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岘长篇小说《微时代VS青春祭》连载15

众 怼

 

1

用霓虹灯做的“夜总会Night Club”牌匾,在夜色中时红时绿地闪烁着。有节奏变换着的灯光,在冷清的街道上像一首催眠曲,让来往的车辆视而不见地疾驰而去。

这家夜总会里面的人也不多,把门的男人和吧台的小姐,都是清一色的亚洲面孔。室内的灯光很暗,不大的空间里有一个最多两个台球桌大小的舞台,舞台中间竖着一个明晃晃的钢管。

围坐在舞台四周的男人,黑白面孔居多,年龄都在六、七十岁以上。这些人多数是手握啤酒瓶,目光懒洋洋地看着舞台上每五分钟更换一个舞女的表演。其实这些表演千篇一律,既没有高难动作,也没有什么艺术感觉,有的舞女只是在钢管上靠了几下就趴在舞台上搔首弄姿,然后又会像猫一样地沿着舞台的边缘转圈儿爬行,极尽挑逗,鼓励着观赏的男人们多给些赏钱。不过这里的舞女极少全裸,只是将乳罩摘去,露出两乳晃动两下,又把乳罩戴上。当然,有的舞女为了多赚小费,沿桌爬行时会突然间在哪位貌似有钱的男人面前停住,一会儿抖出双乳,一会儿褪去短裤,目的是让这些昏昏欲睡的老人们振作起来,为他们的“一饱眼福”付出代价。

尽管有些人到了这个环节就假装入睡,但是大多数人还是被这些柔情蜜意的挑逗激起几分雄性荷尔蒙,不仅有人往舞女的短裤里塞钱,而且还要舞女专门给他全裸表演他想看的地方。

全裸表演属于特殊服务,也是舞女们最赚钱的时刻。当她们被点名之后,就跟着客人到半封闭的沙发上继续表演,甚至可以和客人零距离地接触。

不过,“行有行规”:只能看,不许碰!

由于到这里来的人多是年龄大又没多少钱的美国“蓝领”,因此他们很少“单点”,只是随大流地围坐在舞台旁。每个舞女表演完的小费也就是一、两块美元,一个晚上也花不了十几块,加上啤酒的开销,基本上符合他们的消费水平。

显而易见,这是一家不入流的夜总会:舞台上面的红毡布已经失去了往日的鲜亮;边缘的木板台子也油漆斑驳;油腻腻的沙发已经看不出原来的图案;沙发后背和把手已经被客人们压得歪歪斜斜。

此刻是晚上九点多钟,夜总会刚刚开门不久,客人不多。不过当向红出现在舞台上的时候,所有懒洋洋的男人们都振作了起来——他们不仅看到一张新面孔,而且还欣赏到女性与钢管接触后爆发出来的刚柔并济!

来这里的男人不仅是因为这里的价格便宜,还因为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嗜好——喜欢亚洲女人的含蓄与内敛。即使有些舞女也会像其他夜总会那样“三点”暴露,但是看惯了丰乳肥臀的老男人们,更喜欢欣赏亚洲女人盈盈一握的乳房和身型如少女般骨感的身材。

尽管向红年近六十,但是她多年跳舞健身和美容保健,加上亚洲人的皮肤天生比白人紧致,所以在昏暗的霓虹灯下,穿着彩蝶舞蹈服的向红,在钢管上下翻飞,唤醒了所有昏昏欲睡的老男人们。

看了几分钟的精彩表演,男人们的雄性激素被最大程度地调动了起来。他们大叫着要向红脱掉那身碍事的蝴蝶服,他们要看到女人的肌肤。

向红似乎早有准备,像在舞台上专业演出那样,犹如蚕茧脱壳而出,一下子就退掉了蝴蝶服,露出了里面的三点式泳衣。

她的两臂和双腿的肌肤与露着寒光的钢管交融在一起,唤起台下一阵又一阵的叫好声。

然而,叫好声之后是新一轮的起哄,让她把三点泳衣脱掉。

向红没有脱掉泳衣,但是开始学着像其他舞女那样,沿着舞台边缘搔首弄姿。

离开了钢管,仿佛残疾人失去了拐杖,面对起哄的男人,向红不知该把自己的手脚放在哪里。但是,她无论男人们如何挑逗,始终不肯像猫一样地沿着舞台边缘爬行去乞讨小费。她尽可能地扭动着姿势,沿着舞台边缘走了一圈儿。

也许是她的钢管舞有别于其他舞女,即使她没有露出“三点”,居然也有一些人往她的脚下扔钱。尽管脚下的钱都是一块或五块美元,但是她还是兴奋地把它们拾了起来:靠自己的能力赚钱,这种感觉真好!

正当向红沉浸在众星捧月的自豪中,她看到有个老男人挥动着手里的美元向她招手。当她来到这个人的面前,老男人好像有话要说,她便俯下身子去接钱,没想到对方借塞给她小费之际,狠狠地抓了一下她的乳房……她大吃一惊,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愣了片刻,她佯装什么事情也没发生,朝着另一位向她招手的男人走去。

这次她没有俯身过去,而是跪着接钱。出乎意料,这个男人借塞小费到她的内裤之际,猛然拉下她的短裤。向红没有想到这一点,呆愣了半晌,直到全场的男人被她不知所措的表情逗得哄堂大笑的时候,她才感觉到极大的羞辱,不顾一切地提上短裤朝后台跑去。

在后台,惊慌失措的向红正巧碰到了男扮女装的保罗。

“我们说好不脱衣服的。”向红一脸的惊慌失措。

“刚来的人都这么说,可是不脱能赚钱吗?你看,客人刚刚开始给你送钱,你却跑了。干我们这一行的,不会跳钢管舞不行,可是只会跳钢管舞也不行。今天是你的第一次,多跳两次就习惯了。就像我,平时绝对爷们儿,但是上台就得咋嗲咋来。咱们不就是为了赚钱吗?”保罗真诚地劝解着。

“我肯定是不会脱的。这是我的底线。”向红仍然坚持着。

“你的钢管舞跳得那么好,本来可以收到好多的小费。你这么跑下台来,不仅你没有了收入,咱们夜总会也跟着没钱赚了。”保罗的语气已经从同情变成了失望。。

“对不起,保罗。这是刚才客人塞给我的钱,全给您。”向红把短裤和乳罩里的钱都递给了保罗。

“一共也不到二十块。”保罗看了一眼手里的钱,失望的语气已经变成了不满。

“明天我不来了。”向红边换衣服边说。

这时一位正准备上场的年轻舞女,瞥了一眼正在把衣服披在身上的向红,对着保罗说道:“老板,你眼睛花了吗?看不出女孩子与半老徐娘的区别吗?”

保罗对着舞女毫不客气地说:“你的钢管舞要是也像伊莎贝拉那么精
彩,我就不用开这种低端的夜总会了!”

舞女嘴角一撇,不屑一顾地瞪了向红一眼,走向舞台。

“保罗,谢谢你给了我这个机会。在中国跳钢管舞是健身,是挑战自己的年纪。但是在这里,是侮辱自己,是卖身,我做不了。我走了,再见!”向红说着,把蝴蝶服胡乱地装进手袋里,然后毅然决然地离开了夜总会。

“想通了再来。这里随时都欢迎你!”保罗无奈地对着向红的背影喊道。

向红没有回头,而是在夜色中边走边用卸妆纸将脸上的浓妆抹去。

 

2

五月,南加州已是温暖如夏的季节。在游人如织的海边,向红手拎着一幅半人高的版画朝正在给一个小女孩画像的哈桑走来。

小广场上并非只有哈桑一人画画,五、六个不同肤色的街头画家都坐在小折叠凳上为游客画着人物肖像。向红见哈桑正在给一个小姑娘画头像,就没有打扰,而是站在旁边静静地观看着——阳光下的哈桑比夜色中的他年轻了很多,浓浓的络腮胡子与浓黑的眉毛以及触肩长发,似乎都在不经意中显出阳刚之气的同时又充满了艺术家独有的气质。这份只有画家独有的特质,是她从小就从父亲身上熟知,而后又丢失了的一种迷恋。

“He draws very fast.(他画得很快!)”小姑娘的妈妈以为向红也在等待画像,便对哈桑赞不绝口。

向红微笑着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来美国半年,她发现英语不好的补救办法就是以微笑替代语言。特别是在社交场合,不论是“Yes”还是“No”,模棱两可地一笑,就可以蒙混过关。

“Do you want to draw?”一个亚洲面孔的年轻男人朝向红点头哈腰地问道,他见向红只笑不答,就用汉语说了句“你是中国人吗?”

向红楞了一下,下意识地摇了摇头,把目光投向哈桑,不再目视自己的同胞。“同胞”也没再去纠缠,转身用笑脸迎向其他的过往行人。

等待中的无聊和好奇心的驱使,向红把目光再次投向在路边招揽顾客的那位“同胞”。她看到一位上了年纪的黑人妇女在“同胞”面前停下脚步,俩人似乎已经进入了讨价还价的阶段。就在这时,一位年轻的白人画家刚好送走了客人,走到黑人妇女面前虚张声势地说道:“You are so beautiful. Trust me, your face is perfect for drawing. Beautiful. Sit down please. I will give you a big discount……(你真漂亮,相信我,你的脸型非常适合画像。美人儿,请坐吧,我给您优惠。” 果真,那个黑人妇女就坐到了白人面前的小板凳上。恨得咬牙切齿的同胞,只愤怒了不到几秒钟,又满脸带笑地“重打鼓另开张”啦。

“干啥都不容易呀!”向红在心中感叹了一句,发现哈桑已经为小女孩画完了卡通头像,女孩儿的妈妈给了哈桑十块钱,然后满意地拉着小女孩远去。

哈桑把钱小心地放进衣袋,起身刚想招揽新顾客,却一眼看见了不远处的向红。他奔过去一把搂住了向红:“What a surprise. I am so happy to see you here.(真是惊喜万分。很高兴在这里看到你。)”

“Me too.(我也是。)”向红羞涩地把目光低垂下去。

“What is it?(这是什么?)” 哈桑好奇地指着向红手里的包裹。

“My father’s printing.(我父亲的画。)”向红说着就打开床单,露出父亲的版画。

“Are you kidding? My God, it’s amazing.(你是开玩笑吗?天啊,画得太好了!)”哈桑兴奋地欣赏着。

“how much?(多少钱?)”向红冷静地问道。

“ Pardon me? I don’t get it.(什么?我不懂你的意思。)”哈桑狐疑地望着她。

“I want to sell it. I need your help.(我需要把它卖掉。我需要你的帮助。)”向红犹豫了一下,还是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哈桑若有所思地盯着向红片刻,然后将画笔和油彩简单地归拢到画架上,转身对身边的黑人画家交代了一下,提着向红父亲的画,拉着向红离开了熙熙攘攘的商业广场。

 

3

向红跟着哈桑步行十几分钟后,来到一个坐落在贫民窟的小木屋里。

在美国的大都市常常会出现这样的情形:一条繁华似锦的商业大街,旁边的小巷就有可能是勉强为生的人居住的家园。

“Your house?”向红新奇地问道。她原以为哈桑无家可归,现在看到他的住处就在市中心,反而因为新奇而对房间里的凌乱视而不见。

“Four people share this house.  This is my room.(四个人分租这个房子。这是我的房间。)” 哈桑带着向红走进自己的房间,一股浓烈的油彩气味扑面而来。哈桑带有歉意地把窗户打开。狭小的空间里除了一张单人床之外,几乎所有的地方都摆放着画布、画框和油画。并且完成的画作,清一色都是黑白相间的油彩画。

向红指着满墙满地的油画,忘记了一分钟前自己想离开这里的想法,惊喜地望着哈桑:“You?Yours?(你?你的?)”

哈桑耸了耸肩:“ Yes. But I still have no money.(是的。但是我仍然没有钱。)”

向红游走在这些画作之间:“They are so beautiful. They look like Chinese 山水画。(它们美极了,看上去好像中国的山水画。)”

这次轮到哈桑的惊喜万分:“My God.  I’m so happy that you said that. I want to create my own style. Thank you so much for recognizing that. I love you Isabella.(天啊,我真是太高兴你这么说了。我想要创立自己的画风。谢谢你意识到这一点。我爱你,伊莎贝拉!)”

他说着就抱起了向红,并把她高高举起。在哈桑双臂之间的向红,望着那张青春与老成雕刻出来的面颊,情不自禁地在哈桑的额头上吻了一下:“I am too old for you.(对于你,我太老了。)”

哈桑顺势吻了一下向红的唇:“No, 你不老。”

向红瞪大了惊喜的眼睛:“你会说中文?”

哈桑把向红放下:“一点点。I learned it in Iran(我在伊朗学的).
我的爷爷taught me(教我的). He has been to 中国(他去过中国)。”

“He also live in America?(他也在美国住吗?)”

“No,他死了。I came to America by myself.(我只身来到美国)”

“Legal or illegal?(合法还是非法?)”

“I have legal status and will have a Green card soon. How about you?(我是合法的。很快就有绿卡了。你呢?)”

 “I have a Green card too. You should have your own 画展。(我也有绿卡。你应该办个人画展。)”

“You meant Art Exhibition? That will be my highest goal.(你的意思是说办画展?那将是我最高的目标。)”

俩人正在借助手势用中英文聊得热火朝天的时候,向红的电话响了。向红原本不想接,可是看到是向阳来的电话,对哈桑说了一句“My sister(我姐姐。)。”就打开了手机。

为了避免哈桑疑心,向红有意将话筒打开:“姐,有事吗?”

“向红,我就是想跟你说呀,你不是说大军不肯放弃抚养权,但是他在监狱期间爷爷可以作为监护人出示证明吗?余科长已经按照你说的把证明信写了。他的信和大军在监狱里的证明,我都到公证处办理了公证,今天把这些文件都用特快专递邮给你了,估摸着三五天就能到了。”向阳在电话中兴奋地说道。

“这个星期五就是小兵十六岁的生日了,律师必须在他生日前把材料递交给移民局。我不是说让你把材料拍照或扫描发给我吗?至少律师能在这个星期先递交上去,等我收到了原件再补上。”向红见哈桑有些不耐烦地站在一旁,她的语气显出几分急躁。

“我已经拍照了,你查查微信,看看收到没?”向阳也加快了语速。

“收到了。”向红查看了手机说道。这时她看到哈桑向她示意要离开房间,她赶紧说,“我还有事,晚些时候给你电话。”

“I have to go back.(我要回去了。)”哈桑一边带向红走出房门,一边提着向红父亲的画说,“You keep it. I might help you when I have my gallery.(你先保留着,我办个人画展时也许能帮到你。)”

“Great.(太好了!)”向红小鸟依人地任由哈桑牵着自己的手朝小广场走去。

哈桑一直把向红送到停车场,并且旁若无人地吻了向红很久。当向红睁开痴迷的目光时,她彻底地向这张青春勃发的面孔投降。她幸福而甜蜜地说道:“Friday, this week, is my nephew’s birthday.(这个星期五是我侄子的生日。)”

哈桑用手指封住她的嘴唇: “I know how to say Birthday in Chinese. 生日。(我知道怎么用汉语说生日。)”

“Yes,生日。”向红惊喜地说道,“我请你吃饭。Ok?”

“Ok。”哈桑微笑着点了点头。

“I will text the address to you later.(我一会儿发地址给你。)”

“Great.(太好了。)”

“I have to go to see a lawyer now.(现在我要去见一位律师。)”

“A lawyer?(律师?)”

“Very very important.(非常非常重要。)”

“I have to go back to paint.(我要回去画画啦。)”

向红依依不舍地钻进了自己的宝马车;哈桑目送着向红离开后才快乐地一蹦三跳地朝自己画画的地方跑去。

 

 4

校园里,李沙迈着轻松的脚步朝分院长的办公室走去。她推开分院长办公室的门,带着一如既往的微笑,与分院长的秘书Lisa打着招呼:“Hi Lisa, time flies. It’s the end of the semester already.(丽莎,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已到期末。)”

原本对李沙亲切有加的Lisa,今天却笑得有些尴尬。她把三页纸的评估报告递给了李沙:“Thank you for coming.  Please sign your name if you agree.(谢谢你能来。如果你没意见,请在评估表上签字。)”

由于Lisa从中国收养了一个略有残疾的女儿,所以她见到李沙总是喜欢用汉语打招呼,两人在“你好”和“再见”中就多出了几分亲热。而今天,Lisa的语气过于公事公办,这让李沙略感不安。

那天作为评估人的南希来到她的教室已晚了十分钟,然后坐了不到半个小时就起身走了。通常两个半小时一堂课,评估人至少要听完一个小时的课才有资格写评估报告。然而南希仅仅听了不到五分之一的课程,她会以什么样的评语为她下结论呢?

说也奇怪,来这里的时候并没有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因为她毕竟在这所大学任教十多年,对自己的教学水平还是很有信心的,加之薛大鹏的案子占据了她的许多思维空间,所以直到这一刻,她才觉得自己很想知道南希到底是怎么评价自己的。特别是Lisa的态度让她更加迫切地想知道评估报告的结论。

她没有像以往那样浏览一下就在上面签了字,而是找了张椅子坐下来一页一页地看了起来。

什么?在17项评估项目里,她的所有资质都在最低一栏?李沙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上一次系副主任给她的评估都是最高一栏!不会吧?公报私仇也不能这么明目张胆啊!

李沙气得脸色煞白地对秘书Lisa说道:“Is the Dean here? I want to talk to her right now.(分院长在吗?我要跟她说话。)”

Lisa好像已经有了思想准备,二话没说,起身朝里屋走去。很快,Lisa的身后跟出来那位金发碧眼的分院长。分院长见到李沙,一如既往地用和蔼可亲的语气将她带进自己的办公室,这使李沙愤怒的心情缓解了不少。

面对分院长和颜悦色的解释和那双宛如加州阳光般坦诚的眼眸,李沙好像见到了“包青天”,一口气将她和系主任以及南希的过往纠结,不分主次地学了一遍。

由于事先没有任何精神准备,她觉得自己的阐述十分啰嗦,没有条理,说到最后,几近绝望:如果此刻能用中文表述,那该多好啊!

李沙向来给人一种自信、满足、包容和与世无争的状态,似乎也符合美国职场上的一种“标设”——老板和同事都喜欢这样的员工。可是此刻的李沙,觉得自己满脸沮丧,一腔怨气,面对一位自己喜欢的领导不能把最好的一面展现给她看,实属“低能”。这么想着,李沙的注意力就放在了分院长如何看待她对评估报告的态度上,而非评估报告本身的不公正的问题上。

分院长显出十分耐心地听着李沙的述说,直到李沙不再说话,她才用那双碧蓝的眼睛温柔地看着李沙,笑容可亲地说道:“Don’t worry too much.  As you know, the evaluation is not for punishment.  It is for professors doing their best. I suggest that you sign the paper first then talk to your chair about how you feel.(别担心。你知道这种评估没有任何惩罚之意,只是希望教授们能够做到最好。我建议你先完成签名程序,然后找你们的系主任说明一下自己的感受。)”

分院长的话让李沙十分感动,有一种“士为知己者死”的冲动。为了挽回自己在分院长面前表现出来的负面形象,她毫不犹豫地在评估表上签了字。

分院长将李沙送到接待室,顺手将李沙签名后的评估表交给了Lisa。Lisa一看脸色大变,看着李沙想说什么,但是碍于分院长在场,就把要说的话又咽了回去。

分院长一直把李沙送到门口,李沙也无暇回味Lisa的表情,感恩戴德地与分院长握手话别。

已经离开分院长办公室的李沙正往停车场走去,Lisa追出门外叫住了她。Lisa告诉她不该在评估表上签字,这一签名就坐实了南希给她的评语。

不会吧?分院长不是清清楚楚地告诉她评估报告是例行公事,没有惩罚之意,让她不要太介意里面的负面内容吗?还说她知道李沙是一位尽职尽责的教授。

Lisa说分院长马上要从代理转为正式,但是转正前要由各系主任对她的业绩有一个评估报告。李沙在这个时候说系主任让南希给她做评估人不公平,分院长能够站在她的立场上吗?分院长让她签字,就是担心这件事情闹大了她还要出面解决。分院长的工作作风就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顺利转正”!

Lisa的话字字像钉子一样,一下一下地敲打在李沙的心上。她后悔自己一时感情用事,在评估报告上签了名字,将自己陷入被动的地步却已无法挽回局面。

Lisa也显然看出李沙的绝望心情,她提醒李沙见系主任的时候,要强调为什么南希的评估报告不公平,这样至少让系主任改变对李沙的负面看法。

一想到系主任冷冰冰的面孔,李沙就像泄了气的皮球,垂头丧气。Lisa告诉她,她给两届分院长当过秘书,对系主任如何挤走不喜欢的员工见得多了——第一步是提前做业务考核,找一个对立面儿评估;第二步就是以考核没过关散布流言蜚语。第三步是能够俯首称臣的人留下,与之挑战的人离开。

李沙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她接受了Lisa的指点,当即就给系主任发了一个Email,说放假前想到她的办公室谈一下评估的事情。

李沙谢过Lisa后,带着忐忑的心情朝停车场走去。

 

 5

李沙刚刚打开车门,就收到向红的电话:“李沙,今晚有没有空儿吃个饭?”

“今晚?现在都四点了,你怎么不早点儿告诉我?”李沙看了看表,还差三分钟四点。

“今天是小兵十六岁的生日,我想怎么也得给孩子过个生日吧?可是我在这儿也没什么朋友,就请你来捧捧场啦。”

“在你家吗?”

“怎么可能。小兵住在我家,迈克都视他为眼中钉,哪里肯花钱给他办Party。何况小兵在这儿也没什么朋友,我想就找个高档一点儿的餐馆给他过个生日,热闹热闹。”

“好。我去。不过,在美国请人一般都要提前通知,我也不知道汉斯今晚能不能去……”

“你一个人来吧。跟汉斯在一起我怕小兵不放松。另外,我也想和你说说悄悄话。”

“好吧。我来给小兵买生日蛋糕。你把餐馆的地址和时间发给我。一会见。”

李沙说完就钻进车里,并给汉斯发了一条信息:Don’t wait dinner for me.  I will have dinner with Isabella tonight.(不用等我吃饭,今晚我会和伊萨贝拉吃晚饭。)

她原打算加一句I love you,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觉得那会画蛇添足。

画蛇添足?为什么自己过去这样留言就会觉得顺理成章呢?李沙明显感觉到她和汉斯之间犹如丝绸般柔和无间的关系正在一点点地发生着变化,而且这种变化非她而起。

尽管她知道薛大鹏的出现使她和汉斯的关系变得微妙,但是她不觉得自己帮助薛大鹏带有丝毫的暧昧之情。如果说爱情需要化学反应的话,她对薛大鹏没有任何化学成份,就像他们在水泥厂一样,可以一同睡在水泥袋子上别无他想,可以一起在广播室学习到深夜也不会有非分之举。她帮薛大鹏,就像不忍亲人受苦的心情一样!

当然,她也知道薛大鹏对她的感情没有这么单纯,因为他最近常常从监狱往学校给李沙写信。准确地说是写诗!刚开始的诗歌还是身陷囹圄的悲哀和无奈,但是最近随着官司日渐朝着好的方向发展,薛大鹏的诗开始流露出对往昔情感的怀念,并且在怀念中添加了几许浪漫的成份。

青春年少时都没有那种感觉,现在还会有吗?李沙自觉没有被这些文字破坏了她和汉斯之间的感情,倒是汉斯的行为却有些让她费解:最近汉斯对她若即若离,不仅没有了床笫之欢,并且也极少吻她。

为什么薛大鹏的案子已经初见曙光、原告也已经同意撤诉、下一步只是经济赔偿和履行法律的程序,汉斯的面孔却日益凝重了呢?

正当李沙百思不解之际,向红发来一条消息:餐馆叫Beach house. 地址一会儿查到后发给你。六点见。

李沙也回了一条信息:好。我这就去买生日蛋糕。

 

6

港湾餐厅面向太平洋海滩,夕阳下白帆点点,景色绮丽。

小兵和向红坐在靠窗的座位上。小兵兴奋地指着窗外的景色和餐馆内用于装饰的玻璃柱子里游动的各色金鱼说: “这,才是美国!这才是我想要的生活!”

向红溺爱地看着小兵兴奋的神情说:“你呀,要努力学习,今后赚钱了,就可以天天到这样的餐馆吃饭!”

小兵的情绪一下子跌落下来:“小姨奶,我不是不学。可是现在的语言学校学不到什么!你还是赶快给我联系上高中吧。”

“快了,等你的收养手续办好了,你就可以安心读书了。”向红说到这里好像想起了什么,“还有啊,以后不要在别人面前叫我小姨奶了!收养手续办好后,你就要叫我妈妈啦。”

“那不差辈份了吗?”小兵嘀咕道。

“我看上去有那么老吗?”向红对着玻璃窗仔细地看了看自己。

“小姨奶,你看上去还真没那么老……”小兵笑了。

这时,身着黑西装、白衬衫、蝴蝶领带的服务生,把身穿职业女装、拎着生日蛋糕的李沙带到他们面前。向红急忙站起身来迎接。

“生日快乐!”李沙将手里的蛋糕交给向红,然后拥抱了一下小兵。

“这么大的蛋糕。小兵,还不谢谢李奶奶?”向红看着精致的蛋糕,开心地说道。

“可别叫我奶奶,把我都叫老了。这是给你的生日礼物。”李沙笑着递给小兵一个礼包。

“Wireless ear phone!(无线耳机!)”小兵迫不及待地打开了礼品袋,高兴地给了李沙一个拥抱:“Thanks(谢谢)”

李沙坐下后,歉意地对向红说:“最近净忙着薛大鹏的事情了,也没经常跟你联络。”

 向红像是想起了什么:“上次你让我找刘娜,我的朋友没帮上忙,不过小兵说可以‘人肉’。”

李沙惊讶地脱口而出:“人肉?我在网上听说过,可是不知道怎么做。”

向红拽了一下小兵的衣服,示意他把耳机摘下来:“小兵,快跟你李奶奶说说‘人肉’的事情。”

小兵摘下耳机:“给我一张刘娜的照片,有她的住址就更好了。”

李沙半信半疑地:“就这些?”

小兵得意地:“剩下的就交给我啦。”

李沙赶紧拿起手机,打开薛大鹏的微信相册,找出了那张刘娜穿婚纱与薛大鹏的合影递给了小兵:“你看这张行吗?”

小兵在手机屏上把照片放大后摇了摇头:“结婚照的妆太浓,在电脑上的识别率低,最好是生活照。”

李沙马上又找出了一张刘娜个人的生活照:“这张怎么样?”

小兵看了一眼:“欧啦。你加我个微信,把照片传给我就行了。”

李沙加完小兵的微信,仍然有些不放心:“这就可以了?”

向红溺爱地摸了小兵的头说:“我家小兵能耐着呢,电脑游戏的装备都挣了一套又一套的啦。”

小兵把头一摆,躲开了向红的手:“别说了,吹都不会吹。这事儿就交给我了,放心吧!”说着,又把耳机带上,继续摇头晃脑地摆弄着他的手机。

李沙悄声地问向红:“这事靠谱吗?”

向红颇为自豪地说:“放心吧,小兵聪明着呢!”

“向红,薛大鹏能不能结案,取决于他的经济补偿。汉斯说原告已经同意撤诉,但是要求一笔惩罚金。虽然现在还不知道是多少,但是找到刘娜一定会有帮助的。”

“放心,我一定让小兵抓紧查。小兵真的很聪明,可是这样拖着上不了高中,我真怕把孩子给耽误喽。这不,律师把材料递上去了,又说收养的程序复杂,一两年办成办不成也说不上!唉,这样下去小兵的学习不就荒废了吗?”

“要不然你跟迈克说说,让他先付小兵下学期私立学校的学费,我呢,也试着帮他找个便宜一些的学校先读着。等收养手续办完了,小兵不就能免费进公立学校了吗?”

“唉,迈克是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上次我就跟他提了一下四万元担保费的事情,还没等我说完他就翻脸了。不过为了小兵的前途,我会争取的。不瞒你说,我也想好了,要是他不同意,我就提出离婚!”

李沙看出向红大有破釜沉舟的架势,赶紧说道:“你疯了?你刚到美国,人生地不熟的,不说别的,你连衣食住行都要靠他,你可千万别干傻事啊!”

向红见李沙站在自己的立场上想问题,便多出了一份信任:“我都打听过了,离婚女方可以得到男方一半的财产。”

李沙思忖了一下:“那好像是指结婚十年的夫妻。”

向红可怜楚楚地握住李沙的手说:“所以你要帮我问问你家汉斯。如果真能分到财产,我就不求他了,直接离婚。”

李沙把手抽了回来:“汉斯是车祸律师,不做离婚案子的。”

向红仍然肯求着李沙:“他不是也帮薛大鹏打官司吗?你就帮我问问
吧。不过,千万别让汉斯告诉迈克,免得那老狐狸把财产转移喽。”

李沙笑了:“我也认识迈克,你就不怕我告诉他?”

向红也笑着说:“你帮了我这么多忙,我还信不过你?再说了,我也看出来迈克的人缘也不怎么样,说白了,就一酒鬼。”

这时,服务生把衣衫整洁的哈桑带到座位前,向红急忙起身迎接,哈桑顺势吻了一下向红。这个举动让小兵和李沙都惊讶不止。

向红有些羞涩又有些自得地介绍道:“这是哈桑,画家。This is professor Li. This is my nephew Kevin.(这是李教授。这是我的侄子凯文。)”

哈桑与李沙寒暄了一下,转身握住小兵的手:“Hi Men, How are you?(嘿,你好!)”

小兵顿时被这位充满青春和浪漫气息的男人征服。他把耳机拿掉,很快地就与哈桑用英文热聊起来。

向红小声对李沙说:“我也是临时提了那么一句,没想到他还真的来了。不过我为了和你聊天儿,特意让他晚来半个小时。”

李沙也凑近向红说:“到底是什么情况?”

向红脸一红:“当着真人不说假话。他对我不错。”

李沙神情严肃起来,不以为然地看着向红:“看样子他也就是三十几岁吧?你疯了?你不会为了他就跟迈克离婚吧?”

向红在桌子底下碰了一下李沙:“小声点儿,他懂中文。”

说着,向红朝远处的服务生叫道:“Waiter!Come!(服务员,过来。)”

那位西装革履的服务生朝她们的桌子走来。

李沙想起向红在中餐馆也是这样对服务员大呼小叫,深恐她在这样的高档餐厅再次趾高气扬,她赶紧放低音量地对服务生说:“We still need a little time. Thanks.(我们还需要一点儿时间。谢谢!)”

“Of course.(当然)”服务生客气地后退了两步,以便给客人足够的时间点菜。

“李沙,你就点吧,吃什么都行。”向红也低声细语地说道,因为她意识到在餐厅里用餐的人虽然都在交谈,但是他们的对话都被似有似无的音乐淹没在桌子与桌子之间宽敞的距离里,使餐厅安静的感觉犹如窗外的景色,只见海水溅起浪花,听不到浪花拍打岸边的涛声。

李沙拿起精致的菜谱问小兵:“Kevin, this is your birthday, what do you want?(今天是你的生日,你想要点什么?)”

小兵举起两臂兴奋地说:“Oh yeah! Can I have a drink?(太棒了。我可以喝酒吗?)”

李沙笑着说:“I am afraid that you have to wait until you are 21 years old.(恐怕你要等到21岁。)

小兵把眼睛一瞪:“I was drinking when I was a little kid.(我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喝酒了。)”

向红溺爱地看了他一眼:“今天是小兵的生日,喝点酒也是正常的。就以我的名义点酒,上来后给小兵就是了。”

李沙低声地对向红说:“这样做一是违法,二是给孩子做了一个坏的榜样。”

向红脸一红,对小兵说:“这里的海鲜非常有名,你看你喜欢吃什么?”

李沙借机在一旁圆场:“Yes, we don’t want the gentleman waiting for us too long. Let’s order.(是的,我们不想让这位先生等得太久。点菜吧。)”

站在桌子旁边的服务生会心地笑了。

 

7

夜色降临,李沙和汉斯在晚饭的闲聊中谈起了向红的问题。

“加州采用的是‘无过错’离婚制。也就是说,家庭财产的确是双方平分,不过有一条,如果迈克在婚前做了信托,把婚前财产都保护起来,伊莎贝拉只能分到迈克在结婚期间赚到的钱,同时也不排除分到的是一半的债务。并且,伊莎贝拉拿着的是三年临时绿卡,如果她与迈克离了婚,迈克可以向移民局取消她的永久绿卡资格,那么,两年后她的绿卡就会自动失效。”

“那我要赶快把这些情况告诉向红,叫她千万别跟迈克离婚。”李沙拿起手机就想给向红打电话。

“我不理解你为什么总要管别人的事情。” 汉斯嘀咕了一句,继续吃他的饭。

“Sorry。我想把这些信息告诉向红,也许她就不会跟迈克提出离婚。”李沙抱歉地把手机放到了一旁。

“当然,如果伊莎贝拉能在居留身份失效之前再婚,并且是美国人或者有美国居留身份的人结婚,她还是能够留在美国的。” 汉斯又补充了一句。

李沙端起桌上的红酒杯:“Honey, Thank you so much. Cheers.(亲爱的,谢谢你了。干杯!”

汉斯也高兴地举起了酒杯:“干杯!”

李沙放下酒杯后叮嘱道:“千万别把伊莎贝拉要离婚的想法告诉迈克。我会劝她不要离。不过,迈克也是太小气了,连Kevin过生日都不管。那么有钱的人,就给孩子五十元廉价店里的购物卡。”

汉斯不以为然:“前两天打高尔夫球跟他开一辆车,他说现在的Dolor连锁店也不好做。从中国进口的廉价商品,最近两年都提高了价格,如果美国和中国的贸易谈判结果不好,他的一些商品就要加收百分之二十五的税收,如果他把税收的钱转嫁给店主,店主们就不再从他那里进货了。”

李沙同情地点着头:“我再劝劝伊莎贝拉,让她也理解一下迈克的境遇。对了,有人能找到Dr.薛的太太刘娜,但是需要Dr.薛在中国的住址。”

汉斯边吃边说:“能够找到刘娜最好。但是没有经过当事人的同意,我不能将地址给任何人。我明天去San Diego见原告,尽管他们已经同意撤诉,Dr.薛也同意经济赔偿,但是这个案子经过FBI,我必须向法院说明两方同意和解的理由。这次我可能要在San Diego停留两天,等原告明确赔偿金额后,我会约见Dr.薛,那时我会问他能不能把中国住址提供给Kevin。”   

说话间,窗外停了一辆闪着红绿灯的警车,李沙和汉斯同时一愣。汉斯首先起身朝大门走去。李沙有些胆怯地跟在其后走出饭厅。

 

8

李沙家的大门外,刚刚走下警车的两名警察,一位跟汉斯打着招呼,一位打开了后车门。李沙惊讶地发现,走下车的人居然是向红和小兵!

“李沙,求求你了,让小兵在你这儿过一宿吧,我马上要跟警察去妇女收容站。”拉着小兵奔向李沙的向红匆匆说道。

“你为什么要去收容所?怎么回事?”李沙面对衣衫不整、头发凌乱向红惊讶万分。

“明天我给你电话。请你千万帮我照顾好小兵。”向红把身旁有些木讷的小兵推到李沙的面前之后,转身朝警车走去,并在上车前对小兵喊道,“听李奶奶的话!”

警车绝尘而去。李沙看到左邻右舍的人都走出家门查看发生了什么事情,其中有一位邻居走到汉斯的面前关心地说:“Hans,Is everything Ok?(汉斯,没事吧?)“

汉斯若无其事地答道:“Nothing to worry about. Thanks.(没事。谢谢!)”

李沙赶紧将小兵领进家门。一进门就迫不及待地问道:“小兵,怎么回事?”

小兵仍然有些懵头转向地说:“我也不知道。我当时正在自己的房间打游戏,我带着耳机,什么也没听见。就见小姨奶冲进我的房间,让我用手机拍她脸上红红的手指印,并且让我报警。”

汉斯走进房门安慰神色紧张的李沙说:“I found out from the police already. Please send him to rest in the guestroom. He must be exhausted.(我已经从警察那里了解了情况。你带他到客房休息吧。他也一定很累了。)”   

李沙感激地看了汉斯一眼,带着小兵走进一楼的客房。

 

9

第二天清晨,向红给李沙打来电话,说明她要跟迈克离婚的决心:“这一步早晚都要走的,长痛不如短痛!”

李沙对向红的强势态度有些不以为然:“即使要离,也不一定要搞得这么僵嘛。”

片刻沉默后,向红的声音有了一丝哽咽:“我也没想到他下手那么狠,一巴掌打得我两眼直冒金星。”

李沙惊讶得脱口而出:“迈克真的动手打你啦?”

向红咬牙切齿地说:“我向红不是那么好欺负的!帮我办收养小兵的黄律师说,这是坏事变好事。他说我拿的是临时绿卡,迈克要是拖我个两年再离婚,我不但得不到钱,还会失去身份。现在有了家暴记录,看那老家伙拿我怎么办!”

李沙犹豫着不知说什么好,半晌才挤出一句:“汉斯说离婚没那么简单。你还是好好想想吧。”

向红斩钉截铁地答道:“走到这一步已经没有回头路了。黄律师答应帮我打离婚。他让我一定要在妇女收容站住上一段时间,这样有利于打官司。可是小兵是学生签证,又不是我的直系亲属,所以他不能跟我住进收容站。我跟迈克闹到这种地步,也不可能让小兵在他那儿住。我只能求你收留他一段时间了。”

李沙有些意外:“可是……”

向红不容李沙多说,抢先说道:“小兵十六岁了,可以自己开车上学啦。他的生活费我一定负担。你平时什么都不需要管,给他个睡觉的地方就行了。”

李沙无奈地说:“十六岁是临时驾驶执照,开车要有成年人陪着,不能独立开车的。”

向红有些吃惊:“是吗?那小兵说可以。再说了,我跟他在一起的时候,他已经开过好几次了。”

李沙的眉毛皱了皱:“向红,在美国生活的最佳方式是遵守法律。你现在的生活已经自身难保了,不能再节外生枝了。”

向红再度哽咽:“我知道。在美国我就你这么个亲人啦,你可要帮帮我呀。”

李沙的语气缓和了一些:“这事我要跟汉斯商量一下。你也知道,他正在帮助薛大鹏打官司,现在又要收留小兵,这话我都说不出口啦。”

向红的声音不再悲悲戚戚,语速极快地说道:“我不会让你为难的。我现在就给汉斯打电话,我跟他说。”

李沙一愣,试图阻止:“他现在在去San Diego的路上……”

没等李沙说完,电话的另一端已经关机。李沙轻叹了一声,走到客房门前,敲了敲门:“小兵,你该上学了。”

房间里传来小兵懒洋洋的声音:“学校从今天起放假啦。”

李沙有些不解地问道:“暑假不是从下个星期开始吗?”

小兵在里面答道:“今天是最后一堂课,就是Potluck Party,我不去
了。”

李沙看了一下手机的时间,对着紧闭的房门说:“我马上要去学校,你起来后自己弄点儿吃的。冰箱里什么都有。”

小兵在房间里打了一个哈欠,不紧不慢地答道:“知道啦。”

就在这时,汉斯打来电话。李沙一边朝车库走去,一边冲手机说:“OK,我会带Kevin去取这些东西。还有——,啊,没什么事。如果方便,你买一些袋装的花生米带给薛大鹏。Thanks!Honey,I love you.星期六见!”

已经坐在车里的李沙,关上手机后便匆匆倒车——今天是这学期的最后一天,系主任回Email说上午十点她会在办公室等她。

李沙原本想征求一下汉斯的意见,看看和系主任这场谈话从哪里“切入”,没想到昨晚向红和小兵的出现,使李沙把这件事情彻底地抛到脑后。今天一早汉斯就离家去了San Diego,这会儿正在高速公路上。刚才通话时倒是想起了这件事,可是这哪儿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的事情呢?何况自己最近给汉斯带来太多的麻烦,她只好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10

李沙的车行驶在有六条车道的高速公路上。由于上班的“高峰”已过,路面上的汽车似乎都在气定神闲地按照一个速度前行。

一贯不喜欢开车的李沙,此刻也放松了紧绷的神经,手握方向盘,不疾不徐地在高速公路上行驶着——她要利用这段时间思考一下,一会儿怎么面对系主任。

还是用自己的“老方法”,直抒心意!应该直接告诉系主任自己和南希一向不和的缘由,同时也指出系主任从一开始就没有按照程序在她提出的三位候选人中选评估人,强行指定,这才给了南希一个公报私仇的机会!

高速公路上的车速突然减慢,六条线已被橘红色的路障并成了四条,所有的车辆都放慢了速度。

糟了,照这个速度开,可就很难掌控时间了!

想到今天见系主任无论如何不能迟到,李沙淡定的心情被彻底破坏。她试着离开高速公路,可是当她从中间车道挪到右边时,已经错过了出口。她耐着性子跟在其他车辆的后面,亦步亦趋地开开停停,心中的焦虑也随之上升。

出师不利!李沙沮丧地长叹了一口气。

在这种走走停停的煎熬中,她终于看到靠近水泥隔离墙的快车线上有三辆车追尾相撞,警察正在处理车祸,警车和救护车都闪动着红绿灯停靠在出事地点。

不容李沙多想,驶过车祸地段,所有的车辆都加快了速度。

自上次出了车祸,李沙对开车就心有余悸:自己在中国连自行车都不敢骑的人,在美国要每天穿行在车流里,真不知道是福还是祸?

她双手握紧了方向盘,将目光再次聚焦在高速公路的六条车道上。

(待续)

 

李岘长篇小说《微时代VS青春祭》连载14

第四章  怼

 “怼”, 原意是怨恨,网义是“据理力争”,合二为一就是——敢说、敢做、敢为!

互 怼

 1

向红打开客厅里的音响,选了一支欧美音乐,将音量调到似有似无的状态,然后哼着东北小调,一边摆着盘子和刀叉,一边查看着烤箱里的核桃仁。

手机响了。她见手机显示是帮助她办理收养小兵手续的黄律师,便急忙接听了电话。

向红随着通话时间的延长,神情渐渐紧张起来:“小兵的生日还有一个月呢!我下个星期保证把所有的资料都交齐喽。那怎么办呢?真的呀?过了十六岁也可以办?四万美元的担保金?可是,即使这钱还是我们的,但是我老公不见得愿意担保啊……黄律师,您还是帮我想想别的办法吧。”    

正在电话中哀求律师帮忙的向红,此刻听到房间里传来了尖锐的警报声。

她第一个反应就是蹲下身,钻到了餐桌下面。她声音颤抖地对着手机大声叫道:“黄律师,怎么美国也有空袭呀?我该咋办呢?是防火警报器?那我咋关上啊?好。好!”

向红从桌子底下钻了出来,放下手中的电话,将所有的门窗全部打开。

她跑到烤箱前,试图将里面已经烤糊的核桃拿出来,但是滚烫的铁网把她的手指烫了一下,她赶紧找来棉手套带上,把烤糊了的核桃仁倒进了垃圾桶。

警报器终于停止了鸣叫,向红这才重新拿起了手机,强颜欢笑地说:
“没事了。谢谢您黄律师。我拿到所有的资料就去见您。好。再见!”

撂下电话,向红面对烟雾缭绕的厨房和客厅,眼泪便噼噼啪啪地流了下来。泪眼朦胧中,她看着餐桌上精心摆放着的玫瑰花和红酒,心中一片茫然。她就那么呆呆地坐了很久,直到小兵从外面回来大叫“什么味儿”的时候,向红才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

“核桃糊了,对不对?小姨奶,您天生就没有做饭的天赋,就别跟自己过不去了。”小兵的脑袋朝厨房探了一下,用一贯吊儿郎当的语气说了一句就想离开。

“别说那些没用的。赶快帮小姨奶查查用虾还能做什么菜?我现在只有虾和米饭了。”向红有些神经质地从冰箱取出腌制好的鲜虾。

 “这还不容易,把虾和米饭放在一起,不就得了吗?”小兵走进厨房,看了一眼向红手里端着的盘子,调皮地一笑。

“用虾炒饭?”向红不免有些质疑。

“当然可以,你没吃过扬州炒饭吗?那里不就放虾仁吗?”小兵面露得意之色。   

“说得也是。还是我们家小兵聪明。这下时间来得及了。”向红高兴地拍了一下小兵。

“吃饭叫我!”小兵提着书包上楼去了。

向红重新点燃炉灶,将已经腌好的鲜虾放到锅里炒,然后放了一点葱花,又将做好的大米饭倒进了锅里。

由于向红专注于做饭,并且开着排烟罩,她没有发现迈克已经走进客厅。

“Smells Good。What are you cooking, Honey?(很好闻。你在做什么呢?亲爱的。”微醺的迈克走到向红的身后,亲热地搂住了她的腰。

“扬州炒饭。”向红转头向迈克抛了一个媚眼。

“炒饭。I hate it.(我讨厌它。)” 迈克扫兴地松开搂着向红的胳膊。

“不是蛋炒饭。你看是虾,shrimp!”向红用锅铲挑着一只虾,展现在迈克的面前。

“I ate already.(我吃过了)” 迈克瞥了一眼餐桌上的玫瑰花和红酒,“Anything special today?(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吗?)”

“No, nothing.(什么都不是。)”向红支吾道。

迈克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拿起已经打开的酒瓶,给自己倒了一杯红葡萄酒,然后端着酒杯坐到沙发上,打开电视机看起了球赛。

向红从锅里挑出几个大虾放到盘子里,拿到迈克的面前:“It is delicious. You try.(很好吃的。你试一试。)” 她一边说着,一边用叉子将一只大虾送到迈克的嘴边。

迈克犹豫了一下,还是张开嘴接受了那只虾。可是他嚼了几下,把嘴里的食物吐在了盘子里:“Are you sure this is real shrimp? It’s tougher than rubber.(你肯定这是虾?它比橡皮还硬!)”

向红惊呆了。她望着盘子里的秽物,脸上白一阵青一阵,但是她没有让自己愤怒的目光射向醉醺醺的迈克,而是背对着迈克转身走向餐桌。在餐桌上,她拿起葡萄酒瓶往酒杯里倒酒。由于愤怒,她颤抖的手几次把酒滴在了餐桌上。

她试着平息自己的怒气,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才拿起酒杯。转身时已是面带微笑:“I drink with you. Cheers.(我和你一起喝。干杯!)” 向红千娇百媚地主动与迈克干杯。

“Cheers. I like it.(干杯!我喜欢。)” 面对太太主动投怀送抱,迈克高兴起来,边说边吻起向红,“You are my lovely wife.(你是我可爱的太太。)”

向红强作欢颜地任由迈克亲吻了一会儿,然后找了一个时机闪身到迈克的身后,一边给他按摩后背,一边故作轻松地问道:“How was the golf today? Good?(今天的高尔夫球打得怎么样?不错?)”

“Steven made a hole in one,Everyone can drink as much as possible without paying any penny.(史蒂文打了一杆进洞。每个人都可以不用花钱就能随便喝酒。)” 迈克开心地又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Perfect!(完美)”向红用不标准的发音,讨好地说道。

“What did you say?(你说什么?)” 迈克没听明白。

“我是说‘太好了’!”向红有些紧张地解释道。

“应该说Wonderful, or Excellent.” 迈克醉醺醺地纠正着向红的英语。

“Wonderful, or Excellent。”向红心不在焉地随口学道。

“不是Wonderful, or Excellent,是Wonderful, or Excellent。哦,Forget about it。Why you are home? Don’t you go to teach?”迈克心情愉悦地问道(算了吧。你怎么在家里?你不是要去做家教吗?)。

“You told me not to go.(你跟我说了不要去。)”向红故意撒娇地说。

“Good girl. You don’t need to work for money. I am your husband, I can take care of you.(好姑娘。你不需要工作赚钱。我是你的丈夫,我会照顾好你的。)” 迈克说着就把向红又搂到怀里。

“You really love me?(你真的爱我吗?)” 向红抚弄着迈克的耳朵,娇憨地说道。

“Of course, you are my wife.(当然。你是我的太太。)” 迈克被向红的小动作搞得心花怒放。

“The Chinese lawyer told me, we need 40 thousand dollars to adopt Kevin.(律师说我们需要四万美元来收养小兵。)”向红决定孤注一掷。

“We?What means we? Where can you get 40 thousand dollars?(我们?我们是什么意思?你从哪儿能够弄到四万美元?)” 迈克显得十分困惑。

“我的意思是,You need to have 40 thousand dollars to adopt Kevin.(你需要有四万美元才能收养小兵。)”向红情急之下也不顾上含蓄了,直接说明迈克应该准备这笔钱。

“What are you talking about? You never said that I have to pay money for the adoption.(你在说什么?你从来没告诉过我,我还要花钱办理收养手续。)”刚才还是醉眼惺忪、含情脉脉的迈克,此刻两眼已是目光犀利,露出了狡黠的神情。

“四万块钱是担保,不是真的要花。The money is still yours, not the lawyer’s.(钱还是你的,不是给律师的。)”向红见状更加慌乱,英语说得支离破碎。

“No way!I can take care of you but not your relatives.(没门!我可以抚养你,但不是你的亲戚。)” 迈克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You take care of me(你抚养我)? 放屁! 我来美国快半年了,你给过我什么?我给你做饭,收拾房子,陪你睡觉,你还要我怎么样?”向红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愤怒,用汉语大声地对迈克喊了起来。

“Don’t yell at me. I don’t like it.(别跟我大声喊叫,我不喜欢这样。)” 迈克从沙发上站起身来,要离开向红。

向红急了。她拿起茶几上装着迈克吐出虾的盘子猛地摔到地上。盘子砸在地砖上,发出了巨大的破碎声。

楼上的小兵显然是听到了噪音,他跑下楼来,刚好看到迈克抓住向红的双臂用力地摇晃着:“You are a bitch!(你是个泼妇!)”

