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初恋
一
父亲的担心没错,韩雪果然遇到了麻烦。
韩雪与白俄流亡青年岗察洛夫的相识是在很早以前,那时,他们还都是孩子,并没有什么交往,但彼此颇有好感。他们真正的相识是在一次舞会上。
那是1942年初冬,一个飘着清雪的下午。
正在国高读书的韩雪,跟随全班同学坐在教室里参加“勤劳奉仕”,给日本军队缝补军用麻袋。一堆小山似的麻袋堆在教室门口,散发着刺鼻的气味儿。到国高来就读的女孩子多是有钱人家的大小姐,从没干过这种又脏又累的活计。而且,每个人分派缝补的麻袋都是有定额的,完不成定额,轻则挨罚,重则要挨手板。女学生们噘着嘴巴,拿着头号大钢针像挑着扁担似的,在麻袋上笨手笨脚地穿来穿去。
国高学校的男生更惨,教官让他们掏学校的厕所,用粪便去浇菜地;去铁路工厂、造船所、自动车株式会社去干活。
干不好,日本教官就扇中国学生的嘴巴。有时教官不愿亲自动手,就让学生站成两排相互对扇,就像练拳击似的。学生们气得咬牙切齿,却又敢怒不敢言,只能吞下屈辱的泪水,没法子,这就是亡国奴的日子!
日本对中国学生实施全面的奴化教育。
每天清晨,上课前,日本校监就带着全校学生进行早礼,列队站在操场上,向着膏药旗和伪满洲国五色旗敬礼,唱满洲国国歌和日本国国歌。之后,向日本天皇和伪满洲国的皇宫进行遥拜,用日语背诵《国民训》。而且,所有的学生都必须参加协和青年团,参加学校组织的参拜神社、忠灵塔等集体活动。后来学校又开了一门主课,先是称之为国民道德课,后又改称为建国精神课,讲的全是日本的天照大神、唯神之道、八纮一宇之类的狗屁内容,跟中国毫无关系。
负责监督“勤劳奉仕”的男教师是教日语的宫泽进二。
此人长相阴冷,为人歹毒,全校的学生都恨他,背地里咒他不得好死!每到期末日语考试,同学们都说又要闯鬼门关了,闯过去就可以继续读下去,闯不过去就死定了,降级,差半分都不行!宫泽后来的确没得好死,“八·一五”日本投降以后,他跟随日本难民狼狈溃逃时,被挤到火车底下轧死了。
最可恶的是,宫泽进二是一条饥饿的色狼,盯上谁谁就倒霉了。
韩雪就是倒霉的一个。
宫泽多次找她麻烦,说她补的麻袋不合格,让她返工。
有一次,全班同学都走光了,就留下韩雪一个人,守着一堆麻袋又在返工。宫泽来到她面前,像牛一样喘着粗气,两只蛇眼直勾勾地盯着她,眼珠子都快冒出来了。她害怕极了,扔下麻袋撒腿要跑,却被宫泽一把抱住了。
韩雪拼命大喊:“松开我!快松开我!”宫泽伸手来捂她嘴巴被她狠狠地咬了一口。
这一口,给宫泽手上留下两道深深的血印,也给韩雪留下一条祸根。
这天,韩雪正低头缝补麻袋,有一双皮靴到她跟前站住了。她心里“咯噔”一下子,心想,这条色狼又要干什么?只听“啪”的一声,宫泽用板条猛地抽了一下桌子,骂道:“混蛋!你在绣花啊!立刻去校长办公室!”
