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就在韩雪迟迟找不到父亲、跟母亲水火不容之际,一个雪后的傍晚,她踏着放学的铃声跑出校门,正准备跳上岗察洛夫来接她的马车。这时,一个头戴毡帽头的车夫匆匆跑过来,挡住了她的去路。
“小姐,请上车!”
一听见这熟悉的声音,韩雪一下子惊呆了,刚要喊爸爸,却被父亲竖到嘴边的手势制止了。她急忙跟岗察洛夫打声招呼,跳上了父亲的洋车。
一进父亲那间久无人居的冰冷小屋,韩雪就扑到父亲怀里委屈地哭了起来。
刹那间,被绑架、被母亲责骂等等诸多委屈,全部涌上心头,变成了稀里哗啦的泪水。
“爸爸,你跑哪去了?人家到处都找不到你!呜呜……”
“别哭,快坐下。爸爸有话跟你说!这屋太冷,披上这个!”韩一平忙将一件破棉袄披到女儿身上,安慰她,“别哭,爸爸知道你是一个懂事的孩子……”
“爸,你别拐弯抹角了!我知道你肯定见到我妈了,她肯定跟你说我的事了。人家就盼你回来呢!爸,我妈怎么跟你说的?”
韩一平并没有马上回答,而是点燃了一支烟深深地吸了几口,寒冷的屋子里弥漫着灰白色的烟雾,然后才严肃地开口道:“小雪,爸爸告诉你,爱情不是儿戏!光有爱是不行的。对方的人品、工作、家庭背景等诸多因素,都要考虑。否则,会毁了你一辈子!”
“爸爸,我当然知道爱情不是儿戏了!人家又不是孩子……”韩雪噘起了嘴巴,又像以往那样跟父亲撒起娇来,“爸爸,你受过高等教育,而且饱尝了包办婚姻的痛苦。你知道爱情是不分国界的。你不会像我妈那样,也来阻挠我们,不会因为他是外国人就来扼杀我们的爱情吧?”
韩雪从父亲的话语中已经听出了他的潜台词,因此说出了这番话。见父亲迟迟没有回答,又说,“爸爸,我非常爱他!我相信你一定会尊重女儿的选择,对吧?”
“告诉我,你爱他什么?就因为他救过你吗?”韩一平问道。
“对!他勇敢、高大,像保护神一样保护我!如果不是他,你早就见不到你的宝贝女儿了!只有他在我身边我才会有安全感。不过,你不要以为他是那种爱动拳脚的鲁莽之徒,他很斯文,很深沉,也很有教养!”
“小雪,这恰恰是最可怕的。”
“为什么?”韩雪大惑不解。
“你了解他吗?”
“我、我知道他是白俄后裔,从小就跟随父亲逃亡到哈尔滨了,在日本的某机关当翻译……爸爸,你跟妈妈结婚前,你也不了解她呀?”
“我是不了解你妈,但是,你妈只是一个没有文化、不识字的普通妇女。她不可能是一个危险人物。”
“什么?你说岗察洛夫是个危险人物?不!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小雪,你应该知道俄国法西斯党是一些什么人,他们是日本人的帮凶,是一帮杀人抢劫、无恶不作的家伙!哈尔滨的好多命案都是他们干的。我不得不告诉你,”说到这里,韩一平停了一下,以便让惊讶地盯着自己的女儿有个思想准备,语气也变得凝重而缓慢,“岗察洛夫父子就是俄国法西斯党的忠实信徒。而且,他父亲还是一个不露声色的俄国法西斯党头目。岗察洛夫就在日本特务机关干事。”
“不,不可能!”韩雪万分惊愕,眼里充满了泪水,嘴里喃喃自语,“不,不会的……他不可能是法西斯党徒,更不可能是特务!他不会骗我,他说他在日本机关当翻译……爸爸,我知道你想用这种借口来拆散我们!”
