尬 笑
1
薛大鹏走下出租车,走进一个北京居民小区,找到“东北饺子王”,走进餐馆就被等待许久的郭母和高队长迎进一间小包间。包间很简单,一个圆桌,六把椅子,除了墙上挂着的一台可以卡拉OK的电视机和不够凉爽的空调机之外,豪华餐厅配备的沙发、茶几和独立卫生间一概没有。
薛大鹏被一行人簇拥着落座,这才知道剃着光头的老板是郭燕的弟弟。
薛大鹏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头,意识到自从进了美国监狱,就戒掉了剃光头的欲望。刚开始他很不习惯,对着日益长出来的稀疏头发发愁,觉得自己苍老了很多。但是光头要每个星期都剃,在狱中几乎就是一件不可想象的奢侈。回国后他为了寻找刘娜和工作疲于奔命,居然彻底忘记了刘娜和他拍结婚照时说的“光头成为时尚的原因,是头发稀疏的人看起来年轻、精神!”。想到这里,他不由自主地苦笑了一下:也许上次见刘娜时应该剃个光头,抑或自己去几个大学面试时也应该剃个光头!
不过,薛大鹏发现,将近七十岁的高队长和年近八十岁的郭母竟然头顶浓黑的秀发。尽管郭母的过肩长发黑得有些夸张,但是那波浪般的长发却把薛大鹏带到五十年前的记忆中——妈妈被红卫兵带走时就是一头黑发!
薛大鹏的神情有些恍惚:这个女人就是和母亲同台演出《白蛇传》的“小青阿姨”?她就是那个呵斥过他和保姆、把只穿了睡衣的妈妈从家中带走的郭主任?她就是领头把妈妈从卡车上拖下来游街示众、才使妈妈不堪羞辱跳楼自杀的凶手?薛大鹏设想过一千次如何去面对这个曾经迫害过自己母亲的女人,但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站在他眼前的郭母慈眉善目,昔日的美丽在长者泪眼蒙胧的衬托中显得格外圣洁。
薛大鹏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因为他以为今天只是来见高队长和他哥哥的儿子高律师。尽管他知道郭燕的母亲为了寻找刘娜,专程从北京去了一趟天津,但是这仍不足以让他就此原谅逼死母亲的人!
正当他犹豫着是否离开的时候,好像事先说好了一样,郭燕的弟弟把茶倒好后就退出房间,说是去筹备饭菜;而高队长则说高律师有事,会晚来一会儿。于是,整个包间就只有薛大鹏、郭母和高队长尴尬地坐在餐桌旁。
高队长清了清喉咙,用当年的男高音铿锵有力地说道:“岁月流金啊!四十多年前我把你们带到北大荒,那时的我们多么意气风发。你看,如今你都是博士啦。如果没有北大荒给予我们的历练,哪有今天的一切。”
薛大鹏不知说什么好,只能一个劲儿地说:“那是,那是。”
郭母接过话说:“大鹏,我知道你不想见我,但是我必须要当面向你赎罪。”说着她已经从椅子上站起来,还没等薛大鹏反应过来,她已缓缓地跪在了薛大鹏的面前。薛大鹏赶紧起身搀她起来,但是薛母不肯,反而把薛大鹏按在椅子上坐下,泪流满面地说:“我对不起你妈,对不起我的师姐。我到今天也想不明白我当年怎么那么狠,看到你妈走路都觉得是一个害人的蛇精。可是我真的没有害死你妈妈,她真的是自杀。为这事,你郭姨也受到了惩罚,蹲了几年的监狱,还摔瘸了一条腿……”
薛大鹏再次试图拽郭母起来,可是郭母仍然跪在地上泪流满面地说:“大鹏,这么多年我天天都盼望着像今天这样跪在你面前请求赎罪。只有这样,师姐的鬼魂才能安定。师姐呀师姐——”
站在郭母身旁的高队长对泪雨滂沱的薛大鹏说:“四十多年了,你郭姨就没有睡过好觉。她常常在梦中惊醒,说你妈总是不肯原谅她。其实哪有什么鬼魂,是她自己心里过不去这道坎。看在她也受了那么多苦的份上,你就原谅她吧。”
薛大鹏再度蹲下身将郭母扶了起来:“郭姨,那是一个疯狂的时代,既然我父亲都原谅您了,我想我妈也早就原谅您了。您就别再自责了。”
郭母终于在薛大鹏的搀扶下站起身来。这时郭燕的弟弟开始指挥服务员上菜,薛大鹏过意不去地说:“今天是我请高律师吃饭,结果让你们这么破费。”
郭燕弟弟一副东北人的豪爽:“大哥能到我家小店吃饭,那是看得起
我。”
高队长也很自豪地说:“大成这孩子孝顺,我们老年艺术团的人到这里吃饭,一律七折。”
郭燕弟弟对薛大鹏说:“如果你不嫌弃,我就叫你声哥啦。哥,不瞒你说,如果没有我高叔,就没有我妈的今天,也没有我的今天。人呢,要以心换心。当年要不是我高叔把我们娘俩整到北京,又帮我找了工作,哪有我的今天呢!现在我最大的心愿就是让他们二老儿过得开心,想跳舞就跳,想唱歌就唱,想旅行就去!哥,不瞒你说,我让我侄女把他们去美国玩的签证都办好了。十年签,想啥时候去都成!”
