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初恋 (2)

        一连好多天,韩雪总是做噩梦,总是梦见有人要强暴她,吓得她拼命踢打反抗,醒来发现一身冷汗,蜷曲在被子里哆嗦成一团。

        她知道,如果那天没有拒绝原田宏一的邀请,她的下场很可能跟几个姐妹一样。她越想越后怕,甚至想不读书了,在家待着总会安全些。

        可是,不读书又能干啥呢?

        兵荒马乱,根本找不到工作,在家里整天守着母亲她会发疯的。从记事起,母亲和奶奶就看不上她,总是说她蹦蹦跳跳的没个稳当时候,还说她像死去的二奶一样轻浮。母亲越看不上她,她就变得越倔强,越叛逆,母女俩的关系也就越来越紧张。

        她从未见过二奶,不知二奶长什么样子。记得小时候,有一次,她背着奶奶和母亲偷偷问父亲:“爸爸,我问你,二奶长得漂亮吗?”

        父亲摸着她的小脑袋,说:“二奶长得像我小雪一样漂亮。”

        “爸爸,你说我长得像二奶吗?”

        “像。”

        “你有二奶的照片吗?”

        父亲瞅瞅她笑了,从内衣兜里掏出一个皮夹子,从皮夹里抽出一张发黄的照片。看到二奶的照片,韩雪噘着嘴巴说:“怪不得奶奶和妈妈总说我像二奶呢!”

        “像二奶有什么不好?二奶长得很漂亮。不过,嗨!”父亲长叹一声,感慨道,“但愿我小雪的命运别像奶奶,但愿小雪能有一个美满幸福的爱情归宿!”

        当时她太小,不明白父亲所说的“命运”和“爱情归宿”是什么,不过,父亲的这番话却在她小小的心灵深处,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

        当她渐渐长大以后,虽然还不懂得爱情为何物,但她在心里却暗暗发誓:我一定要像爸爸说的,找到一个美满幸福的爱情归宿!

        现在,爱情来敲她的心灵之窗了。

        自从那天晚上遇到岗察洛夫以后,她发现自己的心丢了,被那双灰蓝色的眼睛给偷走了。无论是上学还是在家里,都像丢了魂似的。每天放学,一见到坐在马车里的岗察洛夫,她心里就感到无比幸福。到了分手时,又感到无比的失落,又盼望着第二天的到来。

        这也是她没有辍学的一个重要原因,不上学就见不到岗察洛夫了。

        她并不在乎他是不是俄国人,在哈尔滨这座国际都市里,与外国人通婚的中国人并不少见。去海参崴淘金闯崴子的中国男人,好多都带回了丰乳肥臀而又能干的俄国玛达姆。再说,她从小就羡慕那些挽着胳膊、恩恩爱爱的俄国夫妇。她希望自己能获得真正的爱情,而不是像父母那样毫无爱情地囚在一起。

        她变了,变得爱美,爱照镜子,爱对着镜子傻笑,悄悄地说傻话:“爸爸,你看女儿长得多漂亮!眼睛又大又亮,比二奶还漂亮呢。爸爸,女儿一定会找到一个美满幸福的爱情归宿!我才不会像二奶那样嫁给男人做二房呢。”

        初恋就像喷发的火山,烧焦了一切烦恼和不快,连来自原田宏一的威胁,一时都被她抛到脑后了。她完全沉浸在初恋的狂热之中,并不懂得什么叫命运,更不知道命运之神从来都是捉弄人的高手,从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捉弄人的机会。

        “死丫头,你冲着镜子傻笑啥?痛快吃饭!”母亲在门口喊她。

        “不吃了!嘿嘿!”韩雪抓起书包冲着母亲嘿嘿一笑,做了一个鬼脸,“你自个吃吧!”一溜风地跑出门去,岗察洛夫乘着马车在街口等着她呢。

        “死丫头,怎么连饭都不吃了?”母亲望着韩雪小燕子似的背影,心里直犯嘀咕:“这个死丫头什么毛病?最近怎么总是笑呵呵的,也不跟我耍小性子了,该不会是见着他爸爸了吧?”她没有恋爱过,没有体会过恋爱的滋味,更不晓得恋爱中的女人,会从心底迸发出灿烂的笑容。

