衰境难变
1
医院手术室外,窗明几净的候诊室没有一个人,只有李沙坐在手术室大门对面的椅子上。加州的阳光穿过落地窗,斑驳地洒在一排排空荡荡的椅子上。李沙目视着手术室的大门已经一个小时,除了几次起身到大门旁的电脑前查看手术进程外,她连卫生间都不曾去过,唯恐医护人员找不到她。
此刻,她再次起身走到电脑前查看信息。163是汉斯名字的代号,信息提示163仍然在手术中。她下意识地用手摸了一下通往手术室的大门,有一种很想冲进去陪伴汉斯的冲动。然而,那扇门是锁着的,没有医护人员的允许,是任何人都无法走进去的。
当然,两个小时前她是去过那里的,是和汉斯一起见他的手术医生。这位主刀医生不仅有一捧乱糟糟的白发围绕在光秃秃的头顶上,而且超乎常人的巨大头颅架在高大的身躯之上;虽然大腹便便显得有些行动不便,但是那种不可动摇的权威感,也就从头到脚地显露出来。不过,医生并没有表现出他握有生杀大权的蛮横,而是用极其放松与和蔼可亲的神态告诉汉斯和李沙:这是一次小手术,不需要过分担心。
也许是医生表现出来的胸有成竹,抑或是他们被告知李沙教书时的“公费医疗”仍然可以持续半年的有效期,这使汉斯和李沙的心情相对放松了一些,彼此对视一笑。这一会心的笑容扫去李沙脸上的不安,当护士要带汉斯做术前准备时,李沙被从门里请到门外的时候,心里比来时多出了一份心安。然而,一个小时过去之后,李沙的心情再次跌至低谷:如此重大的手术,居然只有她一个人守在汉斯的身旁!
自从汉斯得知喉癌之后,平时善解人意的他变得非常固执,不让李沙告诉任何人他得了癌症,就连儿子也不能告诉。起初李沙觉得不告诉儿子是对的,免得在欧洲工作的儿子分心。可是此刻,她多么希望儿子能在身边,陪伴她一起度过这难熬的分分秒秒。
李沙环视了一圈候诊室,冷气十足的空间愈显寂寥:这要是在中国,哪位患者没有个三亲六故守在医院?平日里汉斯的朋友也不少,可是他偏偏不让人家知道。
“唉,早知这样,哪怕有小兵在这儿也好啊!”
知道汉斯得病的只有四个人:郭燕、向红、小兵和薛大鹏。薛大鹏此刻在中国,显然是“远水解不了近渴”;郭燕偏巧今天要去“月子中心”老板娘那里取护照;向红因郭燕不会开车要带她去,所以两个人一早就离开了李沙的家。小兵倒是表示可以跟李沙来医院,但是李沙觉得他还是个孩子,也帮不上什么忙,就没有让他来。
李沙突然间觉得自己非常孤独,是那种匆匆忙忙突然静止下来的茫然与无助。她开始担心汉斯的手术出现了意外,开始设想着种种发生意外的可能性。她每分每秒都在祈祷着上苍的保佑,又在每一次医护人员出入手术室大门的瞬间,在心中交替着希望和失望的煎熬。终于,电脑显示163的手术完毕,已经从手术台转移到手术室的观察室。
李沙在护士的引导下走入病房,她看到汉斯仍在麻药中熟睡,手上的针头在一滴一滴地将药水点滴到他手臂的血管里。看到汉斯的那一刹那,所有蓄积在心头的焦虑和不安如洪水般地在泪水中泛滥。不知是第六感应还是药劲儿已过,汉斯突然醒来,让无声哭泣的李沙始料不及。
“It is successful.(手术很成功。)” 她抹去眼泪笑着对无法说话的汉斯说道。
刚刚做完手术的汉斯,即不能说话也不能微笑,就眨了一下眼睛算作回答。其实李沙马上就意识到自己的话是多么的可笑——主刀医生和麻醉师告诉汉斯,从操作上看一切顺利,但是是否割除了全部的癌细胞,还要等化验结果出来才能知道。
“How long do we have to wait?(要等多长时间?)”李沙问。
“Three weeks.(三个星期。)”医生答道。
“How long does he have to stay in the hospital? (要在医院住多长时间?)”李沙又问。