“大成子,你家门前怎么连领位的人都没有啊?”一位长相酷似高队长年轻时候的男人先声夺人地走了进来。
“唉呦,高律师,快请进,您呐!”郭燕的弟弟赶紧点头哈腰地将西装革履、不到四十岁的高律师请到了座位上。
“薛博士,所有财产都分割完毕。这是目录您看一下,如果不出现意外,明天就可以和刘娜去民政局办理离婚手续了。”高律师把一叠打印好的文件递给了薛大鹏。
“这么快?也就是说签完手续我就可以支配我的那一半财产了,对不对?”显然这不是薛大鹏第一次与高律师接触了。
“当然了。离婚从双方签字后就开始生效。”高律师信心十足地说道。
薛大鹏高兴起来:“我跟第一个太太在加州办离婚的时候,签了字还要等半年才生效呢!”
“前车之鉴啊。今后再找爱人要以人品为重。”高队长以长者的口吻说道。
“那是。那是。” 薛大鹏尴尬地附和着。
高律师敲了敲文件说:“我下面的人告诉我,刘娜提出了赡养费的要求。我告诉他们说您已经失业了,她这才没再纠缠。”
郭母惊讶地问:“大鹏,你不是博士吗?咋连工作都没了呢?”
薛大鹏再度尴尬地说:“正在找。正在找。”
高律师有些神秘地说:“我们律师事务所什么官司都打,所以我觉得您别在这里找工作了,不会有人雇您的。您也知道现在的中美关系很微妙,您被美国放了,怎么放的?说不清啊!”
薛大鹏不服,有些激动地说:“我当然能够说清楚。我只是在论文中使用了两个数据,接受了罚款才出狱的。”
高律师似乎是不经意地说了一句:“您从中国回去,美国就怀疑您是间谍;那您从美国监狱出来,中国就不怀疑您了吗?”
高队长严肃地对侄子说:“没有调查研究,就没有发言权。大鹏,咱们要本着‘惩前毖后,治病救人,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的态度对待自己的错误。”
郭母慈眉善目地接话道:“是呀,党和国家培养了你那么多年,就算个人受了点委屈也不算啥。”
薛大鹏尴尬地点着头说:“说得对。说得对。”
高律师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说:“你们吃吧,我还有事。薛博士,明天上午十点直接去民政局,我手下的王律师会在那里等您。”
主菜还没上,高律师就起身要走,薛大鹏一时不知所措,赶紧起身说道:“您帮了我这么大的忙,怎么连饭都不吃就要走啊?”
高律师例行公事般地一笑:“对于我来说,吃饭是负担。今天是我叔发话,我不敢不来。叔,我人可是到了,别再骂我了啊。”
高队长觉得侄子已经给足了自己的面子,就表现出无所谓的样子挥了挥手:“走吧,走吧,叔谢谢你啦!大鹏,他真的很忙,管着一个律师所呢!”