“小雪,你爸爸不是一个守旧的人。我必须为我的女儿负责,不能眼瞅着女儿落进虎口里而不救她。你应该相信爸爸!”
“爸爸,我相信你,可我也相信他……”韩雪哭了。
“小雪,”韩一平拍拍韩雪的肩膀,安慰道,“我知道你一时无法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但是,你一定要听爸爸的劝告,必须跟他一刀两断,否则……”
“不!爸爸,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我非常爱他!我不能没有他!爸爸……”韩雪抱住父亲呜呜大哭。
八
对于一个初涉爱河的女孩子来说,这个打击实在太残酷了。
要她与岗察洛夫分手,就像要摘她的心一样!
她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她不仅爱他,而且需要他的保护。否则,除了宫泽、原田之流的纠缠,还有那些地痞、流氓、无赖,就像茅房里的苍蝇,总是盯着她。
就在几天前,家里又发生了一件事。
这天早晨,一帮衣衫褴褛的乞丐跑到她家大门口,人手一块哈拉巴,像说快板书似的,“呱嗒!呱嗒”打着哈拉巴,冲她家院子里齐声大喊着一套顺口溜:“有钱人,莫张狂,身后跟着一群白眼狼!吃人肉,喝人血,连骨头渣子都吃光!有钱人,莫心黑,当心魔鬼抓住你,扒你皮,抽你筋,让你变成一个屈死鬼!”
这是哈尔滨的一大特点,乞丐在街上要饭从不伸手要,而是手拿一块牛或猪的扇形骨头,称它为哈拉巴,在哈拉巴四边钻上眼,拴上铃铛,系上花花绿绿的布条,一晃荡就叮当作响,像乐队似的。遇到谁家办红白喜事,乞丐们就呼呼啦啦地来一帮,人手一块哈拉巴,一边敲,一边唱,先是唱喜歌,不给钱就开始唱丧歌:“走大街,迈大步,前面来到棺材铺!棺材铺里人不少,装进棺材谁都跑不了!”谁家办红白喜事都不愿遇到这种倒霉事,急忙拿出钱把叫花子打发走。但也有人不给钱就把乞丐撵走了。结果第二天早晨却发现,大门口立着一个死倒。一连几天,天天如此,直到主人掏出钱为止。
母亲见外面来了一帮叫花子,就跑出去双手叉腰,把乞丐臭骂了一顿:“你们痛快给我滚蛋!我家又不是财主,穷得快揭不开锅了!哪有钱打发你们?”
第二天早晨却发现,一具一丝不挂、跟冻猪肉柈子似的男性尸体躺在房门口,气得母亲跺着脚地大骂:“这帮混蛋,想拿死倒儿吓唬我是吧?哼,我告诉你们,我才不怕这些死鬼呢!”说着,扯起干柴棒子似的死人腿向大门外奔去。
韩雪从窗子里看见母亲拽着死倒儿出门的情景,对母亲第一次心生敬意。她猜测,肯定是昨天在校门口遇到的几个流氓干的。
晚上放学,她对岗察洛夫说了死倒的事。岗察洛夫说:“别怕,没关系,由我来解决。”
她问他怎么解决,他没有回答。不过,乞丐再也没去她家里捣乱。她觉得他太厉害了,什么事都难不倒他。
此刻,她躺在床上,瞪着哭得干巴巴的眼睛,望着窗帘缝隙挤进来的一缕雪光,因缺觉而浑僵僵的脑海里,总是闪现出他那双忧郁的灰蓝色眼睛。
她曾经问过他,你眼睛里为什么总是充满了忧郁?他回答说:“我出生在一个忧郁的时代,从事着忧郁的事业。所以,我想我的灵魂也是忧郁的。不过,自从认识了你,我快活多了。”
