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太阳压在西边山岗的时候,镇长才领着巴西的客人们来到宾馆陪同人员里除了下水镇的副镇长于泉和下水县经委主任赵纯正之外,又多了几个人,那是风流镇里的几位“老前辈”、老舵工和老石匠。他们上半晌来这里迎客,久等不来,抽了几锅子旱烟之后,一块到河边小渡口去望望,见那帆船早已泊在岸边,问过船工才知客人已先去看鸟儿峰,他们就追着脚步赶了去。
一见果真是童老师从天外边回到这儿来旧地重游,自是一番番唏嘘感叹。一阵阵问长问短。老辈人们想象不出外边的世界上都有着一些什么新鲜的玩意儿,言谈话语中自是常常出现许多惹人发笑的乐子事儿。小宾馆下榻之类的事,阿雪早早就安排定。各自洗涮了,在房里小憩,走热了,换换穿戴,好准备下楼就餐。
童雁的一双艳红半高腰软皮女靴,一路山上山下行走,已经让雪水浸透了,几乎变了形状,她略加抹刷,晾在一边,换上那双金面的室内高跟鞋。脱了那件开司米外罩羊绒长衫,从小旅行箱里,捡了一件厚厚的羊毛披肩,随意披在肩上,镜子里立时就闪出一片灰蓝色。蓝得如雪后的天空。洁净,透明。整个一个俏皮人儿,就更加清淡,于无奇中反衬出高雅的风采。她喜欢这种清淡无奇,无论在什么场合,盛大的酒会、新闻发布会,还是生日“派对”、男男女女,生意人间的聚会,她都是以清淡无奇确定自己的着装格调。久而久之也就成了她的人生基调。她只把热情用在她所操办的事业上,用在她所思念和关注的一些真正的友人身上。这一切都时常荡漾在她青春不褪的温和面孔上。这样一种和善、含笑之下的清淡无奇,无论是在花枝招展的女人群里,还是在五彩缤纷的城市光带里,都反而变成与众不同的新奇。只不过这一反差原理,童雁自己无法发现。她只知道自己无论在什么场合出现,总是逃不开男人们、女人们盯羡的目光。许多女性把自身的这种“聚光力”当作骄傲,于是演变成了变本加厉的修饰和打扮。那聚来的目光就不再是惊羡,而是逐渐地添加了几分一时说不清楚的含意。而童雁一直把自己的这种女性的“聚光力”当作一种社交中的沉重。尤其是从海的那边回到这阔别十几年的本土远山小镇里来,她更不想让这方土地上当初的一代贫下中农大爷大娘、兄弟姐妹们见了自己像看了西洋景,但也不必全然不变。因为当初“十亿中国一片青”,“男女老少一营兵”,那样的穿着方式也不是人类的天生本性。老百姓说,穿衣戴帽,各好一道。这是做男人、做女人的一点自主,现在这方土地上生长出来了这种自主,而童雁要的只是保持真实的自我。
此刻,她的一举一动吸引着一双女性的盯注目光,来自那敞开着的房间门外,她似乎已经盯注了她好久。
她是阿雪。
阿雪从中午餐桌上陪了小男人那场戏里走出来,认真地痛哭了几声,反而觉得自己太过于情感躁动,也许一出世就没离开过这片山、这条河,没涉历过这个世间的纷纷繁繁,她想到了若是秀女摊到了这种事儿会怎么办?
秀女说过:“世界大得很,海比河宽阔得多。好多男人用眼睛拉着你。你的男人也会用眼睛去牵别个女人。他跟了去,就由着他。女人没必要为着一个男人去寻死上吊。再选个可心的就是。再者说,你的男人被好多女人看了眼馋,说明你的眼力不错,若是你的男人叫所有的女人见了都心烦,你说该有多恶心?我那男人棹工,要是有个好女人看上他,并且把他吸过去,跟我说‘拜拜’,我会倒贴她十万块,外加那座小砖楼……”秀女的说笑话,有一多半是真心的,令她阿雪强行自己平息下来。
“小家子气!”
