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他没有回哈尔滨,而是在中途一个叫三岔口的小站下了车。
一身苦力的打扮,毡帽头,大黑棉袄,扎腿缅腰大棉裤,大棉靰鞡,一张黑黢黢的脏脸,一个伪造的证件,改名王庆富。
他在莫斯科所学的特工技能,在他后来艰难的生存环境中全部派上了用场。
小镇不大,两条破乱的小街。只有两个日本人,管理小镇的头头多是长着弹簧腰的汉奸,一见到日本人就把弹簧腰弯得跟风吹杨柳似的。
他所以选在这里落脚,一是避避哈尔滨追捕的风头,二是适应一下苦力的生活。
他知道短时间内不可能回哈尔滨了,也不可能取得组织上的信任了。他必须找一份谋生的差事生存下去。他所擅长的情报工作所使用的收发报技术,所学的日、英、俄语等技能,绝对不能暴露。他必须装扮成大字不识的大老粗,这样才便于隐蔽。
战乱的年月,在小镇上根本找不到活干。他只好从别人手里租来一辆人力车,找到一个男人被日本人抓去出劳工受伤瘫痪在床的人家,以拉帮套为名,在这家厨房里租下一铺小炕暂时住下来。
这家女主人姓胡,二十几岁,泼辣能干。家里除了瘫痪丈夫,还有一个痴呆孩子。家里外头全指着她一个人。
看到韩一平长相英俊、体格健壮,女主人对他动了真情,半夜三更钻进他的被窝,被他断然推了出去。
一个被通牒、被追捕的特工,哪有心思扯女人?再说,人家一家人活得已经够难了,他哪能干这种伤天害理的事呢?
第二天早晨,那女人却黑着一张脸,将一碗玉米面糊糊使劲往韩一平面前一蹾,指桑骂槐地骂道:“俺他妈侍候了一帮废物!没有一个顶用的!”骂完,转身去了厨房,随后从厨房里传来压抑的抽泣声。
“骚娘们儿!你他妈嫌俺是废物,去找野男人好了!”躺在炕上的男人蓬头垢面,破口大骂,“小日本鬼子,俺操你八辈祖宗!你们他妈毁了俺们全家!俺把你们千刀万剐都不解心头之恨哪!呜呜……”说着,那男人蒙着破被呜呜大哭。
看到这个情景,韩一平很想过去安慰那男人几句,又怕他产生误会,只好准备离开这家。他正收拾东西离开,却被那女人拦腰抱住了。
“大哥,求求你别走!你就可怜可怜俺这苦命的女人吧!俺求求你留下来,帮俺一把!”
韩一平执意要走。那女人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下了,哭着哀求道:“大哥,求求你别走,俺再也不上你炕了!大哥,求求你千万别走,俺再也不会纠缠你了还不行吗?”
韩一平一时没地方可去,只好暂时留下来。
那女人果然没有再来纠缠他,只是经常用那双并不难看、充满饥渴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偶尔偷偷地塞给他两个煮咸鸭蛋。
他一再推托。她就冲他立起眼珠子,低声道:“你不要俺就把它扔到院子里喂狗!不信你就试试!”
韩一平深知北方的女人泼辣,热情,死心眼儿,能把自己的心掏出来捧给相爱的男人,无奈之下只好收下了。
每到夜晚,韩一平都辗转难眠,担心家里的母女俩遭遇不测,担心电台,担心卡佳被敌人杀害了。
一想这些,他很想回哈尔滨看看,可他知道不能回去,回去就等于送死。
这种忧心的日子一直持续到第二年开春。
一天晚上,一家人已经睡下了,来了两个查夜的。
其中一个家伙把油灯举到披着棉袄的韩一平面前,仔细端详了半天,问他从哪来的?为啥不娶个女人正经过日子?为啥跑这来干这种拉帮套的勾当?
