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逃亡生涯 (2)

        岗察洛夫发现这座钟声悠扬的城市,到处都有教堂,到处都有俄国的流亡者,据说有一二十万人呢。

        在这里,俄国侨民有自己的管辖区,有自己的学校,有自己的警察署和监狱。俄国侨民犯罪不用中国人审判,全由俄国人自己处理。在流亡者中有许多艺术家、诗人、作家,他们创建了多种外文报刊,创建了亚洲第一个交响乐团,公开演出芭蕾舞《天鹅湖》,大型歌舞剧《浮士德》《霍夫曼的故事》,演奏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柴可夫斯基的《悲怆》,组织诗歌朗诵会。在西伯利亚的小镇,岗察洛夫从没看过艺术家的演出,这使他大开眼界。每当听说哪里有演出,他就花几个卢布跑去观看。在这里,他可以吃到奶油、牛奶、面包,比在西伯利亚吃的好多了。

        但是,他却感到无比孤独,没有伙伴,没有朋友。他在俄侨学校里,同学们背地里都叫他黑衫队狗崽子。住在马家沟那几年,他喜欢韩雪,但从不敢跟她说话,怕她厌恶他。他父亲不仅加入了俄国法西斯党,而且成了一名骨干分子,深受罗扎耶夫斯基的赏识。

        他知道流亡到这里的俄罗斯人,是一个复杂的群体。

        那些携带大批钱财的富豪们,渴望俄国法西斯党能推翻苏维埃政权,从而帮他们夺回从前的贵族生活。而那些穷困潦倒者,却嫉妒那些仍然过着奢侈生活的富人。但有一点他们是一致的,就是对法西斯党徒感到既憎恨,又恐惧。因为这帮家伙无恶不作,对自己的同胞也从不手软,好多俄国侨民都惨遭法西斯党徒的绑架。

        因此,岗察洛夫这个长得跟豆芽菜似的没妈孩子,就成了人们泄愤的出气筒。同学们没人跟他玩耍,没人愿意挨他座位。男孩子经常把他推倒在雪坑里,往他脖领子里塞雪团。

        他打不过他们,就在院子里的树上挂起一个大沙袋,将愤怒与孤独全部发泄在沙袋上。渐渐地,他练就了一身鹅卵石般的肌肉,三五个豆芽菜都不是他的对手,同学们再也不敢欺负他了。

        他一个人躲在自己的小天地里,守着一幅圣母玛利亚铜版画,一张小床,一副沙袋,躲在他心灵的角落里,孤独地度过了漫长而忧郁的童年、少年和青年。与他为伴的除了书,只有一张留给他美好记忆的照片。

        那是逃亡前一年秋天照的。

        照片上的他,怀里抱着熊熊,歪着鬈毛小脑袋,眯缝着眼睛以躲避着刺眼的秋阳,站在自家门口的院子里,开心地笑着。站在他身后的父母将手搭在他的肩膀上。父母身后则是一棵已经落叶的山楂树,透过光秃秃的树干可以看见他家的房子。父母的脸上毫无笑容,好像已经预感到,这张照片将是他们全家最后的合影了。

        如今,母亲死了,熊熊也死了,父亲比死了更令他感到痛苦。

        他没有欢乐,没有希望,只有孤独和忧郁。

        他觉得自己就像一片过早飘零的树叶,被狂风刮到这异国他乡,无着无落,任何人都可以肆意践踏他。他不知哪一天被刮到松花江里,就将永远地消亡了。

        他经常捧着这张照片,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之中。

        他和熊熊在院子里你追我赶地疯跑,踩倒了西红柿秧,皮球打在玻璃窗上,母亲扎着围裙从厨房里跑出来,假装生气地嗔怪他,手举得高高的却从不曾落到他身上。他则笑嘻嘻躲到母亲身后,扯着母亲的裙带跟她捉迷藏。

        但他很少看照片上的父亲,他恨他。这种恨已经不是小时候蒙昧无知的一时冲动,而是一个饱受欺凌的少年从心底发出的真正仇恨。有两次,他操起剪刀想把父亲的脑袋剪掉,但不行,三个人挨得太近了。他觉得父亲不仅害死了熊熊,害死了母亲,也毁了这个原本幸福的家。

 

        就在岗察洛夫的嗓音开始变粗的那年冬天,他终于忍不住冲父亲发火了。

        “我恨你!你跟那帮法西斯匪徒一样,毫无人性!你们明明知道西蒙是一个音乐天才,一个未来的钢琴家,却把他活活杀害了!我恨你们,我为有你这样的父亲感到耻辱!”他手里拿着一张报纸,冲着闷头抽烟的父亲愤怒地咆哮着。

