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尬
“尬”,原本是两个字的形容词“尴尬”,网义让它独当一面,果真尬出动感!
尬 聊
1
一室一厅的公寓,在向红的精心布置下,不仅有了家的感觉,还有一种艺术家的家的氛围。此刻,墙徒四壁的客厅已经挂满了哈桑的油画。由于油画的色彩统一为黑白灰的色调,所以不大的空间充满了神秘感。在灰白黑的一扇墙壁旁,靠着一张三人座的长沙发,上面蒙着大红色的中国织锦缎被面儿,照亮了半个房间。
满面春风的向红将一束盛开的红玫瑰放到几乎占据了半个客厅的长条餐桌上;正在餐桌上用电脑的小兵,拿着电脑倚靠到铺着红色床单的长沙发上。
“我的小祖宗,我刚把这里收拾好,你先坐到椅子上去。”向红一边拉起小兵,一边整理被压皱的床单。
“至于吗?不就是李奶奶和郭奶奶来嘛!”小兵又把电脑放在了餐桌上。
“别把电脑放在餐桌上呀,我还要布置桌子呢!”向红又让小兵把电脑挪开。
“你说好要买个桌子给我,结果买了个餐桌。”小兵顿时烦躁起来。
“咱们家也不常常请客,餐桌和书桌有什么区别?你就别跟我捣乱了。不然你去阳台,那儿不是有躺椅吗?吃饭时我叫你。”向红尽可能地使口吻显得温柔。
小兵很不情愿地拿着电脑走向阳台,关上拉门,躺在了一个破旧的躺椅上。
向红满意地打量了一下客厅,然后从一个大塑料袋里拿出一件阿拉伯人穿的黑色长袍套在了身上,又将一个黑色的围巾罩在了头上。她对着镶嵌在房门上的穿衣镜左看右看,不仅“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正在这时门铃响了,向红随手打开了房门。门外是拎着大包小裹的李沙和郭燕。
“Sorry,we got the wrong door.(对不起,我们走错门了。)”
向红见她们转身要走,急忙把头巾摘去:“是我。你们去哪儿呀?”
郭燕把大腿一拍:“我的妈呀,你这是闹得哪一出哇?”
李沙也笑得前仰后合:“我还以为走错地方了呢。”
向红有些不好意思:“我想给哈桑一个惊喜。快进来。”
郭燕进屋环视了一眼客厅,一屁股就坐在了沙发上,使织锦缎的床单从沙发背上滑落下来,露出了皮质沙发破损的部分。
向红有些尴尬地将红床单又盖在原处:“刚搬进来,还没收拾好呢。”
李沙赶紧解围:“这很好啊,简单大方,还很雅致。”
郭燕站起身来看了一眼厨房,又伸头看了看卧房,连卫生间的门也打开看了一下:“这房子跟我姐家的是没法比,可是跟我比就是豪宅了。不像我,在美国是房无一间,地无一垄呀。”
跟在她身后的向红赶紧用讨好的口吻说:“你比我有福。女儿住在纽约,绿卡也不用发愁。哪像我呀,所有的事情都要自力更生!哎,你们看看,我像不像阿拉伯人?”
郭燕脱口而出:“这要是夜里,我非让你吓瘫了不可!”
李沙赶紧又打了个圆场:“是哈桑给你买的?”