原本是满面凶狠的向红,此刻见小兵手握着手机,呆立在那里看着他们,就灵机一动地对小兵使了个眼色,然后对着迈克大声地说:“你打人是犯法的!”

小兵显然是明白了向红的用意,急忙举起手机开始视频录像。

“You hurt me. You hurt me. I am your wife, why you beat me?(你把我弄疼了。我是你的太太,你为什么要打我?)” 向红突然停止了反抗,仿佛即将瘫倒在地,但是叫喊的声音却丝毫不减。

由于迈克是背对着小兵,当他松开向红的胳膊,转身想离开的时候,这才发现小兵正在用手机拍摄。

“What are you doing?(你在干什么?)” 迈克愤怒地质问着拍照的小兵。

“Nothing.”小兵说着就往楼上跑去。

迈克回头厌恶地看了一眼向红,转身就要上楼。

“不关小兵的事,有火你对着我发!” 向红一下子拽住迈克的衣襟。

“I want to ask him who feeds him everyday? Me. Who gives him a room to live? Me. What else does he expect me to pay?No more!(我要去问问他,谁给他饭吃? 我!谁给他房间住?我!他还想让我为他花多少钱?到此为止!” 迈克气愤之极地数落着,并且试图从向红撕扯的衣服中挣脱出来。 

在撕扯中,小兵拎着双肩包和电脑从楼上跑下来,二话没说就冲出了家门。

“小兵,你回来!”向红楞了片刻,随后撒开迈克的衣服,也冲出了家门。

 

 2

在中国监狱的探监室里,向阳和母亲坐在玻璃窗口外面,紧盯着玻璃窗里面。里面的小门终于敞开,两名警察押着一个身材高大,带着手铐的男人走了进来。

“大军!”玻璃窗外的向阳马上就崩溃到泪流满面。

男人面对抽泣的向阳无动于衷,木然地坐在靠窗的椅子上。

“大军,我是你妈呀!”向阳把脸几乎压平在两人相隔的玻璃上。

“别跟我叙旧。说吧,什么事?”叫大军的男人声音不大,但是寒冷刺骨。          

向阳从来没有机会这么近距离地打量过儿子。她离开他时,儿子只有一岁,而今天坐在她面前的男人已经四十岁。她用泪眼婆娑的目光一寸一寸地打量着眼前的男人:尽管他身穿囚衣,对狱警点头哈腰,但是他还是比常人高大威猛;那挺拔的鼻子和多日没刮的络腮胡子,以及浓眉下深邃的大眼睛……

他只能是我的骨血,谁都夺不走!向阳指着身旁木讷的母亲对儿子说:“这是你的姥姥……”

“说吧,什么事?”大军目不斜视地打断了向阳要说的话。

向阳用手抹去脸上的眼泪和鼻涕,才看到儿子的目光越发冷峻,如深陷的眼窝,使积蓄已久的怨气深不可测。这目光让向阳不寒而栗。

“是,是小兵的事情。”感觉到大军的敌意,向阳心中那份用母爱铸成的“底气”,立刻溃不成军。

“小兵怎么了?快告诉我。”大军阴沉的脸上多出了一份焦灼。

“小兵很好,你别着急。我是想说,你出事以后,他的学费有些紧张。你小姨向红不是在美国吗?她说如果把小兵过继给她,小兵就不用交学费啦。可是人家要你写一个放弃抚养权的证明……”向阳尽可能地在最短的时间里将事情讲述清楚。

“小兵同意了?”大军迫不及待地问了一句。

“他好像也不在乎这件事,只要他能继续在美国读书就行……”向阳不确定如何回答才能让大军满意,所以说出来的话总是有几分迟疑。

“他不在乎,我在乎!我已经一无所有了,你不能让我再失去儿子!”大军歇斯底里地叫道。

“我是你妈,我还能做对不起你的事情吗?”向阳试着去安慰大军。

“你已经对不起我了!”大军激动地站起身来,然后把双手伸到狱警面前,“报告,我要回监。”

 狱警重新给大军戴上手铐,然后推开通向牢房的小门。

“大军,你可以恨我怨我,可是你不能拿小兵的前途赌气呀!”向阳扑到窗户上,对着即将消失在门后的大军哭喊道。

就在小门关上的那一刻,大军的眼睛里闪动出一丝犹豫不定的泪光。

一直麻木地坐在向阳旁边的母亲,此刻也跟着向阳使劲砸着玻璃窗,结果两个人很快就被狱警驱除门外。

在监狱外面,积雪仍然覆盖着一片荒原。等在外面的出租司机,对着失魂落魄的向阳说:“去火车站?”

向阳将母亲安放在后座上,然后坐到副驾驶座位上,从衣服兜里掏出一张纸条递给司机说:“小老弟,我再多给你两百块钱,你把我们送到这个地址行不?”

司机年龄不大,看过地址说:“去这么远的路,汽油费也得这个价呀。”     

向阳又从兜里掏出一百五十元钱,交给司机说:“就算你帮阿姨啦。等你到省城,阿姨请你吃饭。”

年轻的司机很无奈,看到向阳的母亲已经在后座上呼呼大睡,他只好启动了汽车说:“好吧。这荒原百里的,我不送你们,你们到哪儿找车呀!”

“谢谢啦。你等等,我要坐到后面去。”向阳从副驾驶坐到后座上,将母亲低垂的头靠在自己的肩旁上,这才对司机说,“走吧。”

出租车的轮胎在空旷的原野上,将积雪压出两道时弯时直的曲线,渐行渐远。

 

 3

在美国的大街小巷里,向红在黄昏中缓慢地开着车,并不时地将头探出车窗外寻找着小兵。汽车停在两边都是酒吧和餐馆的市中心街道旁,坐在驾驶座上的向红借着五颜六色的霓虹灯光,不停地给小兵打着电话。显然,她一次又一次地陷在绝望之中,最后只好对着手机留言说:“小兵,小姨奶对不住你,让你受委屈了。你信我一次,这样的日子不会太久,等你上学的事情落实了,小姨奶就离开那个老东西。我现在在外面找你,听到留言跟我联系。”

向红知道,在洛杉矶市区寻找一个人,无疑是大海里捞针。绝望中她发现自己的车就停在离她打过几天工的按摩院旁。她想这可能是天意,让她再去找按摩院的老板Candy谈谈,看看能不能让她回去工作。因为这次与迈克吵架,她知道收养小兵的费用必须靠自己解决。

她将车停到按摩院旁的停车场上。

“伊拉贝莎?你怎么来了?拿到按摩执照了?”女老板先是亲热地给向红一个拥抱,然后又眉头微皱地说,“你脸色可不太好嗳。”

“我身体没事,只是我真的需要一份工作……”向红神情落魄地说道。

“有话我们到外面说。”女老板边说边把向红带到门外,“这两天移民局的人轮班突袭检查,我把手续不全的人都打发走了。虽然你有合法身份,但是你没有按摩许可,如果被撞上了,我的店就保不住了。你赶快走吧,等你有了按摩执照再来找我。快走吧,别在这儿转悠,免得引起警察的注意。拜托了,啊。”

 女老板说完就回按摩院了,留下向红一个人呆立在大门外面。

“啊——” 沉默片刻的向红,不顾一切地怒吼了一声,将压抑许久的情绪宣泄出来。也许不是周末,工薪阶层正在家里吃晚饭,游人也被旅游大巴带离了市区,这个白天游人如织的商业中心,此刻行人寥寥无几。过往行人对向红的一声怒吼,见怪不怪地报以同情的一笑,一走了之;也有人紧张地绕开她,唯恐躲之不及;只有躺在不远处一个角落里的流浪汉,从垫在水泥地上的纸合板上抬起身子,盯视着她没有离开的意思。当向红注意到流浪汉注视她的时候,蓬头垢面的流浪汉正朝她不紧不慢地走来。

恐惧替代了焦虑,向红急忙朝自己停车的地方快步走去。她听到身后的脚步,但是她不敢回头。快到自己的车门前,她猛地回身想吓住跟踪的人,然后出其不意地打开车门就走……然而,她发现跟在她身后的是哈桑。

“Are you OK?(你没事吧?)”哈桑的声音很轻柔,却很清晰。     

向红一时语塞,身子瘫软地靠在了车门旁。这时手机响了。向红见是小兵的电话,急忙接听:“小兵,你在哪儿,还好吗?”

“小姨奶,别为我担心,我已经回家了。”小兵好像是捂着手机说话,声音有些若即若离。

“你这孩子,都快把我给吓死了。”向红喜极而泣。

“我要是不离开家,迈克还不把我拍的照片搜走?现在不怕了,我已经存到电脑里了,也微信给了你一份。”小兵的声音里充满了沾沾自喜,声音也逐渐大了起来。

“迈克在家吗?他有没有为难你?”向红迫不及待地问道。

“他把那瓶威士忌都喝了,睡着啦!”小兵再度放低了声音,语气却充满了欢乐。

“你刚才也该给我个电话呀,我留了那么多言,到处找你,都快急死了。”向红这才想起埋怨小兵。

“我的手机没电了!这不,一回家就给你电话了嘛。”小兵不以为然地解释道。。

“你把房门锁上,我还有一会儿才能到家,有事给我电话。”向红叮咛着。

“知道了。”小兵把电话撂下。

关上手机,向红已经忘记哈桑的存在。她迫不及待地打开了微信,查看小兵发给她的三张照片:第一张是迈克抓住她双臂的照片,她一脸恐怖地望着他;第二张是地上摔碎的盘子和几只狼狈不堪的大虾;第三张是向红和迈克撕扯在一起,迈克的脸上青筋暴跳怒视着向红。还有一小段向红对愤怒的迈克说道“You hurt me. You hurt me. I am your wife, why you hate me?”的视频。

“Your husband?(你丈夫?)” 哈桑指着照片说道。

向红吓了一跳,扭头一看是哈桑,这才想起他的存在。孤独和感动使她瞬间泪崩,对着哈桑一个劲地点头。夜色中的哈桑不容置疑地将泪眼婆娑的向红拥进怀里。向红也没有挣扎,任由哈桑搂住自己。他们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车门外,相拥在星光下。

 

4

中国。夕阳西下。向阳乘坐的出租车开进了原兵团师部所在的小镇。

小镇当年的建筑似乎都在。镇上虽然多了几条水泥路,但是当年那条主要的水泥路依然是最宽最长的一条。向阳让出租司机顺着这条水泥路一直开,她发现四十多年前的旧建筑还在,只是竖在原师部红砖楼前的巨大雕塑已经没了,只剩下两个台阶的底座。她在这些旧建筑群中认出演出队住过的俱乐部,她像未谙世事的少女一般,手舞足蹈地让司机停下车,然后跳下车朝俱乐部的大门跑去。跑到近处才看到,当年颇为醒目的四扇大门,如今被两把生了锈的铁锁横在中间。大门上斑驳的油漆和厚厚的灰尘,毫不留情地彰显出一段历史的结束。

小镇上这座唯一由苏联专家修建的欧式建筑,经过五十年代中苏友好关系的援建,六、七十年代关系破裂后的反修防修,以及21世纪中俄的再度和好。几度春秋,如今在积雪刚刚融化的季节里,通往俱乐部大门石阶的残垣断壁中,参差不齐的蒿草在夕阳的余晖中,为这个被遗忘的角落平添了一丝的悲凉。

四十年啦!向阳叹了口气,重新上车对司机说:“往前开。”

出租车沿着水泥路缓慢地行驶着。向阳不时地把头伸向车窗外,辨识着一座座像兵营一般坐落在大道两旁的红砖楼房。可能是晚饭时间,街道上几乎见不到行人,让向阳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当年这里多热闹啊!有身穿军装的首长们和意气风发的少男少女们,有自己编织起来的少女梦和梦醒时分的伤痛。

往日的喜怒哀乐对于向阳来说,已经随着岁月磨砺变得模糊不清,此刻她最大的感慨是:当年能够行走在这条路上、住进这些红砖楼里的“知
青”,就是生活在“北大荒”的天堂里啊!

“就是这儿!”向阳指点着司机将车停在了一栋四层红砖楼的门前。

付了车钱,向阳搀着母亲朝红砖楼走去。

红砖楼的大门已经年久失修,两扇门错开不能对合。一副红色的春节对联,被风雪剥蚀得几近白色,尽管它们被出入这里的人忽略,却顽强地贴着破损的门框,把那七扭八歪的字留在了雪雨中:贺佳节四季平安,祝千家万事如意。横批是“喜迎新春”

向阳没有忽略这幅对联,而是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了一遍之后,才搀着母亲走进昏暗的走廊。尽管光线暗淡,但是过了几秒钟,向阳仍然可以看到楼道里油漆过的墙皮已经一片一片地剥落,木质的楼梯扶手不仅油漆斑驳,而且有多处木板丢失,整体松动。

脚踏破损得如锯齿般的大理石楼梯拾阶而上,这个让向阳思念了四十年的“豪华公寓”,如海市蜃楼般地化为乌有。

她至今都记得自己第一天搬到这里的感觉:一步登天!那时能够住到师部大楼里的人不是师级就是团级,住在这里的男女老少都被镇子上的人羡慕和崇拜。尽管向红住进来时兵团已经改为农管局,但是正是因为一些军人调回军区,余科长才得到了一套住房。

可是,如今——

向阳敲开了一扇同样随着岁月的流逝而老旧的木门。门开了,一位骨瘦如柴的男人颤颤巍巍地站在门里。

“你找谁?”老人虚弱地对着门外的向阳问道。

“我找余科长,余先锋。”向阳的目光越过老人朝屋里张望。

“你是向阳?”老人的眼睛明亮起来。

“你是——。”向阳狐疑地看着老人。

“余先锋。”老人很吃力地说出这三个字。

向阳惊讶地张口结舌不知说什么是好。老人的目光黯淡下去。

“你来干什么?”老人的语气和表情都恢复到原有的冷淡。

“先让我们娘俩进屋吧,我妈都跟我折腾了一路。家里有热水吧?”向阳把身后的母亲搀到门前,说着就推门走了进去。

当年的余科长显然已经病入膏肓,但是神智灵敏,赶紧退到门边儿给母女俩让路。

这栋楼是上世纪五十年代中苏友好时代盖的,七十年代翻修过。两屋一厨,没有客厅,卫生间也只有蹲式厕所,没有浴缸。当然从房子的墙壁看,向阳离开后,屋子还是简单地装修过。当年上半截是白色,下半截是萃绿色的墙壁,如今已粉刷成鹅黄色;年复一年融化的积雪,使屋顶和靠窗的墙壁又从鹅黄色变成了灰白色。

向阳面对往昔的家顾不上感慨,赶紧把母亲搀扶进靠房门的那间屋子。走到门口她犹豫了一下,因为里面堆满了没有拆包的纸盒箱子。她把母亲安顿在一个纸盒箱子上坐下,然后帮母亲摘下毛围巾,脱下羽绒服……

这时,余科长颤巍巍地将一杯热水递了过来。

“先让她上个厕所,要不然她尿到裤子上都没衣服换。厕所还在那儿吧?”向阳指着一个角落说道。余科长点了点头。

向阳连拖带拽地将母亲领到厕所前,折腾了好一阵子,娘俩才从厕所里出来。

原本就胖的向阳,此刻已是满头大汗。她把母亲再度安顿坐好,这才抽出空来脱掉自己身上的大衣。

“我也得上个厕所。这一路快三个小时还没上过厕所呢。”说着,她再度走进那个她熟悉的角落。

关上厕所门,向阳才打量起这狭小的空间与她离开时没有太多的不同——仍然是小如鸽笼和蹲式便池,唯一不同的是,便池上方安装了一个淋浴喷头。

向阳好奇地试了几个姿势,最后的结论是:冲澡的时候一定要两条腿像上厕所时一样叉开,并且不能来回转身,要不然一不小心,脚就会陷入便池里……

“余科长不会在洗澡的时候,干脆把一只脚就踩在便池里吧?”想到这儿,向阳心里一紧,眼泪险些流了出来。

向阳走出厕所,尽量控制住自己的感情,对余科长说:“大军怎么这么不孝,这么多年还让你住在这种地方?”

余科长有些站不稳,向阳急忙上前扶他进了另一个房间躺下。她给余科长倒了一杯热水放到床头柜上,无意中瞥见床头镜框里有一张她和余科长结婚时拍的两寸黑白照片,夹在大军和小兵从小到大的照片中间。

“你还留着呢?”向阳的眼睛再度湿润,指着镜框说。

“那边的房子被查封时,什么都不让带,我就只拿出了这个镜框。”余科长没有回头去看,但是他好像明白向阳在说什么,声音平淡地答道。

向阳泪眼婆娑地打量了一下房间:床、柜、桌椅、沙发一样不少,但是明显看得出是九十年代的样式,明显落后于时代。

“来的时候,我看到镇子上跟四十年前没啥两样。路过演出队大楼,感觉那里也是破烂不堪。”向阳尽量掩饰着自己的情绪,换了一个话题。

“管局的办公楼和家属楼十年前就搬到泊湖镇去了。有空儿你应该去看看,那里的办公楼不比你们省城的差。演出队在你返城后就解散了。不过管局在泊湖镇修建的多功能活动中心,比你们城里的五星级宾馆还气派。管局还绕湖盖了十几栋住宅楼呐!”余科长越说越有劲头,精神也好了许多。

“那你咋还住在这儿呢?”向阳忍不住地问道。

“唉,一言难尽呢!大军犯事前负责基建,有人告他违反招标规定,纵容下属帮关系人承揽工程,扰乱市场的公平竞争,说他接受贿赂986万元。为了减少刑期,我把他给我买的房子连同他自己的房产都卖了,把钱还上后才减刑到五年。要不然……唉!”

“那你也不该住在这儿呀!这里没医院,没熟人,出点儿事儿咋整?”

向红的眼圈又红了。

“在这儿好。没人认识我,不用听那些闲言碎语。幸好啊,我还留着这套房子,要不然,老了老了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了。”余科长自嘲般地说道。

“咱们离婚后,你就没再找一个?”向红忍不住地问了一句。

“找过。找一个,大军撵走一个。农管局就这么大点的地方,谁都知道我有个儿子容不下后妈。所以呀,二十年前就没人跟我处对象了。”余科长苦笑着说。

“那小兵他妈知道大军犯事了吗?她去看过他吗?”向红长叹了一声,又问。

“唉,大军把人家也伤得够狠的了。从离婚就没让人家看过小兵,现在人家听到他进了监狱,高兴还来不及呢。”余科长也长叹了一声。

“现在你该明白我当时的心情了吧?”向阳无意中流露出嗔怪的语气。

“唉,一报还一报啊。”余科长知道向阳指的是他当年不让向阳看大军的事情。

“这就是佛祖说的因果报应啊。说起来还是我对不起你们父子俩啊!这么说吧,这因是咱自个种下的,这果咱就得受着。小兵的事情你还是好好想想。现在他爸在监狱里管不了他,他妈又不管他;你呢,病到这种程度也没有能力去管他……你说,我这个做奶奶的能害自己的孙子吗?”向阳苦口婆心地说道。

“人啊,到了我这个份儿上也该想通了。四十多年,兜兜转转地,我们又在这间屋子里了。好吧,我不反对向红收养小兵的事情啦。”余科长沉思了片刻,毅然决然地表示了态度。

“其实,收养小兵就是个程序。在中国他还是咱俩的孙子!可是,我今天去大军那儿,他根本就听不进去。”向阳继续说道。

“你没跟他说我得了肺癌吧?”余科长紧张地问向阳。

“哪有时间啊!我刚一提小兵的事情他就跟我急了,还没等我说完话,就让狱警把他带走了……”

 “大军这孩子一定有反骨,从小就不省心。过两天我打电话劝劝他。”

“向红说这事不能再拖了,小兵到了十六岁就办不成了。”

余科长听向阳这么一说,心里一急,捂着胸口便咳嗽不止,进而呼吸困难,面部痛苦不堪。向阳吓得不知所措,赶紧去倒了一杯热水。

“麻烦你,给我拿片药。”余科长用颤抖的手指了指床头柜的抽屉。

“在哪儿?”向红打开抽屉,看到用红笔在瓶盖上画着不同图案的药瓶。

“五角星的。两粒。”余科长的额头渗出豆大的汗珠。

向阳急忙从瓶盖上画着五角星的药瓶里拿出两粒药,然后托起余科长的头,把药放到他的嘴里,再将杯子里的温水送到他的嘴边。

“谢谢!”余科长终于舒缓过来,有些不好意思地从向阳的怀里移开了头。

“妈呀!”向阳这才想起母亲还在另一间屋子里。她急忙跑到隔壁房间,发现坐在纸盒箱子上的母亲,手里攥着那幅版画,已经靠在墙壁睡着了。

向阳给母亲盖上大衣,重新回到余科长的房间:“你告诉我一句实话,你的病情到底咋样啊?”

“医生说还能撑个半年吧。”余科长气喘吁吁地说道。

“医生的话也不能全信。我认识一个人,医生说他只能活三个月,结果人家该吃就吃,该喝就喝,到现在都好好的。”向阳忍住悲痛地安慰着。

“我是军人出身,不怕死!可是现在大军在监狱里,小兵在国外,我是死不瞑目啊!”余科长说着已是老泪纵横。

向阳再也无法忍住眼泪,一下子扑到床前,握住余科长瘦骨嶙峋的手
说:“是我对不起你和大军啊!老天要是惩罚,就惩罚我吧!是我为了‘返城’丢下了你们爷俩,我好后悔呀!”

“我是唯物主义者,这肺癌跟你‘返城’没有关系。”余科长安慰着向阳。

“咋没关系呢?这么多年,是你一个人把大军带大,你就是累的呀!”向阳哭得泣不成声。

“唉,可是我没把大军带好啊!”余科长的情绪也彻底地崩溃,再度老泪纵横。

向阳突然站起身来,开始把抽屉里的药放到自己的手袋里。

“你这是——”余科长惊讶地看着向阳。

“走,跟我进省城。我那儿地方不大,但是看病方便。这样我也可以同时照顾你和我妈!”向阳继续归拢着余科长的生活必需品。

“那成什么话。我们没名没份地,我住在你那里算是怎么回事。”余科长有气无力地说着。

“人在做,天在看。我们都活到这个岁数了,还在乎别人咋想吗?天快黑了,你这儿也没个住的地方,我先到镇上找个地方住下来,明天一早我叫个滴滴,把咱们直接开到省城。”向阳把卖肉时的干练展现出来。

“过去的招待所还在,现在私有化了,叫星星宾馆。条件肯定没法跟管局现在的酒店比,可是镇上就这么一家。你去看看吧。”余科长略微振作了一些说道。

“好。我妈在那屋睡着呢,你帮我听着点动静,我办完手续就回来接她。”向阳把大衣穿上就往门口走。

“我这儿有钱。”余科长要开抽屉拿钱。

“这话说得,好像我向阳连住旅店的钱都没有了。放心吧,我马上就回来。”向阳风风火火地离开了余科长的家门。

躺在床上的余科长百味杂陈,一颗泪珠缓缓地从眼角上滑过黑黄枯瘦的脸颊。

 

 5

在美国的监狱里,薛大鹏住在上下铺四个人的牢房里。尽管窗外已是繁星点点,犯人都已经上床入睡,但是房间里的节能灯还在雪亮地照射着不大的空间。

住在上铺的薛大鹏见其他床位鼾声四起,便把头蒙到了被子里,把事先藏在枕套里的花生米小心翼翼地放进嘴里,然后慢慢地、悄悄地咀嚼着。

在监狱里,食物的单调使犯人对“零食”格外敏感。特别是“霸道”的犯人,只要他们知道谁的家属送了“零食”,他们就会迫使这个人送一部分给他们。

薛大鹏知道自己的下铺就是越南帮会的小头目,个头不大,但是机智凶狠,连膀大腰圆的黑人Tom都得防着他点儿。而他,更是小心谨慎,在牢房里不说话、不惹事,恨不得像穿了隐身衣一样地消失在别人的视线里;加上两三个月除了律师之外没人探监,所以牢房里的人渐渐地也就当他不存在了。

此刻,躲在被窝里吃着花生米的薛大鹏,嘴里嚼一下,就停下来听听被子外面的动静。循环往复了几次之后,他终于确定所有的人都已睡熟,这才放心地在被窝里享受着每一粒花生带给他的心灵满足。

他的思绪被花生的芳香引领着,穿过日月星辰和万水千山,回到了四十年前“北大荒”的小火炉旁。

那个小火炉是李沙广播室冬天取暖用的,不大,生铁铸造,炉盘后方有一个连接炉筒子的圆口,圆口处连接着生了锈的洋铁皮做的炉筒子,快要竖到房顶的炉筒子朝窗户的方向拐个弯,穿过玻璃伸向窗外……炉筒子散发的热气是房间唯一取暖的途径。

广播室的火炉一年能用上大半年。有一段时间薛大鹏和李沙在广播室里复习高考,他们发现把土豆或者花生放在炉盖上,温度不高不低,土豆会外焦里嫩,花生会香味扑鼻。

秋天赶集的时候,李沙常常会买来一大袋子带壳的花生,每次晚上学习,他们都把花生放在炉盖上,用煤将炉火调到不大不小的温度,学习完了,花生也烤熟了。

通常薛大鹏是不会在广播室里品尝烤好的花生,因为他不能在那里久留,免得被人发现惹是生非。他总是在学习完之后,带着一包用旧报纸包着的花生,一边从厂区朝宿舍走,一边就着夜色剥掉花生壳,一粒一粒地将花生米放进嘴里,一路吃着也就到了宿舍。

那时真好!只是太短暂了!薛大鹏在被窝里长叹了两声,懊恼的心情又渐渐袭上心头。

当李沙告诉他厂领导怀疑他俩儿在谈恋爱,她又不能解释说是为了高考在一起复习,所以为了保住广播员的工作,李沙决定放弃高考,不再邀请薛大鹏到广播室学习了。

也就是从那时起,薛大鹏觉得从厂区到宿舍很远,很无聊。他感觉心里有千言万语要对李沙说,可是每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说什么呢?李沙是近千人工厂的佼佼者,自己是水泥车间的小工人。既然李沙为了保住工作都放弃了高考,他还有什么能力和资格向她表达爱意呢?

“原来我的初恋给了花生啦!”薛大鹏在被窝里会心地一笑。

被子被掀开了。薛大鹏的眼前一片刺眼的白光。他睁不开眼睛,只听到带着亚洲口音的英语在耳边低声吼道:“Give to me!(给我)”

薛大鹏勉强睁开了眼睛,看到站在自己床头的男人正是那个越南人。他吃惊地坐了起来,并且下意识地将手里的花生米攥得紧紧的。

越南人没再理他,伸手去拿薛大鹏的枕头。

薛大鹏用一只手去夺枕头,却被越南人一掌推到墙上,使他的头重重地磕在了床头上。

越南人把薛大鹏的枕头拿到自己的床上使劲地抖落,藏在枕套里的花生仁便滚落在他的床单上。他把枕头扔回到上铺,自己将床上的花生仁归拢到一起,放在枕头下面,自己躺到床上一粒一粒地享受起来。

薛大鹏气愤地想跳下床拼命,但是那个从福建来的偷渡客在对面的上铺向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别干傻事。薛大鹏这才忍住气把枕头放到原处躺下。

下铺传来咀嚼花生米的声音。薛大鹏痛苦地用手捂着耳朵,但是咀嚼声仍然从指缝溜进他的耳膜,刺激着他的神经,使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眠,重新体会到三十七年前的那个夜晚,他也是这样痛苦得不能入睡。

那天,还在医学院读书的他,拿着自己写给李沙的情诗,兴冲冲地去李沙学习的师范学院找她。可是出乎他的意料,李沙不仅没有被他的诗句感动,反而用文学理论和写作技巧的学术语言,给他提出了一大堆的修改意见……在回来的路上他就发誓,自己再也不能自寻其辱,要彻底地与北大荒的情缘告别!

如果,如果我当时告诉李沙那首诗是我写给她的,是不是结果就不一样了呢?

想到这里,薛大鹏猛然地跳下床,勇敢地从越南人的床头将剩余的花生米攥在手中。

越南人一愣,但是看到薛大鹏眼里喷出拼命的怒火时,觉得好笑,挥了挥手说:“All yours.(都是你的。)”

薛大鹏也愣了一下,转身爬上了上铺。那个也住上铺的福建人,悄悄地向薛大鹏竖起了大拇指。

薛大鹏将几粒花生米再度放到枕套里,微笑着闭上了眼睛。

 

 6 

夜已深。在自家卧房幽暗的灯光里,汉斯在床上抚摸着李沙,李沙却下意识地推开了汉斯的手:“我在想,薛大鹏的案子……”

“Honey, I have enough of Dr.Xue. Can we have our life back?(亲爱的,别再跟我谈薛博士的事情了,我们能不能回归正常的生活?”汉斯的声音明显流露出些许的不快。

“I am thinking that we might help him to get out of jail first.(我在想我们是否应该先保释他出狱?)”李沙依然坚持着把话说完。

“I hope you are not making a joke. Why we do that?(我希望你不是在开玩笑。为什么我们要那么做?)” 汉斯将不解的目光盯在李沙的脸上。

“Never mind.(算了吧。)” 李沙把目光从汉斯的对视中移开。

“Please look at me. Are you sure that you and Dr.Xue have no relationship to each other?(看着我。你确定你和薛博士之间没有关系吗?)”汉斯将李沙的头捧向自己问道。

“Of course we have relationship together. We know each other since we were kids.(我们当然有关系。我们从童年时就认识了。)”李沙被汉斯认真的表情逗乐了。

“You know I love you right?(你知道我爱你,对吗?)”汉斯依然执拗地盯着李沙。

“I love you too. Honey,我知道让你理解我和他的经历很难。今天我实在太累了,睡吧。”李沙吻了一下汉斯,随手把自己身边的床头灯关上。

汉斯沉思了一下,把自己床边的灯也关上了。

李沙背对着汉斯,在黑暗中瞪着眼睛想着心事。

她眼前闪动着自己六岁时最后一次到薛大鹏家拜年要糖时,与自己同龄的薛大鹏把几颗五颜六色的“金纸”糖放到他妈妈的手中,然后将胖乎乎的小脸靠在他妈妈的身旁,忽闪着黝黑的大眼睛看着李沙从他母亲的手里接过“金纸”糖。又过了两年,李沙在校园里看到上小学一年级的薛大鹏被几个男孩子堵在墙角,搜出他兜里的午饭“窝窝头”,再将窝窝头摔在地上,又用脚将原本已经摔碎的玉米面的“窝窝头”踩个粉碎,然后欢呼雀跃地跑走,留下孤独无助的薛大鹏木讷地站在墙角不知所措。再后来,再后来就是她和薛大鹏在“北大荒”一起搬水泥袋子和烤花生的情景,以及身穿狱服绝望中的薛大鹏……

大鹏啊,大鹏,命运不该这样对待你啊!一滴眼泪顺着李沙的脸颊流进枕头。

翻来覆去都睡不着的李沙索性起身,蹑手蹑脚地走出卧室,朝楼下的书房走去。

 

7

在汉斯的办公桌上,李沙找到了薛大鹏的文件夹。她刚想打开,汉斯出现在书房门口。

“What are you doing?(你在做什么?)”汉斯惊奇地问道。

“I have a good idea。(我有一个好主意。)我把薛大鹏的真相写出来,刊登到中文报纸上,然后通过微信转发给华人圈。这样你跟原告谈判,撤诉的可能性就更大了。”李沙兴致勃勃地解释道。

“没经过我的授权,你不能看我客户的资料。你不是律师,你不能直接参与这个案子。任何人做错了事情,都要付出代价的。虽然我会说服原告撤诉,但是不代表Dr.薛是正确的。”汉斯反驳道。

“你说的对。I let you deal with this case on your own.(我不应该直接插手这个案子。)”李沙思考了片刻,认同了汉斯的观点。

“对不起,Honey,对于Dr.薛的案子,我是容易冲动。”汉斯握住李沙的手,语气缓和了许多。

“I love you, honey.(我爱你,亲爱的。) 我真的很感激你为我做的一切。”李沙温柔地说着,并把汉斯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

“You are cold. Let’s go to bed.(你很冷,上床去吧。)”汉斯牵着李沙的手,两个人朝楼上卧室走去。 

(待续)  

李岘长篇小说《微时代VS青春祭》连载13

囧情

1

躺在床上的李沙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白天上课、下午见系主任、晚上接到薛大鹏的求助电话、回家后又要说服汉斯做薛大鹏的律师......自己原本回家已经是饥肠辘辘,现在却因情绪急躁搞砸了和汉斯的晚餐!

汉斯做错了什么?他做了晚饭,烤了牛扒,是自己的心情不好不想吃!他不同意做薛大鹏的律师有错吗?自己明明知道他不接刑事案件,是自己早就意料到会是这种结果,却还要跟他大发雷霆!你还期望他来向你道歉吗?不可能!

李沙对汉斯一向坚持原则的个性既爱又恨。她喜欢汉斯的正直和诚实,但有时候又受不了他的理性坚持;甚至觉得他的情商很低,只要她一生气,他就会不知所措,并且解决的方式就是置之不理,任由她的怨气自消自灭。

她的胃部灸痛了一下。她知道,再赌气也别指望汉斯上楼叫她吃饭。为了不使胃炎复发,她无可奈何地下床穿上了睡衣,带着心中无法排解的怨气,走出卧房,下楼找东西填饱肚子。

厨房里一片漆黑,客厅里也没有汉斯的身影。她觉得奇怪,以为汉斯开车出门了,可是推开车库的房门,汉斯的车仍然停在那里。

“奇怪,人呢?”返身回房,李沙发现书房里的灯亮着。

虽然书房门是关着的,但是里面传来文件柜的开合声音。

李沙好奇地推开房门,只见汉斯的写字台有些凌乱,上面堆满了从书架上取下来的法学大典和一摞文件袋。

“I have spoken with Dr. Xue’s attorney and he will give me all the documents of the case. (我跟薛博士的律师联络过了,他会把全部的材料给我。”汉斯头也没抬地说道。

“What?”李沙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惊呆了。

“我同意接这个案子。”汉斯抬起头来,一字一句地说道。

“Really? 啊,Thank you,Honey。(真的?谢谢你,亲爱的。)” 李沙激动地扑到汉斯的怀里。

“不过,我需要Dr.Xue的授权,越快越好。如果他没有自己的辩护律师,政府会很快委派律师。那时事情会更加麻烦。”汉斯依然一脸严肃。

“可是,我不知道怎么联络到他呀?”李沙有些为难了。

“Attorney 史密斯说,原告公司在圣地亚哥注册,所以他现在被关在当地的监狱。我对他原来的律师说,如果从现在起由我主办这个案子,他只需要把已经收集到的证据给我,等案子赢了之后,我可以与他平分Dr.Xue付的律师费。当然,如果输了,我也没有办法。”汉斯像是在法庭上一般振振有词。

“啊,Honey, you are amazing.(你太棒了)” 李沙高兴地亲吻了汉斯一下。

“没有那么容易,从今天晚上我就要当学生了,重新学习刑事法,因为他的这个案子FBI经手过,不是一般的民事案件。我已经请Attorney 史密斯预约见面的时间,Dr.Xue要在政府委派律师之前与我签约。”汉斯终于不露声色地笑了。

“我也可以帮你呀。有什么要翻译的资料给我。”李沙依偎到汉斯的怀里。

“你的工作是先吃晚饭,我的工作是先读书后出庭。这些书是我在Law School(法学院)读书时的教材,很多年不做刑事案件,就没有再看它们。” 汉斯搂着李沙的肩膀,把她送出书房,然后再走回书房。

“Honey, I love you.”李沙在他关上书房门的那一瞬间,大声地说了一句。

“I love you too.”汉斯在门里也回了一句。

李沙在门外停留了几秒钟,若有所思地离开了书房门:是的,汉斯是爱自己的,可是自己却给他出了难题。自己告诉过汉斯有关薛大鹏的一切,包括他对自己的追求。没想到茶余饭后的笑谈,竟使今天的处境有些难堪。

她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把通往厨房的吸顶灯纷纷打开。似乎只有灯火通明的家,才能让她在混乱的思维中解脱出来。

 

 2

家,这个可以让所有人心安的地方,却让向红越来越为之不安。

难道自己天生与家无缘吗?十七岁下乡离开了家,从此就天南海北地漂泊——在香港,寄居在前夫父母的蜗居里,好不容易有能力租了一间属于自己的公寓,家就散了;到深圳,寄住在父亲的豪宅里,被同龄的后母视为眼中钉;离开后,用父亲给她买房子的钱开了一家时装店,可是自己创建的品牌抵挡不住中国人喜欢外国名牌的潮流,苟延残喘了几年,还是以关门倒闭结束;靠父亲的接济已经跟不上日益上涨的房价,她只能租住公寓;与迈克结婚,以为从此告别了过去的经济窘困,成为豪宅里的女主人安度晚年……谁曾想,这栋有游泳池和三个车库的房子竟容不下她,她连一个佣人都不如!

佣人还可以休假、拿工资,可是自己每天不仅要做饭、收拾房子,而且还要伺候迈克这样的酒鬼,看着他的脸色度日。不,自己连妓女都不如,妓女至少还能得到几个钱吧?可是自己得到了什么?充其量是另一种方式的寄人篱下!

向红的车在自家的车库外面已经停留多时,但是她仍坐在驾驶座上没动。看着夜色中的灯光把环绕在房屋周围的棕榈树照射的光斑陆离,才长叹了一声,打开车房的自动开关,把车开了进去。

向红走下车,悄悄地推开通往车库的房门。门里一片漆黑,只有墙壁下端镶嵌的地灯在幽幽地放射出几道似有似无的灯光。

屋里十分安静,除了迈克的呼噜声时远时近,几乎就没有任何声息。

紧绷着的神经松弛了下来。向红垫着脚走进客厅,当她穿过与厨房连接在一起的起居室时,鞋子踩到了一块玻璃碎片,她下意识地“哎呦”了一声,又赶紧用手把嘴堵住。迈克并没有醒,仍在高一声低一声地打着呼噜。

向红打开手机上的灯,发现满地都是被摔坏的盘子和酒杯。她小心翼翼地走到电灯开关处,打开部分吸顶灯,这才看见迈克歪倒在沙发上睡着,地上除了摔碎的杯盘,还有奶酪和坚果之类的食物。她赶紧拿来扫把收拾残局。

收拾完房间,向红试着叫醒迈克,可是迈克嘟哝了一声又睡着了。向红费了很大的力气把迈克的双腿放到长沙发上,然后把一个毯子盖在了迈克的身上。

向红这时才感觉到自己的疲惫。她把楼下的灯关上,然后朝楼上的卧房走去。

 

来到二楼,向红见小兵的门缝里透着灯光,就上前轻轻地敲了一下房门。屋里很静,没人应声。向红推开房门,看到带着耳机的小兵正背对着她在电脑上玩着游戏。

原本一脸倦容的向红立刻被愤怒包围,冲进房间二话不说地就把电源线拔掉。

“What are you doing?(你干什么?)”小兵一惊,摘掉耳机恼怒地问道。

“说中文!”向红一脸揾怒。

“跟你可不就得说中文嘛!”小兵揶揄道。

“你——”向红气愤地一时语塞。

“我怎么了?我赢了这一关就可以买一套装备!这下好了,我的茱丽叶钻石和婚纱都没了。你赔!”小兵比向红更加恼火。

“谁是茱丽叶?为什么要买婚纱?”向红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Doesn’t matter!我要重新请朱丽叶回来,就必须要有钱买婚纱!”小兵一边叫着一边将电源线接上。

“你是说游戏里的朱丽叶,对吗?”向红试探地问道。

“这不是游戏。就像我是罗密欧,她是朱丽叶,我们都是真实的人。你看——”小兵将重新启动的电脑打开到游戏上,对着话筒说,“朱丽叶,对不起,我让你失望了。”

向红目瞪口呆地看到电脑上的卡通人物真的根据小兵的嘴型和说话的动作出现在画面上,好像真人一样。

“看看,朱丽叶不理我了。给我钱,现在我只能去买一套装备了。”小兵霸气地把手伸到向红的面前。

“钱钱钱,你就知道钱。你知不知道……”向红气愤极了,但是她仍然克制着自己,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

“你要说什么?别告诉我说,现在我花的钱是你的!”小兵再次揶揄道。

“我想说,你知不知道钱来的不容易?谁的钱都来得不容易呀!”向红语气缓和了许多。

“小姨奶,我知道你缺钱,我不会真向你要钱的。”小兵站起来搂住向红的脖子说,“可是,赚钱有道。迈克有那么多的钱你不要,偏偏要到外面去赚那么几个辛苦钱。”

“我要,他也得给呀!”向红的气也消了,点了一下小兵的鼻子。

“闹啊!要是我,我就给他闹个天翻地覆,看他给不给!”小兵做了个鬼脸儿,也点了一下向红的鼻子!

“你就让小姨奶省点儿心吧。”向红疼爱地拍了拍小兵的脸蛋,指着电脑说,“别睡太晚,明天你还要上学呢。”

“放心吧,这个语言学校的课程比我在私立高中读的容易多了。小姨奶,你也累了,赶快去睡觉吧。”小兵给向红一个拥抱,然后把她推出自己的卧房,又做了个鬼脸儿把房门关上。

“这小家伙,真拿他没有办法。”向红微笑着朝自己的卧室走去。

 

4

疲惫的向红简单地洗漱了一下就躺倒在双人床上。她刚想闭眼睡觉,却想起什么事来,蹑手蹑脚地走到楼下,打开通往车库的门,从自己的车里拿出那副哈桑送给她的油画。她试图在车房里寻找一处藏画的地方,可是转了一圈儿,觉得哪儿都不保险,就把画带回到卧室。在卧室里,她试过床头柜、床垫下,但是依然觉得不妥,最后决定把画藏在自己的衣帽间里。

再度回到床上的向红给向阳发了一条语音留言:姐,小兵爸的证明要抓紧办啊,下个礼拜我要带着所有的文件去见律师。

发完这条微信,她看到李沙给她的留言:向红,你跟你那位天津朋友说了吗?他有没有办法找到刘娜?情况紧急,请一定给我一个回话。我代大鹏先谢谢你啦!

向红沉思了片刻,把嘴唇一抿,快速地在手机上打出几个字:好的,有消息我会告诉你。

“出国久了,人都傻了。我就那么随便一说,她还真当回事了!”向红这么想着,把手机放到静音,关上床头灯,倒头就睡着了。

在黑暗的房间里,手机闪动一道亮光,然后像流星一般地消失在黑暗中:留言听到。我明天就去监狱见大军,火车票都买好了。我想当面谈容易说得明白。小兵告诉我说你在做家教,真是难为你了。都是姐拖累的你……等小兵有出息了,一定会好好报答你的。

夜,很静,向红没有看到姐姐向阳的留言,她已沉沉睡去。

 

 5

冬日里的淡淡晨雾,透过积雪消融的玻璃窗,与房间里的袅袅香烟交相辉映,静谧而又神秘。

向阳把点燃的三炷香放到香炉里,然后对着白色陶瓷的观音菩萨磕了三个响头:“菩萨,今天我去看儿子大军,请保佑我和母亲一路顺利,让大军明白我这是在帮助孙子小兵,没别的念想。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敬完香,向阳帮助木讷的母亲穿上了厚厚的羽绒服。

白发苍苍的母亲显出非常烦躁的情绪,向阳给她穿上大衣,她就把它甩掉。这样反复了几次,虚胖的向阳已是一脸的汗水。

“妈,听话。我带你去看你的大孙子!”向阳终于把母亲身上的羽绒服扣子扣好,带她走出了家门。

东北的三月虽然偶尔也会下场小雪,但是隆冬的积雪已经开始在淤泥里融化。新的雪花飘下来不久,也融进积雪的泥泞中。向阳搀扶着母亲,一边用手机要了一辆“滴滴”,一面安抚着乱动的母亲。

车来了,可是躁动的母亲就是不肯上车,一个劲儿地要往家走。

向阳突然明白,母亲手里是空着的!

“师傅,我忘了一样东西。麻烦你照看一下我妈,我马上就来。”向阳将母亲安置到车上后,关上车门就往家跑。

向阳的母亲见女儿跑了,也要下车,司机赶紧将车门锁上。

向阳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一边向司机道歉,一边将那副脏兮兮的版画放到母亲的手中。

母亲终于安静了下来,一如坐在自家沙发上的那种神态,用木讷的眼神盯着她年轻时的裸照,不声不响地坐在车里,仿佛她并不存在。

“老年痴呆症?”司机随意地问了一句。

“可不是咋地。愁人。”向阳随意地答道。

“这么冷的天带她到外面转悠啥?我有个邻居,他妈也是这个病。前年冬天走丢了,找回来都冻僵了。”司机的年龄与向阳不相上下,显然是一个喜欢聊天的司机。

“我出远门,家里没人看着,只能带着了。”向阳笑呵呵地说着。

“真不易啊。”司机却长叹了一声,启动了汽车。

 

 6

 三月的加州已是春光明媚。李沙拿着填好的评估表走在午后的校园里。

手机响了,李沙见是汉斯的电话,就放慢了脚步接听电话。

“Honey,我今天必须去见Dr.薛,因为法院已经安排了开庭的时间,我必须要有他的签名才能代表他调查案情。”

“你什么时候去?”

“半个小时以后。”

“我也去,可以吗?”

“I am not sure……”

“就算我坐车陪你了。我今天的课已经上完了,我到Dean的办公室交一份表格就可以去你的律师所。”

“好吧。我等你。”

“OK。I love you.”李沙在电话中给了汉斯一个亲吻,关掉手机,加快了脚步。

应该给薛大鹏带点儿什么吧?带点什么呢?买什么都来不及了。

李沙边走边想,一眼瞥见走廊里自助售货机里的小袋干果。

“一会儿从Dean的办公室出来,就从这里买些坚果带着吧。”这么想着,李沙已经推开了分院长的办公室。  

分院长是一位金发碧眼的中年女性,刚刚上任不久,并且是代理而非正式。不过李沙很喜欢她,觉得她和蔼可亲,并非像系主任那样盛气凌人。李沙知道自己有一个毛病,在社交中,自己的情绪总是被对方的语气或表情所影响——谈话的对象语气温柔,她比对方还要客气,感性的话也会脱口而出;如果对方的语气霸道,她会无所顾忌地反击,不顾恶果。也许是这个原因,她觉得到分院长的办公室比去系主任的办公室轻松。当然,分院长一般都是在里面的房间办公,接待员工的事情都是由坐在外面房间的秘书来处理。

李沙跟分院长的秘书很熟悉,因为女秘书Lisa在中国收养了一个女儿,经常向李沙了解中国的事情,所以见到李沙也会格外地热情。

“Hi Lisa,here is my evaluation form.(Lisa,这是我的评估表。)”  李沙推门走进分院长的办公室,将手里的表格交给了秘书。

“Actually I was going to deliver this letter to you for your signature.(其实我正想将这封信发给你签名。)” Lisa将一份文档交到李沙的手里。

 李沙接过一页纸的信看了一眼,发现信上注明南希将是她的评估人。 

“Normally I should pick up the candidate evaluator myself,right?(一般来说,我应该提供评估人的候选名单,对吗?)”李沙不解地向Lisa问道。

“Sorry。You might have to ask your Chair.(对不起,你可能要去问你的系主任。)” Lisa 看了一眼对面办公桌的人,没有多说什么,却对李沙挤了一下眼睛。

李沙不知道Lisa的表情是俏皮还是另有寓意,但是她觉得自己不应该在这个时候给分院长的秘书一种怯懦的印象,加上她不愿意和盛气凌人的系主任打交道,就从秘书的笔筒里拿出一只圆珠笔,在通知评估信上签了自己的名字。

由于她急着要去汉斯的律师所,顾不上Lisa神秘的眼神,匆匆离开了分院长的办公室,在自助售货机上买了十小包花生米和十小包核桃仁,然后匆忙地朝停车场走去。    

 

 7

郭燕刚刚在“月子中心”的合同上签完字。

“护照交给我们保存吧。”一位和郭燕年龄相仿的女人,操着闽南口音对正在打量房间的郭燕说道。

“护照也交给你们啊?”郭燕一边从腰包里拿出护照,一边嘱咐着,“可千万别整丢了,我靠它拿绿卡呢!”

“月子中心你来我走的,不安全。我有保险柜,放在我这里是不会丢的啦。”

女人接过护照,叫来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年轻女人说,“春霞,带你郭姨到各个房间转转,一会儿我买菜回来,再教她怎么伺候月子。”

“伺候月子,我会!”郭燕大着嗓门冲着开车远去的老板娘喊道。

“嘘,小声点儿,这里不能大声说话。”长相敦实的春霞像蚊子似地发出警告。

“哦,也是。”郭燕赶紧放低了声音,从兜里掏出手机递给了春霞,“帮我拍张照片,留个纪念!”

