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逃亡生涯
一
尼古拉·阿里克塞耶维奇·岗察洛夫的家,住在遥远的西伯利亚。
他不记得那是哪一年,1926年还是1927年,六岁还是七岁,都不记得了。
只记得那是一个奇冷的早晨,冷风抽到脸上像刀刮似的,呼出的气息瞬间变成了白刷刷的霜末儿。
他穿着棉大衣、棉皮靴,戴着棉帽子,被母亲拽着趔趔趄趄地走出家门,穿过落满了厚厚积雪、长着几棵山楂树的院子,向停在门口的一辆四轮马车奔去。
“不!妈妈,我要熊熊!我的熊熊会饿死的!它在挠门呢!妈妈,求求你快放它出来吧!让它跟我们一起走吧!好妈妈,我求求你了!”他边走边回头哭喊着。刚才,他带着熊熊刚爬上马车就被父亲撵了下来。父亲把熊熊关进了屋里。
正怀着身孕的母亲,穿着灰蓝色的棉大衣,一声不吭,一只手拽着他,一只手用毛披肩捂着裹得严严实实的脸,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熊熊是一只漂亮的法国白熊,从记事起,它就是岗察洛夫最要好的伙伴。
熊熊刚来时,只是一只毛茸茸的小熊崽儿,总把他的小脚丫当作奶头吸吮。他用鼻子顶熊熊暗红色的小鼻头,熊熊舔他的脸。他和熊熊整天在地板上滚来滚去,玩得特别开心。
岗察洛夫最后一次回头望去,发现熊熊的两只前爪搭在客厅的窗台上,嘴巴一张一合,冲着窗外大叫呢。他拼命挣脱了母亲的手,不顾一切地往屋里跑去,却被匆匆赶来的父亲一把抓住,像抓小鸡似的把他塞进了马车里。
坐在马车上,他第一次用憎恨的目光看着父亲。
父亲穿着一件辨别不出颜色的旧大衣,听母亲说,那是多年前在部队时穿的,手里拎着两只沉重的大皮箱,微微跛脚的黑皮靴踩在雪地上,发出一种不协调的扑通声,灰棉帽子下面那张清瘦的面孔,显得比往天更加苍白,也更加消瘦。那双忧郁的灰蓝色眼睛,显得比往日更加忧郁,也更加让人捉摸不透了。
岗察洛夫的父亲是一名小学教师,做事向来一丝不苟。
在俄国,像父亲那样认真而有家庭责任感的男人不多。俄国的男人爱酗酒,爱女人,远远胜过爱家庭。但是,每当国家和民族需要他们的时候,他们却会毫无惧色地挺身而出,做出令世界瞩目的伟大举动。
岗察洛夫最崇拜父亲,一直视父亲为骄傲。
但从这天起,他再也不崇拜父亲了。他认为父亲是害死熊熊的凶手,他开始憎恨父亲了。
父亲把皮箱放进车厢里,就坐到前面赶车去了。
就这样,岗察洛夫随同父母匆匆离开了那座有着尖顶教堂的小镇,离开了他心爱的熊熊,也离开了每到春天山楂树就开满白花的家园,坐着马车,向着白茫茫的野外奔去,开始了漫长的逃亡生涯。
坐在冰冷的马车里,他趴在母亲怀里哭。母亲搂着他一再安慰他,劝他别哭,说以后还会回来的。他仍然止不住哭泣。
他并不知道,这将是他最后一次趴在母亲的怀里哭了。
岗察洛夫不明白,他家既不是白匪,又不是留恋沙皇的富豪,父亲为什么非要带着全家逃亡呢?一直到后来他都不明白。
岗察洛夫所居住的安拉斯小镇,位于贝加尔湖西岸,距离伊尔库茨克不远,只有百十户人家。
在他童年的记忆里,安拉斯小镇是一座没有男人,没有笑声,没有歌声,像坟墓一般死气沉沉的小镇。父亲是小镇上唯一一名青壮年男人。
后来得知,那是俄罗斯一段悲惨的历史。
正是这段历史,让他了解了一个国家与一座小镇、与一个家庭、与一个小人物的命运关系。