韩雪抬头瞅瞅宫泽,自从上次咬了他,她好像不那么怕他了。
而宫泽一见到她,就将那双狼爪子背到身后,好像生怕她再咬他似的。
校长找我干什么?是不是宫泽这个混蛋到校长那坏我了?向校长告我的状了?韩雪满脑子疑惑,匆匆地离开了教室。
路过落着一层清雪的操场,无风,只见旗杆上的膏药旗和五色旗,就像两个吊死鬼似的垂挂着。
她心里暗暗地骂道:小日本鬼子,别得瑟了!猖狂不了多久了!我爸爸他们一定会消灭你们的!一想到父亲,她心里就充满了自豪。
虽然父亲并没有告诉她在干什么,但她相信父亲一定在干着反满抗日的秘密工作。不过,自从上次见面以后,她再也没有见过父亲。她曾偷偷地跑到偏脸子去找过他,发现那间东倒西歪的小破屋好久没人住了,门上的锁都生锈了。她不知父亲去了哪里,问母亲,母亲也说不知道。
韩雪来到二楼的校长室门口,用日语喊了一声:“报告!”学校规定,进教师办公室必须用日语报告。
她发现校长室里站着七个女学生,都是全校各班级最漂亮的,她悬着的心这才稍稍放了下来。她们八个经常一起参加校外活动,同学们称她们是八朵校花。
只见戴眼镜,穿长衫,一副斯文相的林校长坐在办公桌前,向她摆摆手,让她站到七个人当中,然后开口道:“同学们,上边来令,让你们今晚去参加一个中日亲善联谊会。”
一听这话,八个女生顿时像鹊雀炸窝似的,炸营了。
学生们都知道,林校长并非亲日派,他曾对学生不止一次地讲过:“人,不可忘祖忘宗!忘祖忘宗之人,非人也!”
“校长,又是什么鬼亲善会呀?像上次似的,不就是陪那些狗男人跳舞吗?”说话的是高年级的方卓,此人刚直不阿,最敢在校长面前讲话。
方卓所说的上一次,就是9月18日那天晚上,上边下令,让学校派几名女学生去参加九一八庆功大会。本来是中国东北沦陷的国耻日,却让一群中国学生去陪日本男人跳舞。在舞场上,她们觉得就好像被强奸一样,被强奸的不是肉体,而是中国人的灵魂。
“就是嘛!我最讨厌那帮家伙了!满嘴喷着酒气,借跳舞之机,公开耍流氓,搂得你连气都喘不过来!”大家七嘴八舌地发着牢骚。
“我不去!”韩雪第一个说道。
“我也不去!”六个同学异口同声。只有一个叫韩慧珠的没吱声。因为她父亲是道外宪兵队的,同学们背后都很提防她,怕她回家打小报告。
“嗨!”老校长却长叹一声,“你们都不去,我只好向上边请罪了。”
“校长,”一个年龄稍大,叫林岚的女同学开口道,“您知道,我们女高历来提倡女性当自强,人格当独立,不做男人的附属品,不当亡国……”“奴”字没等出口,却被老校长打断了。
“好了!不要再说了!同学们,身为一校之长,老夫深感惭愧,不但没能教诲你们堂堂正正地做人,光明磊落地做事,反而让你们屈辱奉迎,取悦权势,实属无奈,有辱我校的名誉!你们实在不愿去,老夫也不勉强,请大家自便吧。”说完,起身离开了办公室,把一个勾着脑袋的沉重背影,留给了几个女学生。
