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就这样,韩一平以人力车夫的身份,在这被日伪统治,集聚了各国间谍、特工、野心家的国际都市里,悄悄地隐蔽起来,默默地生存下去。
没人知道他的存在。只有妻子知道,却不知他栖身何处。
偶尔,他发现妻子扔在树窟窿里的石头,就跟妻子偷偷地见上一面,收到妻子给他做的棉鞋、棉衣之类的用品。
有时,他太想女儿了,就在放学时,拉着洋车跑到邮政街与公司街交叉路口的滨江省立第一女子国民高等学校大门口,在众多穿着学生装的女高学生中,认出自己女儿,看到女儿长高了,长成大姑娘了,越长越漂亮,越来越像她奶奶了。他眼睛里常常闪着泪花。
他真想让女儿坐上自己的洋车,拉着女儿送她回家,跟女儿说几句话。可是,他怕女儿认出这个拉洋车的爸爸,不是怕丢脸,而是怕惹来麻烦,所以,只能目送着女儿的背影跟着一帮同学说说笑笑地离去。
时间在韩一平两条腿的洋车下,一天一天地辗过,辗过了春天,辗过了夏天,转眼又辗过了冬天。他跑遍了哈尔滨的大街小巷。他在苦苦寻找着地下党组织,他知道地下党组织需要电台,也需要他这样的特工人员。当然,他也在寻找着那个真正的叛徒、间谍。
他听说卡佳被捕不久就被处决了,同时被处决的还有哈尔滨地下党的一些同志,他心里很是难过。
一个春天的傍晚,他悄悄来到文化公园的外国人墓园,找到了卡佳和她母亲的墓地。
俄罗斯民族有个风俗,见到同胞死去,不管认不认识,都会将他们埋藏在自己侨民的墓地,插上一支十字架,注上死者的姓名。
只见她们母女的墓地周围长出了青青的小草,木制十字架上写着她们的名字,卡佳的墓碑上还镶着她的照片。夕阳的余晖斜斜地射过来,照在卡佳的照片上,给她年轻的脸庞涂上一层灿烂的光亮,越发显得美丽。
他在卡佳的墓碑前坐了很久,抚摸着卡佳的照片,仿佛听见卡佳在问他:“亲爱的,你看我漂亮吗?难道你真的不爱我吗?”
不,卡佳,我爱你!我是多么地爱你呀!他想起卡佳那双多情的眼睛,想起她最后的琴声……“永别了”“我爱你”为了他和电台,她付出了年轻的生命。
卡佳,我发誓,为了牺牲的革命同志,为了地下党组织,也为了还我一身清白,我一定要查出那个真正的叛徒,一定要将他送进地狱!
可是,茫茫人海,偌大的哈尔滨,到哪里能找到新组建的党组织?又到哪里去寻找那个真正的叛徒和间谍呢?
再说,即便找到党组织,谁又敢相信他?共产国际向中共中央发出的通牒令,就像钉在耶酥身上的十字架。他将永远被钉在间谍、叛徒的耻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了。
他不能暴露身份,一旦暴露,必死无疑,双方都饶不了他。
这种有家不能回,有理无处申辩,有组织不能投奔的处境,令他痛苦万分。
夜深人静,他一个人躺在四面透风的冰冷小屋里,睡不着,常常感叹自己多舛的命运,爱情不如意,全身心地投入到革命之中,本想为国家、为民族做点贡献,可是,又被人莫名其妙地诬陷。如果不是绥芬河那位俄罗斯的同行老妇人,冒着被苏联情报机关处死的生命危险,给他偷偷地送来纸条,告诉他真相,他可能早就成为一个屈死鬼了。
每天清晨醒来,他都会怀着渺茫的希望,企盼着新一天的太阳能给他带来转机。
可是,哈尔滨的冬天太漫长了。
他不知春天的脚步,何时才能够叩开他家这扇破旧的门窗?
他常常想起童浩当年说过的话:“现在,国家需要我们,民族需要我们……”
是啊,国家是需要我们,民族是需要我们!可我满身的技能却无处施展,只能像蜗牛一样蜗居在这小小的天地里,像逃犯似的东藏西躲,空耗自己宝贵的生命,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才能出头?
他找不到答案,有时急得快要发疯了。
一阵焦躁的情绪过后,他只好又劝慰自己,别着急,总有一天会真相大白的,相信组织一定会还我一身清白!
