晕出车祸
1.
Honey, I have a performance downtown at 6PM tonight. I will not be able to eat dinner with you. Love, Elizabeth.(亲爱的,我今晚6点在市中心有演出,不与你吃晚饭了。爱你,伊丽莎白。)
李沙给汉斯留了个纸条,因为他们之间有一个约定,早饭和中饭可以随意,但是晚饭一定要在一起吃!尽管大多数人的留言方式已经是使用手机,可是李沙和汉斯仍然愿意把手写的纸条贴在冰箱上,似乎那才代表一份诚意。
留下纸条,李沙拖着齐脚面的汉服长裙,深一脚浅一脚地提着古琴盒子走进车库,把琴盒放到了后备厢里。
脸上画着浓妆的李沙,将色彩鲜艳的汉服裙摆小心翼翼地放在驾驶座位上,然后对着倒车镜看了自己一眼,满意地笑了。
她刚从车库倒车出来,手机就响了。 按了一下车里的蓝牙系统,音响传来向红的声音:
“李沙,你好!我是向红。你这两天有空儿吗?我想请你吃个饭。”
“这几天很忙,我们古琴社在正月十五之前有好几场演出。”
“你不是在大学当教授吗?怎么还有演出任务呢?”
“参加古琴社是爱好,与工作没关系。现在我要去老年公寓慰问演出,改天我请你吃饭。”
“哪能呢,还是我请你吧。”
“你别客气。你刚到美国,自然应该由我请你。我现在马上要上高速公路了,改天聊。”
说话间,李沙已经到了高速公路的入口处,她赶紧把手机关上了。
关掉了手机,车里预设的CD便响起了悠远空灵的古琴乐曲。李沙这才长长地吐了口气,从紧张的节奏中解脱出来。
从早晨起她就处在一种亢奋状态,没吃没喝地等待着薛大鹏的反应。结果电话没有通上,却收到了一句百思不解的留言:胸中襞积千般事,到得相逢一语无。
什么意思?
李沙知道薛大鹏喜欢背诵古诗词。在演出队排练诗朗诵《北大荒,我的第二故乡》时,高队长批评他朗诵革命诗歌像读旧体诗,摇头晃脑地没有激情。也许正是这句话,当薛大鹏在复习高考、背诵唐诗宋词时,李沙格外注意到他陶醉其中的表情:眼皮微微合着,头部微微摇晃,嘴角微微张开,声音微微起伏。是的,他也读过这句“胸中襞积千般事,到得相逢一语无”,并且还告诉李沙这是杜甫的诗句。
他是想让我回忆往事?还是想通过这句诗词说明什么?
一阵凄婉缠绵的古琴曲从车里的音箱中飘然而至。
《忆故人》!李沙听出这是她最近正在练习的古琴曲录音,是一首古琴大师们必弹、初学者必练的曲子。尽管大师们根据个人的感受弹出的风格和意境略有不同,但是对知己的相思要流于指间,达到似淡而真、似情而深、温润如玉、古朴苍劲的感觉,使她在弹奏时捕捉不到这种惆怅于心的依托:我要怀念的是哪一位故友?哪一份感情?爱情?亲情?友情?
此刻,再听这首曲子,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突然在这一瞬间了悟:在迤逦缠绵悱恻的情怀中,对故友的怀念也包含着“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的淳朴感情。
在笔直的高速公路上,李沙的思绪再次游离于现实。
2.
“哎,薛大鹏,你父亲官复原职,你怎么不告诉我啊?”有一天李沙收到了父亲的信,信中说薛大鹏的父亲不仅平了反,而且升了一级,现在是省里的宣传部副部长。
“水能载舟也能覆舟。有什么可喜的。”薛大鹏嘀咕了一句,不再多说。
李沙知道薛大鹏不想说话时,问了也没用;他想说话时,不问也会主动找她。
果真没过多久,薛大鹏就告诉李沙,父亲来信说全国可能要恢复高考制度,让他准备复习高考,并给他寄来了算数和语文的复习资料。
“我们一起复习吧,如果真能报考,咱们就报一个学校。”薛大鹏仿佛木乃伊复活,充满了生气。
“我?我本来数理化就差,再加上中学时除了‘批林批孔’就是‘学工学农’,哪有几天正儿八经地读书啦?”李沙一脸惆怅。
是的,一切都来得猝不及防:上个月厂领导还对大家说“好好干,说不定咱们厂今年还有保送上大学的名额呢。”,怎么现在又要考试了呢?
尽管李沙的父亲在文革中也受到批判,但是毕竟没有薛大鹏父亲的罪名重,所以李沙希望自己好好工作,有一天能被厂里保送上大学——那时只要劳动表现好,不论是工人、农民、军人,只要通过上级批准,就能成为“工农兵大学生”。
“上大学”始终是李沙的终极梦想,尽管她知道这个梦想离自己很遥远。然而,参加高考,对于“九年一贯制”的中学毕业生来说,大家连数学的微积分都没学过,现补,哪那么容易!
