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父与女 (1)

        韩一平按照童浩的指示,化名王义明,到伪满洲国江上军陆战团当了一名普通士兵。

        江上军司令部管辖着一个江防舰队,三个陆战团,两个地区队,一个炮队,一个警防队,共有二千六百多人,新老大小舰艇十余艘,其任务就是负责江上治安,在黑龙江、乌苏里江、松花江等水域巡视,监视抗日联军及苏联方面的行动,配合陆军在江上的警卫护航、布雷扫雷、渡江架桥等任务。

        不知为什么,韩一平却迟迟没有等到童浩所说的来接头的同志,更没有等到组织对他解除误会的消息。他觉得自己好像被组织遗忘了,遗忘在这为日伪效命的陆战队里。

        四十几岁的人了,整天跟年轻人一起,在日本教官“巴嘎”“巴嘎”的训斥声中,强迫自己的灵魂跪着,像狗一样“哈依!哈依”地强作笑脸,屈辱地承受着日本长官的欺凌,毫无作为地空耗着生命。

        他觉得这种鬼日子实在太痛苦了,不知何时才能结束。

        好在几百人的陆战团里,士兵全部都剃着光头,整天在操场上风吹日晒,摸爬滚打,一个个黑得跟煤球似的,根本看不出年龄。再说,他受过特工训练,又拉过洋车,在这里没人认识他。因此,从未引起教官或其他人的怀疑。

        在陆战团里,一个月放两天假允许外出,其他时间几乎与外界隔绝。他很少外出,只是偶尔过江到马家沟河边的树窟里,看看有没有妻子留下的石头。

        即使这样,韩一平也从未忘记自己的使命。

        每当放假,许多士兵都跑到江南去逛妓院、看电影去了。他却悄悄地约上几个老实本分的东北老乡,离开营地去江边游泳,散步,跟老乡拉家常。

        看到江面上浩浩荡荡地开过来一支舰队,五六艘大舰艇在前面耀武扬威地开道,后面跟着十几艘小舰,舰艇上挂着满洲国的五色旗,有时还播放着日本军国主义歌曲《舰队进行曲》,韩一平则觑眯着被阳光晃得睁不开的眼睛,望着渐渐远处的舰队,故意说道:“咱们要是能到舰上去当兵,可比在陆战队好多了。”

        “哼,到舰艇上更他妈遭罪!舰艇上当官的都是日本海军或陆军退役的,拿中国人更不当人!你没听说当年‘利济’号上发生的那起哗变吗?”说话的是一个从宾县来的小伙子,叫方光宗。

        此人爱打抱不平,因为替新来的宾县老乡黄铭权说了一句话,被日本教官小野把鼻梁打塌了,从此成了塌鼻子,说话囔哧囔哧的。他所说的这起哗变事件,发生在1932年10月,伪满洲国江防舰队成立不久,“利济”号舰行驶到富锦下游,舰上四十多名中国士兵不堪忍受日本教官的野蛮粗暴,宣布起义,击毙了舰长等五名日本军官,携带武器投奔了抗日救国军。

        “看来,这几十名中国同胞还算有骨气。”韩一平故作漫不经心地说道。

        一听这话,方光宗的愤怒情绪上来了,愤然地骂起来:“哼!哪个有血性的男儿没有骨气?除非他没长鸡巴!谁他妈愿意当亡国奴?谁愿意过这种猪狗不如的鬼日子?小日本子要灭中国人的种,咱们他妈中国人还像孙子似的给人家卖命!你说咱们还叫人吗?啊?大哥,你说!”

        “兄弟,在江上军,像你这样有骨气的人多吗?”

        “除了当官的,个个都憋着一肚子火气,你没听到当官的动不动就失踪吗?谁干的?我告诉你,都是这帮弟兄们干的,绑上大石头扔进江里,连尸体都找不着!”