听他这么说,她以为他像许多逃亡者一样,失去了以往那种富豪的生活,流落到异国他乡,无归宿感,因此产生了悲观情绪。
现在,父亲却提出让她跟他分手,还叮嘱她,千万别对岗察洛夫流露出她知道他们父子身份了,免得遭到岗察洛夫的报复。
她知道父亲不会骗她。可她觉得岗察洛夫也不会骗她。她不相信岗察洛夫是法西斯党徒,更不相信他是日本特务。因为他说过他对日本人并没有好感。
她不知该怎么办,她决定偷偷地调查岗察洛夫父子的身份,看看他们到底是什么人,正好学校放寒假了,她有的是时间。
岗察洛夫曾告诉她,他住在中央大街北面离松花江边很近的一幢俄式房子,院外镶着淡蓝色矮木栅栏。但不知为什么,他从没有带她去过他家。
她偷偷地跟踪他,发现他每天到南岗区花园街日本宪兵队上班。她觉得这也没什么,给日本人当翻译并不等于就是日本特务。
这天晚上,天空飘着清雪。
她坐着马车,跟踪岗察洛夫来到道里西经纬街,只见岗察洛夫下了马车走进了一幢灰砖房。她悄悄地推开灰砖房的门缝儿,看看里面是干什么的。只听屋里传来钢琴声和激昂的歌声。她以为是俄国侨民在搞联欢呢,扒着门缝往屋里一瞅,不禁惊呆了。
只见屋子里灯火通明,集聚着好多人,都是黑衣、黑裤一副俄国法西斯党徒的装束,个个都挥舞着拳头,吼着一首激昂的歌曲。
一个身材瘦削的男人背对着屋门在弹钢琴。她听过这首歌,那些法西斯党徒经常在马路上嚎唱这首歌。据说这是俄国法西斯党的党歌。
她透过一群吼叫的身影,看到墙上挂着一面大大的橙黄色旗帜,上方印有黑色双头鹰图案,中间印有醒目的卍字。一看见卍,她什么都明白了。那是全世界的人都认识的纳粹法西斯的标志。
原来这里就是俄罗斯法西斯党徒的老巢!那些无恶不作的党棍们,包括绑架她的恶魔,都集聚在这里呢!
她急忙在人群中寻找岗察洛夫,发现他站在稍远一点儿的角落里,正跟一个中年人低声交谈。中年人的个子很高,嘴里叼着雪茄,长着一张阴郁的面孔,太远,看不清他是否也长着一双忧郁的灰蓝色眼睛。
她听岗察洛夫说过,他父亲在俄侨俱乐部工作。这哪是什么俄侨俱乐部?分明是俄罗斯法西斯党的老巢!
就在韩雪胡思乱想的当儿,只见弹钢琴的家伙站了起来,向岗察洛夫走去……
啊,她认识这个家伙,哈尔滨人都认识他!他就是俄国法西斯党党魁、臭名昭著的罗扎耶夫斯基!她看到罗扎耶夫斯基走到岗察洛夫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对他低语着什么。
刹那间,她好像掉进了松花江的冰窟窿,感到一种没顶般的绝望,最后一丝幻想彻底破灭了。
她深深相爱的人竟然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法西斯恶魔!
她的心好像被撕碎了,碎得就像稀稀落落的雪花,散落在白茫茫的马路上。
她发现自己的爱情简直像儿戏一样,一阵风似的刮来,又一阵风似的刮走了,留给她的只是无边的痛苦和绝望。
但她知道,无论多么痛苦,多么揪心,一切都结束了。
她绝可不能爱上一个法西斯分子!