        沉默多年的火山,终于借着那起震惊中外的绑架案爆发了。

        岗察洛夫的吼声穿过关闭的窗子,传到在院子里扫雪的哑巴老妇耳朵里。哑巴老妇是父亲雇来的保姆。岗察洛夫一直不理解,哈尔滨有很多健壮的俄国妇女,父亲为什么偏偏要聘用一个哑巴?他这时发现,哑巴老妇并不聋,她停下手中的笤帚正侧耳倾听他的吼声呢。

        吼完,岗察洛夫将报纸狠狠地扔给父亲,转身进了卧室。

        说起马迭尔旅馆老板的儿子西蒙·卡斯普被绑架案,哈尔滨可谓路人皆知。

        1933年8月,刚从巴黎音乐学院毕业的西蒙·卡斯普,来父亲这里度假,在哈尔滨几所音乐厅举行钢琴演奏会。年轻的钢琴家身穿黑色燕尾服,白衬衫,紫色蝴蝶结,风度翩翩,英俊潇洒。岗察洛夫非常欣赏他的演奏,一连听了几场。

        8月23日那天晚间,他还听西蒙演奏了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呢。第二天却传来噩耗,8月24日午夜,西蒙在送女友的途中遭到绑架。绑匪向西蒙的父亲约瑟·加斯普索要三十万美金。父亲不肯支付这笔巨款。一个月后,父亲收到了儿子的一副耳朵。三个月后,12月3日,人们在郊外发现了钢琴家的尸体。

        西蒙出殡那天,哈尔滨倾城出动。岗察洛夫也在送行者的队伍中。

        岗察洛夫得知,策划这起绑架案的是日本宪兵队的中村,而实施这起绑架案的就是俄国法西斯党的一帮歹徒。

        然而,父亲对岗察洛夫的愤怒却无动于衷,一声没吱,一直坐在椅子上抽烟。

        从这天起,岗察洛夫再也没有正眼瞅过父亲,从心眼里厌恶他。

 

        父亲很忙,父子俩很少见面。

        偶尔在早餐的餐桌上见上一面,岗察洛夫的眼睛也只是盯着手中的刀叉。有时,他觉察出父亲忧郁的目光从桌子那边投过来,想跟他说点儿什么。他却嚼着面包起身离去,留给父亲一个不屑的背影。

        在岗察洛夫的记忆里,父亲为他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来哈尔滨的第二年春天,父亲带家来两个青年,一个是进门就鞠躬、满脸恭谦的日本人;一个是戴着眼镜、长相斯文的中国人。一个来教他日语,一个来教他英语和汉语。他对英语和汉语还算感兴趣,对日语却十分反感。他讨厌日本人。为此,他挨过父亲的耳光。

        “我告诉你,我们这些无国籍的流亡者,如果不想成为街头的流浪汉,就必须学会生存的本领!否则,你靠什么活下去?”

        父亲所说的无国籍者,是苏维埃政府早在1921年下令取消逃亡者的国籍。许多逃亡者手里只拿着国际联盟签发的登记在册的身份证,即“南森护照”,也就成了无国籍者。

        但是,一个孩子对生存的认识是肤浅的,学不学外语,并不能提升到生存本领的高度。他后来所以学下去是因为他太孤独,太渴望与人交流了。

        1941年初冬,一个静得能听到雪花飘落的夜晚。

        岗察洛夫早已习惯了这种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寂静,一个人躺在床上静静地看书,每天夜里,只能在梦中听到父亲回来的开门声及脚步声。

        这天深夜,他正在看普希金的诗歌集,忽然听到开门声,匆匆的脚步声,以及父亲严厉的命令声:“起来!跟我去地下室!”

        他喜欢普希金的作品,尤其喜欢普希金被流放时写下的那首不朽的诗篇:《假如生活欺骗了你》,正是这些诗陪伴他度过了无数个孤独而寂寞的日子。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不要悲伤,不要心急!

        忧郁的日子里需要镇静;相信吧,快乐的日子将会来临。

        心儿永远向往着未来!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现在却常是忧郁

        一切都是瞬息

        一切都将会过去,而那过去了的,就会成为亲切的怀恋。

 

        岗察洛夫心里奇怪,半夜三更,去地下室干什么?你不是不让我去地下室吗?