        韩一平知道,在这看似强大的伪满洲国江上军里,矛盾重重,积怨深重。当官的克扣士兵的伙食费,对士兵拳脚相加,打断肋骨,鼻梁打塌,已成了家常便饭。在江上军里,经常发生大规模的群殴事件,屡屡发生军官失踪。士兵们把当官的打死后,拴上大石头沉入松花江底,根本破不了案。这使江上军司令部的官员们大为恼火。

        始建于1933年的江上军,其前身是伪满洲国江防舰队。1939年由海军改编为陆军编制,由江防舰队改名为江上军。

        江上军第一任司令是原东北军的尹祚乾,绰号尹大胡子。此人匪气十足,投靠日本后被任命为伪满洲国江防舰队司令。每次看到当官的殴打士兵,尹大胡子不但不制止,反而像孩子似的拍手叫好:“好!打得好!这才能大长帝国舰队长官的威风!给我狠狠地打,打出人命我他妈兜着!你们怕啥?”有这样的司令撑腰,当官的越发对士兵大动拳脚。

        后来,由李文龙、宪原、曹秉森等人相继接替了尹祚乾司令,也没能改变了这种匪气作风。到了40年代,官兵之间的积怨已经成了火药库,到了一触即发的程度。

        韩一平觉得士兵的这种对抗情绪很容易做策反工作。但他知道,没有外部接应根本行不通,必须与抗日联军取得联系,做好里应外合。否则,只能让弟兄们白白送死。再说,江上军的士兵来源复杂,有不少人是社会上的痞子和混混,必须慎重。

        于是,韩一平开始偷偷地接触一些可靠士兵,发展势力,准备策反。但不知为什么,组织上迟迟没有派人来跟他接头,他只好耐心地等待。

        这期间,他一直惦念着韩雪跟岗察洛夫的关系,是不是彻底断了?韩雪是不是从失恋的痛苦中走出来了?他担心女儿年龄太小,又是初恋,抵挡不住岗察洛夫的诱惑,毁在这个法西斯党徒手里。他曾经化装成车夫跑到学校门口,偷偷地看过女儿,但几次都没见到她。从妻子那里也没有得到准确的消息。

        爱情这东西从来都是无孔不入的小精灵,一旦被丘比特的神箭射中,人就像着了魔似的。尤其对于坦率、奔放、充满激情的俄罗斯人来说,对爱情的渴望尤为强烈。

        “爱则昏天黑地,恨则声色俱厉,骂则狗血喷头,斥则怒目圆睁,争则面红而赤,罚则心狠手辣,恕则真心诚意,吃则酒菜满席。”这就是阿·托尔斯泰笔下所描写的俄罗斯男人。

        此刻,虽然外面到处是白色恐怖,但由于岗察洛夫的特殊身份,没有人限制他的自由。所以,他跟韩雪的爱情仍然过得很潇洒,很浪漫。

        只要下午没课,岗察洛夫就跑出来陪着韩雪,带她去看电影,看演出,去郊游。

        同学们背地里对韩雪议论纷纷,说她找了一个白俄特务,给女高学生丢脸。

        韩雪听到这些却毫不在乎,照样我行我素,心想,他才不是特务呢。他是伟大的布尔什维克!早晚你们会知道真相的!

        她唯一防范的就是母亲,别让母亲发现她跟岗察洛夫在一起就行。好在母亲并不知道她哪天有课没课。

        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岗察洛夫给她讲起遥远的西伯利亚,讲起他的家乡安拉斯小镇……还讲到小时候,他从窗子里看见她穿着一套粉色布拉吉,蹦蹦跳跳地从他家窗前走过,他就站在窗前久久地望着她,直到她跑远了,才收回目光。他喜欢她的活泼、美丽,很想叫住她,跟她说说话,听听他的拉琴。但他很自卑,从不敢跟她搭话,只是站在窗前很卖力气地拉着小提琴,希望能引起她的注意。

        “噢,天哪!原来你拉小提琴是因为……”

