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当韩雪敲开岗察洛夫的家门时,已经是很晚了。
“小雪,出什么事了?快进来!”
岗察洛夫一看到韩雪失魂落魄的样子,断定她一定是遇到麻烦了,否则不会半夜三更跑来找他。
韩雪却站在屋檐下的阴影里,瞪大噙满泪水的眼睛,狠狠地盯着岗察洛夫。
刚才,她看见绑架父亲的两个家伙又高又大,说着俄语。她猜测绑架父亲的家伙一定是俄罗斯法西斯党徒!可她奇怪,父亲好多年不回家了,那帮家伙怎么会知道父亲今晚回来呢?一定是有人给他们通风报信!
这个通风报信的家伙是谁?莫非是……
啊,天哪!她不敢想下去,太可怕了!
她顿时想起父亲说的话:“岗察洛夫父子就是俄国法西斯党的忠实信徒!”“你不要被爱情冲昏了头脑……”“他是一个危险人物……”
刹那间,她的心好像被撕裂了一般,又悔又痛,觉得是自己害了父亲。
“小雪,你怎么不说话?”岗察洛夫伸手来搂韩雪微微发抖的肩膀,却被韩雪闪身躲开了。他一脸疑惑:“你怎么了?为什么用这种眼光看着我?”
要在以往,韩雪早就扑到岗察洛夫怀里委屈地大哭了。现在,她盯着这个深深爱恋的小伙子,心里既悔又恨,觉得他欺骗了她纯洁的感情,毁了父亲,也毁了她。她永远不会原谅他了。
“亲爱的,你倒说话呀!”
“你告诉我,是不是你出卖了我的父亲?”她恨恨地说道。
“什么?”岗察洛夫一脸不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能不能进屋说?”
“我父亲被你们法西斯党徒给绑架了!”
“怎么?”岗察洛夫微微一怔,“你能断定是他们干的吗?”
“当然能断定!我听他们说的是俄语!我要你明天必须把我父亲还给我!”
“如果真是这样,小雪,你别着急,天亮我就去想办法。不过,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说是我出卖了你的父亲?”
“因为只有你知道父亲跟我在一起!只有你知道我父亲送我回家!你太让我失望了!我恨死你了!”说完,韩雪哭着跑出了院门,不顾岗察洛夫的追赶,跳上了一辆等在那里的马车疾驶而去。
父亲失踪,母亲病倒了,深深相爱的恋人可能就是出卖父亲的凶手。
1944年夏天,韩雪觉得天塌了,觉得她十七岁的肩膀太瘦弱,实在承受不住这片破碎的天,她快崩溃了。
母亲躺在床上不吃不喝。她只好辍学在家侍候母亲。母亲却认为是她害了父亲,再也不肯原谅她了。
“妈,你打我吧!骂我吧!都怨我,求求你,妈妈,你倒说句话呀!”
无论她怎样哭喊,母亲都像没听见似的,两眼呆呆地盯着窗外,连瞅都不瞅她。
岗察洛夫对韩雪说,据他了解,绑架韩先生的并不是俄罗斯法西斯党徒。如果是他们,早就应该向她家索要赎金了。他说根据他的经验判断,这起案子很可能不是一般的绑架案,而是某种政治势力秘密逮捕了韩先生。让她别着急,他一定抓紧时间调查韩先生的下落。
“你撒谎!我明明看见是你们的人干的,可你却在替他们说谎!你太令我失望了!”韩雪却再也不相信岗察洛夫了,一见着他就冲他发火,以宣泄内心的怒气。
“小雪,”岗察洛夫却表现出一种有教养的风度,像大哥哥似的向她解释,“你听我说,哈尔滨的政治背景很复杂,会讲俄语的人很多,很难说是哪一伙干的。我非常理解你的心情……”
“不!你不理解!你根本不理解!你理解什么叫引狼入室?你理解被自己深深相爱的人一次次欺骗的滋味吗?”韩雪不再像过去那么斯文,变得粗野起来,“不!我不听你任何解释!我只恨我自己太傻,太单纯了,居然相信了你这个混蛋的一派谎言!你走吧!我再也不想见到你!”说完,甩着两条细细的长腿哭着向院子里跑去,把岗察洛夫一个人丢在大门口的夜色之中。
韩雪不再指望岗察洛夫,她像疯了一样,到处寻找父亲的下落,跑到父亲告诉她的道外那家同德烟酒小店去找汪老板,想请汪老板出面寻找父亲,却发现大门紧锁,汪老板不知去向。
她又跑到正阳街,到老鼎丰点心铺买来几包芙蓉糕,雇了一辆马车,跑到哈尔滨南边的平房,去找她最鄙视的远方表哥梁玉春。梁玉春会讲日语,是哈尔滨有名的大汉奸。伪满洲国成立不久,他就跟一个日本人结成了拜把兄弟,在日本人手下一个重要部门干事。她只好请这个汉奸表哥帮忙打听父亲的下落。
找到表哥家以后,好半天才敲开那扇两米多高的黑油漆大门,迎接她的除了几条恶狗的狂吠,还有表哥一副不可一世的嘴脸。
“你是谁?我好像不认识你……”梁玉春用一双狡黠的眼睛,色迷迷地打量着韩雪。
此人四十几岁,一身日本军人打扮,马靴,白衬衫,马裤,挎着大洋刀,两撇小黑胡,一脸烟酒过度的绛紫色,牵着一匹枣红色大洋马正准备出门。
“表哥,我是韩一平的女儿韩雪……”韩雪说。
“啊呀呀!是韩雪表妹呀?稀客!稀客!没想到表妹这么漂亮,多大了?快请进!”