岗察洛夫所居住的西伯利亚地区,曾是高尔察克所率领的白匪军的老巢。
“十月革命”以后,白匪军在那一带的活动十分猖獗。1918年11月18日,高尔察克在鄂木斯克成立了“全俄政府”。一年以后,1919年11月13日,红军攻占了鄂木斯克。高尔察克率领一百多万逃亡大军仓皇出逃,其中包括几十万主教、僧侣、富豪及家眷。他们准备穿越几千公里的大西伯利亚,向东太平洋海岸逃遁。逃亡大军从安拉斯小镇附近经过,因此给小镇带来了无休止的灾难。
高尔察克是乘火车出逃的,火车上装载着沙俄政府存放在喀山国库中的六十三箱六百吨黄金。而追随他的一百多万逃亡大军,则是乘汽车和马车或者步行出逃的。汽车燃料很快就用光了,汽车变成了一堆堆废铁。一匹匹西伯利亚的良种马接连死去。最后,在人类难以承受的高寒之下,一个个髅骷般的生命,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去。暴风雪很快就将这些冻僵的生命埋葬了,变成了一堆堆白骨。
1920年2月中旬一天早晨,安拉斯小镇有人慌慌张张地跑来告诉岗察洛夫父亲,说在郊外的雪地里发现好多人冻死了。
父亲回来说,那情景太惨了。
在被暴风雪抚平的雪野上,到处都是被丢弃的皮箱、雪橇、拐杖和尸体。一个个形容枯槁的男女被掩埋在雪堆里,只露出半个脑袋,半拉屁股,或是一只手脚。这种悲惨景象一直向贝加尔湖方向延伸而去。
父亲说,从死者身上的衣物看,很可能是追随高尔察克的逃亡大军。
听他这么一说,小镇上的女人都哭起来。因为她们的亲人都被白匪军拉去当兵了。
开化以后,贝加尔湖的打鱼人发现,湖面上漂浮着大量的尸体,像水葫芦似的,把湖面都盖满了。原来,在一个零下六十多度的奇寒之夜,一二十万逃亡大军经过贝加尔湖,全部冻死了。
高尔察克最终也没有逃脱死亡的厄运。1920年1月15日,他被同盟军出卖,被布尔什维克处死在安加拉河畔。而随车押运的六百吨黄金,也被一个叫佩特罗夫的白匪军官拱手送给了日本人,以换取自身的性命。
这期间,安拉斯小镇的男人,有的冻掉了手脚,有的冻掉了耳朵,拖着伤残之躯陆续逃回家里。可是,很快就被前来剿匪的红军抓走了。有的被当场枪毙,有的被关进了监狱。安拉斯小镇从此没了男人。
在岗察洛夫童年的记忆里,寡妇们扎着黑头巾的身影,整天在自家的院子里默默地忙来忙去。她们很少讲话,连哭都是默默无声地流泪。只有当背着长枪的红军来搜查时,才偶尔听到她们发几句牢骚:“你们又来抓谁?来抓我丈夫吗?他不是早就被你们枪毙了吗?是来抓我和孩子吗?好哇!我正犯愁家里没吃的呢,连马铃薯都吃光了!去见上帝也比这种没吃没喝的鬼日子好过得多!”
女人没有了男人,也就没有了希望,对一切都无所谓了。
安拉斯小镇,只不过是俄罗斯的一个小小缩影。有多少这样的寡妇村、寡妇镇,散落在广袤荒寂的西伯利亚大雪原上?无人知晓。
人们只知道,半个世纪以后,俄罗斯的男女比例仍然严重失调。
岗察洛夫记得,背着长枪的红军,也多次来到他家。每次来,父亲都撸起裤腿冲他们亮出那条伤残的细腿,证明他没有参加过白匪军。
一看到背枪的,岗察洛夫就吓得躲到母亲的大裙子底下。母亲摸着他的小脑袋,安慰他:“好孩子,别害怕!嗨……”
听到母亲长长的叹息声,他从裙子底下悄悄地钻出小脑袋,瞪着懵懂无知的眼睛望着母亲,心想,妈妈为什么叹息呢?为什么难过呢?是因为他们来抓人吗?
