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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她起来得很晚。阳光爬进窗子,服务小姐要进来换暖水瓶,她才爬起来,已是上午十点钟。她不敢再一个人出门上街。生怕再遭来麻烦。
桑塔纳开来了。那人不在大厅里等候,而是坐在司机位上,亲自开车。他朝她点头笑了笑,按了下什么地方,车门自动开了。秀女坐上前边的软坐,车门又自动关了。轿车似小船,平稳地漂飞出去。
阳光明媚下的这座城市,是个洁白耀眼的世界。夜间的一切阴影都消逝了。那人在身边驾车,仿佛这就是两个人的世界。再也不会出现夜里发生的那些不测,她感到好安逸。
他们逛完开元寺,从那灿烂而庄严的佛国世界走出来,车子开得更加飞快。刚好又兜过她昨夜行走的夜街,此刻倒是一派清寂。
她讲述了夜里的事。
古峰笑个不停,说:“没事的,他们不敢把你怎么样。”车身陡转过一片树林,他又说:“他们多是些做点小生意,发了小财的男人。想花几个小钱买妓女玩一玩,消除寂寞的。他们经常把夜里单独行走的漂亮女人都当成妓女,所以他们经常碰壁,经常被抓哩。”
她似乎又听懂了什么叫妓女。她觉得这个城市世界虽然很美好,确也好杂乱。山里就不会有这类妓女、“妓男”做生意换钱的事。虽然男男女女间也免不了这种事儿,可是都不讲钱。只讲直来直去的“相好”。男人干了别家的女人,那叫掌“破鞋”,女人偷了别人的汉子,那叫“养汉老婆”,从来扯不到钱上去。
因为山里没有钱。
“妓女是个不讲感情、只讲金钱的行业。”他说,“国外多的是,还有的设有‘红灯区’,是专门做娼妓生意的妓院,国内不许搞这行业,但暗中也有。也成了隐蔽行业,赚钱。在这呆长了你就会知道的……”
她听着,扫视到他的侧影。他换了一身洁白的西装。好有风度。刚好与拥入车窗的云影相映照,车子驰入一片开阔迷蒙的蓝色。
这就是海!
远处是天水一派,无边无际。
脚下是洁白沙滩,松松软软。
在山林里被遮挡中长大的秀女,置身在一个迷幻般开阔的世界里,心里好自激动。
奇怪的是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海,可昨晚梦里的海却和它没什么两样。为什么哩?
她顾不得去多想,只是高兴得脱光了脚丫,拎着两只鞋,在那不断涌来退去的浪潮边上又蹦又跳,嘻嘻哈哈喊叫着像个天真烂漫的孩子。引得沙滩上好多人投过来惊异的目光。秀女全然不顾,只是发疯般痴迷着海。它的平静。它的喧啸。它的白浪。她直想一头扑进去。
一片白浪退出岸边,古峰把秀女拉出来,递给她一件粉红色的泳装。带有弹力的。领着她穿过沙滩上半裸的男男女女的群落,走进男、女更衣室。当他们又走出来时,就变得和沙滩上的人群一样的赤条条。秀女很是不习惯,双臂抱起来,想遮挡那两处突起。反被挤压得变出新异的形状,竟一时不知手脚如何摆放是好。
古峰看到秀女局促不安的样子,倒添加着她的羞美态,那身终年得不到海风和阳光抚弄的秀美肌肤,在海边一族的赤色群落里,显得格外洁白、细嫩,像一叶刚刚吐出的翠芽。那被绷紧的粉红色泳装,更浮突出她周身所有的曲曲和圆圆之处。真是好美。他古峰则裸露得叫她好久不敢正视,但她又无法不去正视。因为这光条条的男人身子,离自己太近了。他给她戴着泳帽,帮她往里塞着那些不听话的长发。两处裸肤相距不到一尺远。他隆起的胸肌、浅浅的胸毛、腹下的一处隆起。……稍有不慎准会就贴撞在一块儿。但见海滩上的男女都这般模样,有的男女正在一块滚爬撕掠着,遮阳伞里的一对对,则是肉身紧靠,双双躺倒在弯背长椅上…… 入乡随俗,入到了这地方就该这个样子。她想,鼓足着自己的勇气。随着古峰一阵奔跑,穿过岸上的人群,直扑入同样人群挤撞的海里。
秀女只是一蹿一跳地拍打着海水,戏耍着。咭咭喳喳叫着:
“海水是咸的……”
古峰如鱼得水,直向深海中撒欢儿似的游去。像一条水蛇,游动得快捷。有时又像蝴蝶扇动起翅膀。有时又像一只青蛙,夹蹬着长长的双腿。他游得好棒哟。秀女站在没腰深的水里抱起膀儿看他。看他越游越远,不免喊叫着:
“古峰——快回来……”
正说间,那人在海面消逝了。急得秀女在水面的人头中胡乱寻视。怎么,是他沉了底,“抓底凫”了吗?正焦急欲叫人之时,唿的一下从她脚下的水里钻出一个人来,正是古峰。气得秀女哭笑不得,在水中跳着双脚,捶打着那人前胸:
“吓死人哩,吓死人哩……”
一个浪峰过来。正值秀女蹦跳着足尖离开沙底,那汹涌的海浪令她身子向后一倾,扎撒开双手“妈呀”一声尖叫,古峰却伸手拉住她的双臂,这一拉就让她好似腾了空,海的浮力令她双脚平出海面,全身实实在在地卧平在水面上。而她却感觉全然被海水吞没着,挣扎着嚷叫着想站起来。硬是直立不起身子,闹得古峰脚下给石头一绊也倾倒进海里,秀女一把搂住他的脖劲,死命不放。一直到古峰站起来,把她上半个身子也带出水面,那双带水的柔臂还是死搂住他不放。