她咒了一句自己。
若真的她童雁回到这儿来,并且把她的王也镇长带走去了巴西国,到了那天外边的南美洲,牵着那个世界知名的大瀑布康复中心,倒也真应了这鸟儿峰的风水传说。他王也不也是改姓了张,叫着张王也的嘛?打祖上就传扬说这里有“王者气”,而今天下却不再封王,冒出个飞出小镇的王也,也算壮了小镇里张姓的门风,老爹和车老板又有牛皮可吹了。可是阿雪怎么办?阿桃怎么办?风水,风水,这风刮走的,这水流去的,毕竟是她阿雪的男人。她想了好久,最后还是自己的一套令她镇静下来。认命好于从命。命中有的不会没,命中无的难寻得。童雁就曾说过,阿雪是福相,一辈子会有个好男人陪伴终生。她相信老师童雁,世界里好样的男人多的是,她犯不上大老远的再来恋走小镇上的王也。至于小男人酒后说出那双月的事,倒觉得十分恶心,不过即是已发生过的往事,就不如童雁已出现在眼前这么现实。现时要求她保持着年轻女性的镇静,不可以因心绪起落波动而失态,要有眼泪暂且吞咽到肚子里的大度女人本事。用上那句强作笑颜的话也不算过分。于是,她一切按照安排好了的服务岗位检查了一遍,又梳了头、洗了脸、描了淡妆,以经理人的身分上了小二楼——在2003号房的门前停下来。
门敞开着。可以直视房间里的梳妆台。她看到了她——一位平淡无奇里荡漾出高雅、清丽的中年女性,她贪羡地望着她,似要从她的气质和神态中饱吸着什么。同时也解济着自己多年来的忆想思念和心灵缺位带来的枯渴。
她偶一转脸,才发现了久立门外的她。两个友好女伴目光的相遇,立刻突破风月变异中一时难能辨认的关隘。
“老师?”
“阿雪!”
她几步跳出房门,两个人紧紧地抱在一起。
一股难以言状的姊妹情谊和热力,瞬间暖化了阿雪自凄自寒的心灵,她觉着阴云顿消了,阳光明媚了。尽管已临近黄昏,但窗外的晚霞已烧得山峦、河水一片金光灿烂。“阿雪,不认得我了是咋的,干嘛不早点儿进门来?我好想你吔!”童雁已经有多少年没有机会像当年在这山里那样,热情奔放得如同小姑娘般地讲话。世界是个大舞台。在不同的剧目里要经常扮演许多角色。只有到这山里,见到山里当年的女伴,才爆发得出这般轻松的谈吐。
她们手拉手进了房间,靠膀坐在床边。
阿雪真实的微笑着,眼里滚动着喜悦的泪花,品视着童雁的脸颊。
“童老师,你……真的还是你……”
“瞧你,跟小时候一样,一高兴了才哭,别人打了骂了,反而不哭。”
两个人一块笑了,笑得一块儿流了好一阵子眼泪。
“阿雪,你真的越来越美,还是那样文文静静的。听王也说,你已是这度假村两个单位的经理,好棒噢……”
“哪儿呀!”阿雪羞涩地笑着,“不过是大正月里,人们多半外出了,秀女也出了远门儿,我临时顶个位罢哩。”
“你一害羞的样子,还是像个小姑娘。”
“小姑娘她妈哩。”
二人又是一阵笑。笑得放出声来。
“女儿叫小桃,对吧?长得好高了,是吧?”
“比我还猛出一块,十七了,完全是个大姑娘了。”
“是啊,听王也说,女儿长得和你阿雪一样好看。王也一天见不到你们,心里好像就长草,慌得紧,坐立不安。”
“哪儿呀,听他瞎说。”
“我知道,这是他的心里话,你有个好丈夫,真羡慕你,阿雪。”
“山里人,就这么大个天地,一天到晚守惯哩,人总要出外边做事的嘛,女儿这次就走得好远,去了南方的深圳。”阿雪微微笑着。
“鸟儿出飞,就由着他们自己了,我的女儿燕子,好像也正在深圳。本来我去了老家去看她,可是她背着大人自个走了。”
“燕子爸爸叫古峰,对吗?”
“不错。咦,你怎么知道?”
