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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度春、夏、秋、冬过后,大山里的风流镇换了一副容颜。
那个春节后的正月里,大多数能走动的人都离开小镇四处走访去了——也就是镇长、秀女等都在外边各有所遇的日子里,山里的风流镇又出了一件奇象。正月十五雪打灯,民谚里是瑞雪丰年的好兆头。这场雪却下了三天三夜。这雪也越落越热。鹅毛似的雪片落进河水里,落进桃林梢,落到镇屋顶,落到山石旁,全都融化成水,蒸腾出热气,奇异的是浓云降雪,太阳却还在天上不被隐去。只是现出一轮白色的冰盘,反倒像月亮。不久,就变成殷红,似一轮染了血的玉石。它把光投射在那鸟儿峰上,雪雾中就氤氲出一团团紫气、黄雾和红光。这奇景首先被淘金的老舵工看见。接着,阿雪、老镇长,赶车的“老前辈”等等镇里留下来的人都看到了。当天夜里,又是几声巨响,一阵山摇地动,一片红光闪耀照亮了夜空,接着云消雪霁,蓝天如洗,亮星闪烁。当清晨人们起来,则听到镇后的山崖方向传来哗哗的流水喧响,围过去一看,却是一道山泉,从鸟儿峰的石壁间飞悬着涌流下来。
哗——哗……
真是奇了。昨夜那一阵电闪雷鸣,山摇地动,莫非就是上天给送来了这条泉水?镇里人为这神奇之象惊疑不止,拜跪叩首了一阵,又免不得私下里议论起天光地福之类的事。
这一前一后,镇里有过一些征兆,本都是老舵工和阿雪亲眼所见,事后想起来正都与这奇象相关,亲见者很少言语,却又忙得赶车人“老前辈”来了精神,口若悬河讲说不止。
“哇,奇象,真是吉兆哩!”“老前辈”这几年已变得童颜鹤发,嗓音虽已苍哑,却依然神采飞扬,“老船把式亲眼所见哩,出事儿的前几天,我就知道,要从下镇的水上来三个人。果不其然,二男一女,都是年纪轻不轻、老不老,走路轻飘飘,头上都有一团紫气红光罩着哩。老远地望见这鸟儿峰,就拢船上岸。围了鸟儿峰转三转,上了那鸟儿峰坐三坐。中间坐的那位最年轻,可实际上他是道行高深的大宗师,那一男一女,肯定是随行的高徒。是侍候宗师的呗。接着,你说怎么着?那鲜亮亮的大太阳底下,那年轻的大宗师眼见着就化成了一尊似龙非龙、是虎非虎、混身闪着金麟的大麒麟,哇——立时之间那鸟儿峰上就万道金光、雷声大作,淌出这道金水泉来,呀,哈……”
老前辈这一番嘘嘘呼呼,镇里人都越发觉得不敢不信,因那泉水确确实实流了出来,那雷闪、那光亮,确实还在人们心里滚响闪动着。那三位远来的云游者,确实就在此前的几天在阿雪的小客栈里住过三宿。
“他们只吃素菜,喝这里的山茶,吃玉米粗饭,不吃肉的。”阿雪说,“和气、可亲着哩。还给俺爹看好了腰腿疼的病哩……”阿雪不渗一滴水分的话,似乎从旁证实了老前辈的喧染。
“老船把式是不肯说罢了。我可知道那是咋回事。”老前辈又压低着嗓门神秘似的道,“他们刚从峨眉山上云游下来,特为寻找这地方而来哩。大宗师有承天接地之气。用神功调动起了山下的金水,才打上边流了出来,我早说过的,这里是风水宝地,风流镇添福分哩……”
年轻的镇长、外出的人们一回来,先就见了这奇迹,又听了这奇闻,不论怎么传说,——科学有科学的说法,民间有民间的言传,反正这里除了流金河,山峰上又多了一条金亮亮的飞流泉水,至少是添了景致,增了风物。自是心中喜兴难抑。许多人见那飞泉直流而下,峰底泓着一池清水,泛泛冽冽,甘甜爽口,竟不约而同地喝起那水,不出半月,个个觉着耳聪目明,神清气爽。人人相见无不言神水神效,祛病神奇。竟一传十,十传百,招惹得上县、下县、远乡近村的人,都成帮结伙来这山里的小镇喝神水,治百病。有的套着大马车拉着老年人、多病的人,在鸟儿峰下的山坡上就地搭了简易帐篷、草窝棚;有的背着简单的铺盖卷儿,一时间那鸟儿峰下、小镇的客栈里,就成了喝神水的外乡人安营札寨的地盘。一直过了五月端午,外来人才悄然回去,小镇才得一时安宁。