“He should go home today.(今天就可以出院。)”医生说。
今天?李沙不相信这么大的手术可以马上回家。为了确保汉斯的创口不会发炎,她希望医生留汉斯在医院观察几天,哪怕一天也行!然而医生却说:这是院规,没有特殊情况当天必须离开观察室。
“We can pay if the insurance does not cover it.(如果保险公司不付,我们可以自己付住院费)”李沙在做最后的努力。
医生奇怪地看着李沙,觉得她的想法不可理喻。李沙并不介意医生的态度,依然据理力争。不能说话的汉斯向护士要来笔和纸,在上面写道:回
家。
李沙见此情景只能作罢。她像小学生面对考试一般地将护士交代的注意事项一一记录下来,然后帮助汉斯穿戴整齐,由护士扶他坐到轮椅上——其实汉斯除了头部活动不便外,四肢是自由的,但是护士仍然例行公事地坚持送他上车。
推开手术室的大门,迎面看到的是郭燕、向红和小兵捧着一大束鲜花等候在门外。这一意外的惊喜让李沙顿时热泪盈眶。即使是喜怒悲哀不行于色的汉斯,眼睛里也充满了泪光。
“妈呀,这是去哪儿呀?”郭燕首先发问。
“回家。”李沙答道。
“咋样啊?咋不在医院观察两天呢?”郭燕追问道。
“你知道啥?美国的医院很贵,一个晚上就是你一个月的工资。”向红说道。
“李沙不是有保险了吗?不让花钱,那不等于骗人嘛。”郭燕不满的声音在安静的走廊上显得格外洪亮。
“你们怎么来了?郭燕的事情顺利吗?”李沙有意转换话题。
“别提了,那老板娘让郭燕做伪证,不同意就不给护照。”向红小声对李沙说道。
“什么?”李沙差点儿惊叫起来,但是看到郭燕正要夸夸其谈,马上使了个眼色止住:“咱们回家再聊。”
2
汉斯在众人的簇拥下走出了医院大门。护士让李沙把车开到门前,这样汉斯就可以一步不走地上车。
向红说她已经约了房地产中介晚上五点去看出租房,所以她就不去李沙家了,让郭燕和小兵跟着李沙的车回家。临走时向红搂了一下小兵说:
“小姨奶把房子租好后,马上就来接你。”
“我在李奶奶家挺好。”小兵不以为然地说道。
“这孩子,金窝银窝也不如自家的小窝好。”向红说完自知说走了嘴,赶紧补充道,“你呀,多亏了李奶奶收留了你,要不然还不知道咋样呢!”
向红转脸又对李沙抱歉地说:“满脑子的事儿,连话都说不明白了……”
李沙微笑着说:“你赶紧走吧,别耽误了看房子。”
向红一边抱歉地向众人摆了摆手,一边像杨柳一般地摆向远处的停车场。李沙望着向红的背影,情不自禁地笑了:这不就是她小时候看到薛大鹏妈妈特有的“水蛇腰”嘛!
李沙收回目光,她知道身边的护士还在等待着汉斯上车。
李沙打开车门,汉斯没有让护士搀扶他上车,而是自己从轮椅上起身就坐到了副驾驶座位上。郭燕和小兵不用招呼就先后坐到了后排座上。李沙启动了汽车引擎,在倒车镜里看到推轮椅的护士在医院大门前向他们挥手道别。
李沙觉得这一幕特别滑稽:车外向他们挥手告别的人是连姓名都不了解的陌生人;车内与她相伴的人竟是有求于她的陌路人;而身旁坐着的病人是她誓言要白头偕老的爱人。一直保持在脸上的微笑,随之成为了一丝苦笑。
汉斯因止痛针的原因,在汽车的颠簸中昏昏欲睡;而后排座的郭燕和小兵在一声高一声低地耍着贫嘴。身心疲惫的李沙直言汉斯要休息,让他们小声说话,结果车内顿时鸦雀无声。
已经在医院的等待中耗去了精力和体力的李沙,感觉突然沉寂下来的环境让她近于窒息。她随手按了一下车里的收音机,正赶上播出广告,语速极快并大呼小叫。她急忙调台。
由于车已上了高速公路,李沙调台不能看屏幕,结果总是找不到自己喜欢的音乐台:牧师传教……换台!墨西哥的Salsa太闹……换台!萨克斯的Blue Moon太悲……换台!