“里边有人,不能拍!老板娘说了,我们不能问这些孕妇的私事,不能拍他们的照片,这些都属于个人隐私。”长相有些土气的春霞一板一眼地说道。

“那就在屋外照一张!”郭燕说着,人已站在房子的大门外,竖起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摆出胜利者的姿势。

“好吧,就拍一张。”春霞无奈地举起了手机。

“哎,等等。怎么没有牌子呢?”郭燕在大门外转了一圈儿也没有看到任何牌子。

“什么牌子?”春霞有些不解。

“加州月子中心的牌子呀!”郭燕还在四处寻找。

“你到底照不照啊?一会儿老板娘就回来了。”春霞有些不耐烦了。

“好吧。多拍几张。”郭燕试着做了几个姿势,最后觉得还是两手叉腰舒服。

“我们赶快进去吧,老板娘最不喜欢我们到房子外面来啦。”春霞神情不安地拉着郭燕要回到屋内。

“为啥不能到外面来呀?”郭燕好奇地问道。    

“有些事我也说不清楚,你还是问老板娘吧。不过,在这里最好是做哑巴和聋子。”春霞连推带拽地把一脸困惑的郭燕带回房里。

其实,这就是一座普通的两层独栋住宅,在静静的街道上与其他住宅别无二致。

 

8

向红家的豪宅显然比郭燕打工的月子中心豪华了许多。特别是在白天,高大的棕榈树和修剪有致的树木花草,以及大门外二龙戏珠的喷泉,处处都彰显出主人的经济实力和富有。

正在厨房做家务的向红,听到手机响了一下,急忙放下手里的活儿,打开一看是郭燕发来的图文:向红,我已经到加州了,在这里做月嫂,一个月赚的钱比我在农场高五倍。有时间我去看你和李沙,啊!

向红把郭燕的照片放大,对着上面神气活现的郭燕哼了一声:“哼,向
红,你不会连郭燕都不如吧!”

“小兵, 你下来一下!把你的电脑也带下来。”向红思忖了一下,对着楼上喊道。

“小姨奶,你要我的电脑干啥?”小兵出现在旋转楼梯上。

“你给我查查怎么做核桃虾!”向红仰着脖子对二楼的小兵说。

“你不是有手机吗?自己查嘛!”小兵说着就转身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手机太小,看不清楚。你下来,小姨奶有话跟你说。”向红的声音里多出了几分温柔。

“我真弄不懂了,迈克想吃核桃虾,你就要给他做。那我还想吃酸菜馅儿的饺子呢,你咋不给我做呢?”小兵不情愿地抱着电脑从楼上慢吞吞地走了下来。

“你听我说呀。从现在起,你要配合小姨奶,帮我从电脑上找出迈克喜欢吃的菜。我是说,这样我就跟着网上的视频学。迈克吃高兴了,咱们的事情不就好办了吗?”向红语气热烈地对小兵循循善诱。

“小姨奶,你整个一个佛系呀!他就一酒鬼,你对他再好也没用!”小兵却不以为然。

“过一阵子你就懂了。你先到网上查查核桃虾的视频,然后给我打印一份菜谱。今晚要对迈克好一些,我有重要的事情和他谈。”向红边说着边从柜子里拿出一包核桃。

 

9

监狱里,李沙将手提袋里的一包包坚果都倒在安检用的塑料盒子中。她和汉斯通过安检后,在一张纸上签了名字,然后由警员将她带来的小食品收走。

李沙和汉斯跟随着两位警员来到会客室——穿着橘黄色囚衣的薛大鹏已经坐在里面。

跨进门的那一刻,李沙惊呆了:穿着囚衣的薛大鹏颓废而虚弱,脸上的眼镜腿也因断过而用胶布缠着,原本就稀疏的头发像杂草一样瘫软在头皮上,眼睛里空洞得只剩下呆滞……

木讷的薛大鹏看到了跟在汉斯身后的李沙时,脸上开始有了微弱的变化:惊喜、感动、羞愧和不知所措。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像老朋友那样起身相迎?还是像犯人一样毕恭毕敬地坐着?他的眼睛里蒙上了一层泪光,最后,选择了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

李沙的眼睛也湿润了,但是她克制住自己的情感,为了不让薛大鹏显示出他们之间认识,她先入为主地说道:“我叫伊丽莎白,是施耐德律师的中文翻译。今天需要您签署这份委托书和这份合约。”

“谢谢!谢谢二位!”薛大鹏一边接过文件,一边泪流满面地致谢。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在说汉语,赶紧对汉斯补充道,“Thank You very much.I deeply appreciated your help.(非常感谢。真心感谢您的帮助。)”

薛大鹏低三下四的落魄神情,使李沙再也忍不住眼里的泪水,她赶紧假装捋一下头发,用手掌把脸上的泪珠抹去。

“I did some research of your case. I will contact the plaintiff directly. It would be nice if the company can drop the case soon.(我研究了一下你的案子,我会直接联系原告。如果公司能够很快放弃这个案子,那就太好了。)” 汉斯用英语对薛大鹏说道。

“Really?(真的?)”薛大鹏眼里露出了希冀。

“为了使您更好地理解律师的意思,我再用中文重复一遍:施耐德律师已经通过您先前的律师对本案进行了了解。他不能保证您无罪释放,因为您在论文中使用的数据的确没有公证专利,而公司使用的一部分研究经费又是由联邦政府资助的基金,所以你的合伙人把你告到FBI。现在最好的方法就是说服原告撤诉,争取以经济补偿了结此案。”李沙尽量以冷静的口吻将案情的利害关系暗示给薛大鹏。

“只要能让我出去,怎么做都行。”薛大鹏几乎是在乞求。

“如果您同意施耐德先生从现在起做您的辩护律师,请在这里签字。”李沙将打印好的文件放到薛大鹏的面前。

“我愿意。我愿意。”薛大鹏在李沙的指点下,在文件上一一签了字。

“因为英语是您的第二语言,所以在通信或法庭上,如果您需要中文翻译,请现在就告诉施耐德律师。”李沙显然是在因势利导,而且她也相信薛大鹏有能力明白她的意思。

“我明白。我需要中文翻译。”薛大鹏的意识正在恢复,他的脸上多了一份生气,眼睛里闪出了几分睿智。

“Great. I will contact you soon.(很好。我会再与您联络)”汉斯起身告辞。

“Thank you for helping me. Thank you so much.(感谢你们的帮助。非常感谢!”慌乱中的薛大鹏一个劲儿地用英文表达着谢意。

“我们会尽力的。”李沙用中文示意他应该说中文。

“谢谢你。” 薛大鹏见李沙就要离去,便不顾一切地大声喊道,“请一定联系到刘娜,告诉她我们先把房子卖掉,等我出去了再买!”

 

10

李沙一路无话地随着汉斯走进停车场,钻进了汉斯的汽车——薛大鹏悲戚的喊声仍然在李沙的耳畔回荡。

“Are you Ok?(你还好吗?)”汉斯的语气含有一丝的不快。

“他真的很可怜。”李沙仍然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中,没有注意到汉斯的表情。

“中国有一句话叫‘吃小亏占大便宜’,他就不应该盗用那个数据。”汉斯连讽带刺地说道。

“那是他的研究成果,怎么能说是盗用呢!”李沙对汉斯的口吻表现出反感。

“即使数据都是他一个人研究出来的,也是使用了美国的研究经费。现在最好的结果是说服原告撤销刑事案,不用FBI介入,以民事纠纷处理,让薛大鹏赔偿原公司一笔惩罚金,这样薛大鹏可以很快了结这个案子。”汉斯沉思了一下说。

“Honey,你一定要想尽办法帮助他,他真的是太可怜了。”李沙见汉斯绞尽脑汁地帮助薛大鹏想办法,自己的语气也温柔了许多。

“他不可怜,我可怜。为了你,我还要和罪犯打交道。这么多年我不做刑事案件,就是不喜欢上法庭为罪犯辩护。”汉斯半开玩笑地说了一句。

“薛大鹏不是罪犯。”李沙再次纠正。

“好了,我理解你的心情。我会尽力的。今天我带你探监,如果你没有法庭翻译执照,我就触犯了美国法律!”汉斯一边将遮阳垫子从前面的挡风玻璃撤下,一边随意说着。

“I know. I am sorry for giving you that much trouble. Believe me, I love you.(我知道。真对不起给你这么多麻烦。相信我,我爱你。”李沙的语气多出几分温柔。

汉斯盯视了李沙片刻,脸上露出了笑意:“I love you too. 相信我,我一定会尽力的!I do it for you.(我这样做都是为了你)”

“我知道。”李沙情不自禁地吻了汉斯一下,“你觉得与原告律师通话有用吗?”

“我们处理车祸有效的方法就是帮助双方的保险公司和谈。如果我对原告说他们口头和Email中都表示薛大鹏对研究数据有使用权,所以官司继续打下去就是两败俱伤。但是如果他们撤诉,我们会尽量满足他们的经济诉求。其实原告公司很小,他们不一定想用公司来赌输赢。”

“你真聪明!I Love you so much.” 李沙亲吻了汉斯一下。

“I love you too.”汉斯也亲吻了李沙一下。

“I love you three.”李沙开心地笑着说。

“你赢了!我很饿,我们先吃饭吧?”汉斯建议道。

“我也饿了。可是哪儿有餐馆呢?”李沙把身子从汉斯的怀里抽出来。

“这里有中餐馆。”汉斯把手机递到李沙面前。

“太好了! Let’s go.(走吧。)” 李沙愉快的心情如空中的鸟儿一般的轻盈。

落日的余晖染红了半边街道。汉斯发动了两次车,半新不旧的本田车才发动起来。

“你该换车了。”李沙笑着说。

“接Dr. 薛这样的case,我哪儿有钱买车呢!”汉斯也开了一句玩笑。

“Sorry, Honey。(对不起,亲爱的。)”李沙的语气充满了歉意。

“Don’t be silly.(别傻了。)”汉斯把音乐打开,车厢里顿时响起轻松活泼的西班牙音乐,“ You see, my car loves me.(你看,我的车很爱我,)”

李沙充满深情地看着聚精会神在开车的汉斯。汉斯的旧车消失在夕阳的余晖里。

 (待续)

李岘长篇小说《微时代VS青春祭》连载12

囧 事

 

1.

李沙从新年到春节都忙着微信上的是是非非,她惊讶于转眼之间已经开学快一个月了。

她像以往那样将车停在专门为教师预留的车位上,走下车看到大片空闲出来的学生停车位,才想起应该把学生出勤表送交给行政部门。她知道,行政部门最不想看到的就是这种冷冷清清的场面,然而这种景象年复一年地在校园里重复:刚开学时人满为患,学生求着老师给Add code注册;两个星期后学生纷纷Drop取消。当然取消课程的理由也很复杂,有的人是知难而退,在头两个星期Drop课程,可以分文不少地收回全部学费;有的人是利用注册的机会获取失业救济金,注册后可以向政府出示学校的证明;还有些人即使在头两个星期留下来学习,只要期中考试不如预期,就不给老师任何理由自行Withdraw放弃课程,这样不仅不会影响到他们的总成绩,而且由于公立大学的学费不贵,有些学生等到下学期再修同一门课,这样以上学期积累的知识获得下学期的好成绩……总之行政部门对这些情况略知一二,可是公立学校各行其职,拿一份工资做一份事,大家都“睁只眼闭只眼”地将学生出席率的功过都算在了教师的头上。

“学校不应该将生源多寡的责任单一地强加在老师的身上,应该从学校的制度上进行调整。”李沙这么想着,已经来到取信的收发室。

收发室有两个文件篮子,一个是校园内送达,一个是校园外邮寄。并且按照科系为每位教职员工设置了个人邮箱。

李沙将出勤表放到了校园内送达的信箱中,然后到自己的信箱里取了一些信件。信件的上方有一个通知单,让她到管理收发信件的Claudia那里取一个包裹。

“又是出版社推销中文教科书吧? 其实,使用什么教材哪里是我这个普通教师说得算的!”李沙看了一下手表,离上课的时间还有六分钟,就决定拿了包裹再走。

转身之际,李沙看见Claudia正在与系主任聊天。系主任背对着李沙,不知道有人在她身后,依然兴高采烈地用西班牙语跟Claudia聊着。系主任和李沙年龄相仿,学位不算太高,属于“多年的媳妇熬成婆”的那种。由于系里百分之六十都是教西班牙语的老师,所以百分之六十的支持率,就奠定了系主任一直连任的不败之地。

面对着李沙的Claudia显然是看见了李沙在等待,但是她有意置之不理,仍然用西班牙语喋喋不休地与系主任聊着。李沙看了看表,还有五分钟就到上课时间,她只好硬着头皮打断了她们的谈话。

系主任一看是李沙,表情从热烈的谈话中冷却了下来,告诉李沙下课后到她的办公室去一下,有事找她。

自从上学期餐会李沙表达了自己对谐星拎着总统血腥的假头颅表示不满后,原本就不苟言笑的系主任,见到她就更加严肃。李沙一向认为自己是靠本事吃饭,不需要刻意地去讨好任何人,所以对系主任用什么语气跟自己说话并不在意。她一边向系主任点头应承,一边将取邮包的通知单递给了Claudia。

系主任走了,Claudia有些意犹未尽的样子慢腾腾地把一个很大的牛皮纸口袋交给了李沙。

纸袋很轻,不是李沙想象的那种教科书的份量。信封上也没有邮寄地址和邮票,但是除了To Professor Elizabeth Schneider, 还有两行工工整整的中文字。第一行是:施耐德教授。第二行是:金爱文学生。

李沙感觉到Claudia的目光也落在这个包裹上。别看Claudia只管收发信件,但是学校发给老师的所有校规、评估表、点名册或成绩单,都要从她这儿收取。取信件的教职员工们,进来出去都会跟她打个招呼,久而久之这里就成了平日里“自扫门前雪”的教师们交流的平台,有什么事情都可以从Claudia的嘴里流通。

Claudia告诉李沙,昨天有一个亚洲学生,说到李沙的办公室去见她,但是没见到,所以请她将这个信封交给他的老师。

金爱文?李沙看到Claudia狐疑的目光,索性当着她的面打开了那个大信封。信封里面是一盒精装的巧克力糖和一张手工制作的谢卡:施耐德教授,我是金爱文,我现在是工程师。谢谢您的帮助。您是我的教授中最好的一个!

 Aaron Jin!是的,是他的字!

尽管李沙每年都有上百个学生,可是她还是在瞬间寻找到了有关Aaron Jin的记忆。

那是两年前的事情。有一名家住旧金山的学生,临近期中考试突然失踪,两个星期之后给李沙发来了一封Email,说中学时的好友突然因车祸去世,他放下学业回家乡安慰好友的父母。两个星期过去了,他已经耽误了许多课程,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补上?原本这个学期完成就可以毕业了,现在只能延长一个学期,这让他的父母很失望,自己也很难过。不过他知道学校的规定,旷课四节就不能继续修课,所以他为了表示对老师的尊重,写信说明原因后,会放弃这学期修的所有课程……

李沙对这位学生的印象很深,因为许多亚裔学生在课堂上不太发言,而身为韩裔第二代移民的金艾伦不仅考试优秀,在课堂上总是积极发言,并且汉字书写为全班第一名,还给自己起了一个中文名字,叫金爱文。李沙在开学第一天学生的自我介绍中了解到,这是金爱文的最后一个学期,毕业后的理想是做一名机械工程师。

多年的教学经验告诉李沙,对于处在人生十字路口的年轻人,“推一把”可以前行,“踢一脚”会驻足不前。她把自己的手机号码告诉给金爱文,让他先给自己打个电话再决定是否放弃课程。金爱文果真给李沙打了电话,在电话中李沙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地说服他,并向他保证,只要他肯努力,她就会全力以赴地帮助他补上所有耽误了的课程。同时还建议他跟其他学科的教授也表明自己有意愿补上所有课程,并不再缺席,以获得教授们的理解。

果然,学期结束时,金爱文不仅在李沙的班级获得了B,而且也完成了其他四门课程。毕业典礼那天,这位二十岁出头的大男孩红着眼睛给了李沙一个拥抱,并且说找到工作会回来看她!

想到这里,李沙的眼睛有些湿润:在美国教书的最大感慨是师生间不做情感交流,老师上完课走人,学生有问题只能在课程表上的Office Hour与老师联络。大多数学生也只在乎老师一个学期,修完课就像主雇关系解除,以后老死不相往来。李沙很怀念中国师生间那种“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精神纽带,就像她出国几十年了,回国时还会和昔日的同学去看望耄耋之年的老师。两年了,金爱文居然还记得她,并专程来看望她!

那一刻,她很想与Claudia分享自己的喜悦心情。可是说什么呢?将学生表扬她的话从中文翻译成英文吗?那不是“王婆卖瓜自卖自夸”吗?

李沙意识到,尽管她在美国职场上工作了二十多年,但是至今也没有学会恰如其分地表现自己。

她把那盒巧克力糖打开,递到Claudia面前让她挑选。

面对每个品种只有一枚的巧克力糖,Claudia举棋不定。她的眼睛在精美的盒子里放光,嘴里却一个劲儿地说“Are you sure?(你肯定吗?)”

李沙看了看表,已经到了上课的时间,她的目光显露出焦急。

在李沙焦急的目光下,Claudia才赶紧在盒子里选出两块巧克力,一黑一白,放在了办公桌上。

李沙等Claudia拿完巧克力糖,二话没说,抱着巧克力的盒子和信件就急忙离开了收发室。

 

 2.

下课时已是黄昏。李沙匆匆来到系主任的办公室。

系主任见面就把Advanced Student Program表格摆到李沙的面前,并且告诉她有一位叫Susanna Zhang的学生向系里反映李沙不批准她的申请。

李沙一听就知道这名学生一定受南希的怂恿才明知自己不够资格,却还是要到系主任这里破坏她的声誉。她很想告诉系主任南希知道不签字的理由,但是又不愿意给系主任留下一个“中文老师不团结”的负面印象。想了一下,只是轻描淡写地说明了Susanna Zhang的情况。

由于李沙有上课签名表为据,系主任也没有过多追究。不过系主任马上又提到一个学生的名字。

根据以往的经验,只要系主任对老师提到某个学生的名字,通常是负面消息。果然,系主任说这名学生向她反映李沙在全班同学面前羞辱她笨!

怎么可能?我毕竟在美国大学教了十几年的书,怎么可能当众说某个学生笨!

这一定是误会!李沙向系主任讲述了当天的情形——

这学期开学的第一天,就要上课的时候,一位胖乎乎、眼神发直的白人女学生唯唯诺诺地走到讲台前,向李沙递交了一份医生开的证明,说她有轻微的智障,反应迟钝,让李沙讲课时速度放慢,因为她记笔记很慢……李沙之前处理过这种情形,便以温和的口吻告诉她,她会关照她,但是讲课的速度不能因为一个人放慢;如果她做笔记有困难,她可以请其他的同学帮忙。当这位女生同意之后,李沙又补充了一句:我可以将你的情况说明一下吗?这样你可以随时请任何同学帮助你。女生说:可以。

对于李沙来说这样处理问题顺理成章:全班三十多位学生不会因为一名同学的慢节奏受到影响;这位学生也可以得到大家的理解和帮助。

第一天上课总是有太多的事情要介绍,有关这个女生的话题,李沙只是一语带过,让大家在这个女生需要帮助的时候多多关照。可是李沙看出许多学生眼里的不解,就又加了一句“这位同学有的时候做笔记较慢。”她至今都清晰地记得自己说的是“She writes slow sometimes.(她有时写字很慢。)”,而非“She is slow.(她很迟钝。)”。

李沙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女生竟告诉系主任,李沙在全班同学面前羞辱她“slow”!

李沙对系主任解释说:第一,她没有任何当众羞辱这名女生的言行,也没有这种动机;第二,说她写字慢,是为了请同学们理解和帮忙,并没有说她迟钝;第三,医生的证明说她有智障,即使班上的学生有这种印象,那也应该是一种事实。

系主任听了李沙的解释,没再多说什么,只是客气地将一份空白的教师评估表格递给了李沙,让她按照上面的要求填写后递交到分院长办公室。

对于这种评估表李沙并不陌生——所有的教师每三年都会收到一份,她已经收到过若干次。根据以往的经验,这种评估报告的目的是督促教师认真工作,没有惩罚之意,通常是被评估人自己提名三位老师供系主任选择,然后被选中的人与被评估的人约定时间到课堂上听一堂课,然后参考学生每学期给老师的评估表,在印好的表格上分“最最好、最好、好、不好和很差”的栏目里“打钩”,然后写一段考核意见交给系主任签字,系主任上交给相当于分院长的Dean,再由当事人签名同意后,由Dean的办公室秘书将评估表与学生的评估表一起存档备案。

尽管李沙有一瞬间的疑问,觉得这次评估距上次评估不到三年,怎么才两年半就提前了一个学期填写评估报告?但是她也没去多想,认为自己是一位称职的教师,什么时候评估和谁来评估都是一个形式。何况上次给她做评估报告的人是系副主任,给她的档次都是“最好”,评语也是首肯有加,学生的评分也都很高……

李沙正在心中纠结着要不要问清楚为什么评估提前了一学期,但是看到系主任已经拿起了手袋做出了下班的架势,她把要说的话又咽了回去。

 

 

3.

从系主任办公室出来以后,李沙就快步加小跑地直奔停车场。真冷!

南加州的天气尽管在冬日里也会阳光灿烂,和煦温暖,可是到了傍晚,只要太阳落山,天气就会骤然变冷。当李沙钻进车里的时候,外面已经下起了毛毛细雨。

她没有马上发动汽车,而是呆呆地望着车窗外的雨滴。

南加州极少下雨,一年有八个月不见一滴雨水,只有冬季才有几场瓢泼大雨。

不过,此刻的李沙无心赏雨,她的心情如窗外的雨滴逐渐成为雨雾的天气一样,混沌不清:为什么我没有对系主任说出我对南希说的话?为什么我要对一个处心积虑诋毁自己的人加以维护?为什么两名学生同时将我告到系主任那里?

李沙见窗外的雨越下越大,天色也从深灰色变成了黑色,下午经历的人和事使她深感饥肠辘辘,于是她启动了汽车,希望早点回到家里。

她将车里的音响打开,刚刚倒完车,就意识到蓝牙里播出的又是上次没有播完的古琴曲《忆故人》。她想到上次出车祸就是听了这个曲子,赶紧按了一下自己经常听的电台音乐频道96.5,一首A Little Reminder的歌以活泼轻松的节奏充满了车厢。李沙的心情也随着明快的音乐好转起来。 

汽车刚刚开出校园,车里的蓝牙电话就响了起来。李沙随手按了方向盘上的接听按钮,车里的音响就传来一个不掺杂着任何情感的女性声音:“You have a collect call from Jeff Xue, Do you want to accept? (您有来自Jeff Xue的电话,您愿意接听吗?)”

Jeff Xue?李沙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随口说道:“Pardon me?”。

没等接线员再度说话,电话里已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音量虽小,但是李沙还是隐约听出来:“我是薛大鹏。李沙,我是薛大鹏!”

李沙顿时神经绷紧,高声地对接线员说:“Yes, I will. Please.(是的,我接。)”

“李沙,我是薛大鹏。”电话里的声音清晰起来,但是明显带着颤抖的声音。

“大鹏,你等一下,我先把车停到道边儿上再跟你说话。”李沙在黑暗中一边寻找着可以停车的地方,一边说着。

“你可千万别撂电话,我有事情求你。”车厢里回响着薛大鹏几近恐惧的声音。

“别急,大鹏,我马上就把车停好了。”李沙一边说着,一边把车停到道边,“好了,现在可以说话了。”

可是电话的另一端没有了声音。李沙担心电话断了,赶紧大声地叫道:“大鹏,大鹏,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半晌,她才听到薛大鹏泣不成声的声音:“我能听到。”

“大鹏,你的情况我都知道了。我在你的微信里给刘娜留了几次话,让她尽快与我联络,但是到今天也没有她的任何回话。”李沙的声音里充满了歉意。

“李沙,实在对不起,这么多年没联络,第一个电话就给你添麻烦……。”薛大鹏的情绪平稳了一些。

“你说什么呢?我真希望能为你多做些事情。我已经在四处求人帮忙,看看能不能找到天津的熟人,也许能从民政部门找到刘娜亲属的联系方式。你还记得向红吗?她现在也住洛杉矶,她说她有朋友在天津政府部门工作,所以你别急,也许过几天就能联络到刘娜了呢。”李沙故意放慢了语速,希望薛大鹏听到这个消息会振作起来。

“可是我等不了了。我的律师因为我不能付他的律师费,已经辞职不干了。如果我还找不到刘娜,就只能接受政府委派的不收费的律师,那样我就更没有机会洗刷自己的清白了。”薛大鹏的声音再次颤抖起来。

“怎么会这样呢?那怎么办呢?”李沙也显然失去了原本装出来的镇定。

“李沙,在美国我没有一个亲人。原来的太太两年前跟我离婚时对我恨之入骨,我们也没有孩子。在中国我父亲几年前就去世了,我又没有兄弟姐妹,现在又联络不到刘娜。我,我现在只有你这么一个可以信赖的人了。相信我,我真的没有犯罪,是我原来在美国办公司的合伙人利用我的学术疏漏要置我于死地。现在我只要有一个好律师,愿意听我说明原因,我就应该无罪释放。所以,李沙,你要帮我。我知道你先生是个律师,我想请他做我的辩护律师。尽管我现在拿不出钱来,可是我一旦无罪释放,法庭就会解冻我的银行账号,那时我一定有能力付律师费的。”薛大鹏飞快的语速几乎略去所有的标点符号。

“我先生是民事诉讼律师,他不接刑事诉讼的案件呀。”李沙在薛大鹏停顿的瞬间插话道。

“现在我既没钱又没人,我不可能找到比你先生更合适的律师了。李沙,看在我们在北大荒同甘共苦的份上,帮我一把吧!”电话里的薛大鹏几乎是在哀求着。

“Times up.(时间到了。)”李沙听见电话里一个男人瓮声瓮气的声音,这才意识到在监狱里通话是有时间限制的,所以薛大鹏要在有限的时间里传递出最大限度的信息量。

“大鹏,放心,我一定会让汉斯帮你。等我的消息!”李沙也加快了语速。

“谢谢啦,谢谢。”李沙听到薛大鹏哽咽地说了一句,电话就被挂断了。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李沙的眼泪也随之喷涌而出。

 

 4.

上小学的时候,李沙和薛大鹏是同班同学,但是那时的男女生不说话。有一天放学回家,李沙和薛大鹏一前一后地走着,快到文化大院的时候,李沙看到走在前面的薛大鹏突然停下了脚步。李沙也没理他,蹦蹦跳跳地朝大门口跑去。

到了楼门口,李沙才看清停在门前的一辆军用卡车上,带着红袖标的男男女女正在把一个剃着阴阳头的女人从车上拽了下来。一个手拿高音喇叭的女人正在高声喊道:“同志们、战友们,毛主席教导我们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力的行动。今天就让我们看看牛鬼蛇神宋筱钰的丑恶嘴脸。把宋筱钰压上来!”

随着高音喇叭,李沙看到两个男红卫兵连推带搡地将那个头戴大高帽的女人推到了人群中间。

这不是薛大鹏的妈妈宋阿姨吗?尽管李沙知道薛大鹏的妈妈一年前就被关进了“牛棚”,是“坏蛋”,但是她还是感受到了肉体上的疼痛。宋阿姨长到腰间的卷发只剩下半边,像一堆乱草般地成为红卫兵推她搡她的工具,另半边已经剃掉的头发虽已长出碎发,但是大高帽的铁丝已经渗入头皮,紫黑色的血污依稀可见。

“戴高帽”是当时司空见惯的批斗形式,几乎所有被批斗的人都会被戴上用铁丝拧成高高的三角架上糊着厚厚的白纸,开口的部分卡在被批斗人的头上。那时李沙总是百思不解地想着一个问题:为什么戴“高帽”的人弯腰九十度,帽子也不会掉下来?然而在这一刻,她看见了宋阿姨的血肉和铁丝已经凝结在一起。

“把腰挺起来!”一个眉眼清秀的红卫兵,用京剧小生响亮的嗓音,对着几乎跪在地上的薛大鹏的妈妈呵斥道。薛大鹏的妈妈挣扎着将上半身抬了起来,挂在她脖子上的大牌子醒目地呈现在众人面前。黑色的毛笔字清晰地写着“打倒资产阶级的代理人宋筱钰”,上面还画着红色的大叉。有两人多宽的牌子上,大字下面还有一行小字“我是大破鞋宋筱钰”,字迹歪歪斜斜,明显是被强迫写上的。牌子上面还覆盖着从脖子上挂下来的一串高跟鞋。

“把腰弯下去!”。李沙看到嗓门最大,也是最好看的那个女“红卫兵”,连拉带拽地揪着薛大鹏妈妈的半边长发命令着。

李沙想起楼里的大人常在背地里说薛大鹏的妈妈是“水蛇腰”,尽管她不太懂水蛇腰的意思,但是此刻她看到宋阿姨的水蛇腰不是左右摇摆,而是上下蠕动,在红卫兵连踢带踹的吆喝声中再也直不起来,当她被红卫兵拉走的时候,几乎是跪地而行。

大卡车把薛大鹏的妈妈带走了,李沙这才想起了薛大鹏:他看见母亲挨斗的场面了吗?她对母亲被批斗的反应是什么?

尽管那时的李沙只有八、九岁,但是天天目睹游街示众的“走资派”、“反革命”、“叛徒”、“内奸”、“特务”、“资产阶级”和“反动权威”等一系列的大高帽和大牌子,对薛大鹏母亲的凄惨境遇很麻木,感受不到那黑色血痂里的痛。她所关心的是,如果自己的父母也被批斗,她该怎么做!

那天她没有找到薛大鹏,之后也没有在学校里见过薛大鹏。后来才知道薛大鹏的母亲在游斗的第二天,趁看守她的红卫兵上厕所之际,用椅子打破了关她的房间窗户,从三楼跳下去,摔在水泥地上自杀了。薛大鹏也是在那天之后,被保姆薛婶带去了乡下。虽然薛大鹏从农村回来仍然和父亲住在原来的房子里,但是李沙再也没有跟他说过话;文化大院里的孩子都没有听到薛大鹏再说一句话。即使他们同乘一列火车前往“北大荒”,后来一起到水泥厂搬水泥,他们也没有再提薛大鹏母亲自杀的事情。

 

 5.

李沙见车窗外的雨还在“哗哗”地下着,她长吁了一口气,试图强迫自己从往事中解脱出来,然后启动了发动机,将车开上湿得发亮的柏油路上。

我一定要帮助薛大鹏!命运不该这样对待他!

汽车在风雨中上了高速公路,在六条车道快速行驶的车辆中,李沙才觉得自己置身於现实的真实感——饥肠辘辘,一身疲惫。

今晚吃什么呢?她看了一下表,比预计回家的时间晚了一个小时。

雨越下越大,除了隐约可以看到离自己最近的那辆车的尾灯,她只能看到车窗外的瓢泼大雨。

由于南加州长期没有雨水,道路上会积累一些油脂,一旦下雨车辆就容易打滑,所以下雨时是车祸发生最频繁的时候。

也许刚刚经历过车祸,李沙不敢掉以轻心,她瞪大了两只眼睛,双手握紧了方向盘,小心谨慎地在暴雨中前行。

 

6.

把车停到了自家的车房里,李沙才长吁了一口气。由于在雨中开车过于紧张,她把酸痛的胳膊前后摆动了几下,这才拖着沉重的躯体走进家门。

“Honey, 晚饭好了。” 汉斯听见门响,在厨房里高声叫李沙吃饭。

“对不起,我回来晚了。”李沙振作起精神说道。

“What’s wrong?(怎么了?)”汉斯一边摆着盘碗,一边随口问道。

“我饿了,Can we eat first?(我们可以先吃饭吗?)” 李沙有气无力地坐到餐桌旁。

“Sure。当然。”汉斯将两个装有牛扒的盘子端到桌上,并且将打开的红酒倒到两个酒杯中,“干杯!”

“干杯。”李沙放下酒杯,拿起刀叉切了一小块牛扒,但是放到嘴里怎么都咽不下去,“我今天很想喝点儿汤,我去给自己下一碗面条。”

李沙说着就打开煤气炉,往小锅里倒了一点儿水,然后重新回到餐桌旁坐下。汉斯自顾自地吃着,脸上露出些许的不快。

“Honey,I need your help?(亲爱的,我需要你的帮助。)”李沙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地说道。

 “What’s up?(什么事?)” 汉斯又切了一小块牛排放到嘴里嚼着。

“你真的想听吗?”李沙见汉斯爱理不理的样子,不免有些揾怒。

 自从儿子离开了家,他们的交流就出现了障碍:过去两人心情好的时候,李沙脱口而出的是英语,汉斯张口闭口的是汉语;心情不好的时候,两个人都分别使用自己的母语,懒得浪费自己的精气神;如果赶上争吵,俩人就自说自话,把各自的母语说到极致,语速快到不给对方在大脑翻译的时间。可是现在,李沙天天用中文流连于微信和网站,加上上课也说汉语,她几乎在不知不觉中忘记了英语在美国的主流地位;而汉斯也似乎忘记了他定下在家要说汉语的规矩,心情好的时候也会下意识地使用英语。李沙发现自己像是条件反射一样,只要汉斯说英语,她就下意识地觉得汉斯在跟她闹别扭。

“我在听。”汉斯放下了刀叉,开始说汉语了。

“我想请你做薛大鹏的律师?”犹疑间,李沙的话有些吞吞吐吐。

“我?” 汉斯疑惑地望着李沙。

“Yes. He needs your help.(是的。他需要你的帮助。)” 李沙答道。

“商业间谍案是刑事案件,你知道我只做民事案件。”汉斯又开始吃起来牛扒。

“他不是商业间谍。他是被冤枉的!”李沙被汉斯身置事外的态度激怒。

“So? 他的律师会帮助他辩护的。”汉斯耸了一下肩膀,拿起酒杯喝了一大口酒。

“他联系不到他的太太,就没有钱付律师费;没有私人律师,他就要接受政府派给他的律师。所以他请你做他的律师,费用等他联系到太太刘娜就会付给你。”为了继续话题,李沙把炉灶关上,因为锅里的水已经沸腾了半天。

“我不懂你为什么让我接这个案子。刑事案件和民事案件不同。我只做车祸。” 汉斯一边享受着牛排,一边云淡风轻地说着。

“你这叫见死不救!”李沙被汉斯的表情进一步激怒,气恼地甩出一句话就离开了餐桌。

 独坐在餐桌旁的汉斯也气恼地将送至嘴边的牛排丢到了盘子里。

 

7.

卫生间里,李沙在淋浴的热气中想着心事。她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匆忙披上睡衣,拿起了手机。

她很失望,没人接听。她在电话里留言说:向红,你跟你那位天津朋友说了吗?他有没有办法找到刘娜?情况紧急,请一定给我一个回话。我代大鹏谢谢你啦!

李沙留言后才发现向红也给她留过言:李沙,为了帮助小兵办理身份,我晚上要外出打工。如果迈克向你提起,你就说是你介绍我做中文家教的。其他情况等有机会再告诉你。

李沙叹息了一声,又拨通了郭燕的电话。郭燕也没有接,但是马上回复了一条信息:姐,现在说话不方便,一会儿我给你打回去。

李沙看了看表,已经是晚上八点二十——纽约时间已是夜里十一点二十。她觉得自己最后的一点儿精力已经用竭,便疲惫地倒在床上,随手关上了床头灯。

手机响了,李沙知道这是郭燕的电话。犹豫了片刻,她还是把床头灯打开,接听了电话。

“姐,我正要跟你说呢。我们很快就能见面了。我要去加州了!”郭燕的声音很小,但是语气中充满了难以掩饰的兴奋。

“你要回国了吗?”李沙不解地问道。

“我不走了,我已经决定留在美国了。我在加州找到了工作,在一家中国人办的月子中心当月嫂,机票都买好了。刚才没接你电话,是我不想让女儿知道。你想啊,我不给女儿带孩子,给别人做月嫂,好听不好看啊。所以我只跟女儿说要到加州去看看你和向红,她也信了。其实我工作的地方跟你还真不近。不过,等我安顿下来,我一定找个时间过去看你。”郭燕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神秘,但是语速却不含糊,快而有力。

“那你不照顾外孙子了吗?”李沙困惑地问道。

“唉,我跟我那女婿实在是整不到一块儿,不是他死就是我活,所以我惹不起还躲不起?我也想通了,在这里是费力不讨好,还不如到外面打工赚点钱,等我家老头儿来了,也好在外面自己租个地方。人讲话了,金窝银窝都不如自家的土窝好。”郭燕斩钉截铁地说着。

“在美国可不要打黑工啊,一旦有非法记录,你就永远不能留在美国了。”李沙有些担心地说。

“我知道,姐。我女儿正在帮我办绿卡,她爸也打算到美国来了。我听说了,在美国只要有绿卡,65岁就可以申请社保,每个月啥也不做都能得个六、七百美金,医疗啥地还不用交钱 ……先不说了,我女儿进来了。”郭燕说着就关上了微信音频。

李沙并没有介意郭燕来如风去无影的做法,因为她再也没有精力去琢磨与自己不相关的事情了。

她再度查看向红的微信号,发现向红给自己来过电话。她赶紧打了过去。通话的忙音被切断,微信上显示出“忙线拒绝接听”,李沙沮丧地放下了手机。

 

 8.

繁华的街道上,霓虹灯争奇斗艳地闪烁着餐馆、酒吧、商场和娱乐场所的名字,其中有一些门脸儿除了英文名字外,还有中文、韩文和日文。由于大家用的都是汉字,所以不知情的美国人常常以为这里是“唐人街”。

街道的一个拐角,有一家按摩院,大门外挂着不太明亮的Spa霓虹灯,霓虹灯的阴影里站着靠在大门外正在用手机通话的向红。大门从里面推开,闪出一个比向红年轻的女人——

“伊萨贝拉,我不是说过嘛,没有客人你也要在房间里呆着,上班的时候不能打电话。”年轻的女人不客气地对衣衫单薄的向红说道。

“我连做了三个人,出来缓口气。”向红来不及把手机藏起来,只好用讨好的语气说道。

“还是把手机先交给我吧,下班时还给你。”年轻的老板娘语气很客气,可是手已经坚定地伸在了向红的面前。

向红只好把手机递了过去。

“你透透气就回来吧。下一个是保罗,他马上就到了。”女老板拿着向红的手机,再三叮嘱后,才转身回到房里。

“知道了!”向红懒懒地回了一句。

向红身旁的霓虹灯依然在不急不缓地闪动着,随着灯光的忽明忽暗,窗户上的价格牌也跟着一闪一闪的:Foot massage 足底按摩 $24.99; Body massage 全身按摩$39.99.

向红伸了个懒腰,觉得在房外没有手机很无聊,就转身推开按摩院的大门想进去。就在她转身之际,她好像感觉到了什么。开门的手僵在那里,不知道该不该回头。

自从她到这家按摩院工作,不论是她从停车场走过,还是间休时到外面透透空气,她总能感觉到身后有双眼睛在注视着她。开始她觉得是自己多疑,但是她很快就发现离按摩院不远的路灯下,有一个男人常常向这个方向张望。由于光线暗淡,向红不能确定那是在看她,还是在看风景。

按摩院坐落在近海的繁华街道上。白天游人如织,夜晚便是霓虹灯的世界。社交名媛会到这里美容美甲;CEO们会在这里喝酒聊天;贵妇老板们会到这里按摩放松,流浪者会在这里把铺盖卷一摊,找个避风的地方就是一夜春梦。

不过,这里有一个奇怪的现象:白天如织的人流中,晃动着的是不同肤色的面孔,可是到了晚上,安静下来的街道,似乎就只有亚洲人的面孔,在霓虹灯的带领下,走进这里的酒吧、餐馆、美容店和按摩店。所以那个在路灯下画画的男人,就成了这里打工阶层可以共同消遣的话题:

“他呀,说好听些是个画家;说不好听的呀,就是个流浪汉!”

“你看他那一脸的连毛胡子,看着都瘆得慌!”

“他是伊朗人,叫哈桑,真是个画家。那天我姐从德州来这儿看我,她让他给我侄女画了一幅人头像,别说,真像!”

“你说白天画画可以赚钱,他怎么晚上也画个没完没了?这黑灯瞎火地,有啥可画得?”

“可能是精神病吧?我那天壮着胆子过去看了一眼,他画的画不是黑就是白。要我说就一疯子。”

向红刚到按摩院工作不到三天,也不愿意将自己的真实身份暴露出来,所以她与所有的同事都敬而远之。但是在大家的议论中,她难免对路灯下的男人产生了好奇心,有事没事地会朝那个方向看上一眼。特别是在间休的时候,她一推门出来,就可以看到那个路灯下的黑影。黑影也好像有第六感觉似的,只要她朝那里张望,他必定给她一个对视。夜色中向红看不清对方的眉眼,但是她能从那线条分明的高大身材中,感受到青春的活力。有时她会感觉到他们在对视的一刹那,男人的眼睛里充满了善意的微笑……她当然知道,在这样浓的夜色里是不可能看到那个人的表情的。

“画家哪儿那么好当的!”向红忍住身后的诱惑,没让自己回头,在心里嘀咕了一句之后,走进了按摩院的大门。

 

 9.

按摩店里灯光不仅昏暗,五颜六色的彩灯还给人一种暧昧的感觉。

向红在一个两人房间给一位男客人做着全身按摩。

“谢谢你啊,保罗,今天你又点了我。”向红一边给客人保罗做着颈部按摩,一边随意地聊着天儿。

“你刚来,久了你就知道了,我几乎天天都来这里。”保罗有些脂粉气地说道。

“天天按摩?”向红有些惊讶。

“有时按摩,有时就是为了放松一下。做我们这一行的,每天上台之前都要松松筋骨。”保罗依旧闭着眼睛嗲嗲地说道。

“您是演员?”向红的手指略微停顿了一下,对眼前不男不女的保罗肃然起敬。

“就算是吧。你呢?在国内不是做按摩的吧?”保罗微微睁开眼睛,看了向红一眼。

“我按得不好吗?”向红有些紧张起来。

“按得不错。只是你身上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气质,好像也跟文艺有关。”说着,保罗又闭上了眼睛享受着按摩。

“我年轻时参加过师演出队,吹拉弹唱跳样样都行。在香港又学过钢管舞,在深圳还得过钢管舞大赛二等奖呐!”向红陶醉在自我介绍中。

“你会跳钢管舞?”保罗猛地睁开了双眼,上下打量起正在给他按摩胳膊的向红。

就在这时,女老板惊慌失措地推门进来。

“快躺下!”女老板顾不上多说,一把把向红推到旁边的一张空床上,然后将一个毛巾被丢给她,又将保罗床边的木桶推到向红的床边,“把脚放到水里。”

向红刚刚把脚放进木桶里客人已经用过的、已经凉了的水中,两个身穿警察制服的男人推门进来。

女老板一边给客人保罗按摩,一边与警察搭腔。

“Do you want a massage, sir? We are very busy tonight. Can you wait?(先生,你想按摩吗?今晚我们比较忙,您能等一下吗?)”女老板用蹩脚的英语说着。

警察没有理睬女板娘,而是对着被按摩的男人说:“May I ask who gave you the massage before?(我想问一下,是谁给你做的按摩?)”

“Candy.” 保罗微微睁着眼睛,指了指正在给他按摩的女老板。

“Where is Coco?Sorry, Coco will be back very soon.(Coco去哪里了?对不起,她马上就回来给你按摩)”女老板大声地对躺在另外一张床上的向红说道。

“OK。”向红故作镇静地答了一声。

两个警察相互看了一眼,没再说什么就走出房间来到接待室,查看了一下墙上每位按摩人员的照片和资格考核证书后,发现没有向红的照片,便摇摇头走了。

“今天真是要谢谢你啦。要不然就惹大祸了。” 女老板见警车远去,对保罗千恩万谢地说道。

“都在江湖,我懂。”保罗不紧不慢地答道。

“伊萨贝拉有身份,不是非法打工。可是她没有按摩执照。这样吧,我让Coco给你按,今天的费用免单。”女老板又转身对向红说,“你也穿穿衣服离开这里吧,等你考上按摩执照再来。”

女老板说着就出门叫按摩员Coco去了。

保罗对不知所措的向红说:“你把我的裤子拿来。”

向红将保罗的裤子递给了他,保罗从钱包里拿出一张名片:“如果你需要帮助,打电话给我。”

女老板回到房间对保罗说:“Coco马上就来。真是对不起了。伊萨贝拉,你跟我来。”

女老板将向红带到前厅,把衣服递给向红:“不是我不帮你,如果警察抓到你没有执照就按摩的话,不仅你被罚款,我的店也会查封的。”

向红不以为意:“会有这么严重吗?”

女老板把脸一板:“这事我有经验,警察一般都不会来查,可是一旦上门,就可能得到了什么信息,就会经常来查。弄不好,一会儿就会回来。到时候说不定把你的临时绿卡都会吊销喽。”

向红开始紧张了,连穿衣服的手都在颤抖。

女老板将手机还给向红,口气缓和了一些:“这是你的手机和今天的工钱。我理解你的处境,你还是考个按摩证再来吧。你手艺好,人又漂亮,什么时候回来都会有客人的。”

女老板等向红披上了外衣,几乎是分秒都不能等待地将向红请出了按摩店。

 

10.

按摩店外面已是浓浓的夜色。刚刚从五颜六色笼罩住的狭小空间里走出来的向红,一时还没有适应夜色的黑暗。一切都来得太突然,让她有些蒙头转向,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有些失真。

她将瘫软的身体靠在大门旁的墙壁上,看着夜色中空空荡荡的停车场,心中突然升起一丝悲凉:自己是著名画家的女儿、曾经是中国时装店的老
板、如今是美国连锁店的老板娘,怎么就落到今天这步田地?

手机响了,她看到是小兵的电话,也顾不上自己的心情,赶紧接了电话。

小兵在电话里喊道:“小姨奶,咱不教人家中文好不好?他又醉了!这会儿正在家里砸东西呢。他说你有外心,家里不缺吃不缺穿,你却非要到外面赚学费……”

向红没等小兵说完,就紧张地问:“你没事吧?”

小兵的声音又恢复到吊儿郎当的语气:“我没事儿。他叫他的,我把耳机一戴,他把天叫塌了也不关我的事儿。我就是想告诉你,回来时小心着点儿。”

向红鼻子一酸,声音有些哽咽:“小兵,小姨奶让你受委屈了。”

小兵把鼻子一哼:“别怕,有我,迈克不敢把你咋样!”

向红被小兵的稚气逗乐了:“你待在你的房间里别出来,我一会就回家了,啊。”

向红关上手机,对着黑夜长长地吸了一口气,镇定了一下情绪,这才朝停车场走去。

停车场与按摩店有一定的距离,并且要路过哈桑画画的那个路灯。她发现哈桑见她往停车场走去,他也快步地跟了上来。

向红心惊胆跳地加快了步伐,后面的哈桑也加快了步伐。等向红走到自己的车前时,哈桑已经站到了她的面前。

“你要干什么?”惊悸中的向红居然脱口而出说出了汉语。

“I saw the policeman. This is for you.(我看到了警察。这是给你的)”夜色中的哈桑递给向红一卷东西。

“No, No。(不,不)”向红惊恐地躲避着哈桑。

叫哈桑的男人识时务地将那卷东西放到车前挡风玻璃和雨刷之间,然后如释重负地朝自己的画架走去。

惊魂未定的向红急忙打开车门钻了进去,并且马上将车门锁上。她启动了车辆,车内顿时响起王菲的歌声。在柔美的歌声中,她放松了紧绷的神经,开始倒车。然而,她在倒车镜里看到路灯下的哈桑正朝她这边张望。

夹在挡风玻璃上的画布摆动着,随时有可能被风吹走。向红犹豫了一下,把车停住,但是没有熄火,只是把门快速地打开,迅速地将画拿到车里。

她再度把车门锁上,把手中的画丢在副驾驶座位上。不过好奇心使她不由自主地又拿起那张画儿端详起来:这是一幅只有一页杂志大小的画布,上面是一幅黑白相间的油画。乍一看,灰黑的画布上不知所云,可是当向红将手臂伸直,远看才发现画上是自己在月光下的剪影。

她下意识地微笑了一下,用惊喜的目光朝哈桑的方向望了一眼。虽然她看不清哈桑的表情,但是她能感觉到自己的怦然心跳。

她没敢再多做停留,猛地踩动了油门,仿佛仓皇逃窜一般地离开了停车场。

(待续)

李岘长篇小说《微时代VS青春祭》11

囧 境

 

1.

今天李沙没课,正在家中练习古琴,有一个叫Steven Smith的男人打来了电话。她以为是自己的学生,便耐心地听着对方的述说。

她的学生是一个律师?他的客户Jeff跟自己认识?她越听越糊涂,最后只好直接问道:你是我的学生吗?

