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长的祖基宅院,坐落在风流镇最北端的阳坡地上。背靠那片大山,那条大河就在前边不远的一片石岸下由西向东流过。当初,镇长的父亲的父亲——老老镇长,在五十多年前四十多岁时,为逃匪患携妻带儿到这片山里。搭起一幢木架草窝棚,加半截地窨子,垒起锅灶住了下来。
落雪了。
这是初冬乍冷的季节。满山荒秃,银白压地。偶尔可露出一道道土丘、坡梁。坡外边,他意外地遇到另一户人家,就是那位梅州桃花镇迁来的老兄。毕竟是赶车的出身,有一挂花轱辘车,三匹瘦马。家中有一妻一女。这赶车人虽然来自岭南,却是以车为家。南国水网密集,大小木船是主要交通工具,而车马却一向很少派上用场。于是他就逐步往中原地带移动,南城北县里游走,四处拉脚运货为生,倒也走遍了中原多个名省。他滔滔不绝讲古说今的话语口音里,全是一套自制的中原话,混杂着四方八省的乡音,谁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唯有一个感叹词“哇”代替着中原以北的“啊”,从祖上保留到他这一代,算是他可以作为岭南人的唯一标记。赶车人有一套自报家门的口头禅:“哇!我祖上给秦皇当过差的。是南越王赵伦的部下。当年打从河北开进岭南过了韶关,都成了广东人。俺祖上赶的马车可是阔气得很,是王宫的八匹高头大马,金辕玉伞下坐着的是谁?王亲国戚吔!”……
和此公在这山前坡后搭上邻居,寂寞不着。人虽不多,却可以天天见了面就话语成河,热热闹闹,在这大山里也自格外亲近。坡上开荒,河里网鱼。打猎,套山鸡。赶车人有车马,张老川有木船,两家打伙合作,口粮、菜蔬、山货、烧柴、进山、出山,一应生活日需,倒也没有许多难处。山下的大河是一条渡命河,时常有货船上下往返通过,船主有时上岸,留下些油、盐、酱、醋,换走些皮张、木耳、
干鱼之类,也带进山外城镇里的消息。日子也还支撑着过得去。
这一天,他冒着第一场冬雪走上房后的山顶,才见那纷纷扬扬的雪花里,前前后后的山势连绵蜿蜒,像一只巨鸟展开双翅,昂头向天,那里恰是正南方向,银河环抱,河滩开阔,平展展走出万山川谷,与山口外的天光雪阵相连,真是气象非凡。他随老父读过不少风水书,受过天师刘伯温的卷墨教诲,所恨运不逢辰,当世寻不到朱元璋,无人可由他保驾,却招来战乱匪患,一气之下借着那条大河,凭着一只小船,流落到这神鬼难知的山里来。也罢,所幸这里是一辈子难寻的好风水地。他又一次细看这里的山脉格局,大河的水流走向。他被这山崖连片的蓊郁苍松、挺拔翠柏所镇慑。真个是好景致,好风水。按书上说,这里当有帝王之气。可是历朝代没有一个君王是这里出世的;日后哩?这里又历来没有人家,莫非就要由我们山前坡后的二户人家生生衍衍,来承接这股王气了不成?真是天意、天意呀!
他心中不由得暗自惊喜。
可是,大儿子已经十几岁了。不是这地方出生,顶不了这王气。北坡那户是个女儿家,也刚满五岁,更不着边际。于是,他要抢先让老婆再生一胎,并且一定要是个儿子。改宗换运,步伍王侯,就在此一举。
心中正自云山雾海地盘算,身后有一只大手扳住了他的肩膀。他打了个冷颤,猛一回身,是赶车的老板,正递过一袋点好的旱烟。
“嗯,站这呆看没用,抽一袋换换心思……”
“唔唔唔……”他接过旱烟抽了几口,不肯吐出心头所想,生怕跑了这风水。
“老兄望山望水,莫非暗晓此山奥秘天机?”车老板故意甩出几句文词儿,好让张老川吃惊。此人到底是哪路神仙?咋会看破他的心思?他不免有些紧张。
而赶车人却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
“这山叫风流岭,此河叫流金河。河岭连起来的山崖里叫桃花峪。春三月一色的桃花开了,那才叫醉人。这山里本是响马出没的所在,换过十几个山大王。没有一个成气候、掌江山的,连个当县令的都没有……人说这山上有王气,可山脉有妖气。他妈的,我老孙正是这妖气招来的……”
“你……你到底是干啥的?”老川十分惊疑此人的身世和道行。
“哈哈,赶车的,老板子,人称‘车壑子’一类的人。骂架、斗嘴、扯脏话一个顶俩,干别的不行,除了跟牲口打交道……”他咧开长满胡茬的大嘴,嘻嘻哈一说就是一套。
“不……你老兄分明能讲古说今,懂阴阳……”
“扯歪了。我老孙正经八百是个跑单帮的大老粗。告诉你一句实话,我祖宗三辈都赶车拉脚,走西口,过山西,打这山里走过无数回。我常在山外的县镇里住店歇宿,每回都要在茶馆里听那说书人胡诌八咧一通‘桃花响马’、‘风流大侠’编白的全是这一带山里的事。虽说是编白的,多半也是本地人传说。特别是那桃花女妖迷住了一伙伙响马,都叫他们先是屁眼儿朝天,而后英雄败北,死的死,逃的逃,