        刚搬来那会儿,父亲从不许他去地下室,说地下室潮湿,空气污浊,对身体有害。这么多年他只下去过两次。

        今天,父亲却忽然叫他去地下室,他觉得既蹊跷又反感。可他却从不敢违抗父亲的旨意。

        父亲的外表远不像岗察洛夫那么强悍,还有一只跛脚。但是,父亲身上却有一种令人震慑的威严。这大概正是法西斯党徒们尊重他、信赖他的缘故吧。

        岗察洛夫只好穿上衣服,跟随父亲手中的烛光,从厨房储藏室拾阶而下,走进地下室,一股潮湿、发霉、烂白菜的气味儿,立刻扑鼻而来。

        俄式房子都有地下室,冬天用来储藏马铃薯或大白菜,夏天存放一些怕坏的食物。

        岗察洛夫满脑子疑惑:去地下室干什么?为什么不开电灯?偏偏要点蜡烛?

        正是午夜,地下室里静得令人发憷,摇曳的烛光忽明忽暗,父亲瘦长的影子投射到灰白色的墙壁上,一条跛腿踏在水泥地上发出“扑通扑通”的皮靴声。这一切显得格外瘆人。

        岗察洛夫越来越疑惑,该不会让我来帮他灭尸吧?他早就听说,法西斯党徒经常在地下室里杀人灭口。不!我绝不参与你们罪恶的勾当!他心里暗暗发誓。

        只见父亲从第一间储放马铃薯和大白菜的地下室门口走过去,来到第二间地下室门口,站在那里等他。

        父亲一只手擎着蜡烛,身穿一件敞着怀的黑呢大衣,脸色青白,就像一只躲在阴暗角落里的大蝙蝠。

        等他走近之后,父亲才推开地下室的第二间房门,走了进去。

        这间地下室很少有人光顾,堆放着一些破烂桌椅,墙角挂满了灰蒙蒙的蜘蛛网。

        带我来这个鬼地方干什么?岗察洛夫心里正犯嘀咕,却听父亲用庄严的,只有神父祷告时才使用的语气说道:“岗察洛夫,请把你的右手举起来!”

        由于过于严肃,父亲的脸在烛光下显得青白而僵硬,像石膏人似的。岗察洛夫只好迟疑地举起了右手。

        “按照我们组织的规定,我是不应该信仰上帝的!但我要你必须向上帝发誓,对任何人都不许说出今晚所见到的一切!”

        “我向上帝发誓……”岗察洛夫嘴里发着誓,心里却在说,“你们的组织是什么东西?它对我没有约束力!我告诉你,我绝不会跟着你干那种杀人越货的勾当!”

        发完誓,父亲将蜡烛举到岗察洛夫面前,用极其冷峻的目光盯了他一会儿,然后才走到堆放着破桌烂椅的东南墙角,挪开一把破椅子,用他那只好腿冲着墙角的水泥地,用力跺了三脚,随着三声空洞洞的“嘭!嘭!嘭”,只见北边那扇脏兮兮的水泥墙,忽然缓缓地移动开来……

        噢,上帝!岗察洛夫差点儿惊叫起来。

        原来这是一面夹壁墙,夹壁墙里足可以挤进两三个人,里面放着被褥、水和面包之类的生活物品。

        岗察洛夫正惊诧的当儿,不知从哪儿钻进来一股冷风,循着冷风望去,只见西北墙角出现了一个水桶大的洞口。

        他被眼前的一切完全惊呆了。他不知这个家里到底还隐藏着多少秘密。

        随后,就在这间堆放着破桌乱椅,挂满蜘蛛网的地下室里,父亲对岗察洛夫道出了一个惊天的秘密。

        他瞪大眼睛盯着父亲那双深邃而忧郁的眼睛,不敢相信那是真的,因为那个天大的秘密太可怕了,随时可能掉脑袋!

 

        父亲说他是苏联布尔什维克派来的,打入俄国法西斯党内部的特工。其任务就是监视俄国法西斯党和白匪残余的动向。因为哈尔滨是白匪及俄国法西斯党的大本营。父亲还说,苏联派来的特工不止他一个,但他没说还有谁。

        “我所以要把这一切告诉你,是因为现在的形势太严峻、太危险了。纳粹德国于今年6月开始全面进攻苏联,实施希特勒的‘巴巴罗萨’计划。我们的苏维埃国家面临着生死存亡的大决战。11月7日,斯大林在莫斯科红场上检阅红军,红军将士从红场直接开赴了战场!孩子,法西斯党徒们一旦发现了我的身份,那是绝不会放过我的!所以,我必须把这一切告诉你,我的孩子!你一旦发现情况不对,一旦发现凌晨一点钟我还没有回来,你要马上躲进这间夹壁墙里!记住,不要马上出去,要在夹壁墙里待两天,等他们搜索过后,外面完全平静下来,你再悄悄地从洞口爬出去。记住,不要走正门!要离开哈尔滨回到苏联去。但不要坐火车,他们会在列车上抓到你。你可以雇一辆汽车,我留下一些钱就放在夹壁墙里。喏,看见没有?就在毡子下面!回到苏联以后,你要去鄂木斯克中学,找到谢尔盖校长,向他汇报法西斯党和白匪残余的动向……”

        “谢尔盖校长?就是在咱家住过的谢尔盖叔叔吗?”