“表嫂在吗?”梁玉春色狼般的嘴脸让韩雪心里发怵,“表哥,我找你有点急事。”
“啊,你表嫂不在。有啥事进屋说!咱哥俩儿还有啥不好说的?”说着,扔掉手中的缰绳,伸手搂住了韩雪微微发抖的肩膀,却被她闪身躲开了。
“表哥,我看就在院子里跟你说吧!是这么回事……”她急忙将父亲失踪的情况跟他说了。
梁玉春一看她不肯上套,脸色立刻冷下来:“对不起,表妹,这个忙我可帮不上。要不,你去问问第四宪兵团上校团长滨口先生,他是我的朋友。”
“那好吧。这是我的一点儿心意……”韩雪只好将几包点心递了过去。
梁玉春不屑地笑了笑,道:“跟我用不着来这个。既然送来,也就只好笑纳了。”说着,用马鞭挑起点心包上的纸绳,随手扔进屋里。
梁玉春显然是在搪塞韩雪。
道外正阳街北头的第四宪兵团是一个杀人魔窟。滨口团长更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老百姓躲避他们还唯恐不及呢,谁敢上门去自讨苦吃?但是,为了寻找父亲的下落,韩雪已经豁出去了。结果,连大门都进不去,站岗的让她痛快滚蛋,声称:“再不滚蛋,就把你送进笆篱子关起来!”
二
这天傍晚,韩雪收到岗察洛夫的一封来信,信中写道:
“亲爱的小雪,看到你日渐憔悴痛苦的样子,我的心都碎了。我一再向你解释,可你的心好像被魔鬼迷住了一样,根本不相信我。你想想,我们是那么相爱,我们曾经发誓今生今世永远不再分离。可现在,一个莫须有的误会却成了阻隔我们心灵相通的大山。难道我们的爱情就如此脆弱,如此不堪一击吗?不!我不相信会是这样!亲爱的,你想想,即使我真是一名法西斯党徒,即使我知道韩先生不同意你我相爱,那么,一个男人能忍心陷害他未来的岳父,从而毁了他心爱的姑娘吗?不,那是绝对不可能的!请相信你的岗察洛夫,他不是一个伪君子,他是一个敢恨敢爱敢为自己言行负责的俄罗斯男人!
小雪,我知道你一直深深地爱着我。但是,你把父亲失踪的内疚迁怒于自己,当然也迁怒于我们的爱情。小雪,我相信这一切都是暂时的,暴风雪会过去。我相信你一定会重新回到我的身边!亲爱的,我耐心地等待着这一天,无论等多久,我都会耐心地等待下去!一直等到挽着我心爱的姑娘走进教堂……”
捧着这封信,韩雪就像捧着岗察洛夫那颗炽热的心,泪水把信纸都哭湿了。
她承认岗察洛夫说得对,她把父亲失踪的内疚全部迁怒到自己身上,当然也迁怒到岗察洛夫身上了。她无法从自责的内疚中解脱出来。她认为她没有听父亲的话,没有跟岗察洛夫断绝关系。所以才导致今天的后果。对此她后悔不迭。
她承认,她一直深深地爱着岗察洛夫,他就像镶在她心中的一块宝石,无论如何也不能把他从心里抠出去。她忘不了他对她的救命之恩。一闭上眼睛,就看见那双忧郁的灰蓝色眼睛在深情地望着她。再说,对岗察洛夫出卖父亲的事,她也只是怀疑而已,并没有任何证据。正因如此,她内心才十分纠结。
不过,她的理性一再提醒她,必须离开他,否则,太对不住父亲了!
