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韩一平第一次见到女儿,是在东北沦陷后的第二年夏天。
1932年,正值伪满洲国宣告成立,爱新觉罗·溥仪被日本人推上傀儡皇帝座位。日本头号大特务头子,参与策划九一八事变的土肥原贤二大佐,被任命为哈尔滨特务机关长。大汉奸张景惠被任命为黑龙江省伪省长。其间,中共满洲省委发表《为反对日本帝国主义进攻哈尔滨,告士兵群众书》,并委派杨靖宇任中共哈尔滨市委书记。赵尚志等人领导的抗日队伍,“红枪会”,“大刀会”,长枪短炮,大刀长矛,纷纷起来反抗。
此刻,是哈尔滨从田家烧锅、傅家甸、四家子等几户人家建阜以来,最恐怖、最混乱的时候,侵略与反抗,杀戮与自卫,出卖与收买,阴谋与反叛等等,人类最阴险、最卑鄙的伎俩,都在这座洋味十足的城市里上演着,面包石路的石头缝里,都隐藏着阴谋诡计,空气中都弥漫着血腥味儿。马路两旁,悬挂着日本的膏药旗和红蓝白黑满地黄的“满洲国”五色旗,一队队扛着膏药旗的日本人,在大街上耀武扬威地走过。
在民族生死存亡的时刻,最能彰显出人性的优劣,有的奋起反抗,有的则像没长脊梁的软体动物一样,匍匐在日本人的脚下,当了汉奸、走狗、特务、伪官吏。
韩一平就是在这个时候回到了哈尔滨。
他推开了几年不曾推开的家门,目光透过略显荒芜的院落,落到一个四五岁的女孩身上。孩子穿着一身滚着黑边的红袄红裤,像个小红精灵似的,露着两条白藕般的小胖胳膊,正蹲在窗前玩过家家呢。
他拎着一只黑色旧皮箱,沿着青石板路,踏着自己的影子悄悄地走近孩子。傍晚的斜阳照在孩子红扑扑的小脸蛋上,几缕黑发粘在她的额头上。
这时,一个巨大的惊愕生生地扼住了韩一平的喉咙。他有一张母亲小时候的照片,跟眼前这孩子长得一模一样。天哪!太像了!简直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他心里惊呼。
“谁呀?你是谁呀?”小韩雪看见一双落满灰尘的皮鞋来到眼前,没抬头,手里继续捏着泥球,嘴里快乐地呢喃着,“我给爸爸包饺子呢。你别走了,在我家吃饺子吧。你尝尝我包的饺子可香了!茴香馅的。”
听到女儿甜甜的邀请,一颗在国外奔波多年的心,感到一阵潮热,一阵愧疚。他心想,孩子怎么会知道我回来呢?他并没有给家里来信哪。
“你是小雪吧?”他俯身轻声问道。
“对呀,你是谁?”
“我是爸爸呀。”
“爸爸?你真是爸爸吗?”小韩雪抬起头来,瞪大眼睛惊愕地望着他,“可我不认识你呀!”
“可我认识你呀!来,让爸爸抱抱!”他放下皮箱,向女儿张开了双手。
小韩雪迟疑了一下:“我手上有泥,会弄脏你衣服的。”
“没关系。爸爸不怕脏。来,快让爸爸抱抱!”
不知是骨血亲情,还是韩雪天性不认生,父女俩一见面就格外亲热,丝毫没有生疏感。
“爸爸,你在我家吃饺子吧。我包的饺子可香了。不信你尝尝!”边说,边吧叽吧叽地咂着嘴巴,银铃般地笑起来,“咯咯咯!咯咯咯!”
“嗯,我女儿包的饺子真香,香极了!”他也故意吧叽吧叽地咂着嘴巴,将脸深深地埋在女儿肉乎乎的脸蛋上,以抵挡着排山倒海般的感情冲击。
“爸爸,我还会唱歌跳舞呢!”受到表扬的孩子,越发想在第一次见面的父亲面前露两手,显显大包,“爸爸,我给你跳舞好吗?”说着,就从父亲的怀里挣脱下来,甩动着两条小胖腿,像一只欢快的小羚羊似的,踢踢踏踏地跳起来,边跳边唱:
“晚钟嘭嘭,晚钟嘭嘭,多少往事,来我心中。回想当年,故乡院庭,瀚嘎湖边,渔火正红……”
“噢,小雪跳得太棒了,好极了!爸爸问你,跟谁学的歌呀?”
