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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长失踪了。
一阵小旋风,风流镇颠簸了起来。但最心急火燎的,还是镇长妻阿雪。
阿雪羊年出生,今年恰好三十八周岁,是风流镇上数得着的美女。
在广东人的风俗旧习中,十二生肖所有的属相都能找出大吉大利、大富大贵的底蕴。就属羊的人而言,五羊开泰、金羊添福。还有好多令人心神鼓舞的吉祥语。而中原相书和民俗里则有“十羊九不全”的一说。阿雪祖上来自河南,典型的中原方位。这可犯忌讳,阿雪从记事儿那天起,就听爹娘不止一次叨念过。十个属羊人有九个婚姻不到头。事情真的轮到自个儿头上了。她可记起了这句话——镇长突然就真的失踪了。
是命运吗?是前生注定吗?
小镇里开了锅,小宾馆、酒楼、旅店、家家户户的门里门外,只要人们一碰头交谈,开口总是离不开镇长的头条新闻。
“嘻,这回镇长的老婆可该放心跟别的男人睡哩。”
“兴他在外边有八个女人,不兴自个的女人勾几个野汉子?”
“那可是个上等美人儿,见了淌口水的多着哩!”
镇长妻怕听那些难听刺激的恶言恶语,想找个清静处避开,哪怕有个藏身的鼠洞也好。可是哪儿有这种地方哩?自个的家里最清寂,可那里全是他镇长的气息,成了伤心地带。老爹——老镇长,偶尔从“休闲村”回来,则三天可以不说一句话,
铁青脸、怒眉毛,那一肚子闷气也够叫人坐立不得安生的。于是,她只有信步由神,荡到那小镇北山大河边的那道桃树林子里。
这里静得很,可以听到山风细微的絮语,林木的轻轻摇荡,河水的哗哗低吟。
这里的一切还都是原模原样,而阿雪的心里,却不是原汁原味儿。她和镇长初恋的时候,常来这地方幽会。而今哩,落得一个人,只身孤影,来到这里躲避那些难听的风言风语。她的心房被一阵阵凄凉占有,就像这空空荡荡的山野。
这山脉,这荒郊、这大河,都失去了往日桃园那粉红色的梦幻。山秃了,水寒了。唯有远处那道陡梁子上留有一团火红。那是几株古老的枫树,立秋的几场霜露染得它醉汉似的红了脸、着了火。她心里好一阵动气,就像她远去了的镇长,独自到什么花街酒巷之类的鬼地方去醉生梦死。抛下她一个孤身女子在这儿,就像那飘落在地的枯黄叶子。她忍不住酸楚,打心田里流出苦涩的泪水来。
迷蒙模糊中,她发现脚下有一片高远的蓝色,有淡淡的云丝在游走,有摇荡的山影在漂动。唔,那是承接她低着头垂淌泪滴的河水,映出那么多上上下下这个大世界的影子。而被挤压在中间的,是她阿雪自己。不过,蓝天、白云、青山、树影陪衬着她,一齐倒映在这处难得平静的回水湾里,倒令她诧异得吃惊。
好美的天地景色,好俏的一个人儿!
那是阿雪自己吗?她真的不敢相信。这幅天造地设的水中倒影,令她记起当年读书时见过的一幅画——梦西湖。水中的阿雪,与那梦中的湖女,几乎是一双姐妹。像得连自己也惊羡得发傻发呆。她念书的时候,作文就曾很出色,人也文静,女老师童雁夸她文笔有秀丽之气。此刻她真想再动用她心底储存的文词描绘一番自己。
往昔,一遇上这种静静走上山坡的时候,常有好多诗一样的句子涌上心头,惬意得她一个人又蹦又跳会折腾好一阵子。眼下哩,一阵秋风打远山那面吹来,把个河面掀成一片寒光散动的涟漪,毁掉了一切美意。涌进心头的全是苦水、气闷和忧愤。
“镇长,王八蛋!不得好死的……”
她在心里用最粗野的山民语骂着。她恨他,真想冲着大山大声喊叫,舒舒这满心窝子的怨懑气。可是,她喊不出来。担心这声音会给镇边人家增添饶舌的新话柄。她只有忍着气,吞掉自个的声音。
又是一阵酸楚的泪。
她呆坐在那块大青石上,望着脚下流过的河水,弯弯的,不知淌到何处去了。
水中的梦美人儿,也给它带到什么地方去了吗?可岸上的她,愣是不被他镇长怜惜,让山外的野风给刮了去,可惜了的!唔,她终于又在心里冒出了一些半文半白的语句。她唯有自己怜惜自己。一个正当年华貌美的俏佳人,此刻她真想依偎进一个男人的怀抱里,紧靠着他异性的宽阔胸膛,乞盼他的温热,倾吐她的苦水,淋洒她内心潜藏着的少女般的妙语。情愿有这样幸运的男子,能够追踪着那阵不歇脚的山风而来,闯入她的苦难,甚至如山风刮碎她梦中倩影一般,把她紧紧裹挟进风汉子怀抱里,刮走得越远越好……
“嗤!又在发痴梦!”