对方也有些惊讶,重新说明他是律师,不是学生;他的委托人叫Jeff Xue,中文名字叫Dapeng Xue。

李沙这才明白,这通电话的人与事,与她的学校和学生都没关系,只是碰巧同名而已。

不过,Dapeng Xue不就是薛大鹏吗?他怎么把电话打到她这里来了?李沙差一点就脱口而出“我不认识!”,可是她努力控制住自己的胆怯,告诉自己在美国不能说假话,面对司法部门更不能说假话!于是,她艰难地从嘴里挤出一句:“Yes,I know him.(是的,我认识他。)”

由于汉斯是律师,李沙也有出庭翻译执照,所以冷静下来之后,她在交谈中了解到,与自己通话的人不是FBI,而是薛大鹏的辩护律师。这位叫史密斯律师告诉李沙,他是受薛大鹏的委托,请她通过微信与他的太太刘娜联络,以便律师安排刘娜与薛大鹏视频通话。

李沙觉得奇怪,因为她并不认识薛大鹏的太太刘娜。如果她对刘娜还有一点印象的话,那也是源于微信上的照片。

律师解释说,薛大鹏的太太住在中国,他代表薛大鹏给她打过电话,把薛大鹏的情况向她介绍了一下,可是刘娜说她不懂英语,要找一位朋友帮助翻译,结果律师再打电话时,号码已经取消。薛大鹏说他太太的英语很好,可能是因为年轻没来过美国,又听说需要保释金,也许以为是有人欺骗她呢……

保释金?这可是有关钱的事情!

李沙想起最近常常听说一些有关网络诈骗钱财的事件,难到——。

她想借机挂断电话,但是内心明白这是自己给自己逃脱责任的借口。她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决定通过询问薛大鹏的案情,一来可以了解律师身份的真假,二来也可以了解一下薛大鹏案件的始末。

史密斯律师显然也是一个聪明人,明白要让一位与此案无关的人帮忙做事,也的确要让对方了解案情的前因后果,于是简单扼要地将案件主要部分向李沙进行了说明——

几个星期前,当薛大鹏乘坐的中国航空飞机停在洛杉矶机场时,他在出海关时被FBI的人带走。尽管媒体报道说逮捕薛大鹏的原因是他向中国提供了商业情报,但是作为辩护律师,他有信心帮助薛大鹏解除困境。据他掌握的情况,到目前为止,所有的证据就是一篇学术论文引用了不该公开的数字,最多只能算作过失而非犯罪,更不能以“商业间谍”定罪。不过办案的程序比较复杂,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定性,所以当务之急是把薛大鹏保释出来,庭外候审。可是法庭认为,薛大鹏长期居住中国,他有可能保释后潜逃中国,不回美国受审,因此他的保释金很高。尽管现在还不清楚具体金额,但是估计在二十五万美元左右。薛大鹏说他和第一个太太在美国离婚后没有太多的现金,而他之前又打算在中国长期定居,所以他把大部分的股票都转换成现金在中国买了一套六百多万人民币的房子,他说让现在的太太先卖掉房产保释他出狱,待他无罪释放后再去买房……  

听了律师的简短说明,李沙再也无法用一句“自作孽不可活”的超然态度来对待薛大鹏的处境。不过,当她得知薛大鹏的太太有一个每天查看他微信的习惯,心中又泛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该问的和不该问的都问过了;该知道的和不该知道的也都知道了。李沙的内心非常纠结:自己原本就担心被牵连进去,现在FBI没找自己的麻烦,干嘛要自己参与到这件事里?可是,如果薛大鹏真的就是因为一篇学术论文被抓,那岂不是太冤枉了吗?难道自己就真的忍心看着不管吗?

在重大问题上,特别是有关美国国情和法律的事情,李沙总是要征询一下汉斯的意见才做决定。她告诉史密斯律师,她只能做到给薛大鹏的微信留言,告诉他太太与律师联络,其他的事情不会参与。并且,她需要史密斯律师以公文的形式发一封委托书寄到她的通信地址,以便有据可查。

律师见李沙答应与刘娜联络,并且提出的要求合情合理,便马上答应会以当天邮件送达文书。

放下电话已是中午,可是李沙没有了吃午饭的心情。她心里七上八下,不知道自己这样处理问题是否得当。整个下午,她都在坐立不安中等待着汉斯回家。

 

 2.

收到史密斯律师的信和汉斯回家几乎在同一时间。

李沙将她和史密斯律师通话的情形向汉斯说了一遍。出乎李沙的意料,汉斯并没有对她的做法表示肯定,而是表情凝重地看着她,眼里充满了不解和疑惑:“我不懂,你为什么要参与这件事情?你有权力对这个律师说‘No’。”

“这不是权力的问题,这是一个人的生命问题!”原本犹豫不决的李沙,被汉斯的表情激怒,语气反而坚定不移。

“我不明白,他跟你有什么关系!”汉斯的语气也开始咄咄逼人。

“我从小就是他的邻居,看着他妈妈在文革中被红卫兵殴打,知道他妈妈是跳楼自杀死的;他爸爸被劳改的时候,他受尽了同龄孩子的欺负;我们在农场的时候,他和我一起搬水泥。我跟你说过我们在农场的经历,你是知道的,上大学很不容易,可是他在中国和美国都获得了博士学位。尽管我们快四十年没见过面,但是我的朋友告诉我,他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如果他仅仅是因为一篇论文就被关进监狱,这和文化大革命有什么区别?”李沙一口气例数了几十年的历史,将这几天的不安和焦躁情绪一股脑地喷射出来。

其实,她根本不明白自己说这番话的目的。她原本是想听听汉斯对这件事情的意见,然后再决定是否帮助薛大鹏的律师。可是说完这番话,她才意识到自己的潜意识里是想帮助薛大鹏的。

“你说的对,我们应该帮助你的朋友。”汉斯沉思了片刻说道。

李沙很感动,因为汉斯是说一不二的人,她知道汉斯对自己的理解和让步,是建立在绝对信任的基础上。

尽管汉斯没有亲身经历过“文革”,但是他们在多年茶余饭后的聊天中,总是能够坦诚地谈到他们的人生经验和父辈的人生经历。特别是李沙,吃饭时餐桌上的食物常常会引起她对童年和青少年时期的回忆,而这些回忆对汉斯来讲仿佛是天方夜谭:一个人一个月只能吃到半斤肉、三两油、两斤大米?八岁的李沙为了买四块豆腐,天不亮就要捧个铁盆在数九寒天里等在菜市场门外?有一次菜市场开门时竟被拥挤的人群推倒,还差一点儿被踩死?

其实李沙只是在饭桌上触景生情地闲聊,可是汉斯对“文革”的事情却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什么是“红卫兵抄家”?为什么叫“军代表和工宣
队”?什么人是“牛鬼蛇神和地富反坏右”? “大字报和大高帽”是怎么回事?为什么“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为什么毛泽东去世了就可以考大学了?为什么下乡的“知青”又要返城?

汉斯的一万个“为什么”如情感的粘合剂,在李沙乐此不疲的讲述中缩小着他们之间的文化差异,增进彼此的情感和信任。

有了汉斯的肯定,李沙也觉得事情没有她想象的那么复杂:不就是帮助薛大鹏联系他太太吗?

李沙拿起自己的手机,在薛大鹏的微信留言中写道:

刘娜:我叫李沙,是大鹏的朋友,住在美国。你可能已经知道大鹏在美国遇到了一些麻烦。他的律师请我与您联络,希望你能配合大鹏的案子。律师说不需要你做什么,仅受大鹏的委托,请您尽快电汇保释金,以便法院释放大鹏庭外候审。我对你们的处境表示理解,请您尽快联络大鹏的律师,或者通过这个微信号与我联络。

一天过去了,一个星期过去了,李沙每天都重复一次同样的留言,可是薛大鹏的微信上只有李沙的文字,不见其他人的片言只语。

 

 3.

面对刘娜的沉默,李沙就像对着空气挥拳,越来越觉得沮丧,越来越感到无能为力。她觉得一切都好似水泥厂的情景再次重演:那时她在广播室播音,薛大鹏却在车间抬水泥;现在她住在有山有水的别墅中,他却身陷囹圄待在监狱里。

“四十年前也许是自己不谙世事,感觉不到薛大鹏的孤立无援;可是四十年后的世事沧桑,我不能无视于他身处绝境的孤立无援!我要想办法,不能这么被动地等待!”李沙沉不住气了,她觉得刘娜一天不出现,薛大鹏就要狱中多遭一天罪。

可是找谁商量呢?“祭青春”群里的人大多数都住在中国,会不会有人认识刘娜呢?不行,国内的人对美国情况不了解,这几天大家在群里转发网上的链接都是负面消息,不会有人愿意参与的!

找郭燕商量?她倒是一个热心肠。可是通过这几次聊天儿,她和自己的思维就不在一个水平线上。

还是找向红商量吧,她毕竟刚从中国来,见多识广,也许会拿出办法来。

随着时间的流逝,李沙对刘娜如“人间蒸发”般的沉默感到极度的不安。特别是每次与史密斯律师通过话之后,她的内心更加沉重。她决定去找向红商量。

 

 4.

其实向红在“祭青春”群里已经知道了薛大鹏的情况,只是她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加上上次与薛大鹏通电话时,让她再度感受到“上赶着不是买卖”的冷遇。当她听到薛大鹏被抓起来的消息后,第一个反应就是:此生与薛大鹏无缘,也许是老天的保佑,因祸得福啊!

 暗恋了薛大鹏四十多年的向红,终于觉得自己对这份感情放下了。当她接到李沙的电话,请她问问国内的朋友是否有办法查出刘娜的联络方式时,她毫不犹豫地表明了自己的观点:“天津可大了去了,叫刘娜的人也一定不少。要我说啊,你也别管那么多了,他不是也快四十年没跟你联系过嘛,你问到也就算尽心啦。”

李沙不喜欢向红这种为人处世的方法,但是她此刻顾不上自己的感受,尽量用往事说服向红,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终于感觉到向红对薛大鹏的处境产生了同情。

“我想如果你有朋友在天津,也许找一找民政局,说不定能查到呢。毕竟刘娜刚刚和薛大鹏结婚,也许我们可以查到她或者她亲戚的联络方式。”李沙趁热打铁。

“薛大鹏应该知道刘娜的联络方式呀,比如电话、工作单位、家庭住址……”向红一副干练地口吻。

“我也这么问过薛大鹏的律师,可是问题是刘娜不接电话,不工作,也不住在她和薛大鹏的家里。”李沙越说越觉得绝望。

“那就难了。中国那么大,要想躲起来还不容易?这样吧,我认识一个在天津的朋友好像有些活动能力,我让他到民政局查查,好在薛大鹏的微信上有刘娜的照片嘛。”向红提高了音量,表现出“女强人”的干练。

“太好了!向红,我代薛大鹏谢谢你啦。”李沙高兴地叫了起来。

“我这么做可是为了你。你毕竟帮助小兵找到了学校,我一直想找个机会谢谢你呢。”向红的语气又恢复到慢声细语的淑女状态。

“说起小兵我还想告诉你呢,语言学校只能是暂时保住他的学生身份,但是要想上大学,他还是要先完成高中课程。”李沙也尽量将自己的语气充满了关心。

“我知道。我现在正在跟一个中国律师谈着怎么收养小兵呢?”向红得意地答道。

“收养小兵?”李沙被说糊涂了。

“是呀。这个律师说,如果我收养了小兵,他就可以免费进美国公立高中。这样一来,小兵不仅上高中不用花钱,连上大学也会省下一大笔学费呢!”向红的语气已经飘飘然啦。

“啊——可是你是他的姨奶奶呀,怎么收养呢?”李沙还是不明就里。

“律师说了,我没孩子,就当儿子收养了。”

“能行吗?”

“行。律师说了,只要收养手续在十六岁以前完成,他就符合被收养的条件。所以我最近非常忙,要在小兵十六岁生日之前,完成所有的法律文件。”

“迈克也同意收养小兵吗?”

“我还没跟他提呢。不过他不同意我也可以收养小兵。律师说有美国绿卡和美国公民享受一样的待遇。”

“啊——。我知道解决了小兵的身份对你和向阳有多么重要,但是也请你抽点时间问一下你的天津朋友,看看是不是能找到刘娜的联络方式。”

“你放心,我在中国有很多朋友,我跟他们都说说这事儿,说不定哪个人就有办法了呢。”向红的语气非常笃定。

“那就太谢谢你啦。”李沙的声音充满了喜悦和信赖。

“谢啥。咱们都在北大荒待过,不是战友也是荒友。那我先忙去了,改天再聊。”向红关上了手机,如释重负地拨打另一个电话。

怎么没人接呢?向红焦急地又打了几次,仍然没人接听。她不满地长叹了一口气,拿起一本《美式英语对话》朝自家洒满阳光的后院儿走去。

 

 5.

“卖肉了,卖肉了,不打水的黑毛猪肉。有肘子、排骨、里脊和猪爪,还有包饺子的肉馅儿啦。哎,今天是正月十五‘元宵节’,不打水的黑毛猪肉啦。”在人来人往的早市中,向阳在卖肉的摊床前,一边切肉一边习惯性地招呼着过往的行人。

向阳的脸已经冻得通红,由于忙,她把羽绒服的帽子也摘了下去,头发因为叫喊中的热气和街道上的冷气对流,在她的前额上结下了一层白白的雪霜。

早市就是经过工商局的同意,小商小贩可以在某条居民小区的街道上,利用早上不影响交通的时段卖些食物和日用品。当然,每个小贩要租一辆推车,这种推车方便运货、载货、卖货,使早市看起来整洁有序。

早市一般从清晨五、六点钟就开始,早上八点准时结束。当然也有夜市,小贩们只要交两份管理费,就可以一早一晚都到这里来卖东西。

由于冬天的太阳升起得晚,落下去得早,小贩们早晨卖菜还得点着油灯,到了收摊的时候,天空才泛起了鱼肚白。

“收摊了,收摊了。这都几点了,怎么还在卖呀!”穿着工商制服的人对着所有的摊床吆喝着。

向阳一着急,把手切了一下,顿时血流如注。

买肉的人不是关心她那流血的手指,而是吵吵嚷嚷地让她换一块肉,说原来的那块肉粘上了血。

早市管理员仍在吆喝着让收摊,向阳也顾不上处理手指上的刀伤,把手塞进棉手套里继续割肉。

最后一个顾客离开了。一位没穿制服的管理员朝向阳挥了挥手:“收摊了,再不走就要罚款了啊!”

向阳知道,这些个不穿制服的管理员比穿制服的“横”,黑白两道都通!她忍住了痛,将菜刀砧板和没有卖完的肉胡乱地塞进车里,把羽绒服的帽子随意地戴上,然后吃力地推着小车在雪地上亦步亦趋地伴着静静飘落的雪花远去。

 

 6.

此刻,正是加州下午三、四点钟。

在明媚的阳光下,向红正在自家的游泳池旁刻苦地练习着英文单词:adoption、Authorization、Economic guarantee、formalities。

“叮咚”,手机响了,她看到是向阳请求视频,就赶紧点击了微信,并不分青红皂白地就说:“姐,你可把我急坏了,给你打电话也不接。”

“啊,我刚才出门跳广场舞去了。这不,回来一看你给我留了好几次话,我就赶紧给你打过来了。”视频里的向阳轻松地说道。

“姐,你的手咋地啦?怎么在家还带棉手套呢?”向红发现向阳挥动的手还在棉手套里。

“啊,没事儿,昨天做饭时不小心切到了手指。这不,刚才出去跳舞怕冻着,进屋还没摘呢。”向阳下意识地将受伤的手背到身后。

“没想到你开始跳舞了。好事,运动运动对你好。不过你手伤了要当心,别感染喽!”向红的语气恢复到往日的细声慢语中。

“不碍事,别担心。还是说说小兵的事吧。我已经跟小兵他爷爷说了你要收养小兵的原因,可是他就是不信!他说我们是换着法儿要夺走他的孙子。我好说歹说,他就是不肯让儿子写书面证明。”向阳的语气中充满了沮丧。

“那怎么办啊。办理收养手续必须要有被收养人父母死亡或者无力抚养的证明。小兵的抚养人是他的父亲,现在只要能证明他父亲在监狱里服刑,愿意放弃对他的监护权,我就可以在这边办理收养手续了。”向红不免焦急起来。

“我想余科长也是有文化的人,给他一点儿时间,我再做做工作,也许他会同意的。”相比向红,向阳反而显得气定神闲。

“可是这件事情不能再等了。再过两个月小兵就十六岁了。我们必须在这个月完成上报材料。”向红更加焦躁。

“啊,那怎么办呢?不行我就直接去监狱一趟,看看大军愿不愿意见我!”向阳鼓足了勇气说道。

“他这么多年都不见你,怎么可能现在就见你了呢?我看这件事还是要做余科长的工作,只有他才能把这事儿说清楚。”向红沉默了片刻答道。

“小兵知道你要收养他的事情了吗?”向阳小心翼翼地问道。

“我提了一下,说是为了他今后能留在美国读大学,他也没问太多。总之让他玩电脑游戏,他就一好百好,做什么都行。”向红随口答道。

“可是光玩游戏咋行啊?还得让他学习啊!”向阳有些焦急起来。

“一步一步来吧。只要把他的身份解决了,其他的都好办。”向红有些不耐烦了。

“好吧,都听你的。”向阳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奈。

“妈还好吧?”向红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有些强硬,就转变了话题。

“还不是老样子。你看——”向阳说着,将手机镜头转向了房间的一角。

向红看到母亲一如既往地倚靠在破旧的沙发上,呆滞的目光盯在手里那幅已经破损了的版画上。

“姐,辛苦你了。”向红由衷地说道。

“瞧你说啥呢!你为小兵做了这么多,还不是为了姐。唉,有时我也觉得对不起你,给你添了这么大个包袱。”向阳长叹了一口气。

“姐,别说那些丧气话。咱们这么多年都过来了,还怕挺不过这段吗?迈克马上就要回来了,我要去准备晚饭了。”向红看了看表说。

“赶快去吧,别让人家说咱。”向阳说着就赶紧关上了视频。

向红呆视了手机片刻,叹了一口气,朝厨房走去。

 

 7.

向阳关上手机后,试着把左手从棉手套里拽出来,可是手上的血和里面的布粘连在一起,疼得她直皱眉头。失智的母亲就坐在她的身旁,可是对她的感受无动于衷。

向阳到厨房找到剪刀,把手套剪开,手套里面满是黑红色的血印。向阳往洗菜的盆子里倒了一些温水,然后将左手放到水中。

显然伤口碰到热水很痛,她“嗷”了一声,但是左手还是坚定地放在水里。手指与棉布粘连的部分开始软化,向阳咬紧牙关,一点一点地将受伤的手指脱离了棉手套上的棉布。

她拿出一瓶北大仓白酒浇在伤口上,疼得她直抽冷气,可是脸上依旧是一片逆来顺受的坦然。她又拿出一瓶红药水涂抹在手指上,然后找出一叠“创可贴”,并排地把手指包了起来。

做完这一切,她沏了一杯热茶,恭恭敬敬地摆放到客厅桌子上的佛龛旁,然后点燃三炷香,口中念念有词地把香插到香炉里,然后对着白瓷的菩萨连嗑三个头,这才起身为母亲洗脸梳头。

冬日的晨光从双层紧闭的玻璃窗射了进来,昏暗的房间里有了些许的暖意。

(待续)

李岘长篇小说《微时代VS青春祭》连载10

第三章  囧

 

 “囧”被形容为“21世纪最风行的单个汉字之一”。原义:光明; 网义:郁闷 。词义相差万里!

 

囧 况

 

1.

转眼间已是2018年的“春节”。

大年初一,微信从“年三十”就开始相互拜年,贺卡和动画视频“我发你转”地在各个微信中掀起一片过节的景象。可是,在这热闹的氛围中,仍然不见薛大鹏的片言只语。

“不会是飞机出事了吧?”李沙心头“咯噔”一下,但是她马上否定了这个想法,“我就住在洛杉矶,如果飞机出事,我不可能不知道。”

那么,为什么薛大鹏主动与自己联络,却又“犹抱琵琶半遮面”,对她的留言置之不理?

李沙向“祭青春”群主郭燕询问有没有收到过薛大鹏的信息,郭燕倒是爽快,给了一个明确的答复“就是清高!有啥了不起的,他不理睬咱们,咱们还不在乎他呢!”。

尽管李沙很想接受郭燕的说法,也觉得薛大鹏在微信上刊登的图文个性张扬,让她有一种渐行渐远的陌生感,但是她的内心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对薛大鹏的沉默感到释然。她孤注一掷地在薛大鹏的微信中再次留言,并且单刀直入:大鹏,你说到美国开会期间与我联络,怎么一直没有收到你的信息呀?是改变时间了吗?这是我的电话(626)666-6666,如果你还在美国,请与我电话联络。好吗?

李沙的留言还不到半天时间,她就在“朋友圈”看到有人转发的一条新闻:美新网1月27日电 美国华裔生物学家薛大鹏(英文Jeff Xue)因涉嫌将美国科研机密泄露给中国,被控3项商业间谍罪……

新闻报道还配了一张薛大鹏在中国讲学的照片——讲台上的薛大鹏神采飞扬,与新闻报道的内容放在一起,给人一种啼笑皆非的违和感。

什么?三十多年不见的薛大鹏是“商业间谍”?李沙心跳的速度快得让她感觉窒息。她后悔自己刚刚把家里的电话号微信到薛大鹏的信箱,如果FBI搜查留言,自己不就牵连进去了吗?

李沙越想越紧张,吃不下饭,睡不好觉,仅仅两天她的眼圈就泛起了黑晕。

“Honey,What’s wrong?(亲爱的,怎么了)”两天后,汉斯不安地问她。

“哇——”李沙忍耐已久的煎熬在瞬间爆发。她的哭声和没有逻辑的讲述,使忐忑不安的汉斯更加紧张。

“我们都快四十年没见面了,我怎么知道他是间谍?这次是他要和我见面的! 我跟他一共才通了两次微信。本来我跟他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可是我把咱家的电话号码写在他的微信上了。FBI能不怀疑我吗?他们有我们的电话,找到我能说清楚吗?”李沙哭着、喊着、说着、抽泣着。

汉斯终于从李沙支离破碎的叙述中捋出了头绪。他握着李沙的手,目光盯在李沙的脸上,严肃地说:“你说的这一切都是真的吗?”

李沙委屈地说:“我什么时候说过谎话?”

汉斯笑了起来,把李沙搂在怀里:“Honey,这件事情根本和你没有关系!”

 李沙把头从汉斯的怀里挣脱了出来:“如果FBI怀疑我怎么办?他们有我们的电话号码!”

汉斯郑重其事地说:“FBI也要尊重美国法律,不会给你麻烦。”

李沙仍然愁容满面:“如果他们找我的麻烦,你会帮我吗?”

汉斯笑着说:“放心吧,如果他们抓你,我会把你赎出来的。”

李沙破涕为笑。这时她的手机响了,她先是一惊,而后看到是郭燕的微信电话,神色才略微安定了一些。她没有接听。她不想破坏刚刚从汉斯那里得到的些许安慰:“It’s Yan. I will call her back later.(是燕。我一会儿再打给她。)”

 

 2.

在冰天雪地的街道上,穿着单薄的郭燕在公寓大楼外拨打着电话,嘴里叨咕着:“咋不接电话呢?”

郭燕在雪地上不停地走动,不停地点击着微信上的音频通话。终于,她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姐,你总算接我电话了。不是有事,是急事!” 郭燕大着嗓门对着手机说道,“薛大鹏被抓起来了!网上都是。我闺女告诉我,我还不信,现在“祭青春”群好几个人都发来消息,我一看上面的照片,妈呀,还真是薛大鹏!不信你到群里看看。”

“我已经知道了。”电话的另一端传来李沙淡然的声音。

“你也知道了?唉,你说他咋干那蠢事呢?这该咋整,他刚刚结婚没多久,这不把他那小媳妇坑了吗?我原先还担心这女的别坑了薛大鹏,没成想,这回是薛大鹏坑了人家闺女。”郭燕好像是在自说自话地嘀咕着。

“自作孽,不可活。这与我们没有关系……你好像是在外面打电话吧?怎么这么大的风声?”李沙在电话中说道。

“姐,你真是个聪明人,啥也瞒不了你。我、我是在外面跟你说话呢。”郭燕在雪地里跺着脚取暖。

“纽约这两天下雪,外面多冷啊!你赶紧回房间吧。”

“姐,不瞒你说,我刚刚跟女婿怄完气,心里憋屈又不想让闺女知道,所以我才出来找你聊聊。”

“你这是何必呢?你是来伺候月子的,好就多住些日子,不好就早些回去,何必这样难为自己呢?”

“说来话长啊。你说,我和她爸都没读过书,一心要把她培养成人。这孩子也还争气,在我们农场那儿是远近闻名的‘学霸’。后来考上了清华,研究生毕业又拿到了全额奖学金到美国读博。这不,读完了博士也就老大不小的了,她就随便找了个‘老外’结了婚。你说‘老外’就‘老外’吧,咱也认了,可是她这个丈夫黑人不说,学历还比她低,工资也比她少,脾气还不好!唉,我这个闺女就是读书读傻了。你说说,结婚的时候我们都没参加上婚礼,我闺女说要是举办婚礼要女方家出钱,她说不办省事了。你说说哪有这个理儿?好,我们为了闺女不向男方家要彩礼,可是我那女婿是太不懂事了。我闺女都三十七、八岁才生了第一个孩子,多危险,这月子还不得好好地坐?何况还给他生了一个胖小子!你说我这么遥途路远地从中国跑来图啥?还不就是想让闺女好好地坐月子。我怕孩子哭闺女休息不好,就天天抱着,没想到女婿还有意见,说孩子就是要哭,不哭不正常。你说白天哭两声就算了,可是晚上也把孩子一个人丢到一个房间,哭了也不让我抱,你说我那个心揪揪的啊!咱们都知道坐月子不能洗澡洗头,特别是冬天,头上都要扎个头巾,免得受风。可是我那闺女生完孩子,到家非要洗澡不可,我坚决没让,这样死缠烂打地过了一个星期,人家还是洗了澡。唉,我这次来美国算是白来了,费力不讨好!”

 

 3.

在阳光明媚的南加州,与郭燕通话的李沙从洒满和煦阳光的沙发上起身,向有些失望的汉斯使了个无奈的眼神,踱步到一旁对手机另一端的郭燕说:“燕子,还是进屋聊吧,外面太冷,你会冻病的。”

“不行,我不能让闺女听见。”郭燕抽动了一下鼻子。

“事情没你想得那么糟。在美国没有‘坐月子’这么一说,女人生完孩子就洗澡洗头是常事。我开始也不理解,可是后来想想,也许是因为美国室内保温好,不会受风,所以大家都这样做也没出什么问题。另外,美国人培养孩子讲究独立能力,所以孩子生下来就单独睡也属正常。你放心好了,你女儿女婿不会不在乎自己的孩子的……”李沙为了弥补刚才没有接听郭燕电话的歉意,苦口婆心地劝解着。

“我要是不看在闺女的份上,我早走了。唉,在这儿这个憋屈呀,想上街,不会开车,想找个人说话都找不到!”郭燕大声地擤着鼻涕。

“别聊了,外面冷,你赶快回房间吧。”李沙再次提醒道。

“不冷,和你聊,心里热乎着呢!”郭燕不以为然。

李沙看了一眼仍然坐在沙发上看着自己的汉斯,觉得这个场面很滑稽:刚才是汉斯安慰着哭哭啼啼的自己,现在自己却是一副神闲气定的样子在安慰郭燕,却把汉斯丢在了一边。

手机另一端的郭燕仍然在喋喋不休地说着,不论李沙如何开导,她就是一个劲儿地在那儿自说自话。

李沙终于找到一个可以停止谈话的机会,尽量将自己不耐烦的语气放得轻柔:“想开点,别跟自己过不去。我现在还有事情,咱们改天再聊。”

郭燕的声音终于有了一丝活力,在电话的另一端大声地喊道:“好,过两天等你有时间了,咱姐俩视频好好聊!”

李沙关上了手机,重新回到沙发上,将头靠在了汉斯的胸前。

 

 4.

冷,真冷。

薛大鹏将自己缩成了一个“球”,希望用自己的身体取暖;但是几个星期以来不见天日的监狱生活,耗去了他体内大部分的热能。他不明白,为什么美国的室内永远把冷气开到冬天的季节,即使像南加州的海滨城市,四季宜人的天气,还是要把冷气开到极限。

这是一个普遍的现象,但是从前在美国公司工作了十几年的薛大鹏,从来就没觉得这是个问题——冷就加件衣服呗!可是自从进了监狱,他的脑海想到最多的问题不是自己犯了什么罪,而是“牢房为什么要这么冷”!

他把身上的囚衣往脖子上拽了拽,可是囚衣是那种不贴身的布料做成的无领衫,不论他怎么做,那些看不见的冷风都会从脖子、胳膊、后背和腰部直窜到心尖。真冷!

“Hi, Old man, come here, I’ll give you some heat.”(嘿,老头儿,到这儿来,我来给你一些热量。)同牢房一名膀大腰圆的中年黑人,戏弄着对薛大鹏叫道。

薛大鹏没有抬头,仍然把自己缩成一个球。

他不知道自己这样一动不动地是为了保护尊严,还是尊严在这里已经一文不值。

是的,当他走下飞机,在过海关时被FBI的人在大庭广众之下带走的那一刻,他就失去了往日的趾高气扬和天之骄子的春风得意。

他怎么都没有想到,自己为逞一时之快,得罪了已经成为过去式的合作伙伴,竟应了中国的老话儿: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两年前他告诉与自己合办公司的人,他将廉价转卖自己的股份,撤出自己的研究项目,回中国发展。然而,合伙人强调这个科研项目是他们以公司的名义向美国科研基金申请来的经费,他无权带走。双方各执一词,最后薛大鹏决定放弃自己已经研究了一半的项目,几乎是“净身出户”,没要股份,只是说好他可以使用自己研究出来的两项数据。由于当时他需要马上脱身去中国大学任职,加上他认为那是自己研究出来的成果,并且没有限制原公司使用,所以就一厢情愿地以为与合伙人的争执以自己的“高姿态”作为了结。由于走时匆忙,没有找律师公证,他以为两方口头和Email的承诺足以达成了共识。没想到合伙人竟以他半年前在国际学术期刊上发表的一篇英文论文,把他告上法庭!

我错了吗?我无非就是想以一己之力站到学术的制高点上,而能帮助我进入学科领域的象牙塔是中国的高等学府,而不是苦心积虑地向美国各项基金申请经费去经营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公司。嫉妒!一定是合伙人看到我代表中国J大学以专家身份在国际学术大会上的演讲;一定是他知道了我以项目负责人的身份带领一帮博士生做着与他同样的科研项目;一定是……我不属于这里!我要出去!

薛大鹏猛地站起身来,像困兽一般地在牢房里走来走去。

“阿叔,我要是有你的身价,不管多少保释金都交。出去了再说!”一位瘦瘦小小的男人,带着一股福建乡下人的精明和厚道,对着烦躁不安的薛大鹏说道。

薛大鹏看了这人一眼,想说什么,嘴唇动了一下又放弃了。

保释金?是啊,只要能从这里走出去,多少保释金他都愿意交付!可是那个混账的美国律师,至今都联系不上自己的太太刘娜,而美国的账户又被法院冻结了!

冷啊,真冷!薛大鹏把自己的身体又弯成了蜗牛,从自己的身体里汲取一点微弱的热量。

(待续)

李岘长篇小说《微时代VS青春祭》连载9

晕入自我

 

1.

撂下电话,李沙并没有马上走出书房,而是像与汉斯赌气似的坐在原地没动:我干嘛要听你的?你想说话我就必须放下电话吗?

她不知道这样过了多久,一分钟?两分钟?三十秒?总之她心里明白,自己这样想对汉斯并不公平——是自己在“文革”时形成的自卑和自我保护意识,对“尊重人格”和“维护尊严”有着过分的敏感。特别是到了美国,只要她觉得“尊严”受到了伤害,她就会理直气壮地用“这里是讲究人权平等的国家!”来反击。

当然,二十多年过去,她已经不像当初来美国时那样敏感。特别是对汉斯产生这种负面情绪时,她都尽量地用理性告诫自己:这是你自己的问
题,别怪汉斯!

想到这里,她强迫自己像做瑜伽那样深吸一口气,然后再把气慢慢地吐出来。

气,消了。她走出书房,朝客厅走去。

“Honey,I bought the movie ‘The Artist’. Do you want to watch it right now? (亲爱的,我买了《灾难艺术家》的影片。你想不想现在看?)”汉斯一边开启一瓶红葡萄酒,一边对李沙说道。

李沙顿时对汉斯打断她和向红的通话感到释怀——她和汉斯星期五晚上没有活动的时候,会在有线电视上找一部两个人都喜欢看的电影。有时也会另付四、五块美元买一部电视网刚刚上映的影片一起看。上周李沙看到了刚刚推出的电影“The Artist”的广告,随口一提,没想到汉斯竟然记住了。

想到这里,李沙身心松弛地坐到了沙发上,等待着汉斯将红酒倒进醒酒器、然后再倒进酒杯等一系列程序。

这时电视上正在播出一条新闻:由于美国参议院未能于1月19日晚上12时之前通过临时预算法案, 大部分联邦机构将于1月20日开始暂停运作, 数十万联邦政府雇员将被迫停止工作……。

“Honey,did you hear that? Does this affect me? (亲爱的,听到了吗?这会影响到我吗?)”李沙不安地询问汉斯,因为她所在的学校是公立大学。

“放心,不会affect你们的。”汉斯递给她一杯红酒,“干杯!”

“干杯!”李沙吞下一口红酒,依然心事重重。

从什么时候自己开始关心起政治了?她来美国之前对政治是避而不谈的。她曾经与亿万中国人一样,坚信“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的恩情深”,坚信“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然而随着各个城市推倒的毛泽东巨型塑像后,她再也找不到儿时对伟人的崇拜心情,即使是当代人的“追星情结”,在她心中也荡然无存,她不是任何人或任何事的“粉丝”!

这种对于政治敬而远之的态度,一直延续到她加入了美国国籍。二十年来,她没有错过任何一届总统大选的投票。她把手中的一票看成是做人的尊严。

她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养成了天天看新闻的习惯,只记得自己和汉斯在饭桌上常常为一个观点争论不休却乐此不疲。特别是这届总统大选,历时一年,几乎天天都是一台大戏,不仅是主流社会的媒体报道将共和党和民主党候选人的竞选话题和行为作为亮点热卖,而且在一向不太关心政治的华人社区中,也掀起了轩然大波。

刚开始时,李沙是民主党候选人希拉里的拥护者,觉得自己比许多支持希拉里的女性更加理性:不是因为党派,不是因为性别,而是敬佩她不屈不挠的坚强个性,以及家庭和职场上给予她的政治经验。然而,到临近投票时,希拉里高调声明,如果她能当选,她要全盘继承上届总统的治国理念……。李沙觉得非常遗憾,因为她看到这些年美国原本不严重的种族对立日益尖锐,国民的人身安全得不到切实的保障,暴民被同情、警察被审判、经济低迷找不到出路、纳税人的钱浪费在虚假的“穷人”身上。甚至让她对“美国梦”产生了怀疑,觉得自己初到美国的那种身心自由的解放感正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对美国言论自由“Freedom of speech”的怀疑。她发现尽管在美国可以大骂现任总统,但是却不能对身边的琐事和普通人妄加评论。特别是不能对种族、性别、性取向、身心障碍以及宗教有任何“微词”。

刚来美国时她给当地一家中文报纸写专栏,不为名,不为利,就为那种一吐为快的感觉。可是后来找到了教书的工作,对美国主流社会有了更加深入的了解,才发现有时正常的语义表达也会因为避免“政治不正确”而咬文嚼字。例如“残疾人”在英文中明明是“handicap”或者“disabled”,可是你要是直接这么说,就会被认为是对“残疾人”的歧视,非要学个新词“physically challenged”。

李沙发现自己对美国社会现象思考得越深刻,她的文字表达能力就越艰涩。为了遵守“政治正确”的理念,她索性关掉了专栏。

然而,这次总统大选是全美国以及全球的“热点”,李沙不可能置身事外。她天天追踪新闻,发现共和党候选人川普的言谈举止虽然缺少政客的温文尔雅和含而不露的大将风度,但是他的治国纲领和桀骜不驯的个性,以及他有足够的经济实力避免政客“自保”的作风,使她从“希拉里”的拥护者转向她一开始嘲讽为“黑道老大形象”的川普。特别是她看到川普的言行频频触及political correctness “政治正确”衍生出来的话题,却获得大多数美国人民的喝彩,她对困惑她的概念有了一个新的认识——“政治正确”是一个非常好的社会规范,以人与人相互尊重为基础,以公正的态度去避免使用一些冒犯弱势群体的言词,避免施行歧视弱势群体的政治措施……但是,这个美好的愿望在执行的过程中,被有些政客们有意歪曲和误导。

投川普一票!李沙觉得只有像川普这样的“另类”,才能帮助美国走出低谷。

但是,她很快就发现,她连口头上支持川普都不敢:她所在的外语系,有西班牙语、德语、日语、意大利语、汉语、越南语,可是所有语系的老师加起来,也没有西班牙语的老师多,系主任自然也是教西班牙语的老师担当。总统竞选期间,女老师们见面就“拉票”,好像不选希拉里就是对女性的背叛。

特别是当她看到华人社区也为总统竞选出现了“微信大战”,同一个“群”里的人由于支持不同党派的总统竞选人,结果是哪波势力大就把势力弱的一方“踢出群”;不同立场的微信群,也在“朋友圈”中相互打着笔仗。原本是朋友的人反目,原本是亲属的人成仇。这让李沙再次感受到“文革”时留下的阴影,决定以逃避的方式放弃投票权!

“Can we watch the movie now?”(我们现在可以看电影了吗?)汉斯见李沙的目光仍然盯在电视新闻上,就拿起遥控器换台。

“电影,电影,就知道电影。”李沙突然觉得心烦意乱起来。

“我不知道你担心什么?美国一直是这样的。六十年代、七十年代非常乱,也没有事情。Let’s watch the movie。(看电影吧。)”汉斯点击了一下遥控器,神闲气定地一边喝着红酒,一边看起了电影。

李沙已经失去了看电影的心情,但是又不想让汉斯扫兴,就故作专注的神情目视着七十寸的电视机,而思绪已经游离于电视画面。

担心什么?那是一种连她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是一种自从来到美国就与她如影随形的喜悦与不安。汉斯不懂,因为他一出生就是美国公民,他一张嘴就会说英语,他永远不会懂得新移民在两种文化、两种语言和两种认知中求生存的尴尬情形。

这样说汉斯也不公平吧?来美国是自己的选择,尽管这种选择付出了一辈子的背井离乡,但是,那不是汉斯的错!

那难道是我自己的错吗?

 

 2.

“让美国再次强大,有错吗?”在学校的一次餐会上,她与管理收发信件的Claudia争论了起来。

那是秋季开学的前一天。由于学校每学期开学前都会用简单的食物宴请全校的教职员工,给大家一个相互认识和交流的机会,所以李沙就和外语系的部分同事坐在了一起。由于暑假最热门的一个话题是美国著名谐星手提刚刚当选不到半年的总统“首级”,尽管是硅胶制作的头颅,但是满脸血红并滴答着“血滴”,引起了美国各界的震撼。尽管在这个问题上支持川普和反对川普的人都认为这种行为在民主国家已经超出了政见分歧应有的言行表达方式,但是,似乎女谐星道歉之后就不了了之。

“According to federal law, ‘knowingly and willfully’ threats to the US president, vice president or presidential candidate, vice presidential candidate, including life threats, kidnapping or physical injury, will constitute a felony crime.(根据联邦法律,对于美国总统、副总统或总统当选人、副总统当选人做出‘明知故意’的威胁,包括生命威胁、绑架或造成身体伤害等,都将构成重罪的犯罪要素。)”李沙随口将汉斯对此事的解释当众学了一遍。

“The US Constitution protects freedom of speech. She did not directly threaten the president in the photos, nor did she directly incite others to hurt the president. Why would she be prosecuted?(美国宪法是保护言论自由的。她并没有在照片中直接威胁总统,也没有直接煽动他人去伤害总统,为什么会判刑?)”系主任不以为然地说了一句。

正在这时,Claudia端着一盘满满的食物坐在系主任旁边的空位上,也不问前因后果,上来就把川普骂得狗血喷头。李沙仿佛再次看到那位女星制造出来的血腥画面。

“Nothing wrong for Making America strong again.(让美国再次强大没有错!)”李沙无法忍耐Claudia没有理性的破口大骂,起身离开时随口说了一句。转身时,她看到系主任和Claudia脸上的惊讶,听到她们在她身后用西班牙语窃窃私语。

事后,李沙很后悔自己多此一举,为了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得罪了系主任和同事。不过,当她去收发室取信时,Claudia旧话重提,旁敲侧击地指出李沙不能感受到美国的种族歧视,是因为她的先生是白种人……结果,李沙再次向Claudia表明自己的态度:川普是民选总统,即使一部分人反对,也应该尊重民主国家的制度,对现任总统给予起码的尊重,而不要把任何问题都归罪于种族歧视,否则只能强化民族之间的矛盾!

事后她又后悔了:这是何苦来的!自己是新移民、少数族裔、有色人种,应该是这种思潮的受益者,即使不能认同那些激进的观点,也没必要反唇相讥呀。

“民主制度,人人都有话语权。你想说就说,不想说就不说,为什么要让自己苦恼呢?”汉斯对李沙的内心纠结不以为意,这让李沙感觉到更加孤立无援。

 

 3.

手机响了,将李沙的思绪带回到现实。她见是住在欧洲的儿子大卫打来的电话,便如同被解放了的“普罗米修斯”一般,对全神贯注看着电影的汉斯说:“是儿子的电话。You go ahead. I am not interested in this movie.(你接着看,我对这部电影没兴趣)”

“Say hi to David.”(向大卫问好。)”汉斯见李沙已经离开了沙发,就对着她的背影喊了一句。

李沙答应了一声,朝书房走去,并且边走边对儿子嘘寒问暖,连自己都听出了声音里的温柔。

大卫从法学院毕业以后就留在纽约华尔街金融公司工作。尽管李沙觉得他应该回到加州和汉斯联手开律师事务所,但是儿子拒绝了。李沙有些失望,因为他们就这么一个儿子,纽约与加州直飞都要五、六个小时,所以她非常希望儿子回到加州工作,一来能够帮助汉斯扩展业务,二来她也可以常常见到儿子。可是汉斯很赞成儿子的决定,认为父母不该介入孩子的生活。

李沙在大学里教书多年,懂得美国青年人把独立自主的能力看成是个人的尊严,所以也只能接受年节才能见到儿子的状态。去年底总部派儿子去瑞士首府伯尔尼分部工作,说好一年以后有升迁的机会。为了儿子的前途,圣诞节一过,她只能含笑送走了儿子。

“Hi, 儿子,瑞士现在是早上六点二十,你怎么这么早就起床了?” 李沙看了一下手表,南加州是晚上九点二十,九个小时的时差就是早上六点二十。她有些心疼儿子起来得太早。

“妈妈, Have you received my message yet?(你收到我的信息了吗?)” 儿子以纯正的英语问道。

“What message?(什么信息)”李沙原本想告诉儿子说汉语,可是一听说儿子发来了信息,就赶紧问道。

“I sent a video link to you just now, please take a look.  Be careful when you go out.  People are getting crazy now.(我发给你一个视频链接,你看一下。最近外出要当心。现在有些人简直是疯了。)”儿子在电话的另一端依然说着英语。

“What does that mean?(什么意思?)”李沙有些困惑不解。

“I know you don’t believe what I said, but it is a sad day for America. Anyway I just want you to be safe. I’ll talk to you later.  Say hi to Daddy. (我知道你不相信我说的,但是这是美国悲哀的一天。我就是想让你安全。代我向爸爸问好。)” 儿子匆匆撂下了电话。   

李沙打开儿子用Facebook(脸书)的留言功能发给她的视频链接,看到一个二十多岁亚洲女孩儿走在一个商业中心的停车场里,三个脸上和胳膊上都有刺青的白人跟在女孩儿的身后叫喊着:“Go back to your own country. This is America.(这里是美国,滚回你自己的国家!)”。最后的镜头是一脸惊慌的女孩对着镜头说:“I was born in America.  America is my country.(我在美国出生,美国就是我的国家。)”

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李沙再次感受到儿子对他自身归属感的困惑——儿子身上有一半欧洲白人血统和一半亚洲华人血统。按照中国人的说法叫“混血儿”。可是在美国对任何事物都有严格意义上的定论,所以各个专业都要填写的表格上,会清晰地注明白人、黑人、亚洲人,只有“混血儿”是用含糊其辞的“其他”二字替代。儿子对此耿耿于怀,上初中的时候就开始问李沙“为什么”,李沙回答不出来,汉斯也给不出合理的答案。这次圣诞节儿子回家过节,李沙明显发现儿子对种族歧视的问题格外敏感和关注。在圣诞节的餐桌上,一家三口各持己见。不是民主党的儿子诟病川普上台以后的所作所为;不是共和党的李沙例数了川普上台后美国经济复苏的成就;两党都不沾边的汉斯一会儿支持“左派”的儿子,一会儿又去支持“右派”的妻子。好在这种旗帜鲜明的观点并没有影响到家里的和睦气氛,反而像是粘合剂,将长年累月也见不到几次面的母子亲情,融合在一个共同的话题上。

面对儿子发来的视频,李沙笑了:儿子还是时刻关心母亲的!

她在“脸书”上答复道:“Don’t worry about me. I am very well. Love you.(别为我担心。我很好。爱你。)”

 

 4.

李沙给儿子留言后,忍不住又随手点开了薛大鹏的微信。信箱里仍然只有她的留言,孤零零地像是一个笑话。她似有不甘地点击了“谁主沉浮”的相册,顺着相册的时间一路看下去。她发现除了几张结婚照之外,大多数的照片都是薛大鹏在参加学术会议上的发言或讲课。照片不多,很快就看到两年前川普当选美国总统的那天晚上,他写的一首诗《再失伊甸园》:

哑口无言,

面对川粉们的庆典。

泪洒看台,

哪里有安放我灵魂的家园?

一次又一次的大迁徙,

让我再次失去伊甸园。      

显而易见,薛大鹏对川普当选总统不仅失望,而且是愤怒。尽管他的政治观点与李沙相左,但是血气方刚的语言和爱憎分明的情感,让李沙刮目相看。在李沙的印象中,薛大鹏是一个胆小怕事的弱者,一个不善言谈的男人。

他真的是那个和自己度过青少年时代的薛大鹏吗? 李沙无法将自己记忆中的薛大鹏抹去。

薛大鹏母亲去世后,保姆薛婶就把他带回农村老家,直到李沙上三年级的时候,薛大鹏的父亲从“牛棚”放了出来,他才再度回到文化大院。

由于雇佣保姆是“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所以薛婶并没有跟他一起回来。而刚刚从牛棚出来的父亲,原本就因抗日留下了腿疾,现在更是身心俱疲,要靠手杖才能步行。没有了妈妈,没有了薛婶,十岁的薛大鹏担负起照顾父亲和自己的责任。

一个在保姆怀里长到七、八岁的娇贵男孩儿、一个妈妈被游街示众畏罪自杀的“狗崽子”、一个寄人篱下刚从农村归来又黑又瘦的小学生,在满楼都是不读书的“红小兵小将”的文化家属楼里,他无疑是一个可以被任何人欺辱的对象。尽管他极少出门,但是李沙也见过他打酱油的瓶子被男孩子们抢过去当手榴弹摔在地上,溅出来的酱油沾满了他的裤腿;女孩子们用粉笔打笔仗时,彼此在大楼的墙上写一些相互伤害的话,有些胆小的人怕被查出来,索性就指名道姓地说“薛大鹏的妈妈是‘破鞋’,爸爸是‘牛鬼蛇神’。”诸如此类的话,并且在这些字上打叉。渐渐地,好像全楼到处都能看到薛大鹏的名字。因为只有这个名字,不管怎样羞辱都不会有人找他们的麻烦!

李沙从来没在墙壁上写过任何人的坏话,因为她时刻提心吊胆地怕别人在墙壁上写上她家的什么事情。也许正是这个原因,李沙和薛大鹏既无交集也无恩怨,到水泥厂孤男寡女地相处了一年半,也没有产生出任何异性的悸动。薛大鹏小时候的无能和青年时期的无语,使李沙把他当成了莫逆之交,从来没有想到如此麻木的薛大鹏会有如此炙热的情感和强烈的政治倾向。

说也奇怪,薛大鹏和李沙的政治理念显而易见是南辕北辙,但是李沙却有了想了解薛大鹏现状的愿望。特别是所有的图文都停止在他说要到美国看李沙的那一天,李沙更想知道,是不是薛大鹏屏封了自己!

