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 命
1
李沙躺在自己的床上缩成一团,乱七八糟地堆在她身上的被子和毯子都在她瑟瑟发抖中微微颤动着。突然,她掀开身上的被子和毯子,痛苦地撑起身子,摇晃着朝卫生间冲去。
在座便器上,她呕了几次都吐不出东西来,腹痛使她瘫坐在卫生间的地上。
她软弱无力地叫着“郭燕。小兵。”,但是声音太小,没人应答。
她试图靠着自己的力量起身,可是腹中的绞痛使她再度瘫倒在地。
“汉斯!”她能听到自己气如游丝般的声音在空气中游荡;感觉到自己落叶无声般地贴在汉斯温热的胸膛,任由风起风落。
她听到时远时近的嘈杂声,看到了被眼皮包裹着的外部世界忽明忽暗,但是,她不愿意睁开眼睛看看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想尽可能长远地享受这种身轻如羽的轻松感……然而,她刻意挽留的那种梦幻般飘逸的感觉,终于没有顶住疼痛带来的清醒。当她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她看到自己置身于医院的病床上,汉斯、郭燕和小兵都围在她的身旁。
“谢天谢地,你可醒了!”郭燕的大嗓门震得李沙耳膜生疼。
“Honey……”汉斯只说了一句就哽咽地说不出话了。
“你可吓死我们啦。幸好汉斯回来得早,要是再晚两小时,说不定你就没命了!”郭燕仍然大着嗓门说道。
“我怎么了?”李沙虚弱的声音里带出几分焦虑。
“Toxic Dysentery(中毒性痢疾)。不要紧,已经没有事儿了。”汉斯的声音有些嘶哑。
“你的声音怎么了?”李沙吃惊地问汉斯。
“急的呗!你可不知道当时有多吓人!”郭燕接过话去。
“别邪乎了,你就是唯恐天下不乱!”小兵在一旁挤兑了郭燕一句。
“你咋跟大人说话呢?”郭燕白了小兵一眼。
“请你们先出去一下,可以吗?”汉斯礼貌地对郭燕和小兵说道。
“对,对,小兵,咱们出去。”郭燕拽着小兵往病房外走。小兵甩开郭燕的手,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出病房。
“Honey,对不起,我给你添了这么多的麻烦。”李沙用虚弱的手握住汉斯搭在她身上的左手。
“没关系,他们俩吵架好玩儿。”汉斯用右手抚摸着李沙的前额。
“我是说我辞职的事情,还有薛大鹏担保的事情。现在想想我是太冲动了,没有把你和家放在首位。”李沙在汉斯的臂弯里低语着。
“别想那么多,至少你没有辞掉我!”汉斯哑着嗓子开着玩笑。
“放心吧,我就不信拿着博士学位找不到工作!”李沙被汉斯逗乐啦。
“我不应该把自己的医疗保险注销,现在你辞掉了工作,不仅你没保险了,连我也没有保险了。”汉斯叹了口气。
“我这次是不是花了不少医疗费?对了,你是不是叫了救护车?”李沙先是有些沮丧,而后想起那天恍惚中好像感觉到有救护车的医护人员和汉斯一起送自己到的医院。
“Don’t worry about it(别担心)。 医院说会把账单寄给我们的。好消息是,你今天就可以出院了!”汉斯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
“你真不该叫救护车。救护车一项就可能一千多美元!唉,工作那会儿一年也不看一次医生,现在刚刚辞掉工作就生病了。Honey, 真对不起!”李沙用愧疚的目光看着神情疲惫的汉斯,心中充满了歉意。
“没有关系。天塌不下来!”汉斯又回到病床旁,再度把李沙的手握住。
“你的中文越来越好了。”李沙欣慰地将脸贴到汉斯的手背上。
“必须的。我的太太是中国人,我的客户是中国人,连住在我家的客人都是中国人!”
汉斯的一句笑谈,让李沙找回了快三十年的记忆。是呀,很久没看到汉斯这么幽默了!