老校长耷拉着脑袋的背影,加上他这番自惭自责的示弱,对几个涉世未深的女学生来说,比声色俱厉更能打动人心。她们当然不希望看到老校长为这件事受处分,只好违心地去吧。
没想到这一去,八个女孩子竟然完全改变了人生。
二
联谊会是在凡达基亚夜总会舞厅里举行。
在校监宫泽进二的陪同下,八个学生赶到时,联谊会的开场白已经结束,舞会已经开始了。
舞厅里,灯火通明,人很多,挤挤擦擦的,墙上挂着“大东亚共存共荣”、“中日亲善”之类的横幅,电唱机里播放着日本歌星李香兰令人酥骨的《夜来香》,空气中弥漫着酒气、烟草,以及洋女人身上的狐臭及香水等混杂气味儿。
八个女学生带着一身清爽的冷气刚从外面进来,不太适应室内刺眼的灯光,只觉得满舞厅高高矮矮的脑袋,就像挤在冰窟窿里的活泥鳅,蹿跶蹿跶,不停地扭动着身子。看不清他们的嘴脸,只看见一对对黑的、黄的、花花绿绿的身影,戴着肩牌、领章、耳环、项链之类的物件,像贴粘糕似的粘在一起。
渐渐地,她们的眼睛适应了光线,看清了舞者的嘴脸,黑的是警察,黄的是军人,花花绿绿的则是女人。那些不黑不黄的西装革履,则是一些伪满洲国的官吏、日本特高课等人物。
根本不是什么联谊会,而是日本人搞的一次狗屁庆功会,谎称日本海军在太平洋战场上取得了巨大胜利。
其实,这年夏天,美国击沉了日本海军联合舰队的四艘航母,两艘大型航母“赤城”和“加贺”号,还有两艘中型航母“飞龙”及“苍龙”号都被击沉了。日本也击沉了美国的一艘“约克城”号航母。
此刻,日军长官们,对太平洋的战争局势似乎并不关心,而是沉浸在对东北统治十余年的得意之中,只想借跳舞之机,找几个年轻貌美的中国女孩子玩玩,玩日本女人和俄国娼妓玩腻了,想换换口味。
几个女学生的到来,无异是几只羊羔掉进了狼窝里。
她们一律齐耳短发,一身学生装,丹士林布小褂,黑色呢裙,不施粉黛,出水芙蓉一般清纯。
松花江的水好,哈尔滨的姑娘肤色白,身材高挑,亭亭玉立,就像一排初春的小白杨。而且,哈尔滨的姑娘受外国女人的影响,清纯之中,又多了几分洋气,几分潇洒。
八个女孩子最漂亮的要属韩雪和林岚。在她俩身上,除了哈尔滨姑娘所特有的气质,还多了几分高雅。进门之后,一帮姑娘挤在门口的角落里坐下来,椅子少,两个人挤着一把椅子。
这群散发着青春气息的少女,顿时激起了个子矮小、长相丑陋的日本男人强烈的占有欲,吊起他们好色的胃口。
《夜来香》的歌曲刚一结束,一帮日本长官急忙甩掉怀里的粉黛,大步流星地来到女学生面前,就像一群抢食的猪,很怕来晚了抢不到食吃。
下一个舞曲刚响起,又是李香兰的《何日君再来》,一帮猪猡立刻蜂拥而上,像各国列强瓜分中国似的,把七个女孩子生拉硬扯地给瓜分了。
唯独剩下坐在角落里的韩雪。几个没抢到食的家伙纷纷围住她,为首的是一个留着两撇小黑胡,矮胖,满脸横肉的中年人,瞪着一双色迷迷的醉眼,对着韩雪微微鞠躬,微笑道:“韩小姐,我一直在恭候您呢。请吧!”