说得煞是活灵活现。我每到这地方都要卸车在河边饮马,倒在桃林里闷上一觉,打心眼儿里等那妖女来迷我。嘻嘻,老二等蔫了,硬是等不来……”
“原来老弟住到这里来,就是为的这?……”
“哪儿的话!这可是为的逃命。日本鬼于一杀就是满城人,土匪们一进村就先整老娘们!操他八辈祖宗,我敲碎了两个鬼子、一个土匪的脑壳!咱有车有马,不能等死不是?我就知道这地方僻静,神仙也找不着。从前哩,游神在外,想着打个野食儿、捏把野花啥的,心里头惦记着美事儿罢了。哪敢叫真儿?桃花妖女真的来了,怕连二哥也迷住了哩,哈哈哈……”
说笑间,一袋旱烟抽尽了。二人回身往山下走。
新雪在脚下软绵绵的发出响声。踏到石坡上不停打滑。这也碍不住赶车人那口若悬河的话语。
“我再交给你一个实底儿……”
他又说了一阵这儿山里有银,河里有金的秘密,也讲了七八伙响马拥着山大王为了占山头、霸金银、由妖女挑唆着互相火拼的故事。
张老川只顾听,有时心不在焉地哼哈应着。一个门儿地去想自个儿的心事——当务之急,是抢先在这风流岭地界造个儿子出来,占了风水再说。他揣摩着今晚上和老婆的事。
他回到自个的窝里,正是中午。雪不停,天光却是通亮。
老婆端上红薯稀粥,咸菜疙瘩,外加几块烤焦了的小咸鱼。烧过火的土坑释放出温热。老川脱去给雪水湿透了的布鞋子,双腿盘进火热的炕头上,周身顿时暖和得好舒畅。又见儿子老大领着大黑狗去山边、下套捕小兽,耍得乐不思返。他就用鬼眯眯的目光盯注着老婆。老婆摆布着泥碗木筷,被当家的看得有些诧异不解。
“看个啥劲儿?不认得啦?”
“我看你越长越好看,看不够就想亲一口哩……”
“大天白日的扯啥?快吃,好歹吃完了干活去!”老婆不理这个茬儿。
老川心里有些不快。但还是拉住老婆的手,耐住性于说着温存的话:“过来,听我说,现在我要你,不是为着别的,我刚刚在山上看过风水,领了灵气,这功夫干一把,生个儿,我保你日后做皇太后……”
“你中了邪!别说皇太后,就是让我当西天王母娘也不干。锅里还烧着火哩!” 说话间一甩手,转身就要走。
老川心里动了火气骂道:“娘的牝!你个不懂事理的婆娘,
休想破了我的风水,这个时辰你要敢不应我,就别想再活!”
老婆无奈,撕撕吧吧只好顺应着。
……
当他折腾一阵沉入梦乡,又一觉醒来的时候,老婆不见了。儿子不见了。大雪已经封住了矮小的房门。他费劲巴力地弄开门,爬出旋风卷起的雪窝子,连那大黑狗也没了踪影。只留下一串零乱的爪印,已被风雪埋没了去向。
半个月之后,赶车的孙老板才把那娘儿俩从桃花峪的一个洞子里接回来。老川更是愤愤得坐立不安。犟女人,活活破了风水!真晦气。事有凑巧,那次鬼怪式的把戏给他搞中了。女人又怀上了一胎。而生下来却是个女儿家,丫头片子。老川不住口的骂那女人,跑进桃花峪里,阴气给换了种。白费了那一阵气力,至今还落下个腰疼症。
而赶车人大老孙却说:“哈哈,桃花林里头一胎女孩儿出世,长大保准迷倒好多男人……”
于是,那女儿取名秀女。
从那以后,这风流岭下又从远乡远地悄悄地云集了几十户人家。多半是那挂车、这条船透露到外边的信息。这些人家也就有的从陆地上来,有的从水路上进。
孙老板成了个活跃人物,走东家串西门,帮了好多人家安锅立灶、上房梁之类的忙,并串连各户推举个头行人,一旦有个大事小情也好有个人出头露面,帮大伙张罗着点。多数人都说信得过赶车人,就由他来当头儿。而老孙却说,我没那本事,既然都推举我,就由我下个命令好了。于是他亲自通知张老川:“我赶车的委任你当这里的头儿。村子虽然刚拉起来,可不能叫村,这里的人日后会多起来。我老家就是镇。对哩,这里就叫风流镇,你老兄就当这里的镇长,对,叫他娘的镇长……”
于是,张老川就成了这里的第一代镇长。外乡初来乍到的人家,也都这样称道着他。
自打二胎幼女出世,张老川就觉着这地方固然山上有王气,可山下想必也有邪气,阴气。不然他看好的风水、时辰,干准了女人,咋会在桃花林里给换了种?镇长,官不大,实在太小了点。可一个“镇”字贵在真字与金字的组合。生真金之地当然会是宝地。才称得起一个镇字。宝地风水也贵有真金。况且一个“镇”字又可以锁住阴气、邪气,回升些阳气。这么一想,对于这个不起眼的镇长头衔,张老川倒很乐意接受。又因这镇长头衔,一不是皇上封赠,二不是官方委任,老百姓也不把这当一回事儿,就任由张家世袭。于是,长子老大就成了第二代镇长。此后,才有第三代外来人——失了踪的镇长。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