自从中国回到美国,汉斯就要“重打鼓另开张”。头半年找不到工作,就靠送披萨赚些小费养家糊口。而自己刚到美国,儿子又刚刚出生,家中的经济负担就全部落在汉斯的身上。从那时起家里虽有笑声,却极少有诙谐的对话。后来汉斯加盟了一家律师事务所,再后来又独立成立了自己的律师所。频繁的出庭辩护,不仅使汉斯回到家里惜字如金,连自己都忘记了汉斯曾经也很幽默。当年的自己不就是被他那种成熟中带有一点儿天真,严肃中含有一丝幽默的表情给迷住了吗?当然,长着一张白人的面孔,说着一口流利的汉语,使她在相遇的第一瞬间就被“击中”!
那是在哪儿?是的,是在G大学的图书馆大门前。那天汉斯忘记带证件,门卫不让他进,我说“他是我的同学”,没想到他竟听懂了我的意思,并对门卫说“下不为例。”,就跟着我走进了五层楼的图书馆大楼。
“Are you Ok?”汉斯见李沙一直沉默着,便不安地问道。
“Honey,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在哪儿认识的吗?”李沙把深情的目光移到汉斯的脸上。
“How can I forget?(我怎么会忘记)It was in图书馆!你还记得我们的第一次接吻在哪里吗?”汉斯狡黠地反问道。
“G大学的孔子像前。”李沙把脸埋在汉斯的手中。
“底座上写着‘万世之师’。”汉斯补充道。
“是的。我差点儿忘了。”李沙抬头用充满爱意的目光看着汉斯。
“My turn now(轮到我了)。我们在哪里订婚的?”汉斯也把目光盯在李沙的脸上。
“在G大学的新年Party上!”汉斯和李沙异口同声地说道。
两个人哈哈大笑地搂成了一团。郭燕和小兵在病房门外的玻璃窗上做了个“鬼脸”,赶紧把头缩了回去。
2
天空刚刚泛起了鱼肚白,靠在火车窗框昏睡的向阳睁开了疲惫的眼睛。她看了看周围的人还在熟睡,只是七扭八歪的坐姿使她想起自己第一次到北大荒的情景。
唉,不服老不行啊!过去从省城到师部所在地的县城要坐十八个小时的火车,那时觉得睡一觉就到了,可是现在火车提速了,只有八、九个小时自己都觉得浑身像散了架子似的不舒服。早知道这样,真该买张卧铺票!
说啥呢,这不也快到了吗?这来回就能省去四百块钱呢!值!
向阳这么想着,似乎又有了些精神头儿。这次是为了报销余科长的医疗费,她专程来农管局当面交涉。按照余科长的资历,看病可以报销百分之九十。可是住院有许多药物和器械不在保险之列,医生常常让患者家属到指定的私人药店去买。并且住院费的预付金都要患者自己先付,等结账时才能按保险的比例报销……由于账单复杂,向阳决定亲自到农管局为余科长的医疗费达成一个长期意向。
她原本是想买硬卧火车票,可是硬卧卖完了,只有软卧和硬座。她见软卧将近三百元,而硬座才不足一百块。加上坐夜行火车,早上七点多钟到站,再租个车半个小时,到了管局就能办事,办完事就做下一趟火车返回省城,这样又节省了一个晚上的旅店钱,里外里就可以省下五百多块!
也许这五百块钱对向阳过去来说也不算什么,可是现在她要攒钱帮小兵留在美国,而且为了照顾余科长,她把卖肉的工作也辞了。虽然余科长每个月都有四千多元的退休金,可是一次住院费就是几万块,她哪敢浪费这笔钱啊——说不上哪天还要手术,手头没点儿积蓄哪成!
火车风驰电掣地飞奔在广阔的田野上,朝阳在地平线上冉冉升起。心事重重的向阳兴奋地脱口而出:“日出!”