六
1940年秋,一个秋风乍起的傍晚。
像往天一样,韩一平拉着洋车守在火车站的出站口等待拉客,在背着大包小裹的旅客当中,有一个人引起了他的注意。
虽然天色已晚,出站口的灯光又暗,而且这个人又是多年不见,头上多了一顶礼帽,身上多了长衫,手里拎着一只陈旧的棕色皮箱。
但是,韩一平却一眼就认出了那只皮箱,那是他跟童浩在去莫斯科留学之前,两个人在北京大栅栏一家商店一起买的。童浩选了一只棕色,他选了一只黑色。
他心里不由得一阵激动,盼望已久的机会终于来了。
他真想奔过去拽过好友坐上自己的洋车,拉他到僻静的小酒馆痛痛快快地喝一通,向好友诉说一番被冤枉的委屈,说说得不到组织信赖无着无落的痛苦与焦虑。
但是,多年的特工经验告诉他,绝不能鲁莽行事。
据他所知,童浩已经是中共北满省委的领导人了,肯定知道他韩一平被通缉的情况。作为一名地下党的领导者,在共产国际与个人之间,童浩当然会毫不犹豫地相信前者,而不是后者。再说,童浩这次来哈尔滨干什么?是来工作,还是短暂停留?对此他一无所知。
在他思忖的当儿,发现陪同童浩来的还有一个年轻人,二人被一个穿着藏青色风衣的男人接走了,登上一匹大白马拉着的双轮棕色马车。
有一个细节引起了韩一平的注意,临上车,风衣人冲着戴毡帽头的赶车老板点了点头,显然他们认识。
他想,接走童浩的这个人到底是什么人?会不会就是那个潜伏的特务或叛徒?
他知道党组织一直以为他是叛徒。所以,那个潜伏在党内的真正特务或叛徒,始终没有暴露。那么,童浩随时可能面临着危险。他觉得自己必须保护童浩。
于是,他将洋车交到一位同行手里,急忙跳上一辆马车,紧随那辆四轮马车向道外方向驶去。
一直跟到道外北七道街,只见三个人下了马车,走进一栋明楼梯的二层小楼德祥旅馆。韩一平也跟着下了车,在旅馆对面,观察着四周的动静。
片刻,只见三个人踏着木制楼梯,走进二楼最里边的一个房间,进门前,童浩回头四处瞅瞅,发现周围都是低矮的民房,只有这一栋小楼,站在楼上视野很开阔,周围除了大人、孩子在各家院子里进进出出的身影,没有可疑的人,这才走进房间。
韩一平蹲在旅馆门前,直到很晚才发现风衣人走出来。他忙上前跟风衣人搭讪,借火,风衣人说没火。
韩一平发现风衣人不带天津口音,也没戴眼镜。
他觉得党内既然潜伏着特务或叛徒,童浩和地下党组织就随时面临着危险。他决定立刻面见童浩,即使童浩把他当作叛徒一枪毙了他,他也要见他,绝不能错过这次与组织联系的机会了!
他趁着账房先生低头打算盘的当儿,猫着腰溜上二楼,将一只烟盒纸塞进童浩的门缝里:
“有内鬼!立刻离开旅馆!!!”而且用了三个惊叹号。
这是他和童浩在北大读书期间约定的暗号,两个惊叹号说明形势严峻,三个惊叹号就是十万火急了。但他并没有写落款,担心童浩发现是他该不相信了。
这招果然奏效。只见童浩二人拎着皮箱匆匆离开了旅馆,坐上洋车来到另一条街的一家小旅店,刚安顿下来,韩一平就上前敲门了。
“谁?”
韩一平听出是童浩,便回了一句:“请问,明天去听闻先生的课吗?”
