,可是他比我有名。他现在是‘网红级’的领舞老师,线上线下有几万名领舞的老师跟他学舞!”

李沙不解地问:“线上线下是什么意思?”

高队长又一板一眼地说道:“线下是面对面地教舞,线上就是通过电脑教授。也就是说,全国目前有200多万广场舞的领舞人员,他们大多数都是通过线上和线下的学习,然后再带领当地的团队活动。据《中国广场舞行业研究2015年报告》估计,当年跳广场舞的人数在8000万到1亿人之间。也就是说,现在的人数至少在一亿以上!”

汉斯脱口而出:“My God, It’s amazing.(天啊,太难以想象了。)”

高队长被汉斯的一声赞美打断了话题。薛大鹏赶紧向他解释道:“他的意思是说‘了不起’。”

汉斯朝高队长竖起了大拇指:“一亿人都跳同样的舞蹈,这在美国是不能想象的!”

高队长一听,兴奋地为汉斯和自己斟满了酒,也举起大拇指说道:“你的,这个。”

薛大鹏赶紧向汉斯解释道:“他说,你也非常了不起。”

高队长兴致更加高涨:“如果所有的美国人都能像您这样高瞻远瞩就好了!李沙,你找了个好老公。”

李沙含笑说道:“谢谢。”

高队长借着酒兴对众人指点江山地说道:“你们听说过‘你好,中国大妈’这个品牌吗?”

一直没有机会说话的向红赶紧接过话说:“网上到处都是中国大妈的新闻,我还真不知道是个品牌。”

高队长兴致勃勃地说:“我知道有些‘中国大妈’的报道很负面,但是这个品牌叫‘你好,中国大妈’,这意味着对广场舞的支持与肯定。现在这个品牌的口号是‘你好大妈,向世界出发’,去年还获得了‘大众文化杰出活动品牌奖’。”

向红兴奋地说道:“我在网上看过中国大妈在纽约时代广场上跳舞的视频,当时还奇怪哪儿来的这么多穿旗袍的同胞……”

郭母再也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插言道:“不止是纽约,还有英国、法国、澳大利亚、日本,还有好多国家,都出现过我们中国大妈的广场舞。不瞒你们说,这次我和老高来,一方面是看儿孙,另一方面也想考察考察,看看能不能在洛杉矶也搞个广场舞,让这里的美国人民也看看我们中国大妈的精神风貌!”

这时正巧郭燕上菜,瞥了她妈一眼,不以为然地说:“都快八十岁的人啦,还瞎折腾个啥呀!”

李沙见郭母下不来台,赶紧给郭母夹了一些凉菜:“郭姨,咱不说广场舞,就说你和高队长刚才跳的舞蹈,真精彩!郭燕,你还记得我们在演出队时,高队长让我们早起练功,怎么叫你都不肯起床吗?”

薛大鹏笑着说:“我还记得郭燕压腿的时候都能睡觉。”

郭燕也开心地笑了:“你还记得那事儿呢?那昝咋睡都不够。”

郭母难过地拉着郭燕的手说:“燕子啊,妈对不住你呀,那前儿你才十五岁就去了北大荒,没想到这一去就是一辈子呀!”

郭燕想从母亲的手中抽出自己的手,但是看到母亲正用另一只手抹去脸上的泪珠,她的眼圈儿也红了:“当年也是我自己要去的,跟你没关系。”

郭母抽泣起来:“如果我没有被关押起来,你也不会受到牵连。”

高队长走到郭燕的身旁,像长辈一样地拍了拍郭燕的肩膀说:“你受到的不公正待遇我懂,因为我被下到连队后感觉生不如死。不是活儿苦,是心里苦不堪言。你知道我为什么跟你妈结婚吗?从演出队下放到连队,我唯一的精神寄托就是你妈!从我代表演出队到省城招人,我就发现你妈很像我的初恋夏芳。夏芳是哈尔滨知青,在一场抢救山火中壮烈牺牲。这么说吧,那时你妈在省城专业剧团做革委会主任,我哪敢有非分之想啊。可是她在我绝望的时候寄信给我,让我安心在连队劳动,说‘一颗红心两种准备’。开始我还真是天天盼望着归队,但是后来的事情大家都知道,我就不说了。总之,我回城少了一根手指,她出狱瘸了一条腿。这下我们两人可以平起平坐了,所以我等她一出狱,就把她接到了北京。”

郭母像少女般娇羞地补充道:“我刚开始给他写信没想那么多,只是觉得他因为我们家燕子的年龄受到了牵连,我就应该想办法帮他。可是形势突变,我给他写封信的机会都没来得及就进去了。”

高队长绘声绘色地接着说:“突然间接不到信,又赶上知青大批返城,经过一番折腾我终于以病退回城了。返回北京路过省城的时候,我特意留了两天去找她,这才知道她已经进去了。”

薛大鹏突然间从饭桌上站起身来,青筋暴露的脸上胀满了愤恨。他想说什么,最后还是克制住自己的情绪,说了句:“对不起,我去一下卫生间。”

薛大鹏逃也似地离开了餐桌,躲进了不远处的卫生间。众人不知所措地呆坐在餐桌旁,尴尬地听着卫生间隐隐传出来的哭声。郭燕甩开母亲一直握着自己的手,表情麻木地返回厨房。

 

4

卫生间里的薛大鹏,边哭边把洗手池龙头里的水放到最大处,然后压抑住音量仰天长啸:“妈,你在哪儿呀!”

在卫生间窄小的空间里,薛大鹏瘫软地跪在地上。

“大鹏,你没事吧?”门外传来李沙的敲门声。

薛大鹏缓缓起身用冷水抹了一把脸,再把脸上的泪水和水珠擦干,这才打开卫生间的门。在开门的那一瞬间他愣住了:不仅所有的人都聚集在门外,而且眼睁睁地看着郭母的身躯一点点地矮了下去,最后跪在了他的面前。

大鹏惊叫起来:“干妈,您这是干什么,快起来。”

郭母手里拿着一张照片,泪流满面地说:“鹏儿,你再给干妈一个机会,让我向师姐赔罪!姐姐呀,如果你在天有灵,就原谅妹妹我当年的鬼迷心窍。不论我今生受到什么惩罚,那都是罪有应得!姐姐呀,你的骨血就在这里,我会对鹏儿比对自己的亲生骨肉还要好……”

薛大鹏搀起郭母,发现她手里的照片是一张当年自己的妈妈和郭母同台演出《白蛇传》的剧照。照片上的妈妈对于薛大鹏有些陌生,因为五十多年日夜思念的母亲,已经无法用人间的美丽所比拟。他将照片立放在客厅的花台上,然后对郭母说:“您还记得《白蛇传》里小青的唱腔吗?”

郭母诧异地看着薛大鹏说:“你说哪段?”

薛大鹏没有多言,而是张口用青衣的声音唱起了白蛇的京剧西皮摇版:“听一言来心意转,许郎果不负婵娟。扶起冤家重相见,从今后不要变心田。”

郭母用一个旁白“呀”了一声,用西皮摇版唱起青蛇的那一段:“他夫妻依旧是多情眷,反显得小青心意偏。倒不如辞姐姐天涯走远,姐姐,多多保重,小青拜别了!”

大鹏学白娘子叫了一声:“青妹!”

郭母走着台步来到摆放着剧照的面前,凄厉地用京腔喊了一声:“姐姐!”然后磕了三个响头。

薛大鹏上前扶起郭母,恢复了富有磁性的男声说道:“干妈,我妈已经原谅您了。”

泪如雨下的郭燕,再也忍不住自己的情感,扑到郭母的面前叫道:
“妈!”

在场的所有人都泪眼蒙胧,只有汉斯像水里的一滴油,不明就里地看着这一切:“你们这是在演戏吗?”

汉斯的话让大家破涕为笑。

李沙借此机会说:“菜都凉了,大家赶紧吃饭吧。”

 

5

当众人再次坐到餐桌上时,李沙为了淡化刚才凝重的气氛,就对薛大鹏笑着说:“大鹏,过去只知道你是男高音,没想到还能反串青衣。”

郭母接话说:“这是老天赏饭吃。”

高队长也一本正经地说:“我看你也别找工作了,早点退休,咱们一起干!”

薛大鹏笑了:“干什么?唱歌跳舞?我现在可是在美国,糊口还是第一位。”

李沙说:“我觉得两者不矛盾。现在美国的华人社区有很多文艺团体,乐团、合唱团和舞蹈团,几乎所有的人都有自己的工作,只是用业余时间练功和演出。我们还有一个华人文教基金会,每年都会组织这些文艺团体举办新年慈善晚会,用捐助来的钱做公益事业。现在越搞越大,每年都会在美国千人剧场里演出。”

郭母兴奋地说:“那可太好了!有机会你跟基金会的领导说说,看看我们夕阳红艺术团能不能参加一次你们的演出。”

一直没有说话的向红,此刻柔声细语地说道:“郭姨,那您可找对人啦。李沙正在主办今年的新年晚会,12月29号在美国的剧场演出。”

李沙赶紧接过话茬:“不是我,是文教基金会责成我们民乐团负责今年的演出,我只是负责节目安排。”

向红加快了语速说:“你太谦虚了。黄律师都告诉我了,你是这次的总导演,权利很大,让谁上谁就上,让谁下谁就下!”

李沙笑着对向红说:“你这是捧我啊,还是害我呀?最近我正愁着怎么办这台晚会呢。年年都是这些团体,想出新很难,所以我正在想是不是要请一家国内专业团体来参加这次演出。”

郭母高兴地说:“干脆就和我们夕阳红艺术团合作,你们出场地,我们出节目,保准让美国的华人同胞们看到一台精彩绝伦的演出!”   

高队长也兴奋地补充道:“我们夕阳红艺术团有许多退休的专业舞蹈演员和歌唱家。我们已经在马来西亚、越南演出过,如果能来美国,一定不负同胞的热切期望。”

李沙犹疑地问:“不会就是跳广场舞吧?”

高队长不等郭母说话,马上说道:“我们艺术团就像咱们当年的演出队,吹拉弹唱的人比比皆是,编个十个八个的节目轻而易举。”

李沙说:“基金会主办这台节目的目的不仅是为助学筹钱,还要鼓励当地文艺团体在美国弘扬中华文化。所以,新年晚会的节目还是要以当地文艺团体为主。当然,如果你们不需要我们这边出差旅费的话,我觉得出几个节目也许能让观众有耳目一新的感觉。”

郭母激动得手舞足蹈起来:“你跟基金会的领导说,现在国内不差钱。我们艺术团来演出,所有的费用,自己出!”

一直默默无语的薛大鹏说了一句:“即使有钱也没那么容易拿到签证。”

李沙想了一下:“我把你们的想法跟基金会反映一下,听听主办方的意见再说。来,吃菜。”

薛大鹏拿起酒瓶走到汉斯面前,斟满两个人的酒杯后,用颤抖的声音说:“Attorney Schneider, this is not wine.  This is my tears of 196 days in prison. It is impossible for me to sit here if you didn’t help me to get out from the mess. Thank you very much.(施耐德律师,这不是酒,这是我的泪,是我在监狱里一百九十六天的眼泪。如果没有您的帮助,我不可能脱离那些麻烦。谢谢您!)”

汉斯也举杯说道:“Call me 汉斯 please. I want to say thanks to you too. If I had a second surgery, I could lose my business. For both of us,干杯!(叫我汉斯吧。我也想说谢谢你。如果我做了第二次手术,我可能会丢掉我的生意。为了我们,干杯!)”

在场的大多数人都不明白薛大鹏和汉斯在说什么,只有李沙清楚两个男人碰杯的意义。她的眼睛湿润了。

“李沙,这杯酒里有我全部的喜怒悲哀,你懂的。我先干为敬!” 薛大鹏将第二杯酒又一饮而尽。

李沙有些着急地说:“大鹏,你刚下飞机,别喝得太急。”

郭母跟高队长对视了一眼,不再说话啦。

郭燕一边给薛大鹏夹着菜,一边对众人说:“我做的菜不好吃咋地?咋没人动筷子呢?再不吃都凉了。”

郭母吃了一口凉拌菜说:“这还是我第一次吃燕子做的饭呢。四十多年了,我做梦都在想燕子呀。”

郭燕的眼睛有些湿润,她赶紧将头低下,又加了许多菜到郭母的盘子里:“说说又来了。大家都消停地赶紧吃吧。”

郭母抹着眼泪说:“明天妈给你做北京炸酱面,是跟你高叔学的。”

正在这时向红的手机响了。她起身离开了餐桌,但是很快又回来用手机对着餐桌扫了一下,然后又转身躲进厨房。

郭燕一如既往地大着嗓门问李沙:“哎,哈桑咋没来呢?”

李沙示意她小声点,把自己的声音也压到最低:“我还没来得及问呢。”

这时向红回到自己的座位,郭燕单刀直入地说:“是不是哈桑的电话?”

向红愣了一下,很不自然地说:“哈桑向大家问好。他现在在墨西哥筹备画展的事情,所以今天就来不了啦。”

“太好了,终于要办画展了!” 李沙说着又对其他人解释道:“哈桑是向红的男朋友。”

“是我的未婚夫。”向红补充了一句,下意识地又摸了一下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

“瞧这大钻戒!是老外吧?”郭母的眼睛一亮。

“中东人,比向红小二十多岁呢!”郭燕一副得理不饶人的神情。

“哇,你比郭姨厉害。来,郭姨敬你一杯。”郭母说着就自行将酒杯斟满。

“郭姨,要敬也是我来敬您。我本来对这年龄差距还是有些顾虑的,可是看到您和高队长这么多年都不离不弃,我一定要向你们学习。”向红不动声色地在赞赏郭母的言语中反击了郭燕的鄙视。

“来,祝有情人终成眷属!”郭母并不知道郭燕和向红彼此话中带刺,带头跟每个人都碰了一下酒杯,然后说:“老高,把咱们给燕子买的礼物拿出来,看看燕子喜不喜欢。”

高队长从一个布袋中拿出一个长条盒子,打开一看是一把二胡。郭燕失望地说:“你们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我都多少年没拉琴啦。”

郭母疼爱地抚摸着郭燕粗壮的大手:“一朝艺在手,一生不会忘。你拉个曲子试试。”

郭燕迟疑地拿起二胡。说也奇怪,一旦把二胡握在手中,郭燕的内心顿时化作一泓清泉,对精美的二胡爱不释手:“咋一首曲子都想不起来了呢?”

高队长建议道:“拉一首你考演出队的曲子,就是《沙家浜》智斗的那一段。我来给你起个头。”

郭燕在高队长“打啦里根咙”的引导下,居然也拉出个调来。

在大家都熟悉的曲调中,高队长建议郭母唱阿庆嫂,薛大鹏唱刁德一,自己唱胡传魁。几个人唱着唱着就站起身来做起了动作。虽然郭燕常常拉错,但是她饶有兴致地跟着唱腔,断断续续地也没再放弃。向红和李沙也忍不住地跟着哼哼,汉斯一脸崇拜地看着这群说跳就跳,说唱就唱的男男女女。

分手时,为了便于照顾郭母和高队长,同时也希望郭母有更多的时间与郭燕培养感情,李沙将郭燕留在了薛大鹏那里。

 

6

清晨,当李沙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星期一上午八点二十分。她一惊:律师所九点开门,自己还有四十分钟去完成梳洗、换衣服和开车的时间。她下意识地转身看了一下床的另一半,汉斯已经不在,枕头上放着一个纸条:Take half of day off please.(请休息半天)。李沙顿时心花怒放,拿起汉斯的纸条,忍不住开心地在上面亲吻了一下。

为了节省开支,汉斯在手术前就辞掉了助理,不再接受新案子,旧案子由李沙负责跟进一些事务性的工作。现在汉斯恢复了工作,却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人做文秘工作,于是李沙毛遂自荐,说在找到教书工作之前,继续做汉斯的助理。

“汉斯就是这样,甜言蜜语的话多一句都不肯说,可是这种行为关怀却能让女人真正心动。”重新倚靠在床头,用两手揉着太阳穴的李沙,这才感觉到昨晚的聚会虽然开心,但是她一直像救火队员似的,哪儿有“险情”就扑向哪里,结果睡了一觉都不解乏,“唉,真累。我咋把自己变成了‘和事佬儿’啦?”

手机响了,李沙看到是帮薛大鹏找出租屋的中介,她急忙接听:“真对不起,昨晚是为四十年没见过面的老朋友接风,所以噪音大了些。什么?今早六点就有人唱歌?不会吧?我明白,这样当然不行。你放心,我马上通知房主。”

中介是华人,在社区口碑很好,所以李沙就在她提供的资料里选中了这处环境好、房屋好、价钱好的连体别墅。不过她什么都考虑到了,就是没想到这种与邻居分享一扇墙的连体别墅,最不方便的就是不能有噪音。如果过了晚上十点还有人大呼小叫,邻居就可以给警察打电话。不像自己家的独体房,只要不到街道上叫喊,独门独户没人干涉。不过将心比心,午夜11点还能听到二胡吱吱呀呀的声音和几乎没有休止符的京剧唱腔,左右邻居能没有意见嘛!

李沙打开了手机音频,一边跟薛大鹏说话,一边起床打开了窗帘,到衣帽间选择要穿的衣服,“大鹏,起床了吧?”

手机那边是薛大鹏无精打采的声音:“早起来了。郭姨和高队长天不亮就起来练功练嗓。郭燕也好像拉二胡拉上了瘾,从早上到现在还在拉呢!”

李沙惊诧得半天说不出话来:“难怪中介来电话。大鹏,郭姨他们刚来,对这里的情况不了解,你能不能让他们不要早起练功,免得影响到邻居?”

薛大鹏放低了声音:“还是你跟他们说吧。现在国内的广场舞是走哪儿跳哪儿,你们昨天聊得都是正面的,其实我在国内还听到许多负面的新闻。不说了,免得让他们觉得不舒服。对了,我今天就去把美国的债券全卖掉,你跟汉斯说一下,三天后就应该把你们帮我垫付的十万美元还给你们。”

李沙关心地问道:“你不是说债券年底才到期吗?你提前取出来会亏本的。另外你现在还没有找到工作,租房租车处处都是花费。你还是等到有工作时再还给我们吧,反正汉斯不用做第二次手术,没那么急。”

薛大鹏的声音充满了感激之情:“李沙,你为我做得太多了……。”

李沙笑了一下:“大鹏,你就别客气了。我现在还要去律师事务所工作,咱们改天再聊。”

薛大鹏惊讶地加快了语速:“你不打算再教书了吗?”

李沙轻叹了一口气:“你也知道,美国教书的工作可遇不可求。这学期因为不知道汉斯是不是要做第二次手术,所以我就没找工作,专心帮他打理律师事务所的工作。最近正在物色助理,落实后我才能考虑自己的事情。”

薛大鹏也跟着叹了一口气:“是呀,我陪郭姨几天,等他们去东部之后,我就要全力以赴地找工作了。你赶快去上班吧,我不耽误你啦。”

李沙关上手机,在衣帽间的职业女装中选了一套浅灰色的西服裙和同色的高跟皮鞋对着镜子比量了一下,先是得意地一笑,而后又露出若有所失的无奈。

 

7

身穿西服裙的李沙走进汉斯律师事务所。她穿过空无一人的前台,径直推开汉斯的办公室。她愣住了:“Mike?(迈克?)”

正在跟汉斯聊天的迈克看见李沙进来,一如既往地用夸张的表情从椅子上费力地站起身来,拥抱了一下李沙说:“Hi, Elizabeth,你好吗?”

李沙笑着说:“我很好,你呢?”

迈克夸张地摇了摇头:“我不好,太不好了!”

李沙收住笑容:“Really?Why?(真的吗?为什么?)”

汉斯接话道:“Not a big problem. I can handle it. Liz, could you please take Mike to fill the information form before I can work with this case?(不是什么大问题,我可以处理。伊丽莎白,请带迈克去填表。这样我才能办案。”

李沙很专业地应承道:“Of course. Follow me please.(当然。请跟我来。)”

李沙引领着迈克走到前台,找出一份表格让他填写。

迈克没有急于填写:“Have you heard anything about Isabella lately?(你最近有伊萨贝拉的消息吗?)”

李沙想了一下说:“She is fine.(她很好。)”

迈克不肯罢休地接着问:“She still live with that guy?(她还是跟那个男人在一起吗?)”

李沙漫不经心地答道:“I think so(我想是。)”

迈克沮丧地说:“I miss her.(我想念她。)”

李沙哭笑不得地说:“Mike,I am not trying to embarrass you, but I couldn’t believe that you gave her a fake diamond ring.(迈克,我不是有意让你难为情。可是,我不相信你给了她一个假的钻戒。)”

迈克竟然大笑起来:“She did it. I knew it. I am so smart that I didn’t give her the real one.(她做了!我就知道!我真是聪明没有把真的给她!)”

李沙不解地问:“What does that mean?(什么意思?)”

迈克得意地说:“I brought a real one but I didn’t give to her. I thought to give her after the fourth anniversary in case she married me for Green card. I can’t lose both money and wife.(我买了真的,但是没有给她。我想等第四年给她,以防她和我结婚就是为了绿卡。我不能丢了太太再丢了钱。”

李沙惊诧地望着迈克,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迈克突然间用两手捂住了头说:“I miss her.(我想念她。)”

李沙的表情从惊讶转为怜悯:“I am sorry. I shouldn’t brought the topic to you.(对不起,我不该提起这个话题。)”

迈克沮丧地说:“Tell Isabella, I want to see her before our divorce paper finalizes next week.(请告诉伊萨贝拉,我想在离婚证书批下来之前再见她一面。)”

李沙说:“Half year already?(已经半年了?)”

迈克点了点头:“I want to say goodbye to her in the nice way.(我想用很好的方式对她说再见。)”

李沙有些感动地说:“I will try my best.(我会试试看。)”

正在这时,李沙的手机响了。她看到是基金会柳会长的电话,就示意迈克填写表格,自己一边和柳岩打着招呼,一边朝休息室的小屋走去。

 

8

薛大鹏的客厅里,高队长正在接听电话:“太好了!李沙,你告诉柳会长,只要她出邀请函,我们艺术团不要她承担任何费用。吃、住、行,都由我们自己负责。节目都是现成的,不用担心。好,等柳会长把邀请函写好,你发给我就可以了。”

高队长关上手机,递给薛大鹏说:“大鹏,咱们把去旧金山的计划取消吧。”

薛大鹏不解地说:“明天就走,24小时内取消,费用是不退的。”

郭母也不开心地说:“是呀,离演出还有三、四个星期呢,去完旧金山回来也不晚呢!”

高队长用没有商量余地的口吻说:“时间很紧,我们要选择一些有经济能力和业务好的人去办签证。今天去好莱坞影星大道的计划也取消吧,咱们争取在中国天亮时拉出一个节目计划,然后分头给能来的人打电话,让他们准备好护照,收到邀请函就去美国大使馆办理签证!”

郭母崇拜地望着高队长频频点头表示赞同,只有郭燕不开心地嘀咕着:“原来不是说好了下个星期去纽约吗?也变啦?”

郭母看着高队长,高队长高屋建瓴地把手一挥:“暂缓。先不要买机票,等我们把签证的事情落实了,再看哪天去比较适合!”

薛大鹏看到高队长叱咤风云的作风,忍不住赞美道:“高队长,这么多年您还是没变呢。”

高队长一时没反应过来:“变?变什么?”

薛大鹏加重了讨好的语气:“领导风格啊!”高队长开心地笑了:“我这一生啊,除了下连队务农时跟文艺绝缘,还有刚回北京在街道工厂那两年,其余的时间我都在做群宣工作。从街道工会主席做到区政府艺术馆的馆长,我一直都在跟文艺打交道。过去嘛,上面还有人管着你,现在老年艺术团除了你郭姨就是我,我们又不拿工资,想怎么干就怎么干。”

薛大鹏不想再听高队长说教,赶紧改变话题:“那我就取消旧金山三日游的计划了?”

高队长和郭母异口同声地:“取消吧!”说完,两人相互对看了一眼,笑了。

(待续)

李岘长篇小说《微时代VS青春祭》连载26

尬 笑

 

1

薛大鹏走下出租车,走进一个北京居民小区,找到“东北饺子王”,走进餐馆就被等待许久的郭母和高队长迎进一间小包间。包间很简单,一个圆桌,六把椅子,除了墙上挂着的一台可以卡拉OK的电视机和不够凉爽的空调机之外,豪华餐厅配备的沙发、茶几和独立卫生间一概没有。

薛大鹏被一行人簇拥着落座,这才知道剃着光头的老板是郭燕的弟弟。

薛大鹏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头,意识到自从进了美国监狱,就戒掉了剃光头的欲望。刚开始他很不习惯,对着日益长出来的稀疏头发发愁,觉得自己苍老了很多。但是光头要每个星期都剃,在狱中几乎就是一件不可想象的奢侈。回国后他为了寻找刘娜和工作疲于奔命,居然彻底忘记了刘娜和他拍结婚照时说的“光头成为时尚的原因,是头发稀疏的人看起来年轻、精神!”。想到这里,他不由自主地苦笑了一下:也许上次见刘娜时应该剃个光头,抑或自己去几个大学面试时也应该剃个光头!

不过,薛大鹏发现,将近七十岁的高队长和年近八十岁的郭母竟然头顶浓黑的秀发。尽管郭母的过肩长发黑得有些夸张,但是那波浪般的长发却把薛大鹏带到五十年前的记忆中——妈妈被红卫兵带走时就是一头黑发!

薛大鹏的神情有些恍惚:这个女人就是和母亲同台演出《白蛇传》的“小青阿姨”?她就是那个呵斥过他和保姆、把只穿了睡衣的妈妈从家中带走的郭主任?她就是领头把妈妈从卡车上拖下来游街示众、才使妈妈不堪羞辱跳楼自杀的凶手?薛大鹏设想过一千次如何去面对这个曾经迫害过自己母亲的女人,但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站在他眼前的郭母慈眉善目,昔日的美丽在长者泪眼蒙胧的衬托中显得格外圣洁。

薛大鹏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因为他以为今天只是来见高队长和他哥哥的儿子高律师。尽管他知道郭燕的母亲为了寻找刘娜,专程从北京去了一趟天津,但是这仍不足以让他就此原谅逼死母亲的人!

正当他犹豫着是否离开的时候,好像事先说好了一样,郭燕的弟弟把茶倒好后就退出房间,说是去筹备饭菜;而高队长则说高律师有事,会晚来一会儿。于是,整个包间就只有薛大鹏、郭母和高队长尴尬地坐在餐桌旁。

高队长清了清喉咙,用当年的男高音铿锵有力地说道:“岁月流金啊!四十多年前我把你们带到北大荒,那时的我们多么意气风发。你看,如今你都是博士啦。如果没有北大荒给予我们的历练,哪有今天的一切。”

薛大鹏不知说什么好,只能一个劲儿地说:“那是,那是。”

郭母接过话说:“大鹏,我知道你不想见我,但是我必须要当面向你赎罪。”说着她已经从椅子上站起来,还没等薛大鹏反应过来,她已缓缓地跪在了薛大鹏的面前。薛大鹏赶紧起身搀她起来,但是薛母不肯,反而把薛大鹏按在椅子上坐下,泪流满面地说:“我对不起你妈,对不起我的师姐。我到今天也想不明白我当年怎么那么狠,看到你妈走路都觉得是一个害人的蛇精。可是我真的没有害死你妈妈,她真的是自杀。为这事,你郭姨也受到了惩罚,蹲了几年的监狱,还摔瘸了一条腿……”

薛大鹏再次试图拽郭母起来,可是郭母仍然跪在地上泪流满面地说:“大鹏,这么多年我天天都盼望着像今天这样跪在你面前请求赎罪。只有这样,师姐的鬼魂才能安定。师姐呀师姐——”

站在郭母身旁的高队长对泪雨滂沱的薛大鹏说:“四十多年了,你郭姨就没有睡过好觉。她常常在梦中惊醒,说你妈总是不肯原谅她。其实哪有什么鬼魂,是她自己心里过不去这道坎。看在她也受了那么多苦的份上,你就原谅她吧。”

薛大鹏再度蹲下身将郭母扶了起来:“郭姨,那是一个疯狂的时代,既然我父亲都原谅您了,我想我妈也早就原谅您了。您就别再自责了。”

郭母终于在薛大鹏的搀扶下站起身来。这时郭燕的弟弟开始指挥服务员上菜,薛大鹏过意不去地说:“今天是我请高律师吃饭,结果让你们这么破费。”

郭燕弟弟一副东北人的豪爽:“大哥能到我家小店吃饭,那是看得起
我。”

高队长也很自豪地说:“大成这孩子孝顺,我们老年艺术团的人到这里吃饭,一律七折。”

郭燕弟弟对薛大鹏说:“如果你不嫌弃,我就叫你声哥啦。哥,不瞒你说,如果没有我高叔,就没有我妈的今天,也没有我的今天。人呢,要以心换心。当年要不是我高叔把我们娘俩整到北京,又帮我找了工作,哪有我的今天呢!现在我最大的心愿就是让他们二老儿过得开心,想跳舞就跳,想唱歌就唱,想旅行就去!哥,不瞒你说,我让我侄女把他们去美国玩的签证都办好了。十年签,想啥时候去都成!”

“大成子,你家门前怎么连领位的人都没有啊?”一位长相酷似高队长年轻时候的男人先声夺人地走了进来。

“唉呦,高律师,快请进,您呐!”郭燕的弟弟赶紧点头哈腰地将西装革履、不到四十岁的高律师请到了座位上。

“薛博士,所有财产都分割完毕。这是目录您看一下,如果不出现意外,明天就可以和刘娜去民政局办理离婚手续了。”高律师把一叠打印好的文件递给了薛大鹏。

“这么快?也就是说签完手续我就可以支配我的那一半财产了,对不对?”显然这不是薛大鹏第一次与高律师接触了。

“当然了。离婚从双方签字后就开始生效。”高律师信心十足地说道。

薛大鹏高兴起来:“我跟第一个太太在加州办离婚的时候,签了字还要等半年才生效呢!”

“前车之鉴啊。今后再找爱人要以人品为重。”高队长以长者的口吻说道。

“那是。那是。” 薛大鹏尴尬地附和着。

高律师敲了敲文件说:“我下面的人告诉我,刘娜提出了赡养费的要求。我告诉他们说您已经失业了,她这才没再纠缠。”

郭母惊讶地问:“大鹏,你不是博士吗?咋连工作都没了呢?”

薛大鹏再度尴尬地说:“正在找。正在找。”

高律师有些神秘地说:“我们律师事务所什么官司都打,所以我觉得您别在这里找工作了,不会有人雇您的。您也知道现在的中美关系很微妙,您被美国放了,怎么放的?说不清啊!”

薛大鹏不服,有些激动地说:“我当然能够说清楚。我只是在论文中使用了两个数据,接受了罚款才出狱的。”

高律师似乎是不经意地说了一句:“您从中国回去,美国就怀疑您是间谍;那您从美国监狱出来,中国就不怀疑您了吗?”

高队长严肃地对侄子说:“没有调查研究,就没有发言权。大鹏,咱们要本着‘惩前毖后,治病救人,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的态度对待自己的错误。”

郭母慈眉善目地接话道:“是呀,党和国家培养了你那么多年,就算个人受了点委屈也不算啥。”

薛大鹏尴尬地点着头说:“说得对。说得对。”

高律师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说:“你们吃吧,我还有事。薛博士,明天上午十点直接去民政局,我手下的王律师会在那里等您。”

主菜还没上,高律师就起身要走,薛大鹏一时不知所措,赶紧起身说道:“您帮了我这么大的忙,怎么连饭都不吃就要走啊?”

高律师例行公事般地一笑:“对于我来说,吃饭是负担。今天是我叔发话,我不敢不来。叔,我人可是到了,别再骂我了啊。”

高队长觉得侄子已经给足了自己的面子,就表现出无所谓的样子挥了挥手:“走吧,走吧,叔谢谢你啦!大鹏,他真的很忙,管着一个律师所呢!”

高律师蜻蜓点水般地走了,他的座位被忙前忙后的大成子补上。在推杯换盏中,薛大鹏发现高队长喜欢在谈话中引经据典,并且许多都是“文革”时期的语言。虽说有些词汇对于薛大鹏来说有些刺耳,但是青年时代对高队长的崇拜和此刻有求于高家人的处境,竟使他也高傲不起来。加上郭燕的弟弟大成子不惜成本地将餐馆有名的东北土菜都摆到了桌上,左边有郭母像母亲一样地为他夹菜倒酒,右边有大成子像兄弟一般地敬酒聊天,这种温馨的场面使回国处处碰壁的薛大鹏,有一种受宠若惊后的感激涕零。

“大鹏啊,你小的时候叫过我干妈。现在你父母都不在了,如果你不嫌弃,就再认一次我这个干妈,行吗?”

薛大鹏一愣:干妈?那是一个他从少年时就想彻底忘却的词汇。“干妈逼死了妈妈”像魔咒一般地伴随着他走过青少年时代。随着斗转星移,几十年后他终于将这个词汇埋葬在记忆的深处,让往昔的痛和恨都远离了自己的生活。然而,此刻他感到困惑,不知是应该指出“干妈”过去的所作所为对自己的伤害?还是借此机会向“干妈”表示既往不咎?

“哥,到了咱们这个岁数,还有啥事想不开的!我妈也是快八十岁的人了,你就成全她的想法吧。”郭燕的弟弟又敬了薛大鹏一杯白酒。

在推杯换盏中,薛大鹏终于带着醉意,口齿不清地对郭母举杯说道:“干妈,谢谢你的帮助!”

期待已久的郭母猛地将薛大鹏搂在怀里,泪流满面地说:“我的儿呀,你可是救了我啦!”

在场的人都感动得热泪盈眶,只有薛大鹏哈着腰任由郭母搂着,将木讷的神情掩饰在郭母单薄的肩膀上。

 

2

李沙坐在后院角落的长椅上,正兴致勃勃地与薛大鹏视频通话:“太好了,大鹏,终于如愿以偿了!我知道国内的外汇制度,每个人每年只能换五万美元。你说高队长和郭燕妈妈可以帮你?还有郭燕的弟弟?那就能换到二十万美元了。是呀,还差十万,也不是个小数目。”

视频中的薛大鹏,突然将目光越过李沙的肩膀,落在了她的身后:“您好!施耐德律师。”

李沙回头一看,发现汉斯站在自己的身后。

汉斯没有说话,只是对着镜头里的薛大鹏挥了挥手,就坐到另一张躺椅上。

自从医生宣布汉斯还要再做手术,汉斯就仿佛变了一个人:多疑、猜忌、阴郁,就像魔鬼附身一样挥之不去。李沙尝试了许多方式让他快乐起来,但是他像凝固在空气中没有灵魂的石雕,不为任何情感所动。李沙渐渐发现,不是他真的不能说话,而是他拒绝说话,并且讨厌别人说话。就连喜欢大嗓门说话的郭燕也意识到这种变化,她和李沙说话时,会尽量压低声音,并且尽量避开汉斯。

薛大鹏在视频中问道:“忘记问你了。施耐德律师的手术结果出来了吗?”

李沙不愿意在汉斯面前谈他的病情,就改变话题说:“改天再说他的事情。你刚才说要租房子?你真的决定回来了吗?”

薛大鹏叹了口气:“过去十几家大学的科研单位抢我,现在没有一家要我,我不回去怎么办?有些事情等我们见了面再说吧。这次郭姨和高队长跟我一起来加州,别告诉郭燕,郭姨怕郭燕不见她!”

李沙不解地问:“你原谅郭姨了?”

薛大鹏长叹了一声:“每一种创伤都是一种成熟。这一点在郭姨的身上很明显。我看到她就好像看到了我的母亲。”

李沙苦笑了一下:“这个结果真是出乎我的意料。不过,你能放下过去也是对自己的仁慈。放心吧,我会马上找中介帮你看房子。不过你要是一定在我家附近租房,我们这一带没有公寓,只有连体房Condo。不过Condo比公寓的环境要好。这样吧,我找到后与你联系。先到这里吧,再见!”

李沙放下电话走到汉斯身旁,故作轻松地说:“薛大鹏的离婚很顺利,马上就能把20万美元汇到那家公司,剩下的10万可能需要我们通融一下,以人民币与我们交换,或者半年后有新一年的外汇配额再把钱还给我们。”

汉斯没有说话,面无表情地起身回房间,丢下李沙愣愣地站在后院。李沙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郭燕悄悄地走了过来:“姐,别跟他一般见识,你想吃点啥,我来做。”

李沙挤出笑容说:“今晚吃西餐,也许汉斯会有食欲。我先发条信息就
来,你去把三文鱼从冰箱里拿出来缓着吧。”

李沙见郭燕离去,打开手机给薛大鹏留下一段文字:大鹏,刚才汉斯在,有些话不好说。他的手术结果出来了,医生不能确定是否还有癌细胞,建议做第二次手术。如果方便,请你问问你的同学,看看这种情况该怎么办。谢谢!

李沙发完信息,赶紧走进房间。

 

 3

李沙刚刚走进起居室,便收到了薛大鹏的留言:请把他的医疗号码告诉我,我让美国的同学查查档案,看看具体情况再说。

李沙马上到书房找到汉斯的医疗卡,拍了一张照片发给了薛大鹏。

这时郭燕愁眉苦脸地走进书房:“姐,我闺女来电话说我的绿卡批下来了,让我去按手指纹。我跟她说护照丢了,她让我赶快到领事馆补办一个。姐,要不你带我去一趟中国领事馆呗?其实我打车也能去,可是我不知道咋说呀。我怕说漏嘴喽!”

李沙有些不耐烦地说道:“我早就跟你说把实情告诉你女儿,这纸是包不住火的。就算你能在中国领事馆补办护照,那美国司法部门要是查出‘月子中心’老板那儿有你的护照,那不就是欺骗吗?”

郭燕一听,急了:“姐,你说我现在咋告诉我闺女呀!她爸没得到签证她已经老上火了,要是再听说我为了打工让人家把护照扣了,那还不急死。姐,你还是帮我想想办法吧,这指纹不按就领不了绿卡呀!”