“秀女在汕头遇见过他,他俩好像很要好哩。”
“……秀女回来告诉她,可不要大轻信了,古峰这个人,怎么说呢;我和他一道生活了3年,最了解他了。让她自己留心些就是。”
“两个人好像都是真心的哩。”
“一个有妻子,一个有丈夫,怎样兑现这种真心哩?”童雁打开了旅行包,“在国外,两性之间的事,也不是人们传说的那般很随便,都是要相互认真、相互负责任的。文明程度越高的民族,越是这样。半开化半蒙昧的时期,才可能随意乱来。”
童雁取出一个精巧的纸盒:“这是一只古玉的玉镯,相传这种玉石是给皇家宫廷进贡的宝物。我给女儿留一只,见了面再给她,这只是送你阿雪的……”
“老师,这,这怎么可以?”阿雪惶惶不安地藏起了双手。
“咱俩师生5年,姐妹一场,干嘛见外?我大老远从美洲带来,你若不收,我有多伤心哪……”
阿雪见童雁真的神色暗淡下来,她心里也就过意不去,缓缓地伸过手来,童雁很利落地把玉镯套上阿雪的手腕。
那真是一环美玉。明澈里透出青青的光泽,青里泛出乳黄色,乳黄里闪动着霓彩的光晕。那感觉如同进了三月的桃花林。阿雪喜欢至极。正不知再说什么话儿合适,走廊里传来脚步声。高高的身量出现在一直敞开着的房门外。
“王也,瞧,谁来了?”童雁好似把阿雪当了客人,介绍给年青的镇长。
镇长高高兴兴地做了鬼脸儿:“瞧瞧,早知你们先见了唠上家常,就用不着我满楼里找哩。走吧,两位小姐,大伙都饿极了,赶紧去‘咪西、咪西’吧……”
这一台酒菜很是丰盛,当然是以山产和野味为主,全是本镇所特有的东西南北中的好多风味菜,既有北方的黄瓜拌拉皮,又有江浙的醋烧红鲤鱼,还有广东的椒盐茄子爽、烤乳猪、罗汉上素,也有湖南的辣子肉丁,陈皮干煸肉片,也有山西的羊肚汤,安徽的鲜葱小苏饼,也有四川的麻婆豆腐和小碟泡菜、红油小肚、麻辣粉丝、蒜泥白肉,外加本地一绝——酸菜馅的广东上汤水饺。
阿雪是个很能体恤人的女子。她告诉下边先为每位客人摆好了一碗上汤水饺。人们一坐下就都伏下身子把嘴贴到碗边上,吱吱溜溜喝那上汤,顺带着吞吃那酸菜馅的水饺。主客双方都饿透腔了,见了那解饥的主食,虽然数量很少,明显是为大家垫个底儿的意思,人们也就放弃了一应酒桌上常见的客套和礼节程序。一碗碗上汤水饺下了肚,填平了饥肠的空底儿,各位宾客就都舒展了一口气,一齐赞美这上汤水饺,怕是不亚于乾隆皇帝当年饥饿中吃的那盘玉米窝窝头,是终生不能忘记的最佳美味。这一来,开宴之前常见的拘谨气氛就一扫而光,无论是县、镇的领导、远来的贵客,还是本土的老前辈,在饥饿面前都顺乎自然地亮出了狼吞虎咽的真诚和实在。
服务小姐于这个节骨眼上来茶。这也是阿雪的有意安排。
“哎——张王也……”县经委主任开口打破了暂时的沉寂:“一碗上汤水饺也下去了,肚子里也垫了底,你这总经理是不是该讲两句了。”
“……县领导讲,镇领导讲。”王也憨实地笑着。
“于镇长,你……”
“王主任先讲。王主任先讲……”
“好,那我就先说两句。”王主任声音很宏悦,“今天,应该说是个双喜临门的日子——正月十五元宵佳节,我们还来了来自南美洲的嘉宾贵客——童雁小姐,她将代表美洲大瀑布国际康复中心董事局,在我们下水县的金川湖农民度假村短暂逗留,考察投资环境。这是我们风流镇人的光荣,也是我们全县的一件大喜事,临来的时候,县委赵书记、郭县长委托我,要接待好远方的客人。这一路上,由于交通、食宿各方面条件都不足,对客人照顾不周,请童小姐多包涵。下面,我提议举杯,这杯家乡酒,表示对童雁小姐的欢迎和感谢!”
人们起身举了杯,碰得叮当有声。一扬脖全干了,只有童雁喝了一小口。
“喂,童小姐怎么可以不干哩?”王主任又站起来,倒过来空杯,“这边酒桌上有句话,叫做感情深一口焖,感情浅舔一舔。来来来,干喽!哎——哎——好!”