一见到这家伙,韩雪就像活吞了一只癞蛤蟆,从心眼儿里感到厌恶。
她认识他,日本宪兵队的一个小头目,名叫原田宏一。上次舞会上,就是这个家伙死缠着她,对她动手动脚,她一再按捺住内心的厌恶才勉强地陪他跳了几场。今天,刚受到校监宫泽的人格侮辱,又要她陪着这只癞蛤蟆跳舞,让他践踏她的纯洁,她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压抑的怒火已经冲到嗓子了,只要她稍一松口,就会像街头耍戏法似的从嘴里喷出火来。但她知道,在这些魔鬼面前来不得半点任性,只要稍有不慎就会没命的。
“对不起先生,我在等我的男朋友呢。”她微笑着,用中国话委婉地谢绝了原田宏一。
没想到,在这个丧权辱国的国度里,一个女学生用自己国家的语言对侵略者说了一句极为普通的婉拒,却招来一群恶狼的疯咬。
首先扑上来的就是陪她们来的日本校监宫泽。
“巴嘎!你的为什么不讲大日本国语?”宫泽上前抓住韩雪的胸襟,抬手就要扇她耳光,却被原田宏一抬手制止了。
“韩小姐,请你用大日本国语回答我,你的男朋友在哪里?”原田宏一那双色迷迷的眼睛变了,变得恶狠狠的,就像恶狼随时要把她吞了似的。
韩雪害怕极了,慌乱的目光忙从原田宏一的脸上移开,投向正在跳舞的人群,渴望找到一个认识的中国人。
她知道,如果找不到她所说的男朋友,这帮魔鬼绝不会饶了她。
她惶恐的目光在群魔乱舞的人群中,急切地扫来扫去。可是,除了几个一脸无奈的女同学,没有一个熟悉的。她想请那些伪满洲国的高官帮自己说说情,放她一马,又一想,不行!这帮人都是一身奴性,在日本人面前像狗一样乞怜摇尾,不可能为她去得罪日本人。
“告诉我,哪个人是你的男朋友?”原田宏一的吼声再次响起。
“如果找不出你的男朋友,我就以蔑视大日本皇军罪,送你去警察署!”宫泽咆哮着,手下意识地向腰间伸去。这个家伙名义上是校监,其实是个日本特务。
韩雪彻底绝望了。
她觉得自己的小命已经挑到日本人的刀尖上了。她的同学梁晓瑜,就是在一次舞会后被日本宪兵杀害的。他们杀死一个女孩子比打死一只蚊子都容易。
当她绝望的目光最后一次投向门口时,发现一个青年走进来。尽管几年不见,他已经长成了一个高大健壮的小伙子,但她从那浓密的金色鬈发,从那一双略带忧郁的灰蓝色眼睛上,还是认出了他——岗察洛夫,她从前的邻居。她决定求求他,求他救救她。
“啊,岗察洛夫先生,您终于来了!我等您很久了。”她急忙用俄语喊道,边说,边张开双臂向岗察洛夫扑过去,到了跟前,她借拥抱之机,嘴巴贴近他脸颊,用蹩脚的俄语低声恳求道:“岗察洛夫先生,求您看在老邻居的面上,救救我,就说您是我的朋友好吗?”她跟女友玛丽娅学来的几句俄语,在关键时刻派上了用场。
岗察洛夫长着一头浓密的金色鬈发,一双略带忧郁的灰蓝色眼睛,高鼻梁,刚刚刮过胡子,两腮显得有些发青。听她这么一说,他明白了事情的缘由,用中国话微笑道:“对不起,亲爱的,我来晚了。让您久等了。”在亲她脸颊的刹那,低声道,“没关系,别紧张。韩雪小姐,您越来越漂亮了。”
“啊,太好了。谢谢您!”
韩雪悬在刀尖的性命就这样被岗察洛夫救了下来,从而也救出了一段不该发生的恋情。
岗察洛夫与韩雪相拥着步入舞场,宛若一对亲密的恋人,跳到原田宏一和宫泽跟前时,岗察洛夫还冲着原田宏一礼貌地点点头,以示友好。他们彼此好像都认识。这可把原田宏一气惨了。
要知道,日本人的报复心极强。他们侵略中国以来,其野心和兽性越发膨胀,越发不可一世,就差没举起战刀向上帝开战了。
整个舞会,原田宏一一场没跳,一直坐在小桌前喝酒,那双猩红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韩雪。
晚会结束时,岗察洛夫挽着韩雪走出舞厅。
韩雪发现几个女同学被一帮日本男人拉扯着从后门走了,不知她们去了哪里。
出门时,她发现原田宏一坐在门口的角落里,其表情就像躲在阴暗洞穴里的食人蝙蝠,随时准备呼扇着魔鬼的翅膀扑上来。
到了门口,岗察洛夫叫了一辆马车,请韩雪上车。
韩雪上车以后,与岗察洛夫握手道别:“岗察洛夫先生,非常感谢您救了我,再见!”可是,岗察洛夫却拉着她的手就势跳上车来。
一看他上了车,韩雪顿时慌张起来,忙说:“岗察洛夫先生,谢谢您的好意。不必麻烦您了!我自己可以回家。”
“走!去马迭尔咖啡厅!”岗察洛夫并没有理睬,冲车夫喊了一句,随手关上了车门。马车随后向北边的道里方向颠簸而去。
“不不!我不去咖啡厅!我要下车!”韩雪慌了,“快放我下去!”她怒视着黑暗中的岗察洛夫,心想:我绝不能从狼窝里逃出来,又掉进北极熊窝里!
