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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也这一行八个青年人,赶来上山下乡,已是末班车、最后一班船。这已是七十年代之初。
王也父亲是烈士,在山区剿匪中牺牲的。妈妈是干部,不久又因病去世了。他等于烈士子女、孤儿——并且是先烈遗孤。他中学毕业早,不属于下乡对象,分到一家街道里弄的纸盒小厂里当工人。身高力大的壮男子成天和唠唠叨叨的老太婆们、叽叽喳喳的青年女工们在一张长案子上糊纸盒,弄得他好难堪,好没劲。改换工种又不可能,他也跑过市里知青办,那里已停止往下安排了。于是他就纠集了一伙境况差不多的社会青年,打起行装,结伴出城,翻了本省、临省地图,火车、汽车、牛车、木船,步行……朝着这片地图上山多、河多的镇县进发。等于一伙跑单帮们后补“小分队”。
县县镇镇、村村队队的集体户、插队户都已经超负荷,加之他们是效法“长征”,私自出行,没有任何一级公文在身,无处肯接纳、安排他们。于是只好自己乱闯,寻找事情做。幸好在小饭馆里遇上个船把式、老舵工缺人手,便跟了去。在上县——下县之间运粮的大船上临时帮工、打下手。混得一口不收粮票的饭食。正愁无处投奔哩,没想到会在随船而下的风流镇岸边,遇上了这一场美事。
“王也说,上县、下县正盘算着往别处疏散知青,咱镇若能接,分派个几十、几百、几千都有的是哩……”阿雪喜眉笑眼。她在给老爹镇长火上浇油。
“嗯。”镇长出了一口长气。心里暗骂赶车老人自做聪明,瞎白话消息。而我镇长哩,有耳不闻天下事。一心抢人,没料到会抢来麻烦。也罢,反正人到手了,那叫王也还是王爷的,看着也还不是块孬料。至于别的,什么上县、下县的事,咱风流镇不管。关起门来折腾自个儿的事情。
我镇长在找他、抢他,他也在找我。
更出奇的是,老舵工也是孤身一个,家就在船上,而且早年淘过金、采过“青”。也愿意留下来。粮船照运,不过算风流镇的人。
是天意吗?
天意成人,人顺天意。我风流镇干着哩。
镇长把自家的耳房让给八个年轻人住。这时,王也才说出实话——八个青年中有一个是女的。她叫童雁。怕生产队不愿收女的,才耍了个小花招扮了男装。镇长说,女的就女的吧,就让她跟阿雪住在一起。
老舵工的家被安在赶车老板子孙老前辈家的厢房里,由秀女关照、侍候着。这院子里一个是山路上赶车的,一个是大河里使船的,日后也能唠扯到一块儿去。
就这样,风流镇又添人进口,来的是城里人、年轻人、读书人。又意外得了一位老船把式、金把式。船上下来的九位老小,全认为这是一种缘份。而这种缘份全多亏了赶车老人。没有他车勤、马勤、腿勤、嘴勤,就不会有今天的事情。于是王也等一伙青年人齐声把赶车老人称作“老前辈”。乐得他又云山雾罩地讲说起风流镇的古今大事。
镇长也打心里觉得此事已算圆满。不管是阴错还是阳差,这都是风流镇镇长办的一件大事。当然,诸种事情还都在后头。
说话已经又入了夏天。
镇西头,顺着上游河水流来的方向,一字排开,盖好了一幢六间连脊的大草房。四围硬木篱笆,夹起来一个开阔的院落,王也特意使船跑到上县买来木匠家什,做了个高大的门牌楼,并且按镇长主意仿照那鸟儿峰上的碑文,挂上了“金真中心学校”的木匾牌。雪白的糊窗纸用菜籽油油过,草房里透满了光亮。一间间课室显得十分宽敞而洁净。惹得镇子里男男女女、老老小小天天都有人群聚到这里观赏、看热闹。说着山南海北的乡音,叽叽嘎嘎地笑闹着。