坐在她身边睡觉的人被她冷不丁冒出的一句话惊醒,看了看窗外,又看了看向阳,扭头又睡了。
向阳不再出声,而是目不转睛地望着窗外被朝阳染成橘黄色的大地:多久没有关注过日出日落了?对于自己来说,日出就是去早市卖肉,日落也是去夜市卖肉,如果不是余科长这几个月住在自己的家中,可能她灰尘般死寂的心仍然感受不到朝阳的灿烂!
向阳原本是见余科长病重没人照顾才把他接到家中,没想到两、三个月过去,不仅余科长的精神状态明显好转,就连她自己都觉得每天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过去向阳吃饭,总是给母亲喂完饭之后,自己捧着一大碗饭菜边看电视边吃,好吃赖吃都不在乎,填饱了肚子就行。可是自从余科长住在她那儿,她不仅换着花样为余科长做着三餐,而且自己也和余科长像老夫老妻似的,坐在一起边吃边聊。
一晃儿,余科长到省城也有小半年了,每天聊的最多的话题就是“北大荒”,而且都是余科长说,向阳听。开始时向阳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只要余科长的心情好,她就哼哈地随他说去。可是日子久了,向阳就像听故事一样,被一代又一代“北大荒人”炽热的情感和肉体上的痛感吸引着,一步一步地走进她从一开始就想离开的那片黑土地。
真的?1947年就有解放军到北大荒建立了“公营农场”?1949年以后又把国民党部队中起义、被俘、投诚的人员送到这里改造?1954年又有7个师的铁道兵集体专业与王震将军来到了北大荒?1958年又来了十万转业官兵?后来又下放了一批右派?1967年珍宝岛事件你就到了北大荒?从那之后有五十四万“知青”来到北大荒?那么多?
在这一问一答的日子里,向阳才知道自己的北大荒经历堪称“蜻蜓点水”:她没有遭遇过沼泽地里咬人的蚊虫、荒山野岭出没的“熊瞎子”;没有体会过几十个人住在一个四处透风的草棚和“地窨子”里;没有看到集体结婚的新人在新婚之夜要和其他几对新人分享一个大炕、隔着布帘就是一家人的情形……。
山火?听说过。为救山火死了不少知青,很多人就是从我们省城去的。在早市卖鱼的王姐,她大姐就是救山火烧死的!大烟炮?我当然见过,狂风夹着大雪都能把人吹跑喽。那年我在师部做话务员的时候,就有下面团里的领导汇报说两个知青逃跑了,后来才知道埋在了雪里,春天才被发现……
在聊天儿中,从小就经历过母亲被关进了劳教所、父亲被下放到“五七”干校、她和妹妹九岁就开始独立照顾自己、后来又经历过“下乡、返城、下岗、结婚、离婚”等一系列的生活磨难,她以为自己已经心结老茧,把余生的快乐都寄托在烧香敬佛的袅袅轻烟中,没想到,她原本是要帮助前夫度过生命的难关,现在却体会到前夫带给她家的温暖。一种爱意从向阳的心中冉冉升起,时而刺痛,时而释然。在痛并快乐的交替中,她开始真正爱上了眼前这个骨瘦如柴的男人。
“你知道为什么当年叫“兵团”,后来改为农场的吗?”有一天余科长问向阳。
“不知道。”向阳真的从来也没想过这两者之间的不同。
“因为当年中苏关系紧张,正好有大批青年‘上山下乡’,军区就把这些知青号召到北大荒‘屯垦戍边’,战时可以打仗,闲时可以种田。尽管七十年代后知青大批返城,但是还是有许多退役军人和知青后代留在了北大荒。大家开玩笑说‘是农民要入工会,是企业要办社会,是政府却要交税,是部队没有军费。’。为什么?因为社会改革凸显出农垦国有制的尴尬。”余科长的话向阳似懂非懂,他也并不在乎向阳能够听懂多少,只要能和向阳这样一直聊下去,他就心满意足!
