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晕
过去说“头晕”、“眩晕”,字义明确。 如今网络上的“晕”,是任何使人想不通和说不清的事情,只要用个“晕”字便不言而喻!
晕进往事
1
清晨刚刚睁开双眼,李沙就习惯性地拿起床头柜上的手机。打开微信, 她发现“祭青春”群有人给她留言。谁主沉浮?这名字可够狂的啦。
是薛大鹏?一股强烈的心情使她迫不及待地点击了微信图片,看到照片上的男人剃着当代中国男人时尚的光头,戴着欧美时尚的茶色眼镜,穿着立领对开襟儿的中式棉麻小褂,满脸的书卷气,初看像中年人,再看又像步入了老年,找不到与那张六人黑白照任何的相似之处。
这是大鹏吗?犹疑间,李沙发现微信通讯录里有新朋友要求添加。她打开一看,是“谁主沉浮”的请求。
真的是薛大鹏!李沙激动起来,马上点击了“接受”:大鹏,谢谢你还保留着我们在北大荒的照片。我到美国也二十多年了,可惜我们失去了联系。咱们快四十年没见面了,真等不及你来洛杉矶了。现在通话方便吗?
文字发出去后,“谁主沉浮”并没有反应。
李沙凝视着手机片刻,突然像是改变了主意,翻身下床洗漱之后,到衣帽间找了一套上班穿的西服裙,三下五除二地换掉了身上的睡衣,然后又跑到梳妆台前,一边化妆一边观察着手机的动静。
手机上的“谁主沉浮”仍然没有片言只语。
李沙很高兴自己有足够的时间梳洗打扮,所以慌乱的节奏慢了下来。她往脸上铺了一层淡淡的粉底霜,又抹了一点儿腮红,再浅浅地描了一下眼线和涂了一层似有似无的口红,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满意地微笑了一下。
不过,她很快又皱起了眉头,觉得自己的穿戴太正式,不像是在家里,倒像是在教室里给学生上课。她赶紧到衣帽间找了一套白色紧身的运动装,换下了笔挺的西服套装 。
再度站在穿衣镜前,李沙满意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昂首挺胸、意气风发,一扫身上人近古稀之年的暮气!
她在镜子前上下左右地打量了自己半天,这才坐到卧室的沙发摇椅上,神闲气定地等待着与薛大鹏通话。
每个周六的清晨,丈夫汉斯都会风雨无阻地去打高尔夫球。李沙通常都是借此机会懒散地躺在床上,看看手机、看看电视,享受着一周工作后的闲适。可是今天,她无论如何都无法放松自己的肌肉和神经,眼睛一直盯着手机,希望能尽快地看到“谁主沉浮”的答复。
冬日里的阳光从阳台的玻璃门倾泻进来,相比夏日的骄阳更显和煦。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李沙的心情不再淡定。她推开玻璃拉门走到阳台上,望着后花园的泳池在阳光的照射下泛起阵阵涟漪,她的思绪便随着这无声有序的波纹,慢慢地推进到她生命中的十七岁。
2
在师演出队到水泥劳动锻炼期间,李沙和薛大鹏并不知道这里就是他们在北大荒的“归宿”。尽管三班倒抬水泥的工作很辛苦,但是他们初到厂里还是很开心的——全厂职工都知道他们是从师部演出队到基层体验劳动生活的,过半年就会回去,所以大多数人对他俩不仅包容,而且羡慕。
可是后来发生的事情,不仅她和薛大鹏始料不及,就连全中国的人都惊讶不止。
最初是厂领导通知“伟大领袖毛主席逝世”,师部要在俱乐部广场上举行追悼会;水泥厂是师值单位,所以全厂职工都要参加。
由于师部所在的小镇紧靠苏联边境,与当年“珍宝岛自卫反击战”的地方不远,加之“兵团”一直都是按照军队的机制管理,所以尽管国家已经决定将兵团改为“农管局”,交由地方管辖,但是交接工作还没有最后完成,各级领导还是现役军人。
“誓师会”的前两天,所有的“兵团战士”都被临时编入各个军种。水泥厂的全体职工编入到“八二炮兵连”,李沙和薛大鹏的工作从搬水泥改为搬炮弹,并且在誓师会的前一天进行了一场从广场朝山上撤退的演习。
李沙和薛大鹏是最后一批“兵团战士”,他们从没有经历过这种场面。什么是“八二炮”?怎么一夜之间就成了“炮兵”?尽管他们不懂将要发生什么,但是“搬炮弹肯定比搬水泥光荣”的想法使他们兴奋不已。直到演习的时候,李沙才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能做炮弹手。
那天李沙一手拎着一个铁皮的炮弹箱子,由于是演习,箱子里没装炮弹,只是两个空铁箱。可是走了还不到一半的路程,她已累到泪眼婆娑,叫苦不迭。
走在李沙身旁的薛大鹏,平时话就不多,这时也没说话,只是从她手里拿走一只炮弹箱,使李沙可以两只手替换着拎那剩下的一只。
车间主任是个上海知青,临时做了炮兵连的班长。他看了一眼可怜巴巴的李沙,也就没有批评薛大鹏违反纪律,只是让他俩跟上队伍。
北大荒的九月已是一地秋黄。回到山下,现役军人的厂长告诉大家:明天师部的誓师大会有可能受到“苏修”的攻击,因为整个师部的领导都会出席,所以“八二炮炮兵连”的任务很重要,一旦“苏修”偷袭,立刻回击!