这件稀奇的事情,令深山里的无名小镇,一时间声名大噪。接踵而来的,就不再是那些拉家带口来拜仙山喝仙泉的灾病老小,而是一伙又一伙的开拓商,前来踏察投资环境,论证开发价值和前景。但一看交通环境,既没公共汽车,更没有铁路火车、大轮船、豪华汽艇也一时难以开通,近期内得不到回报,一时间也就不见下文。
而小镇的年轻镇长,却胸有成竹,就坡上马,不出半年,把小镇翻出一套新模样来。
这一套因地制宜的快捷方案,自然离不开南省老城的经济学家刘老。镇长与刘老似有心灵感应,他刚说要按这新招数干,刘老那边就带领一班设计师、施工头和泥瓦高手来到了小镇。没用二十天,整个改镇方案和图纸就出来了。镇长手下原有的五大委员和威望极高的“三老”,黑天白天跟着,方案一成,小镇就动了起来,一个春、夏、秋、冬下来,这片山山水水就连小镇里的人都认不出东南西北了。
鸟儿峰下,在一泓泉水池边,又新凿出四个承水池,形成五池神水,并用水泥、长方石修了花洞池边,将退出的水流引入新凿的石溪,环坡三曲构成一景,之后引入一道陡崖,垂流直下。那陡崖刚好环抱出一个不小的盆谷,在对面谷口处安了闸门,两个月的日夜流淌,便成了一面神水聚成的小小湖泊。湖边坡地林下,则是三排新造起来的砖瓦平房,有疗养客房百余间,松林间辟有一块石坡平地,长出了茸茸苔草,一片新绿。松林深处是一幢红瓦白石的小房,是一位中医师和气功大师治病用的。松林就是传功授法之地。顺着山势伸向东边河口,正是镇边。建了一座三层楼高的小型宾馆,群体紧簇着,造型新美又简练。院心立一山石,雕凿着“金川农民度假村”几个馏金大字。落款是“飞龙敬题”。号飞龙者何许人也,左右少有人知,只有老舵工偶尔露出一句:“那是麒麟大师的亲传弟子,治病救人无数,看好了咱这山水有灵气,才给题了这字,也是老石匠功夫好,雕得出神气来。”
镇西的流金河畔,则是“淘金园”。沙滩上几十副沙抬子。流沙槽不变,河岸上新建了一排三十幢苫草尖顶的松皮小木屋,煞是有山野、原始的风味,屋里却修饰得干净、亮堂又很讲究。这里是专门给外乡人游玩来此过淘金瘾、圆淘金梦的。有体力没体力都可以试着干,有人指导,有本地壮男帮工,淘了一星半点金沙,就地卖给收购员,所得归游客,按标准付每日房费、饭费、服务费则可。此园来客最旺,一时竟要提前订房才行。
山湾里平地则是耕植园,毗邻着渔猎园。四季油绿的农田、菜地边上,于依山傍水处建了一幢幢独门独院的小型农舍,竹篱草房,一应农具、籽种俱全,每户房有一服务员协助料理一切。渔猎园也是如此,只是舍前是流金河,多了网滩、渔具和小木船。专门接待有农耕、渔猎兴致的中、老年休闲夫妇和来此圆躬耕自娱、东篱把酒之梦的人士。这些设施造价极便宜,就地取材,不伤山石草木,不损风水景致。特需的砖瓦木料,和装饰材料一律用船从上县、下县运来。这一下忙坏了运输委员,“老前辈”,他精神矍铄异常,仿佛率先喝了神水,得了仙功,不但嘴巴劳碌,身手也更为勤快,安排人排了几十艘新木船,加了编花精美的篱竹篷,加了篙竿、舵杆和纤绳,运料只不过是上水下水一二趟的事,长远着说是这金川农民度假村要靠这些船只(也包括有愿坐马车跑几百里山路的)接送前来旅游度假的客人。行腻了,看乏了,船家喊几嗓号子,撑几下长竿,过几道激流,背一段纤绳。累了就靠了岸,升起篝火,烤烤野味吃一顿野餐。这些祖上传下的老古董招数,会令那些大城里来的人看新奇、添精神哩,哈,咱这可是现世里难寻的旅游宝地吔……
“老前辈”这些话鼓舞着镇民的士气。也激荡着年轻镇长的心。他驾船跑到下游的镇上请来了一位副镇长、工商所长、税务所长,到这山前山后看了一遭,品尝了金川神水,同意了暂代行对金川农民度假村的工商税务管理事宜,并为之注了册,发放了营业执照。镇长是农民企业的法人代表,有限责任制,镇民按户参股,有岗位参与工作、服务的,拿适量月响,多数青壮劳力仍坚持着农、猎、林副业的生产。什么高档的度假村也不可没粮吃、没菜吃、没肉吃。
水的问题怎么解决的?还用愁吗?有了山崖上的金川神水,装上自来水管就是,那神水一直引入用户的房子里;电的问题怎么解决的?智慧开路,“士法上马”,镇长从城里一家拖拉机修配厂买了一台柴油发电机,不知道怎么装装改改就突突猛响,发出电来,电压虽然不稳,小宾馆,度假村、小酒楼都优先满足,亮起了电灯。