她在“谁主沉浮”的微信中写道:我看到你发到“朋友圈”中的《再失伊甸园》,很喜欢,希望能有机会交流。

原本李沙对北大荒的那段历史并没有放在心上,认为那是一个被时代大潮席卷而去的一段记忆,即无意义也无成就,所有的人与事无非是生命中的偶遇,所以当郭燕与她联络上的时候,她虽有惊喜,但是并无牵挂。

四十多年了,自己从城市到农村,又从农村回到城市;从一所大学到另一所大学,从中国又到了美国。一路匆匆,见到的人与事多得数不胜数,北大荒的那两年不过是过眼云烟。奇怪的是,自从薛大鹏与她联络上又失联后,沉淀在记忆深处的往事,如尘沙泛起一般,勾起她青少年时期所有的记忆。

是的,郭燕说的对——祭青春!即使我们失去了青春年华,也不应该被遗忘!

李沙突然觉得自己对不起四处寻找她的郭燕和住在同一城市的向红。向红?她想起自己对向红的承诺:星期一要请向红吃饭!

她赶紧给向红发了一个短信,把见面的时间和地点微信过去,留言“不见不散”,然后给郭燕发了一个“晚安”的表情包,这才气定神闲地离开了书房。

 

 5.

中午12点,李沙准时到达与向红约好的粤式餐厅见面。由于是午餐时间,李沙先找到座位坐下,然后关注着餐馆的入口处,期待着向红的出现。

十分钟过去了,十五分钟也过去了,当李沙不确定向红是否能找到这家餐馆,想打电话给她的时候,她看见向红像一道彩虹般地出现在大门内。

向红身着鲜红的蜡染麻丝敞怀大褂、内衬旗袍式的对襟丝绸绿衬衫、下身穿着同样质地的拖地宽腿绿裙裤,整个装束从色彩到样式都有些夸张,但是李沙不得不承认,正是因为这浓烈的风格,才恰如其分地衬托出向红凹凸有致的身材及较好的面容。浑然一体的美丽,使向红的出现像一束阳光,顿时使昏暗的餐馆大厅蓬荜生辉。许多正在闲聊的人,相继把目光投向了向红。

李沙知道,在南加州生活久了,很少有人平时出门穿正装,除非有大型晚宴。一般像这种中餐馆,特别是“早茶”时间,用餐的人都穿得很随意,大多数人都是牛仔裤配T恤衫,即使是大公司的“上班族”,走进餐馆之前也会摘掉领带、解开西服上衣扣儿,尽量显出到这里是用“便餐”而非“正餐”。

在这样一个环境里,向红的打扮自然昭示着她刚来美国不久,并且身材和脸部的美丽,以及她手中的LV手袋……都可能成为某些人闲聊时的“佐料”。

李沙原本是想起身迎接向红,但是看到很多人的目光都落在向红的身上,就在座位上挥了挥手。好在餐厅不大,已经摘下墨镜专注寻人的向红,很快就发现了李沙。

李沙正在感叹向红的“冻龄美”,便发现跟在向红身后的还有一个十五、六岁的中国男孩儿。

 “小兵,快叫李奶奶好。”向红没等李沙张口,就对身旁的男孩子说道。

李沙一愣:向红没有孩子,怎么就有孙子了?

“Hi,I am Kevin。”小兵没有听从向红的指示,手一摆,就算是打过招呼了 。

“How are you? I am Elizabeth.”李沙知道美国文化都直呼其名,便非常友好地用英文介绍着自己。

小兵没再接茬儿,拽了一把椅子坐下后,头都不抬地就玩起了手机。

“这孩子。没你之前,李奶奶就认识你爸你妈了。”向红溺爱地把男孩儿搂在怀里,男孩挣脱了她的手臂。

“他是——”李沙欲言又止。

“他是向阳的孙子,余小兵。现在在美国读私立高中,再有两年就可以上大学了!”向红疼爱地看了男孩子一眼,“小兵早饭还没吃呢。咱们点菜吧。服务员!”

李沙原本是想和向红像两个女人那样无所顾忌地聊天儿,谁知她在没有告知的情况下把孙侄子也带来了。李沙原本已经心生不快,现在看到向红隔着好几张桌子向女服务员大呼小叫,引来一些人的不屑目光,这使李沙有些后悔约向红见面。

服务员将装满食物的餐车鱼贯地推到她们的桌前,向红也没征询李沙的意见就点了鸡脚、虾饺和芝麻团儿,然后对小兵说:“还喜欢什么?”

“你点的我都不喜欢。”小兵不屑一顾地瞥了一眼桌上的小盘点心。

“这孩子,这些不都是你过去喜欢吃的吗?”向红依然柔声细语。

玩手机的小兵也不说话,站起身走到推车旁,当着服务员的面,打开所有小蒸笼上的盖子,然后指指点点地点了七、八样点心让服务员放到桌上。

“这孩子,到了美国口味都跟着变了。李沙,今天我请客,你喜欢吃什么自己点。”向红终于在小兵开始大嚼大咽时想起了身边的李沙。

“这么多,够吃了。说好的,今天我请客。”李沙尽力克制着自己的负面情绪,从脸上挤出了微笑。

“我本来是要自己来的,临出门小兵闹着要跟我来,我就把他带来了。正好也让你看看向阳的宝贝孙子。”向红似乎感觉到了李沙的不快,在不经意中解释着。

“我可没闹,是你偏要我来的。”余小兵头都没抬就给了向红一句。

“这孩子!”向红也没显出太多的尴尬,转身对李沙说,“我来美国前小兵通过中介公司的安排,在东部读私立高中。现在我来了,就把他接到身边,想长期让他跟我住在一起。这事儿我还没告诉迈克。我想你是老师,看看你能不能帮忙找个学校,这样吃住在我家,花费要少些。”

“小姨奶,我不是说了吗?没钱管我老爸要,别总拿钱说事儿。”赵小兵边吃边不以为然地说道。

“你在私立学校的一年学费是多少?”李沙问小兵。

“四万八。”小兵多一个字都懒得回答。

“是四万八美元!还有住宿费和伙食费一年也要两三万美元。这还不算零花钱呢。”向红在一旁补充着。

“是很贵,赶上读私立大学的费用了。”李沙沉思了片刻说。

“而且我们住的地方什么都没有,有个游泳池还没有我小姨奶家的大呢!”小兵终于认同了李沙的说法。

“现在我来了,有临时绿卡,再过两年就可以自动转为永久绿卡,所以我想让小兵到我住的那个社区读高中。我们住的是高尚区,学校的条件不比私立中学差,听说还不收学费。”向红见小兵表示认同,情绪高涨起来。

“又提钱!我去一下洗手间。”余小兵不满地嘟囔了一句,漫不经心地朝卫生间走去。

向红目送着小兵离开后,把椅子向李沙挪近了一些:“实话跟你说吧,小兵他爸在农管局是有实权的,可是半年前因为经济问题给‘双规’了,我来前才宣布刑期五年,并且没收了他名下所有的资产。这半年小兵的开销都是我和我姐出的,小兵不知道,我们怕他学习分心没告诉他。”

李沙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其实,如果不是为了小兵,我不会嫁给迈克的。虽然我投资的服装公司赔了,可是我父亲去世时给我和我姐留了几幅画,一幅都能在东南亚卖出很多钱, 所以生存是不成问题的。可是小兵爸爸出事后,小兵的花费实在是太高了;我姐这些年照顾我妈,也没什么收入。过去还有我爸暗中接济,可是我爸去年过世,他的画大多数都被他的太太和儿子霸占了,所以我妈和我姐的日子也挺紧巴的。唉,屋漏偏逢连夜雨,现在小兵他爸被抓起来了,不仅断了经济来源,而且还要瞒着……”正在如诉如泣的向红见小兵回来,马上把话止住。

“据我所知,只有美国居民才能享受公立中学的社会福利待遇。再说,公立学校这周开学,一般情况是过了两个星期就不能入学了。”李沙接过话说。

“那咋办啊?我把小兵那边的学校都给退掉了!”向红瞬间失去了公主般的矜持,焦急地摇晃着李沙的手臂。

“大不了回国,有啥了不起的。”一旁的小兵却不以为然。

“小孩子,你懂啥!”向红扭头瞪了小兵一眼。

小兵掏出手机摆弄着,好像现在的问题跟他没有了关系。

“现在最好的方法是先找一家语言学校保住学生身份,然后再慢慢想办法。”李沙不忍心看到向阳无助的样子,便尽量用平淡的语气说道。

“这可是‘捉鸡不成失把米’。李沙,你是大学老师,拜托你帮小兵联系一所语言学校吧。先把身份保住,咋说也不能让他回国。”向红几乎是在哀求李沙。

“小姨奶,你也太夸张了吧?我咋就不能回国?我早就想离开这个鬼地方了。”小兵头都没抬地就插了一句。

“这孩子真不懂事!这话要让你爸爸听到,他得多伤心。”向红冲了小兵一句。

“别提我爸!他把我送出来就是嫌我碍事,影响了他和那女人的好事。”小兵仍然眼皮不抬地回了一句。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的?”向红的语气越来越强硬。

“不对吗?半年了,他除了给我微信留言,连一次面儿都不露。总说忙!微信这么方便,再忙也能通个电话吧?哼,我早就想回家找他算账去了!”小兵抬头怒视着向红,好像她就是父亲的化身。

“别急,情况没那么糟。只要在学生签证到期前找到接收学校,小兵的身份就应该没有问题。”李沙怕向红情绪冲动时把小兵爸爸被关进监狱里的事情说破,赶紧为他们解围,“给我几天时间,帮你们找一家有I-20资质的学校应该不难。”

“那太好了。小兵,还不快谢谢李奶奶。”向红转悲为喜。

“Thanks。”小兵说完又低头玩手机去了。

李沙心里明白,拿学生签证的小兵不可能进入免费读书的公立中学,因为即使向红有临时绿卡,算作长期居住的居民,但是小兵不是她的直系亲属,不能享受美国的这项福利待遇。她觉得向红做事太冲动,不了解全部情况就让小兵办理了退学。但是事已至此,她只能尽力而为去帮助向红了。

午餐结束时,向红争抢着“买单”,李沙为了不在公共场合上拉拉扯扯,就由向红付了饭钱。

 

 6.

离开了餐馆,李沙驱车去了学校——下午三点有课。

校园里的露天停车场很大,但是已经密密麻麻地停满了车。如果不是学校专门为教师预留了停车位,可能李沙要转上几个圈儿才能找到停车的地方。

尽管她在这所学校已经工作了十几年,但是对第一天在这里教书的情形仍然记忆犹新,至今都能捕捉到第一天站在教室里,面对各种肤色的学生,用自己的第二语言英语去教授母语是英语的学生去学习他们的第二语言汉语时的那种兴奋、骄傲和自豪的心情。

小时候,大人爱问小孩“你长大想做什么呀?”,李沙记得自己七、八岁的时候,就会毫不犹疑地说“当老师!”。那时最佳职业是“工农商学兵”,但是她就是心仪老师。尽管那时学校已经“停课闹革命”,作为小学教师的妈妈常常被集中办学习班,她的同事和校长也受到了批判,可是她想当老师的想法却盲从而坚定地驻守在她的心里。特别是当年她在北大荒水泥厂工作的时候,从宿舍到车间会路过一所镇级中学,夏天门窗敞开的时候,郎朗的读书声就会像鼓点一般,细雨润物般地敲打在她的心尖上,带出一串儿的渴望。不过,那时的渴望是读书,觉得教书几乎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愿望。谁知,学生和老师这两个角色如影随形地跟着她来到了美国,她在角色的交替中体会着做学生的辛苦和做老师的辛酸。

美国的教师没有中国教师一言九鼎的威望。学生在教室里翘着二郎腿喝咖啡和饮料的人比比皆是。学生高兴时叫你一声Professor教授,不高兴时对你直呼其名Elizabeth。李沙最难以接受的是学生在课堂里吃东西。先不说咀嚼声影响课堂的注意力,仅仅是快餐如汉堡包和炸土豆条的味道,就足以让全班的人,包括李沙在内,不能百分百地集中在方块字里。不得已,李沙把自己在中小学批判得“体无完肤”的“孔老二”又请了回来,因为美国人只知道中国有一位圣贤Confucius。李沙以孔子曰“不学礼,无以立”,从课堂注意事项开始入手,把“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和“敏而好学,不耻下问。”先在自己的脑子里转成白话文,然后再通过自己的右脑转换到左脑,变成了英语来教导学生。她以为自己付出的心力会得到“严师出高徒”的效果,谁知半个学期过去,学生走了五分之一,剩下的学生虽然给她的评语很高,但是系主任说留住学生也是老师的职责。

第二个学期她放弃了“孔子学说”,中途退学的学生少了,可是她发现有些学生不学却想获得好成绩,她不妥协的结果就会得到一份非常差的评估表。更有甚者,有些学生把每学期都要给老师评估的表格看成是对成绩讨价还价的资本!李沙再次找到系主任“评理”,系主任则说为了生源,师生发生矛盾或冲突,学校一定是站在学生的立场上。

晕!

“老师”的理想光环也许从那时起就逐渐失去了原有的色彩,但是她也逐步了解到美国年轻人就读大学的艰辛:他们中间的大多数人要靠自己打工赚钱付学费和生活费,很多时候不仅睡眠不足,而且饮食也不规律。李沙常常把这些学生比作自己的儿子大卫,不忍心看到任何学生在肉体上和心灵上遭受痛苦。渐渐地,她对自己的学生像“老母鸡护着小鸡”那样,在春秋两季中迎来送往。

 

 7.

把车停好,李沙朝办公楼走去。望着沿途三五成群的学生坐在绿茵茵的草地上看书学习,她突然觉得自己非常喜欢这种平淡有序的生活,不像网络世界那样时空混乱,随时都会有人闯入你的生活。

正当李沙沉浸在自我的感受中,手机响了。她见是学校的电话号码,赶紧接通。

“伊丽莎白,我是南希。有件事想跟你说说。”

南希?李沙有些吃惊。虽然南希也教中文,但是两个人从来没有在学校之外联系过。也就是说南希从来都没有把电话打到自己的手机上。

“伊丽莎白,你的学生Susanna Zhang(张苏珊娜)说你不同意她申请Advanced Student Program(高等生项目)。为什么?”南希冷冰冰的声音从手机的另一端传了过来。

“啊,是这事啊。我一会儿有课,改天再聊好不好?”李沙看了一下手表,还有十分钟上课,可是自己还要去取信件。    

“我就一句话,你为什么不同意她参加我的Advanced Program!”南希在电话里坚持着。

李沙原本就不喜欢南希对她冷若冰霜的表情,现在就更加反感她语气中的盛气凌人。李沙不是没有尝试着去改变这种关系,因为学校一共就两位教中文的老师,她很希望能和南希友好相处,至少在外语系中被西班牙语的老师排斥在外的时候,他们可以“抱团取暖”。可是李沙用了许多方式与南希接近,却好像她在有意巴结她,李沙越是接近她,她越是趾高气扬。

论文凭李沙和南希旗鼓相当,都有博士学位;但是论专业,李沙高南希一筹,因为李沙的博士学位是汉语言学专业,而南希的博士学位是教育学。李沙也不知道为什么,比她早两年在这所大学教书的南希,自从李沙来到这所学校,她就视其为眼中钉。开始时,李沙觉得南希是一个很难相处的同事,是性格使然,但是她随后发现那种冷若冰霜的态度只针对自己,对于其他老师,南希还是会和声细语、笑脸相迎的。特别是系里开会,系主任在人前发言,她的后脑勺会不停地前仰后合地连连点赞。李沙面对这种奴颜婢膝的表情,放弃了“抱团取暖”的想法。   

“好吧,那我就告诉你为什么我不同意Susanna申请这个项目的原因。首先,她父母来自于台湾,她说一口流利的汉语。我告诉她应该去更高的年级修课,她说她只会说不会写,特别是不会写简体字。我说好,那你就要像我保证要遵守课堂纪律,即使你的水平超过了班级要学习的内容,也要按时上课,不能缺席。可是她还没有上课就向我要求申报Advanced Student Program,我说还为时太早,我需要了解她才能决定她是否有资格申报。事情就是这样。” 李沙边走边说,加上马上要去上课,所以语气有些重,语速也有些快。

其实在南希提出这个“高等学生”项目时,李沙就觉得听起来很好,可是要实施起来是很困难的。例如刚刚开学,老师对学生一无所知,用什么标准来鉴定他们是否符合申报的资质?从表面上看,这个项目是在鼓励学生们学习,但是客观上会产生两个潜在的负面效果:要么,老师付出双倍的工作量帮助这些学生学习课堂以外的知识;要么,学生讨好老师便可以得到这种荣誉。如果老师做不到这两种方式,其结果必定是将正常的师生关系异化——获得资格的学生自然对老师满意;没有获得这项资格的学生就会对老师心生怨恨。

这么简单的问题,居然系主任没看明白?

当系里宣布这件事时,李沙很想在会上提出自己的看法,可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中国古训,使她把到了嘴边儿的话又咽了回去——毕竟这次系主任采纳的是中文老师提出的方案。

“南希,我知道你为这个项目花费了很多的时间和精力,但是Advanced Student Program毕竟刚刚开始试行,有些不合理的地方我们要尝试调整。比如开学第一天就要同意学生提出的申请就不太合理,因为老师对这名学生还一无所知。就像Susanna,如果我同意她加入了项目,那么我现在就很被动,因为她连普通学生应该遵守上课的规则都没有做到。”李沙决定这一次不再沉默,把自己想说的话都表达出来。

“Advanced Student Program 就是要把不是优秀的学生培养成优秀生。老师给这些学生课外作业,他们反过来也要帮助老师负责班级的事情。”南希的语气仍然盛气凌人。

“如果我告诉你,她开学两堂课就缺席一堂,还有半堂课在间休后就没回来,你觉得我应该同意她申报更具挑战性的项目吗?”李沙决定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把话说清楚。

“不可能。她妈说她的所有学分都是A,她怎么会逃课呢?”南希先是一惊,而后坚持己见。

 “我不怀疑她可以在考试时拿A,因为她向我说谎,说她会说不会写。其实她的中文水平远远超过我们教授的课程,所以她以为可以不上课就能拿到A。像这样的学生有什么资格申请Advanced Student Program呢?”李沙也毫不退缩。

“你也不能一竿子把人打死。学校不是允许学生一学期可以缺席四天吗?她可能家里有事。如果她能出示缺席的理由,希望你还是同意她加入我的项目。”南希的口吻明显友善了一些。

其实两天前系里开会,会前就听两名老师在那里嘀咕说南希提出这个项目就是要当官——系里刚刚宣布开发这个项目,她就迫不及待地在自己的Email上注明自己是这个项目的负责人;会中系主任说这个项目到目前只收到三名学生的资格审查表,希望老师们多多配合;会后又听到几位老师议论说这个项目是哗众取宠。

“南希,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对我的态度一直很冷淡,但是我们毕竟都是中国人,原谅我实话实说。这个项目不仅我觉得它还不成熟,系里的许多老师也不认可。所以最好的办法不是强迫大家去做,而是一起探讨弥补这个项目的缺失……”李沙觉得南希的态度既然变得友好,那么自己也应该对这种友善予以回应,实话实说。

“这个项目是我提出来的,系里批准、院里通过的。希望你不要散布负面影响。Susanna的事情你还是三思而后行。”南希几乎是恼羞成怒地说道。

李沙楞了一下,一时语塞。手机里传来了“嘟嘟”的声音,李沙这才意识到南希已经撂下了电话。李沙也气恼地把手机关上。这时,有两位学生过来跟她打招呼,并试着用刚刚学会的汉语与她边走边聊。

年轻人的朗朗笑声一扫李沙心中的不快,当她走进教室时,又是一脸的阳光灿烂。    

(待续)

李岘长篇小说《微时代VS青春祭》连载8

晕成奇葩

 

1.

转眼,李沙关闭微信已经一个星期。渐渐地,她好像适应了没有微信的日子。她像以往那样和三、五个琴友在闲暇时品茶抚琴,自娱自乐。

这种平静被弟弟发来的Email打破。他问她为什么不上微信?她告诉弟弟出了车祸。这一说弟弟就更加担心,让她马上打开微信视频。尽管她再三解释没有问题,弟弟仍然坚持着让她打开微信。

李沙打开了久未碰触的微信,马上就看见“祭青春”群有人点击了她。她知道弟弟在等待视频,就没有查看留言。

“姐,你站起身来让我看看。走两步——”视频中出现弟弟焦急的面孔。

李沙一边用手机对着自己从头到脚“扫瞄”了一遍,一边在想:微信太棒了!

记得自己刚到美国的时候,往中国打电话一分钟五美元,她通常只说两三分钟,每次话题还没展开,就听父母说电话费太贵,不聊了。其实那哪儿是聊天儿啊,简直就像打仗,两方都想在有限的时间里把要说的事情讲明白,结果就事论事的几分钟通话,常常在李沙撂下电话后仍然觉得言犹未尽,可是下次通话又有言不由衷的感觉。后来电话费从五美元降到两美元,又降到了八十美分,再后来可以买电话卡,打到中国才几美分。再到后来就有了微信,一分钱不花就可以视频通话。不过到了通电话不花钱的时候,她对打电话已经产生了心理障碍——不论是别人打来,还是她打给别人,只要时间一长,她就觉得自己在说“废话”,久而久之就不喜欢通电话了。

 “看来你是没事,那我就放心了。”弟弟在视频中的神情松弛了下来。

“不用微信也不仅是因为出了车祸,还有就是‘祭青春群’一天到晚发信息,我和很多人都不熟,所以干脆不开了。”李沙在视频中安慰着弟弟。

“你这不是因噎废食了吗?你可以把不想看的人和群设置为静音啊。”弟弟在视频中开怀大笑。

李沙按照弟弟的指点,不仅将“祭青春”群设为静音,而且还下载了微信的“表情包”:问候、再见、欢迎、惊讶、感动、庆贺…… 应有尽有。弟弟说,现在大家都喜欢用表情包留言,这样可以减少打字的时间。    

李沙如获至宝,与弟弟通过视频后就赶紧打开“朋友圈”,想试试“表情包”的功能。说也奇怪,打开微信看到留言,感觉耽误了一分一秒都是对不起对方。   

“笑比哭好”首先跳入眼帘,李沙心里一惊:向阳要和我单聊!

李沙原本就对向阳四十多年前“揭发”高队长的事情耿耿于怀,加上郭燕在微信中再三强调不要理睬她,所以李沙把心一横:不“接受”。

李沙又看到“长空燕叫”的一串儿留言——

“姐,我昨晚都没睡好,老想你了!”

“亲,有时间咱俩视频呗!”

“亲,我今天和女婿吵了一架,想和你唠唠,你现在有空儿吗?”

“姐,你咋地啦?你咋不回我的话呢?你没事儿吧?”

李沙不忍让郭燕惦记自己,赶紧发了一个“抱歉”的表情包,然后用语音留言的方式将车祸的事情说了一遍。

“我的妈呀,你人没事儿吧?人没事就好,就算破财免灾了。咱俩都四十年没见面儿了,你知道咋用微信视频吧?咱俩视频聊天呗?”郭燕的留言像机关枪速度,又快又直接。

李沙除了和家人通话使用视频,与其他人从来不用,连语音功能都很少使用。

不过,她也很想见见四十年前与自己住过上下铺、四十年后仍然管她叫姐的“小燕子”,只是留言中的语气对于她是陌生的,而这种陌生的感觉让她害怕去面对一个原本亲如姐妹的人。

她告诉郭燕现在不方便视频,还是先音频吧。

在跳跃式的对话中,李沙被郭燕一家三代的经历震慑住了。

 

2.

郭燕从演出队下放到团部,原本是做广播员,状况还可以,可是“四人帮”倒台后,她妈妈作为文革干将接受了审查。消息传到团部,团领导觉得广播员是党的喉舌,让一个政治上有问题的女儿担任,万一她利用全团的高音喇叭播送反动言论,那时做领导的就“吃不了兜着走”了。当时正赶上现役军人去留之际,没人愿意担保郭燕不会受母亲的影响,所以就以暂时到连队锻炼的理由,把她下放到农业连养猪去了。这时全国已经取消“上山下乡”政策,没有“知青”再到农场务农;而这个时候郭燕被下放到基层连队,她母亲的问题就被无限放大,不论是知青还是当地的农工,没有人对她表示同情——她妈是“四人帮”的“黑爪牙”,她就是“黑爪牙的狗崽子”!

当“文革”期间饱受虐待的“黑五类的狗崽子”们重新回到城市的时候,郭燕却因母亲入狱而错过了返城的时机。

 

 3.

“你没返城?!”李沙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惊讶,在电话中高声地叫了起来。

李沙经历过当年知青大批返城的焦虑心情和无所适从的状态。特别是老知青,早期响应党的号召,怀抱“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理想,在“天当铺盖地当床”的艰苦岁月中,没人退缩;在东北“大烟炮”的恶劣环境中,没人叫苦;在扑救山火中可能献出生命时,没人犹豫……可是,在全国开始了有条件返城的政策之后,在“火线”入党的知青动摇了自己的信念;当上了“五好标兵”的人不再确定自己的优势;而像李沙这批被动地卷入到“上山下乡洪流中”的最后一批知青,他们面对的茫然和焦虑不是思想上的调整,而是现实中的抉择——返城的三个方式“高考”、“病退”和“困退”。而李沙知道,如果自己要参加高考,就不能办理“病退”,因为高考录取后要做身体检查,有病的人是要淘汰的;如果办“困退”应该有一线希望,因为父亲毕竟从“臭老九”中解放出来,以他目前的地位,走走“后门”也不是没有可能。可是回城后干什么呢?到菜市场卖菜?到餐馆当服务员?还是到街道工厂做工?然而如果考不上大学,不仅要面临丢掉水泥厂广播员的位置,也要冒着错过“困退”的返城机会。

李沙对这段已经过去了四十年的内心纠结,至今记忆犹新,所以她惊讶于郭燕留在农村的坦然心情。

 “你可别提了。‘高考’我连‘门儿’都没有,中学才二年级就下了乡,考啥?‘病退’,咱胳膊腿儿健全,五脏六腑健康;‘困退’,更没理由了,我妈当时被关起来审查,我弟都成了没人管的野孩子了,我回去能干啥!”郭燕毫不困难地向李沙解释道。

“那,那你妈放出来就没想办法帮你回城吗?”李沙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对别人的家事这样刨根问底,但是郭燕的无所忌讳的态度鼓励了她。

“嗨,我后来才知道,她文革期间打砸抢的证据不是别人,是薛大鹏他妈。人家说是我妈给薛大鹏他妈剃了‘鬼头’,才使人家跳楼自杀的。幸好是薛大鹏他爸说了句公道话,说我妈是被那个时代蒙骗了,不应该把死罪定在一个人的身上,这才把我妈给救了。”郭燕像是叙述与己无关的人和事那样,没有一丝一毫的个人立场。

李沙听后不是一愣,而是一惊。

 

 4.

文革前李沙家和薛大鹏家住在一栋楼里,当时薛大鹏的爸爸是文化局的局长,妈妈是京剧院的名角,居住在这栋楼唯一拥有阳台的两居一室里。那时李沙家住在一楼,与局长家没有交集,唯一使李沙记住这家人的原因,是因为大年初一全楼的小孩儿都到各家拜年,其动力是敲开谁家的大门说声“新年好”,就可以得到几块糖果。从四、五岁开始,李沙就年年到薛大鹏家“拜年”,因为他家的糖纸是透明的“金纸”,漂亮。

那时的薛大鹏有保姆照看,与院子里的孩子们都不来往,所以李沙不记得薛大鹏小时候的模样,反而记住了他妈妈有一头卷卷的长发。对了,还有长长的、涂着大红色的十个指甲。这些原本都是李沙想快快长大的诱惑,但是有一天她看到薛大鹏妈妈的一头长发被剪得只剩下半边,手指也被生掰硬拽的指甲摧毁得血肉模糊。   

她很快就听到大人们传说“宋筱钰跳楼自杀了”。她那时才知道薛大鹏的妈妈叫宋筱钰,大人们在背地里议论是她师妹郭桂芬给逼的。

 

 5.

“我妈当革委会主任那会儿得罪人太多,出来后也没个像样的工作。”郭燕继续在电话的另一头说道,“她让我返城,可是我家那口子是农村户口,没法跟我回去。得,她又让我离婚,你说我能吗?我家大熊对我那么好,咱能过河拆桥吗?再说了,我那时都有闺女了,不管闺女跟谁,不是没爸就是没妈,我没干。”

“她,她还健在吧?”李沙情不自禁地问道。

“她活得比我都有劲儿。在北京和高唱天天跳广场舞呢!”郭燕显然知道李沙说的这个“她”是指她妈妈。

“高唱?你不会是说高队长吧?”李沙惊奇地问道。

“可不就是他!他跟我妈都结婚好几十年了!”郭燕干笑了两声。

“你不是在开玩笑吧?高唱比你妈最少也小个七、八岁吧?”李沙几乎是惊叫了起来。

“他俩差八岁。”郭燕的声音又恢复到讲述别人故事的语气中,“你听我说呀。高唱下放到连队后,对谁都带搭不惜理的,每天照常起早吊嗓子练身段。可能还想着有一天再回演出队吧?你说他既然唱歌好,人家让他唱一个他就唱呗,不,他非不唱!他跳舞的时候也是一个人到马圈里跳,看到来人就装着喂马!时间一长,谁都知道他是犯了错误从师部贬到连队的,他不理别人,人家也不待见他了。到后来他也不跳舞了。

“真想不到高队长这么惨。”李沙忍不住地长叹了一声。

“这不叫惨,惨的事情还在后面呢!”郭燕的声音生动起来,“你知道他是咋回城的?‘病退’!你知道咋病退的吗?当着医生的面儿砍掉了一节手指,然后对医生说‘这回我是肢体残废了吧?请开病退证明吧!’。那医生当时就傻了,不开行吗?你说这人对自己这么狠,可是对我妈倒是挺好的。他回北京后也没忘了我妈,把在街道工厂赚的几个钱,都贴补到我家了。我妈放出来以后,两人就成家了。”

李沙正在入神地听着郭燕家的故事,汉斯推开书房的门,将他的手机递给了李沙:“It is for you.(找你的。)”

“给我的?”李沙觉得很奇怪,急忙挂断了郭燕的电话。

“李沙,你还好吗?”汉斯的手机里传来了一个女人的柔声细语。

“请问是哪一位?”李沙从来不用汉斯的手机,更没有把先生的手机号码给过任何人。她一脸狐疑地问道。

“我是伊萨贝拉。”对方依然不紧不慢地说道。

“啊,是向红啊!你怎么有我先生的电话?”李沙有些难以置信,向红居然有汉斯的电话号码。

“没有办法呀,我给你微信留了很多言,可是你从来都不回我。我担心你出了什么事情,所以就向迈克要了你老公的电话。你还好吧?”向红声音充满着关怀。

“啊,是出了点事儿,不过现在已经没有事了。”李沙的语气平缓了很多,但是她不想把车祸的事情再学一遍,就轻描淡写地说道。

“没事就好。这两天我可急坏了,不知道是你不理我了?还是家里出了什么事?这下我就放心了。”向红在电话的另一端长吁了一口气,仿佛如释重负。

这一声叹息带起李沙心中的一阵愧疚:这么多年自己一直是“一个目标一个目标地冲刺”,经历的人与事多了,情感上好像磨出了老茧,对昔日的过往有些麻木。

为了弥补这种愧疚,也为了不占用汉斯的手机,李沙用自己的手机号码给向红打了电话。

 

 6.

又是一个小时的通话。

向红不像郭燕那样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而是有条不紊地从前讲到后,从姐姐讲到姐姐的儿子,从姐姐的儿子讲到姐姐的孙子,从姐姐的孙子又讲到她和迈克的关系。

四十年的历史和复杂的人际关系,居然在向红不疾不徐的叙述中,让李沙听明白了前因后果——向红的服装公司倒闭了,她在网上认识了迈克,结婚后拿到了临时绿卡,现在姐姐的孙子在美国读私立高中,她想向李沙了解一下美国公立学校的情况。   

“美国公立学校很快就要开学了。这样吧,我看看自己的时间表,我们尽快找个时间聚一聚。”李沙见汉斯已经两度推开书房的门,欲言又止地离开,她赶紧长话短说。

“那太好了。我请你吃饭。中饭、晚饭都行。”向红仍然不紧不慢地说着。

“咱们就去中餐馆吃早茶吧,我请你。”李沙不想在谁请谁上浪费时间,赶紧补上一句,“一会儿我把地址和时间发给你。”

李沙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待续)

李岘长篇小说《微时代VS青春祭》连载7

晕出车祸                

1.

Honey, I have a performance downtown at 6PM tonight.  I will not be able to eat dinner with you.  Love, Elizabeth.(亲爱的,我今晚6点在市中心有演出,不与你吃晚饭了。爱你,伊丽莎白。)

李沙给汉斯留了个纸条,因为他们之间有一个约定,早饭和中饭可以随意,但是晚饭一定要在一起吃!尽管大多数人的留言方式已经是使用手机,可是李沙和汉斯仍然愿意把手写的纸条贴在冰箱上,似乎那才代表一份诚意。

留下纸条,李沙拖着齐脚面的汉服长裙,深一脚浅一脚地提着古琴盒子走进车库,把琴盒放到了后备厢里。

脸上画着浓妆的李沙,将色彩鲜艳的汉服裙摆小心翼翼地放在驾驶座位上,然后对着倒车镜看了自己一眼,满意地笑了。

她刚从车库倒车出来,手机就响了。 按了一下车里的蓝牙系统,音响传来向红的声音:

“李沙,你好!我是向红。你这两天有空儿吗?我想请你吃个饭。”

“这几天很忙,我们古琴社在正月十五之前有好几场演出。”

“你不是在大学当教授吗?怎么还有演出任务呢?”

“参加古琴社是爱好,与工作没关系。现在我要去老年公寓慰问演出,改天我请你吃饭。”

“哪能呢,还是我请你吧。”

“你别客气。你刚到美国,自然应该由我请你。我现在马上要上高速公路了,改天聊。”

说话间,李沙已经到了高速公路的入口处,她赶紧把手机关上了。

关掉了手机,车里预设的CD便响起了悠远空灵的古琴乐曲。李沙这才长长地吐了口气,从紧张的节奏中解脱出来。

从早晨起她就处在一种亢奋状态,没吃没喝地等待着薛大鹏的反应。结果电话没有通上,却收到了一句百思不解的留言:胸中襞积千般事,到得相逢一语无。

什么意思?

李沙知道薛大鹏喜欢背诵古诗词。在演出队排练诗朗诵《北大荒,我的第二故乡》时,高队长批评他朗诵革命诗歌像读旧体诗,摇头晃脑地没有激情。也许正是这句话,当薛大鹏在复习高考、背诵唐诗宋词时,李沙格外注意到他陶醉其中的表情:眼皮微微合着,头部微微摇晃,嘴角微微张开,声音微微起伏。是的,他也读过这句“胸中襞积千般事,到得相逢一语无”,并且还告诉李沙这是杜甫的诗句。

他是想让我回忆往事?还是想通过这句诗词说明什么?

一阵凄婉缠绵的古琴曲从车里的音箱中飘然而至。

《忆故人》!李沙听出这是她最近正在练习的古琴曲录音,是一首古琴大师们必弹、初学者必练的曲子。尽管大师们根据个人的感受弹出的风格和意境略有不同,但是对知己的相思要流于指间,达到似淡而真、似情而深、温润如玉、古朴苍劲的感觉,使她在弹奏时捕捉不到这种惆怅于心的依托:我要怀念的是哪一位故友?哪一份感情?爱情?亲情?友情?

此刻,再听这首曲子,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突然在这一瞬间了悟:在迤逦缠绵悱恻的情怀中,对故友的怀念也包含着“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的淳朴感情。

在笔直的高速公路上,李沙的思绪再次游离于现实。

  

2.

“哎,薛大鹏,你父亲官复原职,你怎么不告诉我啊?”有一天李沙收到了父亲的信,信中说薛大鹏的父亲不仅平了反,而且升了一级,现在是省里的宣传部副部长。

“水能载舟也能覆舟。有什么可喜的。”薛大鹏嘀咕了一句,不再多说。

李沙知道薛大鹏不想说话时,问了也没用;他想说话时,不问也会主动找她。

果真没过多久,薛大鹏就告诉李沙,父亲来信说全国可能要恢复高考制度,让他准备复习高考,并给他寄来了算数和语文的复习资料。

“我们一起复习吧,如果真能报考,咱们就报一个学校。”薛大鹏仿佛木乃伊复活,充满了生气。

“我?我本来数理化就差,再加上中学时除了‘批林批孔’就是‘学工学农’,哪有几天正儿八经地读书啦?”李沙一脸惆怅。

是的,一切都来得猝不及防:上个月厂领导还对大家说“好好干,说不定咱们厂今年还有保送上大学的名额呢。”,怎么现在又要考试了呢?

尽管李沙的父亲在文革中也受到批判,但是毕竟没有薛大鹏父亲的罪名重,所以李沙希望自己好好工作,有一天能被厂里保送上大学——那时只要劳动表现好,不论是工人、农民、军人,只要通过上级批准,就能成为“工农兵大学生”。

“上大学”始终是李沙的终极梦想,尽管她知道这个梦想离自己很遥远。然而,参加高考,对于“九年一贯制”的中学毕业生来说,大家连数学的微积分都没学过,现补,哪那么容易!

很快,全国恢复高考成为了事实。李沙的父亲也寄来了数学、语文、政治的复习资料。此时,离考试只有两个月的复习时间。

“没关系,我们一起学。”薛大鹏为他们制定了复习计划:如果薛大鹏是白班,他就和李沙集中在晚上学习;如果他打小夜班,间休的时候就到李沙的广播室一起复习。如果是大夜班,他索性连轴转,前半夜和李沙一起复习,后半夜去车间工作。

薛大鹏显然要比李沙辛苦,几天过去已瘦了一圈儿。但是他的情绪是高涨的,思维是敏捷的,心情是愉快的。李沙也受到他的感染,面对数理化,也不觉得泰山压顶般地沉重了。

然而,正当李沙满怀信心地与薛大鹏日夜奋战的时候,厂领导找她谈话,告诫她小小的年龄不该过早地“谈恋爱”。她想说没与薛大鹏谈恋爱,可是又不敢说在复习考试,因为厂里已经刷掉了一批准备高考的车间主任和技术员,并明确指出,凡是要离开水泥厂的人都是“飞鸽牌”,不予重用。

为了避免厂领导说她是“飞鸽牌”,她决定自己复习。但是她很快又发现,负责广播站的宣传干事已经盯上了她,只要她不播音的时候,就让她把广播室的大门打开,说空气流通对机器保养有好处!

考虑再三,李沙没敢报名参加高考,她怕考不上大学还要丢掉广播员的工作。结果薛大鹏考取了省城的医学院,她眼睁睁地看着他离开了水泥厂。

 

3.

汽车下了高速公路,进入了市区,李沙这才想起去老年公寓需要导航。

她在十字路口等待红绿灯之际,拿起手机输入了地址。地址输入完毕,红绿灯前仍然大排长龙。她见微信上有一些留言,忍不住打开查看,但是仍然没有“谁主沉浮”的片言只语。

颇为失望的李沙听到后面的车鸣笛,她抬头一看,十字路口的交通灯已由红色转为绿色通行。她急忙将手机从微信转换到地图导航上,慌乱中把手机掉在了驾驶座位下。她低头去拾手机,结果原已启动的车被她下意识地脚踩刹车停了下来。

跟在李沙车后面的人原本就不耐烦,加上启动车速快,李沙的突然刹车使他来不及停车,一下子撞在了李沙车的尾部;而跟在那辆车后面的车也没有来不及刹车,也撞到了前面车的尾部。三辆车追尾,尽管都是擦伤,可是事故源于李沙突然刹车造成的,而她又是一身古代的妆容,两辆车的主人都不相信她给的保险公司号码,坚决要求由警察出面处理。

由于车祸发生在市中心的十字路口,下车查看车况的李沙长袖飘飘,头饰耀眼,加上脸上的浓妆艳抹,几乎让所有的路人都目瞪口呆。

李沙开始并不觉得,只知道是自己的错,一再向两位车主赔礼道歉。当两位车主坚持要报警,她在等候警察到来的时候,才在车窗的玻璃上发现自己的舞台装扮是交通堵塞的根本原因——三条车道线,两条车道上的车开到车祸现场时,司机都会摇下车窗瞟她两眼。她赶紧钻进自己的车里,把墨镜带上,如坐针毡地等待着警察的到来。

警察很快就到了。为了不再堵塞交通,警察要求他们把三台车开到一处僻静的街道上,这才开始做每一个人的笔录。

等三个人分别说明车祸发生的具体时间和细节,等警察完成了现场记录并确认是李沙的过失后,老年公寓的演出也已经结束。

李沙带着一身的懊恼,开着被刮伤车尾部的新车朝自己的家开去。

 

 4.

飞机上,坐在商务舱的薛大鹏正在吃着机上供应的食品。他看到一位空姐很像当年的李沙,他的思绪再度回到过去。

离开水泥厂上大学的那天,他觉得很不舍,但是对送他上火车站的李沙却不知道如何表达。李沙似乎也没有给他任何机会,挥手告别,转身就走,就像她以往消失在广播室门里一样,带着天真无邪的微笑,让他觉得任何非分之想都是罪恶的。

他至今都记得那种魂不守舍的失落感和情窦初开的无限遐思——痛并快乐着!

大学一年级的时候,他给李沙寄了很多的复习资料,鼓励她一定要参加第二年的全国高考。第二年李沙果真考上了师范学院中文系,并且校址与薛大鹏所在的医科大学不远。

天助我也!那时薛大鹏常常找借口去看李沙,连李沙同寝室的同学都看出他在追求李沙,可是李沙对他保持着在水泥厂无话不说的状态,从不涉猎男女之情。

他最后一次去李沙宿舍时,把一首自己写的诗词交给李沙,让李沙提提意见。他以为这首诗能帮助他向李沙表白心迹,谁知那天李沙刚刚学完戏曲理论课,不仅当着薛大鹏的面高声朗读了诗词,而且一口气谈了一堆的修改意见:五言七律看似容易,写好很难;不是每句的结尾押韵就行,韵脚有一定之规;如果是“平平仄平平”,就不能用“仄平仄平平”……

这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薛大鹏心灰意冷,发誓不再见李沙啦。尽管李沙偶尔会一脸无辜地写信问他为什么不到学校来看她,他推脱学业很忙,以后就干脆不回信了。四年过去,他和李沙同年毕业,她留校当了老师,他选择了五年医学院毕业之后,继续去北京深造。

此时薛大鹏的父亲已经管辖全省的文宣部门,可是薛大鹏对此不屑一顾,义无反顾地走自己的科学之路,从省城到北京,又从北京到美国,一走就是三十多年。

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呀!

薛大鹏目视着飞机舷窗外漂浮的白云,心中感叹着浮云之上晴空万里,白云之下一片黑暗的自然奇观。此一时,彼一时啊!

自己在美国读了博士,买了房子,结了婚,开了公司,结果自己又主动地放弃了这一切——卖了公司、离了婚、分了房子,只带着自己的文凭和简历回国重新创业。当然,这次起点开始就高:高薪、高职、外加高兴,不仅在J大科研所做自己熟悉的研究,而且还得到了J大客座教授的头衔。尽管在美国创办公司也有个副总裁的头衔,但是那是自己封的,花钱还是要自负盈亏的。自己从博士毕业后就想在大学里教书,可是在美国有多少Ph.D和他一样对这个职务望眼欲穿啊!现在好了,把在美国做的研究搬到国内,第一不用自己找资金,第二有成就感,第三自己轻车熟路,有更多的时间享受生活。

“如果我还是在美国,我能找到刘娜这样年轻漂亮的妻子吗?仅此一样,也应该是英明决定了吧?!”薛大鹏看到自己的笑意反射在舷窗的玻璃上,这才将头靠在了商务舱那舒适的椅背上。

 

5.

躺在床上的李沙在黑暗中辗转难眠——

他是薛大鹏吗?薛大鹏应该是一个不苟言笑的人;一个因为不自信而对世间万事都持有怀疑态度的人。可是微信中的留言是那么的自信,幽默中显露着桀骜不驯,礼貌中显出独断专行。不过,我宁愿再见的是当年那个眼睛里流露着淡淡的忧伤、不自信却让人心疼的薛大鹏,而不是如今这个趾高气扬的人。

他是一个怎样的薛大鹏有那么重要吗?他不过就是你生活中的匆匆过客,三十多年都没有见过面,又如何在乎这一时的小聚?今天神魂颠倒的期待,是否是庸人自扰的轻浮?

你喜欢过他吗?好像没有!你爱过他吗?好像更没有!那不就得了,以平常心对待这次见面。记得见面时把向红一起叫上。

李沙在心中千百次地否定了自己的不安后,终于在沉沉的夜色中睡去。

再起床时,窗外已是霞光满天。尽管今天是新年后的第一个工作日,汉斯已经出门,而李沙却因学校放寒假可以在家睡个懒觉。虽然昨夜因思虑没有休息好,但是她还是强迫自己起床,配合保险公司理赔的事情。

有关昨天出车祸的事情,也许是心虚自己开车时“忆故人”,所以李沙回家后将所有的惊吓和沮丧都留给了自己,对汉斯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一下,并且主动表示这件事情自己有能力全权处理,不需要汉斯费神。

汉斯律师事务所是专门承办车祸官司的,但是李沙将所有的过错都揽在自己的身上,并且有警察的记录在案,汉斯也觉得没有打官司的必要。汉斯一向喜欢女人独立的个性,既然李沙表示不用他出面处理这件事情,加上家里的汽车保险是全美最好的,他就放手让李沙自行处理这次车祸的理赔事宜。

保险公司对一次车祸要赔偿三辆车的损失没有表现出为难情绪,但是李沙看到被撞的两家保险公司“狮子大开口”,她还是有些沮丧:都是因为自己开车时胡思乱想!罪魁祸首就是微信!追根溯源还是自己自作多情!

夜色再度降临,李沙也再次失眠。微信中的“谁主沉浮”依然是空白一片,留言中还是李沙在焦躁的期待中留下的那几个字:大鹏,到了美国给我电话。

那几个字像烙铁烫在李沙的脸上一样,每当她查看微信时,都觉得那是对自己的羞辱,并且是自我羞辱!

她想抹去微信中的留言,但是她知道那是自欺欺人,即使她看不到了,薛大鹏仍然可以看到!

薛大鹏啊薛大鹏,既然你不想见到我,为什么还来招惹我?是报复我在三十六年前给你的诗词提过意见吗?

其实,李沙对薛大鹏不再到学校看自己是有感觉的,并且在同屋室友的提示下,也想过他不再见自己的原因。但是那时的她不谙世事,对爱情的认识是概念性的,并且是绝对的。所以她没有尝试任何努力去化解她和薛大鹏之间的隔阂。

李沙在床头灯洒落的幽暗的光线里,看到熟睡的汉斯一脸祥和,她开始不安起来:我为什么要苦苦等待薛大鹏的信息?他和我的生活有关系吗?醒醒吧,李沙,关掉微信,不要执迷于在一种虚幻的人情世故里,回到正常的生活中,过你一如既往的日子!

这样的誓言,这样的情境,一连重复了一个多星期,“谁主沉浮”的微信里仍然没有片言只语。

李沙绝望了,关闭了自己的微信。

(待续)

 

李岘长篇小说《微时代VS青春祭》连载6

第二章  晕

过去说“头晕”、“眩晕”,字义明确。 如今网络上的“晕”,是任何使人想不通和说不清的事情,只要用个“晕”字便不言而喻!

晕进往事

 

 1

清晨刚刚睁开双眼,李沙就习惯性地拿起床头柜上的手机。打开微信, 她发现“祭青春”群有人给她留言。谁主沉浮?这名字可够狂的啦。

是薛大鹏?一股强烈的心情使她迫不及待地点击了微信图片,看到照片上的男人剃着当代中国男人时尚的光头,戴着欧美时尚的茶色眼镜,穿着立领对开襟儿的中式棉麻小褂,满脸的书卷气,初看像中年人,再看又像步入了老年,找不到与那张六人黑白照任何的相似之处。

这是大鹏吗?犹疑间,李沙发现微信通讯录里有新朋友要求添加。她打开一看,是“谁主沉浮”的请求。

真的是薛大鹏!李沙激动起来,马上点击了“接受”:大鹏,谢谢你还保留着我们在北大荒的照片。我到美国也二十多年了,可惜我们失去了联系。咱们快四十年没见面了,真等不及你来洛杉矶了。现在通话方便吗?

文字发出去后,“谁主沉浮”并没有反应。

李沙凝视着手机片刻,突然像是改变了主意,翻身下床洗漱之后,到衣帽间找了一套上班穿的西服裙,三下五除二地换掉了身上的睡衣,然后又跑到梳妆台前,一边化妆一边观察着手机的动静。

手机上的“谁主沉浮”仍然没有片言只语。

李沙很高兴自己有足够的时间梳洗打扮,所以慌乱的节奏慢了下来。她往脸上铺了一层淡淡的粉底霜,又抹了一点儿腮红,再浅浅地描了一下眼线和涂了一层似有似无的口红,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满意地微笑了一下。

不过,她很快又皱起了眉头,觉得自己的穿戴太正式,不像是在家里,倒像是在教室里给学生上课。她赶紧到衣帽间找了一套白色紧身的运动装,换下了笔挺的西服套装 。

再度站在穿衣镜前,李沙满意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昂首挺胸、意气风发,一扫身上人近古稀之年的暮气!