        “是的,我很孤独,我渴望与人交流。尤其渴望跟你这个美丽的中国女孩子交流。我在俄侨中没有朋友。”

        “对不起,我并不知道这些。”

        但更多的时候,他们谈论的是他们父子的工作,她每天都为他提心吊胆,一天见不到他,就以为他出事了,哭得像泪人似的。

        一天晚上,岗察洛夫带韩雪去道里一家旅馆小电影厅,偷偷地观看美国刚推出的大片《魂断蓝桥》,看到费·雯丽主演的玛拉香消玉殒的命运,看到玛拉为了维护恋人洛依上尉及其家族的荣誉,撞死在滑铁卢桥上的情景,韩雪伤心极了,哭着问他:“你会不会像洛依上尉一样,也突然离我而去呀?”

        “不,不会的!我不是军人。我不会像洛依那样突然接到开赴前线的命令。”岗察洛夫刮了一下她的小鼻头,安慰她,“别难过,亲爱的,我们永远不会分离的。”

        当时,日伪当局对各大影院控制很严,严禁苏联和美国的影片入境。而且,不许放映中国产的《风云儿女》《渔光曲》等进步影片,只允许放映“满映”出品的,美化日本军国主义,奴化中国人的影片,什么《明星的诞生》《劫后鸳鸯》等等。

        不过,岗察洛夫却经常带她来到这家白俄开的小电影厅,偷偷观看一些美国大片。据说,这家旅馆的白俄老板跟上层有着特殊的关系。

        这天,播放《魂断蓝桥》快结束时,突然停电了。

        黑暗中,只见几道白亮亮的手电光射进来。人们顿时大惊失色,纷纷起身。唯有岗察洛夫一动不动,搂着韩雪坐在椅子上。

        “巴嘎牙路!不许动!”随着断喝声,电灯突然亮了。

        大厅里一片惊慌失措的狼狈,起身逃跑的人纷纷停下来,男男女女,个个都像弹簧似的向日本宪兵磕头作揖,说他们只是来观看新影片,并没有别的动意。

        一束手电光射到韩雪脸上,晃得她睁不开眼睛,心都快跳到嗓子眼了,只听对方大声喝道:“你的出来!快快地!”

        岗察洛夫却悄声对她说:“别动,有我呢。”只见他慢腾腾地起身,对一个长官模样的家伙说了几句日语,只见那家伙“咔”的一声双脚并拢,脑袋像挨刀似的“刷”地低下头去,连连“哈依”两声。

        她很吃惊,出了影院问他:“你跟那家伙说的什么?他们为什么对你毕恭毕敬的?”

        “我对他们说,是你们宫本长官派我来调查这家影院的。”

        “噢,你太聪明了!”她对这位神秘的特工越来越崇拜了。

 

        有时,岗察洛夫到江边租来一只两头尖的小板桨子,带着她划船去江北太阳岛。

        每当坐在小船上,她就手托下巴默默地欣赏着岗察洛夫划船的样子,江风吹起他满头金色鬈毛,健壮的胸大肌在他白蓝条纹的T恤里,像藏着两个小耗子似的一鼓一鼓地跳动,小船超过所有的小板桨子向江北飞速前进。

        她觉得他像运动员一样健壮,问他:“你学过划船吗?”

        “用不着学,用力划就行了。不信你来试试看!”他说。

        “不行,我不会!”她羞怯地笑道。

        “没关系,我来教你!过来,慢点儿!”

        韩雪起身向岗察洛夫缓缓移去,刚一动小船就激烈地晃动起来,吓得她大叫:“啊呀!不行!小船要翻了!”

        “别怕,翻了也没关系,有我呢。”岗察洛夫平静地笑道,拉她坐到身边,让她两手握住双桨,把着她手一下一下地划起来,“怎么样?好学吧?”

        “你松手,让我自己来试试……哎呀!不行!不行!”他刚一撒手小船就不听摆弄了,直向下游冲去,她急忙喊:“不行!快给你吧!”

