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春光的来临,仿佛引动了镇长做事情的兴头。似乎那老老镇长的石碑一立在那高高的鸟儿峰顶上,风流镇里的阳气也真的就随着升得高高。那桃花峪的花气虽然也比往年旺盛,清香味能随风传满十数里方圆,可是就觉着那谁也不曾看得到的阴气被悄悄逼退了。镇里人的心情也好似这春临桃谷一般,晴朗朗有了欢畅气。
于是就在这年的春天里,镇长干出了又一桩惊人的事。
“不得了哩,镇长劫了河里的船,抢下来八个人……”
“为着啥?有好看的娘们?还是为的金银财宝?”
“风流镇还缺女的不成?抢来的全是男的!”
“男的?做种?”
“闹不清。全关进镇长家的耳房子里……”
镇里人在悄声悄语地传说着本镇的新闻。猜不透镇长的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这桩事最知情的人,要数赶车人孙老板子。他作为老老镇长那辈子人,又是风流镇的开朝元老之一,是小镇活人里的一座“碑”。虽然上了年纪,也还总是不下车板不交鞭。还时常侍候着那两匹跟他一样衰老了的瘦马,套上车山南山北东走走西逛逛。
人老了。嘴巴却永远年轻。
腿脚不如从前利索了,车轮子自然也不像以往那样跑得飞快,算得上是“老牛慢车”,延伸一下赶车人的习惯动作,消闲中保持他车老板的晚年乐趣而已。正如他自个所说:“俺老孙生在车上,乐在车上,将来也必死在车上。”
而孙老板确实不是一个有口无心、满天下跑轮子、满嘴巴胡咧咧的人。他一辈子走南闯北,收罗的天下信息多,真的假的虽然也都在流动的人群里随口说出去了事,可是有用的东西他却积存到心里,一辈子都不会丢弃。譬如对这风流岭的选择,对这风流岭来历从各种传说中形成的心理综合,选定了家族落脚谋生之地,又以赶车人的无私禅让,强行任命了老老镇长;又扯亲拉故传播信息,硬是短期内就增添了这无人之境的住户人口,乃至成村、成镇。这一切都与他心中的深信此地、此山、此水生金、生银有直接关系。他深知,这是天下穷人们世世代代寻找的地界。是祖传下来的一个梦。而他赶车人,凭着辕前有快马,车下有轮子,是一个寻找这个梦的使者。他从年轻时起,接过老爹手中的鞭子一踏上那连通八方的大路,就用心在寻找。其实,他心里也明明知道,这么大个中国,生金生银的地界多的是,只不过
金银总是到不了老百姓手里。受穷的总是受穷,有钱的才去享用。他老孙家赶了几辈子车才找寻到这个地方来,当然也借了匪患和战争的外力,不然人们也下不了决心跑进这片远山远水。因祸得福,风流镇应该让这些逃命至此的穷汉们体验这句古话了。
正是为这,老孙头一直在他赶车人的路上留心寻找着。到了这个年纪也还不下车,老人——老马——老车——他依然在留心每一道河湾、每一道山口,看是否有金砂闪动,看是否有银脉生辉。
这山里有银,水里有金,这论断、这想法,他早就说给老老镇长那一辈人,也说给了这一辈的镇长。可始终找不准确切的地点。也搞不清这金砂咋个淘法,这银矿咋个开法。找到了又怎么样哩?
赶车人老迈的心胸里不免生出茫然。然而他还是寻找,马不停蹄地寻找。他老孙这辈子只能落得一个“找”字上。找到了,怎么办,是儿孙们的事。找不到哩?
赶车人到死也闭不上眼,比死后穿不上裤子还难看。
找。默默地找。
他也赶车跑外地。河上游的县城,他就称作上县,下游的自然叫下县;而山南、山北的省城也一向被他给称作南省、北省。从不叫具体地名。镇里人也都随了他这么个叫法。这些地方赶车人都去过,问过许多明白人,老矿工、老金匠、老银匠,他都交谈过。但不敢声张出具体的地点。而那些人也近七老八十的年岁,尽说些慈禧胭脂沟、“老毛子”开金矿、荷兰人弄假金一类云山雾海的事,除了吹牛皮就是讲神话。解不了赶车人的多少疑难。这事使他在镇长面前也不好再口若悬河说道与金、银二字有关的事了。
镇长比以往也更加沉默了。
这一天,赶车人想说些别的,尽量往与金银二字无关的事上扯,打开话匣子,随口说出了山外天下大乱,大城市里有成千上万的知识青年、读大书的洋学生都被赶来分下农村,白干活,不开一分工钱,好几年了,满天下都是。男男女女的,满街边子。所有的村村屯屯都有,政府分派的。唯独风流镇就不知道,也摊不着。三不管的地方,不上算哩……
没想到,赶车人这一通三吹六扯,倒叫镇长提起了精神儿。
“此话当真?”镇长很认真地追问他。
“那还假得了?全是些二十郎当岁的姑娘小子。打大城里的洋学堂里放下来,说是接受什么……再改造。俊的、丑的全有。衣着打扮全是乡下的土气样儿,俺老孙若是一开口,要拉几个来风流镇,管保就能装满一挂车……”
“先别吹。”镇长有些急不可耐,“只有去上县、下县才能找得到?”