其实向阳越是开心,越觉得自己亏欠了余科长太多——那个晚上,是自己主动走进余科长的单身宿舍,是自己在期盼中怀了孕,是自己要挟余科长和自己结婚,是自己丢下他们父子回到了省城……这些都是自己当年的“执念”留下的“业障”!如今儿子大军不认自己,余科长得病需要自己照顾,这些“孽债”今生不还,还等来生吗?不,我要在他有限的生命里去补偿我对他的伤害!
此时火车已经进站。向阳用手胡乱地抹了一下脸,捋了捋凌乱的头发,随着人流走出火车站,叫了一辆出租车,迎着朝阳,朝着农管局的新址驶去。
3
出租车的两边是一望无际的幼苗。向阳“下乡”那会儿没干过农活,所以她看不出那刚刚抽芽的植物是麦子还是稻子。听余科长说农管局觉得种小麦和大豆产量低,所以近些年来利用沼泽地和引水灌渠的方法种植了许多水稻。北大荒已经成为全国的粮食基地。
“人的力量真是无穷尽的!经过几代人的青春岁月,终于让这片人迹罕至的黑土地吐出了粮食!”
向阳惊讶于自己的感慨,因为这些话应该出自余科长之口!
汽车在向阳纷乱的思维中很快就下了高速公路,开进了农管局现在的所在地“泊湖镇”。
泊湖镇比原师部的小镇大:下了高速公路就看到排列有序的白桦树整齐地伫立在宽阔的水泥道两旁;穿过镇中心,绿茵茵的草坪从四面八方簇拥着错落有致的高楼大厦。向阳不敢相信,那座洋葱头屋顶、浮雕式墙体的五层高的俄式建筑,竟是农管局的宾馆!那座高墙耸立,广场宽阔的中学,竟修建得比过去的校址大上至少十倍!还有那办公大楼,其规模和气派一点儿都不比省政府的大楼逊色。
“去哪儿?”司机问向阳,向阳这才收回激动的目光说:“老年活动中心。”
显然出租车司机对这里并不陌生,左转右转了几次,就把车停在了老年活动中心的大楼前。向阳付完车钱,走下出租车的时候,几乎被眼前的景象惊得目瞪口呆:在她面前出现的是一座用玻璃搭建成火炬形状的高楼,楼房前面是大理石铺成的广场,广场的边缘是万紫千红的鲜花簇拥着几个镀金大字“老年活动中心”。现代、豪华和壮观,让向阳瞠目结舌——几个月前她去看余科长时,旧时的农管局一片衰败的景象,使她有一种死里逃生的侥幸感觉;然而此刻,她不敢相信余科长放弃生存的环境竟是如此地优越!
她带着极其复杂的心情朝那座玻璃楼走去。
4
向阳怯生生地推开“老年活动中心”的玻璃大门,没想到刚一露头就被身穿制服的门卫挡住了去路。登记?她觉得有些滑稽,但是还是按照门卫的要求登记了自己的姓名。登记完,门卫才客气地让她乘坐电梯上八楼,左转便是中心主任的办公室。
哇,还有电梯!哇,还有这样的电梯?站在电梯中央,向阳被三面玻璃窗的电梯通往户外的景色惊呆了:随着电梯的上升,碧波荡漾的游泳池里有一些老人在教练的带领下做着水中体操;大理石的广场上有人在练太极拳;二楼的玻璃房有人在跳交际舞;极目远望是高楼大厦连接着的碧波荡漾的田野……。
电梯门开了。一位上了年龄却看不出多大年纪的女人站在电梯门外,她对着向阳疑惑了片刻才从嘴里挤出了两个字:“向阳?”