        岗察洛夫将小船划到江北太阳岛一处无人的江岔子,把小船拴到一棵歪脖柳树上。

        两人撑起洋伞坐在小船上,随着微波轻轻荡漾。他拥着她,给她哼起俄罗斯的《伏尔加船夫曲》。这时,她看见他那双忧郁的灰蓝色眼睛显得更加忧郁,透过江上的雾气望着远处什么地方。她知道他怀念家乡,也怀念他死去的母亲。

        他对她说:“等战争结束以后,我带你去我家乡看看。那里很美,很辽阔。相信你一定会爱上它的。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一起去莫斯科大学读书,莱蒙托夫、屠格涅夫都是在莫斯科大学毕业的。”

        “可是,战争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啊?”她一脸孩子气的焦急。

        “也许快了。苏联红军击败了德国的大举进攻……”

        “你去过莫斯科吗?”

        “没有。”

        “莫斯科那么远,我要是想家了,想我爸我妈怎么办啊?”

        “那就回来看看嘛!”

        有一次,岗察洛夫问起她父亲是做什么的,为什么总不在家。

        “啊,他、他在外面做生意呢,具体做什么生意我也不知道。”她支支吾吾地回答。

        岗察洛夫瞅瞅她,笑了,显然并不相信她的鬼话,但并没有深究下去。

        她并没有把父亲被追捕的事告诉岗察洛夫。

 

        那是一个春天的周日上午。

        岗察洛夫开着一辆吉普车,带着一堆秋林大列巴,力道斯红肠,老巴克火腿,拉着韩雪跑到哈尔滨东边的二龙山去野游。

        山坡上,阳光和煦,柔柔小风吹拂着他们的脸颊,抬眼望去,满目葱郁,鹅黄色的柳树,嫩绿色的小杨树,墨绿色的松树……啊,在一片抢眼的葱郁中,夹杂着一片片刚刚开落的杏花,正在怒放的雪白色梨花,以及刚刚开放的淡紫色丁香。

        春天的景致真是美极了!

        岗察洛夫拉着韩雪,踏着松软的,散发着泥土芳香的小草,像孩子般的向山上跑去,跑到山顶,两人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躺倒在绿草茵茵的山坡上,仰望着天空飘浮的白云,倾听着小鸟啁啾着从头顶飞过。

        岗察洛夫说,他从未发现哈尔滨的春天竟然如此美丽。

        她嗔笑道:“那是因为你被浮云遮住了眼睛!”

        “是啊,我是被浮云遮住了眼睛。这片浮云不是在天上,而是在我眼前……”说着,他起身来吻她。

        她羞怯地笑道:“你真坏……”

        岗察洛夫哼着肖邦的《愿望》,跑到稍远一点的山坡上去摘花,边摘边唱:“假如我是天上的太阳,我将只为你放射着光芒,不照耀河流,不照耀森林!啊,永远在你的窗前,为你放射光芒,假如我能够变成天上的太阳……”

        不一会儿,他捧着一束紫丁香和白色梨花回到韩雪面前,歉意地说:“亲爱的,本应该献给你一束玫瑰,遗憾的是这里没有,我想你不会介意吧?”

        “当然不会。”

        其实,在她心灵深处曾经掠过一丝介意。母亲说过,苦丁香不宜栽在家里,还说梨花是“离”的谐音。但她不愿扫他的兴,更不愿相信那些鬼话,就微笑着接过了他手中的花。

        之后,岗察洛夫单腿跪在她面前,仰起他那刚毅而英俊的脸颊,微风吹拂着他金色的鬈毛,真诚地说道:“亲爱的,这是我母亲留给他未来儿媳的……”说着,将母亲留给他的那枚红宝石戒指,戴在韩雪的左手无名指上。