小镇上的女人都羡慕岗察洛夫家,羡慕他家有男人,羡慕他家没有受到高尔察克白匪军的牵连。
岗察洛夫感到很骄傲,觉得自己有一个好父亲,有一个幸福的家。
一天晚上,他家来了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男人,说是父亲的朋友。
这个叫谢尔盖的叔叔跟父亲关在小屋里,嘀嘀咕咕地聊了很长时间。父亲同意让谢尔盖叔叔住了下来。
几天后的一天傍晚,全家正在吃晚饭,两个穿着棉大衣,端着长枪的红军出现在他家里。
谢尔盖叔叔被带走了,临上车,谢尔盖叔叔回头冲父亲点点头,笑了笑。
昏暗中,岗察洛夫发现谢尔盖叔叔笑得有点奇怪,好像在向父亲传递着什么信息。可他太小,不明白谢尔盖叔叔向父亲传递的到底是什么。
谢尔盖叔叔被带上汽车以后,一个鼻子冻得通红的红军大个子,在大门口大声嗔斥父亲:“伊万诺夫,我警告你!你窝藏白匪军官,按照《苏俄刑法第五十八条》,你将受到法律的严惩!”喊声大得跟惊雷似的,全镇的人都能听见。
岗察洛夫躲在母亲的身后,偷偷地看着这一切,他听到母亲的大裙子因哆嗦而发出了沙沙声。
这天晚上,父亲跟母亲嘀咕了一夜,母亲哭了一夜。
二
就在谢尔盖叔叔被抓走的第二天早晨,父亲就带着他们匆匆忙忙踏上了逃亡之路。
岗察洛夫还是个孩子,他不明白《苏俄刑法第五十八条》是什么东西,更不知道这个令人谈虎色变的法条,对苏联公民意味着什么。
在逃亡途中,他听到许多逃亡者一谈到《苏俄刑法第五十八条》都吓得要死,好像那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似的。
后来他才明白,苏维埃政府1926年颁布的,有着十四项条款的《苏俄刑法第五十八条》法典,是一部掌权者的杀人工具。它成了无辜者人头落地,千百万人被关进集中营的法律依据,成了统治者杀人的合法武器。
正因为这样,所以苏联境内大批流亡者才像蝗虫般地涌向中国。因为去欧洲受歧视,而纯朴善良、饱受屈辱的中国人,从不歧视他们。而且中国的边境很松,就像农家疏落的秫秸篱笆,小猫小狗都能钻进来。
在逃亡大军中,有反苏维埃的人士,有沙俄时代的政坛要人、伯爵、白匪军官、犹太富翁,也有著名的艺术家、诗人。当然也有大批毫无政治倾向,只因为恐惧战争,恐惧《苏俄刑法第五十八条》而盲目逃亡的穷人。这些穷人的下场最惨,他们失去了家园,穷困潦倒,最后成了一批暴尸荒野的孤魂。
当父亲带着他们娘俩儿赶到伊尔库茨克才得知,苏维埃政府为了阻止苏联公民外逃,中东铁路旅客列车已经停运多时了。
无奈,父亲只好带着他们乘马车继续前行,向中俄边界的满洲里方向奔去。
数天之后,一个阴冷的黄昏,只觉得马车猛地向前一跄,连人带车一下子歪倒在雪地上。岗察洛夫的脑袋撞出一个大包。只见枣红马倒在雪地里口吐白沫,抽搐几下,一动不动了。
岗察洛夫趴在母亲的怀里伤心地大哭,问她:“妈妈,咱们要去哪里?还有多远才能到啊?”