        这天晚上,坐进马车里,韩雪对岗察洛夫说,为了避免原田宏一对她进行报复,她不准备读书了,想去新京找一份工作。

        她像所有初恋的女孩子一样,想耍点儿小伎俩试探一下恋人,看他是否在乎自己。

        “你说什么?不想读书了?你在开玩笑吧?”岗察洛夫一扫平时的斯文,毫不客气地责备她,“你以为你不上学,他就不能报复你了吗?中国离日本那么远,他们不照样来侵略吗?你小小年纪不读书干什么?新京更是日本人的天下。你一个女孩子跑到那里,我又不能保护你,遭到坏人欺负你怎么办?不!我绝不同意!”

        “你干吗对人家那么凶啊?”韩雪故意噘起嘴巴,心里却美滋滋的。

        “对不起,我不该这样对待你。”岗察洛夫又恢复了以往的斯文,低声道,“小雪,我要告诉你,我不能没有你。在你很小的时候,我就喜欢你,你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中国姑娘。我已经深深地爱上了你……”

        借着车窗外不时闪过的灯光,他望着黑暗中的韩雪。两个人久久地对视着。虽然看不清对方的面孔,但是,爱情的灯光比太阳更明亮,能穿透黑暗照进两个人的心房。

        看到岗察洛夫如此在乎自己,韩雪那颗怦怦狂跳的心感到莫大欣慰。

        只见岗察洛夫俯下头来,将双唇凑近了她的双唇。说真的,她多么渴望迎上去,去亲吻那张剃光了茁壮小胡须的嘴巴啊!但她还是羞怯地将头扭开了。

        她虽然在这座开放的国际都市里长大,但是,传统的道德却像风筝线一样,仍然时不时地拴着她。她只是将脸埋在他的胸前,听着他擂雷般的心跳,任凭“嗒嗒”响的马蹄声叩击着脚下的石头路,经过霁虹桥、火车站、圣·尼古拉大教堂,穿过大直街和花园街,向马家沟方向驶去。她只是希望这条回家的路永远也走不到尽头,让他们就这样永远地拥抱下去。

        临分手,岗察洛夫问她:“告诉我,一定要离开我吗?”只见他那双忧郁的灰蓝色眼睛,更加忧郁地望着她。

        她忍不住笑了,“我在考验你呢。”

        “噢?我的上帝,原来你是一个调皮的丫头!”

        “嘻嘻!别生气,再见!”她冲他莞尔一笑,跳下马车向家里跑去。

        她从不让他送到家门口,离她家老远就让马车停下来。

        他曾问过她,为什么不让我送你到家门口?她回答说:“以后再告诉你!”

        她无法告诉他,母亲是个老封建,遵循的还是那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果母亲知道她找了一个外国人,非打她不可。

        韩雪被爱情冲昏了头脑,但是,魔鬼的头脑却是清醒的。

        哈尔滨的冬天黑得早,太阳就像一个喝醉酒的懒汉,早早就搂着相好的睡觉去了。下午四五点钟,太阳就提前下班了,月亮还没有出来。所以,傍晚的世界就变得混混沌沌,像一个混沌鸡蛋,分不清哪是蛋清、哪是蛋黄了。

        这天傍晚,放学铃声一响,韩雪像往天一样,急忙向校门口跑去,一个女同学在后面喊她,她都没听见。

        她急着见到岗察洛夫,把今天见到原田宏一的事告诉他。

        中午,她跟两个同学去厕所,发现宫泽站在校门口,跟一个矮胖的男人在说话。

那人骑着挎斗三轮摩托,穿着宪兵制服,好像是原田宏一。

        当时,她心里咯噔一下子:这个混蛋来学校干什么?是不是又来找我的麻烦?