怎么回击?李沙不知道。她今天只拎了炮弹箱,连炮弹都没见过,更没看到八二炮长得什么样子!
薛大鹏和她一样,除了两只手被炮弹箱磨出几个水泡外,也不知道明天意味着什么。不过到了晚上,他还是小声地对李沙说:明天多穿点儿,防备进山不下来了。
那天晚上,李沙除了将冬天穿的棉衣棉裤都找出来放到被子上,还给爸爸妈妈写了一封诀别信,大致的意思是她明天可能会为国捐躯,这也许就是她给父母的最后一封信。写完后还刻意夹了一张她不久前在照相馆拍的那张在天安门城楼前拉小提琴的一寸黑白照。说也奇怪,当她做完这一切,觉得自己跟刘胡兰一样英勇,临危不惧!
第二天清晨,她把所有的冬衣都穿在身上,大义凛然地到广场集合。那天的天气突然转暖,加上广场上有师值单位好几千人集结在一个弹丸之地,燥热、拥挤、紧张,使李沙喘不过气来。特别是誓师会开始之前,还是现役军人的师长指着广场四周的高射炮和八二迫击炮说:如果是敌机轰炸我们,高射炮阻击。如果是敌军偷袭,八二炮掩护。各部门按着指定方位朝各个山头跑,然后在山里等待命令!
誓师会还没有开始,有些人听了师长的这番话便晕在了队伍里,并且马上被一队身穿白大褂的医护人员用担架抬离了现场。
李沙发现自己的队伍里也有人晕倒。她不清楚那几个人是真的晕过去了,还是为了逃避?总之,她在一瞬间也有过临阵脱逃的想法,但是看了一眼站在她身旁的薛大鹏,虽然也因为穿得太多满脸是汗,人却不动声色。李沙把棉袄的扣子解开,坚定地站在原地,一直呆到誓师会结束。
当然,敌机没有偷袭、八二炮兵连自动解散、李沙撕了自己给父母的诀别信、大夜班和小夜班抬水泥的工作恢复正常。
可是没多久,厂领导又传达了一个惊心动魄的消息:“四人帮”倒台了!
李沙从来不关心政治,打倒谁似乎都是一个口号,跟着喊就是了。她最关心的还是什么时候可以和薛大鹏回演出队去。
这天水泥厂政治处的宣传干事找到李沙和薛大鹏,让他俩组织一个诗歌朗诵会,主要是宣传打倒“四人帮”为人们带来的欢欣鼓舞。
李沙和薛大鹏搬了好几个月的水泥,终于有机会展示一下声音的魅力,他俩都兴高采烈地接受了任务,并且在劳动之余磋商如何完成这台节目。
尽管此时薛大鹏的父亲已经平反,停止了浴池搓脚的工作,在家休养并等待官复原职;李沙的父亲也从资料室解放出来,恢复了专业作家的待遇。但是,李沙和薛大鹏毕竟“夹着尾巴做人”多年,还不太适应这种扬眉吐气的政治氛围。他们的兴奋心情中还夹杂着些许的不安;自豪中还潜藏着深深的自卑感。
写什么?昨天还是被改造的对象,今天就有资格谈论国家大事啦?