母亲没有回答,只是紧紧地搂着他。
后来,父亲花重金又买了一匹马,乘着马车继续前行,不知走了多少天,只记得到达满洲里时,三个人瘦得跟鬼似的,都成了会喘气的死人幌子。
在满洲里,被逃亡大军挤得水泄不通的火车站里,父亲通过一个穿铁路制服、留着两撇山羊胡的白俄男子,花三十个金卢布,从一名中国警察手里弄到三个小本本,那是中国入境证。
父亲拿着小本本在手里掂了掂,瘦得跟骷髅似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一丝笑容,说是笑,其实只是咧了咧牙床突出、嘴唇爆裂的嘴,看起来比哭还难看。
这一笑容却成了父亲最后的微笑。从此以后父亲再也没有笑过。
这天晚上,在满洲里黑压压的、蜂巢般拥挤的站台上,岗察洛夫看见母亲突然倒下了,倒在了众多纷纷逃命的同胞脚下。
当岗察洛夫哭喊着妈妈,看着父亲用尽气力才把母亲从不断涌来的皮靴下抢救出来时,母亲只说了一句话,就永远闭上了原本十分美丽,现在却瘦成两只黑窟窿的眼睛,连同她腹中的小生命,永远地离去了。
“亲爱的……你带米加一定要活下去……”米加是岗察洛夫的昵称,“把这个留给米加……”母亲扬了一下手指上的红宝石戒指,戒指在昏暗的站台上闪出一道暗红色的光亮。
“丽莎,我的丽莎!你快醒醒啊!丽莎,是我害了你呀!丽莎,我对不起你呀!是我害死了你呀!我对不起你呀!”
“妈妈!你醒醒啊!妈妈!你快醒醒啊!妈妈……”
可是,母亲再也没有睁开眼睛。
岗察洛夫看见父亲抱着母亲渐渐冷却的尸体,悲恸欲绝的哭号声伴随着一团团白茫茫的哈气,在乱哄哄的站台上飘荡了很久。
那一刻,他恨透了父亲,恨不得把父亲推到火车底下轧死。
从此以后,母亲被皮靴踩在脚下的情景,还有母亲身下那摊鲜红的血迹,经常出现在岗察洛夫的梦境里。
他们一家三口在一起度过的最后时光,是坐在一辆中国人赶的大板车上,向着中俄边界线上一座小山奔去。
母亲盖着棉大衣躺在车厢板上。岗察洛夫和父亲坐在母亲身边。岗察洛夫以为母亲睡着了,一会儿就会醒过来,不时把颠簸下来的大衣盖在母亲青白色的脸上。
大板车拉着他们一家三口,来到中俄边境一座小山坡上。
父亲把僵硬的母亲抱下车,放在没膝深的雪坑里。岗察洛夫哭喊着,拼命捶打着父亲,不让父亲把母亲埋在雪坑里,说埋在雪里她会冻死的。
临走,父亲像抓小鸡似的把岗察洛夫抓到马车上。岗察洛夫哭喊着,一次次地回过头去,望着山坡上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的雪堆。
岗察洛夫走了,但一个孩子的心却留在了中俄边境上,留在了那片白雪皑皑的山坡上,跟母亲在一起。一想到埋在雪堆里的母亲,他就哭个不停。他恨父亲,也恨自己太小了。他发誓等长大一定回来救母亲,可他不知母亲能不能活到他长大。
从那天起,他对父亲的仇恨就像贝加尔湖的卑斯图格雪山,长年积雪不化,而且越来越深。
当晚,岗察洛夫被父亲拽着,踏上了开往哈尔滨的列车,在挤得跟沙丁鱼罐头似的车厢里,度过了一个漫长的白天和黑夜。
三
到哈尔滨的那天早晨,岗察洛夫跟在父亲身后,随着拖儿带女、大包小裹的逃亡人群,走出站台,走进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
这座被流亡者称为“流亡者天堂”的城市,并没有给一个孩子以安全感,反而给他一种刻骨铭心的恐惧。
清晨的天空,灰暗而阴冷,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煤烟味儿,还有烧饼和麻花的香味儿。
岗察洛夫瘦小的身子挤在大人中间,拖着两条疲惫的小腿踢踢踏踏地走着。
出了站台,他回头瞅瞅,从人头夹缝里看一眼火车站,发现车站挺漂亮,跟他家乡的建筑很相似,拱形的门楼上还有一座大钟呢。这多少给他惶恐不安的心带来一丝安慰。
当岗察洛夫转过头来时,却忽然发现一双小脚直挺挺地躺在他脚下,那双小脚只有巴掌大,穿着一双尖得像尖辣椒似的黑色绣花鞋,鞋面上落满了雪末儿,摔倒的是一个身穿长棉袍、怀里抱着孩子的女人。
他正惊愕的刹那,不知从哪儿忽然飞来一脚,狠狠地踢到女人身上,只见那女人和孩子像个布娃娃似的被弹了起来,又重重地跌落下去,传来孩子闷声闷气的哭声。他看到一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黄黄的,瘦瘦的,头戴棕色毡帽头,身穿黑棉袄、扎腿大棉裤,肩上挑着两只大行李,正怒视着地上的女人。
他奇怪,那女人的脚为什么那么小?那男人为什么踢她?为什么不把她扶起来呢?