高律师蜻蜓点水般地走了,他的座位被忙前忙后的大成子补上。在推杯换盏中,薛大鹏发现高队长喜欢在谈话中引经据典,并且许多都是“文革”时期的语言。虽说有些词汇对于薛大鹏来说有些刺耳,但是青年时代对高队长的崇拜和此刻有求于高家人的处境,竟使他也高傲不起来。加上郭燕的弟弟大成子不惜成本地将餐馆有名的东北土菜都摆到了桌上,左边有郭母像母亲一样地为他夹菜倒酒,右边有大成子像兄弟一般地敬酒聊天,这种温馨的场面使回国处处碰壁的薛大鹏,有一种受宠若惊后的感激涕零。
“大鹏啊,你小的时候叫过我干妈。现在你父母都不在了,如果你不嫌弃,就再认一次我这个干妈,行吗?”
薛大鹏一愣:干妈?那是一个他从少年时就想彻底忘却的词汇。“干妈逼死了妈妈”像魔咒一般地伴随着他走过青少年时代。随着斗转星移,几十年后他终于将这个词汇埋葬在记忆的深处,让往昔的痛和恨都远离了自己的生活。然而,此刻他感到困惑,不知是应该指出“干妈”过去的所作所为对自己的伤害?还是借此机会向“干妈”表示既往不咎?
“哥,到了咱们这个岁数,还有啥事想不开的!我妈也是快八十岁的人了,你就成全她的想法吧。”郭燕的弟弟又敬了薛大鹏一杯白酒。
在推杯换盏中,薛大鹏终于带着醉意,口齿不清地对郭母举杯说道:“干妈,谢谢你的帮助!”
期待已久的郭母猛地将薛大鹏搂在怀里,泪流满面地说:“我的儿呀,你可是救了我啦!”
在场的人都感动得热泪盈眶,只有薛大鹏哈着腰任由郭母搂着,将木讷的神情掩饰在郭母单薄的肩膀上。
2
李沙坐在后院角落的长椅上,正兴致勃勃地与薛大鹏视频通话:“太好了,大鹏,终于如愿以偿了!我知道国内的外汇制度,每个人每年只能换五万美元。你说高队长和郭燕妈妈可以帮你?还有郭燕的弟弟?那就能换到二十万美元了。是呀,还差十万,也不是个小数目。”
视频中的薛大鹏,突然将目光越过李沙的肩膀,落在了她的身后:“您好!施耐德律师。”
李沙回头一看,发现汉斯站在自己的身后。
汉斯没有说话,只是对着镜头里的薛大鹏挥了挥手,就坐到另一张躺椅上。
自从医生宣布汉斯还要再做手术,汉斯就仿佛变了一个人:多疑、猜忌、阴郁,就像魔鬼附身一样挥之不去。李沙尝试了许多方式让他快乐起来,但是他像凝固在空气中没有灵魂的石雕,不为任何情感所动。李沙渐渐发现,不是他真的不能说话,而是他拒绝说话,并且讨厌别人说话。就连喜欢大嗓门说话的郭燕也意识到这种变化,她和李沙说话时,会尽量压低声音,并且尽量避开汉斯。
薛大鹏在视频中问道:“忘记问你了。施耐德律师的手术结果出来了吗?”
李沙不愿意在汉斯面前谈他的病情,就改变话题说:“改天再说他的事情。你刚才说要租房子?你真的决定回来了吗?”
薛大鹏叹了口气:“过去十几家大学的科研单位抢我,现在没有一家要我,我不回去怎么办?有些事情等我们见了面再说吧。这次郭姨和高队长跟我一起来加州,别告诉郭燕,郭姨怕郭燕不见她!”
李沙不解地问:“你原谅郭姨了?”
薛大鹏长叹了一声:“每一种创伤都是一种成熟。这一点在郭姨的身上很明显。我看到她就好像看到了我的母亲。”
李沙苦笑了一下:“这个结果真是出乎我的意料。不过,你能放下过去也是对自己的仁慈。放心吧,我会马上找中介帮你看房子。不过你要是一定在我家附近租房,我们这一带没有公寓,只有连体房Condo。不过Condo比公寓的环境要好。这样吧,我找到后与你联系。先到这里吧,再见!”