        出了校门,她发现门口停着一辆四轮马车,前面坐着一个俄国车夫,头戴哈萨克帽,身穿羊皮袄,满脸挂满霜雪的大胡子,一见她出来,车门开了,一个男人在车厢里用俄语小声喊她:“韩雪小姐,快上来!”

        天太暗,看不清里面是人是鬼。韩雪以为又是岗察洛夫,拉着车门里伸过来的一只大手就上车了,上车以后才发现不对劲儿,但已经晚了。

        刹那间,她好像掉进了万丈深渊,黑咕隆咚,什么都看不见了。她好像被套上了一条又腥又臭的麻袋,嘴里被塞着一块破布,被扔在了颠簸的马车里。

        一时,恐惧、疼痛、哭泣……所有的感觉神经都被残酷的现实割断了。

        她首先想到了死,想到了几个姐妹悲惨的下场……

        她猜想,肯定是原田宏一那个混蛋指使人干的!不过,她心里还抱着一线希望,她知道岗察洛夫就在校门附近,他一定会来救她的!

        她蜷曲在漆黑的麻袋里,听着车轮碾轧积雪发出的咯吱声,叮叮当当的马铃声,以及马踏积雪发出的嗒嗒声。她从外面传来的细微响声中,极力判断着马车前进的方向。

        她听见有轨摩电车的隆隆声,马车驶过霁虹桥发出的空洞洞的桥墩声,以及从霁虹桥下传来火车的鸣笛声。她断定马车正在向北驶去。

        她在腥冷的空气中闻到麻袋里有一股膻烘烘的牛羊肉味儿,还听到两个男人嘀嘀咕咕地说着俄语。虽然不能完全听懂,但是,她从听懂的只言片语中已经吓得半死了。

        他们说,一到郊外先把她干了,然后再把她交给法西斯党部和宪兵总部。说完,两个人发出一阵魔鬼般的大笑:“哈哈哈……哈哈哈……”

        她心里惊呼:完了!完了!落到这帮魔鬼手里肯定死定了!

        她早就听说,日本宪兵与俄国法西斯党徒勾结,绑架抢劫,杀人越货,无恶不作,在哈尔滨制造了多起绑架案。马迭尔旅馆老板的儿子西蒙,就是被他们绑架后杀害的。

        不,我不能死!我才十六岁呀!亲爱的岗察洛夫,快来救我吧!快来救救我啊!你要不来我就死定了。她在心里拼命呼喊着恋人,简直要崩溃了。

        渐渐地,她发现马路上的嘈杂声越来越小,最后只剩下这辆马车单调的车轮声及马蹄声了。她觉得马车离城区越来越远,这说明她离地狱越来越近了。

        她隐约听到远方传来了钟声。那是俄国人晚祷告的时间。她虽然不是东正教徒,但对教堂、对钟声,却充满了敬畏。平时听起来让人心神淡定的钟声,现在听起来却好像是为她送行的丧钟。她仿佛看到自己冰清玉洁般的身子,被长满胸毛的俄国男人压在身下……她不知自己的尸体会被扔到何处,是抛到荒郊野外,还是被丢进松花江的冰窟窿?

        不!不会的!岗察洛夫一定会来救我!他发现我没有上他的马车,一定会到处找我。可是,他怎么能知道我被拉到荒郊野外了呢?