于是,她给岗察洛夫写了一封回信,很短,只有两行字:
“岗察洛夫先生,我们之间发生了那么多事情,不可能再继续交往下去了!把订婚戒指还给你,谢谢你,给了我终生难忘的初恋。再见了!真诚地祝福你,早日重新获得爱情!”
落款写到“你昔日的恋人”,“恋”字写了一半又抹了,改成了“昔日的朋友”。
她觉得这样更好些。并将那枚红宝石戒指包好,放在信封里封上,找来邻居一个男孩儿给岗察洛夫送去。
送走这封信之后,她趴在床上哭了很久。
三
这天晚上,阴天,没有一丝星光,全市停电。
整个城市就像地狱一般黑暗。天空偶尔滚过一串闷雷,一道白亮亮的闪电划过夜空,就像抽刀断水一般切开黑暗,瞬间又消失了,又继续黑暗下去。
近来,每天晚间大街上都响起瘆人的警笛声,那警笛声就像蛇一般盘旋在哈尔滨上空,整夜整夜蹂躏着人们紧张而脆弱的神经。
警笛声又响起来了。
韩雪躺在床上睡不着,心里恨恨地骂着:“该死的小鬼子,啥时候能完蛋呢?”
她恨死小鬼子了,如果不是那天在舞厅里遇到日本人调戏,她不可能认识岗察洛夫,如果不认识他,也就不会发生后来那么多事情了。
一想到跳舞,她不由得又想起那七名女同学,她们死的死、散的散,都够惨了。她经常在梦中梦见她们。
现在,父亲仍然毫无消息,岗察洛夫一连几天不见踪影,不知他是同意分手了,还是遇到了什么麻烦。一想到他,泪水就不知不觉地流下来。
午夜时分,外面雷雨交加,下起了大雨。
零点一刻,外面忽然传来了敲窗声:“当当当!当当当!”急切而谨慎。
韩雪的心怦怦狂跳起来,这么晚了,能是谁呢?啊,一定是父亲回来了!上帝……一想到父亲她简直乐疯了!
拉开窗子的刹那,正好一道闪电划过。
她发现站在窗外的人并不是父亲,而是……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敢相信眼前这个人就是自己深深爱着的岗察洛夫!
借着闪电划过的光亮,只见他披着一块毯子,被淋得像落汤鸡似的,脸瘦了一圈,下巴长出一圈胡茬儿,一边示意她打开窗子,一边紧张地回头张望。
他这么晚跑来干什么?莫非……
她忽然想起他曾跟她讲过地下室的故事,难道真的出事了?
她急忙打开窗子,哗哗的雨滴立刻潲了进来。
“对不起,这么晚跑来打扰你!”岗察洛夫急切地说道,“可我必须来告诉你……”
“快进来说!”
“不好意思,太打扰了吧?”
“没关系,下这么大的雨,快从窗子跳进来吧!”
她知道岗察洛夫是一个沉稳的人,从来遇事不慌。从他紧张的神态上看,她断定他肯定遇到麻烦了。否则,他不会半夜三更跑来找她,更不会如此紧张。
她使出浑身力气才把岗察洛夫从那宽宽的窗台上拽进来。
她忙点上蜡烛,问他:“出什么事了?”
“我父亲牺牲了。”
“啊?”她手中的蜡烛微微抖了一下,险些掉到地上。
“四天前……”他一边用她递过来的毛巾擦着脸上的雨水,一边告诉她,四天前的半夜十二点,他父亲的一位朋友突然跑来告诉他,说他父亲刚刚被罗扎耶夫斯基开枪打死了,让他立刻逃跑。
他急忙钻进地下室的夹壁墙里,在黑暗中度过了四天四夜,食物和水全用光了。
这期间,他听到地下室里传来杂乱的脚步声,操着俄语和日语的咒骂声,踢倒桌椅的“砰啪”声,还听到一声闷声闷气的枪响,一个笨重的东西从楼梯上滚了下来。他猜想,一定是哑巴保姆被打死了。这天夜里趁着下大雨,他总算逃了出来。
“韩雪,实在不好意思来打扰你。”岗察洛夫歉意地说道,“现在,日本人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到处都在抓我。我的处境很糟。我必须躲过这段时间然后离开哈尔滨,回苏联去完成父亲交给我的任务。对不起,我也许不该对你说这些。可我不敢相信任何人,我觉得只有你不会出卖我……”
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注意观察着韩雪的态度,看她还能不能相信他的这番话。
只见韩雪早已泪流满面,听完他的故事,她心中的冰山顿时消融了,化作滚滚的洪水,把她内心纸糊的堤岸冲得稀里哗啦全部溃堤了。
她扑到他怀里,紧紧地抱着他湿淋淋的身子,很怕再失去他似的,呜咽着:“我当然不会出卖你……我再也不会怀疑你了。看到你的样子我心都碎了。你哪里都不要去,这里就是你的家,就是你的避难所!没人会知道你在这里,我会全力保护你!”