李沙叹了口气:“我原先是想了个办法,想让汉斯以律师的身份给月子中心老板写封信,告诉她必须退还你的护照,否则会向法院起诉,告她迫使你出庭做假证。这样她不敢不还给你护照。”

郭燕破涕为笑:“太好了,姐,你咋不早说呢!”

李沙若有所思地:“早说没用。这封信必须交到本人手里才有法律效应。过去你找不到她,现在你可以通过春霞跟老板说你要见她,只要你能把律师的信交到她手里,她就不敢不还给你护照。”

郭燕高兴地:“我马上给春霞打电话,让她赶紧跟老板约个时间。”

李沙轻叹了一口气:“你再等等。现在汉斯连话都不想说,我怎么张口让他写信呢!”

郭燕有些泄气地说:“要不我跟他说?”

汉斯的声音从书房门口传来,尽管鼻音很重,但是李沙和郭燕都清楚地听到了那两个字“我写。”

李沙惊讶地看着立在书房门口的汉斯,而郭燕几乎是飞奔过去想给汉斯一个大大的拥抱,但是她在汉斯面前停住了,不好意思地说:“谢谢啊!”

汉斯对郭燕说:“你要给我老板的姓名和住址。”

郭燕急忙答道:“我有。签合同的时候我拍了照片。”

郭燕很快就将照片从手机里调了出来。

李沙走到汉斯跟前吻了他一下:“Thank you.”。

汉斯回吻了一下李沙,拿着郭燕的手机朝自己的办公室走去。

 

4

李沙的车停在一栋独立屋的街道上。这里曾是郭燕工作过的月子中心,如今已经是一栋普通的住宅。

李沙独自一人坐在车里,神色略显不安。在多次张望之后,终于看到郭燕从屋子里出来,连跑带颠地朝她的奔来,并且上车后就把车门锁上:“快走,免得她变卦。”

李沙启动了汽车:“护照拿到了吗?”

郭燕回头看了一下渐行渐远的房子,擦了一下头上的汗说:“差点儿没拿到!”

李沙也警觉地看了一下倒车镜:“拿到了就好!”

郭燕翻看着护照:“早知道这么容易,早就应该来了。”

李沙见倒车镜里没有异常情况,心情也开始放松:“之前她不是躲着嘛。如果不把信交到本人手里也是没用的。”

郭燕手捧护照乐不可支:“谢谢啊,姐。你和我姐夫就是我的救命恩人吶!现在我可以工作,可以去我女儿那儿,拿到绿卡还可以回国看我家大熊!”

这时向红打来了电话:“李沙,你能见到迈克吗?”

李沙不解地问:“他前两天给我打过电话。怎么了?”

向红气愤地说:“请你告诉他:我向红也是正了八经地跟他结婚了一
年,他拿一颗假钻石糊弄我,他有没有良心呐!”

李沙惊讶地说:“你说钻戒是假的?”

向红仍然怒火中烧地说:“我现在就在珠宝店里,人家鉴定了,不是钻
石,是锆石,连五百美元都不值!你说这丢人不丢人,我还跟人家讨价还价,没有四万美元不卖呢!”

李沙急忙说:“向红,先别急。你再找别家鉴定一下。也许是他们搞错了呢!”

向红气急败坏地说:“这都是我找的第三家店了。”

可能向红的声音太大,珠宝店的人请她到外面通话,李沙听到她在电话中用英语小声地说“I am sorry. Ok, Ok.”然后又大着声音在电话中对李沙说:“我现在出来了。美国人真势力,看我的钻戒是假的,连我说话都嫌声音大。”

李沙安慰着向红:“别急,我现在就给迈克打电话,看他怎么解释。”

向红的愤怒化为自怜:“我要是早知道这钻石是假的,我怎么也不会‘净身出户’啊。现在真不知道怎么凑齐小兵的四万担保金啦。”

李沙随口问道:“小兵什么时候回来?这学期已经开学了。”

向红叹了口气:“我昨天还跟向阳通了电话,她说余科长的体质太差,手术后一直在重症病房,医生说随时有生命危险,小兵哪肯回来呀。”

李沙也叹了一口气说:“你们总是想着怎么省学费,就没想想如果上不了大学,即便免费又有什么意义呢?”

向红仿佛恍然大悟:“对呀,我要赶紧让他回来准备SAT,要不然都是白折腾。”

李沙发现自己又提起一件烦心事,赶紧改变话题:“你和哈桑还好吧?”

没想到向红的口吻更加沮丧:“别提了,人要倒霉,喝凉水都塞牙。刚刚收到通知,他申请的绿卡是宗教迫害,还要重审!”。

李沙试着用轻松的语气说:“难怪那天你穿黑袍他不喜欢。别担心,应该就是例行公事。”

向红依然担心地说:“如果他的绿卡不批,我们就糟了。我拿的是临时绿卡,只要迈克一句话,说我是为了要绿卡才跟他结婚,我的绿卡就会被取消。我原来以为还可以靠哈桑,现在谁靠谁还说不定呢!”

李沙安慰道:“车到山前必有路。等汉斯好些,我让他找迈克谈谈,我想迈克不会把事情做得那么绝。”

向红却不以为意:“我就是要饭也不会求他。”

李沙劝解道:“其实迈克不喝酒的时候还是挺好的。”

向红耿耿于怀:“我算是对他寒心了。不过我要让他知道,我向红不是那么好骗的!”

李沙觉得这场谈话好像是“马拉松”,不论是什么话题都让人有一种耗去精气神的感觉:“向红,你先消消气,我现在在开车,有话晚些时候再聊吧。”

向红这才从自己自说自话的消极状态中警醒,赶紧说:“开车别聊了。注意安全。”

向红很自觉地结束了通话,李沙也关掉了蓝牙通话系统。一直在旁边憋住没说话的郭燕再也忍不住了:“没想到向红这么精明的人也被人家骗了。她咋想地,一个戒指就值四万美金?聪明反被聪明误!”

李沙突然间懂得了汉斯不想说话的感觉:有时心太累的时候,你真的没有心情再顾及其他了。她任由郭燕自说自话,自己像是一部机器操作着另一部机器,驱车前行。

 

5

没到五点,高速公路上的车辆已是走走停停的“高峰”时间。正在开车的李沙听到手机再次响起,她见车流几乎到了停滞不前的状态,就打开了蓝牙系统接听电话。

薛大鹏的声音回响在车厢里:“我的同学已经回话了,他看过施耐德律师的医疗档案,并没有根据证明癌细胞没有清理干净。只是按照手术标准,边缘有百分之0.5的不确定性,所以医生让病人决定是否要做二次手术,以防还有癌细胞存留。我的同学是化疗医生,他建议先观察一下,半年后做个切片检查,如果还有癌细胞,再做第二次手术也不晚。”

李沙把车停在了路边,激动地说:“真的吗?那可太好了!其实医生也是这么对我们说的,但是我们不懂里面的区别,就以为一定要做第二次手术。可是,你的这位同学可靠吗?”

薛大鹏语气非常肯定:“在医学院的时候我们是上下铺,现在他就在你们买保险的那家医院做化疗医生。尽管他在长滩分院,但是各个分院都联网,他有权利查看病例。他说对于这种情况,医生怕担责任才强调再做一次手术。”

李沙激动地说:“大鹏,太谢谢你了!自从汉斯知道要做第二次手术,他的情绪就极其消沉,他怕失去声音不能再为客户出庭。不过,以他现在的情绪,他也听不进去我的话,不如你跟他说。我现在在外面开车,我把他的电话号给你,你可以跟他Face Time。”

薛大鹏爽快地答道:“我有他的电话号码。放心吧,这件事由我来跟他解释。如果他有问题,也可以直接跟我的同学联系。”

“谢谢你了,大鹏。另外房子的事情已经落实,我和郭燕这两天就过去打扫房间,家具都是现成的,你回来就可以入住啦。”

“太感谢啦!也代我谢谢郭燕。你安心开车,我这就给施耐德律师打电话。”

李沙关上了蓝牙系统,抓住郭燕的胳膊激动地说:“汉斯不用再手术了!”

郭燕也跟着高兴地叫着:“老天保佑啊!我就说好人有好报嘛!”

李沙开心地说:“走,到中国超市买点好吃的,庆祝庆祝!”

郭燕也兴奋地说:“可不是,最近汉斯没食欲,搞得我都没心情做饭。今晚我给你们露两手,多做几个菜庆祝庆祝!”

李沙的车在六条车道中换线前行。

 6

在一处高尚连体别墅区里,李沙正在出出进进地布置房间。正在厨房里准备食材的郭燕对她说:“姐,薛大鹏也太摆谱了吧?租房子又不是买房子,有间屋子住着不就行了嘛,干啥要租这么大的房子!”

李沙将一只冷冻的火鸡放到了灶台上:“我们再烤只火鸡吧。我儿子原定感恩节回来,可是公司有一个紧急项目,他只好等新年再回来了。感恩节那天我也没心情烤火鸡,今天咱们就一起吃吧。”

“我在我闺女家吃过火鸡,没滋没味儿地不好吃。你留着,咱们过两天再吃,今天的菜够吃了。”郭燕说着就把冷冻的火鸡又送回到冷冻箱里。

这时,汉斯拿着两瓶酒和一束花进来,让原本不是很开心的李沙露出了惊喜的表情:“你今天不是有客户吗?”

汉斯把酒放到厨房的餐桌上:“如果我做了第二次手术,现在我在干什么?”

 “躺在床上生气。” 李沙一边笑着说,一边拿出花瓶要把花插到里面。

“It’s for Dr. Xue.(这花是给薛博士的。)”汉斯阻止道。

 “可不是咋地,要不是薛大鹏找了他的同学,那还不得白拉一刀啊!” 郭燕冷不丁地冒出了一句。

李沙和汉斯同时用惊讶的目光望着郭燕,半晌哈哈大笑起来。郭燕慌忙问道:“你们不是说这花是给薛大鹏的吗?我说错了吗?”

汉斯举起了大拇指:“No,you are very clever. Yan,你很聪明!”

李沙也开心地对郭燕说:“你能听懂英语了!”

郭燕不好意思地说:“你们一会儿汉语一会英语的,我都没留意你们用什么语。”

李沙看了看表说:“时间快到啦,我和汉斯去机场。你把看家的本事都拿出来吧,一共有八个人吃饭。”

郭燕有些不解地问:“我算了一下,加上薛大鹏、向红、哈桑和咱们仨也就六个人,你还请别人了?”

李沙笑着说:“你就按照八个人的量做吧!别急,我从机场回来帮你。”

说着,李沙拽着汉斯就往门外走,汉斯急忙把桌子上的花拿在手里。

 

7

拿花等候在机场出口的人并不多。李沙见汉斯将那束鲜花捧在胸前,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每一位出来的旅客。她知道,此刻的汉斯把薛大鹏视为恩人!

自从汉斯从薛大鹏那里得知自己不一定要做第二次手术,他的创口恢复得很快。有些发声吃力的字,现在也可以发出声音。除了还有些鼻音,基本上交流没有了问题,并且可以出庭为客户辩护了。

李沙看着汉斯在人群中搜索着薛大鹏的热切目光,内心无比感动:山不转水转!

正在内心感叹人生的李沙,突然看见汉斯朝出口奔去——薛大鹏!她看见了夹在人群中的薛大鹏和他身旁的郭母与高队长。

这是一个多么奇特的组合啊:当年的薛大鹏虽然不喜欢说话,但是往哪儿一站都会帅气地让女孩子们窃窃私语;然而此刻,他只是一个头发稀疏的“老头”,看起来与他并肩行走在一起、比他大了十岁的高队长的年龄相仿。还有他身边的郭母,尽管已经七十八岁,尽管走路有些踮脚,但是那轻便的脚步和挺直的腰板,以及姣好的身材套在一件剪裁别致的水粉色呢质紧身拖地大衣里,丝毫看不出身有残疾。特别是一头瀑布般的黑发飘至腰间,加上脖子上那条鲜艳的丝巾,从后面看宛如青春勃发的少妇。

几个“闪念”使李沙落在了汉斯的身后。她远远地看见汉斯将鲜花递给了薛大鹏,但是薛大鹏转手就递给了郭母。当她走近时,听到汉斯对薛大鹏说:“这些花是我送给您的。谢谢你使我重新工作。”

原本有些夸张地把手里的鲜花嗅来嗅去的郭母,听到汉斯的话很不自在,不知道是应该把花退给薛大鹏,还是装着没有听见。李沙赶紧上前打着招呼:“郭姨,还认识我吗?”

郭母马上眉飞色舞起来:“李沙,对吗?你比视频里看着还要年轻漂亮!”

李沙转身握住高队长的手:“高队长,你也没怎么变,我一下子就认出你来啦。”

李沙知道自己这句话一出口就没有了底气——高队长的神态相貌与自己记忆中的点点滴滴相差很远。他除了身材没变,好像再也找不到当年他身上飘逸着的那种刚柔并济的内在魅力。她一直记得自己情窦初开的时候是在四十二年前的火车上。尽管那是少女瞬间的感悟,但是一直是她的向往。然而,眼前的高队长虽然与同龄人相比仍然给人一种意气风发的感觉,但是里面夹杂着市井的谦卑与高傲。相比之下,李沙觉得一脸怀才不遇的薛大鹏更加真实和亲切。

李沙上前像美国人那样很自然地拥抱了一下薛大鹏,然后对郭母和高队长说:“这是我先生汉斯,他可以说汉语。”

郭母笑脸相迎地对汉斯说:“你可真了不起,说得比中国人都好!”

汉斯很开心:“哪里哪里!我去开车,你们到外面等我。”

汉斯去停车场提车,李沙领一行人朝大门走去。

“我家燕子怎么没来?” 郭母向李沙问道。

“她在家给你们做饭呢!” 李沙迟疑了一下,说道。

郭母的眼圈有些红了:“四十多年呐,我只见过她三次。第一次是我出狱,她回来和我吵了一架就回北大荒了。第二次我和你们高队长从北京去北大荒看她,她爱人大熊都管我叫妈了,可是她就是不肯。第三次她去北京送我那外孙女来美国读书,在送行宴上她也没叫我一声妈。大鹏啊,这回可真要谢谢你啦,我这一生只要听到燕子叫我一声妈,就知足了!”

郭母说着已经声泪俱下。李沙和薛大鹏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倒是高队长很体贴地从兜里找出一张纸巾递给了郭母:“今天终于到了美国,高兴还来不及呢,你怎么还哭起来了?”

郭母使劲地擤着鼻涕,声音引来周围人惊诧的目光。她赶紧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对,要高兴。马上要看到女儿、孙女和重孙子,你说我不高兴谁高兴!”

这时,汉斯把车开到他们面前,五个人加上行李,勉勉强强塞进了车里。

(待续)

李岘长篇小说《微时代VS青春祭》连载25

第七章  尬

“尬”,原本是两个字的形容词“尴尬”,网义让它独当一面,果真尬出动感!

 

尬 聊

 

1

一室一厅的公寓,在向红的精心布置下,不仅有了家的感觉,还有一种艺术家的家的氛围。此刻,墙徒四壁的客厅已经挂满了哈桑的油画。由于油画的色彩统一为黑白灰的色调,所以不大的空间充满了神秘感。在灰白黑的一扇墙壁旁,靠着一张三人座的长沙发,上面蒙着大红色的中国织锦缎被面儿,照亮了半个房间。

满面春风的向红将一束盛开的红玫瑰放到几乎占据了半个客厅的长条餐桌上;正在餐桌上用电脑的小兵,拿着电脑倚靠到铺着红色床单的长沙发上。

“我的小祖宗,我刚把这里收拾好,你先坐到椅子上去。”向红一边拉起小兵,一边整理被压皱的床单。

“至于吗?不就是李奶奶和郭奶奶来嘛!”小兵又把电脑放在了餐桌上。

“别把电脑放在餐桌上呀,我还要布置桌子呢!”向红又让小兵把电脑挪开。

“你说好要买个桌子给我,结果买了个餐桌。”小兵顿时烦躁起来。

“咱们家也不常常请客,餐桌和书桌有什么区别?你就别跟我捣乱了。不然你去阳台,那儿不是有躺椅吗?吃饭时我叫你。”向红尽可能地使口吻显得温柔。

小兵很不情愿地拿着电脑走向阳台,关上拉门,躺在了一个破旧的躺椅上。

向红满意地打量了一下客厅,然后从一个大塑料袋里拿出一件阿拉伯人穿的黑色长袍套在了身上,又将一个黑色的围巾罩在了头上。她对着镶嵌在房门上的穿衣镜左看右看,不仅“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正在这时门铃响了,向红随手打开了房门。门外是拎着大包小裹的李沙和郭燕。

“Sorry,we got the wrong door.(对不起,我们走错门了。)”

向红见她们转身要走,急忙把头巾摘去:“是我。你们去哪儿呀?”

郭燕把大腿一拍:“我的妈呀,你这是闹得哪一出哇?”

李沙也笑得前仰后合:“我还以为走错地方了呢。”

向红有些不好意思:“我想给哈桑一个惊喜。快进来。”

郭燕进屋环视了一眼客厅,一屁股就坐在了沙发上,使织锦缎的床单从沙发背上滑落下来,露出了皮质沙发破损的部分。

向红有些尴尬地将红床单又盖在原处:“刚搬进来,还没收拾好呢。”

李沙赶紧解围:“这很好啊,简单大方,还很雅致。”

郭燕站起身来看了一眼厨房,又伸头看了看卧房,连卫生间的门也打开看了一下:“这房子跟我姐家的是没法比,可是跟我比就是豪宅了。不像我,在美国是房无一间,地无一垄呀。”

跟在她身后的向红赶紧用讨好的口吻说:“你比我有福。女儿住在纽约,绿卡也不用发愁。哪像我呀,所有的事情都要自力更生!哎,你们看看,我像不像阿拉伯人?”

郭燕脱口而出:“这要是夜里,我非让你吓瘫了不可!”

李沙赶紧又打了个圆场:“是哈桑给你买的?”

向红手提着黑袍的两边原地转了一圈儿,颇为自得地夸夸其谈了起来:“我在网上买的,他还没看见呢。你们知道这种袍子叫什么吗?Abaya!原来咱们都说中东人的袍子是从头裹到脚,其实这袍子里面的机关可多了。你们看,我完全可以把胳膊缩进去,整理里面衣服什么的。还有这头巾,看起来就是一块长方形的黑布,其实要想把头发一丝不露地包起来,还真不容易!现在我明白为什么中东人愿意把一个头罩戴在脸上,容易呀!我买Abaya的时候,人家就送了一个。你们看,这叫Niqab,有好几种变形,最简单的就是我这种露出眼睛的。还有升级版的是在鼻梁中间有一条线,用来连起来上下布片的。网上还有最高级别的是眼睛全部被黑纱遮住,外面的人看不到里面,里面的人却可以看到外面……”

正说着,哈桑手里拿着一本素描纸和一支笔沮丧地走了进来。当他看到家中站着一位从头到脚都裹在黑袍里的中东女人,先是一愣,而后逃也似地转身就走。

“It’s me.”向红赶紧摘掉头纱和面罩,挡住了哈桑的去路。

“Are you crazy?”哈桑定睛看了她一眼,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Where is your equipment? 画架!”向红比划着问。

哈桑没有回答,恼怒地推开向红,径自朝卧室走去。坐在沙发上的李沙和郭燕对哈桑的视而不见手足无措。向红朝她们尴尬地摆了摆手,也跟进了卧室。

李沙和郭燕听到卧室里传来哈桑的吼声,高一声低一声的阿拉伯语夹杂着一两句英语。李沙渐渐听明白哈桑多次提到的Policemen,是因为他的画架被警察没收了。

李沙听说过这些街头画家为了招揽顾客,常常到景点游人多的地方和警察“打游击战”——没人的时候就画,警察来了就跑。对于这个群体警察也没有什么好办法——既不能逮捕,又不能罚款,唯一能够让这些画家们受到惩罚的就是没收他们的画画工具。由于画家们已经形成了一个小的团体,只要一个人发现了警察,说一句Policemen,大家拎着自己的画画工具就跑。有时来不及收画架,就只能看着警察气恼地将一只只画架扔进警车的后备箱里!

坐在阳台上的小兵显然也听到了哈桑的声音,他站起身向屋内张望,这才看到客厅里的李沙和郭燕正处在不知是该走还是该留的尴尬境地。

小兵拉开阳台门跑了进来:“李奶奶、郭奶奶,可真想你们啊!”

李沙和郭燕也高兴地与小兵搂在一起。说话间,他们发现卧室里的争吵声变成了笑声,这次是向红的笑声高过了哈桑。

李沙和郭燕不明就里地对视了一眼,小兵世故地说:“就这样,一会哭一会笑的。别理他们!”

正说着,向红已经换上了新年穿过的那件真丝旗袍,再度满面春风地从卧室里走了出来。李沙刚想迎过去问她发生了什么事情,哈桑却随着向红也从卧室里出来,并满脸幸福地搂着向红的杨柳细腰向李沙和郭燕打着招呼,好像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向红对李沙和郭燕说:“今天我让你们尝尝我做的咖喱羊肉。我在网上学的,都做好了,比做中餐省事多了。来,小兵,帮我端菜。”

小兵把一大盘黄色黏稠的菜搬到桌上,而后又端来一大盘米饭。向红给每个人都斟上一杯啤酒,然后招呼着小兵端起那盘菜,她把饭菜分放到每个人的盘子里。 

“这是啥味啊?少给我一点。” 郭燕对着盘子使劲地闻了闻,皱眉说道。

向红果真没给她太多,但是指着盘子里的菜说:“别看这道菜不好看,里面至少有十二种东西。我给你们数数:有羊肉、胡萝卜、土豆、西红柿、柠檬、葱、姜、蒜、大料、酸奶、辣椒粉和咖喱粉。一道菜什么营养都有啦。”

“妈呀,这比中药还难吃。” 刚刚吃了一大口的郭燕,险些把嘴里的食物吐了出来。李沙用胳膊碰了她一下,她才勉强地将嘴里的肉吞到肚子里。

向红的面子有些挂不住了,但她仍然克制着自己的表情,故作轻松地指着加了油盐做出白米饭:“这菜要配米饭一起吃的。”

郭燕赶紧说:“多给我来点大米饭。”

哈桑等向红分餐完毕,便像主人一样地举起了酒杯:“欢迎你们!”

一句平仄不分的汉语,引起了郭燕对哈桑的好感。她对向红竖起了大拇指:“比我女婿强,至少人家愿意学咱们的话!”

向红开心了。讨好地对哈桑说:“She said you are good.(她说你非常好)”

哈桑高兴地亲了一下向红,然后对郭燕说了一声“谢谢”。接下来他还试着用汉语说明什么,但是没人能够听懂,连向红也不知所云。不过为了礼貌,李沙还是点头称是。倒是郭燕一个劲地问李沙:“他说的啥?我咋听不懂呢?”

“你要是能听懂就687啦!”小兵在一旁接了一句话。

“遛扒期?啥意思呀?”郭燕好奇地问道。偏巧小兵接了一个电话,离开了餐桌,朝阳台走去。

“你知道遛扒期是啥意思吗?”郭燕又问李沙。

“年轻人的文字游戏,数字687是‘了不起’的意思!”李沙嘴里回答着郭燕的问题,目光却随着小兵移向了阳台。

一直被郭燕有口无心的话弄得下不来台的向红,借机说道:“小兵这孩子在你那儿住惯了,到我这儿就好像谁委屈了他似的。别理他,咱们吃。”

郭燕似乎听出了弦外之音,刚想说什么,李沙赶紧接过话去:“你别说,你这咖喱菜做的还挺正宗呢!”

向红终于等来一句她想听到的赞美,心花怒放地给李沙又添了一大勺的咖喱羊肉:“那就多吃一些。”

 

2

在中国一家豪华中餐厅的走廊里,薛大鹏神情紧张地对着手机视频中的小兵说:“能看见我吗?能看见就好。刘娜倒是来赴约了,可是她带了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来,说是她的表哥,我看像黑社会的人。我没跟你开玩笑,我和刘娜谈条件时,他有几次都想动手打我。我借口上厕所,这样我就把手机视频一直开着,你要是看到情况不好,马上替我报警。”

小兵在视频中瞪大两只眼睛:“911?”

薛大鹏急了:“这里是中国,要打110。”

小兵调皮地一笑:“跟你开个玩笑。别紧张,我在这里盯着,他们不敢把你怎么样的!”

薛大鹏如释重负:“谢谢你啊,小兵,我会多付你钱的。”

小兵不以为然:“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谈钱?我小兵不赚不义之财。你放心,有我呢!”

 薛大鹏感激涕零地说:“好,那我就放心了。我进去啦?”

薛大鹏说完便朝一间VIP的房间走去。

 

3

向红家的晚餐似乎成了“鸿门宴”,郭燕的有口无心和向红的含沙射影,使李沙食不甘味,随时准备转换话题。

“要说呀,这也不能全怪小兵。人往高处走,水往地处流……”郭燕不吃不喝地靠在椅子上说着。

李沙见向红露出不快的神色,急忙给郭燕的盘子加了一勺菜:“来,吃
菜,吃菜。”

郭燕用手捂住了盘子:“饶了我吧,这味儿我吃不惯。”

不动声色的向红不疾不徐地说道:“想想当年在北大荒,一天到晚就是土豆、白菜、馒头。还是美国好啊,在这儿不仅能吃到川菜、湘菜和广东菜,还能吃到意大利菜、墨西哥菜、法国菜。啊,还有中东菜……”

李沙担心郭燕听出向红弦外之音的冷嘲热讽,急忙说道:“你别说,我还常常想念北大荒的大馒头呢。”

郭燕不明就里地接过话去:“现在的北大荒要啥有啥。下次你们去,我保准给你们做上一桌子的菜!”

向红起身打断了郭燕的话,对李沙说:“你先吃着,我去看看小兵。”

郭燕见向红朝阳台走去,赶紧将餐巾纸盖在盘子上,不料被哈桑看见了,急忙自我解嘲地拍了拍自己的肚子,对哈桑笑了一下:“我饱了。”

哈桑也学着拍了拍肚子:“我饱了。”

郭燕被哈桑逗乐了:“你连饱了也会说呀?”

哈桑喝了一大口啤酒,得意地说:“一点点。”

郭燕由衷地赞美起哈桑:“你说的中国话比我女婿可好多了。”

李沙见郭燕和哈桑指手画脚地聊得十分热烈,便起身朝阳台走去。

 

4

李沙推开阳台上的拉门,正在和小兵观看电脑视频的向红摆手让李沙不要说话,然后指了指视频,趴在李沙的耳边说:“薛大鹏找到刘娜了。”

这时,视频中传来刘娜尖利的声音:“薛大鹏,你说过那套房子是我的,我卖掉有错吗?那些投资和存款你说是你的,可是也有我的名字,我凭什么不能卖?你要离婚可以,要钱不可能!”

李沙从视频中只能看到薛大鹏的下巴颏。从不停抖动的画面上看,好像手机放在饭桌下方薛大鹏的大腿上。这时,只见薛大鹏的下颚一动一动地蹦出一句话来:“娜娜,如果你坚持要离婚,我也没有办法留住你。但是,你知道所有的财产都是我从美国带回来的资金,就算你可以分到一半,至少也要给我留一半吧?”

一个男人粗暴的声音打断了薛大鹏的话:“哪来的那么多废话!今天你要不签这份离婚协议,你就别打算囫囵个地走出这个房间!”

李沙在小兵的电脑上打下几个字:“把视频对准他们。”

薛大鹏显然是看到了李沙的留言,把手机对准餐桌上的刘娜和一个膀大腰圆的男人。

漂亮的刘娜立刻柳眉倒立,对薛大鹏尖声叫到:“薛大鹏,你要干什
么?”

李沙对着镜头说:“刘娜,我是李沙,就在你们餐馆外面。也许薛博士的话没有表达清楚,那我就再说明一下:第一,薛博士从美国转到中国的钱都有银行记录,可以证明你们买的房产和投资都是用的这笔钱。第二,你们俩儿在中国结婚,美国没有案底,如果你坚持不给薛博士一部分家产,那你也许就因小失大——他是美国公民,回到美国可以再婚;而你,刘娜,就别想在中国再结婚了。”

视频中的男人不耐烦地说:“关她屁事!小子,你别跟我玩花样。你说
吧,签还是不签?”

男人起身把笔甩到薛大鹏面前,李沙立即对着镜头喊道:“大鹏,你现在就离开,如果他们阻拦你,我马上报警!”

镜头晃动起来,只见视频里的男人逼近一步,大声叫着“你敢!”,接着是刘娜上前把那个男人拉到一边,在他耳边嘀咕了一声。待男人安静下来,刘娜走到薛大鹏面前:“你当初说好那套房子是买给我的,就算离婚给你一半财产,也不应该算上那套房子吧?”

李沙看不到薛大鹏的表情,但是可以听到他的声音——那是坚定而有力的一字一句:“如果你连一半的家产都不给我,你这辈子都别想再见到我啦!”

刘娜的声音顿时柔软了很多:“过去你可是对我百依百顺,现在怎么这么心狠。你是不是在美国有人了?你跟那个李沙是什么关系?”

薛大鹏不为所动:“我已经说过了,要离,就平分家产。不离,我就过我的单身生活!”

刘娜没好气地说:“你以为我会那么傻吗?为了你这几个臭钱就守一辈子的活寡?离吧,就按你说的做!”

薛大鹏语气坚定地说:“这次由我找律师起草离婚协议,这个星期会送给你签字。”

刘娜鼻子一哼:“算你狠!大炮,走!”

那个叫大炮的男人瞪了薛大鹏一眼:“小子,今天算便宜你了!”

门,被“咣当”一声关上了。房间安静了下来。视频里只有一桌子的残羹剩饭。

片刻,李沙才叫着薛大鹏的名字,问他刘娜和那个叫大炮的男人是否已经走了?薛大鹏将镜头在房间里扫了一圈儿,最后才缓缓地转向自己。

小兵对着满脸疲惫的薛大鹏说:“哥们儿,你没事吧?”

向红在旁边点了他一下:“怎么跟薛爷爷说话呢!”

薛大鹏端起桌上的一杯红酒,一饮而尽:“让你们见笑了。”

他又斟满了两杯酒:“小兵,谢谢你帮我‘人肉’到刘娜。要不是你,我怎么也想不到她躲到北京来了。李沙,这杯是敬你的,谢谢你今天又救了我一次!”

李沙见薛大鹏连喝了三杯酒,有些焦急地对着视频说:“大鹏,你不能再喝了。你要马上找律师切割财产,以免夜长梦多。”

不知什么时候也来到阳台上的郭燕大声说道:“你去找高唱,他弟弟的儿子在北京开律师所,挺有名的。我现在就加他进咱们的‘旅美群’,你跟他直接联系吧。”

微醺的薛大鹏在镜头里感激涕零地将头砸在餐桌上,哽咽地说:“谢谢,谢谢你们!”

这时哈桑也走进阳台,不安地问:“What happened?(怎么回事?)”

向红若无其事地说:“Nothing.(没事。)”

哈桑怀疑地看着向红,向红被看得有些不自然啦。

李沙起身对哈桑说道:“We were chatting with one of our old friends. I am sorry that we interrupted the dinner. Let’s go to eat.(我们在跟一个老朋友聊天。真对不起中断了晚餐。走,回去继续吧。)”   

郭燕对着视频说:“我把我妈和高队长都拉进‘旅美群’了,你直接跟他们聊吧。”

李沙见哈桑仍然站着没走,就赶紧对着镜头说了一句:“高队长和郭姨都知道刘娜的事,他们一定会帮你的。我们现在在向红家吃饭,晚些时候再跟你联络。”   

李沙说完,带头返回房间。

小兵见人群散尽,就对着镜头里的薛大鹏说:“哥们儿,我要进去吃饭了。有事随时呼我。”

视频中的薛大鹏已经有些醉意:“别走,把你的账号发给我,我现在就转钱给你!”

小兵为难地挠了挠头,最后才下定决心:“免了,就算是哥们儿的一次奉献了。有事随时叫我。”

小兵做了个鬼脸把电脑关上,然后推开阳台门走进房间。

 

5

走进房间的小兵,发现屋里的人都表情凝重地看着向红与向阳视频,并听到向红提起自己的名字。他赶紧凑到镜头前,对着里面的向阳使劲挥手:“奶奶,我在这儿呢!”。

视频里的向阳激动起来:“大孙子,奶奶好想你啊!”

向阳的话音未落,就见她身后的余科长歪斜着靠在病床上声嘶力竭地喊道“小兵吗?我是爷爷呀!”

小兵愣了片刻,对着向阳说:“奶奶,把镜头对着爷爷,我要和爷爷说话。”

小兵看到镜头中瘦骨嶙峋的爷爷鼻子插着氧气管,顿时放声大哭:“爷爷,你咋地啦?”

镜头中的余科长吃力地说道:“爷爷没事。你好好读书,给咱们老余家争气!”

向阳对着镜头说:“你爷爷后天做手术,他就是想在手术前见你一面。这下好了,他可以安心手术了。”

小兵痛哭流涕地说:“先别手术,等我回去再做手术。”

向阳苦笑道:“手术要排号的,不能变。大孙子,有你这句话就够了。这里有奶奶呢!”

小兵倔犟地把脸上的泪水一抹:“等我。我现在就买飞机票!”

向阳急了:“你可不能回来呀,不能耽误学习呀!”

小兵决绝地:“都是狗屁学校,没啥了不起的。”

向红也急了:“下学期马上就开学了,你可不能胡来呀!”

小兵用血红的眼睛瞪着向红:“我用不着你管!”

视频里传来向阳惊恐地叫声:“护士,快来呀,我们家老余昏过去了!”

随着向阳的惊叫声,向红的手机屏幕上只有病房的天花板和嘈杂的人声。向红对着手机喊道:“姐,咋地啦?”。小兵也几近哭嚎地对着镜头大叫:“奶奶,我爷爷咋的啦?”。围坐在餐桌旁的李沙、郭燕赶紧凑到向红的身边,连哈桑也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跟着围了过去。

半晌,向阳疲惫的大脸盘才再次出现在视频中:“吓死我了。他本来喘气就困难,刚才一急,一口痰卡在了喉咙,差点儿没背过气去。幸好是在医院,现在没事了。向红,劝劝小兵,他可千万不能回来呀。小兵,听奶奶的话,你在美国好好读书就是对爷爷最好的孝道。先不说了,不能让你爷爷再激动啦。李沙、郭燕,有时间再跟你们聊啊!”

向阳关上了视频,哈桑见围坐在饭桌旁的人都沉默无语,就问向红:“what 's happened?(发生了什么事情?)”

向红振作了一下精神,故作轻松地说:“Nothing. How about some dessert?(没事。吃点甜点怎么样?)”

小兵瞪了向红一眼,转身离开了房间。

李沙起身对向红说:“汉斯还在家,我要回去给他做些流食吃。”

向红心不在焉地附和了一声:“能吃东西就好。”

李沙神情黯淡地说:“刚刚能吃点儿东西。不过医生说检验报告出来了,割下的组织边缘还有癌细胞,可能还要做第二次手术。”

向红大吃一惊:“什么?那不又要遭罪了?”

郭燕在一旁打抱不平:“这医生是干啥吃的?咋不一次多割一些呢?”

李沙无奈地摇了摇头:“已经预约明天去见医生,看看医生怎么说吧。向红,我们改天聊,免得总说中文让哈桑感觉不舒服。”

坐在一旁有些无聊的哈桑听到李沙提到自己的名字,振作起来:“What is about me?(我怎么了?)”

向红随口说了一句:“Nothing。(没什么。)”

李沙见哈桑有些不高兴,赶紧说道:“We feel bad that we keep speaking Chinese.(我们觉得在你面前一直说中文不太好。)”

哈桑不客气地说:“Then speak English.(那就说英文吧。)”

李沙向郭燕使了个眼色,然后起身告辞:“Thank you for the hospitality. I have to go home to take care of my husband.(感谢您的盛情款待。我要回家给我的丈夫做饭。)”

哈桑起身说道:“السلامعليكم(真主保佑)。”

向红对李沙和郭燕说:“是阿拉伯语‘真主保佑’的意思。”

李沙对哈桑说:“Thank you.”

哈桑对李沙回了一句:“不客气。”

 

6

汽车里,李沙和郭燕朝着窗外向红和哈桑挥手告别。李沙对向红喊道:“劝劝小兵!”就离开了向红家的停车场。

郭燕忍不住地对开车的李沙说道:“人啊,有时候真说不上是咋回事!你说,当年咱们在北大荒那昝儿,余科长多神气呀,一句话就把咱们都下放到基层劳动去了。你瞧瞧他现在!人呢,还是积点儿德好。不是我咒他,现世报!向阳也一样,当年利用余科长,现在咋样?要为他养老送终……”

满腹心事的李沙打断了郭燕的话:“人是会变的。向红说向阳现在吃斋念佛,所以才会关心余科长的。”

郭燕想了想:“你说的也是。就拿我妈来说吧,她好像也变了。过去她对谁都凶,现在跟我说话柔声细语的。你说,我咋觉得谁都变了,就我没变呢?唉,人比人气死人呐!你看人家向红,找了个比她小了二十多岁的男人还把她当个宝似的,哪像我家那位,比我大六岁还嫌弃我呢!”

李沙笑着说:“我怎么不知道你家大熊还嫌弃你呢?”

郭燕也笑了:“他呀,有贼心没有贼胆。”

“你不是说他也要来美国吗?”

“我看你心情不好,没跟你说。拒签了。”

“拒签了?那只能在国内等绿卡了。”

“关键是他不想来!”

“为什么?”   

“他不是在分场当个副场长嘛,有吃有喝地就满足啦。可是你一退休谁理你呀?我寻摸着我俩今后有绿卡了,除了国内的退休金,还能在这边拿老人津贴。到时候租个房子,想闺女和孙子啦,就到美国这边住住;想回家了,在北大荒那儿也有个大房子,多好!”

“燕子,我最近忙得都忘记问你了。护照的事情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还想跟你说这事呢。春霞说老板娘让我下个星期去见她,我还不知道咋办呢!”