“你、你是红姐?”向阳也惊呆了半晌才迟疑地说道。
“是呀。四十年没见面了,大家都快认不出来了!”红姐一把把向阳从电梯里拉了出来。
其实,向阳来时已经知道曾任演出队队长的红姐现在是农管局老年活动中心的主任,但是她怎么也想不到比她大四岁的红姐看上去比自己年轻:挑染的棕色短发修剪有致;雪白的保罗衫像城里的年轻人那样将一角塞在蓝色牛仔裤的腰际上,凸显出姣好的身材;一双高底的白色旅游鞋,使原本就不矮的个子更加挺拔。
而此刻的向阳原本就胖,现在穿着坐火车怕冷的大外套,在温暖如夏的大楼里已是热气蒸腾;加上红姐用疑惑的目光盯着她,让她觉得狼狈到无地自容。
“见到你真高兴!上次高唱带他们老年艺术团到农场演出,我还专门在这里招待过他们呢。就你,多少年了,什么消息都没有,我还以为你出国了呢!”红姐看出向阳的尴尬,搂着她朝自己的办公室走去,并且边走边介绍着“中心”的情况,仿佛向阳是来视察“中心”的领导。
“你咋还没退呢?不是,我是说你咋还没退休呢?”向阳的话一出口就知道说错了。
“我们分手快四十年了吧?我后来在管局做宣传部长,退休后中心需要人,就返聘我到这里来帮忙啦。”红姐把“帮忙”两个字拉得很长。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进红姐的办公室。向阳看到180度的落地窗将远山近水尽收眼底,情不自禁地感叹道:“真美!”
“你看见没?那湖边的小楼都是独门独院的别墅群,管局的领导都住在那儿。我家的房子就在那座小桥的旁边。”红姐骄傲地介绍着。
“那大军的房子也在那儿啦?”向阳脱口而出。
“你是说他原来的房子?”红姐迟疑了一下。
向阳这才意识到,尽管红姐对她热情有加,但是自己和大军及余科长的身份却没有改变。这里的一切美好都与自己无关。
她从双肩包中拿出一沓需要报销的医院收据交给红姐,红姐看都不看一眼地就在所有的收据上签名盖章。
“老余这一生就是太要面子!你看老年活动中心要啥有啥,他又是师部的老领导,以他的资历在这里养老,连他的退休金都用不了。这个大军呐,从小就没让他爸省过心。当领导那阵子总算是有模有样地让老余挺起了腰板,没想到别墅没住两天就卖了。老余的病就是憋出来的。你劝劝他,如果他要回来,我给他安排单间。现在返城的那些人又开始往回跑了,说这里的空气新鲜,食物没有污染,很多人退休后都到这里来养老了。上星期还有一位从美国回来的荒友向我打听怎么申请入住手续呢……”红姐的态度热情如火,口吻真诚体贴,但是在菜市场可以大呼小叫的向阳,此刻却如灸在背,如鲠在喉,一句话都挤不出来。
5
向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红姐的办公室、怎么从财会部门领取了医药费、怎么要的出租车、怎么回到了家里,总之,回家之后她就大病了一场——也许是老年活动中心的室温太高,她穿得太多,出门吹了凉风;或许是红姐不事张扬的优越感使她心火内攻,加上来回将近二十个小时的火车硬座的颠簸;抑或是早年唆使自己以怀孕要挟余科长离婚的红姐至今耀武扬威,而自己如今要面对的是一个病入膏肓的离异丈夫和一个沦为阶下囚的儿子……
向阳昏昏沉沉地睡了一整天之后,她咬牙起身,为住在医院里的余科长熬了鸡汤,准备送到医院。出门前,她向菩萨敬了三炷香,感谢菩萨保佑她此行拿到了报销的医药费,余科长可以继续住在医院里治疗啦。她也向菩萨谢罪,请求原谅自己因往昔而责怪红姐——自己应该感恩红姐为报销医疗费一路绿灯,解决了后顾之忧。