他们不敢懈怠,两个人开始认真读报,留心广播,终于在一系列的社论中听到了除了毛主席诗词之外的另一位诗人郭沫若的《水调歌头》:大快人心事,揪出“四人帮”,政治流氓文痞,狗头军师张。还有精生白骨,自比则天武后,铁帚扫而光。篡党夺权者,一枕梦黄粱。野心大,阴谋毒,诡计狂,真是罪该万死,迫害红太阳,接班人是俊杰,遗志继承果断,功绩何辉煌,拥护华主席,拥护党中央。
李沙和薛大鹏如获至宝,照葫芦画瓢地也写了一段。可是,寥寥几句不够一台节目,他们索性把诗词变成了诗歌,模仿在演出队排练大型诗朗诵的形式,写了一首可以涵盖“工农商学兵”众多人物的大型诗朗诵《啊,北大荒 》。
由于他们眼里的“北大荒”更多的是在水泥厂劳动的感受,所以“打倒四人帮,大快人心事”的主题,最后在诸多个“啊”的感叹号中,从全国范围缩小到北大荒,最后就变成了水泥厂了。
当然,李沙和薛大鹏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两人兴致勃勃地到各个车间选拔“演员”。好在厂里近千名的知青,除了北京上海来的,就是哈尔滨和牡丹江的,找个一、二十人绰绰有余。
为了在最短的时间里完成排练工作,李沙和薛大鹏亲自誊写十多份文稿,然后每人分一段诗歌,让他们分头背诵,统一排练。他们又找了几位会拉小提琴和手风琴的职工,利用大家都熟悉的曲调,为诗朗诵配乐。
一个星期后,一组带有史诗般壮观的配乐诗朗诵,展现在水泥厂职工和家属的面前。
演出是在可以容纳几百人的大食堂里举行。李沙和薛大鹏是领诵者,其他人身穿“工农商学兵”的服装,各自进入自己的角色。
原本只是每天跟水泥打交道的人,居然在抑扬顿挫的诗朗诵中,撑起了历史的风云变幻,唤起了忧国忧民的情怀;加上每一个远离家乡的游子之情和北大荒艰苦的劳作生活,使这些平日里满脸满身都是水泥粉尘的老知青们,一扫往日满脸的麻木,声情并茂地朗诵着自己分配到的文字。许多人说到动情之处,不仅泪光闪烁,还有人泣不成声。当然,那些往日有泪只能往肚子里流的心酸,此刻可以光明正大地借助对“四人帮”的痛恨得以宣泄;对未来的向往也可以借助“全民欢欣鼓舞”的文字喜形于色。
整个食堂沸腾起来,全体职工热情高涨。演出结束后,不仅宣传干事满意,就连当时还是现役军人的厂长都拍手叫好!
厂长肯定的事情,政治处不会忽视。事隔几天,宣传干事找到李沙,问她是否愿意留在厂里做脱产播音员。李沙觉得自己当初去演出队就是避免到北大荒出苦力,所以能够得到一份自己喜爱的工作,又可以马上摆脱搬水泥的工作,何乐而不为?只是,她希望薛大鹏也能和自己一样做脱产播音员。
宣传干事说厂里只给一个名额,并且厂部需要的是女播音员。
李沙没有勇气说“考虑考虑”,当场就同意了。
消息很快在全厂传播开来。李沙正犹豫着怎么向薛大鹏解释,薛大鹏已经找到她说,自己不善言谈,不喜欢做广播员的工作,所以她不用觉得为难。再过一阵子,他就可以回演出队唱歌拉手风琴了。
3
“叮咚”。站在阳台上回忆往事的李沙,听到手机响了一下,以为是薛大鹏的微信,满心欢喜地打开了手机。呼叫人不是“谁主沉浮”,而是“长空燕叫”的视频邀请。她犹疑了片刻,接通了电话。
“哎呦妈呀,咱们总算联络上了!”郭燕在视频中拍着大腿叫道,“姐,我是郭燕啊!”