这是当年在北大读书时他们之间的暗语,按理,童浩应该回一句“去”还是“不去”。但是,屋里却没有了声息,只传来拉枪栓的响动。
随后,屋门开了,一只藏在袖筒里的枪口对准了韩一平。童浩神色紧张,一脸惊讶地盯着一身车夫打扮的韩一平。
韩一平知道童浩为什么惊讶,不仅因为他被通缉,还因为他胡子拉碴、黑得跟煤球似的,再也不是原来那个斯文、白净的书生,而是一个名副其实的苦力车夫了。
两个人一个门里,一个门外,一个在灯光下,一个在昏暗中,默默地对视着。
韩一平发现童浩也老了,曾经充满激情的四方脸上,多了岁月磨砺出来的老成,眼角多了皱纹,彼此曾经不用设防的眼睛里,也多了生疏,多了警惕,好像安上了铁丝网。
但是,韩一平深知童浩的个性,有主见,遇事从不盲从。
记得在莫斯科留学期间,好多中国留学生都秘密参加了“托派”组织,成为追随托洛茨基的“托派”。当时他征求童浩的意见。
童浩坚决反对:“政治问题绝不能盲从,要慎重!我们是中共中央派来学习的,要听中共中央的!”
结果,参加“托派”的同学全部被秘密逮捕,被判刑,被流放,有的秘密失踪了。
“你到底是谁?”童浩低声问道。
“我是被通缉的叛徒、间谍韩一平。”韩一平低声道。
“你真是一平?”
“你想想,别人能知道咱俩当年的联络暗号吗?”
“你跟我耍这套鬼把戏究竟要干什么?”
“为了保护你!”
“你以为我会相信吗?”
“我会让你相信的!”
“说说你的理由。”
“去!去门口看着!”韩一平以命令的口气低声对陪同的年轻人说,“我要跟你们领导说几句话!”
年轻人瞅瞅童浩,童浩点了点头。
房间里只剩下两位昔日的同窗好友,一对出生入死的战友,却丝毫没有重逢的欢喜。
童浩端着手枪,低声道:“你怎么知道我来了?谁告诉你的?”
“没人告诉我,我在车站发现你的。”
“你不知道共产国际一直在通缉你吗?”
“当然知道。”
“知道你还敢来找我?不怕我一枪毙了你?”
“我相信你不会那么愚蠢!”
“你什么意思?你找我是不是想让我给你说情,说你不是叛徒,更不是间谍?”
“不!我不需要你说情!”
“那你找我要干什么?”
“请把你手里的家伙放下,坐下说好吗?”
童浩迟疑了一下,放下了枪。两个人面对面地坐在床上。
韩一平沉默了片刻,开口道:“这完全是有人对我的陷害!而真正的特务、间谍却一直潜伏在党内!”
“你根据什么?”
“据我判断,这个潜伏的特务绝不是党内一般同志,他跟党中央上层,跟共产国际都有联系!否则,共产国际远东情报局不可能那么快就对我下达通缉令!如果不是绥芬河那位苏联特工,出于对我多年的信任,冒着生命危险告诉我真相,我早就成为屈死鬼了。现在,敌人在抓我,我们的同志也在通缉我,双方都视我为头号敌人,因为我手里藏有电台和密码!”
“你手里有电台和密码?”童浩惊讶地反问了一句。
“所以,他们才千方百计想抓到我!”韩一平严肃道,“童浩同志,你是我的入党介绍人,你引导我走上革命道路。我们一起去莫斯科留学,一起出生入死,你应该了解我。我不可能出卖同志,更不可能是特务和间谍!你知道,这种有家不能回,得不到组织信赖的滋味儿,就像弃儿一样,太痛苦了。”韩一平的声音哽咽了,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继续道,“今天见到你,就像见到亲人一样。你是我最信赖的同志。现在,我终于可以把电台和密码交给你了。我相信我们地下党组织非常需要它。”
听到韩一平手里有电台,童浩很是惊讶,用审视的目光盯了韩一平好一会儿,才问道:“你就不怕我把你和电台一起交给组织吗?”
“我相信你不会那么愚蠢。再说,我已经等了很久了!”
“电台在哪?”
“在我家。”
“什么时候能送来?”
“今天夜里凌晨两点。”
“在哪?
“就在这,敲三下窗子为信号。”
“好!一言为定!”
“不过,我要提出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你必须把电台和密码交给一个可靠的人!”
童浩盯着韩一平,半天没言语。
凌晨两点,哈尔滨的夜晚宁静而恐怖,不时传来巡警的皮靴声及瘆人的警笛声。
当韩一平一身白大褂,一副出诊医生的打扮,拎着“医药箱”躲过宪兵、巡警的眼睛,额头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赶到小旅店时,等待他的却是人去屋空,推开窗子一看,一缕惨淡的月光照在两张空荡荡的床上。
韩一平惊呆了,立刻意识到:这里很危险,必须马上离开!