“韩雪小姐,请您回头看看,他们已经跟上来了!”岗察洛夫低声道。
韩雪急忙回头,透过结着霜花的小窗向后望去,发现后面果然跟来一辆马车。
岗察洛夫安慰韩雪:“别怕,一会儿就送您回家。”
“可我家在南边啊!”韩雪虽然半信半疑,也只好如此了。
马车在中央大街马迭尔旅馆门前停下来,岗察洛夫挽着韩雪走进咖啡厅,在临街靠窗的小桌前坐下来,要了两杯咖啡。岗察洛夫指着停在马路边的一辆四轮马车,悄声道:“看,就是那辆!”
韩雪紧张地盯着那辆马车,不一会儿,只见身穿反毛羊皮大衣,头戴哈萨克帽的车老板跳下车来,用小笤帚扫着枣红马身上的霜雪,马不时地挪动着蹄子,打着喷嚏。
不一会儿,车门开了,一个叼着香烟的人走下车来,跟车老板说着什么,车老板毕恭毕敬地听着。
啊?韩雪认出那个家伙果然是原田宏一,心里不由得一阵战栗。
没等喝完咖啡,岗察洛夫就带着韩雪从后门走了。
坐进昏暗阴冷的马车里,韩雪觉得又冷又怕。岗察洛夫的一番叮嘱,越发吓得她胆战心惊、六神无主了。
“韩雪小姐,我必须告诉您,请您跳舞的那个原田宏一是宪兵队的一个小头头,此人心狠手辣,是一个报复心极强的家伙。您扫了他的面子,他绝不会放过您,所以您千万要当心!”
韩雪知道这帮家伙十分歹毒。她一个同学的姐姐就因为拒绝一个日本宪兵的无理要求,被毁容后上吊自杀了。
此刻,哈尔滨就像一座人间地狱,强奸、绑架、撕票、暗杀、失踪,几乎天天发生。人命贱得跟苍蝇似的,经常在路边的雪堆里发现冻死的死倒儿。有的光溜溜的一丝不挂,就像冷冻的白条鸡。
一想这些,韩雪害怕极了。
她不知该怎么办,她很想念父亲,想让父亲帮她出出主意,想想法子,如何躲过这帮魔鬼的报复。可是,她不知父亲在哪里。
遇到这种事,她不敢告诉母亲,母亲不但不能帮她解决问题,而且还会责怪她,说她轻浮,说她从小就蹦蹦跳跳的没个稳重时候。
“对不起,韩雪小姐,也许我不该对您说这些。但我不得不提醒您。”
“谢谢您。”韩雪看着黑暗中的岗察洛夫,正好窗外一道灯光闪过,发现那双灰蓝色的眼睛也正在瞅她。
此刻,她就像一个在荒郊野外迷路的孩子,想找个人家暖和暖和冻僵的身子,四处张望,夜色苍茫,渺无人烟,只有前面不远处有一束萤火虫般的光亮。现在,那光亮即便是鬼火,即便是地狱之火,她也会毫不犹豫地扑过去。
因为她已经别无选择了。
“岗察洛夫先生,我好害怕……”
“韩雪小姐,别怕!别忘了我是您的老邻居,从小看着你长大,如果不是我家搬走,我们早就成为要好的朋友了。”
就这样,一个素昧平生的怀抱,瞬间成了一个无助少女抛洒泪水的去处。
岗察洛夫拥抱着这个无助的中国少女,就像拥抱着一份久违了的亲情,像拥抱着他亲爱的母亲一样。对他来说,温暖和亲情早已埋藏在遥远的西伯利亚了。
人的命运常常像万花筒一般瞬息万变。她和他谁都没有料到,两个人的命运就因为这次邂逅,而彻底改变了。
从道里中央大街到南岗马家沟的巴陵街,不远也不近,要路过霁虹桥、火车站、圣·尼古拉大教堂,穿过大直街和花园街。