“俺操你祖宗!”没等韩一平开口,敞着怀,露出两只大奶子的女主人,就从屋里冲了出来,张口就骂开了,“俺找拉帮套的咋的?还不是你们逼的!要不是你们把俺男人抓去当劳工成了残废,俺他妈用找拉帮套的吗?你们他妈搂着老婆孩子不愁吃不愁穿,你看看俺们这个家,一个傻子,一个瘫疤,吃了这顿没下顿,不找个拉帮套的,你让俺们全家喝西北风啊?操你祖宗的,你们来质问俺,俺他妈还想找你们算账呢!”
“谁来了?是不是又是那几个狗腿子?”这时,从里屋炕上传来残废男人的骂声。
“你他妈骂谁是狗腿子?”来人回骂了一句。
“就骂你!咋的?你他妈敢进来俺就将尿桶扣到你头上!来呀!你他妈进来呀!我操你八辈祖宗!”
“妈的,一个瘫疤还想反天哪!”两个家伙一看这种情况,只好骂骂咧咧地走了。
韩一平觉得应该离开了。
此刻,他的苦力身份无须再故意装扮,一冬天的风雪吹打,脸又黑又皴,头发蓬乱,留起了大胡子,老了十几岁,已经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人力车夫了。
他告诉女主人,他要走了,谢谢她对他的照顾。他说他有家室,他该回去了。
那女人瞪着一双幽幽泪眼,哽咽道:“俺知道俺留不住你,早晚得走。俺知道你是干大事的人,不是卖苦力的……”
“你为啥这么说?”韩一平很是吃惊,不知自己的言谈举止哪方面出了问题。
“俺看你脸黢黑,身子可是又白又细粉,根本不像出苦力的。”
啊,原来是这样。
临走,那女人把韩一平送到火车站。
临上车,又塞给他两个咸鸭蛋,瞪着那双幽幽泪眼对他说:“别忘了俺姓胡,叫胡带弟,啥时候路过这,别忘了到家坐一会儿,俺就知足了。”
“放心,我永远忘不了你,再路过这里一定到家里去看你。但愿你家能早日过上太平日子。”
“嗨……别说了。快上车吧!”
列车开动了,他看见那女人撇着两只八字脚,颠颠地跑着,满脸泪水,冲着车窗里连连挥手。
他透过蒙眬的泪眼,看见她瘦小的身影迅速消失了,消失在空旷的站台上。此刻,他不由得想起妻子临别时的身影……
四
回到哈尔滨以后,他不知家里的情况,不敢回家,只好跑到偏脸子租了一间低矮破旧的小草房住下来,到租车行租了一辆人力车,用拉洋车做掩护行动方便,也能有一些生活来源。
偏脸子是哈尔滨的贫民窟。
从前那里是一片沼泽地,是野鸭和狐獾等小动物的栖息地。19世纪初,大批穷困潦倒的外国逃亡者跑到这里,建起了简陋的栖身房舍,渐渐形成了破烂不堪的居民区。后来,哈尔滨俄侨自治会在这建起收容所,起名纳哈罗夫卡村,意为懒汉无耻之徒。哈尔滨人仍然叫它偏脸子。许多逃荒、落难的中国人也跑到这里,寻找一席落脚活命之地。
第二天早晨,他拉着洋车早早地出了家门,警惕地四处查看一番,只见早春的贫民窟就像一个灰头土脸的婆娘,灰蒙蒙的,弥漫着呛人的柴草味儿,一间间破草房趴在雾霭之中,用炉灰和垃圾铺垫起来的街道上,走来一只戗毛戗刺的夹尾巴野狗,蔫头耷脑地东闻闻西嗅嗅,没见什么异常情况,他这才拉着洋车匆匆离去。
他来到马家沟的巴陵街,压低了帽檐,路过家门口,看见那熟悉的院落静悄悄的,残雪刚刚融化,心里不由得一阵酸楚,很想推门走进去,回家看看她们母女俩,过得怎样?看看电台还在不在?