“我回去问问汉斯,看看他怎么说。”

“我琢磨着,不论咋做我都要把护照拿回来。要不然总在你家住着也不是那回事呀。”

“再急也不能弄虚作假。”

显然,话题不再轻松,李沙克制自己不再说下去,郭燕也想不出有什么理由为自己辩护,于是两个人都不再说话,任凭车里一片死寂。

 

 

 

7

         

         

第二天,李沙仍在开车,车里依然是一片沉寂。不同的是,坐在副驾驶座位上的是汉斯而不是郭燕。李沙打开车内的音响,将中文歌曲换成了英文歌,而后将空出的右手放到汉斯的左手上。然而,汉斯从她的手中抽出了自己的手,面无表情地目视着前方。

李沙假装神情专注地在开车,但是紧绷的肌肉使她无法放松飞转的思维。她理解汉斯此刻的心情,因为几分钟前医生明确告诉他要做第二次手术,并且把不做手术的决定转嫁到汉斯的头上:可以不做第二次手术,但是如果创口还有癌细胞,复发的可能性很大;换言之,如果没有癌细胞了,第二次手术就等于白做。

对于医生丝毫不反省自己为何没有做出正确的判断,没有在第一次手术时多割一点肌肉组织……汉斯没说,但是李沙还是在得知手术结果后气愤地指出了这一点。

李沙知道汉斯的内心与她有同样的愤怒,但是男人的虚荣使他不肯表现出自己对第二次手术的恐惧。

“甚至他都不肯承认这种恐惧感吧?”李沙这样想着。

是呀,第一次手术虽然痛苦,但是毕竟没有预期,承受的只是肉体上的疼痛;可是第二次手术还没有开始,就已经在精神上击垮了汉斯——现在他说话已经口齿不清,下次手术的创面要比第一次大一倍,上颚的软骨要割去红枣大的窟窿,那时是否还能说话都是一个未知数。而汉斯是出庭律师,没有了嗓子就等于丢掉了工作,没有了工作不但无力还房贷和各种保险,而且还要确保薛大鹏的三十万罚款。

可是不做第二次手术,一旦癌细胞扩散,那将威胁到生命……

李沙很想告诉汉斯,只要不危害到他的生命,工作和金钱都不用在考量之内。然而,汉斯拒绝告诉李沙他的任何感受。开始时,李沙认为是他不能说话的原因,但是很快发现是他不想说话——他用自己承受肉体痛苦的毅力独自面对精神上的折磨,仿佛走入一个聋哑人的世界,把冷漠留给了他人。

李沙完全能够理解汉斯面对肉体和精神上的双重折磨,但是她也能感受到自己用爱情筑起的堤坝正在被一种漠视侵蚀着,她担心有一天自己撑不住的时候,那道堤坝会在这种日蚀夜侵的冷漠中决堤。她感觉到非常无助,既不能安慰汉斯“吉人自有天相”,又不能指出第二次手术会“利大于弊”。

在不能与汉斯沟通的情况下,李沙觉得自己周边的氧气越来越稀薄,常常会产生一种想要如狼似虎地对天长啸的冲动。但是,郭燕住在家里,她既不能宣泄自己的情绪,又不能向郭燕倾诉自己的感受。

“她不懂这种绝望的心情与爱情本身无关,可是爱情却与这种绝望的心情有关!对呀,也许汉斯也是这么想的才拒绝与我交流!”李沙的思绪如滚动的车轮延绵不断。

手机响了,李沙点开车里的蓝牙系统:“Law office of Hans Schneider, how may I help you?(这里是施耐德汉斯律师事务所,有什么可以帮助您的吗?)”

电话里传来迈克的声音:“Are you Elizabeth?(你是伊丽莎白吗?)”

李沙一愣:“Are you Mike?(你是迈克?)”

迈克用焦急的口吻说:“I had a car accident. May I talk to Hans?(我出了个车祸,我能跟汉斯说话吗?)”

汉斯吃力地说道:“Hi Mike,What’s up?(迈克,什么事?)”

迈克显然是没有听懂汉斯模糊不清的发音:“I want to speak to Attorney Schneider.(我想跟施耐德律师说话。)”

李沙赶紧说:“Hi Mike, Hans just had surgery so I don’t think that he can take any cases for a while.(迈克,汉斯动了个手术,所以他要很长一段时间不会接案子的。)”

迈克一怔:“ I am sorry to hear that. I will contact you soon.  Take care.(听到这个消息很难过。我会很快与你联络的。保重!)”

李沙关上蓝牙,听到汉斯用沙哑的声音说了句什么,但她没有听清,随口问道:“What did you say?(你说什么?)”。她见没有回答,就转头看了汉斯一眼,发现汉斯像一头受了伤的雄狮,忧伤地望着车窗外闪过的景色,没有理会李沙的问话。

正当李沙搜肠刮肚地寻找着轻松的话题时,向红打来了电话:“小兵走了!”

李沙一惊:“去哪儿了?”

向红带着哭腔说:“他昨晚背着我在网上买了机票,今天一早就回国了。他到了机场才给我发了一条短信。现在我给他打电话没人接,手机关机。”

李沙有些疲惫地说:“既然他已经走了,你就别惦记了。他毕竟也十六、七岁了,我们像他这个年龄不是也只身去了北大荒了吗?不过要告诉他,等余科长做完手术,他要赶紧回来上学,要不然会影响到他的学生签证。”

从蓝牙扩音器中可以听出向红的情绪已经平稳了很多:“谢谢你啊,李沙。我刚才看到小兵的留言都懵了。你说的也对,他回去一趟看看爷爷就心安了。我现在就给向阳打电话。你先忙着,改天聊。”

向红结束了通话,李沙却想借此话题使汉斯从消极的情绪中振作起来,就说:“是向红。”

而汉斯仿佛没有听到李沙的话,依然麻木不仁地盯视着车窗外。李沙把所有的话和假笑都回收到心底。

车在高速公路上穿行着,时缓时急地在车流中变换着车道前行。

(待续)

李岘长篇小说《微时代VS青春祭》连载24

衰情不堪  

 

1

盛夏的津城即使到了晚上,晒了一整天的水泥地仍然放射着储存的热能,使薛大鹏从宾馆到路边的包子铺来回走一趟不到十分钟,就觉得T恤衫已是潮乎乎地贴在身上。

他拎着几个津城有名的“狗不理”包子,快步地返回自己居住的宾馆。没有星级的宾馆大厅不大,每位客人进入房间之前,几乎都是从前台服务员的眼皮底下走过。尽管薛大鹏入住只有两天,但是他已经发现,前台的两名女服务员对他经过时总是先说一句“回来了?”,然后就是俩人在他背后的窃窃私语。

她们在议论我什么?狗眼看人低!每当这时,薛大鹏就会在心里骂上一句。

薛大鹏走进自己的房间,刚把包子放到茶几上,就听到手机的“叮咚”声。他打开手机上的微信,发现是小兵邀请他加入“旅美群”的信息。他想了一下没有接受,拿出包子吃了起来。

回到中国已经一个多星期了,他天天盼望着自己的事情有了结果再与李沙他们联络。可是自己的心情就像目前的处境一样,每况愈下,让他不知如何去面对李沙。

他做好了寻找刘娜不会很容易的思想准备,但是怎么也没想到入狱前就职的大学,不但没有如他想象的那样像欢迎英雄凯旋般地迎接他,而且对他重新入职的态度含糊不清。起初他认为正赶上学校放暑假,原先在一起工作的同事和学生都已经离校,所以大学外事办主任和他的助手请他在校园餐厅吃了一顿丰盛的午餐时,他仍然像凯旋而归的英雄侃侃而谈,讲述他如何与美国FBI斗智斗勇,如何用事实说服法官从轻处理。并且对罚款做了详尽的说明,强调自己会承担这笔罚款;交付罚款后的数据可以合理合法地反复使用……那天是他出狱后最快乐的一天,借着酒劲儿,他把关在监狱里大半年的话都说了。

现在想来,那天都是自己在餐桌上夸夸其谈,虽然宾主皆欢,但是直到午餐结束也没有得到外办主任对他下学期工作安排的承诺。

薛大鹏感受到内心的隐隐不安:当初他决定回国创业,有很多家大学任他挑选,所以他选中了J大学后并不想马上签订长期合约,而是先签一年,以备不开心时走人。没想到这一年学校对他非常重用,不仅给他高职高薪,还给他领导的研究项目拨了大量的科研经费;他也不负众望,在薛教授、薛老和薛博士的尊称里,一年就突破了课题停滞四年的难关。不仅他能感受到自己如沐春风的快乐,连周围的同事和上下级领导都视他为奇才,让他在自己的小妻子刘娜的面前赚足了面子。原本说好他从美国开完会回来就续签十年,没想到入狱大半年之后,他的合约已经失效了小半年。前天下午他又去外事办找主任落实合同之事,但是外事办的工作人员说主任不在,让他开学后再来。

等到开学还有半个多月呢!自己不能就这么一直住在四星级酒店里吧?尽管卖掉了美国的全部股票,兜里也有些钱应对眼前的开销,但是坐吃山空啊!

薛大鹏当天就从星级酒店搬到了这个无星宾馆。让他百思不解的是,星级酒店只要出示护照就可以入住,而没有星级的宾馆却要填写表格,从职业到住店目的,从哪来到哪去都要填写,并且有几家一看护照是外国籍,马上就表态他们宾馆没有接待外宾的资质。

“我不在乎。护照而已,我也是在中国长大的。”他起初还以为是宾馆谦虚,自觉规格不高影响了国家形象,可是后来他被几家无星级宾馆客气地请了出去之后,才明白自己的处境比自己想象的糟糕。于是他放宽了对地点的限制,最后在一个临近市郊的地方找到了这家不在乎“内宾”、“外宾”,只要给钱就行的宾馆。当然,例行公事的入住表格还是要填写的。面对职业一栏,一个小小的空白处就像他无处安放的心情一样,曾经的“美国专家”、“CEO”、“教授”等名衔,没有一个可以理直气壮地填写上去。更何况住在这样一个寒酸的地方,不配填写他曾有过的任何头衔。

前台的服务员没有强迫他填写职务,但是之后窥视他的眼神和她们的窃窃私语却让薛大鹏发誓:一旦工作落实,他立马就离开这个“势利眼”的地方!

可是,时间一天天地过去,却始终没有收到校方的通知。按照惯例,外事办都是提前一个学期与外教签约,如果等到开学再告诉他不能续聘,那时找哪家大学都有些被动了。

想到这里,嘴里的包子咀嚼了几个来回也咽不下去:也许自己过高地评估了这次入狱给自己带来的“利大于弊”;过于高调地展现自己在狱中的“英雄形象”。可是,自己冒险使用的数据也是为了提高课题的含金量和知名度……现在死里逃生,就算不加个一官半职,也应该热烈欢迎吧?

嘴里的包子是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了。薛大鹏拿起电脑给外出的外事办主任和正在度假的研究所所长共同写了一封Email,详细述说了他在狱中的遭遇,并且声言他对美国政府的失望和鄙视,并表示只要他能够继续在J大任教搞科研,他将放弃美国籍,永远生活在中国。

薛大鹏越写越激动——起初是狱中的凄苦,继而是壮志未酬的悲壮,最后是报效祖国的豪情。当他点击send的时候,看到自己的激扬文字在瞬间发出去之后,他被自己高尚的情怀所感动!

他,再度想起刘娜。

“我可怜的娜娜,一定为我的入狱受尽了羞辱。我一定要找到她,不论她怎么怪我,我都会把她搂在怀里,让她再度相信,我,薛大鹏,仍然是那个可以为她遮风避雨的丈夫!”薛大鹏有些激动地在宾馆房间狭小的空间里走动着,“我要告诉她自己在美国的遭遇和对她的思念;告诉她我明白她卖房子的无奈和躲起来的原因;告诉她……可是,到哪里去找她呢?不仅刘娜的电话和微信不通,就连她父母的手机号都成为了空号!”

正当薛大鹏心潮澎湃之际,手机又传来微信留言的“叮咚”声。这次他加入了小兵发来的“旅美群”,并回了一个“握手”图案。没想到,小兵马上邀请他视频聊天儿。

如果是过去,一个高中生想和他聊天儿?还是上了大学再说吧!可是经过监狱的一进一出,他最怕的就是一个人独处。既然暂时没有工作、没有学生、没有科研项目,又吃不下睡不着,那就降下身份与小兵聊聊天也未必是一件不开心的事情。

薛大鹏点击了一下视频,马上就看到粗眉大眼的小兵出现在镜头前。

“Hi, Jeff, Elizabeth 让我建个‘旅美群’,今后你有事就跟我们用这个群联系。”

“Elizabeth?”薛大鹏一时有点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就是李沙奶奶!你不会也让我叫你薛爷爷吧?”小兵一副吊儿郎当的口气。

“No,我喜欢你叫我Jeff。叫爷爷不就把我叫老了吗?”薛大鹏被小兵逗乐了。

“找到刘娜了吗?她同意你的条件了吗?”小兵一边摆弄着桌子上的东西,一边有意无意地问着。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薛大鹏的眉头微微一皱。

“要不要我再‘人肉’一把?”小兵调皮地一笑。

“人肉?什么意思?”薛大鹏有些不解地问道。

“你连这个都不懂?白帮你忙了!‘人肉’就是用网络搜索要找的人。上次就是我查出来刘娜卖房子的中介,然后郭奶奶的妈妈连夜坐车从北京到天津把刘娜堵在了中介公司。那天可真惊险,刘娜也不管老太太的腿好不好,开车就跑,差点儿出了人命……”小兵在视频里手舞足蹈地讲述着往事。

“什么?你怎么不早说?”薛大鹏被小兵生动的描述所吸引。

“你给我说话的机会了吗?要不是李奶奶让我帮你,我才不会花那么多时间免费帮你搜索呢!你上网查查,要是通过公司‘人肉’,人家是按分钟和人脉收费的。”视频中的小兵得意起来。

“如果我付你钱帮我上网找刘娜,可以吗?”薛大鹏沉思了片刻说道。

“没问题。不过我可是按照美国的价格收费,比中国的贵些呦。”小兵毫不羞涩地说道。

“只要你能找到我太太,钱不是问题。”薛大鹏被小兵的直率逗乐了。

“欧了。你就等我消息吧。”小兵高兴地差点儿从椅子上跳起来,但是很快又对着镜头说,“对了,你可千万别告诉我那三个奶奶收费的事儿,她们不懂‘人肉’有多难,肯定回过头来还要怪我。”

 “放心吧,只要你能帮我找到刘娜,你要多少钱,我就给你多少钱。”薛大鹏信誓旦旦地说。

“爽!郭奶奶在叫我吃饭,先这样,有消息我跟你联系。Bye.”小兵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放下电话,薛大鹏又拿起包子吃了一口,仍没食欲,他索性脱去T恤衫走进卫生间。面对浴室的镜子,他看到自己松弛的肌肉和稀疏的头发。他叹了口气打开淋浴,呆呆地在洒落下来的水雾中想着心事。

自从出狱以后他就刻意地忘却过往,告诫自己一切都可以从头再来。对于工作他不允许自己去怀疑校方接纳他的诚意;对于太太刘娜的消隐,他同样不许自己有任何的负面想法玷污自己的爱情。然而,面对学校的不冷不热和刘娜的无影无踪,他再次感觉到监狱中的那种深入骨髓的孤独时常如影随形地跟着他,使他连日来食不甘味,坐卧不宁。

热水在薛大鹏的肩膀上滴答出痛感,他才恢复了意识,将淋浴头关上,起身披上宾馆的白睡衣,又用一条白浴巾将头上的水擦干。突然,他在镜子里看到自己被热水熏成红色的脸庞在白色睡衣和浴巾的衬托下,幻化出母亲当年在《白蛇传》里扮演“白娘子”的扮相。薛大鹏一惊,但是他很快就把浴巾披散固定在头上,把睡衣带子也打了个死结,以便最大限度地飘摆在腰际。然后他对着镜子左一下右一下地做着不同的“亮相”,眉眼之间流动着万般柔情和点点愁绪。

“咚咚锵!”一个亮相,薛大鹏已经挪着京剧青衣的小碎步从卫生间来到房间,在有限的空间里演绎起《白蛇传》的片段。他用女腔说了句“谢仙翁!”,便唱起《白蛇传》里白娘子的一段京剧散板:“接过灵芝泪不干,险些难得活命还。拜别仙翁镇江返,云山万里救夫还。”。然后转身面向另外一方,恢复男声,用京剧老生的粗重而沙哑的声音说道“休得拦阻。众仙童!”,他又转了个身用童声说道“有。”,然后再转身用老生的粗哑声音说“回山去也。”。

完成了这段表演,前一秒中还在精神饱满地演绎着京剧《白蛇传》里的唱腔和对话的薛大鹏,转身已是泄了气的皮球,无精打采地坐在了床上。

时间在一秒一秒地溜走,薛大鹏仿佛看到年轻貌美的母亲,每天起床先踱着舞台上的碎步飘到他的床边,然后又咿咿呀呀地哼着《白蛇传》里白娘子的唱腔穿梭在客厅、厨房和卧室之间。即使妈妈洗头,也会把头上的浴巾当成白娘子的头巾顶在脑袋上,穿着浴衣练习着唱腔。最开始,只有五、六岁的薛大鹏并不知道妈妈在干什么,可是有一天他跟爸爸去剧院看妈妈演出,他见母亲一身素白地在舞台上唱着跳着,哭着笑着,他就让保姆每天晚上都带他去看妈妈的演出……

“妈——”,目光呆滞的薛大鹏,良久才大叫了一声,仰身如大写的人字躺在了床上,任泪水四溢。

 2

郭燕和小兵正在厨房吃早餐,李沙愁容满面地端着一碗鸡汤走进厨房。

“咋的啦,他不喜欢呀?”郭燕不解地问道。

“没法喝。汤从嘴里进去又从鼻子里出来,看着都痛苦!”李沙满脸沮丧。

“那不吃不喝,不就饿死了嘛!”郭燕焦急地说道,但马上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我这张嘴呀,该打!我是说这不吃不喝总得想个办法呀!这美国也真不像话,做了这么大的手术就让回家。这要是在中国,起码可以用吊针把营养水打进去。”

“医生说可以吃冰激凌,我现在就去买。”李沙说着就朝通往车库的房门走去。

“你还没吃早饭呢,吃了再去吧?”郭燕喊道。

“吃不下。你们吃吧。”李沙说完已消失在车库里。

 门铃响了。郭燕打开门一看是向红:“李沙刚走。”

向红看到郭燕两只被酱油涂抹得黑乎乎的手,吓了一跳:“你的手怎么了?”

 郭燕有些虚张声势地说:“这不是给汉斯做鸡汤嘛,烫了一下。”

向红焦急起来:“都黑了,还不碍事?赶紧看医生吧,免得皮肤坏死。”

郭燕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哪有那么严重。我还没到65岁,看病还不知道得花多少钱呢!”

小兵在一旁忍不住了:“小姨奶,那黑色是酱油,郭奶奶说撒上酱油就不起泡了。”

向红如释重负般地舒了口气。

“别担心,不碍事。”郭燕有些尴尬地赶紧转换了话题:“我听说你和哈桑租到了房子要把小兵接走?”

向红:“是呀,我昨天签了约,今天就可以搬进去住了。这样也可以马上把小兵接走。现在李沙要照顾汉斯,我不能让人家张口再走人吧?”

郭燕不自在地“嗯嗯”了两声。

向红意识到自己在不经意间碰到了郭燕的痛处,转身对小兵说:“你去把东西收拾一下,咱们今天就搬到新家去。”

小兵犹豫了一下:“李奶奶出去了,我想等她回来再走。”

郭燕也接话道:“她去给汉斯买冰激凌去了,估计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向红看了看表说:“我刚才在门口看见她了。哈桑在等我,我先带小兵去搬家,晚上再来谢谢李沙和顺便拿小兵的东西。”

郭燕像一家之主那样笃信地说:“我看这样挺好。小兵的衣服还在洗衣机里甩干呢,晚上来了可以一起拿走。”

向红想了一下:“汉斯怎么样了?我能不能去看看他?”

郭燕又拿出一家之主的口吻说:“不行,他现在不想见人。”

向红的眼里闪过一丝鄙夷的神情,但是她马上和颜悦色地说道:“等我把家安顿好了,我会请李沙和你到我家做客!小兵,我们走吧。”

向红带着小兵走出李沙家的大门,郭燕好奇地看着向红的红色轿车里坐着一个浓眉大眼、留着络腮胡子的年轻男人。显然年轻男人也看见了她,向她摆了摆手,她不好意思地赶紧关上了大门。

他一定是哈桑了!

好奇心使郭燕悄悄地走到窗前,目光所及之处,正看到坐进驾驶室的向红跟坐在副驾驶座位上的哈桑亲吻了一下,然后是哈桑转身给坐在后座上小兵一个击掌,三个人哈哈大笑地开车离去。在汽车掉头离开的那一刻,郭燕似乎看到了向红朝她所在的窗前一瞥,露出了洋洋得意的笑容。

郭燕一惊,赶快躲闪到厨房的洗碗池,一边漫无目的地冲刷着碗筷,一边顾影自怜地叨咕着:“走就走呗,有什么好显摆的!唉,人家都有地方走,就我没人要啊!”

洗碗的热水使烫伤的手指再次疼痛起来,但是郭燕像是跟谁赌气一般地把手放在热水里淋着……十指连心,几个烫伤的手指在热水中渐渐红肿起来,疼得她满脸是汗,但是她仍然赌气般地不肯关掉热水,两眼直瞪着水柱——两行泪水滑落了下来。

 

3

在中国省城医院的病房里,形容枯槁的余科长躺在床上,心疼地叫着萎缩在单人沙发上睡着了的向阳。尽管声音不大,但是向阳猛然惊醒,急忙起身到余科长面前问他需要什么。余科长指了指房间另外一张病床说:
“你去,把那张床也包下来。”

向阳看了看那张床单被褥都叠得整整齐齐的床,挤出笑容说:“我不是说了吗?你的床位能报销,我再定个床位就要自己掏腰包了。咱们不花那个冤大头钱。”     

两行热泪从余科长的面颊滑落:“这还没手术呢。检查各项指标就好几天,等我手术时你要累垮的!”

向阳把点滴速度放慢,笑着说:“我哪有那么金贵。你瞧,我这一身的
肉,扛折腾!”

这时她听到手机“叮咚”一下,她急忙打开微信,看到小兵邀她入“旅美群”,她赶紧点击了接受,并留言道:大孙子,你好吗?奶奶想你呀!

余科长挣扎着要起身:“是小兵吗?我也跟他说句话。”

向阳赶紧将手机放到他嘴边:“你别动,点滴要是滚针了就麻烦了。你就在这里留个言吧,免得大孙子知道你要开刀惦记着。”

余科长清了清嗓子,振作起精神对着手机说:“小兵,爷爷的身体好多了,你别惦记,好好读书,咱们老余家就你这么个留洋的人,要争气呀!”

也许是余科长用力太猛,一阵咳嗽让他喘不上气来。待他平复过来,马上问向阳:“看看有没有回话。”

向阳看了一眼手机安慰着余科长说:“咱大孙子可能在上课,别影响他学习了。”

余科长一脸悲怆地说:“也许我这辈子也看不到小兵啦。”

向阳笑着安慰他:“瞧你说的,咱们决定开刀为啥?连医生都说这瘤子不割就是个祸害,可是割掉虽然有百分之五十的危险,但是也有百分之五十的希望。你不是说这跟打仗一个道理吗?势均力敌的时候,迎战虽有危险,可是人家都打到你家门口了,不打不就是等死吗?”

向阳意识到自己失言,马上补充道:“有我陪你,放心吧,手术一定会成功的!”

余科长紧紧抓住向阳的手:“我这一生啊,谁都不欠,就是欠你的啊!”

两行热泪从余科长的眼角流了下来,向红拿起一张纸巾帮他擦去:“别想那么多,赶快休息。医生说只有恢复了体力才能开刀。”

余科长仍然握着向阳的手说:“要不你到我的床上躺会儿?”

向阳神情疲惫却强撑着笑容说:“我这么胖还不把你挤到地上去?你就安心睡吧,啥也别想。闭上眼睛。”

余科长刚刚闭上眼睛,就听到向阳的手机再次响起。他马上睁开眼睛对向阳说:“快看看,一定是小兵打来的。”

向阳打开手机,发现是“谁主沉浮”在“旅美群”要求视频。她有些奇怪,但还是接受了视频:“是薛大鹏吗?听向红说你出来了,咋样?好吗?”

视频里的薛大鹏显然是醉了,他把手机紧紧地对着自己的面颊,声嘶力竭地说道:“好吗?你问我?余科长在哪儿?我要问问他我好不好!”

向阳看到东倒西歪的薛大鹏瘫坐在一大堆小酒瓶子中,冰箱的柜门是敞开的,就估计到薛大鹏在说醉话:“薛大鹏,别难过,一切不都过去了吗?”

薛大鹏又把一小瓶酒灌进嘴里:“不行,我要问问余科长,他为什么说话不算话,把我丢到了水泥厂就不管了!”

向阳有些尴尬地说:“啊,你说这事呀。唉,过去的事儿就让它过去吧,就别再提了。”

视频中的薛大鹏仍然不依不饶地说:“不提了?你们有儿子孙子可以不提,我薛大鹏有谁?”

余科长伸出手臂要跟薛大鹏通话,向阳急忙走出房间,站在走廊对薛大鹏说道:“你醉了,我还有事,改天再聊。”

向阳关上手机回到房间,见余科长神情悲凉地望着点滴架,上面挂着的瓶装药水正顺着透明的管子,井然有序地从衔接两头的管子里,一滴一滴地流进手背上的针头,注入到余科长的体内。

向阳把手机丢到一旁,对默不作声的余科长说:“是薛大鹏,他喝醉了。”

手机再度响起,向阳知道是薛大鹏,她没有接听。

余科长的眼睛仍然盯着点滴架,嘴角抖动了一下,蹦出了两个字:“怪我。”

向阳想安慰两句,但是她把要说的话又咽了回去。说什么呢?自己何尝不是受害者呢!她想了想,在“旅美群”里点了一下李沙,留了一句话:薛大鹏醉了,你劝劝他吧。

 

4

刚刚走出超市的李沙打开手机,看到了“旅美群”里“笑比哭好”有一条留言。尽管她惊讶于极少与自己通话的向阳给自己留言,但是当她看到“薛大鹏醉了”这几个字的时候,马上就点击了群里的“谁主沉浮”。

视频中出现了薛大鹏醉醺醺的镜头:“你告诉余科长,他就是个骗子!他把我和李沙丢到水泥厂就不管了!还有你,向阳,咱们去北大荒的五个人里,就你心眼儿多。用现在的话讲,就是傍了个大款……”

李沙对着手机喊道:“大鹏,我是李沙。你喝醉了!”

视频里的薛大鹏似乎要呕吐,镜头摇摇晃晃地到了卫生间就什么都看不见了。黑屏里,李沙只能听到呕吐声和冲座便的噪音,她急得大喊:“大鹏,你没事吧?回答我!”

“我没事了,李沙。让你见笑了。”视频里终于看到已经清醒了一半的薛大鹏。

“大鹏,到底发生了什么?和刘娜谈崩了?”李沙依然不安地问道。

“刘娜,根本就没找到!”薛大鹏的口齿比刚才清晰了很多。

“我就想到没那么容易。上次小兵在网上‘人肉’到刘娜,连高队长和郭燕的妈妈都没有搞定。”李沙的口气松弛了一些。   

“李沙,你怎么也相信这帮人说的话?你还记得我们在水泥厂受的苦吗?这些人都是骗子。他们把我们骗到了北大荒,说好去师部演出队,转身就把我们给下放到水泥厂。要不是我考上了大学,到现在还在搬水泥呢!”薛大鹏打了个“嗝儿”,说了句“Excuse me.(对不起。)”

“No problem.(没关系。)大鹏,有句话说‘不能原谅他人,就是用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有许多事情我都没有来得及告诉你。向阳返城后就离开了余科长和儿子大军。现在她把肺癌晚期的余科长接到家里养病。他们的儿子余大军因为贪污罪被判五年,现在还在监狱里。他们的孙子小兵没钱付私立学校的学费,向红想以收养的方式留他在美国。这一家人的遭遇已经够惨的啦,咱们就不要再伤口上抹盐了。”李沙劝解道。

“可是,我忘不了过去。不是我不想忘,是噩梦总是跟着我。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刚上小学的时候,有一天我们前后脚回家,走到大门前看到一帮红卫兵把我妈从大卡车上拽下来,我妈带着一个大高帽和一个大牌子,脖子上还挂着一串高跟鞋……”薛大鹏的声音开始哽咽。

“那天你看到了?”李沙惊讶地说道。

“我后悔呀!我应该冲上前去保护我的妈妈,可是我却跑了,躲到墙角,直到我妈被红卫兵带走才出来……”薛大鹏像儿童一般地嘤嘤地哭了起来。

李沙眼前浮现出当年薛大鹏妈妈受尽羞辱的镜头:一个在铁丝上糊着厚厚白纸的“大高帽”扣在薛大鹏妈妈的头上,原本一头大波浪的长发如稻草般地被剪去半边,在大高帽下瑟瑟发抖;用纸盒板做的大牌子和一串高跟鞋悬挂在白皙瘦弱的脖子上,压得薛大鹏妈妈低垂的腰几乎在地上爬行……

幸好薛大鹏没有近距离地看到他妈妈平日染成红色的长指甲已经血肉模糊;娇美的容颜已经被大高帽在额头上刺了左一道右一道的疤痕!李沙在心里长叹了一声。

“后来我听说那个打我妈的人就是郭燕她妈,你说我这口气能忍吗?”薛大鹏咬牙切齿地说道。

“大鹏,我知道你心里有多苦,我也知道文革时期发生的事有多残酷,但是我们冤冤相报何时是了啊?你可能还不知道,我父亲二十年前就因为血液病去世啦。医生说是接触了有毒的农药,可是我父亲除了文革下过农村,其他时间都在城市,到哪里接触过农药呢?他后来回忆,在农村时炕上的席子里藏满了臭虫和跳蚤,当地农民好心帮他经常往席子底下洒臭虫粉和“敌敌畏”,所以在不知不觉中中了毒还不知道。你说,这账跟谁算去?”李沙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她深吸了一口气,“我跟你说件事,也许会让你的心情好受些。那天小兵在网上知道刘娜要去卖房子,我们都没办法去见她。郭燕跟她妈说了之后,她妈二话没说,跟着高队长连夜去了天津,在中介那里堵住了刘娜。不瞒你说,在视频中看到她一瘸一拐地跑到停车场不让刘娜开车溜走,我就在头脑里抹去了她穿着黄军装批斗你妈的凶恶模样。现在我能看到的是一个快八十岁的老太太为她年轻时犯下的错赎罪!”

“对不起,我实在是太自私了。你帮我这么大的忙,我却连你父亲去世都不知道。你母亲呢?她老人还健在吗?”薛大鹏的语气明显和缓了许多。

“我母亲和我弟弟住在一起,身体还好。大鹏,我不能再说了,汉斯刚刚动了手术,从昨天到今天什么都没吃。我刚给他买了冰激凌,现在要马上回家。”

“手术怎么样?成功吗?”薛大鹏关心地问道。

“手术还算顺利,但医生说还要等化验结果出来才知道癌细胞有没有扩散。”

“有问题告诉我,我可以咨询我在美国做医生的同学。”

“谢谢你。大鹏,别再喝酒了,抓紧时间处理自己的事情吧。”

“你放心,小兵已经答应我‘人肉’刘娜,我不会让你和汉斯为我承担经济风险的!”

“我的冰激凌都化了,有事微信我。”

“好。谢谢你,李沙。”

李沙关上视频赶紧开车离去。

 

5

市中心一栋普通的公寓单元里,向红一个人忙里忙外地搬着东西。她见小兵坐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摆弄着手机,就有些不耐烦地叫小兵帮忙。

小兵懒洋洋地从画架旁的折叠椅上站起来,不以为然地说:“小姨奶,这也不比收容所好到哪儿去。你就不能找个好点儿的公寓吗?”

向红把哈桑一摞子堆在门外的油画一个个地递给小兵,让他搬到客厅里:“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市中心的公寓都很贵,就这一屋一厅,一个月还要一千八呢!”

小兵指了指客厅连接厨房角落里的那张旧沙发说:“就让我睡这儿?这不是把我从天堂一脚踹到地狱了吗?”

向红安慰道:“这都是暂时的。小姨奶不是没有钱,可是那笔钱不能动,要等你办完了收养手续才能花。你就凑合着住吧,要不了半年咱们一定能住上两屋一厅的房子!”

小兵噘着嘴指了指画架:“那哈桑晚上画画的时候我咋睡觉哇?”

向红想了一下:“来,帮我把他的画架搬到我们的卧房去,然后把他的画都挂到墙上,再给你买张桌子学习,你瞧,整个客厅都是你的啦!”

小兵明显开心起来,把手机揣到兜里,做出干活的架势:“这还差不多。有什么要我帮忙的?”

向红一边摆弄着怎么把画挂到墙上,一边对小兵说:“你上网查查,看看哪儿有Garage sale,咱们去买张桌子。”

小兵不以为然地:“我就不明白了,哈桑咋什么都不管呢?”

向红苦笑道:“他不是要画画赚钱嘛。”

小兵指了指地上堆着的画:“这些画堆在家里,靠街边儿人头像赚钱,饿不死也撑不着。原来我还以为他很爱你呢,现在看来是你上赶着他呀!”

向红一愣!

是吗?自从迈克的律师在法庭展示了她跳钢管舞的照片,尽管她再三向哈桑表示自己的清白,并且不顾一切地与迈克“闪离”,缓和了两个人的关系,但是细想一下,自己和哈桑的关系确实从那时起颠倒了个“个儿”。哈桑总是以一家之主的架势说一不二,即使是做爱也不征求她的意见,累了倒头就睡,休息好了就把她给弄醒,没有了以往的甜言蜜语和惜香怜玉的抚摸,上来就猛烈地攻击,直到他酣然淋漓地亲她一口,把她揽在怀中再度酣然睡去。奇怪的是,只要他搂住她,让她依偎在他的胸前,她就马上忘记了所有的不快和痛楚,脑海中能够重温的就是哈桑那一热吻——浓密的络腮胡子像一片灌木丛,杂乱无章的粗糙中掩盖了唇的“湿地”,那片湿地里有向红重温千遍也不厌倦的温柔与热情,她愿意永远小鸟依人地躲在这片“湿地”里。

这么想着,向红的心情再次灿烂起来:小兵一个毛孩子懂啥!再过三两个月,哈桑就能拿到正式绿卡,她的离婚手续也正式生效。到那时她和哈桑登记结婚,她的临时绿卡也不会因为与迈克离婚而作废;小兵收养的手续也应该办妥,可以免费上美国的公立高中和学费不高的社区大学;她可以用担保小兵的四万美元开一个画廊,她卖画,让哈桑安心画画,也许还有机会把哈桑的画推荐到中国……那时别说租两屋一厅,就是买两屋一厅也不是问题!

向红两眼放光地对小兵说:“你呀,还小,还不懂得什么是生活!现在我跟迈克离婚了,你和我能不能留在美国就看我和哈桑能不能结婚了。你懂事些,千万别给小姨奶添堵。”

小兵重新坐到折叠椅中,一边摆弄着手机一边说:“好,好,好。我找二手桌子!”

向红看了一眼小兵吊儿郎当的样子,再看看地上堆着乱七八糟的东西,不由自主地长叹了一声,接着干活去了。

(待续)

李岘长篇小说《微时代VS青春祭》连载23

衰境难变

1

医院手术室外,窗明几净的候诊室没有一个人,只有李沙坐在手术室大门对面的椅子上。加州的阳光穿过落地窗,斑驳地洒在一排排空荡荡的椅子上。李沙目视着手术室的大门已经一个小时,除了几次起身到大门旁的电脑前查看手术进程外,她连卫生间都不曾去过,唯恐医护人员找不到她。

此刻,她再次起身走到电脑前查看信息。163是汉斯名字的代号,信息提示163仍然在手术中。她下意识地用手摸了一下通往手术室的大门,有一种很想冲进去陪伴汉斯的冲动。然而,那扇门是锁着的,没有医护人员的允许,是任何人都无法走进去的。

当然,两个小时前她是去过那里的,是和汉斯一起见他的手术医生。这位主刀医生不仅有一捧乱糟糟的白发围绕在光秃秃的头顶上,而且超乎常人的巨大头颅架在高大的身躯之上;虽然大腹便便显得有些行动不便,但是那种不可动摇的权威感,也就从头到脚地显露出来。不过,医生并没有表现出他握有生杀大权的蛮横,而是用极其放松与和蔼可亲的神态告诉汉斯和李沙:这是一次小手术,不需要过分担心。

也许是医生表现出来的胸有成竹,抑或是他们被告知李沙教书时的“公费医疗”仍然可以持续半年的有效期,这使汉斯和李沙的心情相对放松了一些,彼此对视一笑。这一会心的笑容扫去李沙脸上的不安,当护士要带汉斯做术前准备时,李沙被从门里请到门外的时候,心里比来时多出了一份心安。然而,一个小时过去之后,李沙的心情再次跌至低谷:如此重大的手术,居然只有她一个人守在汉斯的身旁!

自从汉斯得知喉癌之后,平时善解人意的他变得非常固执,不让李沙告诉任何人他得了癌症,就连儿子也不能告诉。起初李沙觉得不告诉儿子是对的,免得在欧洲工作的儿子分心。可是此刻,她多么希望儿子能在身边,陪伴她一起度过这难熬的分分秒秒。

李沙环视了一圈候诊室,冷气十足的空间愈显寂寥:这要是在中国,哪位患者没有个三亲六故守在医院?平日里汉斯的朋友也不少,可是他偏偏不让人家知道。

“唉,早知这样,哪怕有小兵在这儿也好啊!”