        随后,岗察洛夫双手托起韩雪,在这无人的山冈上,在这蓝天与葱郁之间,飞快地旋转着,转够了,两个人双双扑倒在草地上。

        韩雪躺在岗察洛夫的怀里,深情地望着他,发现他灰蓝色的眼睛里没有了往日的忧郁,充满了从未有过的活力。

        岗察洛夫抚摸着韩雪发烫的脸颊,轻轻地刮着她有点儿上翘的小鼻头,深情道:“亲爱的,我真希望现在就带你走进教堂。可是父亲不同意,他让我们必须等到战争结束。父亲怕我发生意外……”父亲不许他带韩雪回家,不许跟她拍照,怕给她带来麻烦。

        “不许你瞎说!”韩雪急忙捂住岗察洛夫的嘴巴。

        “等战争一结束,我立刻带你走进圣·尼古拉大教堂,请神父为我们主持婚礼。我相信你穿上婚纱,一定美得像天使一样!”岗察洛夫学着神父的样子,用充满慈悲的声音说道,“韩雪,你愿意嫁给尼古拉·阿里克塞也维奇·岗察洛夫为妻吗?”

        “愿意。”她羞怯地答道。

        “尼古拉·阿里克塞也维奇·岗察洛夫,你愿意娶韩雪为妻吗?”他自问自答,“愿意!我非常愿意!我愿意一生一世爱她,呵护她,照顾她,直到生命尽头!”说完,他俯下身来,疯狂地吻她,吻她的唇,吻她的眼睛,吻她的脖颈……啊,他胸脯起伏,呼吸急促。

        她知道他非常渴望,她也渴望,只是传统道德束缚着她那颗狂跳的心。

        岗察洛夫告诉她,意大利已经宣布无条件投降了。中、美、英三国首脑联合发表了开罗宣言,也许用不了多久战争就要结束了。

        他们一心盼望着战争快点儿结束,好携手走进婚姻殿堂。

        回到家里,韩雪把那枚宝石戒指藏了起来,很怕被母亲发现,只有在晚上母亲入睡以后,她才把它拿出来戴在手上偷偷地欣赏着,亲吻着,盼望着那一时刻的到来。

        就在韩一平来到江上军的第二年夏天,终于等来了转机。

        事情是由一场士兵的哗变引起的。

        哗变之前,江上军司令部头头为了缓解官兵之间的积怨,在江北陆战团军营破天荒地搞了一次“军民联欢大会”,分别给哈尔滨市区及周边县城的士兵家属发去信,请他们某天某日来参加“军民联欢大会”,并派了两只大木船把家属从江南岸接到江北,还为他们准备了高粱米饭,猪肉炖粉条,本想借此机会缓解一下官兵之间的仇恨。

        可是,这帮盼亲人盼红眼睛的家属,一进操场就什么都忘了,一窝蜂似的向正在操练的一群光头士兵奔去。

        “光宗,爹来看你了!你在哪呢?”方光宗的父亲第一个喊他儿子。其他家属也纷纷跟着大喊起来。

        “张守平!爸来看你了!”

        “费家兴,你在哪呢?”

        一听见喊声,正在操练的士兵不顾教官小野的训斥,纷纷向大门口的亲人跑去,跑在最前面的就是方光宗。

        小野教官觉得自己的威严受到了蔑视,大吼一声“巴嘎”,掏出手枪就冲着士兵头顶开火了,子弹从士兵的头顶掠过。

        士兵和家属全被吓傻了,操场上先是鸦雀无声,随即大乱。

        顷刻间,惊恐的唏嘘声,奔跑声,惊叫声,汇成了一锅粥。士兵家属带来的筐篓全被掀翻在地,玉米面饼子,咸菜疙瘩,韭菜合子,滚得满地都是。

        此刻,只有韩一平跟在士兵身后一动未动,静观着事态的发展。

        只见一个五六十岁的矮胖子,军装笔挺,肩上扛着肩牌,留着两撇花白小胡的少将,在日本卫队的护卫下,走进了操场。

        此人就是江上军副司令日本少将洛合,一个大权在握的实权人物。他匆匆来到小野面前,“啪啪”两个耳光。只见小野脑袋一低,像挨刀似的“哈依”两声。

        一场“军民大联欢”就这样搞得不欢而散。小野因此受到了降职处分。

 

