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镇长驾船走上县,有汽车通南城,再登火车到了他长大的那座老城。这些年山外变化好大,交通情况好多了。更重要的是流金河把金沙流进了山里人的口袋里,在世上行走才改换了方式。他不用像当初出山进城那般,攀旱路、爬货车、住穷店、啃干粮了;也不必为着节省几元钱的车票去低三下四跟人家磨牙,叫人当乞丐看。
此番他镇长是大大方方坐上专线大巴,买了火车软席票、睡了私人的酒楼,一路畅畅快快走出群山,游走几座小市大城的。老城变化不大。街区楼宇依然是很老的样子。但招牌全换了,挂了好多“公司”、“中心”、“有限”、“集团”之类的匾牌。也出现了少量电灯、美女、靓车的广告招贴画。唯一不变的特点依然是人多。
城里的人比山里的树多;
这是年轻的镇长进山、出山这十余年来最形象的感受。
回到原来的“家”,那里弄纸盒厂早已不见了。那间水泥柱旁的独身小屋,已被包装成铺位房,新装的有色玻璃上贴着红绿纸拼成的综艺体大字——美尔康美发·美容中心。这类小屋大中心已随处可见。窗里的几个坐席空着。大镜子里的三个小姐在嘻嘻哈哈聊天。
镇长本意去找刘老大爷,却被三个小姐又拉又扯硬按到坐位上,拿过美发水先淋湿了头顶,不由分说就是挠、搓、冲、洗……
十元一张整钞、一袋烟工夫,解了乏、醒了神、洗理了头发,满不错的哩!同时这位知情小姐还提供了刘大爷的信息,让他到淮湾路8号刘家的老宅外边去寻找刘大爷。
淮湾路8号,是老城里无人不晓的一幢花园洋房。三组德国式小楼,庭院也开阔,满处是梧桐、夹竹桃和核桃树。孩提时代镇长就伙同一些淘气鬼,从雕花的铁栅栏上翻进院里,打核桃、捉蝴蝶。那时楼主刘氏家族就已经不在这里,小花园变成了市里的高级宾馆,专门接待一些省市级领导,或安排各类机要会议。美发小姐两年前还在那儿当着服务员。落实政策时,这套名园小楼该归还刘家,而刘家只有老刘头一个有继承权的后人,政府就在花园边角处的空地上建了一座8层公寓楼,改称淮湾路副8号,作为全市的落实政策楼,也给了老人一套三屋一厨。又补给他几千元钞票,算是政策落到实处……老刘头本是市里有些名望的经济学家,当初本人倒没被查出任何历史问题,只是家庭成份不好——大资本家。既然资本家的爹妈早已过世,资产也都归了公,经济学在突出政治的年代又没有几处发表言论的地方,他只在人民银行做个中级职员,反动权威也未摊到他头上,人也老成厚道,那几年就被安排到街道小厂去当收发、作门卫。而今落实了政策,年岁也早过了,只领了一纸退休人员的证明,搬进那“副8号”的三房一厨,过着养老的闲适日子。所幸市社科院经济
学研究会给了他个理事的聘衔,学界都称他刘老,总算临老又有了一个社会名份。
镇长很快就找到了刘老住的那处“副8号”。房间宽敞,家具却简陋,更令房内显得空旷,缺少生气。老人头发已经银白,耸立着不够服贴,一切还如当年的样子,所不同的是他已不再预测年轻的王也是否来去,也不再做吃喝预先等盼他。对面门户都装了防盗铁门。唯独这门是单层红油木板。
没有门铃。当当敲几下,环楼回响。
嚓嚓的脚步,门栓也哗啦一响,木门只松动地忽扇一下,却不见主人或保姆拉开门探出头或迎出来。
又是嚓嚓脚步声,人走回去了。
镇长是轻手轻脚自行推门入室的。
老人见是王也并无几分吃惊的表示,好似他十分钟以前还在这屋里住着。
镇长打量着刘老,打量着房间。
“看啥?有啥新奇的哩?你天天都和我在一块儿,不认得啦?”老人瓮声瓮气的话叫镇长莫名其妙。
“刘老,您……还那么硬实……”镇长说。
“还是老样子,多了几间屋,可我最留恋那间看门的小屋,其实我还是生活在那个世界里,就咱爷俩……”老人的孤独,袭击了年轻的镇长。
“双月和达成呢?”