回到家里,她趴在床上呜呜大哭。母亲问她怎么了,她起身抱住母亲,哭喊着叫了一声“妈……”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九
一连数日,韩雪都是在病榻上度过的。
彻夜失眠,神情恍惚,耳畔总是响着“叮当叮当”的马车铃铛声。
有几次,她半夜三更爬起来,看到院外停着一辆马车。她真想跑出去扑到他的怀里。
她忘不了他,脑袋里装的全是他,一会儿是他在舞会上陪她跳舞,一会儿又是被他抱到马背上,两个人骑着一匹马在雪地里颠簸……这种欲罢不能的痛苦,把她折磨惨了。
这期间,母亲每天将饭菜端到她床前,劝她,安慰她,说父母永远不会坑害自己的孩子。母女俩的关系因此好转了。
一天晚上,韩一平又扮成车夫,偷偷地回到家里,跟韩雪聊了很长时间,劝她想开点,说时间能治愈一切,过一段时间感情就淡了。
韩雪却啜泣道:“敢情你没有体会过失恋的滋味了。”
韩一平却说了一句:“我大概只有死亡没体会过了。”
“怎么,你也失恋过?”
“何止是失恋啊?”
“给我讲讲好吗?”
“不行。我一会儿就得走了,以后再讲给你听吧。孩子,人这一辈子什么事都能遇到,希望你能坚强起来,挺过这段难关。”
这时,韩雪却忽然冒出一句令韩一平吃惊的话:“爸爸,我想跟你一起走!”
“你跟我去哪?”
“跟你一起去打鬼子啊!”
“你?”韩一平忍不住笑了,“因为失恋就想去打鬼子了?”
“才不是呢。”
“可我并没有在抗联队伍里……”
“那你在哪?”
“以后再告诉你好吧。”韩一平无法将自己在江上军的情况告诉她,就说,“你想离开哈尔滨出去散散心,可以去齐齐哈尔你三姨家住一段时间。”
他知道由于日寇对抗日联军的残酷镇压,东北抗日联军的处境非常艰难,多少同志都在冰天雪地中牺牲了。剩下的部队撤到苏联境内整编呢。他不可能让女儿去冒险,他知道韩雪也是一时心血来潮,想用抗日来转嫁失恋的痛苦,也是说说而已。
“我不去三姨家!我就想跟你去打鬼子!”韩雪噘着嘴巴说。
“小雪,”韩一平严肃道,“你有抗日的想法很好,说明你有民族责任感。可你太小,什么都不懂,哈尔滨的斗争非常复杂,你根本辨别不出谁是汉奸,谁是特务,谁是真正的反满抗日。听话,千万不要凭着满腔热情被人利用,成为敌人的牺牲品!你现在最重要的是好好读书,完成学业,与岗察洛夫断绝关系!听到没有?”
临走,韩雪问父亲:“你去哪?还回到那个小破屋吗?”
韩一平没有回答,拍了拍她的肩膀,起身走了。
十
整个假期,韩雪再也没有见到岗察洛夫,她怕自己抵挡不住他的诱惑,再次扑到他的怀里。
寒假过后,开学了。她只好挺着比残雪还要苍白的面孔去上学。
同学们都大惊小怪地围着她,问她怎么了,是不是病了,她承认是病了。
开学以后,学校组织学生搞军事训练,军训教官又是那个宫泽,他总是用那双警犬般的眼睛盯着她,她身体虚弱,跑步,出操,稍有不妥,他就当着全校学生的面,恶狠狠地骂她,贬损她。
她在心里恨恨地骂道:“小鬼子,别在这猖獗了!到时候你去死吧你!”
母亲告诉她,放学坐马车回家,别怕花几个钱,免得母亲挂念。她不敢搭乘俄罗斯人的四轮马车,而是改乘一辆中国人赶的双轮马车。
一个初春的傍晚,女高学生们借着太阳的余晖匆匆地向家里奔去。兵荒马乱的年月,谁都不愿在外面多逗留一会儿。
韩雪是最后一个走出校门的,无精打采,来到一辆中国人赶的马车前,拉开车门刚要上车,却愣住了,眼里倏地充满了泪水,转身要走,却被里面的人一把拽住了。
“不,松开我!”