她在镜子前上下左右地打量了自己半天,这才坐到卧室的沙发摇椅上,神闲气定地等待着与薛大鹏通话。    

每个周六的清晨,丈夫汉斯都会风雨无阻地去打高尔夫球。李沙通常都是借此机会懒散地躺在床上,看看手机、看看电视,享受着一周工作后的闲适。可是今天,她无论如何都无法放松自己的肌肉和神经,眼睛一直盯着手机,希望能尽快地看到“谁主沉浮”的答复。       

冬日里的阳光从阳台的玻璃门倾泻进来,相比夏日的骄阳更显和煦。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李沙的心情不再淡定。她推开玻璃拉门走到阳台上,望着后花园的泳池在阳光的照射下泛起阵阵涟漪,她的思绪便随着这无声有序的波纹,慢慢地推进到她生命中的十七岁。

 

 2

在师演出队到水泥劳动锻炼期间,李沙和薛大鹏并不知道这里就是他们在北大荒的“归宿”。尽管三班倒抬水泥的工作很辛苦,但是他们初到厂里还是很开心的——全厂职工都知道他们是从师部演出队到基层体验劳动生活的,过半年就会回去,所以大多数人对他俩不仅包容,而且羡慕。

可是后来发生的事情,不仅她和薛大鹏始料不及,就连全中国的人都惊讶不止。

最初是厂领导通知“伟大领袖毛主席逝世”,师部要在俱乐部广场上举行追悼会;水泥厂是师值单位,所以全厂职工都要参加。

由于师部所在的小镇紧靠苏联边境,与当年“珍宝岛自卫反击战”的地方不远,加之“兵团”一直都是按照军队的机制管理,所以尽管国家已经决定将兵团改为“农管局”,交由地方管辖,但是交接工作还没有最后完成,各级领导还是现役军人。

“誓师会”的前两天,所有的“兵团战士”都被临时编入各个军种。水泥厂的全体职工编入到“八二炮兵连”,李沙和薛大鹏的工作从搬水泥改为搬炮弹,并且在誓师会的前一天进行了一场从广场朝山上撤退的演习。

李沙和薛大鹏是最后一批“兵团战士”,他们从没有经历过这种场面。什么是“八二炮”?怎么一夜之间就成了“炮兵”?尽管他们不懂将要发生什么,但是“搬炮弹肯定比搬水泥光荣”的想法使他们兴奋不已。直到演习的时候,李沙才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能做炮弹手。

那天李沙一手拎着一个铁皮的炮弹箱子,由于是演习,箱子里没装炮弹,只是两个空铁箱。可是走了还不到一半的路程,她已累到泪眼婆娑,叫苦不迭。

走在李沙身旁的薛大鹏,平时话就不多,这时也没说话,只是从她手里拿走一只炮弹箱,使李沙可以两只手替换着拎那剩下的一只。

车间主任是个上海知青,临时做了炮兵连的班长。他看了一眼可怜巴巴的李沙,也就没有批评薛大鹏违反纪律,只是让他俩跟上队伍。

北大荒的九月已是一地秋黄。回到山下,现役军人的厂长告诉大家:明天师部的誓师大会有可能受到“苏修”的攻击,因为整个师部的领导都会出席,所以“八二炮炮兵连”的任务很重要,一旦“苏修”偷袭,立刻回击!

怎么回击?李沙不知道。她今天只拎了炮弹箱,连炮弹都没见过,更没看到八二炮长得什么样子!

薛大鹏和她一样,除了两只手被炮弹箱磨出几个水泡外,也不知道明天意味着什么。不过到了晚上,他还是小声地对李沙说:明天多穿点儿,防备进山不下来了。

那天晚上,李沙除了将冬天穿的棉衣棉裤都找出来放到被子上,还给爸爸妈妈写了一封诀别信,大致的意思是她明天可能会为国捐躯,这也许就是她给父母的最后一封信。写完后还刻意夹了一张她不久前在照相馆拍的那张在天安门城楼前拉小提琴的一寸黑白照。说也奇怪,当她做完这一切,觉得自己跟刘胡兰一样英勇,临危不惧!

第二天清晨,她把所有的冬衣都穿在身上,大义凛然地到广场集合。那天的天气突然转暖,加上广场上有师值单位好几千人集结在一个弹丸之地,燥热、拥挤、紧张,使李沙喘不过气来。特别是誓师会开始之前,还是现役军人的师长指着广场四周的高射炮和八二迫击炮说:如果是敌机轰炸我们,高射炮阻击。如果是敌军偷袭,八二炮掩护。各部门按着指定方位朝各个山头跑,然后在山里等待命令!

誓师会还没有开始,有些人听了师长的这番话便晕在了队伍里,并且马上被一队身穿白大褂的医护人员用担架抬离了现场。

李沙发现自己的队伍里也有人晕倒。她不清楚那几个人是真的晕过去了,还是为了逃避?总之,她在一瞬间也有过临阵脱逃的想法,但是看了一眼站在她身旁的薛大鹏,虽然也因为穿得太多满脸是汗,人却不动声色。李沙把棉袄的扣子解开,坚定地站在原地,一直呆到誓师会结束。

当然,敌机没有偷袭、八二炮兵连自动解散、李沙撕了自己给父母的诀别信、大夜班和小夜班抬水泥的工作恢复正常。

可是没多久,厂领导又传达了一个惊心动魄的消息:“四人帮”倒台了!

李沙从来不关心政治,打倒谁似乎都是一个口号,跟着喊就是了。她最关心的还是什么时候可以和薛大鹏回演出队去。

这天水泥厂政治处的宣传干事找到李沙和薛大鹏,让他俩组织一个诗歌朗诵会,主要是宣传打倒“四人帮”为人们带来的欢欣鼓舞。

李沙和薛大鹏搬了好几个月的水泥,终于有机会展示一下声音的魅力,他俩都兴高采烈地接受了任务,并且在劳动之余磋商如何完成这台节目。

尽管此时薛大鹏的父亲已经平反,停止了浴池搓脚的工作,在家休养并等待官复原职;李沙的父亲也从资料室解放出来,恢复了专业作家的待遇。但是,李沙和薛大鹏毕竟“夹着尾巴做人”多年,还不太适应这种扬眉吐气的政治氛围。他们的兴奋心情中还夹杂着些许的不安;自豪中还潜藏着深深的自卑感。

写什么?昨天还是被改造的对象,今天就有资格谈论国家大事啦?

他们不敢懈怠,两个人开始认真读报,留心广播,终于在一系列的社论中听到了除了毛主席诗词之外的另一位诗人郭沫若的《水调歌头》:大快人心事,揪出“四人帮”,政治流氓文痞,狗头军师张。还有精生白骨,自比则天武后,铁帚扫而光。篡党夺权者,一枕梦黄粱。野心大,阴谋毒,诡计狂,真是罪该万死,迫害红太阳,接班人是俊杰,遗志继承果断,功绩何辉煌,拥护华主席,拥护党中央。

李沙和薛大鹏如获至宝,照葫芦画瓢地也写了一段。可是,寥寥几句不够一台节目,他们索性把诗词变成了诗歌,模仿在演出队排练大型诗朗诵的形式,写了一首可以涵盖“工农商学兵”众多人物的大型诗朗诵《啊,北大荒 》。

由于他们眼里的“北大荒”更多的是在水泥厂劳动的感受,所以“打倒四人帮,大快人心事”的主题,最后在诸多个“啊”的感叹号中,从全国范围缩小到北大荒,最后就变成了水泥厂了。

当然,李沙和薛大鹏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两人兴致勃勃地到各个车间选拔“演员”。好在厂里近千名的知青,除了北京上海来的,就是哈尔滨和牡丹江的,找个一、二十人绰绰有余。

为了在最短的时间里完成排练工作,李沙和薛大鹏亲自誊写十多份文稿,然后每人分一段诗歌,让他们分头背诵,统一排练。他们又找了几位会拉小提琴和手风琴的职工,利用大家都熟悉的曲调,为诗朗诵配乐。

一个星期后,一组带有史诗般壮观的配乐诗朗诵,展现在水泥厂职工和家属的面前。

演出是在可以容纳几百人的大食堂里举行。李沙和薛大鹏是领诵者,其他人身穿“工农商学兵”的服装,各自进入自己的角色。

原本只是每天跟水泥打交道的人,居然在抑扬顿挫的诗朗诵中,撑起了历史的风云变幻,唤起了忧国忧民的情怀;加上每一个远离家乡的游子之情和北大荒艰苦的劳作生活,使这些平日里满脸满身都是水泥粉尘的老知青们,一扫往日满脸的麻木,声情并茂地朗诵着自己分配到的文字。许多人说到动情之处,不仅泪光闪烁,还有人泣不成声。当然,那些往日有泪只能往肚子里流的心酸,此刻可以光明正大地借助对“四人帮”的痛恨得以宣泄;对未来的向往也可以借助“全民欢欣鼓舞”的文字喜形于色。

整个食堂沸腾起来,全体职工热情高涨。演出结束后,不仅宣传干事满意,就连当时还是现役军人的厂长都拍手叫好!

厂长肯定的事情,政治处不会忽视。事隔几天,宣传干事找到李沙,问她是否愿意留在厂里做脱产播音员。李沙觉得自己当初去演出队就是避免到北大荒出苦力,所以能够得到一份自己喜爱的工作,又可以马上摆脱搬水泥的工作,何乐而不为?只是,她希望薛大鹏也能和自己一样做脱产播音员。

宣传干事说厂里只给一个名额,并且厂部需要的是女播音员。

李沙没有勇气说“考虑考虑”,当场就同意了。

消息很快在全厂传播开来。李沙正犹豫着怎么向薛大鹏解释,薛大鹏已经找到她说,自己不善言谈,不喜欢做广播员的工作,所以她不用觉得为难。再过一阵子,他就可以回演出队唱歌拉手风琴了。

 

 3

“叮咚”。站在阳台上回忆往事的李沙,听到手机响了一下,以为是薛大鹏的微信,满心欢喜地打开了手机。呼叫人不是“谁主沉浮”,而是“长空燕叫”的视频邀请。她犹疑了片刻,接通了电话。

“哎呦妈呀,咱们总算联络上了!”郭燕在视频中拍着大腿叫道,“姐,我是郭燕啊!”

“郭燕,你可变化了不少。”李沙被郭燕的兴奋表情所感染,也大声地说道,“你要是不说,我还真不敢认了呢。”

“可不是咋地,要说现在我是你姐,别人都信。姐啊,你咋显得这么年轻呢?比过去还漂亮了。”郭燕由衷地赞美道。

“是吗?谢谢!”李沙笑了起来。

“姐,你看到薛大鹏的留言了吗?”郭燕神秘地问道。

“看到了。”李沙脱口而出。

“他说去洛杉矶要跟你联系。要不是我还得帮闺女带孩子,我就从纽约飞到你们那儿去了!”郭燕热切地说道。

“是呀,你要是能来多好,我们大家马上就可以见面了!对了,前两天我参加活动,碰到了向红,她现在也住在洛杉矶。”

“哎呦妈呀,咋那么巧呢?她有微信吗?我把她加到咱们群里。这下咱们五个人就都找到了。这样吧,你直接把她拽到群里,这样我就不用单独加她了。”

“好。”

说话间,李沙已经把向红加到了“祭青春”群。

“不行了,那小崽子又哭了,不抱着睡觉,一会就醒。咱姐俩这下联系上了,等有空儿的时候再唠,啊!”郭燕说完就撂下了电话。

李沙被郭燕来如风、去无影的通话搞得哭笑不得,关上手机有一种言犹未尽的失落感。她又点击了一下“谁主沉浮”,想确认她和郭燕通话的时候没错过薛大鹏的来电。

“谁主沉浮”依然没有留言。

李沙漫不经心地点击着薛大鹏的微信相册,发现主页上的照片换了——早上看到的单人照,现在换上了一张结婚照。照片上的薛大鹏,穿着一身笔挺的暗紫色西装,翘着“二郎腿”的脚上是紫红色的“Crockett & Jones”手工制作的翻毛鞋,两手有些僵硬地摆放在太师椅的扶手上,正襟危坐,目不斜视。太师椅很大,他的左手边依偎着一位非常年轻的女人。女人瓜子脸大眼睛,细嫩的皮肤吹弹可破,是典型的江南女孩——美丽得含蓄、精致得神秘。女人穿着婚纱,她把裸露的手臂搭在薛大鹏的肩上,那种眼角眉梢都是笑的神情,远远比薛大鹏刻意掩饰内心的欢天喜地而硬绷着的表情要舒服得多。尽管经过“美图”的照片上,薛大鹏的脸上没有了明显的皱纹,但是眼角眉梢还是散发出一股沧桑感,相比身边女人的青春勃发,让人一眼就认定这是一对“老夫少妻”!

李沙的眉头略微一皱。

 

 4

在北京国际机场安检口,刘娜抱着薛大鹏的腰际不肯松手,那种难舍难分的表情让过往行人刮目相看。薛大鹏似乎很享受这个过程,又把喃喃低语的太太搂在了怀里。

 “娜娜,别难过,一个星期我就回来了。你回去吧,我要安检了。”薛大鹏的声音就像他搂抱太太一样地轻柔。

“你可要每分每秒都要想我。”刘娜的声音比薛大鹏的还要甜腻。

“你把我的微信头像都换了,我还能想别人吗?”薛大鹏把刘娜搂得更紧了。

“我可是有你的微信密码,你要是在美国沾花惹草,我分分钟都能看到呦。”刘娜娇嗔地拽了他一下耳朵。

“别人看见我有这么漂亮的太太,谁还敢有非分之想呢?放心吧,我心中只有你刘娜一人!”薛大鹏开心地点了一下刘娜的鼻子。

“好吧,那你走吧。”刘娜这才放开了薛大鹏。

薛大鹏并没有急着走人,而是捧起刘娜的头,在丰满红润的嘴唇上长吻了一下,然后才转身随着滚梯朝安检口走去。

 

 5

安检后的薛大鹏在登机口坐下,他回味着刚才与刘娜分手的情形,脸上仍然留有幸福的余温。

他见登机还有十五分钟,就掏出手机,点击了微信,看到了李沙的留言。他想了一下在微信中写到:胸中襞积千般事,到得相逢一语无。到美国后我会跟你联络。

微信留言发送出去之后,等了两分钟确定对方已经收到信息,他删除了所有的留言记录。在这个过程中,脸上的欢颜已经渐渐地从他的脸上消失,取代的是岁月留下的皱纹所折射出来的睿智。

他不再刻意挺直腰板,而是很放松地弯下脊背,用手指将李沙微信号封面的头像反复放大和还原,就像他的思绪断断续续地穿梭在岁月的长廊里。

 

 6

那时李沙已经调到厂部,而他仍在车间里跟其他知青一样,带着防尘口罩、穿着缝隙中都是水泥粉尘的劳动布工作服、每天做的工作就是把装满水泥的牛皮纸口袋用机器封口之后,抬到手推车上运到库房。

那段时间,当他在深夜步行于宿舍和车间打夜班的时候,他在黑暗中感受到的是无边的孤寂;当他在间休时躺在水泥垛上遥望夜空时,他在静谧中回首着他和李沙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尽管车间里人来人往,但是对于他来说犹如无人之境,不想与周围的人多说一句话;他盼望着六个月的锻炼期一过,他就可以回演出队高声放歌,开心拉琴。

然而,半年过去了,演出队没有动静;七个月过去了,演出队还是没有招他回去的通知。

李沙说:应该去打听一下。

他却说:求人比杀他都难受。

也就在这时,向红来向他辞行,说师部正式改为农管局、演出队可能取消、余科长已经脱掉军装调到其他部门、她姐姐向阳也调到了农管局幼儿园工作、向红本人马上去农管局医院报到,先当护理员,看看今后有没有保送医学院的机会。

随着向红的信息,薛大鹏的心情跌至低谷。尽管向红再三强调会经常来看望他,他却麻木地看着向红有些遗憾地离去。

好在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李沙就回来向他诉苦,说是晚上下班后不敢到食堂去打饭。

这可出乎薛大鹏的意料。在他的心目中,李沙独立、能干、坚强,手指让水泥烫得一条条血痕都不喊一声痛,怎么现在坐办公室反而娇气了?不过他倒是很高兴李沙也有“怕”的时候,给了自己一个“护花使者”的机会。

广播站设立在厂部办公楼里,小楼内外都被水泥染成了青灰色。

一层是烘干车间,每天24小时传送着打碎的石灰石,把粉末烘干后送到成品车间打包。

二楼用于办公场地。由于楼下是车间,楼上所有的办公室都是用水泥间隔出来的,虽然坚固,但是对外都没有窗户,通风都靠天井一般的空旷走廊,所以每个办公室都有一个朝里开的窗户。由于粉尘太大,窗户通常都形同虚设,没有几间办公室愿意开窗。

尽管厂部的条件不是很好,但是与尘土飞扬的车间相比,这里已是“天堂”。

李沙告诉薛大鹏,刚刚调到厂部工作的时候,她对广播室的环境非常满意,厂里为了她还专门在厂区多加了四个高音喇叭。可是厂部办公室的走廊上堆着毛主席逝世时摆放的一堆纸做的花圈,晚上人去楼空的时候,被楼梯口吹进来的冷风一刮,“哗哗”地作响。走廊的灯泡只有15度,勉强看见房间的门窗,连开锁都看不清楚。她播完晚间新闻以后天色已暗,她下楼到食堂打完饭再返回来的时候,总觉得那些花圈里藏着人或鬼,所以每天紧张得连晚饭都不想去吃。

听到这里,薛大鹏二话没说,自保奋勇地向李沙提出每天可以送她出入小楼,并定好每天晚上六点半在食堂见面,不见不散。

由于三班倒,薛大鹏不在车间的时候要专门从宿舍赶到厂区,但是能护送李沙回广播室,是他每天最期待的事情。由于广播室兼做李沙的宿舍,所以每天晚上薛大鹏只送李沙到厂部二楼,并在楼梯口看着李沙进屋把门反锁之后才转身离开。从此,李沙消失在门里最后的笑容,便定格在薛大鹏的脑海里。

 

 7

手机响了,薛大鹏看到有一位叫Isabella的人用微信给他电话。谁呢?显然这是一个女人。他碍于太太刘娜的监督不想接,可是这毕竟是外国人的名字。他担心是大会组委会的电话,犹豫了一下还是接听了。

“Hello, who is it?(哪位?)” 他用流畅的英语问道。

“I am Isabella. No, I am Xiang Hong. Are you Dapeng?(我是伊萨贝拉。不,我是向红。你是大鹏吗?)”对方用蹩脚的英语回答道。

这时候机室里传来登机的广播,薛大鹏一边拉着行李箱站起身来,一边不耐烦地说了一句“Who is calling Please?(请问是谁?)”

“大鹏,It is me, 我是向红啊,还记得我吗?咱们一起去的演出队。我刚才在‘祭青春’群看到你,所以就马上给你打来电话。”向红声音很柔软,但是语速因为紧张而加快。

“向红。我当然记得。”薛大鹏淡淡地说道。

“我听说你很早就到美国了,你现在住在哪个州?”向红迟疑了一下,仍然像对老朋友的口吻说道。

“我现在住在中国,正在去往洛杉矶的路上。”薛大鹏被自己的小幽默给逗笑了。为了掩饰失态,他亲切地问向红。“你怎么起了一个外国名字?”

“我也办移民了,现在就住在洛杉矶。大鹏,你怎么回中国了?”向红终于用平起平坐的口吻与薛大鹏对话了。

候机室再度传来登机通知。

“对不起,我马上要登机了,我们改天再聊吧。”薛大鹏说完就关上了手机。

 

 8

向红悻悻地看着手机,正楞神儿中,她看到向阳给她打来了电话:

“亲,你不是说不想让人知道你在哪儿吗?你咋进群了呢?”

“是李沙把我拽进去的。姐,那天你不是说见到薛大鹏家的保姆了吗?你知不知道她的联络方式?”

“你问这个干啥?”

“我想告诉薛大鹏,他的保姆还活着。”

“我知道你喜欢过薛大鹏,可是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儿了。那时都没成,现在还想他干啥。”

“这是哪儿跟哪儿啊,我只是想既然薛大鹏也在美国,多个朋友多条路嘛!”

“好了,你也别三心二意的啦,迈克对你不错,咱们现在一家三代可全靠他了。小兵的事儿你还要抓紧办啊。”

“小兵,小兵,你心里就只有小兵……”

一直在通话的向红,忽略了泳池旁躺椅上的小兵。

“小姨奶,你叫我?”小兵拿掉扣在耳朵上的耳机,大声地问向红。

“啊,你不能总打游戏,还是要看看书,不然学校联系好了,你也跟不上。”向红赶紧敷衍了一句。

“知道了,打完这一关的。”小兵把耳机重新扣在耳朵上。

“是小兵啊?快让奶奶看看!”视频中的向阳高兴地大叫起来。

“他在打游戏,听不见你的声音。”向红气恼地说着,把手机镜头转向带着耳机摇头晃脑、手指在手机上不停滑动的小兵。

“小兵还小,别跟他一般见识。就当是姐欠你的!”视频中的向阳愧疚地说道。

“姐,你可别这么说。这些年还不是你在照顾妈?放心吧,小兵的事儿我不会不管,可是也确实没有你我想的那么简单。我刚刚到美国,英语不好,小兵又不配合,有些话也没法向他说清楚。我想等过段日子和迈克搞好了关系,让他出面去办。”向红的语气明显温和了许多,边说边走进起居室。

 这时向红好像听到了什么,示意向阳别说话。

“姐,迈克回来了,我得让小兵赶紧进屋,要不迈克又要说他一天到晚打游戏了。” 向红对向阳匆忙说了一句,赶紧关上手机,到泳池旁拽下小兵头上的耳机。

“你干啥?”小兵生气地叫道。

“迈克回来了,你赶紧进屋。”向红慌乱地指了指房间。

“这儿是不是你家?我爸是不是付了房租?你怎么跟小偷似的,做事偷偷摸摸地!”小兵不情愿地站起身来,不慌不忙地朝房间走去。

向红顾不上和小兵理论,她赶紧收走小兵放在地上的饮料瓶子和拖鞋。

她刚走进厨房,便看到迈克已经推开通向车房的房门,她急忙把手里的东西塞进了厨房的抽屉。

“Isabella,我们吃什么?” 迈克带着一身的疲劳走了进来。

“嗯——,How About蛋炒饭?”向红想了想,说道。

“What else?”(还有什么?) 迈克的语气中带着失望。

“What, What else?”(什么还有什么?)向红似懂非懂地重复着。

“我喜欢Chinese food。Chinese food 很好吃。” 迈克有些沮丧地说道,“But I can’t eat the same food everyday.(可是我不能每天都吃一样的食物。)”

“Yes, 蛋炒饭很好吃。”向红从迈克的表情中明白他想吃其他中国菜,但是她装着糊涂。

“I can’t.  I just can’t eat 蛋炒饭every day.” 迈克摇着头边说边去冷冻箱拿食物,“Where is my steak? (我的牛排哪里去了?)”

“小兵吃了。”向红像犯了错误的孩子,小声地说道。

迈克看了她一眼,想说什么,却摇了摇头,打开了一瓶白葡萄酒,斟上一杯,坐到沙发上自斟自饮起来。

向红乘势坐到他的身旁,亲了他一下:“Eat me.(吃我吧。)”

这一吻让迈克心花怒放,顺势将向红搂在怀里。

就在这时小兵跑进了厨房:“饿死我了!晚上吃什么?可别告诉我还吃蛋炒饭!”

说着,小兵给自己也倒了一杯白葡萄酒。

“He can’t drink.” 迈克大呼小叫道,“你不能喝酒!”

“小兵,美国规定21岁前不能喝酒。”向红赶紧说道。

“我上小学就开始喝我爸的‘北大仓’啦,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小兵一仰脖儿,把酒一饮而尽。

“小兵——”向红气的手都哆嗦,可是看到迈克粗鲁地从小兵手里抢过酒杯,她反而转脸对迈克说,“小兵说的对,在中国没有年龄限制。”

“You are in America now!(你现在是在美国!)” 迈克也斩钉截铁地说道。

“小姨奶,别理他。走,咱们出去吃,你想吃什么我请客!”小兵看到小姨奶站在自己的一边,便更加神气活现。

“你,你少给我惹点儿祸,好不好?”向红说着,抹泪朝卧室走去。

迈克向小兵做了个鬼脸,小兵没理他,独自回房间去了。

迈克耸了耸肩,重新回到客厅的沙发上,拿着电视遥控器一边选台一边喝着酒,最后选中了高尔夫比赛的现场直播,便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

卧房里,向红期待着迈克能尾随着进屋安慰她,可是左等右等不见迈克的身影。她无望地颓坐在梳妆台前,用惜香怜玉的目光看着自己:“向红啊向红,为什么你总争不过命啊!”。她的目光在镜子里涣散。

 

 9

原本向红和向阳都在师部做话务员,工作既轻松又体面,根本不在乎是否再回演出队。可是,余科长脱下军装后一蹶不振,天天责怪向阳毁了他的前程,夫妻俩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向红夹在中间如同惊弓之鸟,不知道是该讨好姐夫还是应该安慰姐姐。正在这时,农管局精简编制,向红主动要求去农管局医院做护理员。

报到之后,她才知道自己选择错了:在师部做话务员的时候,不仅坐在窗明几净的话务室里统揽乾坤,将手中的电话线接到师部、团部和连部首长的办公室里,愿意监听的话,还能第一时间了解到机构调整的内部消息;并且认识不认识的知青要往城里打电话,都得和颜悦色地求她帮忙。可是到了农管局医院,护理员跟扫厕所的清洁工没什么两样:除了每天帮助护士端针拿药听患者吆喝,还要端屎端尿什么脏活儿都要做。

在这样无聊的工作环境里,苦闷的向红就把薛大鹏作为精神支柱,带着少女羞涩的心情,欲言又止地给薛大鹏写过几封信“投石问路”。可是薛大鹏的回信总是不疼不痒,不去碰触她期待的话题,并且字里行间的客客气气让她没有直抒心意的机会。

向红原以为她可以从医院保送上大学,没想到全国已经恢复了高考制度,取消了“工农兵上大学”的推荐制度。很快,她听到薛大鹏第一年就考上了医学院,而她在中学就没有学到知识,在工作中更没有机会补习。她绝望至极,痛感自己和薛大鹏的距离已经天壤之别。她想到了死!

那天她偷偷拿了护士准备的止痛针和大剂量的药水,准备找一个机会给自己注射,一了百了。可是就在这时,一个被收割机割掉了一只手的患者疼得呼天喊地,而当时医护人员都在吃午饭,没人在这个患者的身边。向红觉得自己终于有了一个扮演护士的机会,她就把留给自己的那一针悄悄地打在了这名患者身上。由于药力超强,患者马上昏睡了过去,不再喊痛。

患者叫张得利,自小没有父亲,大家只知道他母亲是个支边青年,在他八岁的时候就死了,他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尽管他个头不高,人也瘦小,但是他有两只黑亮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地常常透出古灵精怪的聪明劲儿。

张得力比向红大两岁,是农场的农机手,那天他在修理收割机时,同伴在不知情下发动了引擎,把他的左手绞到拉链中……

张得力从止痛针的昏睡中醒来之后,对向红感激涕零。可是随着伤口的愈合,向红在张得力那双灵动的眼眸里,看到了男性的荷尔蒙。

哼,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显然,张得利读出了向红的心声,住院期间没敢向她表示仰慕之情。不过,他借着公伤的理由,一直住了两个多月才离开医院。

时隔半年,张得利仿佛换了一个人,穿着城里人刚刚时兴起来的“喇叭裤”和长袖花衬衫到医院来看向红。

向红惊奇地发现,那条已经按上假手的左臂看起来与正常人无异,如果不拿东西,没人会看出张得利是个残疾人。

“我找到我的父亲了,他在香港,已经帮我办理了定居手续。”张得利的话就像一颗黑暗中的北斗星,照亮了向红无所适从的生活。她同意和张得利结婚,以便马上办理去香港的居留身份。

然而到了香港,她才发现张得利的父亲住在蜗居里,虽然女儿已经出嫁,家里只有父亲和后母两夫妻,但是经济十分拮据,一间不大的房子从中间用布帘隔开,一边是老两口住的双人床,一边是双人沙发,白天大家坐着看电视,晚上打开就是小两口的床。

开始时,一家人还算和气,总认为这种情形是暂时的,等他们小两口找到工作就可以搬出去住。可是张得利开了两天的出租车,觉得不如到赌场赚钱痛快,渐渐地成了赌徒,赚得没有输得多。

张得利父亲的太太见向红长得漂亮,就劝说她到夜总会做女招待。向红去干了两天,发现女招待要打扮成“兔女郎”,穿着三角短裤和近乎于胸罩般的上衣工作,她坚决辞退了工作。

由于不会说广东话,向红一时找不到工作,每天在家就听婆婆指桑骂槐地“敲打”着她。她一气之下又去学习足底按摩,可是学徒期间几乎得不到太多的钱。

其实此刻她的父亲向前在东南亚声名鹊起,一副油画就可以成为“万元户”。可是姐姐向阳来信说,即使饿死,他们都不能向他求助,因为他背叛了母亲,背叛了家庭,她们要让他永远背着这个十字架不能轻松。

向红一向听从姐姐向阳的话,她即使去夜总会工作,也不去求助于父亲向前。

为了尽早离开公婆家独立生活,她不仅重新回到夜总会工作,而且把在演出队“压腿”、“开肩”的功夫全部用上,说服了老板让她跳钢管舞。

跳钢管舞的收入比较多,她很快就靠自己的能力租到了一间公寓,和张得利另立了门户。

谁知,就在这次搬迁中,张得利看到了向阳寄给向红的信,知道了她们的父亲向前是一位有名的画家。此刻,张得利欠下了一大笔赌债,他恳求向红向她的父亲要钱要画来还债!

向红自然不肯,张得力就四处了解向前的消息。终于有一天,他得知向前要到香港举办画展,他按照地址找到了向红的父亲,说明自己做生意赔了钱,并且为了证明他的身份,还把向前领到了家中。

向前给了张得利一笔数目不小的钱,但是张得利经不住小报的诱惑,以向红的现状为代价,又获得了一笔信息费。结果向红在夜总会跳钢管舞的图文,被媒体大张旗鼓地登上了各家报纸。

大画家向前的女儿在夜总会跳钢管舞?做父亲的颜面丢尽,做女儿的痛不欲生。

父亲向前说服现任的太太,给了向红一笔在深圳的安家费,向红与张得利办理了离婚手续后,就用这笔钱开办了一个时装公司。然而,时装界的“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的结果,使她的公司摇摇欲坠地支撑了若干年后,不得不宣布倒闭。

 

 10

“小姨奶,我让中餐馆送了几个菜,你下楼来吃吧。”小兵敲了敲门,探头对向红说道。

“你怎么又乱花钱?送餐很贵的。”向红从往事中回过神来。

“放心吧,小姨奶,我爸又往我的卡里存了一笔钱。别难过,只要有我小兵在,你就别担心没钱花!”小兵走到向红跟前,拍着胸脯说道。

“你要想帮我,就对迈克好些,行吗?”向红哭笑不得,语气柔和了许多。

“他就是太抠门,喝他一瓶饮料,吃他一块牛排都心疼。他存那么多钱给谁呀!”小兵越说越气,声音也随之高了起来。

“嘘—,我知道你心疼小姨奶,但是咱们现在不是寄人篱下嘛,有些事情该忍还得忍。”向红神情紧张地看着卧室敞开的门。

“小姨奶,你别怕,等我上了大学,你就离开他。你这么漂亮,害怕找不到一个高富帅的老公吗?”小兵孩子气地对着向红小声说道。

“这孩子,你说啥呢!走,下楼吃饭,把迈克也叫着。”向红拉着小兵走下楼去。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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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岘长篇小说《微时代VS青春祭》连载5

谁主沉浮VS薛大鹏

 

1

谁主沉浮原本是薛大鹏用在博客上的笔名,后来有了微信,他就用这个名字注册了账号。可以说,他也许是美国华人最先使用微信的那一批人。没有别的原因,只是因为喜欢。喜欢高科技!喜欢发表议论!

随着使用微信的人每年N倍地递增,他的手机不仅有上百人的单线联系,而且还有十几个上百人的微信群。

“长空燕叫?谁呢?”薛大鹏见微信上又有人让他添加,他打开对方的相册查看,上面仅显示三天的内容,除了一个新生儿睁眼闭眼的照片,几乎没有其他图文。他又点击了一下微信账号主人的照片,看到的是一个五大三粗的中老年妇女:大眼睛、大眉毛、大嘴唇、大脸盘,加上大笑;另外还有粗脖子、粗胳膊和粗壮的身材。

“真是个实在人。这年头还有人敢发这样的‘裸照’,连美图也不用一下。”由于好奇,薛大鹏还是接受了邀请。

“薛大鹏,你好,我是郭燕。”对方好像在等着他似的,马上回复。

直呼其名?这么多年直接叫他薛大鹏的人几乎没有。他已经习惯了Jeff薛、Dr. 薛和薛教授、薛博士的称呼。自从父亲去世以后,就没人连名带姓地这么叫他了。郭燕?郭燕!不可能吧?他赶紧回复了几个字:你就是在北大荒拉二胡的那个郭燕吗?

哈哈哈——。对方没说话,发来了一张美女大笑的图片,然后才带出三个字来:就是我!

薛大鹏的表情严肃起来,他把手机丢在了桌上,起身在自己的豪华书房里来回踱步——多年刻意阻隔的那段记忆,又重新闪现在他的脑海中。

 

 2

那天是他八岁的生日,早晨一睁开眼睛就发现自己的床头放着一个红色的馒头。

“婶儿,我生日是吃红鸡蛋,不是红馒头。”他一个轱辘翻下床,睡眼惺忪地跑到正在厨房做饭的保姆面前,把红馒头放在了灶台上。

“我的小祖宗,这要是给红卫兵看到,咱们连馒头都没得吃了。”保姆薛婶把红馒头放进一个精致的瓷花盘里,又在上面撒了一点白糖,重新递给了薛大鹏,“等你爸回来,婶儿天天给你吃红蛋。”

“嘭嘭嘭”,家里的大门被拍得山响。三十多岁的薛婶一边说着“谁呀?”,一边走过去开门。

跟在薛婶身后的薛大鹏,看着门开处涌进来四、五个身穿黄上衣、戴着红卫兵袖章的人。挑头的女人他认识,妈妈演《白蛇传》的时候,妈妈是白蛇,她是青蛇。每次见到她,她都让大鹏叫她“干妈”。在他幼小的记忆中,干妈在舞台上欢蹦乱跳,可是一到他家就哭哭啼啼的。那时家里的客人来来往往,找爸爸谈工作和找妈妈谈心的人络绎不绝,所以他从来不关心大人的谈话。不过,他发现每次干妈到他家来,妈妈都会从自己的衣橱里选上几件衣服送给她;有一次还把他六岁生日收到的衣服和玩具也送给了干妈一部分。薛大鹏为此还“大闹天宫”地哭闹了一场,直到妈妈带他去买了同款玩具才算告一段落。

“你们要干什么?太太——”薛婶试图阻拦这一群人进门,她见无效,急忙转身向主卧房喊道。

说时迟,那时快,这伙儿人已经朝卧房冲去。

“你们要干什么!”薛大鹏的妈妈显然是刚从温暖的被窝里出来,身上穿着白色的真丝睡衣睡裤,脸颊上有一层淡粉色的银辉与身上的锦缎融为一体,加上微卷黝黑的披肩长发,即使是在惊讶和愤怒中,也显得楚楚动人。妈妈的声音非常动听,字正腔圆。

“这是我家,你们要干什么?”薛大鹏妈妈的声音怒而不刚,好像是舞台上青衣的台词。

“宋筱钰,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团里要对你进行无产阶级专政。跟我们走吧。”干妈开始大声呵斥。

“妈——”薛大鹏凭直觉知道这不是好事,因为父亲就是这么被带走以后再没有回来。他抱着妈妈的腿不让走。

“薛婶儿,你到底是站在无产阶级一边,还是资产阶级一边?把大鹏拽走!”干妈一副面对法海的凶悍。

“桂芬,我们可是拜过天地的师姐妹,如果姐姐哪里做得不对,你指出来,姐姐一定改,可是别把我带走。老薛已经进‘牛棚’了,大鹏还小。你也是有儿有女的人,你总不忍心让大鹏没有父母吧?”薛大鹏的妈妈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地哀求着。

薛大鹏听到“牛棚”二字就哭闹得更厉害了。最近文化大院的孩子都传说他爸爸被关进了“牛棚”。他不知道“牛棚”是什么样子的,有的孩子告诉他就是牛粪堆积到小腿肚上的板棚子。不到八岁的他,在有限的想象力中,好像看到抗日战争腿部受伤的父亲,拄着手杖在臭气熏天的牛圈里踱步……

不,不能让母亲也去“牛棚”!牛棚太臭,每天都要喷香水的妈妈是受不了的!

薛大鹏哭叫着,死死地抓住妈妈的衣襟不放。      

“狗崽子,滚开!”一个男红卫兵一脚就把薛大鹏踢到一边。

薛大鹏被这飞来的一脚踢蒙了,尽管薛婶儿上前把他搂到怀里,他还是一声没有,吓得薛婶直叫他的名字“大鹏,大鹏。”

其实他什么都能听见,只是大脑反应有些迟钝,不想回答。他听到母亲嘶声裂肺的叫骂声:“郭桂芬,你的心肝让狼叼去了?我宋筱钰可是你的大师姐呀!如果师傅在,他是饶不了你的!”

听到母亲嘶哑的声音,薛大鹏心里想着的是妈妈的嗓子。妈妈平时说话细声慢语,说是把声带那点儿精气都要用在“吊嗓儿”,今天妈妈连喊带叫,好像明天不活了似的,这让薛大鹏更加害怕。他的头虽然埋在保姆的怀里,但是他心中却在琢磨着不让妈妈哭喊的办法。突然间,他发现妈妈的叫骂声开始远去。他赶紧寻声望去,发现妈妈已经被红卫兵拉出房门。

“妈——”他试图追出去,可是薛婶死死地拽住他不放。

在走廊昏暗的灯光下,他看到母亲披肩的秀发攥在一个红卫兵的手里,颀长的脖子被压到高高凸起的胸脯上,脚上的拖鞋只剩下一只,绸缎睡衣的上身纽扣被扯掉,前襟被冷风吹向身后……。

 

 3

五十年前的那一幕,从此就成了薛大鹏的梦魇。

“冤家路窄!我没找她,她却来找我了!”薛大鹏咬牙切齿地说道。

文革后他才从父亲那里得知,干妈是郭燕的母亲,是她带头迫害妈妈至死。

“我已经把你加到‘祭青春’群里了。点下‘接受’吧。”微信另一头的郭燕,显然不知道薛大鹏此刻的心情,云淡风轻地又发来了一行字。

薛大鹏苦笑了一声,怔怔地看着手机,心里琢磨着怎么回答。加还是不加?

这时,书房门打开了,一位最多不超过三十岁的时髦女人走了进来:“亲,这件大衣还是带上吧,天津这儿下雪,洛杉矶还能暖和到哪儿去?哎,你在跟谁微信呢?让我看看。就看一眼,看看是不是我的竞争对手。”

女人的娇嗔使薛大鹏无奈地将手机递给了她。女人瞟了一眼手机上郭燕的照片,将手机还给了薛大鹏:“你们理工女真难看,还不如理工男呢!”

“那你是说我也很难看喽。”薛大鹏努力振作起来,搂着女人的小蛮腰说道。

“你以为我的眼光会那么低吗?你就说J大,哪个教授能跟你比?聪明的不帅,帅气的不聪明。有几个可以跟我的老公比呀!”女人顺势坐到薛大鹏的腿上,边揉搓着他的光头,边撒娇般地说着。

“娜娜,你真的不嫌我老?”薛大鹏顺势亲了一下自己的新婚太太刘娜。

“你说什么呢你!我们的结婚照,连我爸妈都没得说。你瞧,郎才女貌,绝配!”刘娜指着墙上的结婚照嗲嗲地说道。

“这次去美国开会走得急,来不及给你办签证了。不过我是美国公民,随时都可以带你去美国的。你乖乖地在家等我,不许哭鼻子!”薛大鹏点了一下刘娜的鼻子。

“你呢?你会不会乖?”刘娜撒娇地往薛大鹏的怀里一偎。

“你说呢?五天的会议,加上来回飞机两天,一个星期我保准回来,晚一天都甘愿受罚!”薛大鹏又吻了刘娜一下。

“好了,不就是开个学术会吗?别弄得跟生离死别似的。我在给你装箱子,你还没告诉我要不要带大衣呢。”刘娜起身一本正经地说道。

“我在南加州住了二十多年,那里的天气最冷也不过加件羊毛衫。这次我就带个随身拉杆箱,不用托运,省事。大衣就不带了,不过我要在会上发言,所以要给我准备一套不怕压出皱纹的西装。”薛大鹏说着,忍不住又吻了刘娜一下。

“知道了,薛博士。”刘娜做了一个鬼脸儿走出书房。

 薛大鹏一脸幸福地看着刘娜走出房门。

“叮咚”,微信中的“长空燕叫”又发来了一条留言:你还记得咱们那拨人吗?李沙、向阳都在群里了,就差你和向红了。

李沙?向红?薛大鹏再度陷入沉思。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旧影集来,上面有他小时候与父母拍的许多照片。他快速翻阅着影集,找到了一张两寸的黑白照。

薛大鹏将深度眼镜往鼻梁上推了推,凑近照片看了起来。

照片上的六个人分成两排,第一排坐着向阳和郭燕,中间是队长高唱;第二排站着的是李沙和向红,中间是薛大鹏。

久远的记忆像水中的涟漪,层层递进地把照片上的人与事,呈现在薛大鹏的面前。

 

 4

“我们到镇上的照相馆拍张照片吧?”四十二年前,高队长对他从省城带来的五个小青年说道。

当时,薛大鹏他们不知道高队长就要被下放到连队,还兴高采烈地在合影后又每人拍了一张在天安门城楼前拉小提琴的照片。尽管身后的布景很小很脏很假,小提琴也很破很旧,但是大家仍然兴致勃勃——这可是到演出队第一次照相,虽然黄上衣没有鲜红的领章和帽徽,但是大家都穿着清一色的黄衣裳,心里也荡漾着雄赳赳的军人气概!

五个人刚刚把“我们是兵团战士”的照片寄回家,就发现高队长已经悄悄地离开了演出队。

没有告别仪式,没有送行的人群,早上红姐宣布练功暂停,紧接着余科长就到演出队宣布了高队长下基层锻炼,副队长红姐接任演出队队长的职务。

也许对于老知青来说,“能上能下”是革命青年最起码的标志,但是对于刚刚离开城市不久的五个人来说,这简直是晴天霹雳。那一刻,他们不知道该做怎样的反应:惊讶?木然?还是一究为什么?他们的目光和大多数人一样,紧盯着地板一动不动。薛大鹏知道,他们一行五人,不论从年龄上还是资历上,比起老队员都会自觉低人一等;加上没经过基层劳动就直接进了演出队,更加觉得没有话语权。

那天,他低垂的头使脖子近乎于僵直。散会后,他抬头的第一眼瞥见李沙正向他使眼色,等他随着李沙前后脚来到每天早上练功的荒草甸子时,他发现郭燕和向红姐俩已经先行一步到了。

“高队长不会是因为我们给下放的吧?”李沙再也绷不住脸上的坚强,带着哭腔说道。

“反正我和我姐是考试进来的,没走‘后门’。”向红不以为然地说道。

“我也是考试进来的呀!”郭燕也跟着强调。

“我也是考试录取的。”郭大鹏声音不大,但是很笃定。

“我们都经过了考试,没人可以说我们是‘走后门’来的。可是为什么高队长会下放到连队?”李沙忍不住提高了嗓门。

“问题是也没人说高队长是因为‘走后门’被下放的呀?”一直没有说话的向阳张口了。

“反正跟我没有关系。”郭燕嘀咕了一声。

“不管咋说,咱们是高队长从省城百里挑一选出来的,又是他一路陪我们坐着十八个小时火车来到这里的。”李沙忿忿不平地说道。     

“咱们上火车的时候,是高队长把我们的行李从窗户递上去的,最后他还是从车窗爬进车厢的呢。”向红也不无留恋地说道。

“虽然我觉得咱们练功时他下手太狠,但是他不是也跟着我们一起早起嘛。” 薛大鹏喃喃自语道。

向阳和郭燕什么话都没说,几个人在一起分析不出高队长离职的原因,竟然演变成对高队长的怀念。说着说着,大家居然从伤感落泪演变成嚎啕大哭。没人明白自己痛哭的真正原因,但是就是想这么一直哭下去。哭得最厉害的人竟是向阳!

尽管大家都觉得最没有理由为高队长哭泣的就是这个把郭燕年龄的事情通报给余科长的人!可是他们毕竟都不清楚自己的眼泪为谁而流。当然,不谙世事的李沙和薛大鹏,怎么也没想到向阳和余科长已经有了灵与肉的交易,即使是向红,也没想到这一切姐姐是始作俑者,姐姐被红姐利用了。

郭燕见大家都哭,自己也就跟着哭个不停,可是脸上的泪水似乎与心情无关,她暗中很高兴,至少今天可以不用练功了!

新官上任三把火。红姐的“第一把火”就是宣布省城来的五个人没有经过基层锻炼,所以要先下放劳动半年,期满后再回演出队参加演出——薛大鹏和李沙到师部水泥厂劳动,郭燕去团部锻炼,向阳和向红到师部通讯站做电话接线员。

到师部通讯站做话务员也算劳动锻炼?这时演出队传出向阳和余科长有暧昧关系的小道消息。

五个人除去向阳和向红,剩下的李沙、郭燕和薛大鹏都是少男少女,哪好意思议论大家的传言?特别是薛大鹏,自从妈妈死去,父亲关在“牛棚”,他就再也不愿意说话,似乎所有的表达能力都通过歌声传达出来,因此他没有觉得去水泥厂劳动有什么不公平。

薛大鹏至今都记得第一天到水泥厂的情景:成品车间主任是个上海知青,他将两套蓝色的工作服和两个防尘口罩递给了他和李沙,就把他俩安排到一个小组去搬水泥。两个人搬一袋水泥看似简单,但那是刚出炉的水泥,隔着棉线手套都烫手。一天下来,十个手指有六个都裂开了几道细细的口子。

他们没有抱怨,反而相互安慰。李沙说经过这种艰苦锻炼,再回演出队时就可以与“老知青”们平起平坐了!

第二天,他和李沙的胳膊都疼得抬不起来,但是他俩在上班前还要去帮郭燕把行李放到她要搭乘的卡车上——郭燕要去的那个团部,离师部有四个小时的车程。

穿着一身沾满水泥粉尘的工作服、带着猪鼻子一般的防尘口罩,薛大鹏和李沙就是这样帮助郭燕将行李和脸盆等杂物放到敞篷车上,然后挥动着龟裂着一道道伤口的手,向站在拉水泥的大卡车上渐行渐远的郭燕使劲地招手。郭燕和他们一样,一路挥手,一路抹泪,又高又瘦的身影最终在水泥路的拐弯处消失了。

从那以后,薛大鹏再也没有见过郭燕。

 

 5

薛大鹏用手轻轻地抚摸着那张六个人的黑白照,嘴里喃喃地说:“冤冤相报何时了,心心相映一朝情啊!”

说着,他用手机将那张黑白照片翻拍下来,然后发到“祭青春”群中,并点击了“长空燕叫”,留下了四个字:郭燕,你好!