几个月来的逃亡生活,使他对家充满了无限的眷恋。他很想回到家里,坐在烧得暖烘烘的壁炉前,吃一口热乎乎的饭菜,痛痛快快地洗个热水澡。几个月来,他从没洗过澡,身上都快长漆了。
可他知道,万万不能回去!周围可能有眼线,双方都在抓他呢。
他拉着洋车围着自家院子转了一圈,始终不见人影。他不敢逗留,生怕引起别人的怀疑,只好来到稍远一点的巴陵街路口,蹲在路边佯装等活。
等了一个多小时,终于看见妻子挎着菜篮子,低着头,忧心忡忡地从家里走出来。他急忙拉着洋车迎了上去。
“夫人去哪?请上车吧。”他低声道。
“不。我不用车。”
“上车吧!我不收你钱。”
“那哪成呢?我听你这声音……好像有点耳熟啊?”
“夫人,难道我的声音你也听不出来了?”
“啊?你是……”妻子秀英终于听出了丈夫的声音,又惊又喜,刚要喊他,却被韩一平打断了。
“别说话,快上车!”
秀英坐在洋车上,看到丈夫穿戴寒酸,又黑又瘦,裤腿上沾满了泥点子,脖子上围着一条卤渍渍的、辨不清颜色的毛巾,像驴似的在刚刚开化的马路上颠颠地跑着,忍不住哭了,问他:“你在外面混成这样,咋不回家呢?”
在她的记忆里,丈夫是个念大书的文化人,向来儒雅,从没干过这种粗活。她不知丈夫在外面遇到什么事情了,为啥会落魄到这种地步。
韩一平压低声音叮嘱她:“别哭!快把帘子放下来!我问你,那东西还在吗?”
“在。”
“太好了!有人来咱家找过我吗?”
“来过好多次呢!前两天还有人来打听你的下落,还问我你来没来信呢。”
“啊,是这样……”韩一平明白,无论是敌人还是地下党,他和电台都是十分重要的追捕目标。他们一直没有放松对他的追捕。
韩一平拉着妻子一溜小跑,离开马家沟,来到东郊一片僻静的树林里。
妻子告诉他,他走后第二天家里来了好多人,个个都像凶神恶煞似的,把家里翻个底朝上,连地板都撬开了,什么都没找到,就用枪顶着她的脑门问她,你丈夫在哪里?她按照他教给她的,就说:“我男人跟我吵架气走了。我也不知他跑哪去了!”
又问她发报机藏在哪里?她装傻:“我家只有两只老母鸡,都在鸡窝里呢。再没有别的鸡了。”
听她这么说,一个留着两撇小黑胡的家伙,拽过女儿韩雪,操着生硬的中国话厉声道:“你的再装糊涂,我把她的带走!”
她急忙上前护着女儿,说:“她还是个孩子,啥都不知道!要带你们带我好了,别吓坏了孩子!”
韩雪却说:“妈,我不怕!咱家根本没有那东西,我才不怕呢!”
没想到,小韩雪在学校里受日本奴化教育,常挨校监训斥,挨老师打,对日本人充满了仇恨。再说,这孩子从小就有一种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头。
“小姑娘,你的怎么知道家里没有那东西?你是不是见过发报机?”
“当然见过了!”
“在哪?”
“韩雪,不许你胡说八道!”秀英急忙嗔斥女儿,怕她胡说。
“快说,你的在哪里见到的?”那家伙急忙追问。
“在你们宪兵队里!”
“你去宪兵队什么的干活?谁派你去的?”
“我同学韩慧珠带我去的,她父亲在宪兵队,去找她父亲要钱看电影。不信你们去问问她!”
几个家伙毫无所获,最后只好悻悻地走了。
一天深夜,又有人来敲门,是个男的,长相很憨厚,进门就叫钱秀英弟妹,说他是韩一平的同志,是韩一平派他来取一样东西。
“取啥东西?他自个为啥不回来取?”她问他。
“啊,他被日本特务盯上了,一时脱不开身。”
“啊?”一听这话秀英顿时慌神了,“日本人会不会杀了他呀?”