父亲催他快走,带着他,穿过马路,向对面的有轨电车站奔去。
他看见马路上偶尔驶过一辆插着太阳旗的小汽车,还有不断跑来跑去的双轮车。他看见拉车的不是马,而是人,是一个个满脸霜雪,头顶呼呼直冒热气的中国人!坐在车上的,则大都是大腹便便,双手插在毛皮筒里的外国人。
他奇怪,为什么用人拉车?为什么不用马拉呢?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更令他小小心灵感到震惊。
父亲带着他来到有轨电车站,正准备上车,忽然从车门里飞出来一团破布,一头抢在了马路上。
仔细一看,才发现是一个衣着褴褛的流浪汉,帽子摔飞了,露出一头脏兮兮的黄毛,还有一张血糊糊的大鼻子嘴脸。那人蜷曲着身子,一动不动地趴在马路上。一辆四轮马车疾驶而来,从破帽子上轧过,险些轧着那蜷曲的身子。
看到这一情景,岗察洛夫蓦然想起那些踏在母亲身上的皮靴。他很想跑过去把流浪汉扶起来,可他却动弹不得,两条腿紧紧地夹着,很怕尿液淌出来。
最后,是父亲用拎着皮箱的胳膊把他夹上了有轨电车。
上车后,在不断呼出团团哈气的车厢里,他听到一阵只有流氓、混混做了坏事之后才会发出的得意笑声,间或夹杂着骂人的俄语。
他瞪大眼睛循着笑声望去,只见两个身穿黑皮靴、黑皮大衣、头戴宽檐棉帽的俄国男人,一脸骄横地站在车厢过道处,指着窗外的流浪汉,在用俄语骂人呢。乘客们都像躲瘟疫似的躲避着骂人的两个家伙。
“哐当”一声,有轨电车开动了。
岗察洛夫透过结霜的窗子,看到那个蜷曲的身子一动不动地趴在马路上。他心里很难过,也很气愤,不由得偷偷地瞄着那两个家伙。
只见两个家伙站在一个年轻人身边,那年轻人坐在座位上,身穿双排扣的黑呢大衣,头戴宽檐羊剪绒帽子,看上去像个有钱人家的少爷。两个骂人的家伙对他毕恭毕敬地说着什么。他们称那人罗扎耶夫斯基先生。
一听到“罗扎耶夫斯基”的名字,父亲似乎很吃惊,急忙拎着皮箱凑到那人身边,主动跟那人打招呼:“罗扎耶夫斯基先生,您好!”只见父亲微微弓着身子,用深沉而恭敬的俄语问好,并向对方伸出手去。
被称为罗扎耶夫斯基的人,却双手盘在胸前,用傲慢的目光斜视着父亲。
“罗扎耶夫斯基先生,认识一下,我叫伊万诺夫,”父亲一脸恭谦,忙自我介绍,“刚从那边逃过来,当过律师。我在满洲里就听到了您的大名,康士坦丁·弗拉季米罗维奇·罗扎耶夫斯基。”
后面这句话似乎起了作用,只见罗扎耶夫斯基终于从胸前抽出一只不打弯的手,向父亲伸过来,并将斜视的目光转为正视。父亲急忙双手握住那只不打弯的手,恭维道:“久仰先生的大名,请多多关照!”