“郭燕,你可变化了不少。”李沙被郭燕的兴奋表情所感染,也大声地说道,“你要是不说,我还真不敢认了呢。”
“可不是咋地,要说现在我是你姐,别人都信。姐啊,你咋显得这么年轻呢?比过去还漂亮了。”郭燕由衷地赞美道。
“是吗?谢谢!”李沙笑了起来。
“姐,你看到薛大鹏的留言了吗?”郭燕神秘地问道。
“看到了。”李沙脱口而出。
“他说去洛杉矶要跟你联系。要不是我还得帮闺女带孩子,我就从纽约飞到你们那儿去了!”郭燕热切地说道。
“是呀,你要是能来多好,我们大家马上就可以见面了!对了,前两天我参加活动,碰到了向红,她现在也住在洛杉矶。”
“哎呦妈呀,咋那么巧呢?她有微信吗?我把她加到咱们群里。这下咱们五个人就都找到了。这样吧,你直接把她拽到群里,这样我就不用单独加她了。”
“好。”
说话间,李沙已经把向红加到了“祭青春”群。
“不行了,那小崽子又哭了,不抱着睡觉,一会就醒。咱姐俩这下联系上了,等有空儿的时候再唠,啊!”郭燕说完就撂下了电话。
李沙被郭燕来如风、去无影的通话搞得哭笑不得,关上手机有一种言犹未尽的失落感。她又点击了一下“谁主沉浮”,想确认她和郭燕通话的时候没错过薛大鹏的来电。
“谁主沉浮”依然没有留言。
李沙漫不经心地点击着薛大鹏的微信相册,发现主页上的照片换了——早上看到的单人照,现在换上了一张结婚照。照片上的薛大鹏,穿着一身笔挺的暗紫色西装,翘着“二郎腿”的脚上是紫红色的“Crockett & Jones”手工制作的翻毛鞋,两手有些僵硬地摆放在太师椅的扶手上,正襟危坐,目不斜视。太师椅很大,他的左手边依偎着一位非常年轻的女人。女人瓜子脸大眼睛,细嫩的皮肤吹弹可破,是典型的江南女孩——美丽得含蓄、精致得神秘。女人穿着婚纱,她把裸露的手臂搭在薛大鹏的肩上,那种眼角眉梢都是笑的神情,远远比薛大鹏刻意掩饰内心的欢天喜地而硬绷着的表情要舒服得多。尽管经过“美图”的照片上,薛大鹏的脸上没有了明显的皱纹,但是眼角眉梢还是散发出一股沧桑感,相比身边女人的青春勃发,让人一眼就认定这是一对“老夫少妻”!
李沙的眉头略微一皱。
4
在北京国际机场安检口,刘娜抱着薛大鹏的腰际不肯松手,那种难舍难分的表情让过往行人刮目相看。薛大鹏似乎很享受这个过程,又把喃喃低语的太太搂在了怀里。
“娜娜,别难过,一个星期我就回来了。你回去吧,我要安检了。”薛大鹏的声音就像他搂抱太太一样地轻柔。
“你可要每分每秒都要想我。”刘娜的声音比薛大鹏的还要甜腻。
“你把我的微信头像都换了,我还能想别人吗?”薛大鹏把刘娜搂得更紧了。
“我可是有你的微信密码,你要是在美国沾花惹草,我分分钟都能看到呦。”刘娜娇嗔地拽了他一下耳朵。
“别人看见我有这么漂亮的太太,谁还敢有非分之想呢?放心吧,我心中只有你刘娜一人!”薛大鹏开心地点了一下刘娜的鼻子。
“好吧,那你走吧。”刘娜这才放开了薛大鹏。
薛大鹏并没有急着走人,而是捧起刘娜的头,在丰满红润的嘴唇上长吻了一下,然后才转身随着滚梯朝安检口走去。
5
安检后的薛大鹏在登机口坐下,他回味着刚才与刘娜分手的情形,脸上仍然留有幸福的余温。
他见登机还有十五分钟,就掏出手机,点击了微信,看到了李沙的留言。他想了一下在微信中写到:胸中襞积千般事,到得相逢一语无。到美国后我会跟你联络。
微信留言发送出去之后,等了两分钟确定对方已经收到信息,他删除了所有的留言记录。在这个过程中,脸上的欢颜已经渐渐地从他的脸上消失,取代的是岁月留下的皱纹所折射出来的睿智。
他不再刻意挺直腰板,而是很放松地弯下脊背,用手指将李沙微信号封面的头像反复放大和还原,就像他的思绪断断续续地穿梭在岁月的长廊里。
6
那时李沙已经调到厂部,而他仍在车间里跟其他知青一样,带着防尘口罩、穿着缝隙中都是水泥粉尘的劳动布工作服、每天做的工作就是把装满水泥的牛皮纸口袋用机器封口之后,抬到手推车上运到库房。