知道汉斯得病的只有四个人:郭燕、向红、小兵和薛大鹏。薛大鹏此刻在中国,显然是“远水解不了近渴”;郭燕偏巧今天要去“月子中心”老板娘那里取护照;向红因郭燕不会开车要带她去,所以两个人一早就离开了李沙的家。小兵倒是表示可以跟李沙来医院,但是李沙觉得他还是个孩子,也帮不上什么忙,就没有让他来。

李沙突然间觉得自己非常孤独,是那种匆匆忙忙突然静止下来的茫然与无助。她开始担心汉斯的手术出现了意外,开始设想着种种发生意外的可能性。她每分每秒都在祈祷着上苍的保佑,又在每一次医护人员出入手术室大门的瞬间,在心中交替着希望和失望的煎熬。终于,电脑显示163的手术完毕,已经从手术台转移到手术室的观察室。

李沙在护士的引导下走入病房,她看到汉斯仍在麻药中熟睡,手上的针头在一滴一滴地将药水点滴到他手臂的血管里。看到汉斯的那一刹那,所有蓄积在心头的焦虑和不安如洪水般地在泪水中泛滥。不知是第六感应还是药劲儿已过,汉斯突然醒来,让无声哭泣的李沙始料不及。

“It is successful.(手术很成功。)” 她抹去眼泪笑着对无法说话的汉斯说道。

刚刚做完手术的汉斯,即不能说话也不能微笑,就眨了一下眼睛算作回答。其实李沙马上就意识到自己的话是多么的可笑——主刀医生和麻醉师告诉汉斯,从操作上看一切顺利,但是是否割除了全部的癌细胞,还要等化验结果出来才能知道。

“How long do we have to wait?(要等多长时间?)”李沙问。

“Three weeks.(三个星期。)”医生答道。

“How long does he have to stay in the hospital? (要在医院住多长时间?)”李沙又问。

“He should go home today.(今天就可以出院。)”医生说。

今天?李沙不相信这么大的手术可以马上回家。为了确保汉斯的创口不会发炎,她希望医生留汉斯在医院观察几天,哪怕一天也行!然而医生却说:这是院规,没有特殊情况当天必须离开观察室。

“We can pay if the insurance does not cover it.(如果保险公司不付,我们可以自己付住院费)”李沙在做最后的努力。

医生奇怪地看着李沙,觉得她的想法不可理喻。李沙并不介意医生的态度,依然据理力争。不能说话的汉斯向护士要来笔和纸,在上面写道:回
家。

李沙见此情景只能作罢。她像小学生面对考试一般地将护士交代的注意事项一一记录下来,然后帮助汉斯穿戴整齐,由护士扶他坐到轮椅上——其实汉斯除了头部活动不便外,四肢是自由的,但是护士仍然例行公事地坚持送他上车。

推开手术室的大门,迎面看到的是郭燕、向红和小兵捧着一大束鲜花等候在门外。这一意外的惊喜让李沙顿时热泪盈眶。即使是喜怒悲哀不行于色的汉斯,眼睛里也充满了泪光。

“妈呀,这是去哪儿呀?”郭燕首先发问。

“回家。”李沙答道。

“咋样啊?咋不在医院观察两天呢?”郭燕追问道。

“你知道啥?美国的医院很贵,一个晚上就是你一个月的工资。”向红说道。

“李沙不是有保险了吗?不让花钱,那不等于骗人嘛。”郭燕不满的声音在安静的走廊上显得格外洪亮。

“你们怎么来了?郭燕的事情顺利吗?”李沙有意转换话题。

“别提了,那老板娘让郭燕做伪证,不同意就不给护照。”向红小声对李沙说道。

“什么?”李沙差点儿惊叫起来,但是看到郭燕正要夸夸其谈,马上使了个眼色止住:“咱们回家再聊。”

 

2

汉斯在众人的簇拥下走出了医院大门。护士让李沙把车开到门前,这样汉斯就可以一步不走地上车。

 向红说她已经约了房地产中介晚上五点去看出租房,所以她就不去李沙家了,让郭燕和小兵跟着李沙的车回家。临走时向红搂了一下小兵说:
“小姨奶把房子租好后,马上就来接你。”

“我在李奶奶家挺好。”小兵不以为然地说道。

“这孩子,金窝银窝也不如自家的小窝好。”向红说完自知说走了嘴,赶紧补充道,“你呀,多亏了李奶奶收留了你,要不然还不知道咋样呢!”

向红转脸又对李沙抱歉地说:“满脑子的事儿,连话都说不明白了……”

李沙微笑着说:“你赶紧走吧,别耽误了看房子。”

向红一边抱歉地向众人摆了摆手,一边像杨柳一般地摆向远处的停车场。李沙望着向红的背影,情不自禁地笑了:这不就是她小时候看到薛大鹏妈妈特有的“水蛇腰”嘛!

李沙收回目光,她知道身边的护士还在等待着汉斯上车。

李沙打开车门,汉斯没有让护士搀扶他上车,而是自己从轮椅上起身就坐到了副驾驶座位上。郭燕和小兵不用招呼就先后坐到了后排座上。李沙启动了汽车引擎,在倒车镜里看到推轮椅的护士在医院大门前向他们挥手道别。

李沙觉得这一幕特别滑稽:车外向他们挥手告别的人是连姓名都不了解的陌生人;车内与她相伴的人竟是有求于她的陌路人;而身旁坐着的病人是她誓言要白头偕老的爱人。一直保持在脸上的微笑,随之成为了一丝苦笑。  

汉斯因止痛针的原因,在汽车的颠簸中昏昏欲睡;而后排座的郭燕和小兵在一声高一声低地耍着贫嘴。身心疲惫的李沙直言汉斯要休息,让他们小声说话,结果车内顿时鸦雀无声。

已经在医院的等待中耗去了精力和体力的李沙,感觉突然沉寂下来的环境让她近于窒息。她随手按了一下车里的收音机,正赶上播出广告,语速极快并大呼小叫。她急忙调台。

由于车已上了高速公路,李沙调台不能看屏幕,结果总是找不到自己喜欢的音乐台:牧师传教……换台!墨西哥的Salsa太闹……换台!萨克斯的Blue Moon太悲……换台!

一辆车突然间超越了李沙的车,吓出李沙一身的冷汗。她赌气似的将收音机关掉,车里恢复了一片沉寂。

 3

向红上车后并没有急于开车,而是打开车里的音响,接上手机“蓝牙”系统。

王菲的一曲《红豆》在车中翩然回荡:

还没好好地感受

雪花绽放的气候

我们一起颤抖

会更明白什么是温柔

还没跟你牵着手

走过荒芜的沙丘

可能从此以后

学会珍惜天长和地久

向红喜欢王菲的歌曲,不仅声音甜美、缠绵悱恻,而且歌词中错综复杂的情感胶着在一起的生动,让她总是有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觉。她几乎能把王菲每一首歌曲的内容都联系到自己的情感生活中,不同的心境有不同喜欢的歌曲。而此刻,歌声使她下意识地摆弄着前窗悬挂着的那个用核桃雕刻出来的佛手,这个小挂件使她想起刚刚来美国迈克送给她这辆车的情景。尽管她从来不认为自己爱过迈克,但是她知道每次迈克送给她礼物,她都会对他多出一份依恋。然而,这份依恋随着她来美国以后嘎然而止,使她的情感如风中的蒲公英无处遁形。

有时候有时候

我会相信一切有尽头

相聚离开都有时候

没有什么会永垂不朽

向红的心被歌词刺痛了一下,想起了昨天去迈克家里取车的情形:为了能尽快与哈桑结婚,她同意“净身出户”的离婚协议。不过迈克在签字前,主动提出把他买给向红的那辆红色宝马车归她所有。尽管这是一台“二手”车,但是在向红的精心保养下,外观依然“楚楚动人”,在过往的日子里,为她挣足了面子。

自从分居,这台车就一直停放在迈克的车库里,向红没要,迈克也没给。既然是“净身出户”,所以得到这台车自然是个意外的惊喜——不仅解决了她的交通问题,也给她日后的生活留下了一点颜面。她知道,与哈桑结婚是不可能买“宝马”的,即使是二手货也买不起。

昨天她就是带着这份侥幸、庆幸和不幸的自怜心境,走进那座原本有梦的豪宅,取走险些与豪宅一起失去的豪车。看到自己在这里做了近一年“阔太太”的住宅,内心多出了一份不舍;但是离婚已经进入法律程序,她只能把这份懊悔的心情埋葬在心底。

原本还有几分不舍的向红,见开门的迈克又喝得酩酊大醉,刚才还有几分挣扎的心情顿时烟消云散,只想把车开走之后,永远也不要和这个醉鬼有任何交集。并且,她在那一瞬间,暗中庆幸自己做出了正确的选择,及时摆脱了这段噩梦般的婚姻,可以与浑身散发着青春和艺术气质的哈桑长相厮守。

可是我 有时候

宁愿选择留恋不放手

等到风景都看透

也许你会陪我看细水长流

王菲的这首《红豆》是向红喜欢的歌曲之一,可是此刻已经不适合她的心境,她把音量关到若有若无。

昨天迈克递给她车钥匙的时候,又给了她一个信封。信封是封着的,她不想在迈克的面前多呆一分钟,所以接过信封就开车离开了豪宅。路上,她还是经不住那封信的诱惑,很想知道迈克在里面写了什么。她在一条小路旁把车停下,打开了那个一直让她心神不宁的薄信封。一万美元?一万美元!

那份惊喜至今萦绕于心。尽管她仍然觉得这一万块对迈克来说是他身家的九牛一毛,但是这毕竟是不用通过律师就得到的一笔“横财”。一万块美元呢!如果在过去,向红相信她价值百万,可是现在她要嫁给身无分文的哈桑,这一万块就意味着他们可以租到一间至少可以住上半年的新家!

自从她和迈克签署了离婚协议,她就开始和哈桑看房子,希望能够尽快住到一起——向红可以离开妇女收容站,哈桑可以离开合租房。可是看了几处出租屋,他们从设想的两个卧房的独立房屋降低到一个卧房的公寓,中介还是很难帮助他们在寸土寸金的市中心找到心仪的住房。原因是向红是临时绿卡,没有工作;哈桑是以难民申请的绿卡,还没有拿到正式的永久绿卡,并且也没有正式工作。房主对这样的房客总会用不同的借口拒绝出租,因为他们怕收不到房租连法院也帮不上忙。中介告诉向红,这种情况一般都要交至少三个月的租金作为押金,这样可以让房主放心有足够的时间驱除不交房费的房客,而自己不会受到经济损失。

按照每个月一千八美元计算,三个月的押金和第一个月的租金就是七千二。原本向红自己是有些存款的,哈桑在街头画画也是有些积蓄的,但是向红知道收养小兵的手续是需要一大笔钱的,尽管她会把迈克送给她的钻戒卖掉,但是那是保证金,不能动的。而哈桑坚信自己早晚有一天会举办画展,所以不愿意把自己画人头像的那一点积蓄用在住房上,情愿多一些时间画自己喜欢的作品。   

由于俩人已经有了肌肤之亲,并且向红也为这份痴迷放弃了金钱的诱惑和失去绿卡的风险,所以她不再坚持两室一厅的设想,而是退而求其次,与中介说好今天去看地处市中心的一室一厅,这样哈桑就可以步行去海边画画。但是中介说房主要求签约时就要交满三个月的押金和一个月的租金。当时向红请中介看看是否可以谈到只交两个月的押金,现在看来押金已经不是问题了。

看着手里的一万美元支票,向红决定给哈桑一个惊喜。她打电话告诉中介,她愿意付三个月的押金,但是必须要今天签约!

中介和房主都是从中国来的,做事风格也是中国模式——立竿见影,不需要像“老美”那样要提前几天预约——三方达成一致,五点签约。

向红的心情像一个放飞的风筝,想到哈桑的大眼睛放射出来的那份惊喜,她的内心就胀满了喜悦。她看了看表,还不到四点,即使路上塞车,她也应该有足够的时间先把支票存到自己的银行账户里。她在众多王菲的歌曲中选中了一首《我愿意》,然后在歌声中启动了汽车引擎——

思念是一种很玄的东西

如影随形

无声又无息出没在心底

转眼吞没我在寂寞里

我无力抗拒

特别是夜里喔

想你到无法呼吸

恨不能立即朝你狂奔去

大声地告诉你

愿意为你

我愿意为你

我愿意为你忘记我姓名

……
    向红一边随着歌声哼唱着,一边愉快地完成了倒车、回舵、前行的整套程序,最后融汇在车流中。

 

4

此时,李沙一行四人刚刚到家。一进家门郭燕就张罗着给汉斯熬鸡汤。汉斯找出笔和纸写道:我要睡觉。

医生告诉李沙,由于汉斯的静脉注射中有消炎药和止痛药,所以在八小时之内没有太大的痛感,但是八小时后就要服用止痛糖浆。李沙遵从汉斯的感觉,见他躺倒在床,就起身走到厨房,对一脸失望的郭燕解释了汉斯的情况。

“汉斯刚刚手术不能咳嗽,这几天家里就别煎炒烹炸,尽量吃水煮的食物吧。”李沙对郭燕说道。

“我说过要煎炒烹炸了吗?鸡汤不是水煮的吗?”郭燕的语气带有明显的不满,并为了掩饰脸上的不愉快,她打开冰箱在里面漫无目的地翻弄着。

“你的好意汉斯知道,可是他现在不能吃任何东西。你也不用为他费心。这样吧,咱们下点儿面条,我都一整天没吃东西了。”李沙了解郭燕的脾气,生气的时候别哄,一定要她自己把气消化掉。

“我也一天没吃。我来下面条,简单。只要不炝锅,没烟。”郭燕见李沙跟她不见外,心里的郁闷顿时烟消云散,从冰箱里拿出了三个鸡蛋和一把青菜。

“说说你吧。护照拿到了吗?”李沙一边从柜子里拿出汤锅,一边问道。

“老板娘说移民局把她告到了法庭,她现在是保释,两个星期后出庭。她说只要我肯出庭为她作证,证明她照看的孕妇和婴儿都是受朋友的委托,义务帮忙,我不仅可以拿回护照和我存在她那里的工资,而且还能得到五千美元的奖金……”郭燕一边往锅里加水一边洋洋得意地说道。

“等等。你同意了?”李沙紧张地问道。

“只要她把护照给我,让我做啥我都同意。”郭燕不以为然地看了李沙一眼,答道。

“做伪证是犯法的!”李沙急得大叫起来。

“只要你不说,向红不说,别人咋知道这是伪证?”郭燕不满地瞥了李沙一眼。

李沙见郭燕的蛮劲儿又上来了,只好压住内心的焦虑,尽量和颜悦色地说道:“你觉得自己有多大把握能获得绿卡?”

郭燕觉得像李沙这样的聪明人问出这么一个简单的问题很可笑,想都没想就说:“我办的是亲属移民,第一优先,百分之百地没问题。”

李沙有意以玩笑似的语气说:“是呀,本来你拿绿卡只是个时间问题,可是你要是做了伪证,那就百分之百地拿不到绿卡。在美国你骂总统没事,可是撒谎就要惹祸上身了。”

郭燕停下正在洗菜的手,担心地说:“妈呀,有那么严重呐!那怎么办啊?老板娘说如果我不按照她说的话做,她就告诉法庭我也在那里打过工。她说到时候法院不仅会没收我的护照,还会把我和她一起关到监狱里。”

李沙再也忍不住自己对郭燕无知的鄙视,恨铁不成钢地说道:“她那是在骗你!你在等待绿卡期间是合法居留美国,即使没有及时办理工卡,但是你也没有拿到她的工资啊?而她扣留你的护照并教唆你做伪证才是犯法的!”

郭燕完全无视于锅里的水已经翻开,瞪着一双无助的眼睛望着李沙:
“那咋办呢?姐,你得帮帮我呀。”

疲惫不堪的李沙尽量和颜悦色:“别担心,既然你已经有了她的联络方式,等汉斯的身体恢复一些,我会问问他该怎么办。水开了,该下面条了。”

心不在焉的郭燕将一大把面条都放入水中,发现太多的时候已经来不及拿出来了。李沙没说什么,只是将暖水壶里的开水倒进了锅里。

 

5

夜已深,李沙将红色的止痛糖浆递给了躺在床上的汉斯。尽管汉斯因手术感觉整个口腔和两腮都肿胀得难以张嘴,但是他还是起身将糖浆艰难地喝了下去。然而让李沙和汉斯同时惊讶不止的是,从嘴里喝进去的止痛糖浆,又从鼻子里流了出来。血红的糖浆撒在雪白的被单上,仿佛像鲜血一样让人目瞪口呆。李沙赶紧上前扶着汉斯躺下,却不曾想剩余的糖浆呛到了汉斯的嗓子眼,让汉斯险些喘不上气来。李沙赶紧又帮他直起身子,将堵塞在嗓子里的那点药水从口腔喷射出来。

被药水憋得满脸通红的汉斯,终于可以自己呼吸了。他抱歉地指了指床单,李沙强颜欢笑地说了句“No problem(没关系)”,就找出一套新床单替换了那套沾满了红色液体的被单。

李沙安慰着汉斯重新躺下,然后拿起脏床单走出卧室。

此时,郭燕和小兵都已睡下,李沙木然地走进洗衣房,拿起去污剂在床单上喷洒着。一下、两下……机械的动作让李沙面对一片又一片、一滴又一滴的猩红,刺激到几乎精神崩溃。她突然发疯一般地将手中的床单卷成一团塞进了垃圾桶里,然后孤独无助地蹲在地上无声地痛哭了起来。

手机响了,是儿子大卫的电话。

“妈妈,你怎么了?”儿子显然听出李沙刚刚哭过的声音不太正常。

“你爸爸,你爸爸手术了。”李沙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再度抽泣起来。

“What?What’s happen?(什么?怎么回事?)”儿子的口吻明显紧张起来。

“没事,是个小手术,已经做完了,别担心。”李沙竭力克制着自己的感情。

“那我跟爸爸说话吧。”儿子不放心地说道。

“他已经睡了。你这么晚来电话,有事吗?”李沙声音已经恢复正常。

“我今天给你和爸爸都打了电话,也留了言,可是都没有给我回电话,所以我就晚上给你们电话。”儿子的汉语没有小时候那么流利啦。

“你的工作怎么样?还要在欧洲住多久?”李沙彻底摆脱了之前的情绪,对儿子关心地问道。

 “都很好。我争取感恩节回美国和你们一起过节。”儿子愉快地说道。

感恩节?那还有两个月呢!尽管李沙的内心有些失望,但是她知道这就是美国的文化,只有感恩节才是阖家欢聚的日子。对于在美国长大的儿子,李沙和汉斯试图用中国的文化熏陶他,但是除了语言有了一定的收获,在为人处世上无异于美国普世文化的价值观。尽管儿子和美国大多数年轻人一样将不尽人意的社会现象归罪于现行制度,向往着他们理解的社会主义,但是儿子也知道从社会主义国家移民到美国的母亲并不完全认同他的观点,所以他不会和家人争辩,也安心于这种适度的相互关心。

放下电话,跟随李沙一整天的沮丧心情似乎得到了消减。她现在心里想的是如何帮助汉斯喝药。她打开了电脑,查找口腔术后的护理方法。通过图文,她才知道汉斯的手术将上颚挖了一个洞,喉咙和鼻腔仿佛共用一个通道,所以手术初期一定要把身体形成65度角,这样才能使流质进入食道而非鼻腔。

李沙很高兴自己通过这种方式无师自通,她赶紧用笔和纸将一些注意事项记录下来。当她打开自己的抽屉时,她看到一个信封,上面是汉斯的字体“Will of Hans Schneider”。李沙的心一颤:汉斯居然留下了遗嘱!显然他对这次手术是有精神压力的,并且在生命去留的关键时刻,首先想到的还是如何保护他的亲人。

带着这份感动,李沙端起一杯热水上楼,准备按照网络上说的方法,再一次帮助汉斯吃药。

 

6

清晨,郭燕惊叫着从垃圾桶里拎出那个洒满红色药水的床单,对正朝厨房走来的李沙喊道:“姐,咋出这么多血呢?要不要去医院啊?”

李沙见郭燕紧张得脸色都变了,就笑着说:“那是药水。”

郭燕看了看床单:“不是血就能洗掉。别扔了,我去洗洗,要不也太可惜了。”

李沙从郭燕的手里拿过床单,重新丢进垃圾桶里:“别为这个花时间了。向红来电话说她租到了房子,这两天就接小兵去她那里。最近我们一直忙着大鹏和汉斯的事情,也没太关注小兵的生活。他喜欢吃东北菜,向红又不会做饭,咱们这两天多给他做些好吃的。一会儿我去中国店买些肉馅和韭菜,咱们给他包顿饺子。”

郭燕顿时心花怒放地说道:“饺子好,可以用水煮。”

李沙也笑了,因为她忘记昨晚对郭燕提出不可以煎炒烹炸的要求。

郭燕看了一下表,已经八点十分,她不由得惊叫起来:“你咋还不去上班呢?”

李沙一边拿出汤锅往里加水,一边轻描淡写地说道:“辞了。”

郭燕再度睁大了眼睛:“辞了?那汉斯的医药费咋办呢?”

李沙无意多说,就简单说了一句:“解决了。”

郭燕似懂非懂地说:“不用为薛大鹏担保了?”

李沙的心一沉:是呀,薛大鹏已经去中国一个星期了,还没有听到他的任何消息。

也许是昨夜没有休息好的缘故,李沙没有心情多想薛大鹏的事情,更没有兴致向郭燕解释辞职、医疗保险和薛大鹏担保的相互关联。尽管担保薛大鹏的惩罚金尚不可知最后的结果,但是原来大学的医保仍然会延续半年,这就不需要她为了医保去邮局工作,可以在家专心护理汉斯。

半年后,也许就找到在公立大学教书的工作啦!

李沙一边想着心事,一边把切好的鸡胸脯肉放到锅中的水里后对郭燕说道:“我给汉斯熬点儿鸡汤,你帮我看着点儿。我去叫小兵起床,顺便把他的床单和换洗衣服都放到洗衣机里洗洗,说不定向红什么时候就来接他啦。”

“这咋说走就走了呢?还真有些舍不得呢!”郭燕不想让李沙看到自己难过的表情,佯装在冰箱里找东西;东翻西找了半天,她见李沙离开了厨房,才关上了冰箱门,一边用汤勺不停地搅拌着锅里的鸡肉,一边自言自语地数落着自己,“该走不该走地都走了,就我这个早该走的人就是不走!”

手机突然响了,吓了郭燕一跳。她见是自己丈夫的电话,马上打开手机:“大熊,你咋到现在还没睡觉呢?”

电话里是一个瓮声瓮气的男人声音:“我去不了美国了,没拿到签证!”

郭燕一惊:“咋的呢?啥原因呢?”

电话里又是一阵瓮声瓮气:“啥话都没说。我刚才给闺女也打了电话,她说最近中美关系因为贸易的问题有些紧张,签证很难,让我过段时间再试。要我说你就回来吧,别在那旮沓遭罪了。”

郭燕把微信音频变成视频,然后推开后院的门,用手机到处“扫描”:“看到没?美国比你想得漂亮。你瞧这院子多大,你看这房子多漂亮。这是游泳池,有时还有野鸭子来游泳呢!”

视频里的男人不为所动:“这有什么好?院子再大有咱家后院大?房子也就是时髦点儿,如果你回来,我也能把咱家的房子整整,不比他们的差……”

郭燕很失望,忍不住打断了丈夫的话:“我不是跟你说了吗?美国的福利待遇好,像你我这样在美国不工作的人,只要过了65岁,咱们就可以拿‘老保’。你想想,一个人就算给六百块,咱俩加一起就是一千二!我说的可是美金!到时候,就算老年公寓的房租是三百块,咱俩也用不了这些钱。在美国只要不出去吃饭,俩人在家做饭,撑死了都用不了三百块。你算算,去掉了吃喝拉撒睡,咱们还能净赚五六百美金呢。何况你我在国内的退休金也不少,加一块咱们在美国不但不会给闺女添麻烦,弄不好还能补贴他们呢!别急嘛,等我拿到了绿卡,还怕不给你签证?说起来也怪你自己,我跟你说过别当那个副场长,跟我一块儿办移民,你就是不听,非要等退休再办……哎呦,锅扑了。不跟你聊了,你赶快睡觉去吧。”

郭燕把手机关上,跑到炉灶前就试着把汤锅搬开,结果锅柄太烫,她赶紧将锅放下。由于速度太快,滚开的热汤溅在她的手背上,她疼得大叫起来。

正在将脏衣服放到洗衣机里的李沙听到郭燕的叫声,丢下衣服就往厨房跑:“怎么了?烫着了?快让我看看。”

郭燕正在把酱油浇在自己的手上:“不碍事。用酱油浇一下就不会起泡了。”

李沙见郭燕的双手被酱油染得黑乎乎的,也看不出到底烫到哪里和烫伤的情况,便极为焦急地说:“要不我们去医院看看吧?”

郭燕不以为然:“就是烫了一下,不碍事!”

郭燕说着又要去搬那滚烫的锅,李沙见状急忙阻止,从柜橱抽屉里拿出一副专门用于厨房的棉手套:“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嘛,烫的东西一定要用棉手套。”

郭燕见小兵也被她的惊叫声引来,并且在旁边一个劲地摇头,自觉颜面扫地,赌气地从李沙手里夺过棉手套就往自己的手上戴,结果烫伤的手指在摩擦中疼得让郭燕“哎呦”一声,赶紧把手从棉手套里抽了出来。

李沙拿过来棉手套说:“我来。这两天你什么都不能做,好好休息,免得感染发炎。”

郭燕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没那么金贵。”

在一旁的小兵对她撇了一下嘴,走了。

郭燕有些下不来台,随口说了一句:“这孩子!”

李沙这才意识到小兵也在厨房,转身对他的背影说:“别忘了你走前把‘旅美群’建好。”

小兵转过头来说了句“欧了。”,就消失在自己的房间里。

郭燕好奇地问:“咋又设了个‘旅美群’呢?你也要退出‘祭青春群’啊?”

话音刚落,郭燕和李沙的手机同时发出微信留言的“叮铃”声。李沙打开手机对郭燕说:“小兵不是要走了吗?我让他把你、我、向红和薛大鹏放到一个群里,这样联络起来比‘祭青春’群方便。”

郭燕有些迟疑地说:“那——,你们不会退出祭青春群吧?你说,薛大鹏出了狱就消停地呆着呗,非得到群里嘚瑟。现在群里有头有脸的人都差不多退出了群,我这费劲巴力才聚起的人气都被他给冲散啦。”

李沙一愣:“你别说,这几天我没关注你的群,现在看了一下至少走了11个人。至于吗?放心,我们不会退群的。我是想啊,薛大鹏在中国,小兵和向红要和哈桑住到一起,你呢,拿到护照也要走。如果我们几个有了小群,今后说话也方便。我已接受邀请,你也接受一下吧。”

郭燕“哦”了一声,仍然很不情愿地点击了一下“旅美群”的“接受”。

(待续)

李岘长篇小说《微时代VS青春祭》连载22

第六章  衰

 “衰”,正统的说法是“事物发展转向微弱”;网络上不管发音是shuāi还是suī,只要与人和事沾上边儿,即为倒霉,倒霉,真倒霉!

衰事连连

 

1

八月,南加州的白天骄阳似火。站在李沙家厨房窗户前的郭燕,鬼鬼祟祟地朝窗外张望着,并发给小兵一条微信:快到厨房来!

发完信息的郭燕,把目光又盯在了窗外的街道上。

街道上静悄悄地,没有行人,只有一位穿运动装、带着防晒帽和大墨镜的邮差在往几家连排信箱中投放着信件。

小兵蓬头垢面地走进厨房:“啥事?”

郭燕朝他招了招手:“你过来。”

小兵不情愿地走了过去:“啥事这么偷偷摸摸的!”

郭燕神秘地说道:“看见那个送信的人没有?人家送信总是把车开到信箱前,她可倒好,把车停得远远地,还东张西望地好像在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小兵朝窗外看了一眼说:“那不是李奶奶嘛。”

郭燕笑了:“这孩子,净瞎说!”

小兵不以为然:“不信你就出去看看嘛。那个帽子我戴过,是Nike牌子,李奶奶的墨镜也是去年新款CHANEL……哎,是呀,李奶奶不是大学教授吗?她怎么会当邮差呢?我出去看看!”

郭燕一把拽住往外走的小兵:“哎,你回来。你李沙奶奶我还不认识?你赶快回屋学习去,别想找个理由就往外跑。”

小兵不服气地说:“叫我出来是你,叫我回去也是你!别那么大牌好不好!”

郭燕连推带拽地把小兵往他房间里带:“好好好,郭奶奶听你的。一会儿做你喜欢吃的炸酱面!去把头梳梳,别跟没娘的孩子似的。”

郭燕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赶紧补上一句:“我不是那个意思。别多心,啊!”

小兵并没介意,还故意地用手把头发弄得更乱,做了个鬼脸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郭燕见小兵走了,就悄悄地又回到窗前向外张望——送信的人已经朝远处停放邮局专车的地方走去。

郭燕灵机一动,走出李沙家的前门,顺着邮差消失的地方追去。

 

2

邮局专车的司机位置上,左右两边都没有车门,以方便邮差随时从两边下车。

车上的时钟显示时间是中午十二点十三分,刚刚坐进驾驶室的邮差摘掉了帽子和墨镜,擦去了额头上的汗,长吁了一口气,从包里掏出一个三明治吃了起来。

“李沙!”郭燕试着叫了一声,没想到应声回头的人真是李沙!

嘴里嚼着三明治的李沙一时语塞。郭燕不管三七二十一,扑过去夺下李沙手里的三明治:“姐,别啃这冰凉的面包了。走,跟我回家,我给你做饭吃。”

李沙的眼圈一下子就湿润了。她故作镇静地说:“我在工作,晚上再回家吃你做的饭。”

郭燕仍然倔犟地拽着李沙的胳膊:“你这不是糟践自己吗?你是大学教授,咋能让你干这活儿呢!”

李沙下车握住郭燕的手:“对不起,郭燕,我没跟你说,是因为我也没过自己这一关。你看,大热的天我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的,就是怕左邻右舍认出我来。不瞒你说,我干这份工作不仅是为了赚钱,更重要的是可以让汉斯获得最好的医疗保险。”

郭燕懵懂地:“啥意思?我咋没听明白呢?”

李沙长叹了一声:“汉斯得了癌症。”

郭燕一惊:“癌症?妈呀,重不重啊?”

“是喉癌。医生说发现得早,只要手术成功,复发率很低。”

“那就赶紧做呀!你们家不会连手术费都没有吧?”

“一言难尽啊!我让汉斯帮薛大鹏,汉斯用三十万担保大鹏出狱。要是大鹏有钱在三个月把惩罚金付上倒也没事,可是他要付不上,法庭就会动用我们家的财产。美国的医疗费很贵,汉斯的手术也不知道会是什么情况,所以我现在只要能得到免费的医保,干什么工作都不重要啦。”

“你家汉斯知道你在干、干这个吗?”

“现在还不知道,我打算自己适应了这份工作再告诉他。”

郭燕想了一下:“你先别跟他说,我帮你想办法。”

李沙惊讶地看着郭燕:“你?你有什么办法?”

“我明天就跟那家老板说说,再回去给他打工。和你相比,我那点儿委屈算个啥呀!在餐馆打工怎么也赚个三千两千的吧?你就好好在家照顾汉斯吧。”

李沙忍不住地笑了:“亏你想得出!你没拿到护照之前是不能打工的!”

郭燕难为情地挤出一句话:“那我也不能总在你这儿白吃白住啊!”

李沙拉住郭燕的手:“你说哪儿去了。现在不是你需要我,是我需要你。”

郭燕不解地:“我?”

李沙真诚地说:“最近要不是你在我这儿,我还要担心小兵的事情呢。”

郭燕不习惯别人握着自己的手,她把手从李沙的手中抽出来:“你别
说,小兵现在除了不喜欢梳头洗脸,在家呆的还挺老实的。”

李沙走上邮车:“汉斯下星期一手术,我刚刚上班不能请假照顾他,你在家就是对我的最大帮助。” 

郭燕就像一个孩子做了好事被大人肯定那么开心,对着驾驶室里的李沙大声地说道:“你就放心吧,吃的喝的我会把姐夫照顾得好好的!”

李沙一边戴上墨镜、口罩和遮阳帽,一边对郭燕说道:“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我还要去送信,到时间要把车还回去!”

李沙说着就启动了邮车。郭燕望着李沙在三伏天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难过地嘀咕了一句:“这话说地,咋能让你干这个活儿呢!”

李沙没有听清郭燕的话:“你说什么?”

郭燕抹了一下眼泪说:“没啥,我就是觉得委屈你啦!”

李沙向郭燕挥了挥手:“咱们在北大荒的时候啥苦没吃过,这不算事儿!晚上见。”

郭燕目送着李沙开车远去。

 

3

邮局后院停着一排送信专车,从后门走出来的李沙已经脱去送信时的穿戴,身着白领职业女装,钻进了自己的奔驰跑车。

李沙没有急于启动汽车,而是坐在驾驶座位上查看手机。大鹏?她看到薛大鹏在微信中给她留了几条信息:“李沙,我终于出狱了!终于可以用自己的手机给你留言了!谢谢你,谢谢汉斯,是你们给了我新生!”、“李沙,我终于呼吸到了自由的空气,真好啊!”

李沙看了一下留言时间,已经有一个小时了。李沙这才想起汉斯告诉过她,今天上午法院将宣布薛大鹏是否可以出狱。

自己怎么可以忘记这么重要的事情呢?李沙赶紧点击“谁主沉浮”的音频功能,手机里马上传来薛大鹏的声音:“李沙吗?我是薛大鹏!终于能跟你通话了。”

李沙一时语塞,积攒了大半年的话却找不到一句合适的言辞:这老成的语调是陌生的,找寻不到属于北大荒时的那段记忆。她可以在郭燕和向红以至于汉斯面前一口一声地叫他大鹏,可是此刻她却觉得不妥,那样会使自己觉得“矫情”。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李沙的沉默使薛大鹏误解了她的感受,那个陌生的声音再次响起:“我出狱的第一件事就是想见你!”

李沙终于明白自己应该如何回答了:“薛大鹏,恭喜你啊!汉斯都跟我说了,我们都为你高兴。”

薛大鹏的声音少了一丝缠绵,多了一些硬朗:“我由衷地感谢施耐德律师,没有他的帮助我不可能这么快就出来。当然,我知道这一切都归功于你,没有你的情谊,施耐德律师是不可能在没有律师费的情况下这么帮我。”

李沙真诚地说:“你刚刚出来,先好好休整一下,改天为你接风洗尘。”

薛大鹏提高了声音,多出了一丝李沙熟悉的男高音特有的响亮和清脆:“我现在已经坐上‘灰狗’大巴啦,再有两个小时就应该能到你家了。”

李沙一惊:“我家?”

薛大鹏的男高音更加生动起来:“施耐德律师已经把地址给我了,但是他不知道我今天就去。李沙,我要在重生的第一时刻见到你,要当面谢谢你!”

李沙的情绪也被薛大鹏的声音所感染,带着兴奋的心情说:“大巴几点到?”

薛大鹏:“如果不堵车的话,到市中心应该是7点。”

李沙加快了语速:“向红住在市中心,我让她接你一块到我家。你等我的消息。”

李沙撂下电话就拨通了向红的手机:“向红,薛大鹏出狱了,想看看我们。如果你今晚没事,能不能打个Uber去‘灰狗’总站接他一下?七点到。对,你俩直接到我家,我和郭燕准备晚餐。好,你用微信跟他直接联络吧。”

与向红通过话,李沙又给郭燕打了电话:“郭燕,大鹏出狱了,今晚来看望我们。你把冰箱里的鱼、虾和肉都拿出来缓着,等我回家后咱们一起做几个菜,为大鹏庆贺!”

接着,她又打电话给汉斯:“Honey,Where are you?(亲爱的,你在哪儿)”

“I am on the way home from San Diego.(我在从圣地亚哥回家的路上。)”手机里传来汉斯疲惫的声音。

“那你为什么不带薛大鹏一起来呢?”李沙脱口而出。

“What does that mean?(什么意思?)”汉斯不解地问道。

“Never mind(算了)。 你几点到家?”李沙本想感谢汉斯帮助薛大鹏出狱,但是汉斯木讷的口吻让她深感失望,就把想说的话变得具体。

“七点吧。”汉斯的口吻仍然是无惊无喜。

“好,一会见。”李沙也失去了聊天的兴致。

李沙与汉斯通过话后,发现薛大鹏又有留言。她打开“谁主沉浮”的微信,看到上面有一首诗:终日不成章,愚者弄笙簧,思君令人老,浮云蔽日长。

李沙的心“咯噔”一下,差一点提到了嗓子眼儿:这不是他上大学时写给自己的“习作”吗?当时有五、六首吧?这么明显的示爱,自己竟没看出来,还给人家指手画脚地评判了一番。怎么回?当年不谙世事可以作为笑谈一笑了之;可是今日半生已逝,不可能装作不懂吧?

李沙僵直地坐在车里,如同思想僵化了一样,脑海瞬间空白。

手机响了,郭燕在里面兴奋地叫着:“姐,我把今晚儿的菜单跟你念叨念叨。六个热菜有溜肉段、糖醋鱼、红烧肉、小鸡炖蘑菇、挂浆土豆和炸大虾。两个凉菜有炸花生米和拌凉菜。”

李沙的意识在郭燕的大呼小叫中复苏:“做这么多菜?家里的食材够吗?”

郭燕胸有成竹地说:“什么都有,就是没有生姜啦。你回家时买一块咋样?”

李沙赶紧说:“没问题,我现在就去。”

与郭燕通完电话,李沙突然觉得自己的头脑格外清醒——自己必须让薛大鹏丢弃幻想,明白他和她之间从来就不存在男欢女爱的情感纠葛。过去没有,现在没有,将来也不可能有!

李沙没有丝毫的犹豫就在“谁主沉浮”的微信中写道:要谢就谢谢汉斯吧!原谅我当年才疏学浅,对你的诗词乱加评论。不过直到今天仍无起色,依然只懂得“平平仄平平,仄仄仄平平”。期待见面!”