当马车驶到韩雪家门前时,几个小时前还陌生的两颗心灵,已经紧紧地贴在一起了,成了难舍难分的知己。
两个人约定,从今以后,晚上放学他来接她。这样,原田宏一就不好对她下手了。
三
第二天早晨,天灰蒙蒙的,好像要下大雪的样子。
进行早礼时,韩雪站在最后一排,跟着同学一起假装唱着亡国奴的“国歌”,目送着两面吊死鬼似的“国旗”,缓缓地爬上灰暗而阴冷的中国天空。
她的目光透过前面同学的背影,寻找着昨晚跳舞的七名女同学,她们个个都是身材高挑,一眼就能认出来。可是,把操场全找遍了,也没有找到她们。
她心里开始惶恐不安,她们几个为什么都没来上学?莫非是……她不敢想象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见宫泽校监站在前面,正用那双警犬般的狗眼四处踅摸呢。
早礼结束后,韩雪没有进教室,匆匆来到了校长办公室。
一见到韩雪,老校长一脸惊讶,刚要说什么,又痛苦地摇了摇头,说了一句:“奇耻大辱,奇耻大辱啊!”从不见他发脾气的老校长,一拳砸在桌子上,把一只茶缸震落到地上,发出一声大响。
韩雪惊呆了,猜测七名同学肯定出事了!
她眼前顿时闪现出昨天晚上,姐妹们被几个家伙拽出后门的情景……
只听老校长语气沉重地说道:“韩雪同学,我对不起你们,老夫愿以辞职来谢天下!”说罢,拉开抽屉,拿出一张写好的辞职书,放到了桌子上。
从校长室出来,韩雪没有去上课,叫了一辆马车,直奔好友林岚的家。
林岚家住在道里头道街,一幢独门独院的住宅,一进门,一阵悲恸欲绝的哭声牵着韩雪走进了好友的卧室。
只见林岚的卧室里一片洁白,像雪一样,脸是白的,床单是白的,纱裙也是白的,连鞋袜都是白的,没有一丝杂色,唯独地上有一摊黏稠的血迹,像一朵盛开的紫色牡丹,开在乳黄色的地毯上。
见好友身穿婚纱,披着长发,静静地躺在洁白之中,韩雪觉得林岚死得很高贵,很有尊严,就像一朵不肯向武则天屈服的牡丹。
她明白了好友的心思,林岚在用洁白的死,在向这个肮脏而丑恶的世界表示抗议!她要告诉世人,任何禽兽都玷污不了她圣洁的灵魂!
“韩雪,你是岚儿最要好的朋友,”林岚的母亲拉着韩雪的手,哭着问她,“告诉阿姨,昨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岚儿要结婚了,为什么要突然自杀?我知道你们八个总是在一起……”
韩雪无法回答,只是搂着林岚的母亲泣不成声。
韩雪知道,林岚的未婚夫在新京读书,婚期定在来年正月,黄道吉日都选好了,还说请韩雪当她的伴娘呢。
原来,昨天晚上跳完舞,七个女孩子被一帮魔鬼拽进了凡达基亚夜总会平时用来嫖娼的两个房间里,一帮宪兵队和警察署的小头目,就像一群发情的公狗,毫无人类的廉耻,不顾学生们拼命的哭喊反抗,就在集聚了几伙人的房间里,不管在床上还是在地毯上,一帮禽兽掏出应该长在猪狗身上的家伙,对着几个女孩子疯狂地强暴起来!