“不、不嘛……”秀女有几分惊吓。她本不识水性,流金河里阿雪被水淹走的那档事,真是吓破了好多女人的胆。阿雪意外地得了好运,而她秀女却落下个怕水症。她没有想到古峰已抱住她走上沙滩。当她感受到自己正在男人双手托抱的杯里,肌肤与肌肤的紧拥,乳峰与胸肌的挤压,那种出水后异性肉身间的柔滑、磨擦、温热,令她沉迷。令她心跳。她睁开眼,正好看到他的下额。
男人在一步步往前行走。
她反而搂得更紧,把脸埋进他的胸间,像一个有了依托的孩子。
她感觉到额边有一双唇,轻轻地吻了她一下。
她心里忽地一下热起来。
渐渐地,她把唇只贴紧他的胸肌,并用牙齿咬住他粗硬的皮肤,直至留下一道泛红的印痕。
她被轻轻放在沙滩上。
他们在这阳伞下齐身平卧下来休息。跟那些裸族情侣一样,靠得很近。只是不时地扭过脸、有目光的对视。却都沉默着。
“秀女,我真的好喜欢你。”他终于开口了。
“……”秀女没有开口,她知道这句话会出现。
“可是,我是有妻子的人。”
“……”秀女看了他一眼,“我也是。有个丈夫。”
“唉!”长长的一声叹息,“我和她之间是一场真正的人间悲剧。当初我在工厂当工会干事,给她办了留城,才去街道幼儿园当了保姆。父母本不同意我娶她。我是冒着不孝的名义同她秘密结婚,私下跑到破庙里拜的天地。单位认为我们是非法同居,除名处分了我。我们生了个女儿,生活没着落,一块儿去了郊区县,投奔二姨家。日子很苦,总是在田里吵嘴,终于分了手。她丢下我和孩子、跟了一个同班同学,当然,他比我年轻,帅气,跑到另一个什么山里去插了队。还当上了教员。她一直恋着他。后来听说她去了巴西……”
秀女听得很认真。心里涌起无限的同情。
“她插队的地方叫什么?”
“不知道。只知道是一片山,一条河。”
“去巴西做什么?”
“好像是继承遗产之类。”
“她……叫什么名字?”
“姓童,叫童雁。”
“童雁?……童老师?……”秀女惊叫起来。
“怎么、你见过她?”
“她就是在我们那儿,风流镇吔。”
“唔?这么巧?她的那位同学……”
“也还在,他没有返城。和阿雪结了婚。他当了镇长……”
“是这样……”他又沉静下来,“你们,听到过童雁的消息吗?”
“没有。”
“是呀,她不会再有什么消息。”
“那,你的女儿呢?”
“依然在姨妈家。长大了,在读中学。成绩很糟,很难说会不会考上大学……”
“为啥不把她接到你的身边,让她好好读书?”
“我的现任妻子很难容人。甭说女儿,就连我也不容,这才到外边来跑生意……赚得多少钱又顶什么用,孤独,才是人间的真正悲剧……”
秀女被他的话打动了,也被他沉寂的心绪感染着。这个世界说大好大,说小也就很小。来到这么遥远的海边,结识这样唯一的一个人,怎么偏偏就会和那山里少有人知晓的小镇有着藤蔓似的纠葛?他称自己的生活是人间悲剧,够曲折的了。那么秀女自己哩?她说不清这么多年的日子是悲还是喜。
她沉默着。
“秀女,我想听听你的故事。”他侧过身来,用忧郁的目光望着她。
她也正侧过身,用肘弯撑着半抬起的头。秀发云散在沙地里。
“我……”秀女只苦笑了一下,“山里的女人,就巴掌大个天地,祖辈都讲听天由命。嫁了谁都是一辈子。他——比我小一岁。人长得很丑,心却不坏。是个撑船把舵的。这就样。”
他与她对视了一阵。
“可是你,一点儿都看不出是山里的女人。你比一般的城里人都有魅力。真的,秀女,我忘不掉你了……”
“……”秀女苦笑了一下,低下了头。
海水承接了落霞,变幻出红、黄、紫的雾色。他们去烧烤场草草吃了些东西。天渐渐黑下来,路灯还没有亮起来,他们开着桑塔纳离开了海边,驰向城里。在一道转弯的山林峭石下,车停下来。古峰脸色很不好,痴痴地盯注车窗外一阵,把头伏在方向盘上。
秀女以为他要生病,靠过来轻轻问他:
“古峰,怎么,不舒服?”
“不……一想到明天一早,我就要把你送上轮船,回那片远山……心里不好受……”
秀女沉寂了一会儿。
车灯黑着。她似乎也抹了一下眼泪。把她纤细的手伸过来,拉住了他的手。那手温热、柔软。
“古峰,别这样,看弄坏了身子。”
他们拥抱了。狂吻着……
直至路灯雪亮地射进车窗,后边排长的车阵鸣起了高声喇叭。
……
第二天,古峰没有亲自来为秀女送行。派他的司机开车来送她。一直把她送上远行的客船,并反复说:“古总一再要我向你转告歉意。突如其来的事情缠住了他,他说迟早他会去你们那儿的……”
水果、点心、饮料,一大堆,装在一个很漂亮的行李袋里。司机都为她放好在坐席上边的行李架上。
客船开动了。
司机招着手,代古峰送走了她。
她似乎有所失。
她要回到那山里的小镇,却把心留给了这片海。
海,能为山里人,为她秀女,编织出新的梦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