写完留言,李沙如释重负地点击了“发送”,然后启动了汽车,离开了邮局。

 

4

李沙回到家中,发现满屋子都是油烟。她走进厨房,发现郭燕正在手忙脚乱地做菜。四个炉头都开着:一个炸肉、一个炸鱼、一个炸花生米、一个炖鸡,整个厨房摆满了各种食材,连地上都散落着拌凉菜用的各式青菜的碎末,并且被郭燕踩得到处都是。

李沙的眉头略微一皱,但是她发现正在一旁剥蒜头的小兵看到了自己,就连忙带着微笑走进厨房:“这么热闹。”

小兵瞥了郭燕一眼:“可不是,这手儿可大了,剥蒜都要有专人。”

由于排烟罩的噪音,专心致志地在做菜的郭燕并没有听到小兵和李沙的对话,仍然在四个炉头上忙碌着。

李沙顾不上换衣服,赶紧将客厅和厨房的门窗打开……就在这时,汉斯走进房间,刚想说话就被油烟呛得咳嗽不止。

李沙赶紧向汉斯解释:“燕也是好意,觉得薛大鹏出狱了,我们多做几个菜招待他一下。”

汉斯终于止住了咳嗽,用嘶哑的声音说:“Dr.薛怎么没有告诉我?”

李沙随口说道:“他说要给你一个惊喜,当面谢谢你对他的帮助!”

汉斯的语气里有了一丝醋意:“我帮他办理的出狱手续,我会Superis
(惊喜)吗?我告诉了他我要给你一个Superis,他不应该抢走我送给你的这份惊喜。”

李沙知道美国人酷爱“Superis”,喜欢通过精心策划出来的意外惊喜来表达他们的情感。所以,李沙并没有介意汉斯的态度,含笑地说:“这就是你没有告诉我的原因吧?”

汉斯对李沙的友善表情没有做出任何回应,语气疲惫地说:“Doesn’t matter, You knew it already.(无所谓,你已经知道了)。Tell Yan, don’t cook, we will go out to eat.(告诉燕别做了,我们出去吃)”

说着,汉斯将厨房的另一扇窗户也完全打开。

由于郭燕听不清楚李沙在说什么,她把排烟罩关掉,大声地说:“啥?下馆子?疯了?我去跟汉斯讲!”。

郭燕把三个炉头都关掉,走到汉斯面前严肃地说:“做这几个菜我不累。李沙都跟我说了,你手术需要钱,咱们能省就省,别去餐馆吃了。你说,我在你们这儿白吃白住,干点活儿还不是应该的……”

郭燕的话让汉斯的眉头越皱越紧,李沙示意郭燕住嘴,可是郭燕觉得汉斯眉头紧皱是没有听明白她的好意。她无视于李沙的眼神,继续在汉斯面前表白在家里做饭的好处。

汉斯终于不顾男人的风度,转身用冰冷的眼神直视李沙,用嘶哑的嗓子一字一句地说道:“I told you many times that we will be Ok.  I don’t understand why you told people about our finance.(我告诉你多少次我们没有问题。我不懂你为什么要把我们家的财务状况告诉别人!)”

郭燕不懂汉斯在说什么,但是她从汉斯的眼神里看到了冷漠与愤怒。她顾不上讨好汉斯,也不管汉斯听懂听不懂,语速比往常快了一倍:“你得病咋地?有功啊?你有病我姐心里也急啊!没钱有啥不光彩的,好日子能过,坏日子也能过。我姐为你啥都豁出去了……”

李沙这下可真急了,上前就把郭燕推进了厨房。

偷眼旁观的小兵忍不住地白了郭燕一眼:“做饭得了,瞎搅和。”。

小兵的话无异于火上浇油,气得郭燕把炒锅颠得叮当山响。

汉斯又是一阵狂咳,李沙赶紧去厨房给他倒一杯热水。等李沙回到客厅时,汉斯已经不在啦。

李沙一边嘀咕着“人呢?”,一边朝书房走去。

小兵指了指通向车库的门说:“他走了。”

“嗯?”李沙一惊,急忙推开通往车库的房门。此刻,车库的卷门正在慢慢地合上——汉斯的车位已经空了。

善于察言观色的小兵,对失魂落魄的李沙说:“要不要我把他追回来?”

李沙故作镇静地对小兵说:“别担心,他一会儿能回来。你去帮郭奶奶的忙,我换件衣服就来。”

李沙说完便朝楼上的卧室走去。

小兵跑到厨房对着正在忙着做菜的郭燕说道:“你惹祸了吧!”

郭燕头都没抬,接着做她的菜:“咋地啦?汉斯生气了?”

小兵眼睛一瞪:“生气?人都气走了!”

郭燕一惊,抬头问道:“那你李奶奶呢?”

小兵故意把声音拉长了:“上楼了。”

郭燕紧张地说:“快过来,我教你咋炸肉段儿,我要上楼看看你李奶奶。”

小兵认真地听着郭燕交他怎么把沾满了淀粉的肉块儿放到滚烫的油里炸;到什么火候算是炸好了;如何把它们捞出来用纸巾再把肉上面的明油吸干……

 

5

李沙走进卧室并没有急于换衣服,而是失魂落魄地瘫坐在床上。她几次想给汉斯打电话,但是拿起了手机又放下,最后还是用手机给汉斯发了一条信息:We’ll wait for you for dinner.(我们等你吃晚饭。)

留言发出去之后,她的神情略显安定,随手点开微信,看到了向红的留言: 薛大鹏已接到,正在去你家的路上。

李沙看见“谁主沉浮”也有一个文字留言:谢谢你,李沙。你的留言终于让我获得了解脱,让我不会在恩人面前做一个罪人!你找了个好先生,珍惜!放心吧,我会从头再来!一会儿见!

李沙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苦笑。她听到楼下的门铃响了,开门声之后是郭燕的哭声……她心头一惊,急忙打开卧室的门朝楼下冲去。

走到楼下的李沙看到郭燕搂着薛大鹏鼻涕一把泪一把地边哭边说:“你可出来了,那地方哪儿是你呆的地方呀!”说着把眼泪一抹,泪中带笑地又抱住了向红:“你说说,在北大荒那昝,咋也想不到咱们又在美国这旮沓见面了。”

一进门就被郭燕“忆苦思甜”的欢迎方式弄得尴尬不已的薛大鹏,首先看到了冲下楼梯的李沙。

其实李沙先看到了薛大鹏,并惊讶于他的变化——他比微信上的照片消瘦了一些,尽管秃头已经长出短发,并且短发已经黑白参半,但是眼镜片后面的目光少了往日咄咄逼人的神情,多了一份谦恭大度的淡然。特别是笔挺的西装配上质地和颜色都搭的衬衫和领带,使薛大鹏看上去风度翩翩,儒雅可亲。这一印象出乎李沙的意料,因为这与她在监狱里看到的薛大鹏判若两人。

薛大鹏也被楼梯上走下来的李沙惊呆了——她比微信上的照片更加生动,尽管皮肤没有年轻时那么紧致,但是姣好的身材和雍容高雅的气质,却是北大荒时的李沙无法比拟的,也是自己的太太刘娜身上所欠缺的。尽管他们在监狱里有过一面之交,但是那时他的感官是麻木的,一切注意力都放在了自己的生存上。

也许四目相对仅仅只是一瞬,但是李沙和薛大鹏同时觉察到这一瞬间的失态,他们借助郭燕拥抱向红的瞬间恢复了常态。

薛大鹏将手中的一大束鲜花递给了李沙,李沙隔着鲜花拥抱了薛大鹏一下。简短、简洁、转瞬即逝的肢体接触,是美国社交场合约定俗成的礼仪式的拥抱。薛大鹏的眼睛有些湿润,李沙却假装没有留意,转身又去拥抱向红:“谢谢你把大鹏接来。”

向红开玩笑似地说:“要不是你发话让他跟我来,他可能连我的电话都不接呢!”

薛大鹏知道向红是指半年前在机场他挂断她电话的事情。

不明就里的郭燕,一边把薛大鹏和向红朝房间里推,一边吩咐着小兵摆桌子。

小兵见到小姨奶格外高兴,也想好好地表现一下,所以二话没说,很快就按照西方人的习惯把餐桌上的杯碗刀叉都摆放好了。

郭燕见小兵这次没有顶撞自己,觉得特有面子,更加像个大管家一样地张罗着大家入座。

按照西方人的习惯,长条桌的两头通常是男女主人各坐一头,客人坐在两边。可是众人座定,李沙对面的椅子却是空的。薛大鹏不安地问李沙:“施耐德律师呢?怎么没有看到他?”

李沙正想回答,端菜上桌的郭燕说道:“都怪我嘴欠,把人家给气走了。姐,要不你给他打个电话?只要他回来吃饭,我给他赔礼道歉都行。”

李沙看了一下表,已经八点十二。她尽量忍住心中的不快说:“大家都饿了,别等他了。”

郭燕把手一挥:“没关系,咱们按照北大荒的规矩,先就着凉菜喝酒,等我姐夫回来再开席。这是我做的东北凉拌菜和花生米,大家先吃着。来,为薛大鹏重获新生干杯!”

郭燕说着就把手中的酒一饮而尽,然后张罗着每个人都必须喝干杯中酒。

李沙趁乱又看了一眼手机,留言中仍然是她给汉斯的文字,没有汉斯的回复。她的眼里闪现出一丝失望。为了掩饰自己的情绪,她借着郭燕劝酒的机会,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喝着可口可乐的小兵在一旁起哄:“厉害。真给力!”

李沙给自己斟满了酒对大家说:“今天我们能在美国一起喝酒,这是多么难得的事情啊。我敬大家一杯。”说完又是一饮而尽。

李沙的豪饮让薛大鹏和向红不由得对视了一下,没等他们做出任何反应,郭燕也跟着把杯中的酒喝光,并逼着薛大鹏也要喝光杯里的酒:“这杯酒你必须喝。不喝,就是对不起我姐和我姐夫。”

薛大鹏求饶般地对郭燕说:“我在里面大半年都没沾过酒了,我一点点喝好不好?”

微醺的李沙眼里闪现出了泪光,摇晃着拿起酒瓶给自己斟酒。颤抖的手将酒洒落在桌上,向红赶紧接过酒瓶说:“别急,慢慢喝嘛。”

薛大鹏也看出李沙的情绪不对,他刚想劝阻李沙别再喝酒,可是郭燕借着酒劲儿盯住他不放:“不行!你今天必须连喝三杯才算对得起我姐!”

薛大鹏见李沙还在喝酒,向红也劝阻不了,他一急,也顾不了语言的轻重和风度,指着郭燕说:“你有什么权利这么对我说话!”

郭燕也不示弱:“凭什么?凭良心!我要让你对天发誓,自己的债要自己还!”

薛大鹏像是被天打雷劈一般地呆住了,脸色红一下白一下,半晌才从嘴里挤出一句话:“那父母的债是不是也要儿女还呢?”

郭燕也怔住了,但是马上从嘴里挤出一句话来:“我妈已经为你妈赔上了一条腿,可是李沙不欠你的!”

李沙勉强站起身来,拼尽力气喊道:“够了!我们谁都不欠谁的!”

所有人的注意力又回到李沙的身上。

薛大鹏走到李沙面前,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塞到李沙的手中:“这是我欠施耐德律师的费用,我发誓不会让你们承担那三十万担保的风险。明天我就回国找刘娜,向她解释在这里发生的一切,她会和我重归于好,一起偿还债务!”   

小兵用筷子敲打着桌面说:“很傻很天真!很傻很天真呐!”

郭燕接过小兵的话:“小兵,你把那天‘人肉’刘娜的事跟他掰扯掰扯,免得他还不识好人心呢!”

薛大鹏忍住对郭燕的愤怒,尽量和颜悦色地面对众人:“你们都不用说了,李沙早就告诉我了。刘娜没有你们想得那么复杂。她年龄小,没见过世面,听说我在美国被抓起来了,一定是吓坏了。只要她见到我,她就会听我的。”

郭燕把嘴一撇:“人家把房子都卖了,你找她还有什么用!”

薛大鹏也不理郭燕,对着李沙说:“那套房子是在她的名下。当时倒是没有想到会进监狱,只是想她比我年龄小那么多,万一我要出了什么事,她至少还有房子住。不过我在国内还有很多的股票投资,即使对半分也够付美国这边的罚款啦。”

郭燕端起自己的一杯酒,又把薛大鹏的那杯酒也拿了起来,走到薛大鹏的面前:“男子汉大丈夫要说话算话!只要你保证90天付清罚款,这杯酒就是我向你赔礼道歉;这杯酒就是我替我妈向你赔罪!”

郭燕说完,不顾向红的阻拦,一口一杯地把两杯酒都一饮而尽。小兵在一旁高声喊道:“给力!真给力!”

薛大鹏有些下不来台,面带揾怒地对李沙说:“李沙,我知道你们帮助了我很多,但是也没必要让这么多人来羞辱我吧?请代我转告施耐德律师,九十天之内,我薛大鹏一定将罚款交付。谢谢你们对我的盛情款待。”

薛大鹏说着就站起身来朝大门走去。众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呆了:李沙因为酒精的作用反应明显迟钝;郭燕对薛大鹏的离去面露不屑;小兵被成年人的举动吓住了。只有一直处在左右为难的向红,迅速做出了反应,马上追出门外。

李沙木然地从餐桌上起身坐到起居室的沙发上,郭燕和小兵都没敢作声。半晌,向红走了进来,郭燕忍不住地问:“人呢?”。向红说:“我给他要了个车,走了。”。

郭燕沮丧地走进厨房,看到锅里锅外的菜,自言自语地:“我这张破嘴
呀,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就在这时,李沙接到汉斯打来的电话,原已酒醒一半的她,此刻彻底地苏醒:“你没带手机和钱包?在哪儿?”

李沙边说边神色慌张地走到进门处的衣帽间,在里面看到汉斯的公文包,里面果真有汉斯的手机和钱包,她赶紧对着电话说:“Don’t worry, I found it. I am leaving now.(别担心,我找到了。我现在就离开。)”

李沙把汉斯的手机和钱包放到自己的手袋里,转身对身后不安的向红等人说:“汉斯出事了,我去接他。”

李沙说完就朝车库跑去。郭燕在她身后大声喊道:“出啥事了?”

向红反应机敏,没有理会郭燕的问话,马上追到车库,对正要上车的李沙说道:“你喝酒了,不能开车!”

李沙一愣,但很快做出了反应,对向红说:“你来开!”

向红二话没说,跳上驾驶室就启动了汽车。

车,倒出了车库。向红问:“去哪儿?”

李沙一边用手机GPS定位,一边说:“市中心警察局。”

向红干练地说:“别找地址了,我知道。”

瞬间,白色的奔驰跑车就消失在夜色中。

 

6

在漆黑的夜色里,车窗外闪过市中心的高楼大厦。尽管下班后人走楼空,但是许多大楼仍然灯火通明。明亮的高楼和寂静的街道,给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坐在后座的薛大鹏木讷地盯视着窗外,眼珠只在看到市中心办公大楼侧门或者某个角落里躺着的流浪汉,才随着车轮的移动转动了几下。

“Sir. I am not sure this is a five star hotel but it should a good one. Do you want to get off here?(先生,我不能确认这是五星级酒店,但是应该不错。你要在这里下车吗?)”开车的司机带着浓重的口音,用一种不太标准的英语征询着薛大鹏的意见。

薛大鹏眼珠子都没动一下就回答道:“Next.(下一个。)”

司机有些不安了,但是接过薛大鹏递给他的一百美元便不再说话。

市中心开车时速在25至45里数之间,所以司机放慢车速,等待着满腹心事的薛大鹏做出去哪里的决定。

尽管薛大鹏告诉司机找一家五星级的宾馆入住,可是他又非常害怕一个人走进一间豪华房间——他渴望这一天很久了,似乎在狱中能够支撑他走到今天,就是因为他知道李沙和汉斯在帮助他,他知道自己有一天还会住上五星级酒店,失去的一切都会重新再来。然而,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之间就把所有的事情都搞得一团糟!

“我明明知道郭燕对于她妈妈做的事情是无辜的,我仍然要出口伤人;我明明想感谢李沙对自己的知遇之恩,却为了一逞口舌之快,竟说出了那么无理的言辞。今天应该是自己重获新生的一天,却给自己判了一个‘众叛亲离’的无期徒刑!”薛大鹏的目光再次滑过车窗外那些霓虹灯下流浪的身影,他的心被深深地刺痛,“自己与他们有什么区别!不,我连他们都不如——不论他们是主动选择这种生活方式,还是被迫地以这样的生活方式活着,至少他们别无选择。而我,却做了不该也不想做的事情才流落到这种孤家寡人的地步……”

“Sir. Have you heard of Hilton? I think this is a five star hotel.(先生,你知道希尔顿酒店吗?我想这是五星级酒店。)” 司机指着窗外一栋灯火通明的高楼说道。

“Thanks(谢谢。)”。薛大鹏答道。

这次薛大鹏没有拒绝下车,因为他已经想好明天就买机票去中国,也许那里才是他的归宿。他要找到刘娜,要把那婀娜多姿的身躯拥进怀中,温暖自己那颗饱经风霜的心;要以抗美英雄的姿态回到同事们的中间,将狱中的经历像“十日谈”一样讲给他们听。

尽管薛大鹏下车时只有一个手提箱,但是他钱包里有一张存储了今天解冻的银行信用卡,他用这笔钱不仅付了汉斯和前一位律师的费用,而且他也有足够的钱去满足自己在狱中渴盼的一切。当务之急是入住五星级酒店、洗个热水澡、叫一份食物送到房间、然后上网订一张飞往中国的机票。最好明天就能够离开这块伤心地……

这么想着,夜色里的薛大鹏顿时觉得自己雄心万丈,没有什么事情是他无法逾越和征服的。他很绅士地对着为他推开希尔顿酒店大门的白人门卫点了一下头,然后迈着方步走了进去。

 

7

夜色中,一座小楼在高楼大厦中显得有些寒酸,特别是楼里楼外被雪白的灯光包围着,与周围不温不火的霓虹灯相比,有些另类。大门外停放着一排警车,仿佛在温煦的十里洋场徒增了一抹冷峻,即使黑暗也无法模糊掉市中心的阴柔与这一小块阳刚之地的差别。

小楼的道边上停着李沙那辆白色的奔驰跑车,车里只有向红一个人坐在驾驶座位上。由于她走得急,没带手机,此刻坐在车里感觉百无聊赖。她打开车里的音响,发现还有几盘中国歌的CD,她开始沉浸在自己熟知的老歌当中。

当向红正在闭眼享受音乐的时候,她听到窗外有人敲打车窗。她心头一惊,下意识地去按车锁。其实车门早已锁上啦。

“是我,向红。开门吧。”向红听到李沙的声音,才抬头看到李沙和汉斯站在车门外,她赶紧把门锁打开。

李沙并没有急于上车,而是把汉斯安排到后座坐好,自己才坐到向红旁边的副驾驶座位上。

汉斯没有说话,任由李沙再三谢谢向红代驾,他仍然没说一句话。

向红一向仰视汉斯,加上她和迈克的事情汉斯全都知道,所以她在汉斯面前是自卑的,觉得不能与汉斯平等对话。她不知道此刻自己应该主动地跟汉斯打个招呼,还是等待汉斯跟她打招呼——毕竟是自己在帮助他啊!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向红把车开上了高速公路,仍然没有听到汉斯说过一句话;连李沙也陷入了长久的沉默。车里一片死寂。

向红终于沉不住气地问李沙:“到底咋样啦?要罚款吗?”

李沙小声答道:“警察说了,打架不是汉斯的错,但是开车不带驾照,身为律师是知法犯法。如何惩罚,还要等待通知。”

向红不解地说:“不会吧?汉斯哪像打架的人?”

李沙叹了口气:“他本来是去星巴克买咖啡,结果看到两个男人为了一个停车位动起手来。他本来想劝说他们,可是突然间发不出声音,他只能帮助那个被打的人。结果警察来了要三个人的驾照,汉斯拿不出来,又说不出话来,结果跟那两个打架的人一起被带到了警察局。唉,原本是做好事,结果惹祸上身!”

向红知道汉斯就坐在身后,故意放大了声音为汉斯鸣不平:“这明明是做好事,那警察也太不讲理了吧?汉斯可以和他们争辩呐!”

李沙捅了一下向红,随手将车里的音响调高了一些,不疾不徐的歌声便萦绕在车厢内。

又是一阵沉默。好在环声音响正在播出八十年代末流行的《好人一生平安》,歌词中那种于无声处听惊雷的深情,使车内的寂静让人觉得心安理得了一些。

李沙对向红指着手机定位:“汉斯的车就在前面那个星巴克的旁边。”

向红善解人意地说:“好的。”

李沙又扭头对身后的汉斯说:“Is it this one?(是这个吗?)”

汉斯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停车场上的车辆寥寥无几,格外空旷。在李沙的指点下,向红把车停到了汉斯的车旁边。汉斯走下车朝向红摆了摆手算是致谢,然后朝自己的车走去。

向红迫不及待地向李沙问道:“到底怎么回事?汉斯好像特别讨厌我,对我带搭不惜理的。”

李沙正欲回答,但是看见汉斯的车灯已亮却迟迟没有离去,她赶紧对向红说:“看见没有,为了安全,他示意我们先走。你先开车,今晚就住在我那儿,我把所有的情况都告诉你和郭燕。”

“好的。”向红启动了车子。

向红在前面开着李沙的车,汉斯的车在后面跟着。宁静的街道上使这一前一后的车灯在暗夜里渐渐消失。      

 

8

洛杉矶机场的登机安检处大排长龙,手里拖着拉杆箱的薛大鹏站在长长的队伍里等待着安检。两名警察牵着两条狼狗在排队的人群中依序走过,狼狗不时地停在某人的行李旁嗅着味道,随即警察会让行李的主人打开手提袋,或者要求到某处开箱检查。

站在人群中的薛大鹏脸色煞白,目光尽量离开两名全副武装的警察。尽管他知道自己的手提箱里没有任何可以让狼狗敏感的物品,也没有让警察可以找他麻烦的地方,但是,他就是心惊胆寒到无法自制的程度:半年前,也是在这个机场,当他意气风发地走向海关,竟然被两名警察带走——那不是半年啊,监狱里的时光让他觉得比半个世纪都长!

终于通过了安检,薛大鹏长吁了一口气。他看了一下手表,离登机还有两个小时。他没有急于去登机口,而是找了一家高档的中餐厅坐下,点了一份红烧肉和一份茄子土豆青椒做的“地三鲜”,又要了一瓶啤酒。尽管机场的菜饭酒水要比机场外贵上至少三倍,但是对于他来说“再贵都值”!

在监狱里不能忍受的除了孤独、惧怕和寒冷,还有一项如影随形折磨他的东西就是食物。一日三餐无滋无味的“西餐”让他整天都无精打采,吃了上顿已经厌倦了下顿,发誓出了监狱第一件事就是一饱口福,把自己在监狱里天天“画饼充饥”的那些菜吃到厌倦为止。可是在李沙家除了吃了一口凉菜、几粒花生米之外,还没尝到郭燕做的地道的东北菜,就因为自己的意气用事,与那些美食失之交臂。

昨晚他入住酒店后要了送餐服务,可是装在精致餐具里的食物无非还是三明治和煎蛋之类的西餐。今天一早他又张罗着来机场,所以从出狱到现在还是没有满足自己的口舌之欲。

啤酒来了,是他特意要的哈尔滨啤酒。菜还要等,但他也不急,他喜欢这种身置人群却无须关照他人感觉的环境。他端起晶莹剔透的玻璃杯,将家乡的啤酒不疾不徐地如涓涓细流注入杯中,心里充满着对幸福的期待:马上就能见到太太刘娜啦,那个吐字说话都能把自己融化掉的“小妖精”;很快就能见到课题小组的同事啦,那些崇拜自己的年轻人一定会为自己接风洗尘,倾听他在美国监狱度过的半年时光;还有研究所的领导,一定佩服他临危不惧,凯旋而归……

手机响了,是向红的电话。接?还是不接?既然菜还没有上来,正好可以让她转告李沙,他已经在回中国的路上。

接!起初薛大鹏还煞有介事地强调自己已在登机口,正准备登机,可是他马上就惊呆了:“他先生得了喉癌?我怎么不知道呢?你早告诉我就好啦!”

向红唉声叹气地:“我也是昨晚才知道的。还有呢,李沙丢掉了大学的工作,为了汉斯的手术费,她现在去邮局当邮差啦……”

邮差?薛大鹏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等等,向红,你不是在骗我吧?”

向红的语气多了一分不满:“我骗你干啥?你自己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吗?”

这时,服务生将热气腾腾的红烧肉和地三鲜端到了薛大鹏的面前,但是薛大鹏没有理会,服务生就把菜放在了桌上。

“如果我早知道是这种情况,我应该等他先生动过手术再走。可是,唉,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你告诉李沙,我到了国内就跟她微信联络。”这时的薛大鹏开始真的觉得过意不去了。

“薛大鹏,你可不能一走了之啊!李沙说她做邮差就是因为下个星期汉斯要做手术,她怕万一花钱多,没钱帮你付罚款。所以,你回去一定要想办法把钱凑齐喽……”向红焦急地叮嘱着。

“是李沙让你来跟我说这些的吗?”薛大鹏面有不快地打断了向红的话。

“大鹏,你要这么说就不对了。李沙根本不让我和郭燕说,是我昨晚看到汉斯连话都不能说了,这才想起要把真实的情况告诉你。”

“谢谢你告诉了我。其实我这么着急回国,也是为了说服刘娜先把罚款交上,免得给李沙家里带来困扰。放心,刘娜也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只要我把话说清楚,她一定会和我同舟共济的。”薛大鹏的口吻不再盛气凌人,充满诚意地说道。

“大鹏,多说无益,祝你顺利吧。一会儿我把小兵的微信发给你,万一你找不到刘娜,他可以帮你。你赶快上飞机吧,到了之后报个平安! 一路顺风。”向红撂了电话。

关上手机,原本刚刚振作起来的薛大鹏又恢复到一种麻木状态。他呆望着餐桌上余温渐逝的菜肴,没有了刚才的食欲。他拿起手机在微信留言中说道:李沙,我刚刚听说你先生得了喉癌,你又丢了工作。原谅我昨天的失态,请代我转告施耐德律师,我现在已经在回中国的路上,不出一个月就会把三十万罚款还上,不会让你们为我承担任何风险。另外,你也不要有太大的精神压力,一般初期喉癌手术后彻底痊愈的可能性很大!通过这段时间的相处,我觉得你先生是一个极有责任感的男人,他是那种把什么挑战都放在心里的人。所以,我相信他的内心压力是很大的;而男人越是内心脆弱的时候,越是不想听到别人的怜悯与同情。以平常心待他是最好的方式。我到了国内就会与你联络。再次感谢!

这时广播里传来登机的讯息。郭大鹏一口喝干了杯中的啤酒,菜也没动一下就结账离开了餐厅,快步朝登机口走去。

(待续)

李岘长篇小说《微时代VS青春祭》连载21

雷 醒

 

1

在市中心豪华的高楼大厦一角,坐落着一栋普通的三层平板楼,它像一个被遗忘的角落,掩映在两座几十层高楼的身后,仿佛是一颗竹笋在参天的竹林里悄无声息地生存着。

小楼的四周是用廉价的铁丝网围成的栅栏把院落和街道分开,院子里除了灰突突的水泥地,还有一片杂草枯黄的小操场。几个中、青年妇女散落地坐在草地上,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神情,独自守望着在简易滑梯上玩耍的自家幼儿。当李沙和小兵推开院门时,那几张写满心事的脸上才出现了几分生动。起初这些目光是好奇,不仅是大人,连小孩也停止了攀爬滑梯——寂寞而单调的生活使他们对周围任何变化都会在第一时间感受到,于是小孩的羡慕,大人的嫉妒,很快就演变成为“敌视”。

李沙和小兵同时感受到来自这些目光的压力,只是李沙明白自己不该穿去校园的职业装来到救济站,小兵也不该是从头到脚的一身名牌;但是小兵的感受却是七尺男儿就不该走进“妇女收容站”,与这些衣衫邋遢的妇孺们在一起,简直就是对自己最大的羞辱!

小兵转身就想离开,但是胳膊被李沙攥住:“你小姨奶在等着我们呢!”

小兵无奈地把头低下,随着李沙穿过那片陌生人的目光。

推开楼房大门,里面是一个不大的客厅。客厅里除了有几个三、五岁的男孩儿在奔跑嬉戏,其他的人都是女性,连工作人员也不例外。

向红已经坐在这狭小的客厅里等待着李沙和小兵的到来。当她看到两个人出现在会客室的大门前,她像一阵风般地跑过来,快乐地抱住了李沙和小兵。小兵动了动肩膀,不舒服地从向红的怀里挣脱出来。向红没有介意,兴奋地从工作人员手里接过来访者的签名簿,在上面签上自己的名字后,拉着李沙和向红就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走廊很窄,两边布满了举架不高的小门。在二楼的拐角处,向红推开了一扇小门。门开处,浓重的洋葱味与夹杂着婴儿奶水和尿布的腥气,从门里扑面而来。李沙和小兵同时往后退了一步。

“你就住这儿?”李沙狐疑地看了向红一眼。

“是呀。同屋刚生完孩子,味道有些不好,不过闻惯了也就闻不出味道来了。快进来啊!”向红带头走进了房间,李沙只好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小兵原本想转身就走,无奈李沙的手搭在他的身后,几乎是被推着走进了房间。

不大的房间被两张床挤满,一张是单人床,一张是单人床拼成的双人床。双人床上坐着一个南美洲女孩儿,好像尚未成年,但是正在敞开怀抱给怀里的婴儿喂奶。

小兵把头低得更厉害了。

单人床上堆满了杂物,向红把床上的物品往里面推了推,拍了拍床对李沙和小兵说:“坐吧。这儿没沙发,就将就着坐到我的床上吧。”

李沙的眼睛有些湿润:“向红,他们怎么把你和有小孩儿的人安排在一起了?”

向红却不以为意:“这就不错了。有些人还要住六、七个人的上下铺呢!收容站的人问我会不会照顾孕妇,我说会。其实我没生过孩子,哪懂怎么照顾母婴啊?我不就图个清静嘛!这个女孩也怪可怜的,十四岁就当妈了。不过她也皮实,根本就不用我帮忙,只是孩子哭的时候我睡不好觉……”

小兵突然抬起头来,红着眼睛说:“小姨奶,我去为你作证!”

向红一时没有明白:“做证?做什么证?”

小兵目光坚定地看着向红:“迈克住着有花园有游泳池的豪宅,你却要住在这个猪圈不如的房间里。凭啥!”

向红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就握着小兵的手说:“你什么都不用想,只要安心读书就好了。”

小兵决绝地说:“别再瞒我了,小姨奶。我都知道了。”

李沙对向红说:“我把你的情况都告诉小兵了。他大了,该与你一起分担困难了。”

向红放开小兵的手,将左手伸到李沙的面前:“哈桑已经向我求婚了,我办好离婚手续就结婚。”

向红的无名指上套着一个用红黑两色棉线编织的戒指,隐约可以看到Isabella的字样。

李沙一脸狐疑地问道:“你和迈克还没离呢,怎么就接受了哈桑的求婚?”

向红的脸上增添了一抹幸福的红晕:“只要哈桑爱我,其他的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李沙和小兵仍然不解地望着她。

向红越发兴奋起来:“我改变想法了。为了早些与哈桑结婚,我打算净身出户,不要迈克的一分钱。我昨晚已经跟迈克说了,他也同意。听说只要没有经济纠纷,在网上就可以办理离婚手续,比法院处理会缩短一半的时间。”

李沙担心地:“你可要想好了,你和哈桑都没有固定收入,小兵还要上
学,你一分钱都不要能行吗?”

向红扭头看了一眼双人床上的南美洲女孩,见她正忙着给孩子换尿布,没有关注他们,向红就神秘地从包里掏出一枚很大的钻戒:“我已经想过了,哈桑的画在美国卖不出去是美国人不识货。我可以找我爸的学生帮他在中国办画展,包装一下,想卖多少钱就卖多少钱。眼下我把迈克给我的钻戒卖喽,三点多克拉,怎么也卖他个四、五万美元,够给小兵交担保押金的啦。”

小兵把向红的手推到一旁:“小姨奶,我不会再花你的钱了,我已经长大成人了!”  

向红疼爱地握住小兵的一只手说:“傻孩子,一旦完成了收养手续,你在美国读书就不用交学费啦。”

李沙用眼睛的余光瞟了一眼不远处的女孩儿,见她仍然专注于怀里的婴儿,就对向红小声说道:“你先把钻戒收好。”

向红将钻戒藏到自己的衬衫里。

李沙叹了口气说:“哈桑的话能信多少我不知道,不过黄律师在华人社区的口碑并不太好,你做事要当心啊。”

李沙话音刚落,小兵就对向红说:“小姨奶,我用一下你的电话。”

向红不解地问:“我已经给你的手机交月费了,怎么用完啦?”

小兵拿过向红的手机,一边拨打着电话一边说:“不是。这两次我给我奶打电话,她都不接。”

手机视频上出现了余科长枯瘦的胳膊和向阳的声音:“向红,我正在给小兵他爷爷洗脸,你等一下啊。”

小兵一下子就哭了起来,对着视频大声叫道:“爷爷!爷爷!”

手机上出现向阳两只惊呆的眼睛:“小兵?”

小兵半晌才哽咽地说道:“奶奶,我都知道了,别再瞒我了。”

这时听到余科长挣扎的声音:“向阳,让我看看小兵!”

视频里出现了躺在床上的余科长那骨瘦如柴的脸颊和两行泪水:“小
兵,爷爷想你啊!”

小兵泣不成声地叫道:“爷爷,我也想你!我想回国去看你!”

向阳惊恐的表情出现在视频上:“那可使不得!小兵,你爷爷有奶奶伺候着,你可千万别分心。你的任务就是好好读书!”

视频传来余科长微弱的声音:“大孙子,听你奶奶的话,爷爷没事。”

小兵对着手机大声地喊道:“爷爷,你安心治病,等我有钱了,我就回去看你!”

小兵说完就把手机丢给向红,还没等向红反应过来,已经跑出房间。

李沙一惊,赶紧追了出去。

 

2

清晨,李沙一身职业女装地走进厨房。正在准备早餐的郭燕用诧异的眼神看着她:“你这是要上班啊?暑假咋这么短呢!”

李沙苦笑了一下:“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我得重新找工作了。”

郭燕有些羞涩地说:“我估摸着有啥事,可是你和汉斯一会儿汉语一会儿英语地,我哪听得懂啊!”

李沙被逗笑了:“我俩从结婚就这么说话。你要是看汉斯说汉语,那就说明他的心情不错,如果说英语,那就是他心里有气。我正相反,心情好的时候愿意说英语,心情不好的时候一定是说汉语!”

郭燕见李沙的脸多云转晴,自己也开心地大笑起来:“嗨,你倒是早点儿告诉我呀。我还琢磨呢,你们哪有那么多事儿要背着我呀。”

李沙降低了音量说:“我今天有个面试,你帮我注意一下小兵的动静。”

郭燕也神秘地凑到李沙的耳旁:“昨晚他房间里的灯开了一夜,不过他没到院子里吸烟。今早我趴在他的门缝闻了闻,也没有闻到大麻的味道。你放心,我肯定盯紧他。”

李沙想了一下又叮嘱道:“青少年心理敏感,特别是他刚刚知道自己的家事,你可千万别提这些事情。对了,我昨天跟东北王餐馆的老板谈过了,他听说你会做东北菜,很高兴,让我这个星期就带你过去面试一下。你跟春霞联络过了吗?我可是跟人家说你是正式移民,正在等待绿卡。”

郭燕的神情黯淡下去:“春霞今早给我回话了,说月子中心的老板被保释出狱了,可是没人知道她现在在哪儿。春霞也在找她要钱,说有消息后就告诉我。”

李沙也面露囧色:“那就只能等你拿到护照再找工作啦。”

郭燕心有不甘地说:“你就再跟饭店的老板说说,我又不是骗他,等我拿到护照再给他看呗。”

李沙面露难色:“这不是说说那么简单。现在移民局抓得很紧,没有几家老板愿意铤而走险的。我得走啦,要不然就晚了。”

李沙抓起一片面包就往外走,郭燕叫道:“我熬了一锅小米粥,你吃完了再走嘛。”

李沙示意汉斯和小兵都在睡觉,郭燕这才止住了叫声。通往车房的门被李沙从身后关上。

郭燕一脸失落地拿起一份中文报纸,目光再度落在报上画着圆圈的广告上。她拿起手机拨通了电话。“How may I help you?”,郭燕一听是英语,马上关上了手机。

 她沉思了一下,转身朝小兵的房间走去。

 

3

郭燕在小兵的房门外大着嗓子喊道:“小兵,起床了吗?”

房间传出小兵懒洋洋的声音:“有事吗?”

郭燕二话没说就推门走了进去。

刚刚醒来的小兵赶紧将被子拽到自己的下巴上,惊慌地叫道:“你怎么不经过允许就乱闯别人的房间呢?”

郭燕不以为然地说:“我都是你奶奶辈的人了,有啥不好意思的。郭奶奶有事求你。你帮我问问这家餐馆,我去给他们打工行不?”

小兵看了一眼广告:“这不是中餐馆吗?你自己跟他们说呗。”

郭燕有些不好意思:“我打过,可是他们跟我说英语。”

小兵拿过报纸看了看:“还有这事!我跟他们说。”

郭燕讨好地把自己的手机递了过去。

小兵拨通了电话,先说了几句英语,但是很快就用汉语交流起来。他把手机递给了郭燕:“他们可以说中国话。”

郭燕赶紧接过电话介绍了自己的情况:“我叫郭燕。当然是合法居留!工卡?我马上就拿绿卡了。今天下午就去面试?太好了,谢谢老板。”

郭燕撂下电话激动得不知道如何表达兴奋的心情,一个劲地在原地拍着手说:“我能工作啦!我能工作啦!”

小兵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你也不问问什么工种?给你多少钱?”

郭燕想了一下,万分感慨地说:“多少钱都比不赚钱强。你说,我的护照也不知道哪天能拿回来,我在这儿白吃白住,心里不舒坦呐!唉,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寻思着每天给大家做三顿饭,也算是我的回报吧?可总是我一个人吃,好像我嘴馋似的。我学做西餐吧?你李沙奶奶又说我做的是中式西餐。唉,当年我们在兵团那会儿,睡的是一张床,吃的是一锅饭,咋活着活着就变样了呢?”