岗察洛夫躲在父亲身后,偷偷地盯着那个人。
就其长相来说,这个叫罗扎耶夫斯基的家伙在英俊健壮的俄国男人当中,并不出奇,中等身材,过于削瘦,苍白的脸显得有些病态,嘴巴光光的,还没有留胡子,前额和眉骨过于突出,这使那双陷进眉骨下的蓝色眼睛,就像藏在悬崖下一对幽深的山洞,阴森森的,给人一种深不可测的恐怖感。
原来,这个其貌不扬的家伙就是臭名昭著的大野心家康士坦丁·弗拉季米罗维奇·罗扎耶夫斯基,是他一手策划并成立了俄国法西斯党。此人出生在与黑河一江之隔的海兰泡。父亲是一名公证人。
1925年,十八岁的罗扎耶夫斯基从海兰泡逃到哈尔滨,进入一所俄国人办的法学院学习。在校期间,他伙同一批极端仇视苏维埃政权的白俄青年,成立了俄国法西斯党,提出了“俄国法西斯主义纲领”,创办起法西斯小报《我们的要求》,一心想推翻苏维埃政权。罗扎耶夫斯基最崇拜意大利首相本尼托·墨索里尼。其言谈举止,处处效仿,连双手盘在胸前的姿势,都是跟墨索里尼学的。
此刻,岗察洛夫对俄国法西斯党一无所知。但是,凭着一个孩子的好恶,他讨厌这个一脸傲慢的家伙。
他奇怪,父亲一向不许他说谎,可父亲为什么要说谎?父亲明明是教师,为什么说他是律师?一向冷静、话语不多的父亲,为什么主动跟这个讨厌的家伙搭讪,套近乎?就因为我们新来乍到,没有根基,想结识几个俄国朋友吗?他猜不到父亲的动机,但他发现全车厢的人,都用异样的目光盯着父亲。他急忙扯了扯父亲的棉大衣。但父亲并没有理睬他,反而跟罗扎耶夫斯基热情地攀谈起来。他只好低头盯着脚下的雪末儿,直到下车。
下了电车,父亲带他来到铺着青色石头的中央大街,在一家俄式餐厅里饱餐了一顿。
他发现街道两旁,都是一些奇形怪状的楼房,到处都是涂着鲜艳的红色屋顶,写着俄文的商店、洋行、西餐厅、旅馆,出出进进的多是穿着皮靴、皮大衣,气质高雅的洋人,好多是俄罗斯人。
但他丝毫不感到亲切。因为这里并不是他的家,他的家在遥远的西伯利亚。他想回家,想听到母亲站在大门口亲切地喊他:“米加,快回家!妈妈给你烤好了马铃薯!”他想扑到母亲沾满面粉的怀里,从母亲手里接过烤得黄洋洋的、又香又甜的面包或马铃薯。
可是,一切都不可能了,永远地不可能了。
他怀着忧伤的心情跟在父亲身后,走在这陌生的、几次差点儿跌倒的石头路上,寻找着他们的落脚之地。走走,忽然听到远处传来悠扬的钟声,开始很轻,很远,越来越响,越来越大,渐渐连成了一片,整个世界仿佛都笼罩在一片钟声之中。
他抬头望着传来钟声的天空,眼里闪着泪花,好像他跑出去玩久了,累了,饿了,忽然听到了母亲的呼唤:“米加,快回家吃饭啊!”他那颗没有欢乐的心,多少感到一丝慰藉。俄罗斯的孩子都是在钟声的抚慰下长大的,就像听惯了摇篮曲一样。
对一个孩子来说,钟声带来的安慰毕竟是短暂的。他心灵深处的孤独与忧伤,却像哈尔滨的冬天一样,严酷而漫长。
不过,他和父亲并没有像那些穷困潦倒的逃亡者那样,蜗居在道里偏脸子一带,跟穷苦的中国人一起,挤在四处漏风像狗窝似的简陋泥房里,而是在马家沟的巴陵街租了一套房子。几年之年,又在中央大街北面,离松花江边不远处买下一幢俄式大房子,两室一厅,米黄色的墙壁,窗上装有雕花窗棂,院子镶着淡蓝色的矮木栅栏。
岗察洛夫感到奇怪,父亲只是一名穷教师,母亲连一条金项链都没有,只有一枚红宝石戒指,是结婚时父亲送给她的。却发现,父亲带来的皮箱里装满了刻有沙皇二世头像的金卢布。他疑惑,父亲哪来那么多钱?是不是从冻死的逃亡者身上偷来的?
从这时起,岗察洛夫对父亲除了憎恨,又多了一层怀疑,多了一层鄙视。
后来,随着父亲与罗扎耶夫斯基的密切接触,随着父亲与逃亡到哈尔滨的白军头子谢苗诺夫的频繁往来,他对父亲的怀疑和鄙视越来越无法化解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