向红手提着黑袍的两边原地转了一圈儿,颇为自得地夸夸其谈了起来:“我在网上买的,他还没看见呢。你们知道这种袍子叫什么吗?Abaya!原来咱们都说中东人的袍子是从头裹到脚,其实这袍子里面的机关可多了。你们看,我完全可以把胳膊缩进去,整理里面衣服什么的。还有这头巾,看起来就是一块长方形的黑布,其实要想把头发一丝不露地包起来,还真不容易!现在我明白为什么中东人愿意把一个头罩戴在脸上,容易呀!我买Abaya的时候,人家就送了一个。你们看,这叫Niqab,有好几种变形,最简单的就是我这种露出眼睛的。还有升级版的是在鼻梁中间有一条线,用来连起来上下布片的。网上还有最高级别的是眼睛全部被黑纱遮住,外面的人看不到里面,里面的人却可以看到外面……”
正说着,哈桑手里拿着一本素描纸和一支笔沮丧地走了进来。当他看到家中站着一位从头到脚都裹在黑袍里的中东女人,先是一愣,而后逃也似地转身就走。
“It’s me.”向红赶紧摘掉头纱和面罩,挡住了哈桑的去路。
“Are you crazy?”哈桑定睛看了她一眼,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Where is your equipment? 画架!”向红比划着问。
哈桑没有回答,恼怒地推开向红,径自朝卧室走去。坐在沙发上的李沙和郭燕对哈桑的视而不见手足无措。向红朝她们尴尬地摆了摆手,也跟进了卧室。
李沙和郭燕听到卧室里传来哈桑的吼声,高一声低一声的阿拉伯语夹杂着一两句英语。李沙渐渐听明白哈桑多次提到的Policemen,是因为他的画架被警察没收了。
李沙听说过这些街头画家为了招揽顾客,常常到景点游人多的地方和警察“打游击战”——没人的时候就画,警察来了就跑。对于这个群体警察也没有什么好办法——既不能逮捕,又不能罚款,唯一能够让这些画家们受到惩罚的就是没收他们的画画工具。由于画家们已经形成了一个小的团体,只要一个人发现了警察,说一句Policemen,大家拎着自己的画画工具就跑。有时来不及收画架,就只能看着警察气恼地将一只只画架扔进警车的后备箱里!
坐在阳台上的小兵显然也听到了哈桑的声音,他站起身向屋内张望,这才看到客厅里的李沙和郭燕正处在不知是该走还是该留的尴尬境地。
小兵拉开阳台门跑了进来:“李奶奶、郭奶奶,可真想你们啊!”
李沙和郭燕也高兴地与小兵搂在一起。说话间,他们发现卧室里的争吵声变成了笑声,这次是向红的笑声高过了哈桑。
李沙和郭燕不明就里地对视了一眼,小兵世故地说:“就这样,一会哭一会笑的。别理他们!”
正说着,向红已经换上了新年穿过的那件真丝旗袍,再度满面春风地从卧室里走了出来。李沙刚想迎过去问她发生了什么事情,哈桑却随着向红也从卧室里出来,并满脸幸福地搂着向红的杨柳细腰向李沙和郭燕打着招呼,好像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向红对李沙和郭燕说:“今天我让你们尝尝我做的咖喱羊肉。我在网上学的,都做好了,比做中餐省事多了。来,小兵,帮我端菜。”
小兵把一大盘黄色黏稠的菜搬到桌上,而后又端来一大盘米饭。向红给每个人都斟上一杯啤酒,然后招呼着小兵端起那盘菜,她把饭菜分放到每个人的盘子里。
“这是啥味啊?少给我一点。” 郭燕对着盘子使劲地闻了闻,皱眉说道。
向红果真没给她太多,但是指着盘子里的菜说:“别看这道菜不好看,里面至少有十二种东西。我给你们数数:有羊肉、胡萝卜、土豆、西红柿、柠檬、葱、姜、蒜、大料、酸奶、辣椒粉和咖喱粉。一道菜什么营养都有啦。”
“妈呀,这比中药还难吃。” 刚刚吃了一大口的郭燕,险些把嘴里的食物吐了出来。李沙用胳膊碰了她一下,她才勉强地将嘴里的肉吞到肚子里。
向红的面子有些挂不住了,但她仍然克制着自己的表情,故作轻松地指着加了油盐做出白米饭:“这菜要配米饭一起吃的。”
郭燕赶紧说:“多给我来点大米饭。”
哈桑等向红分餐完毕,便像主人一样地举起了酒杯:“欢迎你们!”
一句平仄不分的汉语,引起了郭燕对哈桑的好感。她对向红竖起了大拇指:“比我女婿强,至少人家愿意学咱们的话!”
向红开心了。讨好地对哈桑说:“She said you are good.(她说你非常好)”
哈桑高兴地亲了一下向红,然后对郭燕说了一声“谢谢”。接下来他还试着用汉语说明什么,但是没人能够听懂,连向红也不知所云。不过为了礼貌,李沙还是点头称是。倒是郭燕一个劲地问李沙:“他说的啥?我咋听不懂呢?”