做完这一切,向阳把母亲安顿好之后,拿着鸡汤走出家门。尽管高烧之后使她走路有些摇摇晃晃,但是,她的内心是平和的。
6
初夏的清晨,喷薄欲出的朝阳常常会在不经意中冲破淡淡的薄雾,瞬间宣告新的一天开始。
汉斯在窗帘缝隙中的霞光中起床,见李沙仍在熟睡,就伸了个懒腰朝卫生间走去。卫生间宽大的窗户面向后院,由于后院没有人家,他们也就习惯了不关窗帘。
“What is going on?(发生了什么事?)”汉斯无意间瞥见窗外的郭燕,手里举着清理游泳池落叶和杂物的网子朝游泳池走去。他以为郭燕要帮他清理泳池,便饶有兴致地看着。让他始料不及的是,一对在泳池里游泳的野鸭正准备跳到池子边儿飞走的时候,被郭燕稳、准、恨地篓住了一只!另一只趁机飞走。
“What is she doing?(她在干什么?)”汉斯不顾一切地朝楼下跑去。
李沙也被惊醒,她听到后院有汉斯的声音,就急忙起身下床,将卧室的窗帘打开。当她拉开阳台门时,听见汉斯对郭燕大声地叫道:“赶快放掉它,你把它弄疼了。”。
郭燕一只手捂着网子的出口,一只手做着喝汤的动作跟汉斯解释着:“我给李沙做汤。鸭汤去火。”
李沙赶紧在阳台上对着院子喊道:“郭燕,快把鸭子放了!这是野鸭,不能吃!”
郭燕见到李沙如见救星,高声地对李沙喊道:“野鸭更好,没有化学。你快告诉你们家汉斯,‘去火’是啥意思。”
李沙哭笑不得地赶紧披上睡衣走下楼去。
院子里,郭燕终于同意将网子里的野鸭放走,并且不无遗憾地说:“在北大荒打野鸭子野鸡是常事儿,咋到这儿来就成了保护动物了?”
汉斯不可思议地摇了摇头走回房间。李沙也拽着郭燕回到了房间。
郭燕若有所思地边走边说:“逮鸭子犯法,那逮兔子呢?你家兔子也不少,我琢磨着哪天弄几个夹子,套他几个做红烧兔子,那才好吃呢!”
李沙一惊,赶紧说:“你可千万别做。我们这里哪家后院都有兔子,可你要是抓了它们吃,罚款可能比你买100只兔子都贵!”
郭燕很不以为然:“你们这里都是独门独院地,就算逮着了兔子,谁知道?”
汉斯有些恼火了:“冰箱里猪肉、牛肉、羊肉、鸡肉什么都有,你想做什么都行,就是别吃鸭子、兔子!”
郭燕有些下不来台,眼睛、胳膊、腿不知道往哪里放好。
李沙赶紧圆场,对汉斯说:“燕是见我病了着急,她又没有恶意。”
李沙不说还好,这一说让郭燕有了委屈的理由:自己还不是想让李沙的身体尽快地恢复吗?费力不讨好!这么一想,很少流泪的郭燕竟“簌簌”地流起了眼泪,转身跑回自己的房间。
汉斯欲喊郭燕,却突然失声。
本想跟过去看看郭燕的李沙猛地止住脚步,狐疑地看着汉斯。汉斯也一脸不解地试着说话,但是仍然无声。他颓然地坐在了沙发上。
李沙急忙倒了一杯热水递给汉斯,汉斯喝了几口终于可以发出声来,但是沙哑模糊。他示意李沙跟他到书房,李沙一脸惊恐地随汉斯走进书房。
汉斯从抽屉里取出一张医生证明递给了李沙,李沙阅后大惊失色:“喉癌?”
汉斯无奈地点了点头。
李沙的眼泪顿时夺眶而出:“都诊断好几个星期了,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汉斯使劲地咳了两声,这才口齿较为清晰地说道:“我打算Dr.薛出狱后再动手术。”
李沙泣不成声地说:“都怪我,给了你这么多的压力。”
汉斯把李沙搂到怀里安慰着:“别担心,医生说如果一定要得癌症的话,就得我这种口腔癌,只要手术切掉就没事了。Dr.薛最晚下个星期可以出狱,我的手术安排在两个星期之后。Perfect(完美)!”