一辆车突然间超越了李沙的车,吓出李沙一身的冷汗。她赌气似的将收音机关掉,车里恢复了一片沉寂。
3
向红上车后并没有急于开车,而是打开车里的音响,接上手机“蓝牙”系统。
王菲的一曲《红豆》在车中翩然回荡:
还没好好地感受
雪花绽放的气候
我们一起颤抖
会更明白什么是温柔
还没跟你牵着手
走过荒芜的沙丘
可能从此以后
学会珍惜天长和地久
向红喜欢王菲的歌曲,不仅声音甜美、缠绵悱恻,而且歌词中错综复杂的情感胶着在一起的生动,让她总是有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觉。她几乎能把王菲每一首歌曲的内容都联系到自己的情感生活中,不同的心境有不同喜欢的歌曲。而此刻,歌声使她下意识地摆弄着前窗悬挂着的那个用核桃雕刻出来的佛手,这个小挂件使她想起刚刚来美国迈克送给她这辆车的情景。尽管她从来不认为自己爱过迈克,但是她知道每次迈克送给她礼物,她都会对他多出一份依恋。然而,这份依恋随着她来美国以后嘎然而止,使她的情感如风中的蒲公英无处遁形。
有时候有时候
我会相信一切有尽头
相聚离开都有时候
没有什么会永垂不朽
向红的心被歌词刺痛了一下,想起了昨天去迈克家里取车的情形:为了能尽快与哈桑结婚,她同意“净身出户”的离婚协议。不过迈克在签字前,主动提出把他买给向红的那辆红色宝马车归她所有。尽管这是一台“二手”车,但是在向红的精心保养下,外观依然“楚楚动人”,在过往的日子里,为她挣足了面子。
自从分居,这台车就一直停放在迈克的车库里,向红没要,迈克也没给。既然是“净身出户”,所以得到这台车自然是个意外的惊喜——不仅解决了她的交通问题,也给她日后的生活留下了一点颜面。她知道,与哈桑结婚是不可能买“宝马”的,即使是二手货也买不起。
昨天她就是带着这份侥幸、庆幸和不幸的自怜心境,走进那座原本有梦的豪宅,取走险些与豪宅一起失去的豪车。看到自己在这里做了近一年“阔太太”的住宅,内心多出了一份不舍;但是离婚已经进入法律程序,她只能把这份懊悔的心情埋葬在心底。
原本还有几分不舍的向红,见开门的迈克又喝得酩酊大醉,刚才还有几分挣扎的心情顿时烟消云散,只想把车开走之后,永远也不要和这个醉鬼有任何交集。并且,她在那一瞬间,暗中庆幸自己做出了正确的选择,及时摆脱了这段噩梦般的婚姻,可以与浑身散发着青春和艺术气质的哈桑长相厮守。
可是我 有时候
宁愿选择留恋不放手
等到风景都看透
也许你会陪我看细水长流
王菲的这首《红豆》是向红喜欢的歌曲之一,可是此刻已经不适合她的心境,她把音量关到若有若无。
昨天迈克递给她车钥匙的时候,又给了她一个信封。信封是封着的,她不想在迈克的面前多呆一分钟,所以接过信封就开车离开了豪宅。路上,她还是经不住那封信的诱惑,很想知道迈克在里面写了什么。她在一条小路旁把车停下,打开了那个一直让她心神不宁的薄信封。一万美元?一万美元!
那份惊喜至今萦绕于心。尽管她仍然觉得这一万块对迈克来说是他身家的九牛一毛,但是这毕竟是不用通过律师就得到的一笔“横财”。一万块美元呢!如果在过去,向红相信她价值百万,可是现在她要嫁给身无分文的哈桑,这一万块就意味着他们可以租到一间至少可以住上半年的新家!