“你要是能听懂就687啦!”小兵在一旁接了一句话。
“遛扒期?啥意思呀?”郭燕好奇地问道。偏巧小兵接了一个电话,离开了餐桌,朝阳台走去。
“你知道遛扒期是啥意思吗?”郭燕又问李沙。
“年轻人的文字游戏,数字687是‘了不起’的意思!”李沙嘴里回答着郭燕的问题,目光却随着小兵移向了阳台。
一直被郭燕有口无心的话弄得下不来台的向红,借机说道:“小兵这孩子在你那儿住惯了,到我这儿就好像谁委屈了他似的。别理他,咱们吃。”
郭燕似乎听出了弦外之音,刚想说什么,李沙赶紧接过话去:“你别说,你这咖喱菜做的还挺正宗呢!”
向红终于等来一句她想听到的赞美,心花怒放地给李沙又添了一大勺的咖喱羊肉:“那就多吃一些。”
2
在中国一家豪华中餐厅的走廊里,薛大鹏神情紧张地对着手机视频中的小兵说:“能看见我吗?能看见就好。刘娜倒是来赴约了,可是她带了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来,说是她的表哥,我看像黑社会的人。我没跟你开玩笑,我和刘娜谈条件时,他有几次都想动手打我。我借口上厕所,这样我就把手机视频一直开着,你要是看到情况不好,马上替我报警。”
小兵在视频中瞪大两只眼睛:“911?”
薛大鹏急了:“这里是中国,要打110。”
小兵调皮地一笑:“跟你开个玩笑。别紧张,我在这里盯着,他们不敢把你怎么样的!”
薛大鹏如释重负:“谢谢你啊,小兵,我会多付你钱的。”
小兵不以为然:“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谈钱?我小兵不赚不义之财。你放心,有我呢!”
薛大鹏感激涕零地说:“好,那我就放心了。我进去啦?”
薛大鹏说完便朝一间VIP的房间走去。
3
向红家的晚餐似乎成了“鸿门宴”,郭燕的有口无心和向红的含沙射影,使李沙食不甘味,随时准备转换话题。
“要说呀,这也不能全怪小兵。人往高处走,水往地处流……”郭燕不吃不喝地靠在椅子上说着。
李沙见向红露出不快的神色,急忙给郭燕的盘子加了一勺菜:“来,吃
菜,吃菜。”
郭燕用手捂住了盘子:“饶了我吧,这味儿我吃不惯。”
不动声色的向红不疾不徐地说道:“想想当年在北大荒,一天到晚就是土豆、白菜、馒头。还是美国好啊,在这儿不仅能吃到川菜、湘菜和广东菜,还能吃到意大利菜、墨西哥菜、法国菜。啊,还有中东菜……”
李沙担心郭燕听出向红弦外之音的冷嘲热讽,急忙说道:“你别说,我还常常想念北大荒的大馒头呢。”
郭燕不明就里地接过话去:“现在的北大荒要啥有啥。下次你们去,我保准给你们做上一桌子的菜!”
向红起身打断了郭燕的话,对李沙说:“你先吃着,我去看看小兵。”
郭燕见向红朝阳台走去,赶紧将餐巾纸盖在盘子上,不料被哈桑看见了,急忙自我解嘲地拍了拍自己的肚子,对哈桑笑了一下:“我饱了。”
哈桑也学着拍了拍肚子:“我饱了。”
郭燕被哈桑逗乐了:“你连饱了也会说呀?”
哈桑喝了一大口啤酒,得意地说:“一点点。”
郭燕由衷地赞美起哈桑:“你说的中国话比我女婿可好多了。”
李沙见郭燕和哈桑指手画脚地聊得十分热烈,便起身朝阳台走去。
4
李沙推开阳台上的拉门,正在和小兵观看电脑视频的向红摆手让李沙不要说话,然后指了指视频,趴在李沙的耳边说:“薛大鹏找到刘娜了。”
这时,视频中传来刘娜尖利的声音:“薛大鹏,你说过那套房子是我的,我卖掉有错吗?那些投资和存款你说是你的,可是也有我的名字,我凭什么不能卖?你要离婚可以,要钱不可能!”
李沙从视频中只能看到薛大鹏的下巴颏。从不停抖动的画面上看,好像手机放在饭桌下方薛大鹏的大腿上。这时,只见薛大鹏的下颚一动一动地蹦出一句话来:“娜娜,如果你坚持要离婚,我也没有办法留住你。但是,你知道所有的财产都是我从美国带回来的资金,就算你可以分到一半,至少也要给我留一半吧?”