然而,就在他转身的刹那,一只大手重重地拍在了他的肩膀上,他刚要一拳打过去,却发现是童浩。
“对不起……”童浩紧紧地握住了韩一平那双布满老茧的大手。
此刻,韩一平这位受过许多磨难都不曾落泪的特工,再也抑制不住眼中的泪水了。
两个人从窗子跳进屋里,童浩看到箱子里的电台,再次握住韩一平的手,说:“一平,谢谢你,现在哈尔滨的地下党太需要这个了!”
随后,两个人亲切地交谈起来。
韩一平问童浩此次来哈尔滨是工作,还是路过。
童浩告诉他是路过,他要去莫斯科培训三个月,在哈尔滨停留两天,明天晚上准备召集哈尔滨新组建的地下党组成员开会,向大家传达中共中央的指示,讲讲当前全国抗日斗争的形势。目前,东北抗日斗争的形势十分严峻,他要给大家鼓鼓士气。
“能不能取消这次会议?”韩一平问道。
“为什么要取消?”
“你想想,特务就潜伏在党内,我们根本不知道这个家伙到底是谁!如果会议期间一旦被敌人包围,后果可想而知。”
“可是,这次会议很重要……”
“如果实在不能取消,建议你在开会之前,临时改变会议地址!”
“好吧,我考虑一下。”
“即使是这样,也必须严加防范。”
“谢谢你,一平。”
“我今后的工作怎么办?找谁联络?”韩一平问道。
童浩思忖片刻,说:“关于你,共产国际早已经公开通缉了,认定你是叛徒和间谍,短时间内想解除大家对你的误会,不太容易。再说,敌人一直在追杀你,你现在不能公开暴露身份。所以,你暂时不能与组织联络,更不能参加组织活动。”
“那我怎么办?就这样无所事事地待着太痛苦了!”
“我倒有个想法,在伪满洲国江上军司令部的副官处,有我一位同乡,叫费庭贵。我给他写封信,推荐你到江上军去当兵。这样,既能躲过日伪特务的追查,又能不暴露你的身份。”
“那我就成了真正为日本鬼子卖命的汉奸了!”
“不,你要带着任务去!”
“什么任务?”
“据我所知,江上军的内部矛盾重重,官兵之间积怨深重,这对于开展我党的地下工作十分有利。你懂日、英、俄多种语言,会游泳,又受过特工训练,便于了解江上军内部的情报。如果可能,可以对江上军搞一次策反!”
“那里有我们的同志吗?”
童浩点点头。
“我怎么跟他联络?”
“他会找你的。”
“好吧。”
临分手,韩一平揣好童浩写给同乡的短信,与好友拥抱告别,并再三叮嘱童浩:“你的行踪及开会地点,一定要严格保密,千万不可掉以轻心!”
“谢谢你一平。保重!”
“保重!”
二人互道一声保重,匆匆分手了。
韩一平的判断丝毫没错。
第二天晚上七点多钟,韩一平在火车站广场上等活,心里一直很忐忑,担心童浩那边出事。就在他胡思乱想的当儿,他发现从南岗方向开来两辆大卡车,从车上跳下来一帮身着便衣的家伙,迅速消失在昏暗而混乱的广场周围了。
根据他的经验,这是大搜捕的信号,而且要搜捕的绝非是小人物!
他顿时想到了童浩,八点一刻,有一趟开往满洲里方向的旅客列车。看来,那个隐藏在党内的败类果然出卖了童浩,敌人已经开始行动了!
他知道童浩一旦走进车站的包围圈,那就插翅难飞了!必须立刻通知他,绝不能让他走进包围圈!