干完之后,这帮禽兽还用手指蘸着女孩子破苞的鲜血,举起来向对方显摆,显示自己干的是处女。显摆完了,又发出一阵得意的狂笑,狂笑过后,几个魔鬼拎着裤子又扑向另一个女孩子。
就这样,这帮禽兽就像拿中国人当活耙子比赛射击似的,相互交换,一个接一个地比赛起来,比他们的狗屌谁最强大,谁最能干,直到最后,一个家伙累得昏死过去,方才罢休。
已是凌晨两点了,哈尔滨最寒冷的时刻。
落着一层薄薄清雪的马路上空寥无人。
七个女孩子从凡达基亚夜总会摇摇晃晃地走出来,没有泪水,也没有哭声,只是拉跨拉跨地挪动着双腿,在雪地上留下几行哩哩啦啦的鲜血,血滴把雪地砸出一个个小坑,就像丢在雪地里的一片片花瓣,花瓣转眼就冻了,冻成了血色冰凌,被透明的雪花包围着,看上去,就像一朵朵晶莹的、含苞欲放的粉红色梅花。
这时,寂静的马路上传来一阵隆隆响的马达声,不知谁说了一句:“我们一起去见上帝吧。”声音不大,却很坚决,是方卓。
却遭到林岚的反对:“不,我不能穿着这身肮脏的衣服去见上帝!”
马达声近了,一辆黑色轿车从北向南疾驶而来,一面膏药旗插在车前方,就像日本人的脑袋一样耀武扬威地晃动着。
轿车从女孩子身边疾驰而过的刹那,一个身影突然像鹞鹰展翅似的扑了上去,只听“砰”的一声巨响,一朵鲜花瞬间凋零了,成了车轮下的一摊血水。
膏药旗连停都没停,一溜烟地跑了,只留下一片吃人的黑暗。
“我恨!”这是方卓留给姐妹们,也是留给世界的最后一句话。
林岚伸出颤抖的手,轻轻地,给方卓合上那双死不瞑目的大眼睛,轻声道:“方卓,我会陪你去的。”
这时,不知谁突然发出一阵狂笑:“哈哈哈!哈哈哈!方卓解脱了!我也要解脱!哈哈哈!我也要解脱!哈哈哈……”林晓芳精神失常了。她是八个女学生中年龄最小的,才十五岁。
这笑声在这充满恐怖的夜晚显得十分瘆人。它像惊雷撕裂云层一般撕碎了黑暗,也撕碎了六个女孩子心中最后一道底线。
八名女学生本来是省立女高有名的八朵校花,平时去校外参加活动,只要她们八个一出场,顿时压倒群芳。
现在,八个女学生,死的死,疯的疯,田赛琳和司玉环,两个人郁郁寡欢,整天以泪洗面,没过多久,都相继病死了。就连父亲在警察署的韩慧珠,也没能逃脱悲惨的命运。她关在屋子里不见任何人。一天晚上,她披头散发地跑出家门,跑到松花江边一头扎进打鱼的冰窟窿里。只有郭若兰和范平平去了北平。八名校花只剩下韩雪一个人了。
老校长辞职了,新来了一位年轻的校长。
几个女学生的悲惨遭遇在师生中引起了强烈的愤慨,大家议论纷纷。可是,整个民族都在遭受日寇蹂躏,皇帝都成了儿皇帝,一群女高师生们的愤怒,又能奈何得了谁呢?
这种反日情绪很快就被宫泽之流镇压下去了。他在全校师生面前讲:“谁再议论此事,就以反满抗日论处!”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