“孩子在城里落不上户,为了入学,不得不到郊区县办个农村户口……达成在一家工厂里工会工作,双月一直在搞园林,那里有农科研所的园林基地……”
“唔,大爷,您坐呀……”
“这话该我说,你还站着干啥?饭菜在锅里还热着,自己去拿了吃,门后边有啤酒,自个打开喝。”说着,又走近案子,写写划划忙着他的事。
镇长当晚本想去住店,却招来刘老一通骂,这一来倒把话匣打开了——我老刘头把你王也睡的那张旧床都搬过来了,瞧见了吧?就那间有阳台的屋,是专门给你小子的。原来那小破房是咱俩的家,换了地方就不是了?你小子别忘了,你那户口还一直在我的本上呆着哩。你不拿我这儿当家了?娶了媳妇了,认了爹了,当上镇长了,就把我老头当作外人了,你小子是属狼的,对不?
……这一通数落,骂得王也心里一阵阵发热,眼圈也发热,泪蒙蒙的了。
这一晚,老人陪他喝了半瓶白干酒。小镇的事,山南海北的事,经济发展的前景、起步、运转、预测、决策、立项、投资……扯得好多、好远。镇长头一回觉得,老人真是个经济学专家,而且是个见地不凡、智慧超群的万宝囊。说起小镇,刘老说:“谁知你那小镇在东经多少度?北纬多少度哩,地图上只画着一片大山。经你
这一说,我倒想起来了,前年我随省经济学会的班子,去山区做未来经济发展规划考察,应该坐船从你们那儿路过过。只听说了流金河,风流镇,却不知你小子就是在那儿折折腾腾地闹名堂。要是早知道,说啥也要下船跟你住上些天。”
老人沉吟了一会,说:“……对了,那一片山山水水,被所有专家都认为,是生态环境保持最好、最没有遭过环境污染的地带。有人认为可以上报联合国,确立为中国生态环境保持最佳区域。其实……”老人走近他的地图壁,那是他自行绘制的一张红、蓝、紫、绿网块交错的大型三省经济地图。标满着只有他自己才弄得明白的各类奇形怪状的信息符号。
“其实……”老人用蓝笔圈画、比量了一阵,“其实这里空旷无比,人迹罕至,它是黄河、长江流域衔接带的群山腹地,山高林密,河网密布,流金河实际是长江的支叉,在你们那儿与黄河的小支叉合流,绕入安徽、浙江地带又流入长江、钱塘。史实记载,它沙岸含金,山里必有玛瑙、紫玉之类石矿。现下你们翻沙淘金,取原始的民间作业方式,也只能如此,这种沙金不具有矿业开采的价值。民间小打小闹,人海战术,只能各家各户发点小财,拿它当正业搞,和其他项目比起来,就属于效益不高的行当。既然人们对此视若神奇、热情极高……嗯,好。需要开发成特种项目。对,特种……”
老人这一翻自思自忖、滔滔不绝的话语,完全像一位指挥官、方案家,陷入沉思中的自言自语。
这天晚上,老人家兴奋地拍手承诺,“好小子,你去了个好地方。三天之内,我会跟你说个大略设想,供你回去掂量、决定。到时候,也许我会赶去……”
说罢,老人就又去坐前,拈亮台灯,忙他的写写划划。
……
镇长搭火车跑一趟出了名的深圳、广州,来去十天。回到这座老城的淮湾“副8号”,又是夜里。这回他用不着敲门,刘老分给他一把钥匙。让他记住这里永远都是他镇长王也的家。
镇长开锁进屋,灯黑着。他摸进客厅,凭记忆中的位置把随身行囊放在长木椅上。
最里边的那间卧室,灯光忽的就亮了。
“爸爸……”女人清悦的声音。
镇长吃了一惊。走错了人家吗?
卧室的门开了,涌过的亮光里,走出一个长发睡衣女子。她按了下墙上的开关,
客厅的灯也亮了。
“……王也……”那女人轻柔的声音:“你回来了……”
王也怔了一阵子,才叫了声:“双月?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