自从她和迈克签署了离婚协议,她就开始和哈桑看房子,希望能够尽快住到一起——向红可以离开妇女收容站,哈桑可以离开合租房。可是看了几处出租屋,他们从设想的两个卧房的独立房屋降低到一个卧房的公寓,中介还是很难帮助他们在寸土寸金的市中心找到心仪的住房。原因是向红是临时绿卡,没有工作;哈桑是以难民申请的绿卡,还没有拿到正式的永久绿卡,并且也没有正式工作。房主对这样的房客总会用不同的借口拒绝出租,因为他们怕收不到房租连法院也帮不上忙。中介告诉向红,这种情况一般都要交至少三个月的租金作为押金,这样可以让房主放心有足够的时间驱除不交房费的房客,而自己不会受到经济损失。
按照每个月一千八美元计算,三个月的押金和第一个月的租金就是七千二。原本向红自己是有些存款的,哈桑在街头画画也是有些积蓄的,但是向红知道收养小兵的手续是需要一大笔钱的,尽管她会把迈克送给她的钻戒卖掉,但是那是保证金,不能动的。而哈桑坚信自己早晚有一天会举办画展,所以不愿意把自己画人头像的那一点积蓄用在住房上,情愿多一些时间画自己喜欢的作品。
由于俩人已经有了肌肤之亲,并且向红也为这份痴迷放弃了金钱的诱惑和失去绿卡的风险,所以她不再坚持两室一厅的设想,而是退而求其次,与中介说好今天去看地处市中心的一室一厅,这样哈桑就可以步行去海边画画。但是中介说房主要求签约时就要交满三个月的押金和一个月的租金。当时向红请中介看看是否可以谈到只交两个月的押金,现在看来押金已经不是问题了。
看着手里的一万美元支票,向红决定给哈桑一个惊喜。她打电话告诉中介,她愿意付三个月的押金,但是必须要今天签约!
中介和房主都是从中国来的,做事风格也是中国模式——立竿见影,不需要像“老美”那样要提前几天预约——三方达成一致,五点签约。
向红的心情像一个放飞的风筝,想到哈桑的大眼睛放射出来的那份惊喜,她的内心就胀满了喜悦。她看了看表,还不到四点,即使路上塞车,她也应该有足够的时间先把支票存到自己的银行账户里。她在众多王菲的歌曲中选中了一首《我愿意》,然后在歌声中启动了汽车引擎——
思念是一种很玄的东西
如影随形
无声又无息出没在心底
转眼吞没我在寂寞里
我无力抗拒
特别是夜里喔
想你到无法呼吸
恨不能立即朝你狂奔去
大声地告诉你
愿意为你
我愿意为你
我愿意为你忘记我姓名
……
向红一边随着歌声哼唱着,一边愉快地完成了倒车、回舵、前行的整套程序,最后融汇在车流中。
4
此时,李沙一行四人刚刚到家。一进家门郭燕就张罗着给汉斯熬鸡汤。汉斯找出笔和纸写道:我要睡觉。
医生告诉李沙,由于汉斯的静脉注射中有消炎药和止痛药,所以在八小时之内没有太大的痛感,但是八小时后就要服用止痛糖浆。李沙遵从汉斯的感觉,见他躺倒在床,就起身走到厨房,对一脸失望的郭燕解释了汉斯的情况。
“汉斯刚刚手术不能咳嗽,这几天家里就别煎炒烹炸,尽量吃水煮的食物吧。”李沙对郭燕说道。
“我说过要煎炒烹炸了吗?鸡汤不是水煮的吗?”郭燕的语气带有明显的不满,并为了掩饰脸上的不愉快,她打开冰箱在里面漫无目的地翻弄着。
“你的好意汉斯知道,可是他现在不能吃任何东西。你也不用为他费心。这样吧,咱们下点儿面条,我都一整天没吃东西了。”李沙了解郭燕的脾气,生气的时候别哄,一定要她自己把气消化掉。
“我也一天没吃。我来下面条,简单。只要不炝锅,没烟。”郭燕见李沙跟她不见外,心里的郁闷顿时烟消云散,从冰箱里拿出了三个鸡蛋和一把青菜。
“说说你吧。护照拿到了吗?”李沙一边从柜子里拿出汤锅,一边问道。
“老板娘说移民局把她告到了法庭,她现在是保释,两个星期后出庭。她说只要我肯出庭为她作证,证明她照看的孕妇和婴儿都是受朋友的委托,义务帮忙,我不仅可以拿回护照和我存在她那里的工资,而且还能得到五千美元的奖金……”郭燕一边往锅里加水一边洋洋得意地说道。
“等等。你同意了?”李沙紧张地问道。
“只要她把护照给我,让我做啥我都同意。”郭燕不以为然地看了李沙一眼,答道。
“做伪证是犯法的!”李沙急得大叫起来。
“只要你不说,向红不说,别人咋知道这是伪证?”郭燕不满地瞥了李沙一眼。
李沙见郭燕的蛮劲儿又上来了,只好压住内心的焦虑,尽量和颜悦色地说道:“你觉得自己有多大把握能获得绿卡?”