        哗变事件发生在一周之后。

        这天傍晚,一个姓张的老头手拿一张过期的“军民联欢会”通知书,跑到营房来找儿子张玉强。张玉强是三年前从依兰县农村抓来当兵的,后来被调到了江上军。

        张玉强正跟大家在营房门口挖地基,准备扩建营房,忽然看见父亲拎着篮子向门口张望,扔下铁锹就跑了出去。

        三年没见面的父子俩,蹲到稍远一点的树下聊起家常,被一个日本军曹给告密了,说张玉强正在与共匪秘密接头。小野立刻派人把张家父子押到操场。随后,士兵们看到了最不愿看到的揪心一幕。

        老头拎来的鸡蛋筐被踢翻了,鸡蛋碎了一地。小野用皮鞭抽得张玉强满地打滚儿。老头跪在小野面前老泪纵横,给小野磕头作揖,哀求小野放了自己的儿子。

        小野却用皮鞭指着膝下的老头,凶巴巴地吼道:“你的,谁派你来接头的干活?”

        老实巴交的农村老头,听不懂这种倒装句,更不明白接头是什么意思,跪在地上一脸的惶恐,不知该如何回答。

        原来,最近发现在陆战团士兵中,有人在偷偷地传唱《松花江上》。而且,中国士兵与日本军官的矛盾越来越激化,又有一名军官秘密失踪了。

        这使洛合少将大为恼火,堂堂大满洲帝国的江上军,怎么能唱这种反满抗日的歌曲呢?下令迅速查出传唱歌曲的元凶,立即枪毙!可是,查了半天也没有查出结果。歌曲是从小野管辖的连队传出去的,洛合少将下令:限小野十天之内必须查出元凶,否则就拿他是问。

        小野对上次“军民联欢”受处分的事,一直怀恨在心,很想抓出几个反满抗日分子立功赎罪,恢复原职。

        见老头光哭不说话,小野掏出手枪指着地上的张玉强,吼道:“你的不交待,我就让他死了死了的!”

        “别、别、别……长官,求你千万别打死俺儿子!他是俺们张家的命根子啊!”老头吓得语无伦次,抱住小野的大腿苦苦哀求,“长官,求你行行好吧!要毙就毙俺吧!俺就一个儿子,求你给俺老张家留下一条根吧!长官俺给你磕头了!”

        小野却无动于衷,瞪着恶眼,死死地盯着地上的张玉强。

        此刻,正是晚饭前,士兵们都围过来看热闹,韩一平和方光宗也在其中。方光宗对小野本来就充满了仇恨,一见到这种情景,开口骂了起来:“你他妈别拿士兵不当人!爹来看看儿子,爷俩儿说几句话,就他妈地成了通共匪了?”

        这句话成了导火索,骤然点燃了士兵们备受欺凌的心中怒火。于是,愤怒的喊声,就像暴雨前的滚滚响雷,在操场上滚来滚去。

        “对!放了张玉强,他不可能通共匪!”

        “不许以通共匪为名虐待士兵!”

        “不许滥杀无辜!”

        士兵的激愤情绪,越发激怒了小野。他那张上窄下宽的恶脸,涨成了猪肝色,一双鼓溜溜的金鱼眼,轻蔑地扫了一眼愤怒的士兵,恶狠狠地骂了一句日本话:“你们这帮支那猪,亡国奴!居然敢向大日本皇军示威!”