一个男人粗暴的声音打断了薛大鹏的话:“哪来的那么多废话!今天你要不签这份离婚协议,你就别打算囫囵个地走出这个房间!”
李沙在小兵的电脑上打下几个字:“把视频对准他们。”
薛大鹏显然是看到了李沙的留言,把手机对准餐桌上的刘娜和一个膀大腰圆的男人。
漂亮的刘娜立刻柳眉倒立,对薛大鹏尖声叫到:“薛大鹏,你要干什
么?”
李沙对着镜头说:“刘娜,我是李沙,就在你们餐馆外面。也许薛博士的话没有表达清楚,那我就再说明一下:第一,薛博士从美国转到中国的钱都有银行记录,可以证明你们买的房产和投资都是用的这笔钱。第二,你们俩儿在中国结婚,美国没有案底,如果你坚持不给薛博士一部分家产,那你也许就因小失大——他是美国公民,回到美国可以再婚;而你,刘娜,就别想在中国再结婚了。”
视频中的男人不耐烦地说:“关她屁事!小子,你别跟我玩花样。你说
吧,签还是不签?”
男人起身把笔甩到薛大鹏面前,李沙立即对着镜头喊道:“大鹏,你现在就离开,如果他们阻拦你,我马上报警!”
镜头晃动起来,只见视频里的男人逼近一步,大声叫着“你敢!”,接着是刘娜上前把那个男人拉到一边,在他耳边嘀咕了一声。待男人安静下来,刘娜走到薛大鹏面前:“你当初说好那套房子是买给我的,就算离婚给你一半财产,也不应该算上那套房子吧?”
李沙看不到薛大鹏的表情,但是可以听到他的声音——那是坚定而有力的一字一句:“如果你连一半的家产都不给我,你这辈子都别想再见到我啦!”
刘娜的声音顿时柔软了很多:“过去你可是对我百依百顺,现在怎么这么心狠。你是不是在美国有人了?你跟那个李沙是什么关系?”
薛大鹏不为所动:“我已经说过了,要离,就平分家产。不离,我就过我的单身生活!”
刘娜没好气地说:“你以为我会那么傻吗?为了你这几个臭钱就守一辈子的活寡?离吧,就按你说的做!”
薛大鹏语气坚定地说:“这次由我找律师起草离婚协议,这个星期会送给你签字。”
刘娜鼻子一哼:“算你狠!大炮,走!”
那个叫大炮的男人瞪了薛大鹏一眼:“小子,今天算便宜你了!”
门,被“咣当”一声关上了。房间安静了下来。视频里只有一桌子的残羹剩饭。
片刻,李沙才叫着薛大鹏的名字,问他刘娜和那个叫大炮的男人是否已经走了?薛大鹏将镜头在房间里扫了一圈儿,最后才缓缓地转向自己。
小兵对着满脸疲惫的薛大鹏说:“哥们儿,你没事吧?”
向红在旁边点了他一下:“怎么跟薛爷爷说话呢!”
薛大鹏端起桌上的一杯红酒,一饮而尽:“让你们见笑了。”
他又斟满了两杯酒:“小兵,谢谢你帮我‘人肉’到刘娜。要不是你,我怎么也想不到她躲到北京来了。李沙,这杯是敬你的,谢谢你今天又救了我一次!”
李沙见薛大鹏连喝了三杯酒,有些焦急地对着视频说:“大鹏,你不能再喝了。你要马上找律师切割财产,以免夜长梦多。”
不知什么时候也来到阳台上的郭燕大声说道:“你去找高唱,他弟弟的儿子在北京开律师所,挺有名的。我现在就加他进咱们的‘旅美群’,你跟他直接联系吧。”
微醺的薛大鹏在镜头里感激涕零地将头砸在餐桌上,哽咽地说:“谢谢,谢谢你们!”
这时哈桑也走进阳台,不安地问:“What happened?(怎么回事?)”