李沙放下电话走到汉斯身旁,故作轻松地说:“薛大鹏的离婚很顺利,马上就能把20万美元汇到那家公司,剩下的10万可能需要我们通融一下,以人民币与我们交换,或者半年后有新一年的外汇配额再把钱还给我们。”
汉斯没有说话,面无表情地起身回房间,丢下李沙愣愣地站在后院。李沙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郭燕悄悄地走了过来:“姐,别跟他一般见识,你想吃点啥,我来做。”
李沙挤出笑容说:“今晚吃西餐,也许汉斯会有食欲。我先发条信息就
来,你去把三文鱼从冰箱里拿出来缓着吧。”
李沙见郭燕离去,打开手机给薛大鹏留下一段文字:大鹏,刚才汉斯在,有些话不好说。他的手术结果出来了,医生不能确定是否还有癌细胞,建议做第二次手术。如果方便,请你问问你的同学,看看这种情况该怎么办。谢谢!
李沙发完信息,赶紧走进房间。
3
李沙刚刚走进起居室,便收到了薛大鹏的留言:请把他的医疗号码告诉我,我让美国的同学查查档案,看看具体情况再说。
李沙马上到书房找到汉斯的医疗卡,拍了一张照片发给了薛大鹏。
这时郭燕愁眉苦脸地走进书房:“姐,我闺女来电话说我的绿卡批下来了,让我去按手指纹。我跟她说护照丢了,她让我赶快到领事馆补办一个。姐,要不你带我去一趟中国领事馆呗?其实我打车也能去,可是我不知道咋说呀。我怕说漏嘴喽!”
李沙有些不耐烦地说道:“我早就跟你说把实情告诉你女儿,这纸是包不住火的。就算你能在中国领事馆补办护照,那美国司法部门要是查出‘月子中心’老板那儿有你的护照,那不就是欺骗吗?”
郭燕一听,急了:“姐,你说我现在咋告诉我闺女呀!她爸没得到签证她已经老上火了,要是再听说我为了打工让人家把护照扣了,那还不急死。姐,你还是帮我想想办法吧,这指纹不按就领不了绿卡呀!”
李沙叹了口气:“我原先是想了个办法,想让汉斯以律师的身份给月子中心老板写封信,告诉她必须退还你的护照,否则会向法院起诉,告她迫使你出庭做假证。这样她不敢不还给你护照。”
郭燕破涕为笑:“太好了,姐,你咋不早说呢!”
李沙若有所思地:“早说没用。这封信必须交到本人手里才有法律效应。过去你找不到她,现在你可以通过春霞跟老板说你要见她,只要你能把律师的信交到她手里,她就不敢不还给你护照。”
郭燕高兴地:“我马上给春霞打电话,让她赶紧跟老板约个时间。”
李沙轻叹了一口气:“你再等等。现在汉斯连话都不想说,我怎么张口让他写信呢!”
郭燕有些泄气地说:“要不我跟他说?”
汉斯的声音从书房门口传来,尽管鼻音很重,但是李沙和郭燕都清楚地听到了那两个字“我写。”
李沙惊讶地看着立在书房门口的汉斯,而郭燕几乎是飞奔过去想给汉斯一个大大的拥抱,但是她在汉斯面前停住了,不好意思地说:“谢谢啊!”
汉斯对郭燕说:“你要给我老板的姓名和住址。”
郭燕急忙答道:“我有。签合同的时候我拍了照片。”
郭燕很快就将照片从手机里调了出来。
李沙走到汉斯跟前吻了他一下:“Thank you.”。
汉斯回吻了一下李沙,拿着郭燕的手机朝自己的办公室走去。
4
李沙的车停在一栋独立屋的街道上。这里曾是郭燕工作过的月子中心,如今已经是一栋普通的住宅。
李沙独自一人坐在车里,神色略显不安。在多次张望之后,终于看到郭燕从屋子里出来,连跑带颠地朝她的奔来,并且上车后就把车门锁上:“快走,免得她变卦。”
李沙启动了汽车:“护照拿到了吗?”
郭燕回头看了一下渐行渐远的房子,擦了一下头上的汗说:“差点儿没拿到!”
李沙也警觉地看了一下倒车镜:“拿到了就好!”
郭燕翻看着护照:“早知道这么容易,早就应该来了。”
李沙见倒车镜里没有异常情况,心情也开始放松:“之前她不是躲着嘛。如果不把信交到本人手里也是没用的。”
郭燕手捧护照乐不可支:“谢谢啊,姐。你和我姐夫就是我的救命恩人吶!现在我可以工作,可以去我女儿那儿,拿到绿卡还可以回国看我家大熊!”
