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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也许是遗传,刘双月见了王也,尽管是分别多年之后意外的深夜重逢,也如老爹一样,并不显出几分惊讶。也并不寒暄。一切都如自家人一般平平常常、自自然然。
她冲好了咖啡,端过来放到他面前的茶几上。
“大爷睡了?”
“……”双月没有回答。她拎过一双大号的拖鞋。又接过他的外衣,随手挂上了衣架。才说:“我爹住进医院打吊针,我才回来照看这个家。不过没事儿的,是保健性的,老干部才有的唯一待遇。”说着,又去归拢齐了他带回来的大包小裹。
“你先喝了咖啡,歇口气儿。我去放热水,你洗澡。然后我就弄吃的……”
刘双月麻利、快捷的言语、动作,完全是一个熟练、体贴的家庭主妇。像命令听话的孩子,像关照远行归来的丈夫。而他镇长哩?镇长是谁?
洗手间的热水器扑的一声打着了。吱吱的响声过后,是水入池槽的哗哗声。
他喝着那杯咖啡。滚烫,溢满香味。苦涩与甘甜的混合。开头难以下咽,接着便很爽口、提神。这感觉就与此刻意外见了双月一个样,一切都从平淡得有些冷漠开始。而她平平常常的几个女人、母亲、妻子的习惯性关照动作,就把他镇长的陌生与拘束化为乌有,进入一个甘美、爽神的温热天地。此刻他最直感的发现,是双月绝不再是那年在下县小镇的大车店里相遇的那个双月。她又恢复了姣好的一切,然而又不是当年的那个小双月。现在的她……令他一时说不清楚。
世界是个不可思议的天地;而人哩?尤其是女人,更是个不可思议的活物。变来变去的是人。
而唯有人的变化都由不得人。
他又默默地有所感叹,只顾品味着那杯浓味不绝的咖啡。 “先去洗吧。嫌水太热的话,右手的‘戈兰’是凉水,自个儿调好了。”双月说着,又去从衣柜里翻出一叠齐整的内衣,放进卫生间的小竹架上。回头又交代了一句:“记住,不要像在中学时用肥皂洗澡,那是碱性皂,不可以用来擦身,伤害皮肤的。那块药皂是专门给你用的……去洗吧……”
双月留下一个微笑,旋身进了厨房。
镇长只顾默默地看着她。他说不清自个的脸上会是什么样的表情。中学时……用肥皂洗澡……一句似乎漫不经心的小幽默、小细节,却揭开了那段埋藏多年的、好长好长的一段历史。
他不愿去想。不,该说他不敢去想。
他饮尽了那杯咖啡。站起身,脱去毛背心和臭袜子,把它裹进一件穿脏了的衬衣里,生怕被双月看见。
镇长进了卫生间。
清水的热力,令他松弛,令他舒展。连日的乏困和劳顿都消逝了。他在那溏池的热烫中尽情的浸泡着。好似有生以来头一遭品尝到了家庭——城市家庭、女性、母性的温热是个什么味道。在热烫的涌动与强耐中,竟情不自禁地发出几声不明缘由的粗声吼叫。那是人类从原始时代就延续下来的最为快感、最为舒适的原始声音。
这声音惹得门板当当响了几声。
“王也,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
双月在门外轻声而急切地问过来。他发觉自己惊动了人家,自责地伸长了舌头,幸亏她看不见,否则,那样子一定会很难堪。
“唔……没、没怎么。”镇长支吾着玩着水哗哗作响:“我、我这个人……太舒适了,怕、怕是不行……”
门外的人已在忍不住发笑。
这一来,不是加热了水的温度,而是加高了心的热力。他把头枕在池边上,把全身深深地浸进水里,深深地拉长着自己的呼吸,使心平静下来,重温、品味着远的、近的、此时此刻的梦幻。
双月,双月。天上真的出现了两个月亮。
清清的、白白的、皎皎的、亮亮的。全是她的脸颊。
中学时代的,大车店里的,现在眼前的。
另一轮月亮变了。那是阿雪。羞涩的、微笑的、明媚的。
两个月亮重叠了。那轮廓就不再清晰。不再明亮。不再皎洁。变得愁苦,引来乌云。那乌云不是别的,是他镇长,是他达成——多嘴而小气的达成。天风把它们吹得七零八散。月亮也消失。天光立时就一片暗淡。黑得对面不见人,伸手不见五指。慌恐中,眼前只亮起一颗小星。小小的星,变作少女,那正是双月的女儿——甜甜。她长得好可爱,洁白的睡衣、披肩的长发……唔,又是一个双月……
然而,不见了月亮,不见了乌云,也不见了星星……
“当当当”,又是三声门板响了。
“王也,睡着了?一个小时哩……”
这声音令镇长醒来,双月不在天上,在这间楼房里。
“唔,是哩,做了一个梦……”
他哗啦一声从水里爬出来,穿上那叠干净衣服,浅纹的睡衣、睡裤,是新缝制的,奇迹般合他的身材。那件睡袍,分明也是新的,但似乎特意过了水,浆洗过。散发着皂粉的清香味道。这令他醒了神,又陷入说不清的迷境。
饭菜已经摆好在客厅的茶几上。油豆腐条、肉片凉拌黄瓜粉皮、外加两只酱鸡翅膀、一小碟煮花生米、一小碟酸辣白菜。
这都是他最想吃、好几年也未吃到的菜。双月放下手中胡乱翻着的画报,弯腰从小柜里取出一瓶很特别的酒。看上去是两个透明的圆环交叠在一起,一个瓶口,满封着金色的商标;
双月只是在他跟前晃了一下。
“先生,先去梳梳你那蜷毛头发擦擦干,再来喝这酒。水都滴到菜里了。”
镇长很是听话,到那大镜子前拿了木梳梳理着湿头发。他好为明镜里的自己和背影中的她而吃惊。这是一幅宽银幕的家庭组合镜头。幽暗、柔和的光下,摆满酒饭的小桌、美妻、壮男、浴衣、睡袍、长发、微笑……
然而,唉!他又沉入乌云。
无名的伤感和焦灼,令他感到这只是一场苦梦。
苦梦也好,酣梦也罢,人生在世走到了这一步,只有做下去。然而……他真的不知所措了。
“过来坐吧,老板……”双月倒是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王也你穿的这身睡袍倒真的像个四海营商的阔佬哩。”
镇长神色有些暗淡:“唉,怕是不会有那一天哩。”
“来,我陪你一口,喝。”
两只杯碰到一起,都一口吞了下去。
她把几样菜夹到他的小碟里,只是微笑不语,盯看着他吃下去。
“这酒,还行吗?”双月问。
“嗯,好。好酒。”
“你知道这叫什么酒吗?”