“亲爱的,你太令我感动了!”
韩雪的热情出乎岗察洛夫的意料,他不敢相信是真的,捧着她的脸仔细端详,极力判断着她内心的虚实,“啊,没想到,这场灾难竟然让你重新回到了我的怀抱……噢,上帝!我太激动了!”他紧紧地拥抱着韩雪,很怕再失去她。
就这样,这对失而复得的恋人再次拥抱到一起,他们疯狂地亲吻起来,比任何时候都炽烈。他们知道,这来之不易的爱情是用父辈的生命换来的,所以都格外珍惜。
韩雪说:“你已经几天几夜没喝一口热汤了。等着,我去给你弄吃点的。”
随后,韩雪把一碗小米粥及一碟黄瓜端到岗察洛夫面前,他坐下刚要吃饭,屋门被推开了,只见一身黑衣黑裤的韩雪母亲手里握着一把菜刀出现在门口。
“妈!你要干什么?”韩雪以为母亲要冲岗察洛夫下手,急忙奔过去挡住他,“妈,你听我说,岗察洛夫并不是坏人!他被日本人追杀没地方去了,先在咱家躲几天!妈,我求求你,放他一条生路吧!岗察洛夫,你不要动!”
可是,无论韩雪怎样解释、哀求,母亲都像没听见似的,只用那双因缺觉而浮肿的眼睛,像盯着仇人似的盯着韩雪身后的岗察洛夫,见他迟迟没有动身就举起了手中的菜刀……
“妈!你要干什么你?”此刻,北方女性那种仗义、豪爽、肯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个性,在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孩子身上彰显出来了。只见她把脖子一梗,冲着母亲伸了过去,厉声道:“要砍你就砍我好了!我死活也不会放他走的!”
“不,请不要这样!”岗察洛夫急忙说,“我走!我马上走!”
“不!你不能走!”韩雪转身去拉岗察洛夫。
却见母亲把菜刀突然横到了自己的脖子上,厉声吼道:“你让他痛快滚出去!”母亲恶狠狠地瞪着岗察洛夫,那意思再明白不过了。
“请别这样,亲爱的,我走了!”岗察洛夫还想说句什么,这时,外面忽然传来汽车的马达声及瘆人的警笛声。
他急忙瞅瞅韩雪,韩雪也瞅瞅他,两人的目光在生死瞬间拥抱了一下,很短,只有几秒钟,就迅速分开了。
这是岗察洛夫留给韩雪的最后一瞥目光,目光中充满了无奈和惶恐,也充满了无限的眷恋和深情。
“不!你不能走!”韩雪哭喊着去追他,却被母亲一把拽住了。
“再见!”岗察洛夫说了声再见,起身推开窗子跳了出去,迅速消失在无边的黑暗及瓢泼大雨之中了。
“不!不——”韩雪哭喊着要跳窗去追赶他,却被母亲给死死地拽住了。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几声闷声闷气的枪声“砰!砰!砰……”韩雪再也忍不住了,一头撞开母亲疯了似的向门外冲去。
“岗察洛夫——岗察洛夫——”
她跑到大门外,却不见了人影,拼命呼喊,雨太大,什么都看不清,只发现一辆敞篷汽车正向北边奋斗路方向开去。
“岗察洛夫——岗察洛夫——”她疯狂地寻找着,跑跑,突然被什么东西绊倒了。
她抓起那东西一看,竟然是一只棕色皮鞋!“不——”她大叫一声,扑倒在雨水里。
此刻,她那脆弱的神经再也承受不住这致命的一击了。
天空,闪电划过的刹那,她发现马路上有一大摊鲜红的东西在雨中不停地跳跃,就像无数个小红精灵在跳舞。她扑倒在马路上,想把小红精灵捧起来。可是,鲜红的雨水从她指缝间不断地流下去。她再捧还是流下去。她不停地捧着,不停地流着。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