这时向红打来了电话:“李沙,你能见到迈克吗?”
李沙不解地问:“他前两天给我打过电话。怎么了?”
向红气愤地说:“请你告诉他:我向红也是正了八经地跟他结婚了一
年,他拿一颗假钻石糊弄我,他有没有良心呐!”
李沙惊讶地说:“你说钻戒是假的?”
向红仍然怒火中烧地说:“我现在就在珠宝店里,人家鉴定了,不是钻
石,是锆石,连五百美元都不值!你说这丢人不丢人,我还跟人家讨价还价,没有四万美元不卖呢!”
李沙急忙说:“向红,先别急。你再找别家鉴定一下。也许是他们搞错了呢!”
向红气急败坏地说:“这都是我找的第三家店了。”
可能向红的声音太大,珠宝店的人请她到外面通话,李沙听到她在电话中用英语小声地说“I am sorry. Ok, Ok.”然后又大着声音在电话中对李沙说:“我现在出来了。美国人真势力,看我的钻戒是假的,连我说话都嫌声音大。”
李沙安慰着向红:“别急,我现在就给迈克打电话,看他怎么解释。”
向红的愤怒化为自怜:“我要是早知道这钻石是假的,我怎么也不会‘净身出户’啊。现在真不知道怎么凑齐小兵的四万担保金啦。”
李沙随口问道:“小兵什么时候回来?这学期已经开学了。”
向红叹了口气:“我昨天还跟向阳通了电话,她说余科长的体质太差,手术后一直在重症病房,医生说随时有生命危险,小兵哪肯回来呀。”
李沙也叹了一口气说:“你们总是想着怎么省学费,就没想想如果上不了大学,即便免费又有什么意义呢?”
向红仿佛恍然大悟:“对呀,我要赶紧让他回来准备SAT,要不然都是白折腾。”
李沙发现自己又提起一件烦心事,赶紧改变话题:“你和哈桑还好吧?”
没想到向红的口吻更加沮丧:“别提了,人要倒霉,喝凉水都塞牙。刚刚收到通知,他申请的绿卡是宗教迫害,还要重审!”。
李沙试着用轻松的语气说:“难怪那天你穿黑袍他不喜欢。别担心,应该就是例行公事。”
向红依然担心地说:“如果他的绿卡不批,我们就糟了。我拿的是临时绿卡,只要迈克一句话,说我是为了要绿卡才跟他结婚,我的绿卡就会被取消。我原来以为还可以靠哈桑,现在谁靠谁还说不定呢!”
李沙安慰道:“车到山前必有路。等汉斯好些,我让他找迈克谈谈,我想迈克不会把事情做得那么绝。”
向红却不以为意:“我就是要饭也不会求他。”
李沙劝解道:“其实迈克不喝酒的时候还是挺好的。”
向红耿耿于怀:“我算是对他寒心了。不过我要让他知道,我向红不是那么好骗的!”
李沙觉得这场谈话好像是“马拉松”,不论是什么话题都让人有一种耗去精气神的感觉:“向红,你先消消气,我现在在开车,有话晚些时候再聊吧。”
向红这才从自己自说自话的消极状态中警醒,赶紧说:“开车别聊了。注意安全。”
向红很自觉地结束了通话,李沙也关掉了蓝牙通话系统。一直在旁边憋住没说话的郭燕再也忍不住了:“没想到向红这么精明的人也被人家骗了。她咋想地,一个戒指就值四万美金?聪明反被聪明误!”
李沙突然间懂得了汉斯不想说话的感觉:有时心太累的时候,你真的没有心情再顾及其他了。她任由郭燕自说自话,自己像是一部机器操作着另一部机器,驱车前行。
5
没到五点,高速公路上的车辆已是走走停停的“高峰”时间。正在开车的李沙听到手机再次响起,她见车流几乎到了停滞不前的状态,就打开了蓝牙系统接听电话。
薛大鹏的声音回响在车厢里:“我的同学已经回话了,他看过施耐德律师的医疗档案,并没有根据证明癌细胞没有清理干净。只是按照手术标准,边缘有百分之0.5的不确定性,所以医生让病人决定是否要做二次手术,以防还有癌细胞存留。我的同学是化疗医生,他建议先观察一下,半年后做个切片检查,如果还有癌细胞,再做第二次手术也不晚。”
李沙把车停在了路边,激动地说:“真的吗?那可太好了!其实医生也是这么对我们说的,但是我们不懂里面的区别,就以为一定要做第二次手术。可是,你的这位同学可靠吗?”