“快上来,我有话跟你说!”她几乎是被岗察洛夫抱上马车的。
“不!不!你快放开我!”她嘴里拒绝着。
但是,初恋少女的江堤却是纸糊的,抵挡不住强大爱情的冲击。
当岗察洛夫用他结实的臂膀把她拥在怀里,用那双灰蓝色的眼睛深情地望着她,只说了一句:“看到你瘦了,憔悴了,我心里非常难过。告诉我,到底为什么?”
刹那间,堤坝崩溃,洪水决堤,对自己,对父亲的一切承诺,全部被爱情的洪峰冲垮了,吞没了,只剩下趴在他怀里哭得天昏地暗了。
不知哭了多久,不知他被春风吹得发干的嘴唇,什么时候凑近了她的芳唇。总之,多日来的心痛,在两片干涩的双唇之间愈合了。爱情是疗伤的最好的医药。而且,经过了这场暴风雨般的洗礼过后,两颗重逢的心越发充满了渴望。
许久过后,颠簸的马车里,终于传来燕子呢喃般的低语:
“告诉我,为什么突然不理我了?”
“求求你,别问了。”
“不,你一定要回答我!我每天晚上都到你家院外看你,看到你卧室里的灯光,看到你的身影……有几次,我真想跳过栅栏去敲你的窗子。可我不敢,怕你母亲发现。车夫,请到华梅西餐厅!”他敲敲前面的小窗对车夫喊道。
“不不!我不去!我要回家!我们不可能在一起了!求求你,别再折磨我了!”
“不!我们从来就没有分手过。我们的心一直在一起!我爱你,我相信你也是爱我的!”
“可你欺骗了我!”
“不,我从没有欺骗你!”
“你骗人!你和你父亲都是……”
“是什么?”
“法西斯党成员!”她忘记了父亲的叮嘱,脱口说道。
“哪个混蛋告诉你的?”
“这你不用管!你到底是不是?”
“不是!”
“你撒谎!你一直在撒谎!你们父子都是!而且,你父亲还是法西斯党组织里的一个重要头目!”韩雪已经不在乎他会不会报复了。
听她这么一说,岗察洛夫愣住了。他盯着昏暗中的韩雪,半天才喊了一声“上帝……”一头仰在靠背上,半天没了声息。好一会儿,他伸手来搂住她的肩膀,却被她闪身躲开了。
“亲爱的,将来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他说。
“对不起,我们已经没有将来了。”她眼里再次噙满了泪水。
“我向你发誓,”他把右手放在胸前,“我以圣主、圣灵、圣子的名义向你发誓……”
“不!我不相信你们的上帝!”她哽咽道。
“可你总该相信我对你的感情吧?有些事不是我有意想隐瞒你,而是……请你不要用这种眼光看着我好吗?我只能对你说,将来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
“为什么要等将来?为什么现在不告诉我?”
“这是工作的需要!”
“你为谁在工作?”
“对不起,请原谅,我只能告诉你,我不是坏人,更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人……”
“那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跟法西斯分子在一起?为什么在日本的特务机关工作?你告诉我,你到底在为谁工作?”
“对不起,我真的无法告诉你!”
“那好,请你再也不要来纠缠我了!再见!停车!”她起身向车门奔去,却被岗察洛夫一把拽住了。
他拽着她,两人在黑暗中对视了好一会儿,他才语气沉重地说道,“看来我只有告诉你真相,你才肯相信我了。好吧,明天上午九点,你在马家沟河边等我,我会告诉你一切!”
“你又在骗我?”
“不!我向你发誓……”
第二天是周日。韩雪准时来到马家沟河边。
一辆吉普车在她身边停下来。岗察洛夫坐在驾驶位置上,她心里奇怪:他从哪弄 来的吉普车?他要拉我去哪?