向红若无其事地说:“Nothing.(没事。)”
哈桑怀疑地看着向红,向红被看得有些不自然啦。
李沙起身对哈桑说道:“We were chatting with one of our old friends. I am sorry that we interrupted the dinner. Let’s go to eat.(我们在跟一个老朋友聊天。真对不起中断了晚餐。走,回去继续吧。)”
郭燕对着视频说:“我把我妈和高队长都拉进‘旅美群’了,你直接跟他们聊吧。”
李沙见哈桑仍然站着没走,就赶紧对着镜头说了一句:“高队长和郭姨都知道刘娜的事,他们一定会帮你的。我们现在在向红家吃饭,晚些时候再跟你联络。”
李沙说完,带头返回房间。
小兵见人群散尽,就对着镜头里的薛大鹏说:“哥们儿,我要进去吃饭了。有事随时呼我。”
视频中的薛大鹏已经有些醉意:“别走,把你的账号发给我,我现在就转钱给你!”
小兵为难地挠了挠头,最后才下定决心:“免了,就算是哥们儿的一次奉献了。有事随时叫我。”
小兵做了个鬼脸把电脑关上,然后推开阳台门走进房间。
5
走进房间的小兵,发现屋里的人都表情凝重地看着向红与向阳视频,并听到向红提起自己的名字。他赶紧凑到镜头前,对着里面的向阳使劲挥手:“奶奶,我在这儿呢!”。
视频里的向阳激动起来:“大孙子,奶奶好想你啊!”
向阳的话音未落,就见她身后的余科长歪斜着靠在病床上声嘶力竭地喊道“小兵吗?我是爷爷呀!”
小兵愣了片刻,对着向阳说:“奶奶,把镜头对着爷爷,我要和爷爷说话。”
小兵看到镜头中瘦骨嶙峋的爷爷鼻子插着氧气管,顿时放声大哭:“爷爷,你咋地啦?”
镜头中的余科长吃力地说道:“爷爷没事。你好好读书,给咱们老余家争气!”
向阳对着镜头说:“你爷爷后天做手术,他就是想在手术前见你一面。这下好了,他可以安心手术了。”
小兵痛哭流涕地说:“先别手术,等我回去再做手术。”
向阳苦笑道:“手术要排号的,不能变。大孙子,有你这句话就够了。这里有奶奶呢!”
小兵倔犟地把脸上的泪水一抹:“等我。我现在就买飞机票!”
向阳急了:“你可不能回来呀,不能耽误学习呀!”
小兵决绝地:“都是狗屁学校,没啥了不起的。”
向红也急了:“下学期马上就开学了,你可不能胡来呀!”
小兵用血红的眼睛瞪着向红:“我用不着你管!”
视频里传来向阳惊恐地叫声:“护士,快来呀,我们家老余昏过去了!”
随着向阳的惊叫声,向红的手机屏幕上只有病房的天花板和嘈杂的人声。向红对着手机喊道:“姐,咋地啦?”。小兵也几近哭嚎地对着镜头大叫:“奶奶,我爷爷咋的啦?”。围坐在餐桌旁的李沙、郭燕赶紧凑到向红的身边,连哈桑也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跟着围了过去。
半晌,向阳疲惫的大脸盘才再次出现在视频中:“吓死我了。他本来喘气就困难,刚才一急,一口痰卡在了喉咙,差点儿没背过气去。幸好是在医院,现在没事了。向红,劝劝小兵,他可千万不能回来呀。小兵,听奶奶的话,你在美国好好读书就是对爷爷最好的孝道。先不说了,不能让你爷爷再激动啦。李沙、郭燕,有时间再跟你们聊啊!”
向阳关上了视频,哈桑见围坐在饭桌旁的人都沉默无语,就问向红:“what 's happened?(发生了什么事情?)”
向红振作了一下精神,故作轻松地说:“Nothing. How about some dessert?(没事。吃点甜点怎么样?)”
小兵瞪了向红一眼,转身离开了房间。
李沙起身对向红说:“汉斯还在家,我要回去给他做些流食吃。”
向红心不在焉地附和了一声:“能吃东西就好。”
李沙神情黯淡地说:“刚刚能吃点儿东西。不过医生说检验报告出来了,割下的组织边缘还有癌细胞,可能还要做第二次手术。”
向红大吃一惊:“什么?那不又要遭罪了?”
郭燕在一旁打抱不平:“这医生是干啥吃的?咋不一次多割一些呢?”
李沙无奈地摇了摇头:“已经预约明天去见医生,看看医生怎么说吧。向红,我们改天聊,免得总说中文让哈桑感觉不舒服。”
坐在一旁有些无聊的哈桑听到李沙提到自己的名字,振作起来:“What is about me?(我怎么了?)”