小兵不以为然:“你就知足吧!你现在免费住着有游泳池的别墅,还是个单间,你还有啥埋怨的!”

郭燕惊讶地看了小兵一眼,半晌才说:“你说的也是。哎,小兵,郭奶奶求你帮个忙。餐馆老板说下午两点见我,你帮叫辆车呗?”

“Uber?”

“对,就是你常要的那种。”

“你手机账上有钱吗?”

“你也太小瞧你郭奶奶了。别看我从农村来,我们可是国营农场,月月都有退休金寄到我的卡上。”

小兵被郭燕一句无心的话刺痛了。农村?农场?农管局?这对于郭燕不就是一个概念嘛!尽管郭燕并不知道小兵的身世,但是小兵自从知道父亲因为贪污入狱,他觉得自己在最瞧不起的郭燕面前也低人一等。他用不耐烦的神情去武装自己的自尊,把手一挥:“说那么多没用的干啥。我问你手机有没有跟你的银行账号绑定,是因为Uber在网上收费。”

郭燕马上把手机递了过去:“嗨,你咋不早说呢!有。”

小兵一边摆弄手机一边说:“我给你下个软件,你要车的时候点击一下就行了。没事了吧?我要起床了。”

郭燕开心地鼓弄着手机,头也不抬地说道:“可不是咋的,你真该起床了!”

小兵没动,眼睛不满地盯着郭燕。郭燕这才意识到小兵让她离开。

“这孩子!”郭燕嘴里嘟囔着离开了房间。

小兵看着郭燕身后的房门依然敞开着,无可奈何地起身把房门关上。

 4

在一所中学的停车场上,身着职业女装的李沙,一脸疲惫地朝自己的汽车走来。

她坐进车里并没有急于启动汽车,而是把脸伏在了方向盘上——耳边回荡着面试她的那位副校长和自己的对话:

“We don’t have the budget for hiring someone who has a Ph.D. degree. I am so sorry that you are over qualified for our school.(我们没有经费雇佣有博士学位的人,我很抱歉你的资历超过我们招聘的标准。)”

“I would be very happy if you hire me. I don’t mind what kind of position that you give me.(只要你雇佣我,我不在乎给我什么职位。)”

“Why? You could find a better job with your teaching experiences, right?(为什么?以你的教学经验,应该找到适合的工作。对吗?)”

为什么?理由很简单,我需要一份可以保全家的医疗保险!可是我能这样说吗?即使我说了,我就能得到这份工作了吗?不能。因为我亵渎了教书育人的职业。我该怎么办呢?

李沙万万没有想到,寻找一份教书的职业并不容易,特别要在公立学校得到教职,这的确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可是,汉斯马上就要动手术,唯一能够帮助他们家庭走出经济困境的办法,就是找到一份联邦政府的工作。只有这样才能让汉斯享受到免费的医疗保险!

唉,人啊,只有失去了才知道惋惜……可是晚了!都怪自己一时任性丢掉了公立大学的教书工作,还让汉斯接手薛大鹏的案子“作茧自缚”。现在可倒好,到中学教书都没有人要!

她抬起头来拿起副驾驶座位上的一张纸,在上面原本已经画了“X”的几个大学的名字下面,又在Ocean High School上打了一个“X”,然后从信封中取出联邦邮政部门的录取表格,毅然决然地签下自己的名字:Elizabeth Schneider。

 

5

一个不大的中菜馆坐落在一个小型的商业中心里。“Yan Guo”,郭燕刚刚在一张表格上签了自己的名字,并抬起头将表格郑重其事地递交给身旁带着围裙的老板。

五十多岁的店老板把表格往前台油腻腻的抽屉里一扔,瓮声瓮气地说:“没护照,薪水要比政府规定的基本工资少拿两块。”

“那是多少啊?”郭燕小心翼翼地问道。

“每小时十美元。”老板有些不耐烦地答道。

一小时十美元,那么八小时就是八十美元。妈呀,我一天就能赚五百人民币,十天就是五千,一个月就是一万五啊!

“没问题,老板。”郭燕激动地答道。

“走吧,我带你去后厨。你的工作就是给我准备食材。”

郭燕这才知道老板就是大厨,餐馆主要以送外卖为主。

店里除了郭燕和老板,还有一个端盘子洗碗的墨西哥男人,外加一位接听电话订单和招待在餐馆里用餐的老板娘。当然,还有几个从后门进出的送餐“小哥儿”,他们从不进后厨,每次从老板娘那里拿起准备好的食物就走,所以郭燕视他们于无形。

厨房空间不大,被抽烟机、洗碗机的噪音充斥着。老板指了指砧板旁的一堆洋葱说:“洋葱会切吧?切细点儿!”老板说完就颠大勺去了。

郭燕在烟雾缭绕的厨房里切着洋葱,并不时用手擦去洋葱刺激出来的眼泪。谁知手上的洋葱刺激出来更多的泪水,她只好跑到水池清洗了一下眼睛,这才接着干活。

“洋葱切好了吗?”做菜的大厨高声叫道。当他接过郭燕递过来的一大盆洋葱时,板着面孔吼道“怎么这么粗?没长眼睛啊?”

郭燕睁大泪眼刚想辩解,却见那个端盘子洗碗的墨西哥人冲进厨房,对老板说了一句什么,老板转身就把郭燕拽到后门:“去厕所!”

郭燕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搞得莫名其妙,正在发愣之际,已被墨西哥男人拽出后门,朝不远处的公共厕所跑去。

后门与几家小店共享一个走廊,走廊的一侧是公共厕所。墨西哥人拽着郭燕就钻进了男厕所。

厕所里面有三个可以关上小门的坐便池,外面还有三个小便池。郭燕不明就里地就被墨西哥男人拽进了其中一个有坐便池的小门,并且小门被墨西哥人划上了门栓。

神情慌张的墨西哥男人把脸贴在厕所门上,通过门缝朝外面窥探;郭燕也学着他顺着门缝向外张望,却看见有一个男人走到小便池旁小便……她赶紧把目光缩了回来。 

在窄小的空间里,郭燕不知道自己的脸应该对着墨西哥人还是背过去,试了两下,觉得还是面对面地比较安全。

刚刚在餐馆工作还不到一个小时的郭燕,只知道身边这个中年墨西哥男人负责收拾餐厅的碗筷和外卖打包,她连他叫什么名字都还不知道!

对视中,郭燕的脑海在翻江倒海:“这男人长得也够难看的了!短粗胖还一脸的青春痘!糟了,他咋用那种眼光看我呢?他咋用后背堵住了门的开关啦?他别是生出歹意了吧?我可是都能做他妈妈的人啦!不行,我要给老板打个电话。”

郭燕拨打餐馆电话没人接,只有留言;她刚想说话,手机就被墨西哥男人夺去;男人向她说了一句什么,她也没有听懂。不过,这一系列的尴尬仅停留了一分钟,郭燕又从墨西哥人的手中夺回了自己的手机,并以最快的速度打开微信,想向李沙求救。说时迟,那时快,墨西哥人也不含糊,说了句“No”就再次从郭燕的手里夺过了手机。这下郭燕可真的火了,不顾一切地与墨西哥男人在窄小的厕所里撕扯了起来。

老板在厕所的小门外喊道“Let’s work.(工作了。)”, 墨西哥男人顿时住手,不再理会郭燕的手机,打开厕所座便的小门便冲了出去。

受到惊吓的郭燕半天没动,直到门外的餐厅老板再次催促:“移民局的人走了,快出来干活儿吧!”

郭燕把凌乱的头发捋了捋说:“我又不是非法移民,你为啥让我也躲起来?”

老板也没好气地说:“你不是没有护照吗?没有登记就不合法。快去切菜吧,我们刚刚接到一个二十人的订餐。”

老板说完转身走出厕所。郭燕想了一下,也跟了出去。

 

6

天色已晚,李沙推开家门,发现房间里一片昏暗,只有小兵的房间露出一丝光亮。她走过去敲了敲门,半晌才见小兵出来开门。

小兵一脸倦容地打开房门,但是没请李沙进屋:“什么事?”

李沙下意识地朝小兵的房间扫了一眼,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只有合上的手提电脑不和谐地摊在被子上。

小兵自我解嘲地说:“抽查呀?我没吸。”

李沙尴尬地笑了笑:“你郭奶奶呢?”

小兵把头伸出房门瞧了瞧:“还没回来呀?她去应聘中餐馆的工作,下午就走了。”

李沙一惊:“她跟谁去的?”

小兵一笑:“Uber。我帮她要的。”

李沙若有所思地说:“好吧,我给她打个电话。”

李沙打开微信,郭燕的留言马上映入眼帘:我找到工作了,大厨助理。晚上九点下班,你们自己做吃的吧。

李沙从冰箱里拿出一些食材正准备做饭,就听到有人把大门敲得噼啪山响。      

谁呀,怎么不按门铃?李沙警觉地朝大门走去,悄悄地从“猫眼”向外望了一下——嗨,是郭燕!

 “你不是说九点才下班吗?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李沙把门打开。

 “可别提了,这家餐馆没一个好人!明明是老墨打碎了一打盘子,他跟老板说是我碰翻了架子上的碟子。老板也是个骗子,明明知道不是我干的,却要扣我的工资。哼,老娘我惹不起还躲不起?” 郭燕一边进屋一边大声地说着。

“没拿到工钱吧?”李沙忍俊不住地笑了起来。

“今天算是赔了,来回打车就花了四十块美金。”郭燕大大咧咧地说着,“哎,你咋样?找到工作了吗?“

李沙愣了一下,然后说:“找到了,明天上班。”

“还是有文化好啊,想找工作就能找到。不像我,给大厨打下手都不够格。唉,人比人气死人呐!你去歇着,我来做饭。”郭燕说着就把李沙拿出来的蔬菜又放回冰箱,然后拿出一团肉馅说,“我知道汉斯喜欢吃肉,我在网上学了咋做奶油肉饼。你打个电话,让汉斯回家吃饭。”

说话间汉斯推门进来,郭燕高兴地叫道:“说曹操,曹操就到!”

汉斯一脸疲惫地朝李沙和郭燕挥了挥手,郭燕没有看到汉斯脸上的疲倦神情,迎上前把肉馅高高地举到汉斯的面前:“今晚我给你做奶油肉饼!”

汉斯躲闪了一下,没置可否地朝楼上走去。李沙不安地想随汉斯上楼,可是看到有些尴尬的郭燕仍然手举着肉馅儿站在原地,就赶紧安慰道:“汉斯最近身体不好,没胃口,你别往心里去。”说完就朝上楼的汉斯追去。

郭燕把肉馅往台子上一丢,拿起手机就给春霞打了一个电话:“春霞,护照啥时候能拿到呀?好,你有消息一定要告诉我啊!”

放下电话的郭燕,六神无主地坐在了椅子上。

 

7

李沙走进卧室,发现汉斯合衣躺在床上。

李沙走过去问道:“Are you OK?(你没事吧?)”

汉斯微笑了一下,用嘶哑的声音说:“I am fine.(我很好。)今天为一个车祸出庭,有点累,没关系。”

李沙心疼地坐到他的身旁:“你不能再工作了,你要赶快做手术!”

汉斯安慰着李沙:“这个星期五薛大鹏的案子就会有结果,我已经与医生定了下个星期一动手术。”

李沙一惊:“这么快?”

汉斯长吁了一口气:“不快了。医生两个星期前就告诉我要马上手术。”

李沙挤出一丝微笑:“我们说好,不论薛大鹏的案子怎么样,你下个星期都要手术。”

汉斯笑着说:“是,太太!你今天又去面试了吗?”

李沙轻叹了一口气:“马上找到公立学校的工作很难,我想试试别的工作。”

汉斯握着李沙的手说:“你想做什么我都支持你。不要有压力。”

李沙站起身来:“郭燕要做奶油肉饼,你要不要先吃一点再休息呢?”

汉斯一脸疲倦地说:“谢谢郭燕,我想我现在需要休息。”

李沙推开房门扭头说道:“好,你休息吧。一会儿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走出卧房的李沙随手把门关上。她没有离开,而是靠在门旁泪流满面,无声地哭泣起来——

从何时起自己就想大哭一场?从辞掉工作?没有,那时的自己并没有挫折感,反而觉得是一个心灵的解放。从得知汉斯患癌?好像有些关系,但是那时的内心更多的是同舟共济的坚强。那么,从什么时候自己的内心脆弱到不堪一击了呢?面试!

李沙索性坐到楼梯上任泪水四溢。她万万没有想到,即使自己愿意顶着博士的桂冠去中小学校教书,人家也会毫不留情地告诉她“Over Qualify(超过资格)”。几天来,她有一种被全世界抛弃了的感觉:为了得到联邦政府的医疗保险,她明天就要以邮差的身份为自家方圆几里的左邻右舍送信和取信!

自己在大学任教快二十年,现在却要在邻居们的眼皮底下干一份不需要大学文凭的体力工作……情何以堪!然而这份无法言说的委屈能向谁去诉说?汉斯吗?显然不能——都是自己的任性才使汉斯失去了医保,并且拿出了所有的积蓄担保薛大鹏出狱。儿子吗?当然不能——他刚刚被总部派到欧洲工作不到一年,汉斯不让儿子知道他生病的事情。郭燕和向红吗?她们都是初来乍到,自己的麻烦都要依赖于她来解决,跟她们说等于忙中添乱!

说也奇怪,一直强忍于心的泪水漫过脸颊之后,李沙的心情反而平静了许多。

她抹去脸上的泪水,从走廊的壁橱里拿出一顶汉斯打高尔夫球戴的Nike帽子和一个大口罩,然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走下楼去。

(待续)

李岘长篇小说《微时代VS青春祭》连载20

雷 倒

 

1

美国法院大楼里,李沙匆匆地走进第十九法庭。显然,案件已经开始审理——向红和一位华人律师坐在原告席上,迈克和一位美国律师坐在被告席上。李沙赶紧在听众席上找了一个座位坐下。她发现哈桑也坐在稀稀拉拉的听众席间。

“Your honor, we have evidence that Mr. Mike Cohen abused Mrs.Isabella Cohen.(法官,我们有证据证明麦克.科恩先生虐待伊萨贝拉. 科恩太太。)”华人律师用字正腔圆的英语正在以原告律师的身份为向红辩护。

是他?李沙认出这位身穿黑色西装、带着红色领带的华人律师就是社区人尽皆知的“美声王子”Henry黄。大家都认识他的原因,是他喜欢唱咏叹调,并且在哪儿都只唱帕瓦罗蒂的 “O Sole Mio ”《我的太阳》。有人说他唱歌就是为了让大家认识他,找他办案,但是李沙也确实得承认他唱的很好。只是再好的歌曲听多了,人们也有厌倦的时候。去年社区搞新年晚会,大家一致推荐李沙做这台晚会的总导演,没想到第一个棘手问题就是要不要保留Henry黄的独唱。

李沙知道去掉这个节目是近几届组委会的意思,但是历届导演都不愿意扮演这个得罪人的角色,所以“O Sole Mio ”就这样年复一年地响彻在新年晚会的舞台上。想到自己的先生也是律师,避免黄律师迁怒于自己,她表态再给黄律师一次表现的机会,然后再“寿终正寝”。主办这次晚会的“华人文教基金会”同意了李沙的建议,黄律师如期地登上舞台又高歌了一次。也就是从那时起,她听到许多人的负面反馈:他登台的目的就是给自己做个大广告,让大家惊讶于“美声王子”竟是一位律师的事实。也有人说,他是什么案子都敢接,什么大话都敢说,没有官司让他搅合进去就成了官司!

往事让李沙为向红捏了一把汗。

“Evidence,please.(请出示证据。)”法官听了黄律师的陈诉,说道。

西装革履的黄律师,风姿有度地走到法官高高的桌子前,将几张照片提交上去。

法官是一位黑人,灰白色的头发和胡须配上古铜色的脸颊,给人一种稳重而又刻板的庄严感。他将照片展现在众人面前,尽管李沙看不清楚,但是她从法官的解说中知道,那些照片正是小兵在向红的示意下拍下迈克推搡向红的场面。

被告席中的迈克显然很气愤,他的律师站起身对着法官说道:“Objection, your honor.Those pictures can’t prove anything until the witness explains the whole situation.(反对,尊敬的法官。如果没有证人说明当时的情形,这些照片就不能说明任何问题。”

法官先是对着被告律师说了一句,然后对原告律师说:“Sustained.
(反对成立。)Plaintiff, do you have any witnesses? For example, who took these pictures?(原告律师,你有证人说明这些照片的真实情景吗?例如谁拍的这些照片?)”

黄律师胸有成竹地说道:“Yes,your honor, we have a witness whose name is Kevin Yu.(是的,法官,证人的名字叫余凯文。)”

法官说道:“Please call Mr. Kevin Yu.(请余凯文。)”

法庭没有任何反应。法官又说了一句,法庭还是没有反应。向红和黄律师扭头在听众席中寻找。他们没有找到小兵,向红把目光落到李沙的脸上,并小声地问道:“小兵呢?”   

这时被告律师举手说道:“Your honor, Plaintiff shouldn’t talk at this moment.(尊敬的法官,此刻原告不应该说话。)”

法官:“Sustained.(反对成立。)”

由于向红没有听懂被告律师和法官的对话,仍然扭头焦急地对着听众席的李沙说着:“小兵在哪儿?”

李沙不好回答,用手指了指前方,让她扭过头去面对法官,但是向红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直到黄律师向她解释,她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转过头去。

这时被告律师得意地站起身来,手里赚着一沓照片:“Your honor, we also have evidence to show that Mrs Isabella Cohen had an affair after she came to America.( 尊敬的法官,我们有证据显示伊萨贝拉. 科恩太太到美国之后有外遇。)”

法官:“Please submit the evidence.(请提交证据。)”

被告律师将手中的照片交给了法官。

法官看了一眼手中的照片,递还给被告律师:“You can ask questions now.(你可以问问题了。)”

被告律师走到向红面前,举着手里的照片说:“This is you. Isn’t it?(这是你吧?)”

向红惊讶地看着照片上她和哈桑搂抱在一起,靠着她的车亲吻的画面。听众席中的哈桑也是一惊。

黄律师显然也是一惊,但是马上镇定地说:“California adopts a ‘no fault’ divorce system. If a husband and wife divorce, there is no mental compensation, and even property distribution and alimony are handled as usual. The other party will not be treated punitively for being unfaithful to marriage, and will not need to be ‘naked out’.(加州采用“无过错”离婚制。夫妻离婚,没有精神赔偿一项,甚至财产分配及赡养费,亦按常规处理,对方不会因为对婚姻不忠而受到惩罚性对待,不会因此需要“净身出户”。)”

法官:“Sustained.(反对成立。)”

坐在听众席里的李沙和哈桑都长吁了一口气。由于向红没有听懂,所以仍然神情紧张地不知所措。

被告律师并没有被黄律师的气势吓住,反而神情自得地问向红:“Have you earned any income after you came to United States?(你到美国来挣过钱吗?)”

向红茫然地看着黄律师。黄律师将这句话翻译给她,她坚定地摇了摇头,说:“No.”

被告律师得意地将手中的另一张照片高高举起,上面是向红在夜总会跳钢管舞,一个男人正在往她退到大腿的短裤里塞钱。法庭里一片哗然。

黄律师再也沉不住气了,他有些愤怒地问着身边的向红:“怎么回事?”

向红已经面无人色,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

被告律师越发得意,用夸张的语言说:“ Mrs.Isabella Cohen wants half of the income from my client, but she never gave my client any income.( 伊萨贝拉.科恩太太想分我的客户一半的财产,但是她从来没有给过我的客户任何钱。)”

被告律师转而面向法官说道:“Your honor, she never mentioned that she worked in the night club and she never showed any income to my client as well. A woman, who uses every means to get a Green Card, lies about her income and claims that she didn’t have any income to survive. All the evidence showed that she married my client just for money. My client is a victim. I have no more questions.( 尊敬的法官,她从来没说她在夜总会工作过,没有向我的客户显示过她赚的钱。一个不择手段去获得绿卡的人,明明有收入却自称自己离婚后无法生存。所有的证据都显示她和我的客户结婚就是为了骗钱!我的客户才是真正的受害者!我没有问题了。)”

听众席里的哈桑在被告律师坐下的同时,猛地起身离去。李沙一惊,也跟了出去。

 

2

在法院大楼外,李沙叫住了哈桑:“Do you love her?(你爱他吗?)”

哈桑猛地站住,一拳砸在法院大楼灰色的大理石墙面上,疼得他把嘴咧了一下。

“she needs your support.(她需要你的支持。)”李沙又说。

“I am so disappointed. (我非常失望。)” 哈桑垂头丧气地,“I don’t mind she is old and poor but I can’t accept someone acting as a prostitute for money.(我不在乎她年龄大和贫穷,但是我不能接受为了钱表现得跟妓女一样。)”

“I promise you that she is not a prostitute.  You should give her a chance to explain the whole thing.(我知道她不是妓女。你应该给她一个解释的机会。)”

“Sorry, I can’t.(对不起,我做不到。)” 哈桑扭头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下法院的台阶远去。

李沙无可奈何地看着哈桑远去的背影,刚想转身回到法庭,只见向红从里面推门而出,惊慌失色地问道:“哈桑呢?”

李沙指着远处:“走了。”

向红近乎于质问地说:“你对他说了什么?”

李沙对向红的口吻颇感意外:“我?我对他说了什么?我只说他应该给你一个解释的机会。”

向红依然不依不饶:“你为什么要这么说!你为什么不让我跟他亲自说呢?”

李沙耐心地说:“向红,我不知道你对阿拉伯文化了解多少?在伊朗,女人都要穿黑袍戴面纱不能露皮肤的,你说哈桑能不在乎吗?”

向红不以为然:“哈桑的思想很开放,他不喜欢他们的文化。”

李沙略显无奈:“就算哈桑很开化,也不在乎你的年龄,可是你了解他吗?他毕竟也是三十多岁的人了,真的就是鳏寡孤独一个人吗?在中东一个男人可以娶四个老婆,可以生一帮孩子。向红,到了我们这个年纪可不能飞蛾扑火啊!”

向红有些不耐烦啦:“我知道我要的是什么。小兵怎么没跟你来?”   

李沙气若游丝般地挤出了几个字:“他说不想做伪证。”

向红犹如火山爆发,咬牙切齿地说:“伪证?这可不像小兵说的话!”

李沙耐着性子,尽量用和缓的语气说:“他说没看见迈克打你,所以不想到法庭上作证。向红,我知道你现在的心情不好受,但是你也别太难为自己和小兵了。有些事情是强求不来的。”

向红把鼻子一哼:“你体会过被人侮辱的滋味吗?你去过妇女收容站吗?你有过身份被黑的恐惧吗?你在美国有工作有老公,哪能体会到我随时都会一无所有的恐惧!不强求?不强求我就要流落街头,就要失去美国的合法身份!”

面对向红悲愤交加的泪水,李沙不知如何是好。

黄律师推门出来了,把一张表格递给了向红:“对方很狡猾,他在你们结婚前就将所有的财产都放进了他的个人信托里面。也就是说,他之前的财产和公司资产都与你无关,即使你赢了,也分不到很多的钱。不过再瘦的骆驼比马大。我已经向法官请求再次开庭,我会利用这段时间做一些调查,看看被告一年的收入是多少。”

向红的眼泪已经止住,满含着希冀对黄律师说:“黄律师,我是死是活可都要靠您了,您一定要帮帮我呀。我现在已经跟迈克翻脸了,如果要不到钱,我连付给您办理收养小兵的钱都没有啦。”

黄律师有些不满地说:“你要想案子成功,就不能对我藏着掖着的。今天要不是我经验丰富要求延期,假如法官当庭宣判你败诉,那还真是一分钱都别想得到了。”

向红感激涕零地差一点儿给黄律师下跪,站在她身旁冷眼旁观的李沙用手挡住了向红下坠的躯体,顺势将右手伸了过去:“黄律师,还记得我吗?”

黄律师仿佛刚刚看到李沙一般,热情地与李沙握手:“大导演,我哪敢忘记呀!”

李沙搂着向红的肩膀说:“向红是我的兵团战友,她的事情您就多费心了。”

“凭您这句话,我还有什么可说的。”黄律师收起刚才趾高气扬的表情,转身对向红和蔼可亲地说道:“向女士,你放心,不论怎样我都要为你挣得最大的利益。”

“太谢谢您了,黄律师。”向红感恩戴德地不停地点着头。

“大导演,听说今年的春晚又由您担纲啦?”黄律师话锋一转,语气幽默地说了一句。

李沙跟黄律师从来没有深交,不太习惯这种自来熟的态度,但是她知道这是一个敏感的话题,自己也不能回避,就用黄律师的聊天口吻回了一句:“您的消息真灵通!这次基金会让民乐团出头办新年晚会,民乐团就责成我来负责,我还没想好要不要接呢!”

黄律师很夸张地把右手一挥:“非你莫属!你一定要接下来!对不起,咱们改天再聊,我现在还要去见另外一个客户。再见!”

黄律师分别与李沙和向红握了一下手,刚转身离开又回头叮嘱了一句:“向女士,你还要住在妇女收容站,不能再节外生枝了!”

向红无限感激地连连点头:“我明白。您放心。”

黄律师远去,向红转身向李沙连声道歉:“李沙,对不起,我刚才一着
急,说话很伤人,别介意啊。”

李沙搂着向红的肩膀说:“我理解你的处境。既然你那么爱哈桑,你就找他好好谈谈,把所有的话都说透喽。”

向红感动地一把搂住李沙的肩膀嘤嘤地哭了起来;李沙的眼睛也跟着湿润起来。

“走, 我开车送你去找他。”李沙仗义地说道。

向红破涕为笑:“他现在一定在小广场上画画呢。你把我送到那儿就行了。”

 

3

向红跟着李沙一边往停车场走一边问着:“小兵还好吧?没给你添什么麻烦吧?”

李沙欲言又止:“还好。你就专心把自己的事情处理好吧。”

向红也欲言又止地说:“我真幸运在美国碰到了你,要不然现在更惨了!”

李沙打开车门请喋喋不休的向红坐到副驾驶座上,然后自己钻进车里,一边系安全带,一边对向红说:“我把你送过去就得马上去见东北王餐厅的老板,看看能不能为郭燕找份工作。”

向红好奇地问:“她不打算走了?”

李沙轻叹了一声:“说来话长,等你的事情有结果了,咱们再慢慢地聊。”

李沙发动了汽车引擎,脚踩油门离开了法院的停车场。

 

4

李沙把向红送到哈桑画画的地方,又去见了一下东北王餐厅的老板,快到家时已近黄昏。夕阳下,她发现一辆私家车停在自家的路边上,小兵鬼鬼祟祟地上了车。

想到郭燕提到过小兵夜里抽烟的事情,李沙掉转了车头,尾随在那辆私家车的后面,一路跟着又上了高速公路。

快到市中心时,那辆车下了高速公路,拐进一条小街。在小街道的四角天空中,虽然能够看到市中心的高楼大厦,但是龟裂的柏油马路,已经说明这条小街的恶劣环境。

李沙不能肯定小兵坐的车去哪儿,但是当她看到街道两旁的门窗和墙壁到处都布满了花里胡哨的涂鸦和广告图时,她开始紧张起来:自己到美国就一直随汉斯居住在中产阶级的远郊别墅中,尽管刚开始也住了两年公寓,但是那毕竟是高档公寓,从来都没有真正到过这种类似美国贫民窟的地方。

“小兵到这里来干什么?”她想掉头离开,但是握着方向盘的手却执拗地前行。

李沙的车继续在这条横七竖八、沟壑般的柏油马路上颠簸着,两条线的道路很快就合并成一条。破败的街道上,汽车已经渐渐减少。正当她琢磨着怎么才能不被小兵看到自己在跟踪他的时候,小兵乘坐的那辆鹅黄色的车已经停在了路边。李沙也赶快停下了车。

说时迟那时快,小兵推开车门就往一个小巷子里跑去。李沙赶紧把车停好,下车后朝小兵的方向追去。

在巷子口,李沙看见小兵在巷子里正在将手里的钱交给一个西裔中年人,然后又从另外一个亚裔青少年那里接过一小包东西揣到怀里。就在这时,中年人老奸巨猾地扫了一眼巷子口,正好看到李沙狐疑地朝他们的方向张望。中年人警觉地把枪掏了出来。这时小兵也看到了在巷子口探头探脑的李沙,急忙对那位亚裔青少年说了一句什么,青少年又对中年人说了句什么;中年人在半信半疑的表情中示意小兵离开。

小兵二话没说,转身就朝巷子口跑来。李沙试图躲藏,没想到被追上来的小兵拖着就朝停车的地方跑去。

“快开车!”上车后,小兵对李沙催促着。

李沙见状,把原本要说的话抛到脑后,脚踩油门驱动了汽车。当车子路过巷子口时,她看到刚才那两个人正盯着他们的车,直到小兵笑着朝他们挥了挥手,他们才如释重负地转身回到小巷。

“他们是什么人?”李沙质问道。

小兵“嘘”了一声,让李沙别说话,然后打通了手机:“I am sorry. There is an emergency. I’ll pay you but I am not taking your car to go back. Sorry about it.(对不起,紧急情况。我不坐你的车了,但是我会付你回程的钱。对不起了!)”

小兵听到对方不满的抗议声,也不多言,关掉音频就点击了Uber的付费功能。

李沙见状更加气恼:“原来你一直用Uber送你买毒品!”

小兵却不以为然:“更正一下:我买的是Marijuana.”

李沙义正言辞地说:“大麻也是毒品!”

小兵并不在意李沙的态度。他把脚搭在车的前台上,一边玩弄手机一边说:“Elizabeth, 你可是大学教授啊,你不会这么out了吧?我给你脑补一下,大麻在加州已经合法化,何必这么大惊小怪哒……”

李沙气得一个急刹车,将车停在了路边。

小兵被这个举动惊呆了,但是马上用强硬的语气说:“如果你不愿意让我住在你家,直说,我可以去住Hotel.(宾馆)”

李沙气急败坏地大叫起来:“余小兵,你有什么理由这样无视于大家对你的关爱?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花的每一分钱都是你奶奶和小姨奶的心血!”

小兵一愣:“啥意思?你把话说清楚!”

李沙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感情:“小兵,你已经十六岁了,不是个小孩子啦……”

小兵打断李沙的话:“停,停,停!你告诉我,我爸他咋地了?是不是出事啦?”

李沙咬了一下嘴唇,决定说出真相:“是。他在一年前就因为经济问题被‘双规’了。”

小兵一字一句地从嘴里挤出一句话:“我就知道!这么长时间没给我电话,准没好事!”

李沙同情地将手臂放到小兵的肩上,小兵却毫不客气地躲避了她:“就算我爸没法管我,我爷爷不会不管我吧?”

李沙收回自己的手臂,无奈地说道:“你爷爷患了肺癌。”

小兵楞了片刻,然后猛地推开车门,跳下车就顺着街道疯狂地奔跑。

李沙怕他出事,也跳下车朝小兵奔跑的方向追去:“小兵,如果你还爱你的爷爷,你就给我站住!”

小兵终于停下了脚步,蹲在地上哭了起来。

追赶上来的李沙也气喘吁吁地顺势蹲下,再次将手放到小兵的肩上。这次小兵没有躲闪,李沙也没有说话,任凭小兵一个人无声地哭泣着。

李沙见小兵渐渐平息下来,就和颜悦色地问道:“告诉我实话,你吸大麻有多长时间了?”

“只有一次。”小兵吞吞吐吐地说了一句。

“只有一次?”李沙用质疑的目光盯视着小兵。

“真的只有一次!那次还让郭奶奶给撞上了。不信,你把这些都拿去。”小兵说着就把手里装着大麻的小朔料袋递给了李沙,“我买大麻是为了讨好同学。Jose是我在语言学校的唯一朋友,他让我捧场,我能不帮忙吗?不过我试了一次,遭罪,我就只买不吸了。”

李沙接过小兵手里的小塑料袋,把他从地上拉起来:“咱们先回家,过两天我带你去看你小姨奶。”

小兵一言不发地站起身来,抹去脸上的泪水,跟着李沙朝汽车走去。

(待续)

 

李岘长篇小说《微时代VS青春祭》连载19

雷 命

 1

 

李沙躺在自己的床上缩成一团,乱七八糟地堆在她身上的被子和毯子都在她瑟瑟发抖中微微颤动着。突然,她掀开身上的被子和毯子,痛苦地撑起身子,摇晃着朝卫生间冲去。

在座便器上,她呕了几次都吐不出东西来,腹痛使她瘫坐在卫生间的地上。

她软弱无力地叫着“郭燕。小兵。”,但是声音太小,没人应答。

她试图靠着自己的力量起身,可是腹中的绞痛使她再度瘫倒在地。

“汉斯!”她能听到自己气如游丝般的声音在空气中游荡;感觉到自己落叶无声般地贴在汉斯温热的胸膛,任由风起风落。

她听到时远时近的嘈杂声,看到了被眼皮包裹着的外部世界忽明忽暗,但是,她不愿意睁开眼睛看看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想尽可能长远地享受这种身轻如羽的轻松感……然而,她刻意挽留的那种梦幻般飘逸的感觉,终于没有顶住疼痛带来的清醒。当她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她看到自己置身于医院的病床上,汉斯、郭燕和小兵都围在她的身旁。

“谢天谢地,你可醒了!”郭燕的大嗓门震得李沙耳膜生疼。

“Honey……”汉斯只说了一句就哽咽地说不出话了。

“你可吓死我们啦。幸好汉斯回来得早,要是再晚两小时,说不定你就没命了!”郭燕仍然大着嗓门说道。

“我怎么了?”李沙虚弱的声音里带出几分焦虑。

“Toxic Dysentery(中毒性痢疾)。不要紧,已经没有事儿了。”汉斯的声音有些嘶哑。

“你的声音怎么了?”李沙吃惊地问汉斯。

“急的呗!你可不知道当时有多吓人!”郭燕接过话去。

“别邪乎了,你就是唯恐天下不乱!”小兵在一旁挤兑了郭燕一句。

“你咋跟大人说话呢?”郭燕白了小兵一眼。

“请你们先出去一下,可以吗?”汉斯礼貌地对郭燕和小兵说道。

“对,对,小兵,咱们出去。”郭燕拽着小兵往病房外走。小兵甩开郭燕的手,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出病房。

“Honey,对不起,我给你添了这么多的麻烦。”李沙用虚弱的手握住汉斯搭在她身上的左手。

“没关系,他们俩吵架好玩儿。”汉斯用右手抚摸着李沙的前额。

“我是说我辞职的事情,还有薛大鹏担保的事情。现在想想我是太冲动了,没有把你和家放在首位。”李沙在汉斯的臂弯里低语着。

“别想那么多,至少你没有辞掉我!”汉斯哑着嗓子开着玩笑。

“放心吧,我就不信拿着博士学位找不到工作!”李沙被汉斯逗乐啦。

“我不应该把自己的医疗保险注销,现在你辞掉了工作,不仅你没保险了,连我也没有保险了。”汉斯叹了口气。

“我这次是不是花了不少医疗费?对了,你是不是叫了救护车?”李沙先是有些沮丧,而后想起那天恍惚中好像感觉到有救护车的医护人员和汉斯一起送自己到的医院。

“Don’t worry about it(别担心)。 医院说会把账单寄给我们的。好消息是,你今天就可以出院了!”汉斯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

“你真不该叫救护车。救护车一项就可能一千多美元!唉,工作那会儿一年也不看一次医生,现在刚刚辞掉工作就生病了。Honey, 真对不起!”李沙用愧疚的目光看着神情疲惫的汉斯,心中充满了歉意。

“没有关系。天塌不下来!”汉斯又回到病床旁,再度把李沙的手握住。

“你的中文越来越好了。”李沙欣慰地将脸贴到汉斯的手背上。

“必须的。我的太太是中国人,我的客户是中国人,连住在我家的客人都是中国人!”

汉斯的一句笑谈,让李沙找回了快三十年的记忆。是呀,很久没看到汉斯这么幽默了!

自从中国回到美国,汉斯就要“重打鼓另开张”。头半年找不到工作,就靠送披萨赚些小费养家糊口。而自己刚到美国,儿子又刚刚出生,家中的经济负担就全部落在汉斯的身上。从那时起家里虽有笑声,却极少有诙谐的对话。后来汉斯加盟了一家律师事务所,再后来又独立成立了自己的律师所。频繁的出庭辩护,不仅使汉斯回到家里惜字如金,连自己都忘记了汉斯曾经也很幽默。当年的自己不就是被他那种成熟中带有一点儿天真,严肃中含有一丝幽默的表情给迷住了吗?当然,长着一张白人的面孔,说着一口流利的汉语,使她在相遇的第一瞬间就被“击中”!   

那是在哪儿?是的,是在G大学的图书馆大门前。那天汉斯忘记带证件,门卫不让他进,我说“他是我的同学”,没想到他竟听懂了我的意思,并对门卫说“下不为例。”,就跟着我走进了五层楼的图书馆大楼。

“Are you Ok?”汉斯见李沙一直沉默着,便不安地问道。

“Honey,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在哪儿认识的吗?”李沙把深情的目光移到汉斯的脸上。

“How can I forget?(我怎么会忘记)It was in图书馆!你还记得我们的第一次接吻在哪里吗?”汉斯狡黠地反问道。

“G大学的孔子像前。”李沙把脸埋在汉斯的手中。

“底座上写着‘万世之师’。”汉斯补充道。

“是的。我差点儿忘了。”李沙抬头用充满爱意的目光看着汉斯。

“My turn now(轮到我了)。我们在哪里订婚的?”汉斯也把目光盯在李沙的脸上。

“在G大学的新年Party上!”汉斯和李沙异口同声地说道。

两个人哈哈大笑地搂成了一团。郭燕和小兵在病房门外的玻璃窗上做了个“鬼脸”,赶紧把头缩了回去。

 2

天空刚刚泛起了鱼肚白,靠在火车窗框昏睡的向阳睁开了疲惫的眼睛。她看了看周围的人还在熟睡,只是七扭八歪的坐姿使她想起自己第一次到北大荒的情景。

唉,不服老不行啊!过去从省城到师部所在地的县城要坐十八个小时的火车,那时觉得睡一觉就到了,可是现在火车提速了,只有八、九个小时自己都觉得浑身像散了架子似的不舒服。早知道这样,真该买张卧铺票!