韩一平小时候就听过这首《晚钟》,那是一首俄罗斯的思乡曲,俄罗斯的流亡者都会唱。他奇怪,这孩子跟谁学的这首歌呢?
“跟玛丽娅姐姐学的呀!”小韩雪边跳边说,“玛丽娅姐姐穿着小红皮鞋,花布拉吉,跳起舞来,可好看了!她们家的烤面包可好吃了!”
“爸爸明天带你去秋林公司买布拉吉好吗?”他想给女儿一点儿补偿。
“真的?”小韩雪大喜过望,急忙停下来扑到父亲怀里,两条汗渍渍的小胖胳膊就像两根软绵绵的肉肠,紧紧地缠在父亲的脖子上,缠着缠着,她像小狗似的紧紧鼻子,嗅了嗅父亲的脖子,问道:“爸爸,你去过老毛子的家呀?”
“啊……没有啊!”韩一平微微一愣,“你为什么问这个?”
“我闻到你身上有一股老毛子家的膻味儿!”
“啊,可能是爸爸在火车上挨着他们坐的缘故吧。”他急忙搪塞,觉得这小家伙太精灵了,小鼻子比狗鼻子都好使。
他在苏联留学多年,身上可能残留着俄罗斯饮食所排泄出来的汗味儿。他当然不能将这一切告诉孩子。回国前,他把所有苏联的物品,包括银质刀叉,都送给了朋友,只给女儿带回一只套娃。
他的突然归来让两个女人除了惊讶,还多了一层疑惑。
大夫人叼着大烟袋,仍然盘腿坐在圈椅上,不过老了许多,应该叫她老夫人了,一双小眼睛像扫炕笤帚似的,在韩一平的身上扫了两遍,这才开口道:“你这是从哪回来的?”
“北平。”
“这么多年,你怎么连封信都不来?”
“啊,我来信你们也不认字。”
“可是,天底下有认字的!”
他冲着老夫人笑了笑,没说什么。
“我看你比以前壮实多了,看来在外面吃得不错吧?”
“啊,我经常进行体育锻炼。”
“哼!我就不信你成天喝西北风,看能不能把体格喝壮实喽!”
韩一平觉得大妈的眼睛很毒,嘴巴子比从前更尖刻了,不想再跟她聊下去,以免发生不愉快,就以路途劳累为由,借故回卧室休息了。
第二天中午,韩一平带着女儿从街上回来,一个东方小洋人像只花蝴蝶似的,大呼小叫着飞进屋来:“奶奶!奶奶!你看我漂不漂亮?”
一顶白色太阳帽,一件水粉色布拉吉,一双小红皮鞋。一个活脱脱的外国小洋人,出现在客厅里。
老夫人盯一眼小洋人,悻然道:“哼,再安上一个大鼻子,就成了小洋鬼子了!”
小韩雪的这身打扮,让老夫人心里很不痛快。这让她想起韩一平的亲生母亲,也总爱把自己打扮得跟洋人似的。
老夫人嘴上却说:“这么小你就惯着她,长大还不得惯上天哪!坐下,大妈有话跟你说!”
韩一平只好让韩雪出去玩,坐下来听老夫人磨叨。
她先是说,现在的哈尔滨不同从前了,伪满洲国,日本人的天下,老百姓的日子太难熬了,连大米、白面都不让吃,被发现吃大米、白面就以经济犯论处。接着,又数落起韩一平在外多年,一文钱都不往家里寄。家里老祖宗留下的那点银子花光了。齐齐哈尔出租的门面被日本人占了,家里没了进项。问他这次回来准备干点啥,是继续开绸缎庄,还是开个杂货铺?总之,他不能坐吃山空。
韩一平说他不善于经商,既不想开绸缎庄,也不想开杂货店,一位朋友介绍他到道里中央大街一家大光明照相馆,谋个差事。
“眼前兵荒马乱的,老百姓连肚子都吃不饱,有几个去照相的?我看你还是干韩家的老本行,开个绸缎庄吧!”
“大妈,这事我已经定了。”
“这么大的事情,你为啥不跟大妈商量?”老夫人沉下脸来,盯着韩一平,几年不见,发现他变了,变得沉稳而有主见,远不像从前那个白面书生了,体格也比从前健壮多了。而且,她发现他身上多了一种她拿不准也看不透的东西。
她觉得这双老眼花了,钝了,看不透他身上到底多了什么,只是觉得他跟从前大不一样了。
“我问你,你是不是有事瞒着大妈?”