        不知颠簸了多久,她蜷曲的身子几乎冻僵了。

        马车终于停了下来,只听车门“哐当”一声开了,一股冷飕飕的寒气袭进来。她的麻袋被人抓起来“吧叽”一声扔到雪地上。

        她的鼻子撞到一块硬邦邦的东西上,一阵酸痛,一股热乎乎的东西流进嘴里。随后,有人像拖死狗似的拖着麻袋,向前面一束晃动的灯光走去。

        她瞪着绝望的眼睛,从针眼般的麻袋缝隙极力向外张望,想最后看看这是什么鬼地方。可是,除了前面那束晃动的灯光看不到任何光亮,只看到一片黑糊糊的绝望。四周静得瘆人,只听到几双皮靴踩在雪地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就像踩在她的心上一样。

        她早就听说,在西郊江边有两幢木刻楞房子,是俄国法西斯党徒用来干坏事的魔窟。老百姓平时从不敢走近它,都远远地躲着它。

        距离那束晃动的灯光越来越近了,她对自己的生命不再抱任何幻想了,落入这帮魔鬼手里,就别想活着回去了。

        永别了!花一样的生命,永别了!亲爱的岗察洛夫,永别了!爸爸,你再也见不到你的宝贝女儿了!呜呜……

        就在她怀着悲绝的心情向世界告别之际,忽然听到一阵疾驶而来的马蹄声,随后听到马匹急停的嘶鸣声、喷嚏声,以及马踏积雪的踢踏声。

        啊,上帝!一定是岗察洛夫来了!对!一定是他!岗察洛夫就像太阳一样,照亮了她那颗绝望的心。

        随后,她听到了拳脚声、枪声、惊叫声、倒地声。有人把她从雪地里抱起来,放到马背上,驮着她疾驶而去,响起急促的马蹄声“嗒嗒嗒……嗒嗒嗒……”身后传来一阵枪声。

        渐渐地,一切响声都变得遥远而平静了。

        她听到马蹄声慢下来,马的喷嚏声大起来,麻袋被刀子划开了,一股寒冷而清新的空气钻进来。

        哦,上帝!她终于看到了外面世界,看到了哈萨克帽下那双挂着冰霜的眼睛……

        只见他一只手牵着缰绳,一只手拽掉她身上的绳索,扯下她嘴里的破布。

        她呜咽着,用冻僵的双手死死地搂住他的脖子,生怕有人再把她掳走似的。他俯下身来,亲吻着她冰冷的脸颊。

        一轮月亮虚着半拉脸,像一个失职的更夫,怀着歉意,把它青白色的光亮远远地射过来,斜斜地射到这对爱侣身上。他们相拥着坐在马背上的身影,久久地留在白茫茫的雪野上。

        他们沿着只有一条车辙的雪路,慢腾腾地颠簸着,谁都不说话,只有两颗心在默默地体会着重逢的喜悦。她心里渴望就这样颠簸下去,永远地颠簸下去,不再停留,直到地老天荒。

        她知道,今生今世,她再也离不开这副强大的臂膀了。

        快到市区时,胯下的大白马“咴咴”地叫了起来,只见一辆四轮马车歪在路边,赶车的俄罗斯老人雪雕般地站在马车旁。

        岗察洛夫跳下马,把韩雪从马背上抱下来。

        他把她抱上马车,解开大衣把她紧紧地搂进怀里,让她冰冷的小手紧挨着他长满胸毛的胸脯。他宽大的臂膀搂着她,就像搂着一只吓坏了的小猫。

        进了市区,岗察洛夫问她要不要去吃点东西。

        她摇摇头,说想回家。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大劫,她很想回家钻进被窝里好好地暖和暖和。她的心都快冻透了。

        他一直送她到家门口,与他拥抱告别,问她,自己能走吗?

        她说能,刚迈两步,却发现两条腿跟木头棒子似的,不听使唤。

        他急忙上前搀着她,走进院子,到了房门口,与她悄声道别:“晚安。别害怕,一切都过去了。明天见!”

        他看着她推门进屋,才转身回走。

        韩雪没敢开灯,生怕惊动了母亲,摸着黑蹑手蹑脚地往卧室里走。

        这种黑咕隆咚的感觉就像被塞在麻袋里似的,心里很是惶恐,刚走两步,突然传来一声断喝,吓得她“妈呀”一声,差点儿瘫倒在地。

        “你给我站住!”