“别担心,弟妹,我们会救他的!他派我来家里取走那个东西……”
“啥东西?是棉袄,还是棉裤?”
她牢记着丈夫临走时的叮嘱,对任何人都不能说出那东西。但她对这位长相憨厚的来者还是充满了好感,以为他真是丈夫的同事,一再问他丈夫在哪呢,啥时候能回家。
来人却说韩一平在新京呢,过一段时间就能回来,还说:“弟妹,这发报机对我们地下党组织来说非常重要。你马上交给我带走,藏在你家里不安全,会给你们母女带来杀身之祸!”
“我问你,这个人长什么样?”韩一平迫不及待地问道,“多大年龄?多高个儿?穿什么样的衣服?”韩一平意识到,这个人很可能就是真正的叛徒。
“啊,他好像是穿着灰色长袍,戴着礼帽,帽檐压得很低,又是晚上,看不清眉眼,只看见他下巴长得挺黑,看样子有四十多岁,个子比你猛点儿,好像戴着眼镜……”
“你好好想想,到底戴没戴眼镜?”
“啊,戴了。他说话时好几次正眼镜,好像不太习惯戴眼镜似的。”
“啊,是这样……说话是什么口音?”
“有点天津口音,但又不太像。”
“好好想想,他还说什么了?”
“他看我半信半疑的样子,又从衣兜里掏出一封信,说是你给我写的。一听这话,我一下子就明白了。这人根本不是你派来的。你知道我不识字,不可能给我写信。你也从来没给我写过信,我寻思这一定是个圈套!”
“那你怎么说的?”
“我没说我不认字,我故意扫了一眼信纸,说我家从来没藏过啥东西!我不知道你说的是啥鸡?是公鸡还是母鸡?我让他快走。我要关门睡觉了!”
“那封信还在你手里吗?”
“没有,那人揣起信不情愿地走了。”
“秀英,谢谢你!”韩一平紧紧地握住妻子的手,真诚道,“没想到你这么聪明。”
“聪明啥呀?我连封信都看不懂。”听到丈夫的表扬,秀英觉得有点难为情。
从妻子不太准确的描述中,韩一平记住了这个人,四十多岁,肤色略黑,中等略高身材,有点天津口音,是不是戴眼镜不好说。
他在心里默默发誓,一定要揪出这个真正的坏蛋!
他又问妻子,那个人后来又来过没有?妻子说再也没来过。
她说有一天晚上,韩雪跑到她的房间里,神神秘秘地问她:“妈,爸爸到底去哪了?”
她说不知道。韩雪又问她:“爸爸把那东西藏在哪了?”
她说哪有啥东西呀?不许她瞎说。
韩雪却说:“我才不信呢!要是没藏啥宝贝,为啥天天有人盯着咱家?”
“韩雪说得对,我也发现咱家周围黑天白夜总有人盯着,害得我提心吊胆,成宿睡不着觉,生怕你回来被他们抓住。我还发现咱家前院那家白俄人家,经常有人从窗子里探头探脑地盯着咱家院子。”
韩一平知道,敌人和地下党都派人在日夜监视他,只要他一进家门,立刻就会遭到逮捕。
“对不起,秀英,让你们娘俩儿也跟着我担惊受怕。”
韩一平对妻子说了些歉意的话,又问到女儿的情况,得知韩雪的学习很好,已经上了滨江省立第一女子国民高等学校,他很高兴,又叮嘱妻子,不要把见到他的消息告诉女儿,韩雪年龄小,不经事,怕她说漏了。
妻子问他住在哪,每天吃饭咋办?一天像驴似的跑一天,回去连口热饭都吃不着,她很心疼,想去给他做饭。
他却说:“不用担心,我什么都能干。”
临分手,韩一平跟妻子约好见面地点和联络方式,一旦家里发现重要情况,让妻子将一块小石头放进马家沟河边一棵老榆树的树窟窿里,他就会到马家沟河边来接她。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