郭燕觉得像李沙这样的聪明人问出这么一个简单的问题很可笑,想都没想就说:“我办的是亲属移民,第一优先,百分之百地没问题。”
李沙有意以玩笑似的语气说:“是呀,本来你拿绿卡只是个时间问题,可是你要是做了伪证,那就百分之百地拿不到绿卡。在美国你骂总统没事,可是撒谎就要惹祸上身了。”
郭燕停下正在洗菜的手,担心地说:“妈呀,有那么严重呐!那怎么办啊?老板娘说如果我不按照她说的话做,她就告诉法庭我也在那里打过工。她说到时候法院不仅会没收我的护照,还会把我和她一起关到监狱里。”
李沙再也忍不住自己对郭燕无知的鄙视,恨铁不成钢地说道:“她那是在骗你!你在等待绿卡期间是合法居留美国,即使没有及时办理工卡,但是你也没有拿到她的工资啊?而她扣留你的护照并教唆你做伪证才是犯法的!”
郭燕完全无视于锅里的水已经翻开,瞪着一双无助的眼睛望着李沙:
“那咋办呢?姐,你得帮帮我呀。”
疲惫不堪的李沙尽量和颜悦色:“别担心,既然你已经有了她的联络方式,等汉斯的身体恢复一些,我会问问他该怎么办。水开了,该下面条了。”
心不在焉的郭燕将一大把面条都放入水中,发现太多的时候已经来不及拿出来了。李沙没说什么,只是将暖水壶里的开水倒进了锅里。
5
夜已深,李沙将红色的止痛糖浆递给了躺在床上的汉斯。尽管汉斯因手术感觉整个口腔和两腮都肿胀得难以张嘴,但是他还是起身将糖浆艰难地喝了下去。然而让李沙和汉斯同时惊讶不止的是,从嘴里喝进去的止痛糖浆,又从鼻子里流了出来。血红的糖浆撒在雪白的被单上,仿佛像鲜血一样让人目瞪口呆。李沙赶紧上前扶着汉斯躺下,却不曾想剩余的糖浆呛到了汉斯的嗓子眼,让汉斯险些喘不上气来。李沙赶紧又帮他直起身子,将堵塞在嗓子里的那点药水从口腔喷射出来。
被药水憋得满脸通红的汉斯,终于可以自己呼吸了。他抱歉地指了指床单,李沙强颜欢笑地说了句“No problem(没关系)”,就找出一套新床单替换了那套沾满了红色液体的被单。
李沙安慰着汉斯重新躺下,然后拿起脏床单走出卧室。
此时,郭燕和小兵都已睡下,李沙木然地走进洗衣房,拿起去污剂在床单上喷洒着。一下、两下……机械的动作让李沙面对一片又一片、一滴又一滴的猩红,刺激到几乎精神崩溃。她突然发疯一般地将手中的床单卷成一团塞进了垃圾桶里,然后孤独无助地蹲在地上无声地痛哭了起来。
手机响了,是儿子大卫的电话。
“妈妈,你怎么了?”儿子显然听出李沙刚刚哭过的声音不太正常。
“你爸爸,你爸爸手术了。”李沙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再度抽泣起来。
“What?What’s happen?(什么?怎么回事?)”儿子的口吻明显紧张起来。
“没事,是个小手术,已经做完了,别担心。”李沙竭力克制着自己的感情。
“那我跟爸爸说话吧。”儿子不放心地说道。
“他已经睡了。你这么晚来电话,有事吗?”李沙声音已经恢复正常。
“我今天给你和爸爸都打了电话,也留了言,可是都没有给我回电话,所以我就晚上给你们电话。”儿子的汉语没有小时候那么流利啦。
“你的工作怎么样?还要在欧洲住多久?”李沙彻底摆脱了之前的情绪,对儿子关心地问道。
“都很好。我争取感恩节回美国和你们一起过节。”儿子愉快地说道。