可是,韩一平并不知道开会的准确地点,只知道是在道里区,从道里来火车站必经霁虹桥。
于是,他拉着空洋车急忙向霁虹桥方向跑去,边跑边瞪大眼睛盯着迎面驶来的马车,判断着哪一辆是童浩坐的。
他记得,昨天接走童浩的是一匹白色大洋马拉着的四轮马车,棕色车厢,车夫戴着毡帽头,黑夹袄,灰坎肩。
一辆辆马车从他眼前疾驶而过,他焦急万分。
就在快到霁虹桥时,一匹大白马拉着一辆棕色马车,从桥上疾驶而来,赶车的正是毡帽头、灰坎肩、黑夹袄。韩一平把洋车一扔,急忙迎面冲了上去,拼命抓住了车辕,受到惊吓的大洋马抬起前蹄,发出一声“咴咴”的长啸,险些把马车掀翻。
“你要干什么你?找死啊你?吁……”车老板愤怒地大骂,急忙拉紧缰绳让马车停下来。
“姓孙的,你他妈欠我钱不给,今天终于堵住你了!”韩一平大声吵嚷起来,显然是给车里人听的,“姓孙的,你痛快给我下来!我绝不会饶了你!”
“你胡说八道!我不姓孙,我根本不认识你!”车夫厉声吼道。
这时,车门开了,只见童浩从门里露出了半张脸,低声道:“怎么回事?”
“他欠我钱不给,我找他好多天了!”韩一平故意大声吵嚷起来,“哎哟,疼死我了!我腿撞折了,快掉头送我去道里骨科医院!”
“车夫!马上送他去医院!”童浩从韩一平的话语中听出了暗示,急忙命令车夫。
“先生,还是先送您去车站吧!车站马上就到了,不然该耽误您的火车了!”车夫恭谦的语气中带着急切。
“哎呀!疼死我了!快送我去道里医院!”韩一平一边瘸着腿上车,一边冲着路边一个卖烧饼的老头喊,“老头,麻烦你把我的洋车给我收起来!可别丢喽!那可是我的饭碗子啊!”
“掉头送他去医院!”童浩说道。
车夫尽管很不情愿,但只好掉转车头向道里方向驶去。
韩一平发现黑糊糊的车厢里只坐着童浩一个人,疑惑地问道:“他们为什么没派人护送你?”
“发现可疑情况了!”
原来,敌人果然知道了会议地址,会议没等开始就发现了可疑人。童浩只好决定取消会议,陪同他前来的刘明辉为了稳住敌人,让童浩一个人先回旅馆,准备今晚离开哈尔滨。
韩一平对童浩说:“你不能走了!敌人已经在车站设了埋伏。而且,他们会搜查所有的列车,沿途设卡。现在连出城都困难了!”
“那怎么办?”
“你先去我那里躲一躲,然后再想办法!这个车夫可靠吗?”
“可靠。他是一直没有暴露身份的老地下党……”
“一直没暴露身份的老地下党?”正是这句话使韩一平对车夫产生了怀疑。
“怎么?”
“车夫知道我给你送电台吗?”
“不知道。”
“那好!到了医院,等我把车夫拽进医院大门你立刻下车,到医院东边一家极乐棺材铺去等我,千万不要让车夫发现你!”
“为什么这样?难道……”
“按我说的去做,回头再告诉你!”
尽管童浩心里不解,但还是按照韩一平说的做了。
到了医院门口,韩一平下了车,车夫刚要挥鞭催马驶去,韩一平一把抓住车夫的胳膊,把他从车上薅了下来,气得车夫大骂:“你这个混蛋!放开我!你要干什么你?”
“你他妈想甩了我是吧?哼,我告诉你,没门!你痛快带我进去看大夫!”韩一平薅住车夫的脖领子就向医院门里拽。
车夫死活不走,装出一副可怜相,苦苦哀求韩一平:“哥们儿,求你行行好!你我都是卖苦力的,挣点钱养家糊口不容易!你松开我,我给你钱你自己进去看伤还不行吗?求你别耽误了我手中的这份好活!”
“哼!你他妈想给我两个钱打发叫花子啊?”
“多给你点儿还不行吗?”
只见车夫从兜里掏出两张百元票子,韩一平心里越发断定,此人就是隐藏在党内的真正特务!否则,一个穷赶车的不可能舍得花两百元来解决他的纠缠。
你这个败类!我终于找到你了!韩一平心里骂着,真想把这家伙拽到没人地方,扭断他的脖子,给同志们报仇,也给自己洗冤,免得今后他再继续坑害同志。可是,任务在身,童浩正等着他呢。再说,眼前这个留着胡子、长相憨厚的家伙,正回头四处张望,显然在寻找同伙呢。
他只好故意装傻,跟这个混蛋继续纠缠,给童浩逃离争取更多的时间:“你以为我是三岁孩子是吧?拿出两张阴票来糊弄鬼呀?我才不会上你狗杂种的当呢!你痛快给我……”
“给你这个行不?”