镇长对忙得汗流浃背的王也说:“你小子像个男人样,干得不错。你王也就来当校长,那些知青当先生。全镇的人,不论男的、女的、老的、小的,全都分拨来念书、习字。一个也不准拉下。学堂的事,全由你来执掌,不听指派的、逃学的,我会罚他们上山、下河做苦力活。以后……当然还有别的事……”
王也本名王野,名字是他自个改的。一向很少服气别人,但此刻却很服气镇长。觉得这个山里的乡巴佬,有眼力,有魄力。风流镇这么好的地方,真的来对了。
赶车的老前辈也忽然觉得这大学堂里还缺少一样至关重要的东西。于是他跑回自家的马棚,从梁架上取下那件悬挂多年、用来镇邪气的铁玩艺。
那物件好重,他很吃力地装进麻袋,背到了学堂。招来两个年轻人抬着,用一段三股粗铁条把那物件悬挂在学校院心老槐树的横权上。
众人过来围观那希奇的宝贝物件,正说不清老赶车人又耍玩出什么好把戏。老前辈顺手从后腰带里取出一把精巧的小铁锤,一阵轻轻敲击,那铁玩艺竟发出宏亮震耳、清脆好听的金属声音,传得老远老远。
老赶车人一阵兴高采烈地敲着钟,一边像孩子般喊叫着:“上学喽——上学喽……”
惹得众人拍手打掌,笑语不停。
那金不换的声音,竟在南山北山之间,传回了颤悠悠的回音。
小镇里的人好开心。都齐声赞美赶车的“老前辈”想得周到,风流镇终于有了带响动的物件,有了一口像样的古钟。
“钟?这可不叫钟哩!”老前辈又认真地吹嘘他的宝物。“这是当年咱走山东、跑河北,在泰山底下、沧州地界得到的哩。那天,日本鬼子飞机来轰炸,不得了哟,那飞机如大鸟一般,从天上往地下抛炸弹,把一座古庙给炸平了,院内翻出一房多深的坑。那炸弹皮子比水缸还粗。嘿呀,真他娘的吓死人哩。”
老前辈拧着一锅子旱烟,见众人听得认真,猛吧嗒了几口过了瘾之后,又开腔侃了起来。
“过后我赶车到了这地方,小鬼子就穿了兔子鞋,跑得没影儿了,我从弹坑翻上的土堆里,就得了这么件宝物。有人说,这是大炸弹里爆出来的小炸弹崽儿,还没响过哩。劝我抛掉它,我才不管哩,炸弹我见过多了,没有这样的。它指定不是别人说的那种东西。我在济南府的神宫大殿里见过一种物件,跟它很相像,那是神武大将军使唤的宝物,敲起来跟这动静差不离。只要一敲响它,敌阵里的千军万马立刻倒地就擒。不得了吔,这宝物不是明朝也是天朝的。哼,小子们记下了,谁也不许淘气乱敲它。这物件只许挂在学堂。它一响,儿孙们就心眼好使,长大了个个当将军、当元帅……”
大伙儿又是一阵拍掌大笑。
打那以后,校长到位,先生上堂。镇里的人都分班分批、白天晚上轮流着去学堂里上课。习字、认字,各种活计都不耽误。年纪大的,也时常听校长王也讲讲山外的事,城里的事,讲讲中国有多大,古今多少朝,风流镇的地理位置、自然条件、日后的发展等等。听得镇里人很是开心窍、开眼界。
阿雪、秀女,还有她的伙伴姑娘们、媳妇们,硬是大课也听、习字也上,比孩子们还要如饥似渴,整日泡在学校,逢课就占个座位去听。
桃花女们迷恋着山外世界,像听老奶奶讲神话般有滋有味;她们也都为这几个有知识的男性青年着了迷。甚至女儿们在一起开玩笑时,私下里都分派好了对象——高个子校长归她,眼镜老师归你,大背头归了我……
桃花女们私分男人,那是暗中事、心中事;而男人们干起活来,是实实在在的事。一个夏天里做的事,比前几十年做的事还多。
风流镇从半个世纪的冬眠里醒活了。
(待续第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