几秒钟完成的一系列动作,卸掉了压在他心中几十年的千斤重担。紧皱的眉毛松开了,目光也开始饶有兴致地在“祭青春”群中游弋:李沙?在十几个人的群里,薛大鹏一眼就看见了“李沙”两个字,因为群里的大多数人都跟他一样,用的是笔名,并且多数是四个字的成语,所以在寥寥无几的真名实姓中,“李沙”二字就鹤立鸡群地凸显出来。

薛大鹏感到心率在加速,手指在微颤。他略显犹豫,最后还是鼓足了勇气,点击了李沙的微信账号。在“朋友圈”里,他看到李沙分享了几张新年照片。

她也在美国?一种已经陌生了的悸动,在薛大鹏的心中冉冉升起。

 

 6

在成品车间,他和李沙一组,就是从打包机上将滚烫的水泥袋在封口后及时搬离封口机,然后由另一组人用手推车将这些刚刚包装好的水泥袋推到紧临成品车间的库房里。

工厂里是三班倒,所有的人都怕上大夜班。

大夜班是午夜12点上班,早上8点下班。那时薛大鹏和李沙都只有十七岁,午夜正好睡的时候要起床穿上冰冷的衣服,顶风冒雪走上十几分钟的路程才能从宿舍到达厂区。

他记得数九寒天上大夜班的时候,他穿的是父亲在东北抗日联军时的狼皮大衣和狗皮帽子,李沙穿的是她父亲在解放战争时穿过的棉军大衣和抗美援朝时戴过的棉帽子。两个人当时都没想过这两件大衣的历史背景,也不以为荣,只是因为车间里太脏,舍不得穿下乡时买的翻着毛领的黄色军大衣而已。

水泥厂的工作都是体力活儿,八小时的工作分组休息。轮到李沙和薛大鹏间休的时候,他们也学着老职工在上夜班轮休时裹着大衣,在库房堆积如山的水泥袋上睡觉。

尽管躺在水泥垛上像躺在火炕上一样暖和,可是空旷的库房和敞开的大门,仍然让卷曲在上面的人苦不堪言。

库房为了便于白天大卡车入库拉水泥,不仅没有安装大门,而且四堵墙壁有两堵墙是对着敞开的,也就是大卡车从一个缺口进,一个缺口出,两个缺口加上有三层楼高的屋顶,不仅库房显得空空荡荡,而且冬天寒风肆虐时,身上就会压上一层霜雪。 

薛大鹏记得,每当这时他都会下意识地哼唱起父亲在家时常常放声高歌的那首抗日联军的“露营之歌”:

朔风怒号,大雪飞扬,征马踟蹰,冷气侵人夜难眠。

火烤胸前暖,风吹背后寒。

壮士们!精诚奋发横扫嫩江原。

……  ……

不过,唱着唱着,他的歌词里就只剩下“火烤胸前暖,风吹背后寒”啦。

那时他父亲已经从牛棚解放出来,被安排在大众浴池给别人搓背修脚。

在薛大鹏的记忆中,少年时代的记忆都是羞辱,他一直在想方设法地远离自己的历史,离开文化大院。然而在开往北大荒的列车上,他发现和自己一起去演出队的人都是文艺界的子女。开始时,他觉得自己在这些知道他“老底儿”的人面前抬不起头,所以遇事从来不表态、不发言。可是他渐渐发现,五个人中最有号召力的竟是自己的小学同学李沙,而李沙就像是他的保护神一样,遇事不用他表态就知道怎么做对他有利。

他开始暗中观察李沙:表面上文弱安静的李沙,不仅在郭燕面前像个大姐一样嘘寒问暖,在男人堆里也不示弱——男人能搬动的水泥袋,她咬着牙也要搬动。特别是在寒冷的库房里,身下是滚烫的水泥袋子,身上是数九寒冬的风雪,别人躺在上面休息牢骚怪话,而李沙总是风趣地说,老革命家是“火烤胸前暖,风吹背后寒。”,咱们革命小将是“风吹胸前冷,烫的背后疼”。

从小就胆小怕事的薛大鹏,不仅羡慕李沙的乐观精神,而且在青春萌动之中将李沙看成是高不可攀的“女神”。不过有一件事情他永生不忘,并且每每想起,心中都会涌动出一股懊悔,一丝甜蜜。

那天,他和李沙像往常那样利用间休时间裹着又脏又破的大衣,躺在滚烫的水泥袋上休息。他看到李沙蜷缩在飘落的雪花中不禁怦然心动,很想用自己的皮大衣换取李沙那件四处露着棉絮的棉大衣。这种惜香怜玉的感觉对于他是陌生的,但是内心涌动出的男子汉气概却是他一直向往的。尽管他最终还是没有对李沙说出口,但是身体上的躁动和心情上的不安,以及想象中的甜蜜,都是他苍白的青春中一抹鲜活的记忆,永不褪色。

 

 7

“李沙,我是薛大鹏。‘谁主沉浮’是我!”薛大鹏在“祭青春”群点击了一下李沙的图像 。

“老公,你来看看带哪条领带呀。”太太刘娜的声音从卧室里传来。

“好,马上就来。”薛大鹏嘴里答应着,手却在手机上飞快地打着字:李沙,刚刚知道你住在洛杉矶,真高兴。我在耶鲁博士毕业后,到加州创业十八年。我是去年才回中国,到J大生物研所搞科研。不过我明天要去洛杉矶开国际学术会议,如果会议期间能够脱身,大家可以见个面。

“亲,我来了。”薛大鹏匆匆打完字,把手机一关就往书房的门外走,走了两步又返身将写字台上的影集和手机放进了抽屉,这才如释重负般地走出书房。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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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岘长篇小说《微时代VS青春祭》连载4

笑比哭好VS向阳

 

1

“笑比哭好”是向阳母亲头脑清醒时常说的一句话。

向阳的母亲是中国出生的俄国人,是向阳父亲向前在“鲁迅艺术学院”学画时的人体模特。父亲向前分配到省城做专职画家的时候,把鲁艺最美的模特也一并带走。

在向阳的记忆中,她和妹妹童年时就知道妈妈是省城最漂亮的女人,走到哪里都会有崇拜者跟在身后。对此,年轻的妈妈视而不见,踩着至少三英寸的高跟鞋,一手拉着向阳,一手拉着向红,从容不迫地走在街道上。跟在他们身后的男女老少也不说话,只是保持一定距离地跟着她们。有些人一直看到她们走进了文化大院才悻悻地离开。可是到了向阳上小学的时候,母亲成了“苏修特务”,被下放到农村劳动改造去了。当向阳从北大荒返回省城的时候,母亲已经成了疯癫肮脏的老妪,连父亲都不想再多看她一眼。

自己照顾母亲快四十年了吧?时间过得真快!

正在做饭的向阳,思想一溜神,一只手指被锅里的水蒸气泚了一下。她“啊”的一声把锅盖丢在了炉灶上。手指马上红肿起来,她赶紧用冷水冲洗着。屋里静悄悄的,只有流水声。坐在角落里的妈妈对此毫无反应,眼睛仍然是一眨不眨地盯着手里的版画。

向阳把水龙头关上,把烫着的手指在空气中甩了又甩,好像是自我解嘲似的说了一句“真笨。”,便忍着痛把锅里的菜粥盛到碗里。

此时的向阳和母亲一样,已经失去了往昔的美丽:齐耳短发包裹着圆圆的大脸,尽管发丝微卷,但是干枯的发质使原本是棕色的头发变得像蒿草一样了无生气;欧亚混血儿的肌肤虽然白皙,但是松弛的皮肤已经使两腮下赘的脂肪形成了双下颏;堆积在后脖颈和手臂上的脂肪,在随意套在身上的廉价衣服中,显得呼之欲出;尽管丰硕的胸部和臀部依然高耸,但是凸起的腹部使腰身失去了凹凸不平的景致。

“妈,你该吃饭了。” 向阳端着碗里的粥,朝坐在躺椅上的母亲走了过去。

向阳的母亲与向阳截然相反,她已经是一个干瘪的老太太。她对向阳视而不见,眼睛仍然盯在手中的油彩版画上。

尽管向阳的妈妈又老又弱,但是仔细观察起来,她那凹进去的两只大眼睛和两腮,以及高颧骨和高鼻梁,还是能够让人在这张搭配和谐的五官上,看到昔日的美丽。而且那种美丽已经固化在她手中握着的版画中:高耸的乳房、紧致的肌肤、黄金比例的身段、披肩的秀发和如梦如幻的目光……

“妈,该吃饭了!”向阳试图从母亲的怀里拿掉那幅画框边缘已经磨损了的版画,可是母亲紧抓住不放。

“妈,你再这样,我爸就不要你了。”向阳柔声细语道。

母亲松开双手,由着向阳把版画放到一边。

“你爸什么时候回来呀?”老太太的声音有气无力,但是每个字都很清晰。

“快了,你把这碗饭吃喽,他就回来了。”向阳把一碗杂菜粥端到老太太的面前,一勺一勺地喂着。

“我不是特务。我不是特务。”老太太吃一口说一句,脸上露出恐惧表情。

“你把这碗饭吃了就不是特务了。快吃吧。”向红仍然耐心地一口一口地喂着她。

老太太加快了吃饭的速度。

 

 2

“我不是特务,你不要和我离婚!”

向阳至今都记得父亲带着自己和妹妹去劳改农场看望母亲,临走时瘦弱不堪的母亲拉住父亲的胳膊不让走,但是父亲向前还是在监管人员的监督下办理了离婚手续,将哭喊着妈妈的两姐妹,带离了那个又脏又臭的小黑屋。父亲说,如果他不与她们的母亲离婚,他就有可能也下放劳改。为了不使两个女儿无人照料,他只能选择离婚。从那天起,向阳就常常做噩梦,一会儿梦见自己踩在粪便上,一会儿看到妈妈雪白的肌肤漂在屎尿上。为了避免做这样的梦,她一到下午就不敢喝水,唯恐晚上再出现令她作呕的画面。

其实,现实中的“噩梦”才刚刚开始。上中学的时候妈妈从劳改农场回到城市,尽管有一些癫狂,失去了往昔的容颜,深爱着母亲的父亲还是在政策宽松之时,主动地提出了复婚。复婚后的母亲精神逐渐好转,在向阳和向红下乡前基本上回复了正常。

原本向阳和向红只需有一个人下乡便符合了国家政策,但是两人从一出生不论做什么事情都要在一起,所以向阳考上了师演出队,向红也吵着闹着要参加。高队长让两个人表演了一个舞蹈,又唱了一首歌,结果被两个人的艺术天赋和彼此间的默契所折服,如获至宝地将双胞胎招进了演出队。

然而,当向阳在父亲的帮助下返回城市后,父亲却在深圳一举成名后再度提出与向阳的母亲离婚。这次没有人逼迫他离婚,是他自己要娶一位比他小十几岁的美院学生。

“我不是特务,你不要和我离婚!”向阳的母亲从此就把这句话挂在嘴边,足不出户,整天躲在房间的角落里,盯着向阳父亲在她年轻时画的裸体版画……

 

 3

向阳伺候母亲吃完饭,把那幅版画又重新放到妈妈的手里,自己拿出一袋土豆片,坐到沙发上边吃边看起了电视,一脸的满足。

“叮”的一声,向阳看到手机上有一条微信文字留言:向阳,小兵的事情给你们姐俩添麻烦了。

向阳马上拿起手机回了一条信息:余科长,这辈子你没给我当妈的机会,至少你给了我当奶奶的机会。放心吧,我砸锅卖铁也要把咱们的孙子培养出来的!

信息发出去之后,很快收到了余科长发来的一连串“谢谢”的符号。向阳也点了一个“不用谢”的滑稽表情,但是想了想,没发。

 

 4

“她怀孕了。”四十二年前,在余科长的宿舍里,演出队的副队长红姐,指着向红对余科长说道。

“什么?”余科长顿时就蒙了。

“余科长,我这是在帮您。如果您不和这小姑娘结婚,她会告您强奸罪的。”红姐一板一眼地说道。

在一旁哆嗦的向阳把红姐看成了临危不惧的女英雄,渐渐地有了底气,学着红姐教给她的方法——逼婚!

其实,向阳开始接触余科长的时候并不知道他已结婚,红姐也没告诉她。红姐只是说现役军人马上都要撤回城市,重新到大军区任职。也许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向阳对余科长充满了敬仰之心,甚至幻想有一天成为余科长的爱人,和他回到军区,也许还能穿上军装呢!

那时她觉得上苍真是眷顾她——向红无意中听到了郭燕谎报年龄的事情,向红告诉她之后,她就告诉了红姐,而红姐让她直接向余科长反映情况,并且给了她余科长宿舍的住址,然后……水到渠成,只有一次就怀孕了。

向阳自小就看父亲收藏的裸体画,从来不觉得两性关系有什么神秘。特别是现在有红姐帮她出面,她更不觉得有什么难以启齿。她在意的是:余科长会不会同意跟老家的爱人离婚,然后娶她!

在她肚子显怀之前,余科长终于办完了离婚手续,又悄悄地与她办理了结婚登记。不久,红姐也不动声色地当上了演出队的队长。

向阳以为万事大吉,谁知就在她生下儿子余大军的那年,也是最后一批现役军人撤出“兵团”、把机构交给地方的时候,师政治部收到了余科长前妻的控告信,说余科长是当代的“陈世美”,始乱终弃,不处分不足以平民愤。

偏巧,师部同时收到军区的指示:团级以上的现役军人回军区继续任职,团级以下的军人就地专业。

显然余科长不够回军区的条件,再加上前妻给他造成的负面影响,他就地转业后不升不降,得了个虚职,任命为俱乐部主任,管理剧场的演出和放电影工作。

自己费劲巴力嫁的丈夫不仅脱掉了军装,而且也没有了往日的权势,向阳觉得余科长再也没有往日的魅力了。日子就在儿子的哭闹声中夹杂着她和余科长的吵架声中一天天地过去。

大批返城的浪潮在向阳所在的农管局一波接一波的掀起,最后连自己的妹妹向红都离开农管局的医院,向阳是真的沉不住气了。这时父亲来信说他已平反,打算去沿海城市发展,如果她愿意申请“困退”,他可以给她出证明,说明患有神经官能症的母亲需要她来照顾。

这是老天给她的第二次救赎,机不可失!

向阳对余科长的苦苦挽留和危言恐吓都置之不理,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返城,只有返城才能从头再来!

然而已经离过一次婚的余科长,这次坚决不肯离婚,告诉她要走自己走,不能把儿子大军带走!

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向阳独自登上了开往省城的列车。她不知道,这一走就再也没有看到过儿子。

 

 5

手机响了。向阳赶紧打开了视频。

“奶,我爸咋好几个月没给我打电话了?”视频中出现一个浓眉大眼的青少年,一边在游泳池旁的躺椅上喝着可口可乐,一边旁若无人地大声说道。

“噢,是小兵啊!那啥,你在你姨奶家咋样啊?”向阳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有些搪塞地转移了话题。

“不错。你看,她家的游泳池比我们学校的还大。”小兵将镜头对着游泳池晃了一圈。

“那就好。你小姨奶的老公对你咋样啊?”向阳又问。

“他呀,他家房子大,我也不咋看见他。还行吧。”小兵吊儿郎当地答道。

“你小姨奶刚跟人家结婚,你可别给人家添麻烦。”向阳叮嘱了一声。

“奶,你净跟我说那些没用的。我问我爸咋几个月都不跟我通话呢?”小兵不耐烦地说道。

“噢,噢,他呀,你也知道他从来都不跟我联系。可能是工作忙吧?”向阳赶紧把脸移出视频,假装去拿什么东西。

“那你告诉我爷爷,学校又催我交下学期的学费了,我爸该给我寄钱了。”小兵一边脱衣服一边说。

“你小姨奶没跟你说吗?她想让你到她住的城市读书,就住在她家……。”向阳迟疑了一下说道。

“就算住在她家,我也得有零花钱吧?让我爷爷告诉我爸,别想把我丢在这里就不管了。赶快给我寄钱。我现在要下水游泳了。再见。”小兵关上了手机。

“这可咋整!”向阳怔怔地看着黑屏的手机,喃喃自语道。

“向红,小兵的事情要抓紧办啊,他又打电话问我他爸爸的事情了。”向阳沉思片刻,在手机上打出这行字。

给向红发完信息,向阳还是坐立不安。她从床铺下面掏出一个用毯子和塑料布包裹住的一个大包袱,然后小心翼翼地打开上面缠绕的绳子和一层层的包装,最后将两幅一人高的版画靠在墙上,不是欣赏,而是爱惜地摸了摸画框,然后又重新把画包裹好,放回原处。

“大刘啊,你上次提到的那个摊位还在吗?就是奋斗菜市场的那个!早市、夜市都要。当然是卖肉啦!你们就会拿我爸说事儿。死人能画画啊?别卖关子了,我下午就去你那儿办手续。好好好,你先忙吧。” 与街道办事处负责菜市场的刘主任打过电话后,向阳打消了卖掉父亲版画的想法,决定重操旧业,到自由市场卖肉,说不定能为孙子赚一笔学费呢!

 

 6

“卖肉了,卖肉了,不打水的黑毛猪肉。”在淡淡的晨雾中,原本就胖的向阳,在羽绒服和羽绒帽及厚厚的围巾的包裹下,显得圆滚滚的。

“早市”就是在一条街道的两边摆放着推车,卖什么的都有。尽管天才蒙蒙亮,买菜的人也不多,但是各种叫卖声却不绝于耳。向阳的声音很大,可是买肉的人仍然不多。嘴里的热气和街道上的冷气在她的围巾上结出了一层雪白的霜花。买肉的人仍然寥寥无几。

手机响了,她见是向红,马上从棉手套中伸出手指,打开微信视频。

“姐,你这是在哪儿呢?”视频中的向红在加州艳阳下高声问道。

“啊——,我在早市儿呢!”向阳犹豫了一下说道。

“你不会又去摊床儿卖肉了吧?”向红有些心痛地问道。

“没有,我是来买肉。我寻思着给咱妈包点儿饺子。”向阳赶紧离摊床远一些,冻得丝丝哈哈地说道。

“我看到你给我的留言了。你别急,我会尽快把小兵的事情处理好。只要他进了美国公立中学,一切免费。放心吧!”视频里的向红在骄阳下神采飞扬。

“那就赶紧办吧,要不我这觉儿都睡不实成。”向阳正说着,有人要买肉,她赶紧对着视频说:“你先忙吧,我这儿太冷,不聊了。”

等向阳关上了手机,买肉的人已经转身朝另外一个卖肉的摊床走去。向阳也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又对着过往行人大声地喊道:“卖肉了,卖肉了,不打水的黑毛猪肉。”

也许是天气太冷,或者是她起的太早,总之买肉的人是凤毛麟角,让向阳对买肉的人在挑挑拣拣和讨价还价中,有足够的理由去怀念那个买肉需要肉票的年代——那可真是自己的黄金时代啊!

 

 7

“同志,这是肉票,麻烦你多给我割一点儿瘦的。”

那是七十年代末。下乡三年,除了完成结婚、生子、离婚三部曲,向阳又孑然一身回到了城市。本来办理“困退”返城的知青,大多数都分配到街道工厂或食品店工作,而她沾了父亲的光,“走后门”分配到猪肉加工厂下设的肉品店卖肉。

原本即将去珠江三角洲“闯世界”的父亲还有些愧疚,觉得这份工作不太适合女孩子做,可是向阳很快就发现卖肉的好处——那年月,买肉需要有肉票,一个人每月半斤,谁都想在这有限的斤两中买点儿好肉和瘦肉,所以向阳只要往柜台上一站,每个买肉的人都会用讨好的语气对她说“请多给我割点儿瘦肉。”,然后会眼巴巴地盯着她的刀起刀落。绝不吹牛,那年月一刀瘦肉就可以交上一个朋友。

可是好景不长,八十年代中期,猪肉敞开供应,只要有钱就可以买到好肉。向阳这才发现自己除了切肉卖肉,几乎一无所有:当年为了返城,轻易地就同意了余科长的要求,把儿子判给了他,可是档案里结婚、生子、离婚,一样不少地跟着她回到了城市。原本她并没在意这些,又自恃年轻貌美,对追求自己的男人挑三拣四,对周围的女人口无遮拦,结果几年之后,不仅没有找到像样的人结婚,而且全厂上下都传说她在“兵团”被一个军人给强奸了,还生过一个“私生子”,为了回城,她把私生子丢在了北大荒…… 故事编得越来越离奇,流传的也越来越广,最后连买肉的人都觉得她很风骚,好像她那混血儿的丰盈体态,凹凸之间都是罪恶。

此时的向阳根本顾不上这些流言蜚语,因为南行的父亲让一个年轻的大学生怀上了孩子,正在与自己的母亲办理离婚手续!

说也奇怪,向阳当初就是用怀孕威胁余科长离婚结婚,如今却痛恨父亲对母亲的背叛。她和妹妹向红发誓不再理睬父亲,要用自己的钱来养活母亲。

说是姐妹俩抚养母亲,但是当时在香港的向红自顾不暇,最多寄回些钱来,主要负担还是落在向阳的身上。一晃儿,从北大荒返回城市已经十年,三十多岁的向阳赶上了工厂中外合资;合资的外商引进了先进的杀猪生产线,工厂精简,向阳就成了第一批下岗女工。

她哭过,哭得昏天黑地。绝望中,她打开了煤气罐,想和疯疯癫癫的母亲一死了之。谁知那天母亲的神智在煤气的刺激下猛然清醒,打开房门大声呼救,引来了邻居才把向阳救活。经过了那次濒临死亡的体验,向阳再也不想死了,认命地在家烧香敬佛,与时常念叨着“笑比哭好”的母亲相依为命。

是呀,哭也是一天,笑也是一天,既然今生连死的感觉都体验过了,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呢?她没有告诉妹妹自己丢掉了“铁饭碗”,她和几位一起下岗的工友在自由市场摆起了摊床,从厂里买些猪肉的“下角料”到市场上卖。

也许是人们有钱了,不喜欢只吃精瘦肉的原因,反而是猪爪、猪舌头、猪尾巴等杂碎很卖钱。向阳在自由市场赚的钱,比留在工厂的人多出了好几倍,足够养活自己和母亲。

这一卖又是八年。

八年存起来的钱足以让她和母亲衣食无忧,但是不愁衣食的日子对于向阳也不好过——一晃十八年过去了,她几次提出看看儿子,都被余科长拒绝。

在菜市场摆过摊儿的人,红白两道什么场面都见过,她决定和余科长打官司。

为了赢得儿子的抚养权,她说当年和余科长结婚是迫于无奈,被逼成婚,离婚时也是迫于压力才把儿子留给了对方,而对方十八年没让她看过儿子,这对她的身心损害很大……

当时还没有退休的余科长已经是农管局的高层领导,他请当年演出队的红姐向法院出示了证词,说明向阳当年是以有身孕逼婚……

这样各执一词一轮又一轮,从初级法院打到中级法院,最后向阳在高级法院提出自己是“上山下乡”的受害者,高级法院也拿捏不好“知青”政策,觉得这不过就是一起民事纠纷,就“各打五十大板”——余科长拥有抚养权,向阳有探视权。

看起来皆大欢喜,但是出乎向阳的意料,儿子告诉法官:我出生后就没有了母亲,是父亲培养我长大。请法院不要让这个女人再来纠缠我的父亲!

打了两年的官司,托人送礼花尽了积蓄,结果所有的人都把她儿子的话当成笑柄,一传十,十传百,街坊邻居和菜市场卖菜卖肉的农家妇女都对她背后指指点点。

她不再去菜市场卖肉了,整天把自己和母亲关在家里,也不做饭,整天面包、香肠、啤酒狂吃狂喝,拒绝与任何男人接触。家里十七寸的电视机,从早到晚地开着,没过多久她就开始发胖了。              

妹妹向红终于知道了姐姐的情况,开始寄钱给她,并且越来越多。后来她知道妹妹已经从香港回来,在深圳开了一家时装公司。

“姐,你啥也不用做,在家把妈照顾好就行了!”每次妹妹打电话来都这么说。

 

 8

“向阳吧?你咋又出床子了呢?”一个老太太跟向阳打着招呼。

“是薛婶呀?有年头儿没见你了。你还在卖菜呀?”向阳也亲热地回应着。

“我早就不卖了。我现在跟着孙子住,帮他们带带孩子。这不,我寻摸着到早市买点儿菜。”老太太说着,“还一个人呢?你妈咋样啊,还在吧?”

“我妈还是那样。”向阳轻描淡写地说道。

“唉,你妈当年可是个大美人,连大鹏的妈妈都比不上啊。”老太太说道。

 “说起薛大鹏,他还和你联络吗?”向阳好像想起什么,问道。

“自打他去了美国,我们屯子的房子就全扒了。我孙子用补偿费在城里买了套房子,这不,我也就不在城里农村的两头儿跑了。我估摸着这辈子也见不到大鹏的面了。如果你见到他,就说我想他!”老太太用棉手套擦了擦湿润了的眼睛。

 “薛婶,你也太高看我了,我哪有本事见到薛大鹏啊。啥人啥命,咱好好活着比啥都强,对不对?”向阳见老太太说着不动地方,就说,“薛婶,咱改天唠嗑,现在我要收摊儿了。”

“可不是咋地,早市儿八点清场,你赶紧地吧,要不然一会儿工商局的人来了,就要罚款了。” 老太太看了看天空,边说边蹒跚而去。

果真,周边的摊床都在归拢东西,向阳也将案板上的刀和猪肉收拾起来。

 

 9

“向红,你知道我今天看见谁了?”向阳坐在家中沙发上,悠闲自得地吃着膨酥的土豆片,对着视频中的向红说道。

“谁呀?”手机视频上只有向红的声音和天花板,却看不到向红的身影。

“还记得薛大鹏吗?”向阳边吃边说。

“你是说跟咱们一起去‘北大荒’的薛大鹏?”向红画了一半妆的脸出现在屏幕上。

“是呀。”向阳有意吊向红的胃口,把声音拉得很长。

“你见到他了?你在哪儿见到他的?”向红急切地问道。

“我见到他的保姆薛婶啦。薛婶说他也在美国。”向阳笑着说,“我寻思着,你也许能打听到他呢。”

“我打听他干嘛!”向红的神情又恢复到常态。

“你跟我还装模作样的。当年你可是让我给你传过纸条的。”向阳说着就开心笑了起来。

“姐,那是猴年马月的事儿了。我马上要跟小兵出门,先不聊了。”向红的头又消失在屏幕外。

“好,好,赶紧去吧。”向阳赶紧关上了手机。

 

(待续)

版权所有,翻版必究 

李岘长篇小说《微时代VS青春祭》连载3

伊萨贝拉VS向红

 

1

“现在你是伊萨贝拉,不是向红。现在你要说英语,不是汉语!”对着穿衣镜说话的女人很美,既有亚洲人紧致细腻的肌肤,又有欧美人的高鼻梁、长睫毛和略微凹进去的大眼睛。不过镜子里的目光是倔犟的,嘴角泛起的凛然硬朗的线条与美丽精致的脸颊有些失和——没有皱纹的肌肤里,却时隐时现出沧桑流年的无可奈何。

“I am Isabella。Happy New Year.” 女人在镜子前反复练习着这一句话。她变化着表情和语气,将原本已经很标准的英语尽量说得更加流畅、甜美和抑扬顿挫。

她就是向红,刚来美国不到一年,今晚要随新婚的老公迈克去参加迎新宴会。

向红不喜欢自己的英文名字Isabella,觉得很绕嘴,不像Lily或者Helen那样易读易记。特别是当她说出这个名字,对方一脸不解地说一句“Pardon me?”时,她就真的像舌头打了结一样,恨不得用中文说“伊萨贝拉”!可是,这是先生给自己取得名字,她不敢说不喜欢。

终于,她对自己的发音感到满意,转身去试衣服。

穿衣镜前的地毯上,横七竖八地摊着一地的晚礼服,可是向红还是很失望地叹了一口气,拾起一件湖蓝色印花旗袍。

就这件吧!

做工精致的旗袍穿到向红的身上,就像一条锦缎恰到好处地包裹住向红凹凸有致的身材。看到镜子里的美丽,向红的眼睛射出一丝得意:这是她在深圳开公司时买的,那时一掷千金,花了几千元买件蚕丝旗袍,眼睛都不会眨一下。当然,等她公司倒闭后,也幸亏这件旗袍掩饰了当时的寒酸,第一次和迈克见面,就让他拜倒在自己的石榴裙下……

“Isabella,We need to go.(伊萨贝拉,我们要走了。)” 卧室外传来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特有的浑浊声音。

沉浸在自我陶醉中的向红,一时没有听清,她停下了穿衣服的动作,倾听着卧室外的动静 。

“晚了!晚了!”门外的声音已经不耐烦了。

“好,我来了。I am coming.” 向红慌不迭地把一部分的长发推向头顶,扎成了当下流行的“丸子头”,然后别上一枚钻石发卡就往外走。走到门口又想起刚才化妆时将迈克给她的钻戒摘了下去,她赶紧又回到梳妆台前,将那枚三克拉的大钻戒戴在了手指上。

 

 2

“My wife Isabella。(我的太太伊萨贝拉。)”走进张灯结彩的后花园,向红的先生迈克几乎对每一位参加Party的人都自来熟地指着跟在自己身后的太太介绍着,口吻里充满着自豪。

“Happy New Year。”向红带着亚洲人特有的谦逊神态,弯腰九十度地一一问好。

这是她第一次在迈克的朋友面前亮相。功夫不负苦心人,她反复练习的问候使她避免了更多的英语会话——人们的谈话都像蜻蜓点水似的,只要打个招呼,大家就自管自地喝酒吃菜去了。

这种预设的结果并没有使向红开心,反而内心平添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感——这里没有身穿黑色西装、扎着蝴蝶结领带的优雅男士;没有袒胸露背、金发碧眼的漂亮女人。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群上了年龄的男男女女,在月光和烛光下交杯换盏,大声说笑,完全没有向红想象的那种属于上流社会绅士和淑女的矜持。

这真的是美国上流社会的Party吗?还没有中国普通公司的新年Party有品味呢!迈克真的属于美国的上流社会吗?

尽管这么想着,向红还是紧跟在迈克的身后,表现出大家闺秀的超然神态。

“Hi, 你今天真漂亮!” 昏暗中,她见迈克举着酒杯,摇摇晃晃地朝着一个亚洲女人走去。

“ Hi,Mike,Happy New Year!”女人也很有礼貌地和迈克打着招呼。

向红以为迈克的下一句话就是“My wife Isabella。”,谁知自己的丈夫竟用夸张的姿势,张开双臂,一把将那个女人搂进怀里,并用酒气熏天地的脸颊碰了碰女人的两腮,用蹩脚的汉语说“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女人客气地说道,并且顺势推开了迈克。

“My wife Isabella。”醉醺醺的迈克这才转身,口齿不清地说,“Isabella,她是Elizabeth。”

此时的向红并不知道Elizabeth就是李沙,但是她听迈克提起过伊丽莎白,并且赞不绝口:她是他见过的最聪明的中国女人;她是他在美国可以施展汉语特长的朋友;她和他的对话常常艳惊四座;她是他的“伯乐”;大学教授说他的汉语水平高,那就是真高!

向红很想看看这个伊丽莎白长得什么样,为什么把迈克这样的狂人都给折服!可是后院的光线实在太暗,她只能凭借声音和动作判断出伊丽莎白是一个很强势的女人。

“您好!”李沙朝向红伸出了一只手。

“你好!”向红赶紧握住李沙的手。      

“您是从中国大陆来的吧?”李沙说道。

“啊。”向红马上反问道,“你呢?”

“我也是大陆来的。”李沙答道。

这时向红看到一位高大的男人走到伊丽莎白的身旁,将一杯酒递给了她。

“Isabella,这是我先生汉斯。汉斯,这是迈克的太太Isabella。”李沙很礼貌地将双方介绍了一下。

“很高兴认识您。”汉斯很大方地握了一下向红的手。

“您会说汉语?”向红几乎惊讶到失态。

“一点点。”汉斯很绅士地笑了一下。

向红听迈克说过汉斯是一名律师,但她没想到这位律师不仅比迈克年轻帅气,而且说的汉语也比迈克好,字正腔圆!

也许是汉斯站着的位置紧靠着一人多高的暖炉,向红借着火光看到汉斯有几缕秀发在微风的吹拂下低垂在前额,那份浪漫简直让她嫉妒得喘不过气来:“如果迈克也有汉斯一头浓密微卷的头发就好了!”。她一直耿耿于怀迈克“地中海”式的头发——那几缕覆盖在头顶上的长发,微风吹来便像稻草般地东摇西摆,让她恨不得用剪刀一下子剪去。

“新年快乐!”汉斯见向红不肯松开自己的手,便补充了一句。

“Happy New Year”向红感到汉斯正在向外抽手,她不仅没有松手,反而用大拇指轻抚了一下汉斯的手背。她一惊,同时也感觉到了汉斯的惊讶。她赶紧松开了手指,收回了手臂。

向红有些后悔自己刚才的动作,因为那完全是下意识的,连自己都不确定那个动作的内涵和动机。好在汉斯的面部没有什么变化,周围的人也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     

“我们、我们都是中国人。” 迈克说完这句话,就失衡一般地坐到了椅子上,手中的酒撒到了身上。

汉斯到吧台拿餐巾纸去了。

“听说你在大学里教书?你来美国多久了?迈克说你老公是律师。我听说美国的律师很赚钱,你干嘛还要工作呀?”黑暗中,向红仿佛是画中人复活了一般,低垂的眼睑猛然抬起,眼中放射出职场上容易出现的那种多疑、犀利和不加掩饰的目光。 但是她不知道,这种套近乎的方法在西方社会中是一大忌:没有人在初次相识就对别人的家庭隐私刨根问底。

“我来二十多年了。”李沙显然失去了聊天儿的兴致,轻描淡写地一语带过。

这时,女主人邀请院子里的人进屋看电视,宾客们都知道Party的最后环节到了。

“Ten, Nine,Eight……”酒足饭饱的人群围在巨大的电视屏幕前,观赏着三小时前纽约时代广场上的情景,并配合着缓缓下滑的水晶球高声数着倒计时。

“Three, Two ,One!”水晶球落到底部的那一刻,房间里欢声雷动,相拥而立。由于家庭宴会都是出双入对,所以不论是夫妻还是男女朋友,大家都以西方亲吻的方式祝贺新年。

灯亮了,房间顿时明亮如昼。客人们在欢声笑语中陆续离去。

在不引人注目的角落里,坐在沙发上的向红正在尴尬地挺直了腰板,撑起靠在她肩膀上烂醉如泥的迈克,尽量装出贤妻良母的宽厚,与关注到他们的人点头微笑。其实,她心中已经怒火中烧,恨不得马上买张飞机票回中国!

“你们是开车来的吧?别担心,汉斯说送你们回家,等迈克明天酒醒之后,再来取他放在这里的车子。”李沙走到向红的面前说道。

关键时候还得靠同胞啊!这么想着,向红的眼圈儿一红,差点儿落下泪来。

迈克还在沙发上打着呼噜。汉斯叫来男主人和他一起,连拉带拽地把迈克塞到了副驾驶的车座上 。

 

 3

“真是麻烦你们了,要不然我真不知道咋整啦。”向红握着同坐在后座的李沙的手说道。她觉得如果此时有地方下跪,她都会毫不犹豫地弯曲双膝。

“你是东北人?” 李沙问道。

“你怎么知道的?” 向红马上警觉地改换了口音。

“你一定去过很多地方吧?我听出你的普通话虽然带一点儿广东口音,但是更多的是东北口音。我是东北人!”

向红在夜色中看不到李沙的表情,但是她能感觉到话里没有恶意:“你猜对了,我是哈尔滨人。”

“真的?我也是哈尔滨人!”李沙兴奋起来,“咱们是老乡啊!我叫李沙。”

“李沙?”向红不由得叫了起来。

“是啊。你呢?你的中文名字叫什么?”李沙问道。

“啊,在家大家都叫我小红。”向红闪烁其词地答道。

“小红?你是不是姓向?”李沙更加兴奋地问道。

“你咋知道的?”向红心里一惊。

“你是中俄混血儿,对不对?”李沙没有注意到向红的尴尬表情,继续说道,

“向红,我是李沙啊!你忘了吗?咱们一起去的演出队!你还有个姐姐叫向阳!”

“啊,我想起来了。”向红的语气是迟疑的,不像李沙那么激动。

“这个世界太小了,居然让咱俩在美国碰上了。难怪我看见你的时候就觉得眼熟,可是没敢往上想。我在群里看过向阳发的照片,她比你胖多了。刚看见你的时候,我以为咱们是两代人呢。你看起来真年轻。来,咱俩加个微信,以后常联络。”

李沙说着就把手机递给了向红。向红迟疑了一下,被动地拿出了手机,扫描了李沙手机上的微信二维码。

 

 4

其实,在互加了微信地址的那一瞬间,向红已经开始后悔了。这么多年,她尽量避免着与任何家乡和兵团的人接触,并且千叮咛万嘱咐地告诉姐姐向阳,不要把她的情况告诉给任何人。没想到自己今晚一冲动,把什么都告诉了李沙。

告诉李沙什么了呢?她无非就是知道自己跟迈克结了婚。她不是也找了个“老美”吗?大家彼此彼此。

我怎么能跟李沙比呢?她是美国教授,不靠老公也能活得好好的。可是我呢?刚刚来美国几个月,花一分钱都要向迈克报账。唉,人比人气死人呢!

看着自己新婚的丈夫像死猪般地睡在床上,并且高一声低一声、雷鸣般地打着呼噜,向红的心情跌至低谷。

她烦躁地起床,拿着手机走出了卧室。

“姐,你知道我今天看见谁了吗?”她对着视频说道,“李沙!就是跟咱们一个车皮去北大荒的那个。”

视频里的女人有些胖头肿脸,但是大眼睛和高鼻梁使她很耐看,并且多看几眼就会发现,那长长的睫毛和深蓝色的眼球,在粗糙的五官中闪现出几分精致,并且这份精致与向红的美不同。向红的肌肤和五官有精雕细刻后的痕迹,至少在她笑的时候眼睛不会上挑、嘴唇不能大张,给人以矫揉造作之感;而向阳呼扇起大眼睛,咧开厚嘴唇,反而使松弛的脸孔格外生动。

虽说向红和向阳是双胞胎,可是向红整容之后,没人再相信她们曾经长得一模一样。

“李沙认出你来了吗?”视频中的向阳焦急地问道。

“不但认出来了,她连我家住哪儿都知道了。”向红的语气中充满了沮丧。

“你这是咋搞的,你不让我说,你自己咋还露馅了呢?”向阳也跟着沉不住气了。

“你说,李沙会坏我吗?”沉默了片刻,向红抑郁地问道。

“说不好。亲,你想啊,当年他们被演出队下放到基层,所有的人都说是咱俩搞得鬼。现在我在“祭青春”群里,那个郭燕不但不理我,有时还敲打我两句。今天我见李沙被郭燕拽进群里,我想先打个招呼吧,李沙也没搭理我。唉!”向阳长叹了一声。

“行了,姐,你别说了。本来想和你说说减轻一点儿精神负担,现在可好,我更后悔把自己的联络方式都告诉给了李沙。”向红更加沮丧。

“话又说回来了,她知道你住哪儿又能咋样?你不理她不就得了。”向阳安慰着妹妹。

“你不知道,她和她先生是迈克的好朋友,如果哪天她说漏了嘴,我改年龄的事情不就暴露了嘛!”向红烦躁地说道。

“你就一点儿都没认出她来?她也整容了?”向阳仍然在刨根问底。

“整没整容我不知道,不过她跟过去真的不一样啦。何况我怎么也没想到她也住在美国,并且认识迈克。”向红像泄了气的皮球,有气无力地说着。

“那也不怕,反正你和迈克也结婚了,生米煮成了熟饭,他迈克能把你咋样?”向阳耐心地开导着向红。

“哪像你想象的那么简单吶!我现在拿的是临时绿卡,三年后才能转为永久绿卡。在这三年里,只要迈克不满意,他随时都能和我离婚!离婚后我就必须回国,你知道吗?”向红越说越激动,好像所有的错误都是向阳造成的。

“别,别,你可不能回国!亲,不管咋样你也得让迈克满意,要不小兵咋整啊!”

听向阳这么一说,向红不说话了。

“不是姐自私,你说咱俩都没孩子,老了指望谁?现在咱们受点苦把小兵培养出来了,今后至少他不会不管我们吧?”向阳在视频中看不到向红的表情,便试探性地说说停停,仿佛在哀求着。

 “放心吧,姐,小兵的事情我会整好的。妈怎么样了?”向红在黑暗中抹去脸上的一滴泪,对着视频说道。

“还是老样子。妈,小红在看你呢!”向阳将手机镜头对准了一个坐在沙发上发呆的老人——一个典型的欧洲老太太。

老太太没有反应,向阳又把手机镜头对准了向红:“你放心,妈这儿有
我,你就安心把自己那边的事儿整好吧。”

“你也别太担心小兵的事情,我会一点点捋顺的。”向红的语气平和了一些。

“唉,不瞒你说,我刚听说小兵他爷爷怀疑得了癌症。”向阳叹声说道。

“什么?余科长的身体不是很好嘛。什么癌?”向红急切地问道。

“怀疑是肺癌,正在检查。我想让他到省城来检查,毕竟这里的医疗比农管局的好。”向阳说道。

“我看你是越陷越深了。咱们都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你就别跟自己过不去了。我们这儿天都快亮了,不聊了。”向红伸了个懒腰说道。

“你赶快睡吧。不聊了。”向阳急忙在视频的那一头说道,并且慌不迭地关上了视频。

向红放下手机,目光呆滞在窗外的黑暗中。游泳池里的水,在月光下泛着幽深的微澜。

余科长啊,余科长,难道你今生就没有时来运转的时候了吗?向红的内心充满了对生命的感叹。

 

 5

“余科长,我刚刚把五位新学员从省城带回来,本打算下午去您的办公室报到呢!”正在师部大食堂里将“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白瓷杯交到向红一行五人的手里,高队长朝一个刚刚吃完饭准备离去的现役军人打着招呼。

这位叫余科长的人个头不高,此刻正用军帽朝军上衣打开的风纪扣的领口扇着风,随风起舞的斑驳短发,让向红想起了“小兵张嘎”里的一个画面,觉得眼前的首长有些像电影里的反面人物。她“噗嗤”一下笑出了声,被向阳狠狠地瞪了一眼。

“这是师部宣传科的余科长,是我们师部演出队的上级领导。你们没经过连队锻炼,直接进到师部,这要感谢余科长多次向师领导反映才特别批准的。”高队长表情严肃地对身边五个年轻人说道。

“欢迎大家。先好好休息一下,过两天我去演出队看望你们。” 已经把军帽戴到头上的余科长,脸上多出了几分正气。

向红的胳膊被向阳碰了一下,没等她领会其中的意思,只见向阳已经向余科长敬礼道:“首长好!”。

向红赶紧学着姐姐的样子,也把右手举起,害羞地说了一声“首长好。”

余科长的目光在向红和向阳两姐妹的身上游弋了很久,终于问道:“你们——,你们是中国人吗?” 余科长的神情有些慌乱,他强作镇静地说道。

“是。”向阳和向红异口同声地答道,因为他们自小到大都会被问到这个问题。

“她们的父亲是画家向前。” 高队长赶紧解释道。 

“向前是谁?是中国人吗?” 余科长略有迟疑地问道。      

“我向毛主席保证,向前是地道的中国人。向阳和向红是双胞胎,他们吹拉弹唱样样精通。”高队长一边解释,一边给余科长行了个军礼。

“啊,那好。演出队的编制有限,每个人都要以一当十啊!” 余科长说着,又指着郭燕说,“这小鬼也太瘦了,哪儿像个十七、八岁的大姑娘。以后多吃点儿,咱们兵团有的是大米白面!”

向红记得,当余科长转身离开时,他把风纪扣系好,又把军帽正了正,然后迈着军人的步伐,飒爽英姿地离开了食堂。

“说不定哪天咱们演出队也能穿上军装呢。” 向红听到向阳带着羡慕的口吻喃喃自语。

“你们刚来,对兵团的体制还不了解。虽然师部有许多现役军人,但是他们都是我们的领导,我们的编制不一样。也就是说,他们脱掉军装可以返城,我们如果离开了演出队,就要到连队去劳动。懂吗?”

“懂了!”向红和向阳异口同声地答道。   

 

 6

真是“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呀!向红在内心长叹了一声,转身离开了客厅的落地窗,朝二楼的卧室走去。

路过客房时,向红发现门缝露出一丝灯光。

“小兵,你还没睡吗?” 向红敲了敲房门,没人应答。

门缝里的光线消失了。

向红苦笑了一下,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了自己的卧室。

(待续)

版权所有,翻版必究

 

李岘长篇小说《微时代VS青春祭》连载2

长空燕叫VS郭燕

1

“长空燕叫”是郭燕给自己起的微信名。女儿说“长空燕叫”应该是大雁的“雁”,可是郭燕不管,她认为只有“长空燕叫”才能够代表她。

“亲,我现在在纽约,住在闺女家。我闺女说你们加州跟纽约的时间不一样,我们这旮沓已经是夜里12点了。” 在昏暗的灯光下,郭燕用一只关节粗大的食指在手机屏幕上滑动着。

“哇——”不远处的婴儿床上传出婴儿的哭声。

“你说说这不是造孽吗?你妈还在月子里就跟你爸出去了。这不是找死嘛!数九寒天的,跑去看什么新年花灯……别哭了,哭也没用。”郭燕用一双粗糙的大手伴随着粗门大嗓的絮叨,抱起了不到三尺长的婴儿,“乖乖睡觉喽,乖乖睡觉喽……”

婴儿在单调的催眠曲和夜色中再次入睡。郭燕的双臂仿佛是一个坚固的摇篮,将婴儿搂在她那宽阔的胸前。

这时,处于静音的手机在摇椅上微微地震颤起来,荧光屏上闪现着五彩缤纷的光亮。郭燕腾出一只手在屏幕上一划,手机上出现了一行字:郭燕,没想到你住在纽约!今晚看到纽约时代广场上的水晶球了吗?新年快乐!

“这边儿已经后半夜了,我的小外孙子在睡觉,咱们明天唠。你也早点儿睡吧,啊!”郭燕小声地在微信语音中留了言。

重新坐到摇椅上的郭燕,疼爱地摸了摸亚洲人和非洲人混血的外孙儿,对着熟睡中的婴儿喃喃自语:“这老话说的好,笑话人不如人。你姥姥过去总说向红和向阳是‘二毛子’,这下可好,你现在也是个‘二毛子’啦!”

手机屏幕又亮了一下,郭燕忍不住还是打开来看了一下——是李沙发来的一个开心拥抱的“表情包”。郭燕的手指一动,回发了一个两只米老鼠相互拥抱的图片。

婴儿不舒服地动了一下,郭燕赶紧调整自己的坐姿,把婴儿又端正地捧在胸前。      

婴儿终于睡熟,郭燕点击了微信留言:李沙姐,我刚才忘说了,我已经把你加到“祭青春”群里了。群名儿是我起的。今年不是“上山下乡”五十周年吗?我建了个群,寻思着把大家都聚在一起,老了也彼此有个照应。

留言发出去了,半晌没看见李沙的回复,她看了一下手机,已是午夜十二点三刻。她起身试着将婴儿放到床上,可是刚一落枕,婴儿就大哭起来。

“宝宝不哭,宝宝不哭……”郭燕赶紧把婴儿抱起来晃悠着,婴儿才再度睡着。

 

 2

“哭什么哭!”火车上,队长高唱在众人面前对郭燕大声呵斥着。

那时,郭燕还不知道自己的命运从此就要彻底地改变了她的生命轨迹,她当时的感受是:从小到大只见过妈妈呵斥别人,还从来没有人敢在她的面前发威……哼,你算老几!

“哇——”郭燕的哭声压倒了整个车厢的噪音。

她还记得那一瞬间车厢里突然寂静无声,只有她的哭声单调地在空气中回荡。正当她想以什么方式停下来的时候,她看到身边的李沙和“双胞胎”向红和向阳,都跟着放声大哭起来。紧接着,整个车厢都被调动起来了——那些同乘一列火车去下连队种地的人嗓门更大,开始只有女生哭泣,后来掺杂了男生的大嗓门,车厢里的哭声此起彼落。

此刻,郭燕反而不哭了。她发现坐在对面的薛大鹏没有哭,并且嘴角挂着一缕笑,那时她不知道这叫讥笑,只觉得他对她的哭闹不屑一顾。       

“同志们,我们伟大的领袖毛主席说: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今天,我代表团领导欢迎你们!” 一位三十多岁的军人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车厢门口。这位军人边说边走地来到郭燕的面前,随意指了一下眼泪鼻涕还挂在脸上的郭燕说道,“大家听说过兴凯湖的大白鱼吗?一条就有十几斤,最大的有几十斤重,可能比这个小姑娘还重吧?”

军人的出现顿时让车厢里蓬荜生辉——那套黄军装上的红色领章和帽徽,吸引了许多泪眼婆娑的目光,包括郭燕那天真无邪的泪光。

“哈……”车厢里的抽泣声已经转为哄堂大笑。郭燕不好意思地将手中搂着的二胡盒子往怀里拽了一下,挡住了脸颊。指缝间,她发现薛大鹏既没哭,也没笑,眼睛转向窗外,只是把怀里的手风琴搂得更紧。

“高队长,你们师部演出队这次不是从省城招来了五个人吗?闲着也是闲着,表演几个节目,给大家鼓鼓士气!”军人拍了一下高队长背部,说完就朝另一节车厢走去。

“同学们,在我们车厢里有五位吹拉弹唱样样都行的师部演出队的成员,你们想不想看他们的表演啊?”高队长用充满磁性的男高音大声地宣布。

“想看!”车厢里欢声雷动。

 “郭燕,拉个曲子!大鹏,选首歌。向红、向阳跳个舞蹈,原地跳的。李沙来一段样板戏或诗朗诵!”