韩一平忽然发现一个铁家伙顶在了自己的肋骨上,急忙装作吓坏的样子,连连作揖:“对、对、对不起,怨我有眼无珠,瞎了狗眼,想讹您几个钱,请饶命!请饶命……”边说边松开对方,一瘸一拐地向医院里跑去。
韩一平赶到棺材铺,只见棺材铺里昏暗的灯光下,摆着三口阴森森的棺材,却不见童浩的身影,心里咯噔一下子,忙喊:“有人吗?”
只见里面走出一个一身黑衫、头戴瓜皮帽的中年男人,看样子像棺材铺的老板。
韩一平忙问:“请问,刚才有个穿长衫的中年人来买棺材,不知他选中了没有?”
“啊,您是说刚才那位先生吧?啊,选中了!选中了!选中了一口头等红松寿材!”棺材铺老板满脸堆笑,脑袋像弹簧似的,十分热情,兵荒马乱的年月,卖一口好棺材不容易。“先生说要等他兄弟过来看看再定,还说老爷子一辈子不容易,当儿女的要尽到最后的孝道!请问您就是他的兄弟吧?”
正说着,童浩从门外匆匆地走了进来,显然他躲在门外什么地方观察动静呢。
“哥,你跑哪去了?”韩一平抢先问道,“听说你已经选好了?”
“对,就等你来定呢。你看这口怎么样?”童浩指着一口底座厚厚的棺材,给韩一平使了个眼色。
韩一平心领神会:“行!就要这口吧。老板,咱们说好喽!这口棺材你给我们留着,我家老爷子啥时候过世,就啥时候来拉,也就这两天的事。你可不许再卖给别人!”
“请二位放心,我一定给老爷子留着!先生,请交点定钱吧。”
从棺材铺出来,韩一平带着童浩乘马车来到他偏脸子的家。
片刻,一盏如豆的油灯照亮了漆黑的小屋。
“瞧我这个家,跟狗窝似的。你是我家来的第一位客人。”韩一平苦笑着,指着一人宽的小床,“只好委屈你了,这里比旅馆安全,很少来搜查的。坐吧。我点炉子烧点开水!”
眼前,低矮破旧、跟狗窝似的小屋,砖头搭起的木板床上堆着行李,床头扔着一双碗筷,地上砌着一个炉子……
看到这一切,童浩的眼睛湿了,半天无语。
好一会儿,童浩才说了一句:“一平,让你受委屈了。”
童浩知道自己的同窗好友,本来是一个家境殷实、长相斯文的书生,被他领上了革命道路,是他们那批留苏学生中头脑最聪明的佼佼者,所以才被选送到莫斯科一所特殊学校,进行间谍、体能等特殊技能的训练,后来被共产国际派回哈尔滨从事谍报工作,成为一名出色的特工。好多情报都是通过他手传递的。没想到,这样一位优秀的特工人员,却因叛徒的诬陷而被党内通牒,被敌人追杀,长时间有家不能回,有组织不能进。但是,韩一平却对党、对同志仍然一片忠诚。这次如果不是韩一平在暗中保护,他可能早被捕了,他觉得这样对待一位同志太不公平了。
“一平,我代表组织向你道歉……”
听到这句话,韩一平半天没言语,等把泪水咽下去,才哽咽了一句:“我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这一夜,两个人挤在一张小床上,聊了一夜,聊到当年的友谊,聊到当前的抗日形势,欧洲战场的形势。两个人商量好了送童浩逃出哈尔滨的方案。当然,聊得最多的是车夫胡二杆子。
童浩说,这个人隐藏得太深了,一直以为他是一个沉默寡言、老实厚道的车夫,没想到,他居然是一个潜伏在党内的大特务、大汉奸。
“我一定要除掉他!”韩一平在黑暗中发誓。
“不!你出面太危险了,容易暴露。这样,你明天给哈尔滨地下党的一个秘密联络点送去一封信,让他们想法除掉他。”
第二天一大早,天还没有大亮,韩一平安排好童浩,叮嘱他千万不要出门,就踏着呛人的烟雾匆匆地出门了。
按照童浩的指示,他来到道外北七道街一家挂着两个幌子的兴隆饭店门前,以吃早餐为由,将一封信送给饭店掌柜的。进门前,按照童浩的叮嘱,扫了一眼饭店的橱窗,发现橱窗里并没有挂着一串红辣椒,他立刻意识到:这个联络点也出事了!