“那当然。政府有知青办,哇,一年多哩,得人家批准了,才能安排下来,你以为可以随便抓劳工哪……”
“他要是不批,咱不就是捞不到哩?”
“那当然。如今的世事你也太不了解哩。现在讲上级。你镇长的上级在哪儿?……”
“不愁,早晚上级会来找我。现在我急着要人。他们真是念过书的?”
“那当然,一个个出口成章,学哪行的都有。我去上县的那一天,有一伙正在粮库装船,要运到下县去。没准儿过不了几天就随船下来。只要让他在这儿泊住船,你就可以开开眼界、见识着了……”
“好。那就先抢他几个上岸。到时候你听我镇长的!”
赶车人一怔。
镇长较了真儿,十头老牛也拉不回来。赶车人呆呆地愣在那儿,想不清楚这事一旦发生,这山里头会是个啥样结果。他的旱烟袋也忘记点火了。
就这样,镇长派了两只船,八个壮船工,在河边放了哨。黑天白日守在河边。没出三天,上游真的有船下来。远远的就飘来了喝喝咧咧的歌声。唱的是什么“嗬呢哪、嗬呢哪”乌苏里江上打渔之类,听不太清楚。可那音调倒满有点江河上的情趣。
那船慢慢悠悠,漂到镇前陡弯处,镇长的两只船如箭般射了出去,左右拦住那大船。为首的正是赶车人的大儿子——棹工。一身粗壮的筋骨,闪着白囗鱼似的光亮。口里高叫着事先编好的谎话:
“停船上岸,下游在开山放炮、爆炸啦危险!快——快——快些上岸……”
他定下神细看,那船上掌舵的是个老头儿,其余的六七个果真全是年轻的。不由得心中暗喜。那艘大船慢慢悠悠,乖乖地被他们引到岸边,泊在了那里。
这一套是赶车人的计策。连那开山放炮、劈山引水、造大寨田一类的嗑儿,也是他赶车人走城串乡听来的时兴嗑儿,才编白得出的谎话。其实,这事也并非如镇民传言那般霸道劫抢,而是按照赶车人的“美女献茶”计行事。他们把船上的八个知青和两个老把式,让到了镇长宽大的堂屋里,两张陈旧的八仙桌拼到一起,先摆好了一圈大盘、大碗。山茶水冒着热气,野果、瓜子满满冒尖,船上的人受到宾客
礼遇,一坐下来就觉着心情很是爽朗。
以礼相待,必然换来以礼作客。船上下来的人作了小镇的座上宾客,一个个顿时倒拘谨起来,茶果晾在桌上,没有一个人挑头动手吃喝。主人并不让茶,只预先分派好了秀女领着镇里的四个桃花女规规矩矩地分立客人身后。此时镇长也还不出面。这其实是赶车老人从往昔说书人编白的古人故事里学来的招数,有意安排这样一个四美临案的空档时间,造成一个小小的停顿僵局。大屋子里一时很寂静。古人
这样做,为的是给客们一个观赏四壁陈设、古玩、字画之类的空余。可是这间大屋里四壁空空,除了农具、渔具倒也没有更多的陈旧杂物,只有四个水灵灵的桃花女性最为显眼。船上下来的老把式们,似看不看,只往四周瞄过一眼,便垂下头,装上旱烟袋,只想抽烟。没想到这工夫身边的桃花女性就机灵地划着火柴,贴近身边来给点烟。老把式们眼皮不敢抬,只顾绷着脸吧嗒吧嗒地把烟吸着。老实的庄户人,
虽然也满心里想着看一眼好看的女性,可眼睛也不敢正视,尤其是贴近了的妙女,一抬眼准是盯准了人家的细皮嫩肉,生怕被对面的眼睛给捉住,露出心底藏着的邪念。上了岁数的老船工,宁肯舍弃这个机会,也不肯在生人面前丢这份脸面。