        客厅里的灯忽然亮了。只见母亲一身黑色睡衣,像个幽灵似的出现在她面前。

        “妈你吓死人了!咋、咋不开灯啊?”韩雪吓得语无伦次了。

        接下来,母亲一连串地问话像小钢炮似的,把韩雪吓蒙了。

        “我问你,你跑哪疯去了?为啥这么晚才回来?送你回来的那个老毛子是谁?痛快说!”

        韩雪本来想瞒着母亲,不想把今天发生的一切告诉她,怕她担心,更怕她抠根刨底问个没完没了。

        可现在,不说不行了。

        “妈……我遭到坏人绑架了,是刚才那个人救了我。”韩雪嗫嚅道。

        “你糊弄鬼呀你?你遭绑架了,没出一分钱,老毛子就把你从匪窝里救出来了?这个老毛子是干啥的?是宪兵还是警察?”

        “妈,你听我说……”

        “你给我闭嘴!我告诉你,你编出一百个瞎话,我也不会相信!”

        “妈,真的!我真被人绑架了,是他救了我!”

        “我问你,他平白无故为啥要救你?你一个国高学生,为啥能认识老毛子?”

        “我、我们是在舞会上认识的。”

        “好哇你!不好好念书,跑那个鬼地方干啥?男男女女,搂搂抱抱的,那是正经人去的地方吗?死丫头,怪不得你奶奶早就说过,你跟你那个二奶一样,一身家雀儿骨头!”

        听到这番挖苦,韩雪惊讶地看着母亲,从母亲那双过早耷拉着眼皮的眼睛里,从那咬牙切齿的语气中,终于明白了母亲看不上自己的原因。其根子并不在于她们母女之间的矛盾,而是源于更遥远、更深层的嫉妒。

        虽然大奶奶和二奶奶早已作古。但是,她们的精魂却像章鱼的触角一样,深深地扎进母亲的灵魂深处,那是一条生命力极强的章鱼,任何外界力量都杀不死它。

        此刻,韩雪又冷又饿,不想再跟母亲理论,想回卧室休息,刚要动身却被母亲厉声喝住了。

        “你给我站住!我告诉你,只要我有一口气,就不许你嫁给一个老毛子!中国男人都他妈死绝了,也不许你嫁给他!”

        “妈,你别那么武断好不好?要不是他,我早就没命了。他是我的救命恩人!妈,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希望你能尊重我的选择!”

        “哼!怪不得这些日子你总是笑呵呵的,也不跟我耍小脾气了,原来你跟一个老毛子好上了。我告诉你,你要再跟他胡扯,就别去念书了!”

        “妈!他是一个非常优秀的人,我爱他,他也爱我!他曾经在咱家前趟街住过……”

        “你给我闭嘴!什么爱不爱的,我不懂!我就不许你嫁给一个老毛子!你这么小的年龄急啥?听妈话,到时候妈托媒人给你找一个不错的中国人。”

        “妈,请你不要再拿封建的老一套来对待我好不好?我是不会听你们那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绝不会嫁给一个我不爱的人!”

       “你个小毛孩子黄嘴丫子还没褪净呢,竟敢顶撞你妈了!”母亲随手操起茶几上的鸡毛掸子,高高地举起来,就像举着一只爱斗架的公鸡,其实也只是吓唬吓唬,“你说那老毛子膻烘烘的一身狐臭味儿,有啥好的?你再生一窝二毛子,一个个跟猴子似的,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哪!”

        “那也比你跟着我爸守一辈子活寡强!”