李沙猛然挣脱汉斯的怀抱:“糟了,你没有医疗保险!你要是早点儿告诉我,就是天大的委屈我都不会辞掉工作的!”
汉斯苦笑着:“没关系,我可以再买保险。”
李沙后悔不迭地:“得了癌症再买保险已经晚了。我要在你手术前找到公立学校的工作,中学、小学都行,只要有全家保险就行!”
汉斯笑了:“现在所有的学校都在放暑假,谁会雇你呢?”
李沙焦急地说:“如果没有保险,手术至少要几万美元。现在我没有工作,你又为薛大鹏担保了三十万,如果刘娜不给他钱怎么办?”
汉斯仍然微笑着说:“Don’t worry. I will be able to take care of it.(别担心,我有能力承担这一切。)。你去看看燕吧,她好像很不开心。”
李沙上前吻了一下汉斯:“对不起,我给家里添了这么多的麻烦。”
汉斯也回吻了李沙一下:“没关系,他们是你的朋友,是我的客人。”
7
李沙走到郭燕住的房间,郭燕正在哭泣。
“汉斯让我向你道歉,刚才说话是急了些。不过在美国伤害了动物轻则罚款,重则判刑。不瞒你说,前两年有一个台湾移民,到美国买了一个农场,开发时他打死了两只地鼠,结果是稀有动物,法院让他赔款一百万,结果官司打了两年还是输了。”李沙扶着郭燕在床上坐下。
“真的?那我可要去谢谢你家汉斯了,要不是他及时发现,我可就真的是‘吃不了兜着走’啦。”郭燕沮丧的情绪一扫而光,起身就朝门口走去。
“你这么红眼八叉地就出去呀?”李沙一把拽住郭燕,开玩笑地说,“你呀,一会风一会雨的。”
“我,我就是觉得给你们添太多的麻烦啦。”郭燕不好意思地拧着衣角说。
“怎么,你想走了?”李沙看到床边的拉杆箱。
“我是想走来着。可是现在走都走不了啦。我刚才给春霞打电话问护照的事儿,结果春霞说老板给移民局抓起来了,护照一时半会儿都拿不到。没有护照连坐飞机回纽约都没办法。你说我咋这么倒霉呢!”郭燕说着又流下泪来。
“你还打算瞒着你女儿吗?”李沙问道。
“不瞒咋整?我这一个人就够揪心的了,她要知道了还不更着急?我是想啊,不行我就在这儿找个工作,边打工边等护照,总不能就这样吃住在你家吧?”郭燕沮丧地说。
“你什么证件都没有,到哪儿去找工作呢?你就先在我这儿住着,过两天我把手里的事情处理完了,我再帮你想想办法。”李沙尽量克制着自己的语气,使其听起来不会太沉重。
“真不好意思,给你添了这么多的麻烦。”郭燕把箱子里的衣物又放回衣橱里。
“瞧你说哪儿去了?你在这儿正好,帮我注意着小兵,咱们不能再出事了。”李沙忍不住还是轻叹了一声。
“你放心,我白天晚上都会盯着他的。”郭燕拍着胸脯说。
“向红的事情也快有结果了。明天开庭,希望一切顺利。”李沙神情疲惫地边说边往屋外走。
“我能去吗?想看看她。”郭燕从李沙的身后拽住了她。
“还是等她把这些事情都处理完再见吧。”李沙想了一下,答道。
“我懂。向红一向要面子。那我就等她完事儿再见吧!”郭燕有些不自在地说道。
“走吧,我们还没吃早饭呢!”李沙强颜欢笑地所答非所问。
“可不是,我都忘啦。这一大清早地。汉斯肯定饿了。走,我去下个面条。”郭燕说着就放下手中的物品,拽着李沙往房门外走去。
“不用着急。面包牛奶都有,你不用忙。”李沙随着郭燕走出客房。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