童雁笑着,勉强地把酒干了。
服务小姐上来为宾主们分了些菜。大伙又是一阵狼吞虎咽。
“这回该轮到我了。”于镇长咂着嘴,端杯站起,“酒桌上嘛。我就没啥好讲的。我是借花献佛,借金川农民度假村的酒,借张王也总经理和风流镇乡亲们的酒,敬童雁小姐一杯。大家一道来,干……”他语音低缓悠长,却是一板一眼。
童雁不愿再给人添麻烦,索兴和众人一下子干了杯。
“好,谢谢!吃菜,吃菜。”于副镇长让着。
“张总,这回该你说几句话了吧?”王主任又点名了。
“客人说,客人说。”王也又是憨憨地笑着。
“哎,你是一方土地爷嘛,说两句啦。”于副镇长催促着。
“其实哩,童雁我俩是老同学,又一块在这儿插过队,我们一直不外道,没啥客气话可讲的。这次借了童雁的光,县领导、镇领导都来了,这对我们真是很大的关怀。就冲这一条,童雁,风流镇也应该谢你。这样吧,童雁,我向你和两位领导各敬一杯酒。”王也先就两口吞下肚去,客人和领导杯子刚要举,他却抹了下嘴巴,坐在那没事了。
童雁禁不住笑了一下。心想,王也还是那副老样子,场面上弄客套的事,总是显出真诚的笨拙。于是,她举了一下酒杯,说:“我这位老同学,心眼儿够实在,你这敬酒的,自个喝完了就不管别人了,是吧?”全桌人哄的笑了起来。王也挠了一下浓密的头发,自个也笑了。还是笑得憨憨的,童雁把这圆场打到自己这边来:
“这次回风流镇,对我来说是回娘家。我们这一代人都是从这地方走出来的,王也是一直在这儿干下去的,而且真的把它创造成了风水宝地,生产出了财富,也产出了极好的思路,吸引了各地游客,小镇举世闻名了,我很高兴,我为我的家乡人骄傲。我敬各位乡亲父老和县镇的领导们一杯。”
宾客们隆重地站起来举杯。
闪光灯亮了几下。有人在拍照,这也是阿雪的临时安排。这一照像,节目就来了。童雁拿出自己带来的相机,给场面拍了全景,又叫来阿雪过来给大家敬酒,跟童雁两个人碰杯照了一张,接着就是老镇长、老舵工、老石匠、老前辈轮番和童雁碰杯合影。闹得童雁还没吃上几口。就先热闹了一阵子。
“哎,哎,诸位落座,落座。”老前辈开口了,“该讲的都讲了,该说的也都说了。我看从现在起,就是两句话一个任务——该吃的吃,该喝的就喝。一个任务哩,就是在座的客人、领导和主人,都要吃好、喝好。来来来,动筷儿!自便。”老前辈一声令下,诸位的筷子才好一阵忙活。品尝、吞咽着南乡北省的风味菜肴。
餐厅里清静了好一阵子。
“其实,就拿我们老孙家来说——”
赶车的老前辈抿了一口酒,枯藤似的手指挠了一下稀疏的银发,摆出了打开话匣子说古道今的架式:
“从祖上起,就给秦皇做臣子。南越王赵伦统领几十万兵马打河北定县起程,一路进了岭南韶关,开到广东番禺,就是我的老祖宗给他赶的马车。百十代过去了,一直到我爷爷我爹那辈子、我这辈子,都还是赶马车。——大伙别停筷儿,吃,吃。大伙吃着,我随便白话几句,两不耽误。”老前辈说着,率先垂范夹了一筷子北方凉菜,那芥末粉辣得他浸出了眼泪:
“说我一家祖宗八代都成了广东人,可我祖上是河北来的;说我出生在广东梅县,可我小半辈子在安徽赶大车;说我是安徽老乡,我咋又成了风流镇的主人?这人就是那么回事儿,一辈子都在找落脚生根、生财生道的宝地。我老孙头儿百八十年代代赶大车,最终是在我这辈子找着了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鸟儿峰,流金河,那年头就我们几户人家,后来一年年多起来,风流镇这名儿可早先年就有,前几辈人都知道这一带有个风流镇,可是谁也没见过,不知道镇城在哪儿。只是“响马传”里说过。我找到了,就是这片大山,别的啥也没有。第一任那老老镇长,都是我给任命的……”
老前辈有了酒意,大伙儿也吃喝得高兴。有老前辈用他的“天方夜谭”占了话题,谁也不好打断,倒免了行令、劝酒、频频举杯的事,吃得反倒实实在在,所以大伙听着、吃着,也有自便的喝着,倒也饶有兴致。
“这地方真个是风水宝地。河里出沙金,哪辈子听说过?大山砬子顶上雪天里滚雷,硬是劈出一道神泉来,哪辈子听说过?你小童雁老师,一抬腿就到什么巴西国,叫这山泉把你也给引回来了,哪辈子听说过?最近又有一个好消息,目前可是绝密。”