她又咒起自己。她阿雪本不是那种不正经的女人。可是正经到今天,结果又是咋样哩?在当今,想做个正经女人,容易吗?心里又是一阵苦水在涌动。陪着你个孤儿出身的破镇长,熬了十几年,为的是啥?就是为着现在这样子吗?我阿雪也是有好多男人追求过的。认准一个好的也不难,跟了他去过安分日子,也不至于落到今天这步田地。
她浑身在抖,一不做二不休。你在外边跟别的女人一个裤裆里撒尿,就不兴我在家里引来别的男人一块儿甜蜜?阿雪再也不该苦熬于修亏待了自个。你害得我没有脸面见人,我也会叫你戴一顶绿帽子。这是你镇长自己找的。这叫老天给的报应!
她好像拿定了什么主意。然而越发觉得心里是一片空白。如同那荒凉的山,空旷的谷。她呆呆地坐在那儿发傻。好久、好久,她心里响起了那支古怪的歌:
真不真,假不假,
到头来,咱们俩;
远不远,你别怕,
大山外,安个家。
到头来,咱们俩。
到头来,咱们俩。
……
这粗犷的声音尘封在她心底里已经快十八九年。一直奄奄一息。可就一直没有消逝过。今天又隐隐地牵动她的情肠。在心弦中颤抖着冒发起来。这声音把她抛起在漫天的云彩里,把她托举到满河的浪峰上。她飘飘摇摇,恍如回到了梦乡。 她想追逐那声音,一头扑奔过去;又想驱除那声音,停住自己心的脚步。
然而她都做不到。
那声音越来越强,越来越真切。她有些怕,怕得身子突然发抖,是自己着了梦魇吗?
不,那声音真的来了。
来自那道山梁。
来自那棵醉红了脸、着亮了火的老枫树下。 她听得真切,辨得清晰。那山里的男人所特有的粗嗓门儿,沧桑感中带着火热,凄凉里透着强悍。悲哀里藏着怨懑。
唔,她心里发慌了,慌乱得怦怦乱跳。
啊,是他,是他在唱。
那支十多年前的怪歌,她阿雪遇上的第一个男人。
那粗粗的嗓音,像一只奔扑而来的雄牛,伴着呼呼作响的山风,卷动疾迅的脚步,沙沙沙沙地闯过来。
她怕了。刚刚想好的那些主意,那些报复镇长的怪念头,全都飞散了。她想抽身逃走,或者寻一片密匝匝的老树躲起来。可是——来不及了。
那男人已经站在她的面前。
他——一副土生土长的山民打扮。矮墩墩的个子,宽腰阔背,一身粗壮强悍的骨架。脸色黧黑,浓眉大眼炯亮有神,大鼻头下的方嘴巴上长满了鬈曲的络腮胡须。他绷紧的面皮从不露一丝笑意,叫人——尤其是女人们见了,常生出几分惧意。
阿雪慌手慌脚地站起身,抹了一把未干的泪眼。
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边,活像一块冷峻的岩石,周身且散发出灼人的热力。他目光死死地盯注着她。她感觉得出,那双眼睛里,有无数支铁藤般的手指,已经牢牢地捉住了她。她想后退,移不动脚步。想躲闪,周身却不听使唤。她只有垂下头,背过脸去。
“阿雪,你,在哭?……”
男人的声音很低,像是发自幽远的山谷。
“那人,不值得。不值得你这样。别、别再害苦了自个儿……”
男人宏亮的声音裹挟着怨忧。把结结巴巴的字音沉甸甸地投进她的心底。
又是一阵沉寂。
她感觉得到男人的目光灼得她纤背发热。
嚓、嚓、嚓……
几声沉重的脚步,山谷也好似发出低声的回响。
他临近了她。
他一声不响地站在她的身边了。她感觉得出他靠得很近。她嗅得到山里人身上特有的浓重的烟草气味,感受得到他周身散发出的壮壮实实的热量,听得出他粗粗的喘气越发急促。
她也慌恐得心房在剧烈地跳动。猛然间,她被那双铁环般的臂膀牢牢地钳住。
她挣扎了一阵毫无结果,反而顺势由着男人的膊腕翻转过身来,脸对着脸。男人那鬈曲的茸须就渐渐蒙住她的脸颊。来不及感受那陌生的刺痛,那火热的唇就强烈地压过来。她喘不过气,再也没了挣扎的气力,就着脸颊猛力的压迫,她只有仰起脸儿,枕住男人的膊弯,好似仰卧进山神有意为她阿雪铺设好的摇篮里。她仿佛回到了幼小的婴儿期,被一种从未感受过的异性力量疯狂地抚爱着。那种刚烈得近乎粗
野的力,攫住了她的心神,她不想逃跑,倒恐怕他跑掉。渐渐地她也从紧锁住她的男性胸间艰难地抽出双臂,搂住他粗粗实实的脖颈,抚弄他挂满山野草屑的粗发。也许是心底的吟唱,他发出梦吧般颤抖的低吼。
啊,可怜而可恨的男人!