“反正味道和茅台、五粮液、老白干、二锅头啥的都差不多……”
“满口胡说哩。你瞧嘛。”她递过金色的双圆酒瓶:“双月酒,看明白了没有?”
“唔,双月,双月……好酒,好酒。”
“来,再陪你,喝一杯。”
又是的一声,咕嘟一口。
“吃菜,你都饿一天了,先填饱肚子再喝酒不伤身。不然……”
“没事儿,这酒好喝哩,不辣。”镇长两大杯下去,就主动要酒喝了。
“这双月酒是老爹给起的名,嘿嘿,有趣,给女儿取名双月,给酒也取名双月。广告也是老爹给策划的哩,广告词里说什么……喝了双月酒,两个月亮一块儿走,两个老婆一块儿搂……哈哈哈!你猜怎么着?这酒立时就脱销供不上卖哩,哈哈哈……”
双月笑得前仰后合。又给王也斟满酒。
王也已经放开手脚吃菜、喝酒,现出一副狼吞虎咽的架式。
双月只是盯注着王也的一举一动。
她不再言语了。
镇长只顾闷头品酒。不时地看一眼双月。
那是一身开胸的洁白睡袍,她纤美的身形可以隐隐透出肉色的轮廓,脸颊皙白里泛出红晕,像热力浮起的霞彩,蓬松自然垂下肩臂的长发波动着,半遮住蛋圆脸儿,目光闪动中总是荡出无须言传的心绪。把人带入忧愁的缄默、无声的怅然。
他们之间真的不再需要什么语言了。就这般相对无言的坐守一夜、一天、一辈子,都会互解心意。当初就是这样的。一种无声的眼神都会互相知晓彼此的所思、所想。这是王也最害怕的终生致高情境。一旦走入这情境,就意味着他重新进入了青春初恋的漩涡,而无力自拔。
他牵挂着阿雪。
望一眼窗外,是一轮月亮。
回过脸又是她双月的目光。
一种忧郁的电波传出她内心的抖动。
他明白那达成并不是她的选择。那只是在那个年代里青年人多有的误会式的结合。那是一种女人看不上、男人瞧不起的小男子,多嘴、吝啬、自私、贪小便宜,他会把妻子怎么样?他会把女儿怎么样?
他一直为她担着一份心。无奈,鞭长莫及。转眼人近中年。
他期待过今天这样的日子,又怕今天这样的夜晚。这一切都来了,今后怎么办?
只有喝酒。
去深圳之先,刘老就说过,这几天他要住进医院里打吊针,每年一次,维持脑供血不全的旧症不再复发。双月会来照看家,连给他送送饭食。不过五六天就会出来。他没有想到十天之后还是双月一个人在家。
他怕这样的时日。
现在怎么办?
只有猛喝。醉倒了好,不用去想,也无须回答双月什么。
大半瓶双月酒进去了。
双月抱紧双肩坐在对面,像是在抖,她早早看明白了一切,双眼不再盯注他。
酒,毕竟无法掩饰真实的苦难。
她在垂泪。
他看在眼里。心里在翻动着。
他咕噜咕噜又喝了两大口酒。
她一把抢过酒瓶,自个把它喝干了底儿。
她抱起头,失声痛哭起来。
他起身过去安慰她。已经摇摇晃晃。
“双月……今……生、今……世……不行啦……来生……我、娶你……”话没说完,他就歪倒在双月的身边。
她哭着扶起他,也歪歪斜斜强用脖劲撑住他的腋窝,进了卧室,咕咚一声斜倒在床上。都动弹不得了。
醉梦中,他们忘掉一切。生与死,死与生,此刻只在一个相依相靠的异性合力中轮回。清醒时为之忧怨、为之惆怅的一切,一辈子想做又不敢做的一切,这一夜间的沉沉大醉之中,都全力以赴地完成了。
天快亮的时候,她渐渐有了知觉,她已记不起自己是怎样脱掉了睡衣变成一丝不挂,也想不起那王也是怎样全赤了鼓胀的身躯,他的胸肌宽大而硕健,此时已经绵软,他悠长的呼吸,扇动着枯渴的厚唇。她把自己的朱唇含满津液,用火热的舌传给他的舌,滋润他疲惫了的年轻生命。像母性抚爱婴儿,做着这一切。渐渐地,双人周身都又贴得紧紧。唇与唇。舌与舌。在最愉悦、最亢奋的合动中,他与她逐渐
清醒,挣脱了酒意,一同步入人间的正常情怀。
……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他与她依然双双赤裸地紧合在一起,无声无语,却都没有入睡。她与他的泪滴也融合在一起。
幸福,还是痛苦?唯有他与她心里清楚,这是苦味的重逢,更是终生的告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