“大妈,我哪有什么事瞒您啊?再说,我早已是成年人了。”
“成年人咋的?你翅膀硬了,就不把你大妈放在眼里了是吧?”
“大妈,我希望您能尊重我的选择。”
“那要看你干啥。”老夫人将烟袋锅子用力往茶几上狠狠地磕了几下,以示一家之主的威严。
的确,韩一平有很多事瞒着老夫人,那是对任何人都不能讲的。
几年前,他被逼完婚之后回到北平,对好友童浩倾诉了内心的痛苦。他和童浩都是北大国文系的,童浩比他高一届,山西人。两个人是无话不谈的好友。
他们这些北大学子,深受新文化运动和革命运动的影响,都有满腔忧国忧民的情怀,都喜欢读鲁迅和闻一多的作品。童浩尤其喜欢闻一多先生发表在《现代评论》上,那首充满民族自尊和爱国情怀的《七子之歌》,有事没事,总爱吟诵几句:
香港
我好比凤阙阶前守夜的黄豹,
母亲呀,我身份虽微,地位险要。
如今狞恶的海狮扑在我身上,
啖着我的骨肉,咽着我的脂膏;
母亲呀,我哭泣号啕,呼你不应。
母亲呀,快让我躲入你的怀抱!
母亲!我要回来,母亲!
……
这天,韩一平和童浩来到北海边,两个人谈起了各自不幸的婚姻。
童浩劝他:“不仅是你,我也一样。父亲也给我包办了一个,入洞房那天晚上,我从后窗跳出来逃走了,再也没回家。从此以后,一直让我学而优则商的父亲,拒绝支付我的学费和生活费,我只好偷偷地向叔叔要钱。”
“我真后悔当时太软弱,没能像你那样逃出来。”韩一平懊悔不迭。
童浩却说:“即使你能逃出你的包办婚姻,又能逃出这暗无天日的中国吗?你看看中国的现状,军阀混战,一盘散沙,民不聊生!照此下去,中国将被列强纷争,国破家亡!”童浩望着湖面上西沉的夕阳,凝重地说道,“一平,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你我都受过高等教育,古人尚懂得‘先天下人之忧而忧,后天下人之乐而乐’。现在,国家需要我们,民族需要我们……”
不久,在童浩的介绍下,韩一平秘密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后来,韩一平和童浩等四名青年,被中共中央秘密派往莫斯科列宁学院学习。
再后来,韩一平又被秘密选派到莫斯科一所保密学校,进行谍报等特殊技能的训练,学习日语和英语。这期间,他加入了共产国际。这次,远东情报站派他从绥芬河秘密潜回到哈尔滨,到大光明照相馆工作,是因为哈尔滨的国际情报秘密联络站出了问题。
哈尔滨自从有了中东大铁路(日伪时期改为北满铁路)这条连接西伯利亚的运输大动脉以来,一直是中国共产党及共产国际领导人出入境的秘密通道,许多中国留苏学生、中共领导人、著名学者,都是经由哈尔滨出入境的。1928年,赴莫斯科参加中共第六次代表大会的代表瞿秋白、张国焘、罗章龙、周恩来、李立三、夏曦等人,都是哈尔滨地下党组织护送出国的。九一八事变以后,日本对中东铁路沿线加强了防范,许多秘密联络站遭到破坏。
不久前,一个叫徐开平的同志,在护送共产国际人员从满洲里出境归来的途中,突然失踪。所以,上级派韩一平秘密潜回哈尔滨,化名孙志鹏来接替徐开平的工作。临行前,共产国际远东情报站一位叫瓦西里耶夫的负责人,还向他秘密布置了另一项任务,让他在哈尔滨密切关注俄国法西斯党及白匪残余分子的动向,及时向远东情报站汇报。
韩一平不可能把这一切都告诉老夫人。
老夫人对此却一直耿耿于怀,经常用烟袋锅子发泄内心的不甘,好端端的一个茶几,在她手下生生变成了一个麻脸婆子,就像出了满脸天花似的,把翡翠玉嘴烟袋锅都敲碎了,不得不换上一个铜烟袋锅。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