郭燕记得,自己那天拉的曲子是样板戏《红灯记》里的一段唱腔《做人要做这样的人》,李沙表演的李铁梅有模有样,使她觉得李沙就是李铁梅——独立、坚强、英勇不屈!从那天起,她就管李沙叫“姐”了。

 

 3

偏巧,到了师部演出队,她和李沙分到一个上下铺。

师部坐落在一个群山环绕的小镇上,镇上的大多数建筑都是中苏友好时代由苏联专家建造的。不过,与省城的俄式建筑不一样,小镇上的建筑没有俄式风格的洋葱头屋顶,没有拜占庭式的雕梁画栋,全镇只有一条南北走向的水泥大道,道两旁耸立的是四四方方、间隔有距、每栋都是不超过四层的红砖楼房。只有水泥大道的中间,有一座屋顶是半圆形的欧式建筑,五十年代是苏联专家修建的“大剧院”,七十年代是兵团师部的俱乐部。由于年久失修,这座建筑主体的鹅黄色外墙已经开始裸露出斑驳的红砖。俱乐部外围的水泥路面被卡车和马车压迫的沟壑满目,但是宽阔的水泥路中间矗立着一座巨大的毛泽东雕像,由此成为小镇的地标。当然,这与俱乐部周围都是师直机关有关,掌管着五十多个“团级”单位的师部,每天接待来来往往的车辆和人员,都以雕塑为目的地,连地址都不需要。

“演出队就住在俱乐部里面,吃饭去隔壁师部食堂。”队长高唱将郭燕一行五人带进俱乐部里面。

郭燕从小就跟着母亲在京剧院的后台玩耍,她对舞台并不陌生,只是好奇俱乐部里还能住人。

“演出队的人都到基层连队巡回演出去了,三天后回来。” 高队长对着五位坐了十八个小时火车、又坐了一个多小时汽车才走进俱乐部的年轻人说道,“这间是女生宿舍,这间是男生宿舍,这间是练功房。排练时去舞台。”

由于男女宿舍都是用胶合板在舞台后面隔出的两间大房子,所以房间里没有朝外开的窗户,只有为了通风设在内部的窗口。不过对于郭燕一行人来说,“上山下乡”还能住在楼房里,这比他们想象的要好多了。

“郭燕和李沙分一个上下铺,向红跟向阳分一个上下铺。大鹏睡在我的下铺。大家把行李放好后,跟我到师部食堂去吃饭。” 高队长像军人一般地对着有些拘谨的五个年轻人发号施令。

高队长刚刚离开女生宿舍,郭燕就抢先一步跳到上铺,从床头滚到床尾,压得木床吱吱作响。

郭燕见李沙白了她一眼,赶紧说:“姐,我妈说我属燕子的,从小就喜欢爬高上低。上铺归我吧?”

李沙笑她傻,就把上铺给了她。

 

 4

“妈,你还没睡呀?”一个女人的声音打断了郭燕的思绪。

郭燕寻声望去,发现女儿立志已经推门进来。

“妈,你怎么又抱着宝宝睡觉,这样会给他养成坏毛病的。”女儿从郭燕的怀里接过婴儿。

“你不就是这样被我抱大的!”原本有些不安的郭燕见黑人女婿站在门口,就不甘示弱地说了一句。

“哇——”婴儿又哭了起来。

“妈,你看你,都吓着宝宝啦。”女儿赶紧哄着婴儿。

“噢,宝宝不怕,宝宝不怕。”郭燕赶紧抚摸着婴儿的头小声地叨咕着。

站在房门外的女婿Jim急忙走进房间,顺手打开了吸顶灯。

灯光下,郭燕与当年跟李沙坐同一辆火车去北大荒时判若两人:原本细长的身材因结实的肌肉显得敦实而高大;当年不算漂亮却还秀气的脸,因长年累月的风吹日晒,过早地抹去了五十多岁女人还会残留下来的一些风韵;额头和眼角上的皱纹,毫不留情地被她不修边幅的短发凸显出来。相比之下,尽管女儿立志刚生完孩子,身体有些虚胖,但是理工女的单纯和木讷,使她不算漂亮的脸庞多出了几分清秀,与母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郭燕白了一眼皮肤黝黑的女婿,上前就把Jim打开的灯关掉。

房间再度笼罩在夜灯散发出微弱的光线中。

郭燕看到Jim不开心地对她说了一句什么,但是她没有听懂。

“他是说我吧?”郭燕见女儿向Jim使了个眼色让他出去,便忍不住地质问女儿。

Jim若无其事地吻了立志母子俩,转身走出房间。

“妈,你能不能对Jim的态度好些?你说他哪儿做的不好?我告诉他,但是你也不能每天都给他脸色看啊。”立志不满地说道。

“你让我说?好,那我就数落数落。就说今天吧,这数九寒天的,他把你拽出去看什么水晶灯。这要是得了产后风咋整?”

“妈,我生宝宝已经三个星期没出门了。我的美国同事,生孩子当天就到外面去了。”

“别跟我美国美国地,咱们是中国人。中国人就得‘坐月子’!”

“妈,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是我到美国这七年,没有你不也生活得好好的?”

“好什么好!瞧你找的丈夫!不是我说你,你一个大博士找了个硕士不说,还是个没有工作的黑人!”郭燕越说越气,口不择言。

“妈,在美国失业很正常。Jim也是因为我刚刚生了宝宝才没急着找工作……”立志为丈夫辩解着。

“我这次来,发现你最大的变化就是一口一个‘美国’,就连Jim这样游手好闲……的人,你也不管咋样都说好。这要是让你爸知道喽,他肺都能气炸了!”

这时,Jim推开门对太太立志说:“Honey, we agreed that we don't hold the baby to go to sleep.(甜心,我们说过不要抱着宝贝睡觉。)”

“Ok.(好的)” 立志将婴儿放到了床上,没有睡实的婴儿顿时大哭了起来。

郭燕不忍心听着自己的外孙子哭,要上前去抱却被女儿立志阻止。郭燕一把推开女儿,从小床上抱起了婴儿。

“That is a bad habit.(这是很坏的习惯。)” Jim上前想从郭燕的怀里抱过婴儿,但是郭燕拿出誓死保卫自己权利的架势,把婴儿紧紧地搂在怀中,然后对女儿说,“告诉他,我是这孩子的姥姥,我有权利抱我的外孙子!”

女儿见母亲真的动怒了,她一边把Jim拉出房间,一边说:“Just a little while.(就一会儿。)”

房间里又安静了下来。在昏黄的夜灯中,膀大腰圆的郭燕对着怀里娇小玲珑的婴儿,一边流泪一边哼唱着:“乖乖睡觉喽……”。

 

  5

“我要死了!我要见我妈!”

那是四十二年前的一天清晨,睡意朦胧的郭燕正要起身练功,拿衣服的时候她看到床单上有一团血迹。她惊恐地大叫起来,颤抖着蜷缩在床铺的一头。

这时,整个宿舍的人都被她惊醒,纷纷起身冲到她的床前。

二十四个女生住在一个房间,左一层右一层地把郭燕围在中间。在大家七嘴八舌的议论中,郭燕才明白这是自己的“例假”,每月都会流一次血。

演出队的人喜欢开玩笑,有人笑她这么大了才来“月经”,有人笑她连女孩子每个月要“来事儿”都不懂。总之,女生宿舍的噪音惊动了用胶合板隔出墙壁的男生宿舍,这让郭燕有一个星期不敢抬头跟任何人说话。

那时她只跟下铺的李沙交心,渐渐地把李沙真的就当成了姐姐。

也是从那天起,她开始后悔自己加入演出队啦。

演出队的成员大多是下乡多年的北京和上海知青,并且每个人不仅能唱会跳,而且中西乐器也可以随手拈来。相比之下,他们从省城来的一行五人,不论从年龄还是技艺,在这些二十多岁“老知青”的光环下,不免黯然失色。同时他们也发现,把他们带来的高队长并非无所不能,他对副队长“红姐”的刁难就只有一再的退让。郭燕自恃妈妈和高队长认识,她也学着红姐的样子对高队长的话带听不听,有时还会顶上两句。

有一天李沙悄悄地告诉她,听老队员说红姐一直想当队长,所以处处找高队长的麻烦。最近演出队传出高队长这次招来的人都是“走后门”进来的,啥啥不是……所以李沙告诉郭燕还是少说为佳。

“我们可是百里挑一选出来的。我考试时高队长还不认识我妈呢!”郭燕不信。

“我也是考试进来的,可是有人说咱们五个人为啥都是文艺界的子女?”李沙也有些不服地说道。

“那也是。姐,那你说咋整呢?”郭燕有些害怕了。

“少说话,多练功。别人能做到的事情,咱们也能做到!”李沙斩钉截铁地说道。

郭燕最佩服李沙有主见,让她觉得有依靠感。她开始刻苦练琴,对高队长的话也言听计从。不过在她的内心深处,她讨厌高队长让她起早跟别人一样“吊嗓”和“压腿”,白天还要照常练琴,晚上还要参加演出。她觉得高队长是在有意报复她。至于为啥报复?她也说不明白。

“高队长让咱们干啥咱就干啥。你没看见他也和咱们一样起大早练功吗?咱们得给他争气,让那些人看看咱们也能一专多能!”李沙不止一次地对她这么说。

尽管她同意李沙的说法,但是天不亮就要起床练功,她还是对高队长的 “狠劲”恨之入骨:我来演出队是拉二胡的,凭什么要起早练声和练舞?

特别是她看到五个人之中唯一一名男生的薛大鹏,压腿时将膝关节后面的毛细血管都挣破了,血液在皮肤下凝结成不规则的图案,看起来血肉模糊,惨不忍睹的情景,她对高队长的怨恨又多了一分:论唱歌,薛大鹏不比演出队的男高音差;论器乐,他拉的手风琴也不比别人差!为啥偏要逼着他学跳舞?

 “一个十七、八岁的大小伙子,胳膊腿儿都长硬了,还要跟着咱们一起压腿,姓高的太狠了。”郭燕也不知道为啥,不论李沙如何劝解她,她还是把觉不够睡的怨恨和对薛大鹏的同情,全部宣泄在高队长的身上。

其实,李沙和向红、向阳的腿也被压得血肉模糊,五个人中只有郭燕的腿怎么压都不会毛细血管破裂——她不明就里,其他人也很惊讶。

这一天宿舍里没人,郭燕告诉李沙今天是自己十六岁的生日。

“艺考时要求所有的人都必须是十七岁,你怎么才十五岁就被招进来了?” 李沙一脸狐疑地问道。

郭燕对李沙有着绝对的信任,她毫无保留地告诉李沙:“我弟弟是梦生,我三岁时爸爸就因公去世了。我和弟弟是在剧院的后台吃百家饭长大的。没事的时候就摆弄着堆在墙边的二胡,等妈妈当上了‘样板团’革委会主任后,一名二胡琴师主动教我拉琴。我十四岁的时候,还差一点考进部队文工团了呢。”

“那你为什么没去呢?”李沙被郭燕的身世迷住了。

“主要是年龄不够,没录取。”郭燕想了一下没再多说。

其实,上次没考上文工团一直是郭燕心中的“耻辱”,因为她看到妈妈对这件事情羞于启齿。妈妈觉得脸面无光的事情,使郭燕觉得自己很笨,没有达到妈妈期望。那天高队长借样板团的练功房招生,考生在里面表演,她在外面拉琴,气得高队长出来训斥了她一顿。当高队长听说这个叫“小燕子”的小女孩是郭主任的女儿,他顿时没了脾气。“小燕子”对高队长说她要参加考试,她要去文工团!高队长向她解释兵团演出队和部队文工团是有区别的,但是“小燕子”不听,非要让妈妈跟高队长说情,让她参加演出队。

尽管“小燕子”还没有到下乡的年龄,但是应届中学生要“全窝端”到最艰苦的三江平原的消息,使郭燕的妈妈如所有母亲一样,未雨绸缪,尽量为孩子寻求到更好的归宿。为了符合演出队的招生条件,手中有些实权的郭主任,托人把郭燕的年龄在户口本上提高了两岁。

“你改岁数的事儿,高队长知道吗?”李沙好奇地问道。

“知道。他还说这是个好主意,我上演出队算下乡,我弟弟就可以留城了。”

郭燕知无不言地回答着。

“难怪你压腿的时候不出血呢,你比我小好几岁呢!”李沙开着玩笑。

“所以你是我姐呀!”郭燕撒娇地搂了李沙一下。

“哎,这事可不能跟别人说,这可是欺骗组织呀!”李沙像想起了什么,神情严肃地对郭燕说道。

“我知道。我妈告诉我不要跟任何人说。我只告诉你一个人!”郭燕信誓旦旦地承诺。

然而,郭燕和李沙的谈话被走进宿舍的向红听到,从此事情就像是“多米诺骨牌效应”,一发不可收拾。

 

 6

“妈,姥姥跟我视频,说你不接她的电话。”女儿立志推开房门,示意郭燕到卧室外接听电话。

郭燕把婴儿放到床上,拿起自己的电话看了一眼,果真显示出几次呼叫没有应答。

“找我有事吗?”走出婴儿房间,郭燕接过立志手中的手机,对着视频粗声大气地说道。

手机屏幕出现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姣好的容貌看上去与郭燕的年龄相仿。

“你什么时候才能叫我一声妈呢?”屏幕上的女人苦笑了一下,“我和你高叔想带着我们夕阳红艺术团去北大荒慰问演出,你能不能跟大熊打个招呼,我们就到你们农场行不行?”

“他马上就要从场部退休了,你别给他没事找事了。”郭燕拿出多一个字都懒得说的架势,“这里都后半夜了,我睡了。”

“妈,你每次跟姥姥说话都像仇人似的,如果我对您这么说话你愿意吗?”

女儿立志从母亲的手里接过手机时,忍不住地说了郭燕一句。

“你妈和我妈能一样吗?我是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你从北大荒培养到清华!你姥姥呢?把我丢到北大荒就没再管过!”郭燕两手叉腰,满脸揾怒。

“姥姥那时也是迫不得已,你就别怪她了吧。”立志撒娇般地搂着郭燕的脖子说。

“你还真信她那一套?一把年龄还把自己整成那样,她不嫌砢碜,我还嫌丢脸呢!夕阳红?瞧把她嘚瑟地。”郭燕把女儿的胳膊从脖子上挪开。

立志的手机又响了起来。

“是高唱爷爷。”立志看了一眼手机说道。

“不接!”郭燕说完就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这一夜郭燕再也没有睡着,思绪再度回到自己的第二故乡——北大荒。

 

 7

郭燕十六岁生日那天与李沙的谈话被向红听到,尽管郭燕让向红保密,结果向红还是告诉了姐姐向阳。向阳为了讨好副队长“红姐”,就把郭燕隐瞒年龄的事情说了出去。红姐早就想当正队长,马上给向阳出了个主意,让她直接向师部汇报。

那时负责演出队工作的现役军人余科长,是向阳想方设法想接近的对象。向阳马上就按照红姐教她的方法找到余科长,从“高队长知道郭燕的年龄是假的”之外,又加上了“郭燕妈妈‘走后门’,一定是给高队长送了礼,所以高队长才明知郭燕的年龄是假的,还是违反了政策录取了她!”。

到省城招生是余科长的主意,他怕影响到自己的政绩,就把高队长“一撸到底”,发配到连队去了。

也许是高队长自觉理亏,竟然都没有告别,就从演出队的男生宿舍中消失了。

由于高队长在演出队很有威信,许多人都为他的离开感到难过。不过,开始时大家想尽办法了解他被发配到哪个连队?可是后来知道他在哪个连队的时候,又失去了联络的热情——当时通电话要经过师部、团部、连部三个总机转达,到连队之后可能人正在地里干活接不了;即使接了电话也不敢说什么,因为三个话务员都可以监听到谈话。

为了不得罪接任队长职务的红姐,高队长下放后的境况,就像他悄悄离开演出队时的情形一样,悄无声息,再也没人在公开场合上提起。

郭燕至今都记得,红姐接任了队长职务之后,就向师部提交了“由前队长高唱招来的五名队员,没有经过基层锻炼就从城市直接进到演出队,不符合毛主席提出的‘知识青年到农村去’的上山下乡政策。这五个人应该像老队员一样,先去基层锻炼一段时间,经过考核再重新回到演出队。”

此时正值兵团要改制为农场,所有的现役军人都在为自己的何去何从焦虑不安——如果留下,他们可以保留现有的职务,甚至还可以升一级,但是他们要脱去军装,就地转业;如果重新回到部队,他们的级别可能会降半级,但是保留军籍享受一切军人的待遇。

从城市入伍的余科长自然不想永远地留在北大荒,他怕从省城直接招来的五个人影响到自己的仕途,就主动向师部提出将五个没有经过“贫下中农再教育”的人,下放到基层先锻炼几个月。

尽管那时郭燕刚刚十六岁,但是经过这些风波之后,她已不再单纯。她给妈妈写信,希望自己在省城叱咤风云的母亲能够力挽狂澜,不让她和同期进演出队的李沙和薛大鹏也因她受到牵连。然而母亲的回信却是“党叫干啥就干啥!”。郭燕对妈妈失望极了,眼睁睁地看着李沙和薛大鹏发配到师部水泥厂去搬水泥,而自己也被下到团部做了话务员。最让她不能接受的是向阳和向红姐俩却留在了师部,尽管也是话务员,但是她们是踩着别人的肩膀“告密”爬上去的,所以她觉得自己最对不起的人是李沙和薛大鹏。

尽管后来母亲再三向她解释师部把她下放到团部而没有下放到水泥厂,那是因为她是革委会主任的女儿,当时以为象征性地下放到团级单位锻炼六个月就可以回到演出队呢!

哼,自觉不错!每当想起这段经历,郭燕就不能原谅母亲。

郭燕被下放到团部没多久,“四人帮”就倒台了,全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身为革委会主任的郭母,首当其冲成为被审查的对象,并且因为“武斗”沾上了人命官司,一判就是八年。虽然后来减刑四年半出狱,但是郭燕却因此从团部下放到连队去养猪了。

当时养猪班大部分都是男生,年轻的女人只有郭燕一个。连长说既然郭燕能拉二胡,就可以学习为猪接生。那时郭燕年龄小,对什么都充满着好奇,没到半年就学会了为母猪接生。

整个连队有上百只猪,几乎每个月都有几只母猪生产。由于不能准确地知道生产时间,郭燕要常常跟母猪睡在一起。

时间一长,郭燕与大猪小猪结下了深厚的感情,加上怀孕的母猪被放进清爽干燥的猪圈里,所以郭燕对偶尔住在猪圈里并不反感。只是猪圈离知青宿舍很远,晚上一个人守在猪圈,她心里总是胆战心惊,连睡觉时都握着一把猪菜刀。

也许是干体力活儿的原因,刚过十七岁,她原本单薄的身材像灌了浆的果实,一天天地膨胀起来。特别是胸部,不论她怎样勒紧乳房,它们都像两座坚韧不拔的小山,耸立于人前。

没有人告诉她女孩子亭亭玉立意味着什么,但是她本能地感觉到已经成家的司务长,经常用那种色眯眯的目光盯着自己的胸脯,并且变本加厉地给她分配“接生”任务。

在北大荒广袤的土地上,一个猪圈无疑就像满天的星斗,如尘埃一样被夜色吞噬。自从她发现司务长色眯眯的眼神,她比过去还要害怕一个人夜守猪圈。可是全连的人都知道她妈妈是“造反派的头头”、“殴打京剧界名角的凶手”、“判了八年刑的罪犯”,没人愿意去听她的心事。特别是从城市来的知青,他们的注意力和话题都集中在怎么“返城”上。

她决定“自救”,开始接受当地出生的农工大熊对自己的追求。

大熊从爷爷辈就生活在北大荒,从来没走出过这片黑土地。虽然他上过小学,但是在城市来的知青们面前,他总是自惭形秽。膀大腰圆的大熊是养猪班的班长,尽管不善言词,却能把猪圈里的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条。

郭燕感受到大熊对自己的爱慕之心,但是真正接受了这份感情,还是因为有一天夜里,司务长趁着夜深人静,悄悄地来到猪圈。他从身后抱起正在给猪接生的郭燕,郭燕似乎也有准备,猛一回身就将握在手中给猪剪脐带的剪刀顶住了司务长的腹部。司务长落荒而逃,但是郭燕明白总会有防不胜防的时候。她主动向大熊求爱,告诉他自己因为母亲的事情,她永远不会像其他知青那样“返城”,如果他喜欢她,就赶紧把自己娶进家门。

就这样,还没有懂得男欢女爱的郭燕,就把自己匆忙地嫁了出去。好在生活在北大荒三代人的王家,见儿子在“知青返城”时还能娶到“知青媳妇”,心中充满了喜悦,为儿子操办了一个隆重的婚礼。虽然婚礼上没有娘家人出席,但是王家一点儿都不亏待郭燕,该有的一样都不少,还给小两口准备了一间农家小院。

这时候兵团改制已经到了基层,原来的连长是大熊的叔叔,现在叫分场场长,加上郭燕在大批知青返城中坚定不移地留在了北大荒,分场表彰她是“扎根边疆干革命”的劳模,提升她做了养猪班的副班长,协同丈夫王大熊一起负责分场的养猪事业。郭燕仿佛终于找到自己的定位,快乐地在自己的小家和猪圈两地忙碌着,分场的员工也开始把她当成自己人那样爱护着。

一年后,女儿立志出生,一家人其乐融融。两年后,母亲出狱,在艺校学习舞蹈专业的弟弟郭大成,却因打仗斗殴进了监狱,判刑两年。刚刚出狱的母亲马上写信给她,要帮助她办理困退,回省城接她的班。怎么可能?即使郭燕能到母亲工作的京剧院做一份打杂的工作,她也不干!丢不起那人!更何况自己返城就要跟丈夫离婚,因为他是农村户口,不能同自己一起返城。女儿在北大荒出生,也是农村户口,她要是返城,三岁的女儿就要跟大熊留在农村……她不敢想象离开农村那骨肉分离的惨痛,又不甘自己从此就远离了城市生活。将近半年的时间,她在“走与留”之间纠结着,痛楚着,并且将这一切都归罪于母亲:如果她没有修改自己的出生日期,自己就不会被演出队下放;如果母亲没有在文革时期作恶多端,她就不会受人歧视;如果母亲没有进监狱,弟弟也不会聚众闹事;如果母亲没有被判刑,她也不会在北大荒呆了这么多年。总之郭燕心中对母亲充满了怨恨,而这种怨气在母亲答应去北京与高队长同居的那一刻,成为不可逾越的隔膜,压倒了母亲在郭燕心目中最后的一丝怀念——母亲竟然跟一个比她小了八岁的男人在一起!那一刻,她觉得自己的母亲是世界上最肮脏、最不齿的女人,无休无止地带给她生命的耻辱!

那天,当她再度接到母亲从北京寄来的信,说她如何幸运而幸福地和高唱结为夫妇的时候,郭燕割破了自己的手指,挤出两滴血在一碗热水中,然后划破女儿的小手指,将两滴如红豆般的血珠滴落在大碗里,然后回头对愣在一旁的丈夫说:“还愣着干啥?我不走了!”。如梦方醒的大熊,赶快也割破了自己的手指,将两滴大大的血珠滴落到碗里。一家仨口一人一大口地轮流着把碗里的血水喝光。郭燕记住了那咸腥的滋味,从此不再与母亲联系。不看信,不接电话,不叫妈!

 

 8

唉,这一生过的,真拧巴!

郭燕再无睡意,起身拿起手机,在微信中找到了“大熊”,点击了音频通话。没想到对方的微信显示出“拒接受”。郭燕顿时恼羞成怒,刚想留言发火,却收到大熊的文字留言:在开会,晚点儿联络。

大熊哪点儿都好,就是不知道哪头重哪头轻!

虽然郭燕心里埋怨着,但是心中的恼怒已经消减了一半:她知道大熊永远会把工作放在首位,即使是移民美国,他也是让绿卡向工作让路。

原本女儿立志要他们夫妇俩儿一起来美国定居,一边照顾外孙,一边申请绿卡。可是大熊在农场是管生产的副场长,今年秋天才能退休,他就让郭燕先来美国伺候女儿的“月子”,等他退休后再来美国汇合!

“都快离开北大荒了,还那么认真!”郭燕把心中的另一半怨气也吐了出来。

她刚想关灯睡觉,突然想到什么,马上又在手机上找到李沙的微信号,打开后留言:姐,你还在守夜吧?我想起个事儿,向阳也在群里,她叫“笑比哭好”。要是她和你打招呼,千万别理她。

“向红也在群里吗?”出乎郭燕的意料,李沙马上回复了一行字。

“不在。听说她失踪了好多年了。”郭燕也打了一行字。

李沙没有马上回复,郭燕等得睡意朦胧。“叮咚”,李沙终于又发来了几个字:新年快乐!晚安。

郭燕复制了这句话又粘贴给李沙之后,这才安心睡去。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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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岘长篇小说《微时代VS青春祭》 连载1

第一章 亲

一个汉字“亲”,就把沾亲带故的人都笼络到了微信圈儿;两个英文字母“VS”,就明确了网络时代的字义——对比、对抗或较量。

伊丽莎白VS李沙

1

伊丽莎白是李沙刚到美国时给自己起的英文名字。理由很简单——两个名字里都有一个“莎”字,尽管她的“沙”没有草字头,但是父亲给她这个名字的时候,是带着草字头的。“文革”时,为了避免与俄罗斯的“喀秋莎”、“莉莎”等修正主义的名字接近,父亲就把草字头的“莎”换成了大沙漠的“沙”。

换名字的时候李沙上小学一年级,已经从父亲那里学会写“莎”字。可是开学的第二天,父亲让她把“莎”字的草字头去掉,她问父亲:去掉了还是我的名字吗?父亲说:是一样的。她很快就发现父亲说的有道理,去掉三个笔画,写起来容易,叫起来一样!

这种心安理得持续了很多年,直到她在大学阅读了戏剧文学大师莎士比亚的剧本和欧洲众多的名著时,才觉得草字头的“莎”彰显着欧洲文化的高雅和文明,故事中的王孙贵族有许多人都叫“伊丽莎白”。

她已记不得是自己向丈夫汉斯流露过这种想法,还是汉斯在给她英文名字的时候刻意保留了“莎”字,总之,从汉斯把刻着“伊丽莎白”四个汉字的订婚戒指戴在她食指上的那一天起,便改变了她的人生轨迹——从李沙改为伊丽莎白.李,到了美国又冠以夫姓伊丽莎白·李·施耐德。在先生的社交圈里她是施耐德太太;在自己的职场上是施耐德教授;与朋友聚会是伊丽莎白;只有在自己回国的时候,家人才叫她“李沙”。

有时她也会问自己“怎么就糊里糊涂地丢掉了自己的中文名字?”,可是在美国居住了二十多年后,她对名字的敏感性越来越差,或者说是越来越不在乎。

刚结婚时汉斯叫她“Honey”,她知道这是美国夫妻或恋人彼此称为“蜜糖”,表示亲近的称谓,可是她就是不能接受。这种甜腻腻的称呼让她想起易卜生话剧《玩偶之家》中的女主人公娜拉。那时李沙刚从农场考入师范学院中文系,学校也刚刚允许老师教授西方戏剧。经过十年文化大革命“洗礼”的老师,在分析人物时对娜拉的命运不仅仅是同情和支持,而且还像评价英雄人物一般地强调道:娜拉的觉醒,表现在她把自己从称她为“蜜糖”的男人中自我救赎出来,以“娜拉出走”的决绝方式,表达出她对男权社会的反抗和批判……。

李沙没有在舞台上看过这个剧目的表演,但是剧本中的对话加上老师的演绎,她对娜拉外表柔弱美丽、内心强大自我的叛逆形象,在四十年前就已经在内心根深蒂固,因此汉斯叫她“Honey”时,她马上联想到娜拉的命运,觉得那是男权主义思想。

她称汉斯“Darling”亲爱的,她也希望汉斯这样称呼她。可是汉斯不但不说“Darling”,而且还纠正她说“Darling”的时代已是过去式,只有七老八十的人偶尔会用一下。

对于美国文化,李沙还是尊重汉斯的意见,毕竟他是美国第三代移民,也算是土生土长的美国人了。于是,李沙就成为汉斯的“蜜糖”。

无独有偶。她这次回中国,发现人们把汉语中“亲爱的”这三个字也简化了。大家见面打招呼或发微信都只用一个“亲”字,把原本不能独立使用的基础字在网络上“号召”了一下,千呼百应地就成为了事实。她原本是抗拒的,觉得这是乱了语法和章法,是年轻人的异想天开,可是没过几天,她就接受了“亲,欢迎光临”、“亲,下次再见”这样的宣传广告。回到美国后,她在手机上下载了微信的同时,也羞答答地在“朋友圈”中用了这个字:亲,我是李沙。说也奇怪,鼓足了勇气使用了这个“亲”字,她突然觉得自己充满了朝气,仿佛瞬间年轻了二、三十岁。

年近六旬的她,三十几岁才接触到电脑和手机,对电子产品的功能有着一种难以克服的畏惧感。当年轻人在电脑键盘上十指如飞的时候,她才学会用十个手指打字;当她的学生用两个大拇指在触屏键盘上打出十指功能的时候,她才开始学会用一根食指点击触屏的键盘。她的苹果手机从IPhone6plus 升级到IPhoneX,可是不管手机功能如何更新,她只是用来接听电话、拍照录像、检查Email这三个最基本的功能。虽然这次从中国回来,手机添加了微信功能,但是她除了用微信打不用付费的国际长途之外,其他的功能碰都不碰,生怕点错了按钮,连免费电话都用不成了。住在中国的弟弟笑她“美国老土”,帮她加了几个朋友的微信,并在今天一早发来了一张新年贺卡。她按照弟弟的指点,将贺卡转发给微信中仅有的五位好友,转眼间居然也收到了对方的贺卡,有一份还是载歌载舞的卡通视频!

李沙高兴得手舞足蹈,好像微信是她发明的,是上苍送给她的新年礼物。她试着将卡通视频转发给微信好友,弟弟告诉她不用一个人一个人地发,点一下“朋友圈”,说一句:亲,新年好!所有的好友就都能收到!

她有样学样地照搬完成。临近傍晚,真的就有好几位“亲”请她“接受”为好友。啊,“天马行空”是当地华人社区非常活跃的律师Henry 黄;“行云流水”是华人文教基金会的会长柳岩;那么,这个“长空燕叫”真的是兵团演出队的郭燕吗?

李沙不喜欢这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微信名,因为她要花时间从微信照片上确认是否认识这个人;要从记忆中去搜寻这些人与自己的关系,然后才决定是否“接受”。她觉得真名实姓最好,“李沙”就是李沙!

2

“Honey,We will leave in half  hour。(蜜糖,我们半小时后离家)” 李沙的先生汉斯推开书房门说道。

“去哪儿?”沉浸在四十多年往事中的李沙,一时没缓过神来,用汉语反问道。

“It is New Year’s Eve.  We have a party at seven.(新年前夜,我们的聚会七点开始。)”汉斯没等李沙答复,已经关门离去。

李沙知道,尽管汉斯叫她蜜糖,但是她在汉斯苍白的语气中听出了不满。是呀,汉斯最近跟她说话总是用英语,不太对劲啊!

从美国法学院毕业后就到中国G大学任教兼学习汉语的汉斯,三年后不仅从中国带回美国一个汉语学博士的太太,而且太太李沙一到美国就给他生了一个儿子。

酷爱中文的汉斯,坚持让混血儿子从小就把汉语当成母语学习,并要求自己和李沙在家说汉语,只有在不开心或者遇到原则性问题时,他才跟李沙和儿子说英语。李沙与先生恰恰相反,心情好的时候喜欢说英语,发脾气的时候一定是只说汉语!

是呀,自从说了一口流利的汉语和英语的儿子上大学离开了家,我和汉斯的语言交流就出现了错位——我有心情说英语的时候,汉斯说汉语;我说汉语的时候,他却说英语。哪儿出问题了?

李沙心里嘀咕着,瞥了一眼手机,已是晚上6点15分。

糟了,整个下午自己都在摆弄微信,完全忘记了今天晚上的活动和太平洋两岸的十五个小时时差。此刻虽是中国2018年的第一天,却是美国2017年的最后一天;先生朋友家举办的辞旧迎新晚宴七点开始!

李沙顾不上所有的心事,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二楼,以最快的速度在卧室的洗漱间梳洗打扮起来。

穿什么服装呢?她走进衣帽间,面对琳琅满目的衣服,却为今晚穿什么举棋不定。

李沙通常都不会为宴会穿什么而发愁,因为加州人穿戴随便,所以李沙的许多衣服只能在宴会上崭露头角。多年的经验告诉她,只要含中国元素,如各色旗袍或各种服装加上大红色,保准在宴会上得到好评——亚洲人紧致的肌肤和均匀纤细的身材,就足以让进入中老年的白人男女羡慕不已!

可是今天……李沙的目光流连在衣架上,大脑却交错闪烁着绰号“小燕子”的郭燕那瘦弱的身躯和“长空燕叫”硕大的体态!

照片上膀大腰圆的妇女是当年瘦弱的小燕子?她也住在美国?分手有四十多年了吧?什么样的经历可以使一个纤弱的女孩儿变得如此粗糙?

李沙的思维再次游离于现实。

3

那年李沙十七岁,郭燕十五岁,俩人第一次见面是在火车站的站台上。

那天应该是省城最后一批中学毕业生“上山下乡”,因为几个月后,这场历时十年的“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运动,因“四人帮”垮台而终结。那时,她们不知道后面将要发生的事情,她和她是带着兴奋的心情,庆幸自己终于要坐上东去的列车,而非北开的火车。也就是说,东南去的火车是“北大荒”已经建设好的“米粮仓”,东北去的火车是“北大荒”尚未开垦的“荒草甸”。

当时“知青上山下乡”的政策已经执行了九年,从“文革”第一批“知青”满怀理想、自愿奔赴北大荒,到1976年已是强迫每家有一个孩子以上的家庭,必须送子女“上山下乡”。如果单位执行的不好,领导会受到上级处分;如果家长拒不执行,不排除开除公职。

李沙记得,自己的父母从她十五岁起,就开始经常在夜晚唉声叹气地讨论她的前途。由于她有一个弟弟,所以“上山下乡”就成了她的“必由之路”。眼瞅着李沙就要中学毕业,父母听说七六届的中学毕业生要“全窝端”到“三江平原”开垦荒地,他们更是忧心如焚。她至今都记得十六岁的自己在父母的长吁短叹中,迎来了十七岁的生日。

生日刚过,一向反对她唱歌跳舞的父亲,毫无预警地把她带到了一个艺术考场,她稀里糊涂地唱了一段革命样板戏,表演了一段诗朗诵,一个星期后就收到了录取通知。

“李沙被文工团录取了!”街坊邻里在一夜间就家喻户晓。

“不是部队文工团,是兵团演出队!”李沙妈妈喜忧参半地见人就解释。

那时部队文工团到各大城市招生,被选中的中学生是全校和家族的荣耀。尽管李沙去的是农垦建设兵团的演出队,但是在成千上万的人都要奔赴荒山野岭的年代,能够以唱歌跳舞替代农耕,那是许多家有子女要“上山下乡”的父母,梦寐以求的事情。当然,当时的李沙还不了解两者间的区别,她只是如释重负般地暗自高兴,从此不用再听父母的絮叨和为她的前途在深夜里唉声叹气了!

李沙不知道郭燕是怎样得到东去火车的机缘,但是她知道,能够与她同行的人都是凤毛麟角。

“李沙。”

“到!”

“薛大鹏。”

“到!”

“向红。”

“到!”

“向阳。”

“到!”

负责此次招生的演出队队长高唱,正在用富有磁性的男高音,穿透火车站台上的喧嚣,一一点名。

“郭燕。”高队长叫道。

“我在这儿。”一个坐在行李上,试图把抱在手中的脸盆等杂物放到地上的女孩儿,慌不迭地差点儿把手中的乐器盒子摔落到地上。      

“我们是兵团战士,今后要像军人一样说‘到’。听见了没有?”高队长对站在自己面前的四女一男,威风凛凛地说道。

“到。”一声稚嫩的近乎于童声的声音,在高队长话音刚落时响起。

这不合时宜的动静将李沙和其他三个人的目光转向了这名叫做郭燕的女孩儿。李沙注意到这位瘦高挑的女孩儿五官也算端正,但是站在队伍中就是哪儿不对劲儿,怎么看都不像是个“知青”——论个头儿,她跟李沙差不多高,可是五官和四肢好像还没长开似的,套在黄军装里瑟瑟发抖;挂在右肩膀上的乐器盒子,将宽大的上衣勒得皱皱巴巴,前襟儿像是绑在木桩上的一面旗帜,松松垮垮地随风摆动。李沙很奇怪,演出队到省城招生,据说是百里挑一,怎么会选上这么一个其貌不扬的女孩儿?当然,她也看到了郭燕身上背着的乐器箱,觉得作为乐手不漂亮也是情有可原的。

“今天有八百多名知青去北大荒,跟我们坐一列火车。火车人多,你们五个把行李放在这儿,人先上车,找到位置我把行李从窗户递上去。”高队长在人声鼎沸的站台上高声地说道。

4

“嘀——”李沙听到屋外传来了汽车喇叭声,她意识到自己在衣帽间停留的时间太长,先生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她匆忙地从衣架上抓起了一件红色晚礼服和一双高跟鞋,一边穿一边冲出了家门。果真,汉斯已经把车开到了车房外等她了。

他又干这种事!

跑到车前的李沙,见汽车发动机在“嗡嗡”作响,汉斯在驾驶座上手握方向盘不动声色,她顿时恼羞成怒:跟他说过多少次,女人化妆打扮常常忘记时间,为了避免迟到,他应该适时地催促一下,而不是把车发动起来以示抗议。

“德国佬!”李沙气愤地坐到副驾驶的座位上,一吐为快地吐出了三个中国字。

“I am an American.(我是美国人)” 手握方向盘的先生,目不斜视地回了一句。

不解风情!李沙在心里嘀咕了一句。

德国人严谨的生活作风和责任心原本都是李沙择偶的优点,但是汉斯在生活中事事认真、少言寡语的性格,却让性情爽快、喜欢浪漫情调的李沙,在心有不悦的时候,总是忍不住地甩出“德国佬”这三个字。

她原本只是要表达汉斯不善言辞的木讷性格,结果汉斯认定这是对他人格的侮辱,强调自己是第三代德裔美国人,从他祖父开始就以美国人“自居”了。

李沙后来才知道,“二战”的失败不仅使战后的德国受到惨重的经济和军事损失,而且在精神上挫败了德国人的高傲。汉斯祖父母移居美国后,已经不用德国文化教育儿女,到了汉斯这一代,他的父母与孩子对话都是用英语。尽管三代人都是纯正的德国血统,但是家中没人会说德语,特别是看到好莱坞制作的有关“第二次世界大战”德军迫害犹太人的电影,他们以自己的民族为耻,即使是别人对德国人的优良品德津津乐道的时候,先生也会强调,他是地地道道的美国人。

李沙知道汉斯介意这三个字之后,好像是恶作剧般地,不管是嬉笑怒骂,总是在不经意中脱口而出“德国佬”!

不过,此刻她有些后悔:明明是自己使用微信耽误了时间,知道他恼火还去惹他。现在可好了,这二十分钟的车程就得在沉默中度过了。

果真,汉斯没再说话,车里一片死寂。

街道上也很静,夜色中看不到太多的车辆。李沙凭借自己在美国度过二十多个新年的经验,深知此刻大多数的美国人都聚在某处聊天儿、喝酒,等待着新年到来。特别是住在加州的人,因为时差,他们在电视中看完纽约时代广场落下的水晶球之后,还要再等候三个小时才能为新年欢声雷动。

李沙再也忍不住车里的寂静,打开车里的音响,让欢快的乐曲充满了车厢。

汉斯虽然没有说话,但是他的坐姿明显表明,他紧绷的身体开始放松。李沙也没有说话,但是她的思绪却再度翱翔——

时差?时差到底是什么?它仅仅是美国东海岸和西海岸相差的三个小时?仅仅是加州与中国相差的十五个小时?那么,今天与四十年前的时差又是多少个小时?用小时计算生命,人生是多么的漫长啊!

夜色引导着李沙的思绪,再度回到四十二年前。

 5

“上车。等我。”高队长把李沙等人一一推上火车之后,又跑到敞开的车窗口,将他们的东西一件一件地递进了车厢。

听着高队长富有磁性的声音透着军人的威严,看着高队长挺拔颀长的身躯展现出军人的威武,李沙在想,如果他身上的黄军装配上领章帽徽,那该是多么英武的军人啊!    

“妈,我在这儿呢!”在混乱的车厢里刚刚找到自己座位的郭燕,对着身旁紧闭着的车窗又蹦又跳,把车窗玻璃拍得“啪啪”山响。

“你妈在哪儿呢?”坐在郭燕身旁的李沙看到拥挤的站台上到处都是挥臂送行的男女老少,每个人都在嘶声高喊着向远去的亲人道别。有的人因为找不到自己要送行的人,就顺着车厢一节一节地挥动着手臂 。

“在那儿!妈——妈——”郭燕再度哭叫起来,不顾一切地踩着堵在狭窄过道上的行李、脸盆、箱子等杂物,推开你出我进乱成一团的人墙,拼着性命般地朝车厢门口挤去。

“小燕子,你回来!”高队长把最后一件行李从一个敞开的窗口递进车厢之后,自己也从窗口钻了进来,并冲进人流,把郭燕拽回到座位。

“我看见我妈了!”郭燕哭喊着在高队长的臂膀里挣扎。

高队长把郭燕按到座位上坐下,打开了李沙和郭燕怎么也打不开的车窗,对着站台上的人群喊道:“郭主任,小燕子在这儿呢!”

“妈——”郭燕几乎把上半个身子都探出窗外,再度大呼小叫起来。

人群中挤过来一位美艳动人的妇女,尽管她和许多人一样穿着洗白了的黄上衣,但是翻在黄上衣领口上面的红衬衫,使她看起来飒爽英姿。

李沙觉得郭燕的妈妈很面熟,但是就是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小燕子,到了兵团要听高队长的话。要记住:广阔天地大有作为!” 郭燕的母亲像所有送行的家人一样,握住郭燕的手久久不肯放开。但是,她不舍的目光与铿锵有力的语言,似乎很不和谐,就像她天生丽质的容貌与齐耳短发的“柯湘头”一样别扭。

郭燕妈妈的突然出现,触痛了李沙等人的神经。李沙原本很高兴终于成行,对放下行李就离开火车站赶去上班的父母并无留恋之意,可是看到郭燕的妈妈在最后时刻赶来送行,她的眼睛湿润了。双胞胎姐妹向阳和向红也把眼睑垂下,俩人的手紧紧地攥在一起,眼泪“啪嗒、啪嗒”地直往下掉。五人中唯一一名男生薛大鹏没哭,不过他见到郭燕母亲的那一刻,把头低下,没人能够看到他的真实表情。

汽笛长鸣,火车开始慢慢启动。原本噪声一片的车厢突然沉寂下来。刚刚撒开母亲双手的郭燕,愣了几秒钟之后,变本加厉地对着车窗外哭喊道“妈——”。

“哭什么哭!” 高队长厉声呵斥道。

6

“新年快乐!”开车的先生出其不意地说了一句,李沙这才注意到汉斯已经将车停在了一栋别墅的大门前。汉斯的神情也从阴郁变得欢快起来。

对于李沙来说,张灯结彩的豪华别墅,就是一次又一次Party的重叠。来美国快三十年了,类似的Party她参加过无数次,每次都像走进一个电脑程序中:宾主寒暄拥抱,多年过去她还是记不住相互交杯换盏人的姓名;在清一色的白人中间,因为她是唯一的亚洲人,即使她加入美国国籍的时间比认识这些人的时间都长,她还是要扮演着中国使者的身份,满足着任何人对中国文化和语言的好奇心。而她,在欢声笑语中感受不到心灵的悸动和兴奋。

车门开了,汉斯很绅士地打开车门请她下车。李沙很享受这个过程,因为她一直不能忘记,当年自己差一点就成为今天年轻人说的“剩女”,就是因为几任男友在公共汽车开门的时候,忘记了世界上还有“女士优先”这一说,抢先跳上车之后,才开始用目光搜寻女友……。

月光下,李沙望着汉斯棱角分明的脸被装饰在树上和屋檐下的彩灯照得五彩缤纷,她瞬间想起自己与汉斯在中国校园里的不期而遇。那时,她是学生兼老师,而他是老师兼学生——她在读汉语言学博士,他在美国读完了法学博士之后,又到中国攻读汉语言学学士;上课时她是学长,下课后他是美国专家;两人都过了而立之年,汉斯在新年这天向她求婚;原本师生在五彩缤纷的小礼堂庆祝新年,竟意外地见证了“老外”跪地求婚的场面。

“Happy New Year.”美好的回忆使李沙身心释然。她走下汽车,小鸟依人地任凭汉斯的大手牵引着朝别墅大门走去。

7

不出乎李沙的意料,当她和汉斯走进别墅,他们拥抱过男女主人之后,便是拥抱客人;拥抱完屋里的人,又到院子里去拥抱其他人。

李沙一直不明白美国人为什么愿意在院子里聊天?不论主人家的房子多大,外面多冷,他们都情愿站在暖炉旁喝酒,也不愿意坐到客厅里的沙发上。

也许这就是南加州四季如夏天般温暖的优势吧?得天独厚!

李沙看得出,主人对这次新年晚宴花费了不少心思和金钱:两位身穿白大褂的厨师现场做菜、一位妖艳的美女在吧台后为客人兑酒、三位身穿黑色西装的“帅哥”穿梭在人群中为客人端菜拿酒,院子里还安放了几个像雨伞一般散发着热气的煤气炉,暖气笼罩的范围内,安放了足够的桌椅板凳和沙发,供后院的客人们喝酒聊天。

其实,很多时候李沙还是很享受美国这种中上阶层的生活方式,甚至每次身处这种环境,都会被一种在瞬间产生的幸福感所触动,觉得很不真实,恍如梦中。但是这种稍纵即逝的幸福感,又常常在活动之后让她感到索然无味——没有深入的话题,没有至交的朋友。遗憾中,李沙想起一个人,Mr. Mike Cohen。科恩先生是美国犹太人,然而却喜欢在社交场合说汉语。由于熟识,李沙对他总是直呼其名:迈克!

迈克是个极其聪明的人。他经营的贸易公司是专门为美国便宜连锁店在中国订购廉价物品。尽管他卖的每件东西都不贵,但是上百家连锁店的需求,使他的生意非常稳定。由于他常常去中国洽谈商务,学了一些汉语,每次见到李沙都像见到老朋友一般地大谈中国文化,偶尔还使用一些汉语词汇,让周围的“老美”对他的言论或者惊叹不已,赞他见多识广,或者转身走人,觉得他太善于表现。

起初李沙很愿意和迈克说话,至少让她觉得汉语在英语的社交圈儿有了一席之地。可是不久她就发现与迈克聊天常常是不知所云。迈克说的汉语她最多能猜懂一半,另一半都在“哼哈”之间搪塞过去。不过这并不影响迈克的聊天兴致,只要李沙点头认同,或者微笑着聆听,他就会手舞足蹈地说到头顶冒汗,不停地掏出手绢擦拭着头发中间一块光秃秃的头皮。久而久之,李沙发现迈克是个酒鬼,一喝就醉,一醉就说,说完倒地就睡。有一次她家请客,第二天清晨起床,发现迈克竟然躺在客厅的沙发上,四仰八叉地呼呼大睡。从那时起,李沙就失去了与迈克聊天儿的雅兴。

是呀,今天怎么没见到迈克呢!李沙环视了一下人群,真的不在。

“叮咚”,手机上的微信提示又响了一下。李沙克制着自己没有查看,但是手机上的“叮咚”声却也不断。尽管李沙将声音放到震动功能上,站在身边的汉斯是听不到了,可是她手袋里的手机一会儿震动一下,让她不时走神。她终于忍耐不住,趁着先生喝酒聊天儿之际,溜进了房间,躲到客厅的沙发上查看起微信。

手机屏幕上都是“长空燕叫”的留言:亲,新年好!你在干啥呢?我们视频咋样?我加你到“祭青春群”了,都是当年在北大荒的知青。你收到了吗?你咋不回我话呢?

李沙赶紧打了几个字:郭燕,真高兴你还记得我!想不到你跟演出队的人还有联络!你来美国多久了?住在哪个州?我在参加Party,不能视频。

两个感叹号和两个问号发出去后,李沙决定坐在房间里等候郭燕的回话。

与院子里的热烈气氛相比,客厅内显得格外安静:寥寥无几的客人围坐在小小的吧台亲热地聊着,声音不大,却给人一种“针插不进”的距离感。李沙乐得宽大的沙发上只有她一个人,就把沙发对面的电视机音量提高了一些。

此刻,巨大的电视屏幕上大雪纷飞,欢声雷动——在纽约时代广场,一个巨大的水晶球正从一个高高的建筑上缓缓下移。Ten,Nine,Eight…….站在风雪地里几个小时的男女老少,这时都把自己快冻僵的手从衣袋里伸了出来,缩在围巾、帽子和羽绒服里的头颅都挺拔在夜色中。Seven,Six…… 几十万个声音在雪花飘舞的霓虹灯里馈耳欲聋,一丝不苟。Five,Four…… 寒风中仰视的脸不论是白是黑是黄,眼睛也不论是黑是绿是蓝,都在寒风中抖落出对岁月的敬畏。Three,Two,One。 水晶球在万众一心的顶礼膜拜中落到了底部。

李沙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正好是加州时间晚上九点整;也就是美国东部时间凌晨十二点钟。屏幕里的人都在按照西方文化的习俗拥抱着身边的人,而李沙看到吧台旁的客人对此无动于衷,仍在兴致盎然地聊着“大天”。 她知道,这里的所有宾客,都约定俗成地等待着加州的十二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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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南方出版社2019年出版。下载必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