老船工只在口里紧巴巴吐出的烟雾里,划出了他们心摇意荡的波纹。
而那几位年轻的外乡人,却毫不顾及这一套,他们眼盯盯地逐个品视着秀女和那三位桃花女儿的脸面、身姿和一举一动,似乎是忘记了喝茶。
厨灶里噼噼啪啪响起了抄勺炒菜的声音。少时,木板门缝隙里飘过来葱花爆锅的香味。
船上下来的人,打心里觉得这地方令人客情如火、心暖意浓了。
这工夫,木板门吱呀一声开了。船上下来的人顺着声音把头转过去,见那门里正走出一个托着摆满凉拌菜木方盘的姑娘。她脚步轻盈,腰身款娜,很灵巧地把菜盘摆好在八仙桌的中间。许是爆着脆响的“肉帽”溅起油花烫着了手指,她麻利地把纤嫩、丰润的指尖捏在自个的耳垂上。扫视一下围坐桌边的年轻客人。
那一注注惊羡、惜叹的目光,令她恐慌得羞红了脸颊,不好意思地微微一笑。这使船上下来的年轻人,仿佛看到了桃谷里的桃花飘进了这间大屋。
此女正是阿雪。
阿雪定了定神儿,认真地想着赶车老人安排必做的事——她又壮着胆子捧起茶碗,一碗一碗逐个儿送到年轻来客面前。
客人们也客客气气地接过茶碗,但还是目不转睛,那目光不在茶上,依然盯注着阿雪。直到阿雪身后又上来四个同样叫人百看不厌的小姐妹,端上来一样一样山里人的菜肴,摆满了二张八仙桌,沁出两鬓热汗的阿雪才跑进厨房。
客人们这时才想起喝那碗热山茶,品味着心里那无声的搅动、说不清的火热滋味。
唔,这道山里是咋回事?文工团里选演员,也选不出这般水灵灵、齐整整的靓女来,啊……船上下来的人,都在回味自个的心情。庆幸自己身临此境。也许这是人生一世不可多得的缘……
这几个女儿身就数秀女大几岁。已经嫁人做了媳妇。她少妇的美韵更惹得男人们盯视不放。她是镇长的小老妹子。她的任务是观察这些外来人里谁是头行人。受赶车老公爹的指派,她要领好几个女孩待好船客,当好镇长的“探子”。老汉只想把幕后军师这个角色留给自个。因他自知口快心直,咧咧起来把不住门儿,怕把嗑儿给唠走了火。一阵酒香,黑子和大棹抬上来酒篓,全是自酿的野果山桃酒。
秀女递了个眼色,身旁的几个女孩逐个给客倒满了大碗酒。而秀女则把目光和耳风,用来留心几个“知青”身上。
他们偶尔有几句交头接耳,她听得出那口音是很远的外乡音。她自小没出过山门,说不清那是个啥地方。好在镇里人都是外乡来的,张、王、李、赵,谁家的乡音和他们一样,他不就是谁家的同乡吗?唔,秦老淮家说话就这动静。没错,他们是江浙一带——对了,是淮北人!
秀女动用了山里人的机灵。
她又用秀目留心打量那几个年轻人。
尽管穿着都是些不合身的粗布劳作衣衫,可有的戴着黑边眼镜,有的留起长长的头发,那神情,那起坐的势态,真个与山里人不同,与干过重活的农户人不同。兴许这就是城里人、念书的城里人的特征吧?领头的,无疑是那个高个子的青年。 他浓眉重发,宽膀细腰,高高的身量撮起那副晒成紫黑色的脸膛,一身硕健筋骨倒像能干得了重活的男仔。可是他话语不多,总是默默地四处留心看着,好似在心里揣摩着这里的每一个人,每一件事,也在揣摩着这个小镇。 好英武、好稳重的男子!