薛大鹏语气非常肯定:“在医学院的时候我们是上下铺,现在他就在你们买保险的那家医院做化疗医生。尽管他在长滩分院,但是各个分院都联网,他有权利查看病例。他说对于这种情况,医生怕担责任才强调再做一次手术。”
李沙激动地说:“大鹏,太谢谢你了!自从汉斯知道要做第二次手术,他的情绪就极其消沉,他怕失去声音不能再为客户出庭。不过,以他现在的情绪,他也听不进去我的话,不如你跟他说。我现在在外面开车,我把他的电话号给你,你可以跟他Face Time。”
薛大鹏爽快地答道:“我有他的电话号码。放心吧,这件事由我来跟他解释。如果他有问题,也可以直接跟我的同学联系。”
“谢谢你了,大鹏。另外房子的事情已经落实,我和郭燕这两天就过去打扫房间,家具都是现成的,你回来就可以入住啦。”
“太感谢啦!也代我谢谢郭燕。你安心开车,我这就给施耐德律师打电话。”
李沙关上了蓝牙系统,抓住郭燕的胳膊激动地说:“汉斯不用再手术了!”
郭燕也跟着高兴地叫着:“老天保佑啊!我就说好人有好报嘛!”
李沙开心地说:“走,到中国超市买点好吃的,庆祝庆祝!”
郭燕也兴奋地说:“可不是,最近汉斯没食欲,搞得我都没心情做饭。今晚我给你们露两手,多做几个菜庆祝庆祝!”
李沙的车在六条车道中换线前行。
6
在一处高尚连体别墅区里,李沙正在出出进进地布置房间。正在厨房里准备食材的郭燕对她说:“姐,薛大鹏也太摆谱了吧?租房子又不是买房子,有间屋子住着不就行了嘛,干啥要租这么大的房子!”
李沙将一只冷冻的火鸡放到了灶台上:“我们再烤只火鸡吧。我儿子原定感恩节回来,可是公司有一个紧急项目,他只好等新年再回来了。感恩节那天我也没心情烤火鸡,今天咱们就一起吃吧。”
“我在我闺女家吃过火鸡,没滋没味儿地不好吃。你留着,咱们过两天再吃,今天的菜够吃了。”郭燕说着就把冷冻的火鸡又送回到冷冻箱里。
这时,汉斯拿着两瓶酒和一束花进来,让原本不是很开心的李沙露出了惊喜的表情:“你今天不是有客户吗?”
汉斯把酒放到厨房的餐桌上:“如果我做了第二次手术,现在我在干什么?”
“躺在床上生气。” 李沙一边笑着说,一边拿出花瓶要把花插到里面。
“It’s for Dr. Xue.(这花是给薛博士的。)”汉斯阻止道。
“可不是咋地,要不是薛大鹏找了他的同学,那还不得白拉一刀啊!” 郭燕冷不丁地冒出了一句。
李沙和汉斯同时用惊讶的目光望着郭燕,半晌哈哈大笑起来。郭燕慌忙问道:“你们不是说这花是给薛大鹏的吗?我说错了吗?”
汉斯举起了大拇指:“No,you are very clever. Yan,你很聪明!”
李沙也开心地对郭燕说:“你能听懂英语了!”
郭燕不好意思地说:“你们一会儿汉语一会英语的,我都没留意你们用什么语。”
李沙看了看表说:“时间快到啦,我和汉斯去机场。你把看家的本事都拿出来吧,一共有八个人吃饭。”
郭燕有些不解地问:“我算了一下,加上薛大鹏、向红、哈桑和咱们仨也就六个人,你还请别人了?”
李沙笑着说:“你就按照八个人的量做吧!别急,我从机场回来帮你。”
说着,李沙拽着汉斯就往门外走,汉斯急忙把桌子上的花拿在手里。
7
拿花等候在机场出口的人并不多。李沙见汉斯将那束鲜花捧在胸前,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每一位出来的旅客。她知道,此刻的汉斯把薛大鹏视为恩人!