        小野以为这帮士兵多是农村来的土包子,听不懂日本话,以为中国人愚昧无知,奴性十足,平时被打肿脸都不敢吭一声,纯属一帮窝囊废。小野万万没有料到,今天却有人听懂了这番激怒民族情绪的侮辱性话语。

        一向冷静、从未暴露自己懂日语的韩一平,再也抑制不住内心被侮辱、被压迫的民族情绪,那是任何一个有血性的中国男儿都抑制不住的。

        “他骂咱们是支那猪,亡国奴,居然敢向大日本皇军示威!”韩一平的声音并不高,却很有煸动力。

        “好!今天就让这个王八蛋尝尝亡国奴的厉害!”方光宗说了一句,转身向营房奔去。

        这时,韩一平又听到小野嘟哝了一句日本话:“那就先看看谁更厉害!”只见小野举枪瞄准了方光宗的背影……

        “光宗!”韩一平大喊一声,一把推倒了方光宗。

        枪响了,子弹向操场远处某个地方射去。

        没有打着方光宗的小野越发气急败坏,狠狠踢了老头一脚,把老头踢得鼻口出血,仰面朝天倒在操场上。

        “爹——”

        这声撕心的大喊撕碎了所有士兵的心,都是爹娘养的,自己爹娘也跟这位白发苍苍的老爹一样,日夜盼望着儿子的归来。看见老爹倒在血泊之中,哪个有血性的男儿能不动气?能不奋起反抗啊?

        方光宗起身跑去,再回来时手里端着一挺机枪,冲着小野离去的身影一阵猛射:“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

        一个充满罪恶的生命,瞬间变成了一只血肉模糊的筛子,一股股污黑的血洇湿了江北兵营的操场。

        在这座充满屈辱的江上军兵营里,第一次响起了反抗的枪声。

        火药桶就这样被点燃了。

        “杀啊!跟这帮王八蛋拼了!杀死这帮当官的!杀啊——”

        顷刻间,操场上一片喊杀声。两个连的士兵三百多人全部哗变了。

        弹药库被砸开,枪支被抢光。转眼之间,营房玻璃窗全部变成了光秃秃的窟窿。营房内外,一片爆炸声、追杀声、奔跑声……

        枪弹的火光把江北阴暗的天空都染红了。

        当官的四处逃窜。有的钻到床底下,有的疯狂反击,有的逃出营房钻进草丛里。一个炊事班事务长,头顶一只水瓢,藏进水缸里,被士兵发现把他打成了笊篱。四个平时最狠毒、最爱打人的日本军曹,被刺刀捅成了马蜂窝。

        士兵们复仇的怒火越杀越旺,对当官的一个不留,对那些吓得趴在床底下的士兵,却一个未动。枪声持续了两个多小时,江上军兵营已经变成了一片停尸场。

        天色渐晚,天空下起了瓢泼大雨。杀红眼睛的士兵还想继续杀下去。这时,一个叫曲汉超的人对韩一平悄声道:“趁天黑雨大,赶快带人离开这里,等到天亮就麻烦了!”

        此人中等个儿,长相平平,有一双湖水一样看似平静,却深不见底的眼睛。

        韩一平对曲汉超并不熟悉,只知道他是另一个班刚来的。韩一平觉得此人说得有道理。于是,就带领三百多名荷枪实弹的士兵,冒着大雨,呼呼啦啦地冲出营房,钻进黑糊糊的草丛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北边奔去。没走多远,就听到前面传来了枪声,间或夹杂着被风雨隔断的喊话声:“弟兄们,请你们马上回去!长官不会追究你们的责任!希望你们千万不要上共匪的当……”

        原来,住在附近的作业队上尉连长阎钟章,一个阴险、歹徒的汉奸,在家中听到营房方向传来激烈的枪声,立刻意识到:士兵哗变了!他怕士兵找上门来,急忙跳窗钻进草丛里藏起来,直到枪声停止了,才偷偷地摸回横尸遍地的营房,拨通了江南司令部值宿军官日本少校河野的电话……

        司令部命令阎钟章:马上安抚未参加哗变的士兵,封锁一切消息,迅速处理尸体,天亮前消除一切哗变痕迹!