说啥呢,这不也快到了吗?这来回就能省去四百块钱呢!值!

向阳这么想着,似乎又有了些精神头儿。这次是为了报销余科长的医疗费,她专程来农管局当面交涉。按照余科长的资历,看病可以报销百分之九十。可是住院有许多药物和器械不在保险之列,医生常常让患者家属到指定的私人药店去买。并且住院费的预付金都要患者自己先付,等结账时才能按保险的比例报销……由于账单复杂,向阳决定亲自到农管局为余科长的医疗费达成一个长期意向。

她原本是想买硬卧火车票,可是硬卧卖完了,只有软卧和硬座。她见软卧将近三百元,而硬座才不足一百块。加上坐夜行火车,早上七点多钟到站,再租个车半个小时,到了管局就能办事,办完事就做下一趟火车返回省城,这样又节省了一个晚上的旅店钱,里外里就可以省下五百多块!

也许这五百块钱对向阳过去来说也不算什么,可是现在她要攒钱帮小兵留在美国,而且为了照顾余科长,她把卖肉的工作也辞了。虽然余科长每个月都有四千多元的退休金,可是一次住院费就是几万块,她哪敢浪费这笔钱啊——说不上哪天还要手术,手头没点儿积蓄哪成!

火车风驰电掣地飞奔在广阔的田野上,朝阳在地平线上冉冉升起。心事重重的向阳兴奋地脱口而出:“日出!”

坐在她身边睡觉的人被她冷不丁冒出的一句话惊醒,看了看窗外,又看了看向阳,扭头又睡了。

向阳不再出声,而是目不转睛地望着窗外被朝阳染成橘黄色的大地:多久没有关注过日出日落了?对于自己来说,日出就是去早市卖肉,日落也是去夜市卖肉,如果不是余科长这几个月住在自己的家中,可能她灰尘般死寂的心仍然感受不到朝阳的灿烂!

向阳原本是见余科长病重没人照顾才把他接到家中,没想到两、三个月过去,不仅余科长的精神状态明显好转,就连她自己都觉得每天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过去向阳吃饭,总是给母亲喂完饭之后,自己捧着一大碗饭菜边看电视边吃,好吃赖吃都不在乎,填饱了肚子就行。可是自从余科长住在她那儿,她不仅换着花样为余科长做着三餐,而且自己也和余科长像老夫老妻似的,坐在一起边吃边聊。

一晃儿,余科长到省城也有小半年了,每天聊的最多的话题就是“北大荒”,而且都是余科长说,向阳听。开始时向阳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只要余科长的心情好,她就哼哈地随他说去。可是日子久了,向阳就像听故事一样,被一代又一代“北大荒人”炽热的情感和肉体上的痛感吸引着,一步一步地走进她从一开始就想离开的那片黑土地。

真的?1947年就有解放军到北大荒建立了“公营农场”?1949年以后又把国民党部队中起义、被俘、投诚的人员送到这里改造?1954年又有7个师的铁道兵集体专业与王震将军来到了北大荒?1958年又来了十万转业官兵?后来又下放了一批右派?1967年珍宝岛事件你就到了北大荒?从那之后有五十四万“知青”来到北大荒?那么多?

在这一问一答的日子里,向阳才知道自己的北大荒经历堪称“蜻蜓点水”:她没有遭遇过沼泽地里咬人的蚊虫、荒山野岭出没的“熊瞎子”;没有体会过几十个人住在一个四处透风的草棚和“地窨子”里;没有看到集体结婚的新人在新婚之夜要和其他几对新人分享一个大炕、隔着布帘就是一家人的情形……。

山火?听说过。为救山火死了不少知青,很多人就是从我们省城去的。在早市卖鱼的王姐,她大姐就是救山火烧死的!大烟炮?我当然见过,狂风夹着大雪都能把人吹跑喽。那年我在师部做话务员的时候,就有下面团里的领导汇报说两个知青逃跑了,后来才知道埋在了雪里,春天才被发现……

在聊天儿中,从小就经历过母亲被关进了劳教所、父亲被下放到“五七”干校、她和妹妹九岁就开始独立照顾自己、后来又经历过“下乡、返城、下岗、结婚、离婚”等一系列的生活磨难,她以为自己已经心结老茧,把余生的快乐都寄托在烧香敬佛的袅袅轻烟中,没想到,她原本是要帮助前夫度过生命的难关,现在却体会到前夫带给她家的温暖。一种爱意从向阳的心中冉冉升起,时而刺痛,时而释然。在痛并快乐的交替中,她开始真正爱上了眼前这个骨瘦如柴的男人。

“你知道为什么当年叫“兵团”,后来改为农场的吗?”有一天余科长问向阳。

“不知道。”向阳真的从来也没想过这两者之间的不同。

“因为当年中苏关系紧张,正好有大批青年‘上山下乡’,军区就把这些知青号召到北大荒‘屯垦戍边’,战时可以打仗,闲时可以种田。尽管七十年代后知青大批返城,但是还是有许多退役军人和知青后代留在了北大荒。大家开玩笑说‘是农民要入工会,是企业要办社会,是政府却要交税,是部队没有军费。’。为什么?因为社会改革凸显出农垦国有制的尴尬。”余科长的话向阳似懂非懂,他也并不在乎向阳能够听懂多少,只要能和向阳这样一直聊下去,他就心满意足!

其实向阳越是开心,越觉得自己亏欠了余科长太多——那个晚上,是自己主动走进余科长的单身宿舍,是自己在期盼中怀了孕,是自己要挟余科长和自己结婚,是自己丢下他们父子回到了省城……这些都是自己当年的“执念”留下的“业障”!如今儿子大军不认自己,余科长得病需要自己照顾,这些“孽债”今生不还,还等来生吗?不,我要在他有限的生命里去补偿我对他的伤害!

此时火车已经进站。向阳用手胡乱地抹了一下脸,捋了捋凌乱的头发,随着人流走出火车站,叫了一辆出租车,迎着朝阳,朝着农管局的新址驶去。

 3

出租车的两边是一望无际的幼苗。向阳“下乡”那会儿没干过农活,所以她看不出那刚刚抽芽的植物是麦子还是稻子。听余科长说农管局觉得种小麦和大豆产量低,所以近些年来利用沼泽地和引水灌渠的方法种植了许多水稻。北大荒已经成为全国的粮食基地。

“人的力量真是无穷尽的!经过几代人的青春岁月,终于让这片人迹罕至的黑土地吐出了粮食!”

向阳惊讶于自己的感慨,因为这些话应该出自余科长之口!

汽车在向阳纷乱的思维中很快就下了高速公路,开进了农管局现在的所在地“泊湖镇”。

泊湖镇比原师部的小镇大:下了高速公路就看到排列有序的白桦树整齐地伫立在宽阔的水泥道两旁;穿过镇中心,绿茵茵的草坪从四面八方簇拥着错落有致的高楼大厦。向阳不敢相信,那座洋葱头屋顶、浮雕式墙体的五层高的俄式建筑,竟是农管局的宾馆!那座高墙耸立,广场宽阔的中学,竟修建得比过去的校址大上至少十倍!还有那办公大楼,其规模和气派一点儿都不比省政府的大楼逊色。

“去哪儿?”司机问向阳,向阳这才收回激动的目光说:“老年活动中心。”

显然出租车司机对这里并不陌生,左转右转了几次,就把车停在了老年活动中心的大楼前。向阳付完车钱,走下出租车的时候,几乎被眼前的景象惊得目瞪口呆:在她面前出现的是一座用玻璃搭建成火炬形状的高楼,楼房前面是大理石铺成的广场,广场的边缘是万紫千红的鲜花簇拥着几个镀金大字“老年活动中心”。现代、豪华和壮观,让向阳瞠目结舌——几个月前她去看余科长时,旧时的农管局一片衰败的景象,使她有一种死里逃生的侥幸感觉;然而此刻,她不敢相信余科长放弃生存的环境竟是如此地优越!

她带着极其复杂的心情朝那座玻璃楼走去。

 

4

向阳怯生生地推开“老年活动中心”的玻璃大门,没想到刚一露头就被身穿制服的门卫挡住了去路。登记?她觉得有些滑稽,但是还是按照门卫的要求登记了自己的姓名。登记完,门卫才客气地让她乘坐电梯上八楼,左转便是中心主任的办公室。

哇,还有电梯!哇,还有这样的电梯?站在电梯中央,向阳被三面玻璃窗的电梯通往户外的景色惊呆了:随着电梯的上升,碧波荡漾的游泳池里有一些老人在教练的带领下做着水中体操;大理石的广场上有人在练太极拳;二楼的玻璃房有人在跳交际舞;极目远望是高楼大厦连接着的碧波荡漾的田野……。

电梯门开了。一位上了年龄却看不出多大年纪的女人站在电梯门外,她对着向阳疑惑了片刻才从嘴里挤出了两个字:“向阳?”

“你、你是红姐?”向阳也惊呆了半晌才迟疑地说道。

“是呀。四十年没见面了,大家都快认不出来了!”红姐一把把向阳从电梯里拉了出来。

其实,向阳来时已经知道曾任演出队队长的红姐现在是农管局老年活动中心的主任,但是她怎么也想不到比她大四岁的红姐看上去比自己年轻:挑染的棕色短发修剪有致;雪白的保罗衫像城里的年轻人那样将一角塞在蓝色牛仔裤的腰际上,凸显出姣好的身材;一双高底的白色旅游鞋,使原本就不矮的个子更加挺拔。

而此刻的向阳原本就胖,现在穿着坐火车怕冷的大外套,在温暖如夏的大楼里已是热气蒸腾;加上红姐用疑惑的目光盯着她,让她觉得狼狈到无地自容。

“见到你真高兴!上次高唱带他们老年艺术团到农场演出,我还专门在这里招待过他们呢。就你,多少年了,什么消息都没有,我还以为你出国了呢!”红姐看出向阳的尴尬,搂着她朝自己的办公室走去,并且边走边介绍着“中心”的情况,仿佛向阳是来视察“中心”的领导。

“你咋还没退呢?不是,我是说你咋还没退休呢?”向阳的话一出口就知道说错了。

“我们分手快四十年了吧?我后来在管局做宣传部长,退休后中心需要人,就返聘我到这里来帮忙啦。”红姐把“帮忙”两个字拉得很长。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进红姐的办公室。向阳看到180度的落地窗将远山近水尽收眼底,情不自禁地感叹道:“真美!”

“你看见没?那湖边的小楼都是独门独院的别墅群,管局的领导都住在那儿。我家的房子就在那座小桥的旁边。”红姐骄傲地介绍着。

“那大军的房子也在那儿啦?”向阳脱口而出。

“你是说他原来的房子?”红姐迟疑了一下。

向阳这才意识到,尽管红姐对她热情有加,但是自己和大军及余科长的身份却没有改变。这里的一切美好都与自己无关。

她从双肩包中拿出一沓需要报销的医院收据交给红姐,红姐看都不看一眼地就在所有的收据上签名盖章。

“老余这一生就是太要面子!你看老年活动中心要啥有啥,他又是师部的老领导,以他的资历在这里养老,连他的退休金都用不了。这个大军呐,从小就没让他爸省过心。当领导那阵子总算是有模有样地让老余挺起了腰板,没想到别墅没住两天就卖了。老余的病就是憋出来的。你劝劝他,如果他要回来,我给他安排单间。现在返城的那些人又开始往回跑了,说这里的空气新鲜,食物没有污染,很多人退休后都到这里来养老了。上星期还有一位从美国回来的荒友向我打听怎么申请入住手续呢……”红姐的态度热情如火,口吻真诚体贴,但是在菜市场可以大呼小叫的向阳,此刻却如灸在背,如鲠在喉,一句话都挤不出来。

 

5

向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红姐的办公室、怎么从财会部门领取了医药费、怎么要的出租车、怎么回到了家里,总之,回家之后她就大病了一场——也许是老年活动中心的室温太高,她穿得太多,出门吹了凉风;或许是红姐不事张扬的优越感使她心火内攻,加上来回将近二十个小时的火车硬座的颠簸;抑或是早年唆使自己以怀孕要挟余科长离婚的红姐至今耀武扬威,而自己如今要面对的是一个病入膏肓的离异丈夫和一个沦为阶下囚的儿子……

向阳昏昏沉沉地睡了一整天之后,她咬牙起身,为住在医院里的余科长熬了鸡汤,准备送到医院。出门前,她向菩萨敬了三炷香,感谢菩萨保佑她此行拿到了报销的医药费,余科长可以继续住在医院里治疗啦。她也向菩萨谢罪,请求原谅自己因往昔而责怪红姐——自己应该感恩红姐为报销医疗费一路绿灯,解决了后顾之忧。

做完这一切,向阳把母亲安顿好之后,拿着鸡汤走出家门。尽管高烧之后使她走路有些摇摇晃晃,但是,她的内心是平和的。

 

6

初夏的清晨,喷薄欲出的朝阳常常会在不经意中冲破淡淡的薄雾,瞬间宣告新的一天开始。

汉斯在窗帘缝隙中的霞光中起床,见李沙仍在熟睡,就伸了个懒腰朝卫生间走去。卫生间宽大的窗户面向后院,由于后院没有人家,他们也就习惯了不关窗帘。

“What is going on?(发生了什么事?)”汉斯无意间瞥见窗外的郭燕,手里举着清理游泳池落叶和杂物的网子朝游泳池走去。他以为郭燕要帮他清理泳池,便饶有兴致地看着。让他始料不及的是,一对在泳池里游泳的野鸭正准备跳到池子边儿飞走的时候,被郭燕稳、准、恨地篓住了一只!另一只趁机飞走。

“What is she doing?(她在干什么?)”汉斯不顾一切地朝楼下跑去。

李沙也被惊醒,她听到后院有汉斯的声音,就急忙起身下床,将卧室的窗帘打开。当她拉开阳台门时,听见汉斯对郭燕大声地叫道:“赶快放掉它,你把它弄疼了。”。

郭燕一只手捂着网子的出口,一只手做着喝汤的动作跟汉斯解释着:“我给李沙做汤。鸭汤去火。”

李沙赶紧在阳台上对着院子喊道:“郭燕,快把鸭子放了!这是野鸭,不能吃!”

郭燕见到李沙如见救星,高声地对李沙喊道:“野鸭更好,没有化学。你快告诉你们家汉斯,‘去火’是啥意思。”

李沙哭笑不得地赶紧披上睡衣走下楼去。

院子里,郭燕终于同意将网子里的野鸭放走,并且不无遗憾地说:“在北大荒打野鸭子野鸡是常事儿,咋到这儿来就成了保护动物了?”

汉斯不可思议地摇了摇头走回房间。李沙也拽着郭燕回到了房间。

郭燕若有所思地边走边说:“逮鸭子犯法,那逮兔子呢?你家兔子也不少,我琢磨着哪天弄几个夹子,套他几个做红烧兔子,那才好吃呢!”

李沙一惊,赶紧说:“你可千万别做。我们这里哪家后院都有兔子,可你要是抓了它们吃,罚款可能比你买100只兔子都贵!”

郭燕很不以为然:“你们这里都是独门独院地,就算逮着了兔子,谁知道?”

汉斯有些恼火了:“冰箱里猪肉、牛肉、羊肉、鸡肉什么都有,你想做什么都行,就是别吃鸭子、兔子!”

郭燕有些下不来台,眼睛、胳膊、腿不知道往哪里放好。

李沙赶紧圆场,对汉斯说:“燕是见我病了着急,她又没有恶意。”

李沙不说还好,这一说让郭燕有了委屈的理由:自己还不是想让李沙的身体尽快地恢复吗?费力不讨好!这么一想,很少流泪的郭燕竟“簌簌”地流起了眼泪,转身跑回自己的房间。

汉斯欲喊郭燕,却突然失声。

本想跟过去看看郭燕的李沙猛地止住脚步,狐疑地看着汉斯。汉斯也一脸不解地试着说话,但是仍然无声。他颓然地坐在了沙发上。   

李沙急忙倒了一杯热水递给汉斯,汉斯喝了几口终于可以发出声来,但是沙哑模糊。他示意李沙跟他到书房,李沙一脸惊恐地随汉斯走进书房。

 汉斯从抽屉里取出一张医生证明递给了李沙,李沙阅后大惊失色:“喉癌?”

汉斯无奈地点了点头。

李沙的眼泪顿时夺眶而出:“都诊断好几个星期了,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汉斯使劲地咳了两声,这才口齿较为清晰地说道:“我打算Dr.薛出狱后再动手术。”

李沙泣不成声地说:“都怪我,给了你这么多的压力。”

汉斯把李沙搂到怀里安慰着:“别担心,医生说如果一定要得癌症的话,就得我这种口腔癌,只要手术切掉就没事了。Dr.薛最晚下个星期可以出狱,我的手术安排在两个星期之后。Perfect(完美)!”

李沙猛然挣脱汉斯的怀抱:“糟了,你没有医疗保险!你要是早点儿告诉我,就是天大的委屈我都不会辞掉工作的!”

汉斯苦笑着:“没关系,我可以再买保险。”

李沙后悔不迭地:“得了癌症再买保险已经晚了。我要在你手术前找到公立学校的工作,中学、小学都行,只要有全家保险就行!”

汉斯笑了:“现在所有的学校都在放暑假,谁会雇你呢?”

李沙焦急地说:“如果没有保险,手术至少要几万美元。现在我没有工作,你又为薛大鹏担保了三十万,如果刘娜不给他钱怎么办?”

汉斯仍然微笑着说:“Don’t worry.  I will be able to take care of it.(别担心,我有能力承担这一切。)。你去看看燕吧,她好像很不开心。”

李沙上前吻了一下汉斯:“对不起,我给家里添了这么多的麻烦。”

汉斯也回吻了李沙一下:“没关系,他们是你的朋友,是我的客人。”   

 

7

李沙走到郭燕住的房间,郭燕正在哭泣。

“汉斯让我向你道歉,刚才说话是急了些。不过在美国伤害了动物轻则罚款,重则判刑。不瞒你说,前两年有一个台湾移民,到美国买了一个农场,开发时他打死了两只地鼠,结果是稀有动物,法院让他赔款一百万,结果官司打了两年还是输了。”李沙扶着郭燕在床上坐下。

“真的?那我可要去谢谢你家汉斯了,要不是他及时发现,我可就真的是‘吃不了兜着走’啦。”郭燕沮丧的情绪一扫而光,起身就朝门口走去。

“你这么红眼八叉地就出去呀?”李沙一把拽住郭燕,开玩笑地说,“你呀,一会风一会雨的。”

“我,我就是觉得给你们添太多的麻烦啦。”郭燕不好意思地拧着衣角说。

“怎么,你想走了?”李沙看到床边的拉杆箱。

“我是想走来着。可是现在走都走不了啦。我刚才给春霞打电话问护照的事儿,结果春霞说老板给移民局抓起来了,护照一时半会儿都拿不到。没有护照连坐飞机回纽约都没办法。你说我咋这么倒霉呢!”郭燕说着又流下泪来。

“你还打算瞒着你女儿吗?”李沙问道。

“不瞒咋整?我这一个人就够揪心的了,她要知道了还不更着急?我是想啊,不行我就在这儿找个工作,边打工边等护照,总不能就这样吃住在你家吧?”郭燕沮丧地说。

“你什么证件都没有,到哪儿去找工作呢?你就先在我这儿住着,过两天我把手里的事情处理完了,我再帮你想想办法。”李沙尽量克制着自己的语气,使其听起来不会太沉重。

“真不好意思,给你添了这么多的麻烦。”郭燕把箱子里的衣物又放回衣橱里。

“瞧你说哪儿去了?你在这儿正好,帮我注意着小兵,咱们不能再出事了。”李沙忍不住还是轻叹了一声。

“你放心,我白天晚上都会盯着他的。”郭燕拍着胸脯说。

“向红的事情也快有结果了。明天开庭,希望一切顺利。”李沙神情疲惫地边说边往屋外走。

“我能去吗?想看看她。”郭燕从李沙的身后拽住了她。

“还是等她把这些事情都处理完再见吧。”李沙想了一下,答道。

“我懂。向红一向要面子。那我就等她完事儿再见吧!”郭燕有些不自在地说道。

“走吧,我们还没吃早饭呢!”李沙强颜欢笑地所答非所问。

“可不是,我都忘啦。这一大清早地。汉斯肯定饿了。走,我去下个面条。”郭燕说着就放下手中的物品,拽着李沙往房门外走去。

“不用着急。面包牛奶都有,你不用忙。”李沙随着郭燕走出客房。

(待续)

李岘长篇小说《微时代VS青春祭》连载18

第五章  雷

 “雷”, 原义是自然界的霹雷闪电,网义是某人被某事惊到“电闪雷霹”!

 

雷 懵

 

1.

已是傍晚七点,南加州的天色仍然艳如白昼。

李沙、小兵和郭燕聚精会神地围观在李沙家书房的27寸苹果牌的电脑旁,连汉斯推门进来都没有看到。

“你们在干什么?”汉斯问了一句。

李沙头都没回地向他摆了摆手,示意不要说话。

“妈,妈——”郭燕冲着电脑屏幕大叫起来,可是里面的画面摇摆不定,急得郭燕抓耳挠腮:“这咋才半截身子呢?倒是把镜头正过来呀!”

“别叫了,我设置成静音了。偷拍,懂吗?”正在操作电脑鼠标的小兵,瞪了郭燕一眼。

汉斯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离开了书房,

“别说话,把声音打开。”李沙冲小兵做了个手势,郭燕也马上安静下来。

视频中的郭母已经从房地产中介的屋子里出来,她见周围没人,才把手机对在自己的脸上说道:“老高让我出来告诉你们一下,房证上只有刘娜一个人的名字。你们说怎么办吧?”

郭燕看了李沙一眼:“那房证是不是假的呀?”

李沙想了一下对郭母说:“你们就说还要考虑考虑,让她给你们留个电话号码。这样我就可以直接跟她通电话了。”

郭母转身就往回走:“等我要来电话号,我马上发信息给你。”  

还没等李沙道谢,郭母已经关上了手机。电脑上一片漆黑。

小兵急了:“哎,她怎么关手机啦?”

郭燕也跳起来了:“我的妈呀,她咋那么笨呢!”

“这样也好,免得被刘娜发现。”李沙伸直了一下身子,发现汉斯已经不在房间。她起身对郭燕和小兵说,“你们在这儿等着,也许郭姨很快就能发来刘娜的联络方式。我马上就回来。”

李沙说着就走出了书房。

 

 2.

厨房里,汉斯正在从冷冻箱里往外拿汉堡肉饼。

“Honey,我们找到刘娜了!”李沙兴奋地告诉汉斯。

“Good(很好。)”汉斯继续摆弄着做汉堡的食材。

“可是现在的房产证上只有刘娜的名字。你能不能现在就给薛大鹏打个电话,核实一下情况是真是假?”李沙又说。

汉斯看了一下手表,摇了摇头:“通话要先向狱方预约。只能等明天了。”

李沙急了:“明天就来不及了!如果刘娜把房子卖掉,我们就找不到她啦。”

汉斯把手里的冻肉饼往厨房大理石台面上一扔,怒气冲天地说道:“Then, What you want me to do?!(那你让我怎么做?)”

李沙一愣,也愤恨地瞪了汉斯一眼,转身朝书房走去。

汉斯望着李沙远去的背影,内心有些懊悔,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没说。

 

 3.

李沙回到书房,小兵把刘娜的电话号码交给了她。李沙当即拨打了这个号码。

“哪位?”电话里传来刘娜不耐烦的声音。

“我叫李沙,是你先生薛大鹏的朋友……”李沙刚开了个头儿,对方就毫不犹豫地挂断了电话。

李沙又拨了两次,没人接,并且最后一次是电脑系统回答“不在服务区内”。

“国内的人都这样,不想接的电话就把手机一关,让你干着急。”郭燕没有注意到李沙的焦躁情绪,在一旁不停地说着。

“小兵,赶紧接视频,不能就这么让她跑了。”李沙没理郭燕,对小兵说道。

“欧啦!”小兵终于觉得自己在查找刘娜的问题上举足轻重,所以也不希望此事就此落幕。他带着兴奋的神情,夸张地用手机邀请着郭母视频。

 

 4.

在中国繁华的街道上,郭母和高唱正在与房屋中介握手告别。手机响了,郭母见是李沙的电话,马上接听,并很快将手机递给了高唱。

“她朝停车场去了。我马上就追。”高唱也顾不上郭母,一边朝不远处的小停车场跑去,一边对刘娜喊道,“刘女士,请留步。托我买房的人要和你视频聊聊。”

刘娜停下脚步,接过高唱手里的电话,连视频都懒得看一眼就说:“房子装修不到一年,五百万,要买就让你的代理人办理手续。我最多给你们两天时间……”

刘娜突然停住说话,目不转睛地盯着视频:“你是不是叫李沙?我在微信上看过你的照片。你们还来骗我?你告诉薛大鹏这个大骗子,买房子的时候我让他写我一个人的名字,就是怕他骗我。告诉你们,这房子合理合法地在我名下,他一分钱也别想得到!”

刘娜说着就将手机甩给了高唱,然后钻进自己的宝马车扬长而去。

 

 5.

“爽!”李沙家电脑旁的小兵乐得只拍桌子。

“咋讲话呢!”郭燕怼了小兵一把。

小兵做了个鬼脸,知道自己“站错队”了。

“谢谢你们了。真对不起,让你们跑了这么远的路。等薛大鹏出来后,我让他好好谢谢你们。”李沙对着电脑屏幕上的郭母和高队长道谢着。

“很遗憾,事情没办成。”视频中的高队长有些沮丧。

“燕子,你看到大鹏跟他说,郭姨对不起他。等他到北京来,我亲自向他赔礼道歉。”郭母把脸凑近手机屏幕。

“你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那都是猴年马月的事了,你还提那些玩意干啥。”郭燕瞪了郭母一眼。

 “郭姨,我会跟薛大鹏说的。”李沙知道郭燕对母亲的心结还没打开,赶紧打了个圆场。

“告诉大鹏,要是刘娜的钱要不来,就跟我说一声,郭姨帮他。别怕!”郭母毕竟年轻时是唱花旦的,说出话来铿锵有力。

在郭母将手机递给高队长的那一刻,李沙发现郭母走路的脚有些跛。

“郭姨的脚有毛病啊?”关上视频后,李沙随口向郭燕问了一句。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审查她那会儿,把她关在剧院三楼,她想跳楼自杀,结果让树杈子给挡了一下,人没死,摔断了一条腿。没等断腿接好,就判刑入狱,出狱后就这样了。”郭燕好像是在述说与己无关的事情。

“我怎么一点儿都不知道啊!”李沙颇感震惊。

“这哪是什么光彩的事儿,一报还一报呗!听我妈说,关她的房间也是她关薛大鹏他妈的屋子。薛大鹏她妈就是从那间屋子跳楼自杀的。”郭燕仍然是一幅漫不经心的态度。

“怎么听起来像悬疑小说呀?”小兵在一旁惊讶得目瞪口呆。

“你小孩子家家的,懂啥!别到处乱讲啊!”郭燕瞪了他一眼。

“我讲也得有人听啊。嘁!”小兵也瞪了郭燕一眼,然后对李沙说,“没我事了吧?我出去买点儿东西,一会儿就回来。”

“买什么?要不要我开车送你?”李沙关心地问道。

“不用,我要了Uber,方便。”小兵一边说着,一边走出书房。

“Uber要花钱的。”李沙在他身后喊道。

“我的卡上有钱。这才几个小钱,根本就不是个事儿!”小兵朝大门走去。

“我这就去做晚饭,你一个小时之内一定要回来啊!”郭燕也对着小兵的背影叫道。

“知道了。”小兵答了一句就消失在大门外。

 

 6.

厨房里,汉斯正在准备着做汉堡包的各种食材,郭燕冲过去大叫道:“No!No!”。她见汉斯不明白她的意思,就对李沙说:“告诉他,今晚我来做饭。”

“汉斯会说中文,你跟他说吧。” 李沙笑着对郭燕说道。

“汉堡包是快餐。我给你们做几样拿手的菜。”郭燕从汉斯的手里夺下来面包,转身打开冷冻箱找出冻肉冻虾,“今天来不及做太多的菜,我给你们做个溜肉段和油爆大虾。你们到一边歇着吧,一个小时,我的饭菜保准做好!”

说着,郭燕不由分说地就把李沙和汉斯往客厅的方向推。

“就让她做吧。I have something to tell you.(我还有事告诉你。)”李沙一边往书房走,一边对汉斯说,“刘娜说卖房子的钱不会给薛大鹏!”

汉斯走进书房才说:“你应该告诉刘娜,Dr.薛的房子是婚后财产,应该有他的一半。他还有股票和存款。只要他从监狱出来,就可以动用他的财产。他有九十天的时间去处理这些问题。”

李沙昨晚为安排郭母和高队长去天津,她几乎一夜没睡;刚才又全力以赴应对视频中的刘娜,此刻像泄了气的皮球,有气无力地坐到了椅子上:“我们只能等等再说了!”

“等?你让我快一点帮他出狱,现在我向法院担保了他的惩罚金,你又说不要着急。你到底要干什么?”汉斯因情绪激动而显得汉语有些词不达意。

“You talked too loud.(你说话的声音太大了)。”李沙把书房门关上,“我是说,担保三十万的惩罚金很危险。如果Dr.薛没有钱怎么办?”

“I am not worry about it.(这我并不担心)。他可以去工作,去挣钱。你和我都有工作,我们不需要动用这笔存款。”汉斯克制着自己的情绪说道。

“可是,我辞掉了工作。”李沙迟疑了一下,决定将辞职的事情告诉汉斯。

“What?You quit your job? When?(什么?你辞掉了工作?什么时候?)”汉斯惊讶地看着李沙。

“你去San Diego的时候。”李沙垂下眼睑,不敢直视汉斯。

“怎么回事?”汉斯狐疑地看着李沙。

“还记得上次我跟你说的那个评估吗?那就是一次陷害,是系主任和南希联合起来对我的一次陷害!”李沙终于抬起头来直面汉斯。

“I told you that you shouldn’t accept the evaluation but you didn’t listen to me. I don’t understand why you didn’t talk to me before you made such a big decision. (我告诉过你不要接受这次评估,但是你没有听我的。我不理解为什么辞职这么大的事情你都不跟我商量一下。)”汉斯埋怨道。

“你知道这两天我都经历过什么了吗?你只知道complain!(埋怨)”李沙也被激怒。

“Do you have any idea about what I went through?!(你知道我都经历了什么了吗?)”汉斯反唇相讥,“I just signed the paper for Dr. Xue today. I wish you told me this earlier.(今天我刚为薛大鹏的罚款做了担保人!我真的希望你早些告诉我这些!)”

汉斯气愤地推开书房门,与站在门外偷听的郭燕差点儿撞了个满怀。

“那什么,菜都切好了,我寻思着……”郭燕尴尬地对着汉斯自圆其说着。

汉斯更加恼怒,没理郭燕,径直朝着通向车库的房门走去。郭燕看着汉斯的背影不知说什么是好,回头看看书房里的李沙还坐在写字台前发呆,就小心翼翼地走进书房,对着一脸震惊、委屈和不知所措的李沙说道:“汉斯咋连饭都不吃了呢?”

李沙这才从木然的状态中清醒过来,起身冲出书房,朝着车房奔去。然而,此时的汉斯已经将车倒出了车房,车房的卷门正在渐渐地合上。

李沙失魂落魄地转过身,正好看到身后的郭燕像影子一样地跟在自己的身后,双眼流露出无限的不解与好奇。李沙压抑住心中的焦虑和不安,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对郭燕说:“别管汉斯,他有事。咱们就简单吃一点儿算了。”

“我还是做吧,反正小兵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郭燕一边朝厨房走,一边对李沙说,“说起了小兵,别怪我多嘴。我觉得这孩子有些不对劲。我昨晚后半夜渴了,寻思着下楼喝杯水,我就看着院子里有一个亮光一闪一闪地,吓得我灯也没敢开,想看看是不是乡下人说的那种鬼火。我走进拉门一看,是小兵在外面抽烟。”

“在美国,不到21岁是不能抽烟的!”李沙一听,更加生气。

“要是烟还好了呢!我怀疑他抽的是大麻!”郭燕越说越起劲。

“什么?你怎么知道的?”李沙惊讶到了极点。

“唉,不怕你笑话,我那个不争气的女婿就抽大麻。为这,我闺女不知跟他生了多少气,可他隔三差五地还是偷着吸两口。所以我就帮着我闺女盯着我女婿,只要他吸,不管是在厕所还是阳台,他一吸,我就能闻出来。”郭燕滔滔不绝地说着,全然没有发现李沙的眼睛里已经充满了恐惧。

“也就是说,你闻到了味道?是大麻?”李沙忍不住地打断了郭燕的滔滔不绝。

“你听我说呀!我就把门给打开了。小兵一见我就把手中的烟头丢到地上给踩灭了。晚了,我闻出来就是大麻的味儿!”郭燕一边做菜一边兴致盎然地说着。

“没准儿就是偷着抽烟呢!”李沙仍然半信半疑。

“我本来想抓个‘现行’,琢磨着今早把烟头儿捡给你看。没成想这小家伙挺鬼,连烟头都收了起来。”郭燕说着说着心生一计,拽着李沙就往小兵住的客房走去,“趁他不在,咱们查看一下他的房间。”

“这不太好吧?”李沙犹豫不决地跟在郭燕的身后。

“这是你家!”郭燕毫不犹豫地冲进了小兵的房间。

 

 7.

小兵住的是李沙家的客房。室内布置得很简单,除了一张双人床和壁橱,就是一个三抽屉的衣柜和一个临时给小兵学习用的小折叠桌。房间很乱,被褥枕头乱堆在床上,牛仔裤T恤衫随意地丢在地毯上,小折叠桌上堆满了土豆片之类的塑料口袋和可口可乐的瓶子。面对凌乱的房间,连郭燕都不知道从哪儿入手了。

“你们在干啥?”小兵出现在房门口。

“我,我们想帮你收拾收拾屋子。”郭燕一惊,赶紧去叠被子。

“小兵,我问你,你是不是用Drug(毒品)了?”李沙冷静地问道。

“大麻!”郭燕补充了一句。

“谁说的?是不是你?”小兵瞪了郭燕一眼,然后对李沙说,“我就抽了一颗烟,她就大惊小怪地。”

就在这时,小兵的手机响了,他借机躲开李沙咄咄逼人的目光,对着手机哼哈了两句,就把手机递给了李沙:“是我小姨奶。”

李沙接过电话:“Hi,向红,有事吗?下星期一开庭,这么快?好吧,我会去。不过我和小兵取东西的时候,迈克可是说他雇了私家侦探,你要当心啊!”

郭燕抢过手机:“向红,是我,郭燕。你的事儿我都听说了。你放心,小兵有我们照看着呢!等你的事儿整完了,咱们好好聚聚!好好好,你先忙着。”

郭燕把手机还给小兵,小兵不以为然地瞪了她一眼:“谁用得着你来管啦。”

郭燕拍了一下小兵的手臂:“你这孩子咋不知道好歹呢!”

李沙刚想说什么,但是头一晕,差点摔倒。小兵赶忙扶住她。郭燕见李沙满脸通红,用手背碰了一下她的前额:“妈呀,你发烧啦!快,快躺下。”

李沙推开郭燕的手说:“你和小兵弄点吃的吧,都快八点了。我就不吃晚饭了,吃片退烧药就睡觉了。”

李沙说完,就朝楼上的卧室走去。

郭燕心事重重地对小兵说:“就剩咱俩了,我去下碗面条,简单地吃点儿吧。”

郭燕悻悻地离去。小兵得意洋洋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朔料袋,把它藏到了床垫底下。

 

 8.

郭燕把两碗热气腾腾的面条放到餐桌上,然后大着嗓门叫小兵吃饭。

小兵刚刚坐下,郭燕就开始唠叨起来:“那毒品啥地,不能碰。那要是上瘾了,想戒都戒不掉。不光花钱,今后连工作都找不到!像你这样年纪轻轻地就更不能沾……”

小兵吃了一口面条,把筷子一扔:“你还有完没完?我小姨奶都没管我那么多,你凭什么来教训我!”

小兵起身离开了餐桌,郭燕在他身后又加了一句:“你这孩子咋不识好人心呢?你爸妈不在,小姨奶也不在,我不帮你谁帮你……”

小兵回过身来,也补了一句:“停!谁要你帮啦?我好着呢!”

小兵气呼呼地朝自己住的客房走去。

郭燕也气呼呼地坐在餐桌旁,自言自语地说着:“这没妈的孩子就是没有家教!”

郭燕三口两口地把自己碗里的面条吃光,看了看小兵那碗几乎没动筷子的面条上两个白晃晃的荷包蛋,摇了摇头:“这年头,孩子都给惯坏了!”

 郭燕打了个饱嗝,仍然把小兵的那碗面条挪到自己面前,吃了起来。

(待续)

李岘长篇小说《微时代VS青春祭》连载17

智 怼

 

1.

夜色中,汉斯的车正从高速公路上下来。

车里的手机响了,他见是迈克的电话,就带上无线耳机:“Hi Mike, What’s up? No, I haven’t seen Elizabeth yet. I am not a divorce lawyer. Are you sure that you want to divorce with Isabella? Calm down,迈克. Maybe it’s a painting that can be bought everywhere. Really? What are the words? (嗨,迈克,什么事?我还没有见到伊丽莎白呢!我不是离婚律师。你真的要和伊萨贝拉离婚吗?别激动,迈克,也许就是一幅在哪里都能买到的画呢!真的?上面写着什么?)”