        “对,就是他!他到咱们家去避难,被捕,就是为了掩护我带着你们出逃。”

        “什么?你是说……噢,上帝!原来你们是……”

        这一切都来得太突然、太不可思议了。

        岗察洛夫望着眼前这位曾经深深地爱过、崇拜过,也曾经深深地憎恨过、鄙视过的父亲,发现父亲明显地老了,四十几岁的人,却是眼袋下垂,两腮塌陷,鬓角灰白,眼角布满了皱纹。但他发现,那双蓝灰色的眼睛里除了忧郁和深邃,又多了一层俄罗斯民族最宝贵的东西,那就是刚毅、坚强,无坚不摧的个性!

        “孩子,我知道你恨我,”见岗察洛夫半天没言语,父亲又开口了,语气里充满了歉疚,“我知道对不起你,更对不起你的母亲,对不起我们这个家。一想到你母亲的死,我心里就非常难过。但我想告诉你,孩子,”父亲歉疚的语气变得深沉起来,“一个人在国家最需要的时候,总应该站出来,为自己的国家,为自己的民族做点什么!我的腿是在第一次大战中受伤的。当时我只有十八岁。现在,自从纳粹德国进攻苏联以来,我们千千万万的同胞都在与法西斯的浴血奋战中牺牲了。孩子,我希望你能理解父亲所做的一切……”

        爸爸,我理解你,我非常理解你!但是,岗察洛夫却说不出口,他的思维就像一辆突然冲进死胡同的汽车,堵在墙角一时转不过弯来。说实话,他对那个遥远而陌生的布尔什维克创建的国家,并没有什么好感。布尔什维克留给他童年的记忆太恐怖了。他忘不了红军打死白军伤兵的情景。但是,当他得知自己的同胞在与纳粹德军的奋战中,表现出无所畏惧的英雄气概,他激动得流下了泪水。他毕竟是俄罗斯的后裔,他为自己的民族感到骄傲。现在,得知父亲并不是法西斯分子,而是一位坚强的布尔什维克,他忽然觉得并不强悍,甚至有几分瘦弱的父亲,一下子变得高大起来,就像一个巨人!不,更像夜航下的一盏灯塔,瞬间照亮了他那颗孤独、迷惘、一直寻不到出路的心灵!

        在流亡者中,都存在一种无国家、无归宿感、无社会保障的迷惘。现在,岗察洛夫终于找到了归宿,找到了寄托,那就是父亲——以及父亲背后那个强大的不可战胜的国家!

        但是,父亲并不知晓儿子内心的变化。

        “米加,爸爸希望得到你的原谅……”

        “不,爸爸,你并不需要原谅!”

        “米加,你说的是真话吗?”

        “是的,当然是真话!”

        “噢,上帝!”

        “爸爸……”

        “我的儿子……”父亲手中的蜡烛一下子掉到了地上,灭了。

        就在这漆黑的地下室里,自从母亲去世以后,父子俩第一次拥抱到一起,许久没有松开。

 

        接下来,岗察洛夫度过了来到中国十几年来最愉快的一段时光。

        虽然,他每天都为父亲提心吊胆,但他却过得很开心,很充实,觉得自己再也不是飘零的落叶,而是一棵有着强大根基的大树了。

        当他按照父亲的旨意,在法学院毕业后到日本宪兵队担任了俄语翻译,把获取的大量情报交到父亲手里,而且,担着掉脑袋的危险,替父亲将情报送到某个秘密联络点时,他觉得能为遥远的祖国做点儿事情,觉得自己也像父亲一样高大起来。

        现在,岗察洛夫却违背了对父亲、对上帝的承诺,把一切都告诉了恋人。他觉得内心有一种罪恶感。

        此刻,在这江边的小木屋里,阴冷的寂静包裹着两颗激动的心,两人谁都不说话,只是紧紧地拥抱着,很怕再失去对方,只是偶尔呢喃一句“对不起……”

        “不,那不是你的错。”之后又归于平静。

        他们离去时,风小了,江面上的冰排变得稀稀落落,天边飘浮着几缕橘红色的晚霞。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