一个为着她阿雪十几年不近别的女人的男人!
她紧闭的双眼涌出泪滴。是爱怜还是激动?鬼才知道。
任那兽似的唇吞掉她。任那鬼怪似的舌搅动她。
说不清是陶醉还是昏厥,她沉入了平生未曾进过的梦乡。她感觉到的景象好多、好多。
所有的山峰被奇异的力给压平了;所有的湖水,被男人给搅浑了;所有的云朵,被男人给掀翻了;所有的雷雨、狂风都被男人捉了来,塞满了她的心窍。
当那股奇异的力推动着她的血液在周身的要害部位飞快地奔流而进入沸腾就要瘫然欲倒时,一阵本能的拘谨、痉挛,令她猛然惊醒。她死命地挣脱男人已经松散下来的拥抱,使出一股意想不到的女性突破力,把沉醉得昏头昏脑的男人推倒在地。
她无力地坐在那道山石上,顺理着蓬松的乱发,轻轻地喘息着。
她盯视一眼倒在草地上的男人,不觉间心头又涌上一阵懊悔。
“我这是咋哩?”
她咒了一阵自己。但又觉得这一阵山里男人布施给她的急风暴雨,又令她得到了另一种怪异的快感;她好似从滚烫的激流中走出来,周身都注满着异性爱力的暖意。人间还有这等平素没曾体味到的滋味!
可是镇长……
她又咒起年轻的镇长。他对不起我,我也会对不起他吗?阿雪重又陷入自我矛盾的旋涡。她又盯一眼那草地里倒着的男人。他还是直直的一动也不动。
他死过去了吗?
她不由得一阵紧张,急步走过去,摇撼着他,轻唤着:“老大……老大……山老大……”
男人还是直挺挺不动。
她急得要哭了。
她匍下身去,听他是否还有气息。当她靠近他黑乎乎的脸面时,发现他浓重的眉下,那双黑碜碜的眼窝子里,正涌流着泪水。
唔,还活着。她心里释去了重负,可是他……
“伤着你哩?……”
山老大仍是不起身,不睁眼。
好半晌才喃喃地说:“不。我是喜、喜的。苦、苦等了二十年,才,才等来这一天……”
老大的话语,有些结巴,而声音却似发自那大山的深处。
“让我……记住,这美好的时光……”他仍然一动也不动,生怕一动,就驱散了刚刚发生的那场美梦。
阿雪不由得一阵心酸,涌起一阵怜悯和这十多年来积下的悔恨。她感到她对不起这位实在得发傻的山老大。轮到她把丹唇轻轻地压上男儿的嘴边。又是一阵激动,她以女性的热吻,回报这傻男人十多年的夙愿。
而山老大却依然直挺挺地倒在那,只顾流泪。
两个人愣是在桃林间的草地里依偎着倒到太阳偏西,默默地,无言地,不可名状地……
“娘的,镇长不是个好东西!”山老大猛然吼了一声,忽地跳起身,惊动得阿雪坐起身,紧望着他发呆。
“我早就说……到头来,咱们俩……可你……被他娶了去,如今,他又丧良心!走吧,跟了我,回家。只要他、有脸回来,重新、算帐!……”
“不,老大,不管咋说,镇长是孩儿他爹。你……”
“哪……不过,你得跟俺走,回俺的窝!”
“不,不行。”阿雪有些发慌。
“有、有啥不行?俺钱赚得不比他少,小楼比你那镇长的还高,俺养得起你!”
说着,山老大伸出铁腕似的双臂,横抄起阿雪娇小的身子,把她揽抱在怀里嘻嘻地迈开脚步就要走。
阿雪挣扎着。
“俺——就是要抱着你阿雪回家。让全镇的人都看见。阿雪早就该是我山老大的……”
二人争执着。吵闹着。
偏西的太阳,把红玉似的脸庞压在了黑黝黝的西山。
天地间形成了个金与黑的合吻。桃林通往小镇的路上又响起了那支吼叫的怪歌:
真不真,假不假,
到头来,咱们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