秀女不由得暗自心中赞叹着。她留心旁边的几个青年时而把嘴巴贴近他的耳朵,他听后多是一笑一点头,有时做出不须听的样子,实际是指令对方别再说不得体的话。那人也就收了口。那神态表明,其余那些个人都看他的,听他的。这使他很像个主事的成熟的男人。
秀女还发现,这八个青年人全是男的,可其中有一个不言不语、一举一动都像个女孩子。他挨着高身材的青年坐着,穿一身又宽又大的粗布劳作服,帽子也好大,头却不大。脸面俊俏细腻,不敢正眼看人。好似心藏蹊跷。
大房门开了。镇长来了。
镇长换了一件发白新布褂。只有秀女知道,那是赶车老爹特意跑到上县用三张原皮从熟人家里换了一块白布,由她秀女给大哥点灯熬油一针一线赶做的。没想到给这位镇长大哥穿在身上,好像换了个人。人高马大的身量,满是胡茬的方阔脸膛,隆起的胸肌,粗壮的大手,被一件白褂子给衬得那么显眼,处处都能透露出壮年男性长者的威严。他目光较平时添了几分紧张,憨实、果敢的心底里,时而放出几线奸狡窥视的光。
棹工——秀女的丈夫从镇长身后跨前一步,笔直地站定,使劲地伸了一下脖子,好似公鸡啼鸣,却只能笨拙地喊出一句:
“镇长到……”
秀女为这矮粗身材的丈夫站到高身量的镇长旁边感到滑稽,又想到堂堂的镇长和自个丑陋的夫君都被那位赶车的老公爹支使得循规蹈矩,像在唱大戏,忍不住心里发笑。借着船上下来的人都礼节性地站起身迎接镇长,弄得板凳乱响的功夫,她和阿雪都掩面捂嘴,大笑得前仰后合,捧肚弯腰。
当女人们憋红着脸站直了身子,强止住笑时,才见宾主们已郑重其事地端端坐定。
镇长板着面孔,活像一胎泥像。这时秀女才忽然想起赶车老公爹的预先规定,赶忙去给那位高个子小青年去添茶,暗示镇长,这是她秀女认定的领头人。
镇长会意地干咳了一声,瞄了一眼那高个子。
镇长并不开口讲话,先自捧起一大海碗陈酿老酒,停在半空,用目光扫视了一遍船上下来的客人。一扬脖,咕嘟、咕嘟、咕嘟,一口气把老酒吞进肚子里。一抹嘴巴,来个碗底朝上一亮。然后客客气气地说了声:
“就这个样子,干了这碗本镇的桃花酒。”
镇长用眼盯注着客们,眼里放射出酒后的热力和诚意。
“这……”
客们有些迟迟疑疑,互相张望着。
老船工倒不犯难。也是一扬脖,嘟嘟嘟,亮过了碗底。
青年们都叽叽咕咕不敢应战。互相看着、推着、让着,你喝一口、我喝一口、他喝一口,三起三落,推推让让,弄下去还不到半碗酒。
镇长还是不再开口,直把目光盯注高个子青年。
几个青年也似受到启发,也都巴望着高个子。
高个子终于举起大碗:
“我等学生出身,都没喝过这么多酒。主人盛情。我代表他们几个死活干了这碗……”
他站起高身量,拧着重眉毛,托起大酒碗,猛一扬脖,也是咕嘟咕嘟咕嘟,一口气把酒吞干。
“啊!——”
“好。——”
主、客们一齐嚷叫起来。
镇长一使眼色,秀女们七手八脚把菜肴往客人的盘子里拨。
客也开始了有滋有味的咀嚼和吞食。
“诸位——”镇长开腔了:“酒,不好,全是本镇桃花女儿们,亲手造的——桃花酒;菜也不新奇,全是山上出的、河里产的、树上摘的。也有天上飞的,地下跑的,先吃饱、喝好,再听我说……”
没喝过酒的青年们,推来让去喝过半碗之后,越发觉得这桃花酒又香又柔,又带甜酸,好喝得很。于是就各自喝起来收不住口,那悠悠忽忽的感觉好似桃花女儿、桃花彩云把人托起在空中一般,很是舒服。
青年们又是不住嘴地吃、喝了一阵。
他们不时地用家乡话叽叽咕咕劝着酒。
镇长开口要说下边他想说的那些关键的话了。
客里传出了一阵轻微的鼾声。
高身量的知青头行人,变得最矮了。他半缩进那张粗笨的旧木椅里,里倒外斜地醉过去了。
镇长一怔。
“妈的,打头的醉过去了,我的话说给谁听?”镇长心里骂着,给秀女使了个眼色。秀女、阿雪两个,一左一右把那高个子拉起来,扶到镇长里屋的炕上,呼呼噜噜的睡了。
桌上的青年喝上了瘾,反客为主,比比划划、吵吵嚷嚷向镇长敬酒,嘴里胡乱吹着家乡话、侃着天下嗑,三碗四碗喝下去之后,镇长先趴倒在八仙桌上,嘴里还鸣鸣咕咕叨念着:“喝,他娘的一喝……”
主、客们满处横倒竖卧,醉得一塌糊涂的当儿,这场戏的幕后军师赶车老公爹闯进堂屋来,冲着秀女开口就骂:
“他娘的,你是干啥的?咋不看住他们,只管让他们死命的喝?本来计划得好好的——先礼后兵。借着酒劲儿把抢人、留人的意思说明白。这可倒好,礼是够了,兵出不来哩!哼!瞧瞧、我这场心思全白费哩!……”
老汉跺跶着脚,不知还骂些什么解气。
而秀女和周边的那些女伴们,却掩面偷笑,又都弯下了腰。
“还笑?记住我的话,酒、色、财、气,误了我的大计……”
老汉也愤愤地独自坐下,拣那最大的酒碗,咕咕咕地喝起来。
……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