自从汉斯从薛大鹏那里得知自己不一定要做第二次手术,他的创口恢复得很快。有些发声吃力的字,现在也可以发出声音。除了还有些鼻音,基本上交流没有了问题,并且可以出庭为客户辩护了。
李沙看着汉斯在人群中搜索着薛大鹏的热切目光,内心无比感动:山不转水转!
正在内心感叹人生的李沙,突然看见汉斯朝出口奔去——薛大鹏!她看见了夹在人群中的薛大鹏和他身旁的郭母与高队长。
这是一个多么奇特的组合啊:当年的薛大鹏虽然不喜欢说话,但是往哪儿一站都会帅气地让女孩子们窃窃私语;然而此刻,他只是一个头发稀疏的“老头”,看起来与他并肩行走在一起、比他大了十岁的高队长的年龄相仿。还有他身边的郭母,尽管已经七十八岁,尽管走路有些踮脚,但是那轻便的脚步和挺直的腰板,以及姣好的身材套在一件剪裁别致的水粉色呢质紧身拖地大衣里,丝毫看不出身有残疾。特别是一头瀑布般的黑发飘至腰间,加上脖子上那条鲜艳的丝巾,从后面看宛如青春勃发的少妇。
几个“闪念”使李沙落在了汉斯的身后。她远远地看见汉斯将鲜花递给了薛大鹏,但是薛大鹏转手就递给了郭母。当她走近时,听到汉斯对薛大鹏说:“这些花是我送给您的。谢谢你使我重新工作。”
原本有些夸张地把手里的鲜花嗅来嗅去的郭母,听到汉斯的话很不自在,不知道是应该把花退给薛大鹏,还是装着没有听见。李沙赶紧上前打着招呼:“郭姨,还认识我吗?”
郭母马上眉飞色舞起来:“李沙,对吗?你比视频里看着还要年轻漂亮!”
李沙转身握住高队长的手:“高队长,你也没怎么变,我一下子就认出你来啦。”
李沙知道自己这句话一出口就没有了底气——高队长的神态相貌与自己记忆中的点点滴滴相差很远。他除了身材没变,好像再也找不到当年他身上飘逸着的那种刚柔并济的内在魅力。她一直记得自己情窦初开的时候是在四十二年前的火车上。尽管那是少女瞬间的感悟,但是一直是她的向往。然而,眼前的高队长虽然与同龄人相比仍然给人一种意气风发的感觉,但是里面夹杂着市井的谦卑与高傲。相比之下,李沙觉得一脸怀才不遇的薛大鹏更加真实和亲切。
李沙上前像美国人那样很自然地拥抱了一下薛大鹏,然后对郭母和高队长说:“这是我先生汉斯,他可以说汉语。”
郭母笑脸相迎地对汉斯说:“你可真了不起,说得比中国人都好!”
汉斯很开心:“哪里哪里!我去开车,你们到外面等我。”
汉斯去停车场提车,李沙领一行人朝大门走去。
“我家燕子怎么没来?” 郭母向李沙问道。
“她在家给你们做饭呢!” 李沙迟疑了一下,说道。
郭母的眼圈有些红了:“四十多年呐,我只见过她三次。第一次是我出狱,她回来和我吵了一架就回北大荒了。第二次我和你们高队长从北京去北大荒看她,她爱人大熊都管我叫妈了,可是她就是不肯。第三次她去北京送我那外孙女来美国读书,在送行宴上她也没叫我一声妈。大鹏啊,这回可真要谢谢你啦,我这一生只要听到燕子叫我一声妈,就知足了!”
郭母说着已经声泪俱下。李沙和薛大鹏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倒是高队长很体贴地从兜里找出一张纸巾递给了郭母:“今天终于到了美国,高兴还来不及呢,你怎么还哭起来了?”
郭母使劲地擤着鼻涕,声音引来周围人惊诧的目光。她赶紧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对,要高兴。马上要看到女儿、孙女和重孙子,你说我不高兴谁高兴!”
这时,汉斯把车开到他们面前,五个人加上行李,勉勉强强塞进了车里。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