        司令部火速派出了大批军队,封锁了江北所有的通道。

        阎钟章在日本投降以后,摇身一变又成了国民党军统特务,并参与了1946年3月9日杀害李兆麟将军的谋杀案,1949年被哈尔滨市人民法院判处了死刑。这当然是后话。

        面对突变的情况,曲汉超把韩一平叫到一棵树下,顶着哗哗大雨,急切地说:“敌人已经封锁了江北所有的路口,外面没有接应,想冲出去已经不可能了!这样,我带人往北闯,你带方光宗连夜游过江去!敌人会以为你们被乱枪打死了!”

        “你什么意思?”韩一平疑惑地盯着黑暗中的曲汉超,心想,这个人什么动意?这种时候,他怎么可能把弟兄们扔下自己当逃兵呢!

        这时,一道闪电在上空划过,只见满脸雨水的曲汉超一脸严肃,道:“大家都知道你和方光宗引起了这场哗变,你们俩一旦被抓住肯定没命了!我们这三百多个弟兄即使被抓回来,江上军正缺人,不可能把我们全部枪毙!所以,你和方光宗必须迅速离开队伍,连夜游过江去!”

         “我凭什么要听你的?”韩一平厉声反问。

        “韩一平同志,你去听闻先生的课吗?”

        听到曲汉超的这句暗语,韩一平一下子惊呆了。

        这句暗语只有童浩才知道,这种时候看到组织派来的同志,韩一平内心激动不已,眼前一片模糊,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他伸出双手,紧紧地握住了对方那双湿淋淋的大手,哽咽道:“童浩他还好吗?”

        曲汉超没有回答,催促道:“韩一平同志,快走吧!我们以后还有见面机会。你带着方光宗马上离开队伍,连夜游过江去!”

        “不!我绝不能扔下你和弟兄们自己走!”

        “韩大哥!你在哪呢?”这时,传来方光宗急切的喊声,“哎呀!大哥,你俩在这磨蹭啥呀?小鬼子在前面把北边的路口全堵住了!弟兄们都蒙了!不知该往哪走了,你们快去看看咋办哪!”

        “方光宗,你先到前面等一下,我跟这位兄弟说几句话!”看着方光宗跑到另一棵树下,曲汉超急忙对韩一平低声道,“韩一平同志,这是上级的命令!现在,策反江上军起义的条件尚不成熟,东北抗日联军已经撤到苏联境内进行整编了!组织派我来,就是让你离开江上军,没想到今天突然发生了哗变……韩一平同志,现在,地下党组织最缺的不是战士,而是像你这样信仰坚定、有着特殊技能的特工人才!过江以后,你到……”他对韩一平急切地耳语。

        “保重!”

        “保重!”

        一对初次见面的同志互道一声保重,就这样匆匆分手了。

        韩一平拉着方光宗朝东南方向跑去。

        方光宗大惑不解:“大哥,弟兄们在北边,你往东边跑干啥?”

        韩一平没有回答,回头最后瞅一眼素昧平生的战友,却发现,黑暗裹挟着瓢泼大雨早已吞没了曲汉超的背影,留给韩一平的只是无边的感动与忧虑。

        凌晨两点多钟,韩一平带着方光宗躲过敌人的岗哨,冒着大雨游过了松花江。

        在东郊上岸以后,方光宗跪在韩一平面前,连连磕头,哭喊道:“大哥,请接受光宗老弟一拜!谢谢你的救命之恩!苍天作证,今后你就是俺的亲哥哥!”

        韩一平叮嘱他,千万不要回宾县老家,以防敌人去家里搜捕。问他在哈尔滨有没有落脚之处,方光宗说有一个远方表哥。韩一平让他留在哈尔滨,这里人多好隐蔽,让他留起胡子和头发,过一段时间,他帮方光宗租一辆洋车拉活,在哈尔滨先落脚谋生。

        方光宗最后说道:“大哥!你就是俺的再造父母!”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