向红随口说了一句:“Nothing。(没什么。)”
李沙见哈桑有些不高兴,赶紧说道:“We feel bad that we keep speaking Chinese.(我们觉得在你面前一直说中文不太好。)”
哈桑不客气地说:“Then speak English.(那就说英文吧。)”
李沙向郭燕使了个眼色,然后起身告辞:“Thank you for the hospitality. I have to go home to take care of my husband.(感谢您的盛情款待。我要回家给我的丈夫做饭。)”
哈桑起身说道:“السلامعليكم(真主保佑)。”
向红对李沙和郭燕说:“是阿拉伯语‘真主保佑’的意思。”
李沙对哈桑说:“Thank you.”
哈桑对李沙回了一句:“不客气。”
6
汽车里,李沙和郭燕朝着窗外向红和哈桑挥手告别。李沙对向红喊道:“劝劝小兵!”就离开了向红家的停车场。
郭燕忍不住地对开车的李沙说道:“人啊,有时候真说不上是咋回事!你说,当年咱们在北大荒那昝儿,余科长多神气呀,一句话就把咱们都下放到基层劳动去了。你瞧瞧他现在!人呢,还是积点儿德好。不是我咒他,现世报!向阳也一样,当年利用余科长,现在咋样?要为他养老送终……”
满腹心事的李沙打断了郭燕的话:“人是会变的。向红说向阳现在吃斋念佛,所以才会关心余科长的。”
郭燕想了想:“你说的也是。就拿我妈来说吧,她好像也变了。过去她对谁都凶,现在跟我说话柔声细语的。你说,我咋觉得谁都变了,就我没变呢?唉,人比人气死人呐!你看人家向红,找了个比她小了二十多岁的男人还把她当个宝似的,哪像我家那位,比我大六岁还嫌弃我呢!”
李沙笑着说:“我怎么不知道你家大熊还嫌弃你呢?”
郭燕也笑了:“他呀,有贼心没有贼胆。”
“你不是说他也要来美国吗?”
“我看你心情不好,没跟你说。拒签了。”
“拒签了?那只能在国内等绿卡了。”
“关键是他不想来!”
“为什么?”
“他不是在分场当个副场长嘛,有吃有喝地就满足啦。可是你一退休谁理你呀?我寻摸着我俩今后有绿卡了,除了国内的退休金,还能在这边拿老人津贴。到时候租个房子,想闺女和孙子啦,就到美国这边住住;想回家了,在北大荒那儿也有个大房子,多好!”
“燕子,我最近忙得都忘记问你了。护照的事情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还想跟你说这事呢。春霞说老板娘让我下个星期去见她,我还不知道咋办呢!”
“我回去问问汉斯,看看他怎么说。”
“我琢磨着,不论咋做我都要把护照拿回来。要不然总在你家住着也不是那回事呀。”
“再急也不能弄虚作假。”
显然,话题不再轻松,李沙克制自己不再说下去,郭燕也想不出有什么理由为自己辩护,于是两个人都不再说话,任凭车里一片死寂。
7
第二天,李沙仍在开车,车里依然是一片沉寂。不同的是,坐在副驾驶座位上的是汉斯而不是郭燕。李沙打开车内的音响,将中文歌曲换成了英文歌,而后将空出的右手放到汉斯的左手上。然而,汉斯从她的手中抽出了自己的手,面无表情地目视着前方。
李沙假装神情专注地在开车,但是紧绷的肌肉使她无法放松飞转的思维。她理解汉斯此刻的心情,因为几分钟前医生明确告诉他要做第二次手术,并且把不做手术的决定转嫁到汉斯的头上:可以不做第二次手术,但是如果创口还有癌细胞,复发的可能性很大;换言之,如果没有癌细胞了,第二次手术就等于白做。
对于医生丝毫不反省自己为何没有做出正确的判断,没有在第一次手术时多割一点肌肉组织……汉斯没说,但是李沙还是在得知手术结果后气愤地指出了这一点。
李沙知道汉斯的内心与她有同样的愤怒,但是男人的虚荣使他不肯表现出自己对第二次手术的恐惧。
“甚至他都不肯承认这种恐惧感吧?”李沙这样想着。
是呀,第一次手术虽然痛苦,但是毕竟没有预期,承受的只是肉体上的疼痛;可是第二次手术还没有开始,就已经在精神上击垮了汉斯——现在他说话已经口齿不清,下次手术的创面要比第一次大一倍,上颚的软骨要割去红枣大的窟窿,那时是否还能说话都是一个未知数。而汉斯是出庭律师,没有了嗓子就等于丢掉了工作,没有了工作不但无力还房贷和各种保险,而且还要确保薛大鹏的三十万罚款。