“老前辈”卖了个关子,举了下杯:“来来来,大家喝一口,喝一口,光听我白话不成,得喝酒……”他干了一盅。“说这是绝密,世上那有保得住密的事儿哩?咱这鸟儿峰的两支翅膀子上头,是一座古城。很大很大的古城。”他看了一眼宾客们的反映,压低了嗓门儿说,“是南省老城的那位经济学家——刘教授、老刘头儿上回来发现的。当年我们给老老镇长造碑的时候,在很深的石头缝里就刨出来过半截的宝剑和一副锈烂了的马镫,当时还以为是什么人扔下的破烂玩艺,那可不就是古城里的古迹呗!现在光剩下半圈土围子,那是城墙,那半圈,被现在的河水给冲成了平川地。你说它有多少年了吧。这就是早先年的风流镇。老刘头说,最晚也是大宋朝南逃的时候,一位什么将军在这儿筑起的防守小城。你们说,咱这地界了得嘛?有古迹、有遗址、有文物。起码有好几百年的历史。八百年风水轮流转,转到今天才把风水又转回来。在这儿投资能不发达吗?古城的事,老刘头已经把资料和那么多相片全带到省城去了,专家们正在研究。一有结果,马上就会宣布;投资的事儿,我们全听你小童雁儿老师的,你是董事长、大财东,我再白话也是个赶车的——来,来,喝酒……”
满桌的酒杯又都举起来的当儿,那位小男人,已经在这宴桌的一左一右,左转右绕了好半天。他在端相着童雁。他本来在一楼的雅间里大睡了一个下午。醒过来觉着肚饿,来到餐厅,赶上这边宴会正在热烈着。他曾经问过阿雪,那坐在正位的潇洒女性是什么人?阿雪正忙得团团转,没有回答他。一直到“老前辈”说古道今的最后一句话,叫出了小童雁的名字,小男人才敢确认就是她——童雁……众人手中举着杯,刚说要喝酒,童雁却缓缓地把杯子放下了,像是辨认着什么,目光盯注着人圈外边直盯注她的小个子男人。大家也把异样的目光投向那小个子陌生人。出了什么事情吗 ?只见那小个子男人穿了一身细瘦得体的西装,长长的头发,黑边眼镜,一副不甘心别人瞧不上眼的神气儿,他和童雁的目光对视了有一小会儿。众人正在蹊跷,只见那小个子男人突然亮开了尖嗓儿,手足舞蹈地唱起来——
亚路阿德美丽的小鸟,
亚路阿德美丽的小鸟。
我爱摸摸你的头。
你的鼻子、你的眼睛,
你的嘴呀。
亚路阿德美丽的小鸟,
亚路阿德美丽的小鸟。
……
他滑稽地比比划划像个幼儿,一曲未了,童雁就轻呼了一声:“田达成!”起身离席走过来,拉住了小个子男人的手,两个人亲热得蹦蹦跳跳了一阵,正赶上去了洗手间的王也回来,一见了他就又笑又骂地嚷开了:“妈的,找了你几回,也没影儿,从耗子洞里冒出来?入席。”服务小姐添了一副杯盘碗筷送过来。他坐在童雁的旁边。那是阿雪没时间来坐的空位子。
“这是我和王也的老同学……”童雁向大家介绍着。
“阿拉姓田,名达成。发达的达,成功的成。””他抢着话,“名片用光咧,不过王也早年就送给我一个非常好记的名子——小男人,短小精悍、活泼可爱的意思,诸位就叫我小男人好咧……”
小男人不客气,一口干了那盅酒,于是大家也就不再举杯相邀,各自喝了。
“要说这老同学见面,就是亲热。”老前辈说,“十几年不见面,长大了变样了都认不出来哩。这可真叫我们这些没念过书的人揣摸不透啊,是不?”
童雁笑了:“初中毕业那年,学校排节目,达成演亚路阿德——小鸟,我演小鸟的主人。”
“是吔,歌词里要由女主人摸摸我可爱的头、可爱的鼻子、眼睛和嘴巴,童雁就是不摸,让老师批评了一顿,哭了。老师要我俩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排练,非摸我的鼻子不可。谁想啊,她一生气就使劲掐住了我的鼻子,好痛啊,我就咬了她的手……”
童雁笑得捂起了脸。
“我怕大庭广众里认错了人,就忽然想起这只记忆最深切的歌,如果她是童雁,就会记起我这个小男人,不会有错的。小施智慧、小计谋而已。我不要误了大家的事。来,喝酒!”小男人又一大口干了一大杯酒。
没出三杯五盏,小男人又领先飘然如入仙乡。那尖亮的嗓音又一阵阵高了起来。又是那刘教授是他的岳父,那双月酒是他老婆的名字,竟自又唱起了那段被人添油加醋、脍炙人口的祝酒歌:
喝了双月酒,
两个月亮跟我走;
喝了双月酒,
两个老婆一块搂……
这竟然变成了全桌宾客在合唱。气氛十分热闹。笑得童雁差点直不起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