汉斯一边通着电话,一边关注着交通状况:“My love?It is too much. I agree with you. Have a phone number on the back of the painting? Hassan? Have you called this person yet? You hired a detective already? My God, This will turn to be very ugly. I am so sorry to hear that. Please give yourself sometime to think through it. Ok, I will tell Elizabeth to call you when I get home. Good night. (我的爱人?是太过分啦。我同意。画的背面还有电话号码?这个人叫哈桑?你给这个人打电话了吗?你已经雇了私家侦探?我的天呐,这件事越来越不光彩了。真的对不起。给你自己一点时间想想。好的,我回家后会告诉伊丽莎白打电话给你。晚安。)”

汉斯说着,他的车已经停在了自家房前。他打开了车房的门,发现李沙的车不在里面。汉斯看了一下表,已经深夜十点二十。他把车停好后,推开车房通向家里的门,发现家里也是漆黑一片。他一边开灯,一边打着电话给李沙:“Honey, where are you? Pardon me? It is very late right now. Yes,I came back one day earlier. Drive carefully. I will talk to you when you are home.(亲爱的,你在哪儿?什么?现在已经很晚了。是的,我提前一天回来了。开车当心。等你回来后告诉你。)”

汉斯放下电话,带着一身的疲惫走进厨房。他打开冰箱看了一眼,又懒洋洋地关上,转身朝楼上的卧室走去。

 

 2.

夜色中,郭燕已经坐在李沙的车上。尽管她坐在后座,却不时地拍打着前座开车的李沙肩膀:“你说,咱哪知道月子中心没办执照呢!不过事后想想也觉得是有些不对劲!你说吧,月子中心没有牌子,跟住家没啥两样!十几个孕妇要轮班到外面散步,还不能一起走。老板还跟我说,要是有人问起来,就说我是来走亲戚的。我当时就觉得挺奇怪,可是不能问啊,春霞说我之前的月嫂就是因为多嘴才让老板给开啦。”

李沙有一句没一句地应和着,内心像翻倒的五味瓶,使来时的迫不及待与此时归途的无奈心情,搅得十分沮丧。她以为再见郭燕会激动得抱头相拥、泪如泉涌、亲密无间;可是车停在郭燕等候的Seven & Eleven的大门前,郭燕不等李沙下车给她一个拥抱,自己就打开车门一下子坐到了后座上,并自来熟地跟着坐在前排的小兵搭起话来。尴尬地站在车门外的李沙,只好带着尴尬的笑容重新回到驾驶座位上。

李沙一边开车,一边在倒车镜里悄悄地观察着郭燕:夜色中看不清郭燕的肤色,但是乱糟糟的头发使她的脸盘像平底锅一般圆而没有起伏;宽宽的肩膀架着一件绝对红和绝对绿的大花布衬衫,巨大而下垂的乳房松垮地挣开衣扣的缝隙,不合时宜地露出了两扣之间的一点肌肤。

尽管李沙在微信上看过郭燕的照片,知道她的变化很大,但是这种近距离的陌生感还是让她始料不及:如果郭燕没有下乡,她会不会已经是首席二胡? 如果郭燕已经回城,会不会也跟自己一样上了大学?一个聪明伶俐、眉眼清秀的女孩儿,怎么就成了这样邋遢絮叨的村姑?

其实喋喋不休的郭燕看似轻松,心中也是五味杂陈:当年自己和李沙同吃同住,亲如姐妹,可是再见时,李沙开着奔驰车,自己却是求助于人的逃命之徒。如果当年自己没有下乡,现在是不是也可以像李沙这样扬眉吐气了呢?

李沙见郭燕终于有了片刻的安静,就尽量用亲切的口吻说:“你还没吃晚饭吧?我们赶时间回去就不到餐馆吃了。那里有一家In & Out,我给你买一份快餐,你先垫垫。”

郭燕不好意思地说:“可不咋地,还真饿了。”

转眼李沙就把车停在了快餐店窗口。她点了一份双层牛肉饼的套餐递给了郭燕,然后继续开车。

郭燕不解地问道:“你们咋不吃呢?”

李沙解释道:“我和小兵都吃过了。”   

郭燕显然是饿坏了,三口两口地就把汉堡包和薯条都吃得干干净净。可能是可口可乐喝得急了,一个响亮的“嗝”打出来之后,她便不加掩饰地任由自己高一声低一声地打着“嗝儿”。

小兵实在听不下去了,扭头对郭燕说:“你应该说Excuse me.”

郭燕没听明白:“你说啥?”

小兵有些不耐烦了:“美国人在公共场合打喷嚏或者打嗝,都要把嘴捂上,还要对周围人道歉,说Excuse me.”

“妈呀,这打嗝又不是放屁,有啥大惊小怪的。”郭燕见自己的话把小兵逗乐了,就拍了拍小兵的肩膀,“入乡随俗。你教教我咋说那句什么Me。”

“Excuse me.” 小兵放慢了语速,郭燕认真地学着,一不小心,郭燕又打了一个响“嗝儿”,小兵忍不住说了一句,“你第一次喝可乐啊?”

“可不是咋的。过去我闺女让我喝,我尝了一口跟中药似地就没喝。今天渴了,还觉得不错!”郭燕又开始喋喋不休地说了起来。

小兵把耳机放到自己的耳朵上,不再理睬郭燕啦。

李沙不想让郭燕感到尴尬,就把手机递给她:“你要不要用我的手机给你女儿打个电话?免得她着急。”

郭燕打了一个大哈欠才说:“我闺女不知道我在月子中心打工。先不告诉她了,免得她听了着急。”

李沙从倒车镜中看到比自己显得苍老的郭燕,心中有了一丝抽搐的疼痛,语气变得温柔起来:“严格讲,你们老板没权力收你们的护照,更没权力攥着你们的工资不给!这在美国已经侵犯到了人权。”

郭燕叹了口气:“那时哪想到有今天呐。我还以为放在老板那儿保险呢!”

“月子中心的老板抓起来了吗?”

“不知道。我和春霞连跑带颠地头都没敢回。不过春霞的亲戚认识老板娘,她说有消息就告诉我。”

一直在摆弄着电脑的小兵回头对郭燕说:“你们的老板叫周美君吧?抓起来了。”

郭燕好奇地问道:“你咋知道的?”

小兵又开始低头摆弄起电脑:“网上新闻说的。”

郭燕忍不住大叫道:“妈呀,这么快!”

李沙插话道:“小兵聪明。对了,小兵,你人肉搜索得怎么样了?可别雷声大,雨点小啊。”

“你也太小瞧我了。再给我点儿时间,我管保把那个刘娜搜出来。等着!”小兵说完就聚精会神在电脑上,不再说话。

郭燕拍了拍李沙的肩膀:“哎,你们说的刘娜是不是薛大鹏的老婆呀?”

李沙见高速公路上的车不多,就开始和郭燕有一搭无一搭地聊了起来:“是呀,找了她好几个月了,电话、Email、微信都联络过了,就是不见回信。”

“那女的都能做他女儿了,还能靠得住?我在月子中心也不能常看手机,不知道薛大鹏的事情咋样了?能出来吗?”

“我先生在帮他打官司,应该快有结果了吧。”

“听说美国的律师很挣钱,你老公赚不少钱吧?”

得,郭燕又把话题聊死了——四十年不见,见面就刨根问底地问你赚多少钱?李沙没有回答郭燕的问题,扭头向小兵问道:“小兵,谁起的“人肉”名字,多难听。”

郭燕也没介意李沙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接过李沙的话:“就是,听着挺瘆得慌。”

小兵不以为然:“什么名字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

李沙鼓励道:“那我可就等着你的结果了。”

小兵突然兴奋起来:“有结果了。”

李沙半信半疑:“这么快?”

小兵兴奋得手舞足蹈:“你给我的地址已经挂到房地产市场上销售,房主就是刘娜!”

郭燕在后排座上插话道:“这女的花花肠子还不少,这不明摆着要拿钱走人嘛!”

李沙也意识到时间的紧迫感:“小兵,有什么办法可以直接找到刘娜?”

“我们可以跟这家公司联络,就说我们要买房,要见户主。”

“你有房地产公司的联络方式吗?”

“网上有客服,随问随答。”

“太好了。我在开车,你问一下房子的价钱和怎么才能见到房主。”

“好。”

小兵答应着就开始与客服文字互动,打得键盘啪啪直响。李沙也一边开车一边想着心事,忽略了后座上的郭燕。

片刻的沉寂让郭燕有些坐立不安,半天想出了一个话题:“这下好了,我可以看到你和向红俩了。”

“向红家里出了点事儿,小兵住在我那儿。我先生还不知道你来,你打算在我那儿住多久呢?”李沙说道。

“不会太久吧?我想十天半拉月的总该有个结果吧?我就是回女儿家,也得拿到护照才能走啊。要不连飞机都坐不了!”郭燕解释道。

“房屋中介说,户主要价五百万人民币,现在有人出价四百八十万要买,明天就跟中介签约。” 小兵打断了她俩的谈话。

“你问问中介,如果我们出五百万,能不能等等再卖?”李沙想了一下对小兵说道。

李沙说完,小兵已经把留言发给了客服并得到了答复:“客服问明天能不能签约?”

“明天?这也太快了吧?我就是飞去也来不及呀。”李沙脱口而出。

“他们说户主担心我们没有诚意,又丢掉了那个买家。”小兵补充道。

李沙一时语塞。她的右肩又被郭燕拍了一下:“我也听明白了。你们不就是想见到刘娜吗?我妈和高唱住在北京,让他们去趟天津也没多远。”

原本对郭燕没完没了地拍打着自己的肩膀感到反感的李沙,此刻振奋起来:“真的吗?那可太好了!小兵,你跟客服说,我们签约之前要见户主,因为有些问题想了解一下。”

只用了不到两分钟的时间,小兵就得到了客服的答复:“客服说户主刘娜说好明天上午十点到中介。”

“好。”李沙一边开车,一边把自己的手机递给身后的郭燕,“燕子,你用我的手机给你妈打个电话,请她和高队长代我们去趟天津。”

郭燕接过手机:“你的手机是苹果吗?我可以用face time, 不用花
钱。”

李沙把车开下高速公路:“我的手机可以Face time。你先打,我找个地方停车,你说不清楚的地方我来解释。”

郭燕拨通了Face Time的视频,看到母亲有些困惑地面对着镜头:“燕子?燕子,你这是在哪儿啊,咋那么黑呢?快让妈看看你。”

这时李沙已经把车停在了道边上,她把车里的灯打开——灯光下的郭燕显出几分不自在,一时不知道用什么态度与母亲通话。

经过了月子中心仓皇出逃的经历,让她再度感受到背井离乡的绝望。如果今天不是李沙救她,她现在也许就流落街头啦!她突然觉得自己离母亲很近,仿佛丢失的孩子再度回家,结茧的心开始柔软。然而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却是:“黑灯瞎火地,赶明儿有时间了,白天跟你聊。现在我们有急事。你还记得李沙不?我们一起去北大荒的那个。我让她跟你说。”

李沙接过手机:“郭姨,我们见过。是这样,我们一起下乡的薛大鹏在天津有一套房产,现在他太太在薛大鹏不知情的情况下要卖掉,并且明天就要签约。如有可能,能不能请您和高队长去一趟天津,什么都不用做,只是用视频让我们跟她通话就行。”

郭燕对着手机补充了一句:“薛大鹏你也认识,她妈叫宋筱鈺。”

郭母专注倾听的表情突然怔了一下。李沙忙说:“您也别为难,要是实在不能去,就帮助我们找个人,差旅费我出。”

郭母望着窗外片刻才转过头来对李沙说:“天津不远,坐动车半个小时就到。我能去。”

“那可太谢谢您了。郭燕的手机不在,一会儿您加我个微信,我把情况写成文字发给您,您按照上面说的做就行了。”李沙高兴地说道。

“让高唱跟你去,有事也好有个商量。”郭燕补充了一句。

“燕子啊,只要你心里有妈,别说是去天津,就是上刀山下火海,妈也乐意!”

郭母正说着,手机视频中出现了一个人,李沙一眼就认出他是演出队的队长高唱:“高队长,您还认识我吗?我是李沙呀!”

四十多年不见,高队长虽然已经头发稀疏,脸上也布满了皱纹,但是仍然有一种年轻人意气风发的精气神:“李沙!我听说你现在是大学教授了,了不起啊!谢谢你关照我们家的燕子,今后来北京一定到家里来玩。燕子,你放心,我带你妈去天津,保准把你们的事情办好!”

多年来郭燕都记恨着母亲,怪她在文革时干的坏事使自己留在了农场没有返城。她也怪高唱与母亲结婚,老妻少夫的婚姻让她在农场一直抬不起头来。不过在这一刻,她感受到血浓于水的亲情和温暖。自从十五岁就去了北大荒,从来没有人告诉她女人应该温柔如水,也没有人把她当成柔弱的女人。多年来在农村“苦干加实干”的“铁人精神”,使她不知道怎样去表达内心最柔软的那份情感。她从小就失去了父亲,这一刻她很想叫高唱一声“爸爸”,但是她就是说不出口!

郭燕再度用自己习惯了的语气说道:“我看到你们老年艺术团去北大荒的演出视频啦,下次也到我们美国来显摆显摆!这不,在这儿就有仨观众了。”

视频里的高唱兴奋地说:“会的!不过当务之急是你们把地址寄来,告诉我们做什么,我们也好准备准备。”

李沙也非常感动:“谢谢高队长。我到家就把资料发给你们。先不打扰
了。再见。”

李沙关上手机后,对小兵说:“你跟中介说,明天上午十点,一名叫高唱的人会去与户主面谈。现在我们要赶紧回家,我要用文字把前因后果都详细地写出来,这样郭姨和高队长去天津才知道怎么做。”

汽车再度返回高速公路,融入黑夜之中。

 

 3.

已经睡下的汉斯听到车房门打开的声音,睁开眼睛看了看手机,已经是午夜十二点四十分。当他再度侧耳细听,整栋房子又没有了动静。他觉得奇怪,起身穿上睡衣,走出卧室,刚刚下楼,就见李沙带着郭燕和小兵蹑手蹑脚地从车房走了进来。

汉斯睡眼惺忪地说:“I thought someone broke into our house.(我以为有人私闯民宅呢!)”

李沙一脸歉意地说:“I thought you slept already.(我以为你已经睡了。)”

汉斯揉了一下眼睛:“I was sleeping.(我是睡了。)”

汉斯说着,把目光停在郭燕的身上。李沙急忙介绍道:“This is Yan, my friend. This is my husband Hans.(这是燕,我的朋友;这是我先生汉斯。)”

汉斯看了看头发凌乱,穿戴邋遢的郭燕,把手伸过去:“How are you doing?你好!”

郭燕下意识地把右手往身上抹了抹,很羞涩地与汉斯握了一下手,磕磕绊绊地说着:“I am doing……(我在做……)”

李沙赶紧帮郭燕解围:“She just came from China not long ago.
(她刚刚从中国来这里不久。)”

汉斯无意再多说:“Could you please come to our bedroom?(能不能到我们的卧室来一下?)”

李沙随口道:“I will. You go back to sleep and I have to set up a room for Yan first.(你先睡吧,我还要帮助燕安排卧房。)”

汉斯没再说什么,转身回卧室去了。

郭燕不安地问李沙:“他是不是不高兴了?”

李沙也有些许的不安,但故作轻松地说:“我家汉斯对我的朋友都很好,只是现在已经是深夜了,他又刚刚外出回来,一定是累了。”

小兵打着哈欠说:“困死了,我回房间睡觉了。”

李沙疼爱地说:“你安心睡吧,今天你也累坏了。我一会把资料写好直接微信给高队长他们。对了,到时候我让高爷爷打开视频,我们是不是就可以看到现场的情况呢?”

“Of course(当然)。而且我还可以通过电脑连线,在大屏幕上观看。”小兵答道。

“那太好了。我会把这些情况写清楚的。快去睡觉吧,明晚还要熬夜呢。”

“It’s so exciting. Good Night.(这可真让人兴奋。晚安。)”

“Good night。(晚安。)”

 站在一旁插不上嘴的郭燕见小兵终于离开,忍不住说了一句:“这孩子,也跟着说英语。”

李沙指了指楼上:“我楼上还有一间空卧房,是我儿子的,常年空着,你就住在那儿吧。”

郭燕环视了一下房间:“这么大的房子,就你和你老公两个人住?”

神情疲倦的李沙一边带郭燕上楼,一边从嘴里挤出一个字:“是。”

 

 4.

李沙拖着疲惫的身体走进自己的卧房。灯亮着,汉斯躺在床上没睡。

李沙抱歉地看了汉斯一眼:“你是知道郭燕的,我们在北大荒住上下铺。她在工作上遇到了一些麻烦,让我去接她,我没来得及跟你说……”

汉斯没等李沙说完就打断她的解释:“Are you a God? Why everyone's problem is yours?(你是上帝吗?为什么每个人有麻烦都好像是你的事情!)”

李沙早有思想准备,对汉斯的态度并不介意:“对不起。我知道你一直在帮我。这只是暂时的,她很快就会离开的。”

汉斯的语气缓和了一些:“I hope so. (希望是!)快睡觉吧,你看起来很累。”

李沙换上了睡衣,却没有上床:“不行,我还要给中国写信。I will tell you what happened tomorrow.(我明天再告诉你发生了什么事。)”

汉斯一字一句地说道:“It’s tomorrow already.(已经是明天了。)

李沙看了看表,已经是午夜一点多钟。想到郭母和高队长在等她的电子邮件,她急忙朝门口走去。当她拉开房门的那一瞬间,汉斯关上了床头灯。

站在黑暗中的李沙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门关上,毅然决然地朝楼下的书房走去。

(待续)

李岘长篇小说《微时代VS青春祭》连载16

痛 怼

 1.

李沙庆幸自己没有迟到,在预定时间的最后一分钟,她准时地走进了系主任的办公室。然而,在推开门的那一刹那,她愣住了:南希也在!

刚才在路上准备好谈话的方式,被眼前的情景完全打乱。

主任仍是一副盛气凌人的架势对她说:“I asked Nancy to be here because I heard that you talked to the Dean and complained the evaluation wasn’t fair.(我让南希来,是因为我听说你找了分院长,说这次评估不合理。)”

南希在一旁皮笑肉不笑地说:“I just tell the truth.  Nothing is personal.(我只是尊重事实,与个人没有关系。)”

李沙原打算把她和南希之间的问题平心静气地对系主任说明,没想到两个人一唱一和,没等她开口就想用强势把她压回去。她有些激动,语气从一开始就变得强硬:“Nancy,you came to my class ten minutes late and only stayed there for a half hour. But you gave me the evaluation as low as possible. How did you know I don’t have the skill to manage the class? How did you know I don’t have the skill to create the learning environment? (南希,你到我班级的时候就晚了十分钟,然后你只呆了半个小时就给我最低的评估。你怎么知道我没有管理班级的技能?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创造学习环境的能力?)”

南希毫不示弱地说:“You started the class five minutes early and I stood outside the classroom for ten minutes before I walked in.(你提前了五分钟上课,而我站在教室门外十分钟才走进去的)。”

李沙被这种蛮横不讲理的态度再度激怒:“First of all, I didn’t start the class early.  Secondly, you should know that I have been teaching at the school for over ten years.  You gave me the grades even worst than someone who has no experience for teaching.(首先,我没有提前上课。第二,你应该知道我在这个学校已经教了十几年。而你给我的评估却比一个没有任何教书经验的人还要差!)

南希被李沙说得哑口无言,用讨好的目光求助于系主任。而系主任也有些张口结舌,她也没想到李沙会如此强势地反弹。

南希见系主任对李沙的话不置可否,赶紧推波助澜地对着系主任可怜兮兮地说:“I never thought the thing turned to be so ugly.  I just do the work that you asked me to do.(我从没想到事情会到这种地步。我只是做您要我做的工作而已。)”

系主任这才感觉到自己的威信被下属挑战。她毫不掩饰地站到南希的一边:“Elizabeth,Nancy just do whatever the Peer evaluator says to do. As I know, you did say someone slow in the classroom in front of all students. Isn’t this enough to prove that your skills in managing class are poor?(伊丽莎白,南希只是做了评估人应该做的事情。就像我了解的那样,你在全班同学的面前说过某人反应迟钝。难道这不足以证明你在管理班级的技能上很差吗?)”

李沙楞了一下:“I explained the reason to you already.(我已经跟您解释过原因了。)”

南希接过话去:“I have evidence about you are not creating the correct learning environment.(我有证据证明你没有能力创造一个很好的学习环境。)”

李沙的火气被再次点燃:“What are you talking about?(我真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南希看了一眼系主任,好像得到了默许一般地一字一句地说道:“You like students to show some appreciation of their learning outcome.(你喜欢让学生向你显示他们学习收获的感恩之心。)”

李沙没有听明白里面的意思:“It is a way to encourage students to learn.(这是一种鼓励学生学习的方法。)”

系主任不紧不慢地接住南希的话题:“I don’t know what your
definition of appreciation is, but obviously you can’t give students the wrong idea of sending a present in order to get a better grade.(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定义‘感激’的,但是你不能让学生感觉到送你礼物才能得到好的成绩。)”

李沙突然想起学生Aaron Jin在收发室给她留下的巧克力糖。她知道管理收发的Claudia一定把这件事情告诉了系主任。

李沙试图解释,可是Aaron Jin的情况太复杂了,她要从他的朋友出车祸说起,然后要解释他怎么旷课、她怎么做他的思想工作、又怎么样帮助他、最后他怎么样获得了较好的成绩按时毕业……她把这一切都简化为一句话:“If you talked about Aaron Jin, he sent me a box of chocolates after he graduated two years later.(如果您说的是金爱文,他送给我一盒巧克力的时候,已经毕业了两年。)”

系主任没话了。南希见状马上接过话茬:“Evaluation is to help teachers improve their teaching skill, but you always defend yourself.(评估就是帮助教师提高教学水平,可是你好像总是在为自己辩驳!)”

李沙也不肯示弱地说道:“Nancy, two years ago, my evaluation got all the highest points but what you gave to me is as low as possible.(南希,两年前我得到的评估是‘最好’,而你给我的是‘最差’。)”

南希一脸得意地说:“If you don’t agree with it, why did you sign the paper?(如果你不同意,为什么要在评估表上签名?)”

系主任在南希的提醒下终于找到了立足点:“We are not going to change anything since you are already accepted the report. I think you owe Nancy an apology for being your peer-evaluator.(既然你已经在评估表上签了名,就表示同意评估结果。我觉得你应该向你的评估人南希道歉。)” 

系主任一本正经地说着,南希一脸嘲讽地笑着,李沙终于忍不住内心的怒火,指着系主任和南希说道:“I don’t have the power to change the situation, but I can make my own choice to not work with both of you.(我是没有权利改变这种情形,但是我可以选择不再与你们共事!)”

系主任愣住没有说话,南希却狐假虎威地说道:“You mean you quit the job?(你的意思是辞掉工作吗?)”

李沙辞职的话一出口,自己也楞住了。但是看到南希咄咄逼人的表情,她马上语气坚定地说:“Don’t count on me next semester.(下学期别再算我了。)”

说完,李沙像胜利者一样转身朝门口走去。当她推开房门时,又转身对得意洋洋的南希说道:“煮豆燃豆萁。好自为之!”

 

2.

李沙回到办公室,用颤抖的手写了一封简短的辞职信,然后又把属于自己的东西胡乱地放进一个纸盒箱里。当她抬头看到抽屉和柜子里摆放的都是教材、文案和十几年积攒下来的学生试卷,她忍不住哭了起来。

走廊上传来南希亲热地和谁打招呼的声音,李沙这才止住了哭声。她把眼泪擦干,毅然决然地放弃这里的一切,只拿着装有自己零星物品的纸盒箱子离开了办公室。

 

 3.

李沙推开Dean的办公室大门,将辞职信交给了秘书Lisa:“Please give my letter to the Dean.(请把这封信交给分院长。)”

Lisa一惊:“ You quit?(你辞职了?)”

李沙苦笑了一声说:“I won’t wait for someone to kick me off. Thank you for being my friend.  We’ll keep in touch.(我不会等着别人抄我的鱿鱼。谢谢你做我的朋友。我们保持联系。)”

李沙说到这里已经声音颤抖,她急忙走出Dean的办公室。

Lisa追了出来:“Do you want to talk to the Dean again? I can arrange a time for you.(你要不要再跟分院长谈谈?我可以帮你安排时间。)”

李沙摇头说道:“谢谢! I am not going to beg anyone in this situation. I have a Ph.D. Don’t worry about me.(谢谢!我不会向谁乞求。我有博士学位,别为我担心。)”

Lisa万般不舍地拥抱着李沙告别。

捧着纸盒箱子往停车场走去的李沙,心情如翻江倒海一般地不能自制:脚下的这条小路自己走了十几年,不论刮风下雨,从来没有错过一堂课。多少年来,自己对学生视如自出,常常在非工作时间帮助那些学习上有些吃力的学生,并且常常用自己的钱去帮助那些买不起书或交不起活动经费的学生。为了调动学生的学习热情,自己在课堂上又唱又跳,即使自己在车祸中撞伤了脖子,也会戴着固定支架来上课……。

当李沙将手中的盒子放到后备箱时,她终于从混乱的思绪中意识到自己真的要离开这个付出多年的人生岁月却无疾而终的职业时,她的眼泪再度迸发。她急忙钻进车里,忍住哭声,任泪水四溢。

 

4.

监狱里,薛大鹏泪流满面地看着汉斯,抖动着嘴角说道:“Thank you so much. I am deeply grateful for the help. I should be able to pay the fine because I have some saving and one apartment in China. No,I should say that I definitely will be able to pay the company three hundred thousand dollars of the penalty. Please just help me get out of here as soon as possible. (谢谢。我万分感谢您对我的帮助,我应该有能力付罚款,在中国我有一些存款和一套房子。不,我应该说我绝对有能力付这三十万美元的惩罚金。我请求您尽快帮助我离开这里,越快越好!)”

汉斯沉思了片刻用中文说道:“伊丽莎白有没有告诉你,我接手你的案子是因为我爱她?”

薛大鹏一愣,似乎明白了汉斯的意思,有些慌乱地说道:“当然知道。伊丽莎白和我只是多年的朋友。我真的是非常幸运,有你们来帮助我。”

汉斯盯着薛大鹏的眼睛又说了一句:“我非常爱我的太太!”

薛大鹏连声应和道:“当然。当然。没想到您的汉语说得这么好。”

汉斯紧绷的面孔也绽开了笑容,幽默地说:“哪里哪里。”

薛大鹏也笑着说:“Everywhere。(到处)”

默契使两个男人开怀大笑起来。警卫被他们一会哭一会笑地搞得有些“懵”!

汉斯从文件夹里取出几页纸让薛大鹏签字:“我会向法院为您担保,保证您出狱九十天之内交付所有的惩罚金。”

薛大鹏再次热泪盈眶:“我真不知道怎么谢谢您。李沙有福气,找了您这么好的Husband(丈夫)!”

汉斯微笑着说:“签字吧,还有很多手续要办呢。”

薛大鹏签完字后问道:“最快什么时候能出去?”

汉斯摇头说:“不知道。这要看法院受理的速度。不过原告既然同意撤诉,估计不会等太长的时间。放心,我会跟你保持联系的。另外我可不可以把你中国的住址给可以帮助寻找你太太刘娜的人?”

薛大鹏一听刘娜,愤恨地说:“你们找不到她,我一出去也要找她!我当然不反对把家里的地址公布出去。”

汉斯站起身来:“我会以最快的速度让你出去。出去前自己保重。Elizabeth让我给你带了些食品,狱警应该会通知您去拿。”

薛大鹏再次感动着说:“Thank you very much.你们的恩情我不会忘记。”

 

 5.

牢房里,薛大鹏把手里一包包的小食品甩给了同屋的狱友。从动作和态度上看,他已经适应了牢房里的生活,嬉笑怒骂无异于那些偷盗、抢劫或非法越境的狱友。只有当他一个人独处、双眼呆望着天花板时,他才是原先的薛大鹏。

那位福建人手里拿着薛大鹏给他的一小包花生仁,凑到他的床铺说:
“大博士,这次又要写情诗了吧?”

薛大鹏瞪了他一眼:“人都没了,写什么情诗。”

福建人举着小食品说:“这不是刚刚送来的吗?”

薛大鹏恼怒地推了他一下:“吃都堵不住你的嘴?”

福建人依然笑嘻嘻地说:“好好好,惹不起,躲得起。吃了人家的嘴软,一点不假哦。”

躺在上铺的薛大鹏握着一小包花生仁,眼前再次出现李沙年轻时的一颦一笑,可是那笑容再也幻化不出男欢女爱的暧昧之情啦。他把李沙给他的回信又翻了出来,才发现字里行间都是“我和汉斯”!

自己当时怎么就没明白呢?李沙没有点破自己的痴心妄想,是不想让自己感觉到雪上加霜。而自己呢?一方面在接受汉斯的帮助,另一方面又去追求李沙!薛大鹏啊薛大鹏,如果你再有非分之想,你就不配做一个大写的人啦!

薛大鹏痛苦地把被子捂在了自己的头上。

 

6.

晚霞将天边烧得火红。李沙在高速公路上开车,小兵坐在副驾驶座上摆弄手机。

李沙的手机响了,她见是汉斯的电话,马上按了一下方向盘上的蓝牙系统,顿时传来汉斯的声音:“Honey, How are you doing?(亲爱的,还好吗?)”

李沙原本是想说“不好”,可是看到小兵坐在身旁,就轻描淡写地说道:“我很好。我正在开车带Kevin去迈克那里取东西。How about you?”

汉斯的声音听起来很轻松:“我也不错,工作很顺利,最晚明天回家。我已经把薛大鹏的中国地址发到你的信箱里了。”

李沙的心情也随之放松了一些:“好,我回家就查。See you tomorrow.(明天见。)”

就在李沙要关掉蓝牙之时,她听到汉斯语气温柔地说:“I miss you.(我想念你。)”

李沙的心轻轻一颤,很想多说两句,可是看到身边的小兵,便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I am driving now. Talk to you later.(我在开车,一会儿再聊。)”

关上蓝牙,李沙对小兵说:“上次说的事情你还记得吗?”

小兵头都没抬,依然摆弄着自己的手机:“我查过了。天津的刘娜查了一堆都没有,你肯定她是天津人吗?”

李沙若有所思地说:“我还真不知道她是哪儿的人。”

小兵仍然没有抬头,随口答道:“没关系,只要有了住址,我就能把她从网上‘人肉’出来!”

“瞧你说的那个狠劲,找出刘娜才算你有本事呢!”李沙故意激将了小兵一下。

小兵这才抬头,不服气地说了一句:“不信你就等着瞧!”

 

7.

说话间,李沙和小兵已经来到迈克的豪宅。李沙把车停在路边,带着小兵按了一下门铃。小兵显得有几分局促不安,李沙见状嘱咐道:“收拾东西快着点儿。只拿你自己的东西,你小姨奶的衣服,我会让迈克拿给我。”

这时,蓬头垢面的迈克打开了房门,尽管萎靡不振,但是还是一如既往地用十分夸张的姿势拥抱了李沙一下:“Hi Elizabeth,你好吗!”

李沙也尽量显出愉快的样子:“我很好。你呢?”

“不好!”迈克像打了霜的茄子,用不分四声的汉语答了一句,然后自顾自地朝客厅走去。

李沙向小兵使了个眼色,拽着他跟在迈克的身后走进客厅。穿过凌乱的客厅,李沙看到与厨房连在一起的起居室一片狼藉。她不安地征询着迈克意见:“Is it Ok for Kevin to pack his stuff now?(可以让小兵去拿他的东西吗?)”

迈克苦笑了一下:“I never can say no to you. You know that。(你知道,我从来都不会对你说‘不’的!)”

说话间,小兵已经跑到楼上。迈克在他身后大声地嚷道:“Don’t bring my stuff.  I will check your bag later.(别动我的东西!我一会要检查你的包!)”

迈克失重地坐在了沙发上。李沙怜悯地看着邋遢而又苍老的迈克:“I am sorry for those things that happened. Isabella asked me to take care of Kevin, I have no choice.(我真的很抱歉事情到了这种地步。伊萨贝拉让我照顾小兵,我也没有办法推脱。)”

迈克眨了一下眼睛,一滴眼泪竟滑了下来。他赶紧佯装擦鼻涕,从茶几上抽出一张纸巾,抹了一下鼻子,连带把那滴眼泪也一起擦掉了。

李沙坐到迈克的身旁,用极其柔和的声音问道:“Why did you beat her?(你为什么打她呢?)”     

迈克激动地抓起茶几上几张揉皱的照片递给李沙:“She was threatening me. Yes, we had an argument but I didn’t beat her. I hate people who threaten me.(她威胁我。是,我们争吵了,但是我没有打她!我最恨别人威胁我了。)”

李沙看到一张照片上的向红瞪大了惊恐的眼睛,望着抓住自己双肩的迈克,但是看不到迈克的表情,因为他背对着镜头。另外一张是迈克抓住向红的双肩,回头怒目的镜头。

这时小兵拿着他的电脑等东西走下楼来。迈克叫住了他:“Hi Kevin, Come here. You are the one who took these pictures, right? Did I beat her at that moment?(喂,小兵,你过来。这些照片是你拍的,对吧?你告诉我,我当时打她了吗?)”

小兵把目光从那些照片上移开,低着头一句话都不说。

迈克像胜利者一般地对李沙狡黠地一笑:“I don’t think she can win in court.(我不认为她在法庭上能赢!)”

李沙意识到向红的离婚要比她预想的复杂,就赶紧转换话题:“I never want to get into your personal life. You are my friend and she is my friend too. May I trouble you to give me some of her clothes?(我从来也没想过介入到您的私生活。你是我的朋友,伊萨贝拉也是我的朋友。您可不可以给我一些她的衣服?)”

迈克很绅士地拍了一下李沙的肩旁:“I am so sorry that we put you into this kind of situation. I don’t know what she needs. Could you please come with me? (真对不起,使你为难了。我不知道她需要什么,你能不能跟我一起来?)”

迈克将李沙和小兵带到楼上主卧房的衣帽间,李沙随便拿了一些衣物就下楼了。临走时,迈克递给李沙一张五百元的支票:“I know she doesn’t have any money.  Tell her, she can come home anytime if she wants to live with me forever. I love her.(我知道她需要钱。告诉她,只要她想和我过一辈子,任何时间都可以回家。)”

迈克说着已是老泪纵横。他又拿出钱包,将里面的现金都给了小兵,然后向他们挥了挥手,自顾自地朝起居室走去。

李沙望着迈克那苍老的背影,对手里握着迈克的钱不知所措的小兵说了一句:“拿着吧。”

李沙拎着向红的衣物,带着小兵走出大门,然后把门轻轻地掩上。

 

8.

在回来的路上,李沙问小兵那些照片是怎么回事?小兵一边摆弄着迈克给他的钱,一边一五一十地说出了经过。

李沙自然听出了里面的蹊跷,知道向红是要利用这些照片赢得离婚的最大利益。她开始在内心纠结起来:到底谁是受害者呢?我还要帮向红吗?至少我要告诉小兵,在美国不能弄虚作假,如果法庭鉴定出这些照片没有暴力行为,法院就不可能站在向红这边,而且谁做假证都会受到法律的制裁!

李沙一边开车一边把这些照片的利害得失说了一遍。她见小兵表情低沉地一言不发,后悔自己对一个十六岁的孩子言辞太重。为了宽慰小兵,她建议今晚去吃In & Out的汉堡包。

小兵果然高兴起来,举着迈克给他的钱说:“太好了,我来请客!”

李沙被小兵的单纯逗乐了:“你那两个钱还是留着吧!”

小兵晃着手里的美元:“整整二百八十六美元!够我吃一个月的汉堡包了!”

李沙哈哈大笑道:“那一个月后你就成了汉堡包了!”

随着笑声,李沙的车已经融入夕阳余晖下的车流中。

 

9.

李沙刚刚和小兵从快餐店In & Out走出来,就接到了一个电话。她看了一下手机,是一个不熟悉的号码,没接。当她和小兵坐进车里,同样的号码又发来一条信息:“李沙,我是郭燕,我遇到麻烦了,赶快跟我联络。”

李沙一怔,赶紧按照这个无名号码打了过去。

接电话的人并不是郭燕,李沙有些紧张了:“我是郭燕的朋友,请她接电话。”

电话里传来郭燕的哭声:“姐,我遇到麻烦了,快来救救我吧!”

李沙赶紧说道:“慢慢说,怎么回事?”

郭燕的声音有些颤抖:“月子中心被警察抄家了。我出来时啥也没带。护照和钱都在老板那儿存着,手机在屋里也没来得及拿……”

李沙焦急地问道:“那你现在在哪儿呢?”

李沙听到郭燕在问身旁的人,然后鹦鹉学舌地说:“Seven Eleven。”

Seven Eleven?一个城市就有上百家这样的便利店!李沙急忙问道:“哪个Seven Eleven?”

“和我一起打工的春霞说,她马上就把地址发给你。幸好春霞带了手机!姐,你可没看到刚才有多吓人,一下子来了四辆警车,把房子都围上了。幸好春霞眼尖,一下子就把我拽到邻居的后院,这才逃过一劫。姐,春霞说你家离我们这里开车不到一个小时,你能来接我一下吗?”

李沙有些疑惑地问:“春霞也和你一起来我家?”

郭燕赶紧说:“她在这里有亲戚,一会儿人家就来接她了。”

李沙略显犹疑地说:“这事我要先跟我先生打个招呼……”

郭燕的声音有些不满:“姐,你在家连这点儿主都做不了啊?你原先不是总说让我到你家去玩吗?你就跟姐夫说我到你家串门不就行了吗?姐,春霞的亲戚来了,我要把手机还给人家了。”

李沙急忙说:“你赶紧把地址发给我,我这就去接你。你千万哪儿都别去,等着我!”

郭燕的声音高兴起来:“知道了。姐。”

李沙很快就收到了地址,然后回了一句:“不见不散。”

李沙对着摆弄着电脑的小兵说:“我们不回家了,先去接你小姨奶的另一个朋友。”

小兵头都不抬地应着:“只要我有电脑,你去哪儿都行!”

李沙用手机定向了地址,然后驱车融入到浓浓的夜色中。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