感恩节?那还有两个月呢!尽管李沙的内心有些失望,但是她知道这就是美国的文化,只有感恩节才是阖家欢聚的日子。对于在美国长大的儿子,李沙和汉斯试图用中国的文化熏陶他,但是除了语言有了一定的收获,在为人处世上无异于美国普世文化的价值观。尽管儿子和美国大多数年轻人一样将不尽人意的社会现象归罪于现行制度,向往着他们理解的社会主义,但是儿子也知道从社会主义国家移民到美国的母亲并不完全认同他的观点,所以他不会和家人争辩,也安心于这种适度的相互关心。
放下电话,跟随李沙一整天的沮丧心情似乎得到了消减。她现在心里想的是如何帮助汉斯喝药。她打开了电脑,查找口腔术后的护理方法。通过图文,她才知道汉斯的手术将上颚挖了一个洞,喉咙和鼻腔仿佛共用一个通道,所以手术初期一定要把身体形成65度角,这样才能使流质进入食道而非鼻腔。
李沙很高兴自己通过这种方式无师自通,她赶紧用笔和纸将一些注意事项记录下来。当她打开自己的抽屉时,她看到一个信封,上面是汉斯的字体“Will of Hans Schneider”。李沙的心一颤:汉斯居然留下了遗嘱!显然他对这次手术是有精神压力的,并且在生命去留的关键时刻,首先想到的还是如何保护他的亲人。
带着这份感动,李沙端起一杯热水上楼,准备按照网络上说的方法,再一次帮助汉斯吃药。
6
清晨,郭燕惊叫着从垃圾桶里拎出那个洒满红色药水的床单,对正朝厨房走来的李沙喊道:“姐,咋出这么多血呢?要不要去医院啊?”
李沙见郭燕紧张得脸色都变了,就笑着说:“那是药水。”
郭燕看了看床单:“不是血就能洗掉。别扔了,我去洗洗,要不也太可惜了。”
李沙从郭燕的手里拿过床单,重新丢进垃圾桶里:“别为这个花时间了。向红来电话说她租到了房子,这两天就接小兵去她那里。最近我们一直忙着大鹏和汉斯的事情,也没太关注小兵的生活。他喜欢吃东北菜,向红又不会做饭,咱们这两天多给他做些好吃的。一会儿我去中国店买些肉馅和韭菜,咱们给他包顿饺子。”
郭燕顿时心花怒放地说道:“饺子好,可以用水煮。”
李沙也笑了,因为她忘记昨晚对郭燕提出不可以煎炒烹炸的要求。
郭燕看了一下表,已经八点十分,她不由得惊叫起来:“你咋还不去上班呢?”
李沙一边拿出汤锅往里加水,一边轻描淡写地说道:“辞了。”
郭燕再度睁大了眼睛:“辞了?那汉斯的医药费咋办呢?”
李沙无意多说,就简单说了一句:“解决了。”
郭燕似懂非懂地说:“不用为薛大鹏担保了?”
李沙的心一沉:是呀,薛大鹏已经去中国一个星期了,还没有听到他的任何消息。
也许是昨夜没有休息好的缘故,李沙没有心情多想薛大鹏的事情,更没有兴致向郭燕解释辞职、医疗保险和薛大鹏担保的相互关联。尽管担保薛大鹏的惩罚金尚不可知最后的结果,但是原来大学的医保仍然会延续半年,这就不需要她为了医保去邮局工作,可以在家专心护理汉斯。
半年后,也许就找到在公立大学教书的工作啦!
李沙一边想着心事,一边把切好的鸡胸脯肉放到锅中的水里后对郭燕说道:“我给汉斯熬点儿鸡汤,你帮我看着点儿。我去叫小兵起床,顺便把他的床单和换洗衣服都放到洗衣机里洗洗,说不定向红什么时候就来接他啦。”
“这咋说走就走了呢?还真有些舍不得呢!”郭燕不想让李沙看到自己难过的表情,佯装在冰箱里找东西;东翻西找了半天,她见李沙离开了厨房,才关上了冰箱门,一边用汤勺不停地搅拌着锅里的鸡肉,一边自言自语地数落着自己,“该走不该走地都走了,就我这个早该走的人就是不走!”
手机突然响了,吓了郭燕一跳。她见是自己丈夫的电话,马上打开手机:“大熊,你咋到现在还没睡觉呢?”
电话里是一个瓮声瓮气的男人声音:“我去不了美国了,没拿到签证!”
郭燕一惊:“咋的呢?啥原因呢?”