很快,全国恢复高考成为了事实。李沙的父亲也寄来了数学、语文、政治的复习资料。此时,离考试只有两个月的复习时间。
“没关系,我们一起学。”薛大鹏为他们制定了复习计划:如果薛大鹏是白班,他就和李沙集中在晚上学习;如果他打小夜班,间休的时候就到李沙的广播室一起复习。如果是大夜班,他索性连轴转,前半夜和李沙一起复习,后半夜去车间工作。
薛大鹏显然要比李沙辛苦,几天过去已瘦了一圈儿。但是他的情绪是高涨的,思维是敏捷的,心情是愉快的。李沙也受到他的感染,面对数理化,也不觉得泰山压顶般地沉重了。
然而,正当李沙满怀信心地与薛大鹏日夜奋战的时候,厂领导找她谈话,告诫她小小的年龄不该过早地“谈恋爱”。她想说没与薛大鹏谈恋爱,可是又不敢说在复习考试,因为厂里已经刷掉了一批准备高考的车间主任和技术员,并明确指出,凡是要离开水泥厂的人都是“飞鸽牌”,不予重用。
为了避免厂领导说她是“飞鸽牌”,她决定自己复习。但是她很快又发现,负责广播站的宣传干事已经盯上了她,只要她不播音的时候,就让她把广播室的大门打开,说空气流通对机器保养有好处!
考虑再三,李沙没敢报名参加高考,她怕考不上大学还要丢掉广播员的工作。结果薛大鹏考取了省城的医学院,她眼睁睁地看着他离开了水泥厂。
3.
汽车下了高速公路,进入了市区,李沙这才想起去老年公寓需要导航。
她在十字路口等待红绿灯之际,拿起手机输入了地址。地址输入完毕,红绿灯前仍然大排长龙。她见微信上有一些留言,忍不住打开查看,但是仍然没有“谁主沉浮”的片言只语。
颇为失望的李沙听到后面的车鸣笛,她抬头一看,十字路口的交通灯已由红色转为绿色通行。她急忙将手机从微信转换到地图导航上,慌乱中把手机掉在了驾驶座位下。她低头去拾手机,结果原已启动的车被她下意识地脚踩刹车停了下来。
跟在李沙车后面的人原本就不耐烦,加上启动车速快,李沙的突然刹车使他来不及停车,一下子撞在了李沙车的尾部;而跟在那辆车后面的车也没有来不及刹车,也撞到了前面车的尾部。三辆车追尾,尽管都是擦伤,可是事故源于李沙突然刹车造成的,而她又是一身古代的妆容,两辆车的主人都不相信她给的保险公司号码,坚决要求由警察出面处理。
由于车祸发生在市中心的十字路口,下车查看车况的李沙长袖飘飘,头饰耀眼,加上脸上的浓妆艳抹,几乎让所有的路人都目瞪口呆。
李沙开始并不觉得,只知道是自己的错,一再向两位车主赔礼道歉。当两位车主坚持要报警,她在等候警察到来的时候,才在车窗的玻璃上发现自己的舞台装扮是交通堵塞的根本原因——三条车道线,两条车道上的车开到车祸现场时,司机都会摇下车窗瞟她两眼。她赶紧钻进自己的车里,把墨镜带上,如坐针毡地等待着警察的到来。
警察很快就到了。为了不再堵塞交通,警察要求他们把三台车开到一处僻静的街道上,这才开始做每一个人的笔录。
等三个人分别说明车祸发生的具体时间和细节,等警察完成了现场记录并确认是李沙的过失后,老年公寓的演出也已经结束。
李沙带着一身的懊恼,开着被刮伤车尾部的新车朝自己的家开去。
4.
飞机上,坐在商务舱的薛大鹏正在吃着机上供应的食品。他看到一位空姐很像当年的李沙,他的思绪再度回到过去。
离开水泥厂上大学的那天,他觉得很不舍,但是对送他上火车站的李沙却不知道如何表达。李沙似乎也没有给他任何机会,挥手告别,转身就走,就像她以往消失在广播室门里一样,带着天真无邪的微笑,让他觉得任何非分之想都是罪恶的。
他至今都记得那种魂不守舍的失落感和情窦初开的无限遐思——痛并快乐着!
大学一年级的时候,他给李沙寄了很多的复习资料,鼓励她一定要参加第二年的全国高考。第二年李沙果真考上了师范学院中文系,并且校址与薛大鹏所在的医科大学不远。
天助我也!那时薛大鹏常常找借口去看李沙,连李沙同寝室的同学都看出他在追求李沙,可是李沙对他保持着在水泥厂无话不说的状态,从不涉猎男女之情。
他最后一次去李沙宿舍时,把一首自己写的诗词交给李沙,让李沙提提意见。他以为这首诗能帮助他向李沙表白心迹,谁知那天李沙刚刚学完戏曲理论课,不仅当着薛大鹏的面高声朗读了诗词,而且一口气谈了一堆的修改意见:五言七律看似容易,写好很难;不是每句的结尾押韵就行,韵脚有一定之规;如果是“平平仄平平”,就不能用“仄平仄平平”……
这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薛大鹏心灰意冷,发誓不再见李沙啦。尽管李沙偶尔会一脸无辜地写信问他为什么不到学校来看她,他推脱学业很忙,以后就干脆不回信了。四年过去,他和李沙同年毕业,她留校当了老师,他选择了五年医学院毕业之后,继续去北京深造。
此时薛大鹏的父亲已经管辖全省的文宣部门,可是薛大鹏对此不屑一顾,义无反顾地走自己的科学之路,从省城到北京,又从北京到美国,一走就是三十多年。
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呀!