上了车,她几次问他去哪,他都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吉普车向道外开去,顺着道外的松花江边,沿着坑洼不平的江堤土路,出了城区,向枯草丛生的东郊驶去。
昨天夜里,开江了。
江风刮得很猛,把江边的柳树都刮弯了。江面上跑着白亮亮的冰排,挤挤擦擦,前呼后拥,远远看去,就像无数小羊羔在缓缓地移动。
“你告诉我,到底要去哪?还有多远?你不告诉我,我要下车!”韩雪害怕起来,后悔不该跟岗察洛夫跑出来,觉得又上当了。
“别害怕,马上就到了。”他微笑着安慰她。
吉普车终于停下了。
韩雪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走下车来,茫然四顾,心里越发恐慌,周围是一片庄稼地,冬天的积雪还没有完全融化,遍地是东倒西歪的玉米茬子。
周围没有人家,只有一幢孤零零的小木屋坐落在荒草之中。屋前有一个矮木栅栏的小院,院子里看不到脚印,刚刚开化的泥土显得松软而平整,只有一群麻雀被响声惊扰了,“呼啦”一声从铁瓦盖房顶飞起来,密密麻麻地向远处飞去。
“你带我来这个鬼地方干什么?”韩雪的声音和眼睛都在警告他,“你要敢对我……我就跟你拼了。”经历了那么多事情,她的胆子越来越大,越来越无所畏惧了。其实,她一个小女孩子,哪里是一个俄罗斯小伙子的对手呢?
“别害怕,我不会伤害你的。走,进去说好吗?”
“不!告诉我,为什么要来这里?”
“这里安全!放心,我绝不会伤害你!”
“可你……”她仍然半信半疑,只好跟着他来到大门口。
他推开矮栅栏的小门,四处瞅瞅,确信四周无人,这才打开小木屋门上锈迹斑斑的铁锁,推开门,她只好跟着他犹犹豫豫走了进去。
小屋里久无人居,一片片蜘蛛网挂在墙上。
屋里除了两幅俄罗斯的冰雪油画,一张落满灰尘的耶稣像,两把铁艺椅子,一张木制双人床,没有别的,只有因走动而漂浮起来的经年灰尘,以及浸透了肌肤的早春阴冷。
“这间小木屋是我朋友的,平时没人,只有夏天才会有人来这度周末。”岗察洛夫说。
“为什么带我来这?”韩雪满脸狐疑。
“因为市里太恐怖、太可怕了。”他一边说,一边将几张废报纸垫在床板上,“现在,哈尔滨到处都是可怕的耳目,日本人,俄国人,还有一些中国人,都是杀人者的耳目。我目睹了好多中国人和俄国人,都被日本人残酷地杀害了。请坐吧!”
韩雪并没有落座,而是随时准备逃跑:“告诉我,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他没有回答,而是捏起右手的三个手指在胸前画起十字,微微闭上眼睛,低声忏悔:“大慈大悲仁慈万能的主啊,祈求您宽恕您的孩子吧。求您宽恕他的罪过吧!仁慈的主啊,求您理解您的孩子吧!理解他对爱情的向往,他不想失去他心爱的姑娘!”
祈祷完了,他两眼含泪,拿起韩雪的一只手,送到唇边轻轻地吻了吻,低声道:“亲爱的,为了不失去你,我已经成了罪人。”
“你为什么会成为罪人?”她大惑不解。
“韩雪,”岗察洛夫严肃道,“你不是我们的教徒,我无法让你向上帝发誓,但你必须向我保证,不许对任何人讲起今天的事,包括你的父母!否则,不仅你我面临着生命的危险,而且包括你我全家,都面临着杀头的危险。”
她下意识地点点头。
“能做到吗?”
她又茫然地点点头。
“为了你和我,为了你家人的安全,你必须向我发誓!”
“我发誓……”
他捧起她的手,再次送到唇边吻了吻。
但是,他却迟迟没有开口,而是久久地望着窗外,忧郁的目光仿佛穿透落满灰尘的窗子,投向她看不见,也不可能看见的遥远的过去……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