原来,昨天晚上童浩逃走以后,好多同志被逮捕,跟随童浩一起来的刘志辉同志为了掩护同志,也牺牲了。
听到这一消息,童浩痛苦万分。
现在,韩一平的当务之急是尽快把童浩送出去。
可是,他跑了几个出城路口,发现所有的路口都设了关卡,贴出了童浩的通缉令,上面印着童浩的画像。而且,重兵把守,挨个检查,连送葬的棺材都要打开查看,用刺刀捅,看里面是不是藏着活人。所有过江的船只都要翻个底朝上,想扮成死人藏在棺材里出城已经不可能了。
韩一平跟童浩商量,最后想出了一个方案,尽管也很危险,但别无他法,只好如此了。否则,即使童浩出了哈尔滨城区,没有交通工具,要奔赴几百公里外的绥芬河也是一个大难题。他们决定改从绥芬河出境,从满洲里出境要过松花江就更难办了。
这天早晨,天空阴暗,淅淅沥沥地下着最后一场秋雨。
只见通往东郊乱葬岗子的道路十分泥泞,碾出两道深深的车辙,拦着铁丝网横杆的路卡前,站着几个身穿雨衣的缩脖鸡,端着枪,冲着坐在棺材前赶车的韩一平老远就摆手,操着生硬的中国话喊道:“停下!死了的什么人?”
“我爹。”
“打开!”
韩一平瞅着棺材犹豫着。
“痛快地打开!”
韩一平只好扯下脖子上分辨不出颜色的脏毛巾,捂住口鼻,用斧子撬开棺材,一掀开棺盖他急忙跳下车去远远地躲着。
两个缩脖鸡用戴着白手套的手捂住鼻子,试探着凑过去,扫了一眼棺材,只见里面躺着一个瘦老头,忙问:“什么的病?”
“鼠疫!”
一听“鼠疫”两个字,缩脖鸡就像听到阎王爷来了,立刻跳下车去,纷纷摆手放行。
其实,棺材里躺的是路边捡来的大烟鬼死倒。童浩藏在死倒下面的二层格里呢。
在接下来几天几夜奔赴绥芬河的途中,全用的这招,每次都很奏效。
日本人深知鼠疫的厉害。日本人用鼠疫害死了好多中国人。
一路上,只要远远地发现前面有路卡,韩一平就对童浩苦笑道:“哎,对不起了,又得委屈你了。”过了路卡,韩一平敲敲棺材,“哎,出来吧。”于是,躺在死人身下,只有一层薄板相隔的童浩,急忙从二层格里钻出来。
好在天凉了,棺材里的大烟鬼并没有腐烂。
出了哈尔滨,韩一平每次闯敌人关卡的理由就是,拉父亲的尸骨回老家与母亲合葬。经过数天的奔波,他们终于来到了绥芬河。
当韩一平将童浩交给当地的地下交通员,一个姓张的铁路扳道工时,两位瘦成皮包骨的生死好友,站在中俄边境线上,眼含泪水,久久地拥抱。
童浩对韩一平说:“一平,谢谢你!几个月后我从莫斯科回来,可能要调到中共中央去工作了。到时候第一件事就是解决你的问题!你先到江上军干着,等我的好消息。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保重!”
“保重!”
韩一平望着童浩瘦得跟稻草似的身影消失在夜幕之中,才转身跳上马车,开始了他孤独而漫长的回程之路。
韩一平去江上军的前一天,与妻子在树林里偷偷地见了一面,但他没有告诉妻子要去江上军当兵的事,只是叮嘱妻子要多保重,有事就往树洞里扔石头,有急事就在石头上划上道道。他会抽空来见她。
妻子含泪点头,给他带来几件御寒的棉衣,一再嘱咐他要保重身体。
与妻子告别之后,韩一平又跑到省立第一女子国民高等学校门口,想偷偷地看看女儿,去江上军当兵,就不像拉洋车这么自由了。
啊,放学了!