薛大鹏目视着飞机舷窗外漂浮的白云,心中感叹着浮云之上晴空万里,白云之下一片黑暗的自然奇观。此一时,彼一时啊!
自己在美国读了博士,买了房子,结了婚,开了公司,结果自己又主动地放弃了这一切——卖了公司、离了婚、分了房子,只带着自己的文凭和简历回国重新创业。当然,这次起点开始就高:高薪、高职、外加高兴,不仅在J大科研所做自己熟悉的研究,而且还得到了J大客座教授的头衔。尽管在美国创办公司也有个副总裁的头衔,但是那是自己封的,花钱还是要自负盈亏的。自己从博士毕业后就想在大学里教书,可是在美国有多少Ph.D和他一样对这个职务望眼欲穿啊!现在好了,把在美国做的研究搬到国内,第一不用自己找资金,第二有成就感,第三自己轻车熟路,有更多的时间享受生活。
“如果我还是在美国,我能找到刘娜这样年轻漂亮的妻子吗?仅此一样,也应该是英明决定了吧?!”薛大鹏看到自己的笑意反射在舷窗的玻璃上,这才将头靠在了商务舱那舒适的椅背上。
5.
躺在床上的李沙在黑暗中辗转难眠——
他是薛大鹏吗?薛大鹏应该是一个不苟言笑的人;一个因为不自信而对世间万事都持有怀疑态度的人。可是微信中的留言是那么的自信,幽默中显露着桀骜不驯,礼貌中显出独断专行。不过,我宁愿再见的是当年那个眼睛里流露着淡淡的忧伤、不自信却让人心疼的薛大鹏,而不是如今这个趾高气扬的人。
他是一个怎样的薛大鹏有那么重要吗?他不过就是你生活中的匆匆过客,三十多年都没有见过面,又如何在乎这一时的小聚?今天神魂颠倒的期待,是否是庸人自扰的轻浮?
你喜欢过他吗?好像没有!你爱过他吗?好像更没有!那不就得了,以平常心对待这次见面。记得见面时把向红一起叫上。
李沙在心中千百次地否定了自己的不安后,终于在沉沉的夜色中睡去。
再起床时,窗外已是霞光满天。尽管今天是新年后的第一个工作日,汉斯已经出门,而李沙却因学校放寒假可以在家睡个懒觉。虽然昨夜因思虑没有休息好,但是她还是强迫自己起床,配合保险公司理赔的事情。
有关昨天出车祸的事情,也许是心虚自己开车时“忆故人”,所以李沙回家后将所有的惊吓和沮丧都留给了自己,对汉斯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一下,并且主动表示这件事情自己有能力全权处理,不需要汉斯费神。
汉斯律师事务所是专门承办车祸官司的,但是李沙将所有的过错都揽在自己的身上,并且有警察的记录在案,汉斯也觉得没有打官司的必要。汉斯一向喜欢女人独立的个性,既然李沙表示不用他出面处理这件事情,加上家里的汽车保险是全美最好的,他就放手让李沙自行处理这次车祸的理赔事宜。
保险公司对一次车祸要赔偿三辆车的损失没有表现出为难情绪,但是李沙看到被撞的两家保险公司“狮子大开口”,她还是有些沮丧:都是因为自己开车时胡思乱想!罪魁祸首就是微信!追根溯源还是自己自作多情!
夜色再度降临,李沙也再次失眠。微信中的“谁主沉浮”依然是空白一片,留言中还是李沙在焦躁的期待中留下的那几个字:大鹏,到了美国给我电话。
那几个字像烙铁烫在李沙的脸上一样,每当她查看微信时,都觉得那是对自己的羞辱,并且是自我羞辱!
她想抹去微信中的留言,但是她知道那是自欺欺人,即使她看不到了,薛大鹏仍然可以看到!
薛大鹏啊薛大鹏,既然你不想见到我,为什么还来招惹我?是报复我在三十六年前给你的诗词提过意见吗?
其实,李沙对薛大鹏不再到学校看自己是有感觉的,并且在同屋室友的提示下,也想过他不再见自己的原因。但是那时的她不谙世事,对爱情的认识是概念性的,并且是绝对的。所以她没有尝试任何努力去化解她和薛大鹏之间的隔阂。
李沙在床头灯洒落的幽暗的光线里,看到熟睡的汉斯一脸祥和,她开始不安起来:我为什么要苦苦等待薛大鹏的信息?他和我的生活有关系吗?醒醒吧,李沙,关掉微信,不要执迷于在一种虚幻的人情世故里,回到正常的生活中,过你一如既往的日子!
这样的誓言,这样的情境,一连重复了一个多星期,“谁主沉浮”的微信里仍然没有片言只语。
李沙绝望了,关闭了自己的微信。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