        这句不该由女儿嘴里说出的话,一下子戳到了母亲的肺管子。

        瞬间,只见母亲就像拔掉了气门芯儿的自行车胎,瘪了,举在空中的鸡毛掸子也像一只得了瘟疫的老公鸡,一下子瘫软在茶几底下了。

        但是,钱秀英并不是一个肯轻易服输的女人。她最崇拜的人就是自己的婆婆。多年前,她跟丈夫进行的那场离婚大战,最后以她胜利而告终,不但没有被丈夫休回娘家,而且成了韩家的一家之主。这使她虽然没有文化却不失精明的脑袋,明白了一个道理,遇事绝不能轻易服输!她认为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是天经地义的老规矩。女儿如此轻浮,是她继承了二奶奶的秉性!她跟婆婆一样,最讨厌风流放荡的女人,就像讨厌落进汤碗里的苍蝇。所以,她宁可让女儿守一辈子寡,也绝不许她风流放荡。

        这一夜,韩雪哭了一夜。母亲也气得抽了一夜烟。

 

        第二天,韩雪病了,没能去上学。

        傍晚,窗外飘起了雪花,把世界飘成了一片白茫茫的昏暗。

        韩雪躺在床上,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叮叮当当”的马车铃铛声。

        她急忙挣扎着爬起来,抹掉玻璃窗上的水汽,只见一辆落满霜雪的四轮马车停在窗外马路边,车上坐着俄罗斯老人。

        一个高大的身影走下车来,摘下哈萨克帽,冲着她的窗子微微鞠了一躬,又抬起手来冲着屋里连连送着飞吻。

        她的眼睛湿润了,真想跑出去扑到他怀里大哭一场。可是,母亲像个门神似的,盘腿坐在客厅里叼着大烟袋呢。她只好打着灯,灯一亮,外面就清晰地看见室内的一切了。

        韩雪和岗察洛夫隔着不断飘雪的院子,一个站在窗前,一个站在院外,正在比比划划地打着哑语。这时,只见岗察洛夫微微一怔,忙摘下帽子向走来的人彬彬有礼地鞠了一躬,韩雪顿时惊呆了。

        母亲披着宽襟大棉袄,像一只鹞鹰似的匆匆来到岗察洛夫面前,不知对他说了些什么,只见岗察洛夫向母亲深深地鞠了一躬,冲着她的窗子挥了挥手,转身上了马车。

        “妈,你跟他说什么了?”韩雪问进门的母亲。

        母亲没有回答,像没听见似的走进了自己的卧室。

        “我问你,你到底跟他说什么了?”韩雪知道,母亲绝不会对他说好话。

        这一夜,韩雪把枕头都哭湿了,心里一直在念叨父亲。她知道,只有父亲才能管住蛮不讲理的母亲。父亲不仅受过高等教育,而且饱尝了包办婚姻的痛苦,她相信父亲一定会支持她。

        第二天早晨,韩雪红着眼睛问母亲:“我爸去哪了?”

        韩雪每次问到母亲父亲的下落,母亲都说不知道。这次也是一样。“我不知道他去哪了!”

        但是,她从母亲不太自在的表情上看,分明知道父亲的下落,只是不肯告诉她。

        韩雪跑到偏脸子去找父亲,发现破草屋门口全是积雪,连个脚印都没有,只好失望地离去了。

        傍晚,见到岗察洛夫,她问他,母亲对他说什么了?

        他说:“你母亲说我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回去查了半天,才弄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韩雪忙向他道歉:“对不起,请你不要生我母亲的气。”

        岗察洛夫却说:“没关系。我并不介意。爱情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情,只要你我相爱,别人是无权干涉的。”

        这天晚上,他们坐着马车在大街上跑了很久,两个人紧紧地相拥着,说了好多心里话。她第一次对他说:“我爱你,今生今世,非你莫嫁。”

        他听了很感动,说他很小就喜欢她,只是不敢表白。

        她问他的父亲会不会同意,她知道他家里只有父亲。

        他说:“这是我个人的事情,父亲是不会干涉的。”

        她说:“我父亲也会同意,只是不知他去了哪里。”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