可是不做第二次手术,一旦癌细胞扩散,那将威胁到生命……
李沙很想告诉汉斯,只要不危害到他的生命,工作和金钱都不用在考量之内。然而,汉斯拒绝告诉李沙他的任何感受。开始时,李沙认为是他不能说话的原因,但是很快发现是他不想说话——他用自己承受肉体痛苦的毅力独自面对精神上的折磨,仿佛走入一个聋哑人的世界,把冷漠留给了他人。
李沙完全能够理解汉斯面对肉体和精神上的双重折磨,但是她也能感受到自己用爱情筑起的堤坝正在被一种漠视侵蚀着,她担心有一天自己撑不住的时候,那道堤坝会在这种日蚀夜侵的冷漠中决堤。她感觉到非常无助,既不能安慰汉斯“吉人自有天相”,又不能指出第二次手术会“利大于弊”。
在不能与汉斯沟通的情况下,李沙觉得自己周边的氧气越来越稀薄,常常会产生一种想要如狼似虎地对天长啸的冲动。但是,郭燕住在家里,她既不能宣泄自己的情绪,又不能向郭燕倾诉自己的感受。
“她不懂这种绝望的心情与爱情本身无关,可是爱情却与这种绝望的心情有关!对呀,也许汉斯也是这么想的才拒绝与我交流!”李沙的思绪如滚动的车轮延绵不断。
手机响了,李沙点开车里的蓝牙系统:“Law office of Hans Schneider, how may I help you?(这里是施耐德汉斯律师事务所,有什么可以帮助您的吗?)”
电话里传来迈克的声音:“Are you Elizabeth?(你是伊丽莎白吗?)”
李沙一愣:“Are you Mike?(你是迈克?)”
迈克用焦急的口吻说:“I had a car accident. May I talk to Hans?(我出了个车祸,我能跟汉斯说话吗?)”
汉斯吃力地说道:“Hi Mike,What’s up?(迈克,什么事?)”
迈克显然是没有听懂汉斯模糊不清的发音:“I want to speak to Attorney Schneider.(我想跟施耐德律师说话。)”
李沙赶紧说:“Hi Mike, Hans just had surgery so I don’t think that he can take any cases for a while.(迈克,汉斯动了个手术,所以他要很长一段时间不会接案子的。)”
迈克一怔:“ I am sorry to hear that. I will contact you soon. Take care.(听到这个消息很难过。我会很快与你联络的。保重!)”
李沙关上蓝牙,听到汉斯用沙哑的声音说了句什么,但她没有听清,随口问道:“What did you say?(你说什么?)”。她见没有回答,就转头看了汉斯一眼,发现汉斯像一头受了伤的雄狮,忧伤地望着车窗外闪过的景色,没有理会李沙的问话。
正当李沙搜肠刮肚地寻找着轻松的话题时,向红打来了电话:“小兵走了!”
李沙一惊:“去哪儿了?”
向红带着哭腔说:“他昨晚背着我在网上买了机票,今天一早就回国了。他到了机场才给我发了一条短信。现在我给他打电话没人接,手机关机。”
李沙有些疲惫地说:“既然他已经走了,你就别惦记了。他毕竟也十六、七岁了,我们像他这个年龄不是也只身去了北大荒了吗?不过要告诉他,等余科长做完手术,他要赶紧回来上学,要不然会影响到他的学生签证。”
从蓝牙扩音器中可以听出向红的情绪已经平稳了很多:“谢谢你啊,李沙。我刚才看到小兵的留言都懵了。你说的也对,他回去一趟看看爷爷就心安了。我现在就给向阳打电话。你先忙着,改天聊。”
向红结束了通话,李沙却想借此话题使汉斯从消极的情绪中振作起来,就说:“是向红。”
而汉斯仿佛没有听到李沙的话,依然麻木不仁地盯视着车窗外。李沙把所有的话和假笑都回收到心底。
车在高速公路上穿行着,时缓时急地在车流中变换着车道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