电话里又是一阵瓮声瓮气:“啥话都没说。我刚才给闺女也打了电话,她说最近中美关系因为贸易的问题有些紧张,签证很难,让我过段时间再试。要我说你就回来吧,别在那旮沓遭罪了。”
郭燕把微信音频变成视频,然后推开后院的门,用手机到处“扫描”:“看到没?美国比你想得漂亮。你瞧这院子多大,你看这房子多漂亮。这是游泳池,有时还有野鸭子来游泳呢!”
视频里的男人不为所动:“这有什么好?院子再大有咱家后院大?房子也就是时髦点儿,如果你回来,我也能把咱家的房子整整,不比他们的差……”
郭燕很失望,忍不住打断了丈夫的话:“我不是跟你说了吗?美国的福利待遇好,像你我这样在美国不工作的人,只要过了65岁,咱们就可以拿‘老保’。你想想,一个人就算给六百块,咱俩加一起就是一千二!我说的可是美金!到时候,就算老年公寓的房租是三百块,咱俩也用不了这些钱。在美国只要不出去吃饭,俩人在家做饭,撑死了都用不了三百块。你算算,去掉了吃喝拉撒睡,咱们还能净赚五六百美金呢。何况你我在国内的退休金也不少,加一块咱们在美国不但不会给闺女添麻烦,弄不好还能补贴他们呢!别急嘛,等我拿到了绿卡,还怕不给你签证?说起来也怪你自己,我跟你说过别当那个副场长,跟我一块儿办移民,你就是不听,非要等退休再办……哎呦,锅扑了。不跟你聊了,你赶快睡觉去吧。”
郭燕把手机关上,跑到炉灶前就试着把汤锅搬开,结果锅柄太烫,她赶紧将锅放下。由于速度太快,滚开的热汤溅在她的手背上,她疼得大叫起来。
正在将脏衣服放到洗衣机里的李沙听到郭燕的叫声,丢下衣服就往厨房跑:“怎么了?烫着了?快让我看看。”
郭燕正在把酱油浇在自己的手上:“不碍事。用酱油浇一下就不会起泡了。”
李沙见郭燕的双手被酱油染得黑乎乎的,也看不出到底烫到哪里和烫伤的情况,便极为焦急地说:“要不我们去医院看看吧?”
郭燕不以为然:“就是烫了一下,不碍事!”
郭燕说着又要去搬那滚烫的锅,李沙见状急忙阻止,从柜橱抽屉里拿出一副专门用于厨房的棉手套:“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嘛,烫的东西一定要用棉手套。”
郭燕见小兵也被她的惊叫声引来,并且在旁边一个劲地摇头,自觉颜面扫地,赌气地从李沙手里夺过棉手套就往自己的手上戴,结果烫伤的手指在摩擦中疼得让郭燕“哎呦”一声,赶紧把手从棉手套里抽了出来。
李沙拿过来棉手套说:“我来。这两天你什么都不能做,好好休息,免得感染发炎。”
郭燕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没那么金贵。”
在一旁的小兵对她撇了一下嘴,走了。
郭燕有些下不来台,随口说了一句:“这孩子!”
李沙这才意识到小兵也在厨房,转身对他的背影说:“别忘了你走前把‘旅美群’建好。”
小兵转过头来说了句“欧了。”,就消失在自己的房间里。
郭燕好奇地问:“咋又设了个‘旅美群’呢?你也要退出‘祭青春群’啊?”
话音刚落,郭燕和李沙的手机同时发出微信留言的“叮铃”声。李沙打开手机对郭燕说:“小兵不是要走了吗?我让他把你、我、向红和薛大鹏放到一个群里,这样联络起来比‘祭青春’群方便。”
郭燕有些迟疑地说:“那——,你们不会退出祭青春群吧?你说,薛大鹏出了狱就消停地呆着呗,非得到群里嘚瑟。现在群里有头有脸的人都差不多退出了群,我这费劲巴力才聚起的人气都被他给冲散啦。”
李沙一愣:“你别说,这几天我没关注你的群,现在看了一下至少走了11个人。至于吗?放心,我们不会退群的。我是想啊,薛大鹏在中国,小兵和向红要和哈桑住到一起,你呢,拿到护照也要走。如果我们几个有了小群,今后说话也方便。我已接受邀请,你也接受一下吧。”
郭燕“哦”了一声,仍然很不情愿地点击了一下“旅美群”的“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