韩一平拉着洋车躲在一棵榆树后面,在一群唧唧喳喳从校门里出来的女学生中,一眼认出了女儿。女儿又长高了,比同龄的女孩子高出半头,而且越长越漂亮,甚至漂亮得令他担心,亡国奴的年代,女人太漂亮了并不是什么好事,容易招来祸端。
就在他为女儿担心的当儿,有人喊了一声:“洋车!”
他本能地答应一声:“哎!来了!”
就在他转头的刹那,忽然发现韩雪愣了一下,好像听出了他的声音在回头瞅他。他急忙低着头不顾身后有人喊他洋车,拉着空车就向邮政街的深处跑去,只听身后传来喊声:“拉洋车的!请等一等!”
他听出是女儿的声音,却没有回头,越发加快了脚步。他听出女儿在后面追赶他,跑着跑着,他忽然听到气喘吁吁带着哭腔的喊声:“爸爸……我好想你……”
听到女儿的喊声,他犹豫了,脚步也随之慢了下来,泪水模糊了视线,泪珠掉到地上摔碎了。
孩子,爸爸何尝不想你呀!爸爸多想拉着你跑到没人的地方,叮嘱你一番,世道太险恶。孩子,你可要当心啊!
可是,他不能那样做,他不想让同学知道女儿有一个拉洋车的父亲,更不能让女儿知道他所从事的地下工作。
他拉着空车跑着,听见女儿的脚步声渐渐远了,消失在嘈杂的马路上。
然而,当他拖着疲惫的身心推开小屋的破板门时,却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怯怯的喊声“爸爸……”
他猛地回过头去,发现女儿身穿蓝色海军校裙站在灰暗的暮色之中,身后是破破烂烂的背景,看上去就像一个废墟中的少女雕像,透过她的身影可见一辆洋车渐渐远去了。
“小雪……”他再也无法拒绝了,一把搂住了女儿。
“爸爸,我好想你呀!”韩雪抱住父亲失声痛哭。
“对不起,小雪,爸爸不愿同学看到你有一位拉洋车的父亲……”
“不!爸爸,你不用解释,我什么都明白!”韩雪却打断了父亲的搪塞。
“你明白什么?”
“爸爸,我不是小孩子了!自从那帮家伙来咱家搜查电台,监视咱家以后,我就知道爸爸在干着伟大的事情!爸爸,我为你感到骄傲!”
“傻孩子,为你爸爸骄傲什么?拉洋车的,住在狗窝里,还有什么可骄傲的?快坐下。”韩一平故意把话题岔开。
却听韩雪说道:“才不是呢!你是一个有民族责任感的男人!”
他感到震惊,盯着女儿稚气未脱的脸:“你一个学生懂什么?别说得那么认真,好像真事似的。”
“爸爸,我已经是女高学生了!中国人都知道,中华民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任何一个有良知的中国人,都不应该沉默!”
“韩雪,你从哪听来的这些道理?你们学校进行的可是奴化教育!”韩一平对女儿的话越发感到震惊。
“哼!越是进行奴化教育,我越忘不了自己是一个中国人!越对日本人充满了仇恨!”
“没想到……”
“嘻嘻!没想到女儿也像爸爸一样,也是一个爱国青年吧?”韩雪脸上又露出了几分孩子气。
“你是不是参加了反满抗日组织?”
“我真想参加来着,可我找不着啊!爸爸,帮我介绍一个好吗?”
“那可不是闹着玩的!那是要掉脑袋的。”
“那你就不怕掉脑袋了?”
“韩雪,听爸爸的话,你还小,不要胡闹!”韩一平严肃起来。
“谁胡闹了?不过,这回我知道你住的地方了,以后我可以常来看你了。”
“不行!千万不要再来了!”
“为什么?”
“我就要离开这里了。”
“又要去哪?我和妈妈整天为你提心吊胆的,你啥时候能回家呀?”
韩一平没有回答,只是拍了拍女儿的肩膀。
“瞧你,又要对人家保密了。”韩雪不情愿地嘟哝一句。
韩一平叮嘱女儿,要她千万小心,兵荒马乱,放学跟同学一起回家,不要单独行动,剩她一个人就坐马车回家。
韩一平把女儿一直拉到家门口,看着她像蝴蝶似的跑进院子,这才转身回走。他担心女儿长得太出众,怕她树大招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