其他还缺什么?既然是原始风情的农民度假村,就都应用原始的办法、农民的办法——解决。
开业那天,小镇没有沿用商家呜放鞭炮的旧俗,而是全镇青年男女披红挂绿,扭了一通南朝北国各式混合的大秧歌,在鸟儿峰下、金川神水的前边,燃了大炷香火,全民默祷参拜了神水灵泉。排着队伍到度假村、淘金园、耕植园、渔猎园各处参观讲解了一阵。之后就是各就岗位,工作的工作,生产干活的照样生产干活。以生产待游客,游客进来也参与劳作,这种特殊的休闲方式和经营内容,当属农民度假村的一大创举。它在各种旅游景点、人造名胜、微缩景观、妖魔鬼怪争繁闹胜的杂乱季节里,立意不凡,独树一帜,更借了金川神水的传奇轶闻,开业不到半年,前来饮水、重温原始生态的游人,真就朝夕不断。有限的小型空间,总是住满着七八成来客。同时秀女传来消息,台湾已有几对老夫老妻,准备来这里度过一年四季的农园休闲,问这里的土质情况,雨水情况,如果耕种北半球的无籽西瓜或慈禧太后的脂胭花会生长得如何。都由镇长请来北市农科所的专家,看了后再做出回答。
消息传到更远的地方,是小镇里的人根本想象不出来的地方,那是南美洲的大瀑布旁边,有个开设康复中心的大老板,想来这里看看,是否可以在这金川神水湖或流金河畔设立个康复分中心,等等。这些国门之外的事,赶车的“老前辈”光那地名就说不上来,所以他就一言以蔽之曰:“反正天底下说不上有多么大,咱流金河小镇,都传扬到了天没边儿、地没沿儿的地方去了。还是那句话:我祖上是秦皇的臣子,南越王的部下,我一辈子走出梅州、广东,找遍了全中国,寻到了这地方,这才叫天意哩!哈哈;瞧好儿哩!孩儿们……”
而这类消息在年轻人口里就传得十分火热。尤其在秀女、阿雪和她们的女伴儿群里,就七嘴八舌传出了花花样儿来。
“南美洲在哪儿哩?大瀑布是个啥地方?我看过世界地图,找到过。”
“我也看到过,那儿有个巴西国。靠海的地方,有一个大瀑布。好大好凶地……”
“巴西国有谁知道咱这深山小镇哩?”
“还不就是咱那女老师——童雁嘛!”
“她正好那年去了巴西吔。”
“准是镇长给她通的风……”
“对哩,别人不会想到那么远的地方还会有个关心这儿的人……”
这七言八语,令阿雪心里凭空卷起了一阵阵乌黑的云。
镇长莫非真的和她……
秀女从东线的大城海边回来,就和阿雪讲述了她结识了古峰,并且相好得难舍难分的事。阿雪听了只是低头一笑,并且为她的疯野行为羞得脸红。并笑骂秀女老大不小的了,一出去就变得像个野疯丫头。秀女不在乎这些,总是沉浸在那片海的向往和回忆中。她竟无遮拦地述说着那些海边的男男女女是如何大方。如何在天光水影之下就赤裸着肉身厮厮磨磨,搂搂抱抱。沾了水、滚了沙的赤身男人抱了赤身的女人,那股强力和温柔的滋味,是如何的迷人、醉人。于是,也毫无掩饰地说出了古峰和童雁分手,是为着恋着王也才一道跑来这风流小镇的事。镇长和童雁,与那些海边的人一个样,都是城里下来的。谁敢说他会在这山里闹腾一辈子,和你阿雪过一辈子哩?别看你们女儿都十多岁了,孩子小的时候是个拴马桩。孩子一大了,就更无牵无挂。真的若是那童雁从巴西国又飞回来,旧情一百年也割不断。准会有你阿雪的好戏看……”
秀女的这番话,让阿雪陷进了自己的峡谷。
“你要及早问明白镇长,让他说个一清二楚,让他对天发个誓……”秀女给阿雪出着主意。而她自己和阿雪一样,虽然身在小镇小宾馆、度假村的上等岗位上,她心里却忘不了那片海。那灯光璀璨的夜城,那如梦般吮吸唇舌的男人。
而阿雪哩?本是一心朴实要随小镇走进一个梦般美奥的好年月,阴影和忧虑却从地平线那头的天外边,向她悄然无声地爬了过来。从此,她年轻的生命不再轻松。她因易于知足而总是欣然自慰的日子结束了。
“我一定要问问他。是得问问他。”
她心里这样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