那段时间,当他在深夜步行于宿舍和车间打夜班的时候,他在黑暗中感受到的是无边的孤寂;当他在间休时躺在水泥垛上遥望夜空时,他在静谧中回首着他和李沙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尽管车间里人来人往,但是对于他来说犹如无人之境,不想与周围的人多说一句话;他盼望着六个月的锻炼期一过,他就可以回演出队高声放歌,开心拉琴。
然而,半年过去了,演出队没有动静;七个月过去了,演出队还是没有招他回去的通知。
李沙说:应该去打听一下。
他却说:求人比杀他都难受。
也就在这时,向红来向他辞行,说师部正式改为农管局、演出队可能取消、余科长已经脱掉军装调到其他部门、她姐姐向阳也调到了农管局幼儿园工作、向红本人马上去农管局医院报到,先当护理员,看看今后有没有保送医学院的机会。
随着向红的信息,薛大鹏的心情跌至低谷。尽管向红再三强调会经常来看望他,他却麻木地看着向红有些遗憾地离去。
好在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李沙就回来向他诉苦,说是晚上下班后不敢到食堂去打饭。
这可出乎薛大鹏的意料。在他的心目中,李沙独立、能干、坚强,手指让水泥烫得一条条血痕都不喊一声痛,怎么现在坐办公室反而娇气了?不过他倒是很高兴李沙也有“怕”的时候,给了自己一个“护花使者”的机会。
广播站设立在厂部办公楼里,小楼内外都被水泥染成了青灰色。
一层是烘干车间,每天24小时传送着打碎的石灰石,把粉末烘干后送到成品车间打包。
二楼用于办公场地。由于楼下是车间,楼上所有的办公室都是用水泥间隔出来的,虽然坚固,但是对外都没有窗户,通风都靠天井一般的空旷走廊,所以每个办公室都有一个朝里开的窗户。由于粉尘太大,窗户通常都形同虚设,没有几间办公室愿意开窗。
尽管厂部的条件不是很好,但是与尘土飞扬的车间相比,这里已是“天堂”。
李沙告诉薛大鹏,刚刚调到厂部工作的时候,她对广播室的环境非常满意,厂里为了她还专门在厂区多加了四个高音喇叭。可是厂部办公室的走廊上堆着毛主席逝世时摆放的一堆纸做的花圈,晚上人去楼空的时候,被楼梯口吹进来的冷风一刮,“哗哗”地作响。走廊的灯泡只有15度,勉强看见房间的门窗,连开锁都看不清楚。她播完晚间新闻以后天色已暗,她下楼到食堂打完饭再返回来的时候,总觉得那些花圈里藏着人或鬼,所以每天紧张得连晚饭都不想去吃。
听到这里,薛大鹏二话没说,自保奋勇地向李沙提出每天可以送她出入小楼,并定好每天晚上六点半在食堂见面,不见不散。
由于三班倒,薛大鹏不在车间的时候要专门从宿舍赶到厂区,但是能护送李沙回广播室,是他每天最期待的事情。由于广播室兼做李沙的宿舍,所以每天晚上薛大鹏只送李沙到厂部二楼,并在楼梯口看着李沙进屋把门反锁之后才转身离开。从此,李沙消失在门里最后的笑容,便定格在薛大鹏的脑海里。
7
手机响了,薛大鹏看到有一位叫Isabella的人用微信给他电话。谁呢?显然这是一个女人。他碍于太太刘娜的监督不想接,可是这毕竟是外国人的名字。他担心是大会组委会的电话,犹豫了一下还是接听了。
“Hello, who is it?(哪位?)” 他用流畅的英语问道。
“I am Isabella. No, I am Xiang Hong. Are you Dapeng?(我是伊萨贝拉。不,我是向红。你是大鹏吗?)”对方用蹩脚的英语回答道。
这时候机室里传来登机的广播,薛大鹏一边拉着行李箱站起身来,一边不耐烦地说了一句“Who is calling Please?(请问是谁?)”
“大鹏,It is me, 我是向红啊,还记得我吗?咱们一起去的演出队。我刚才在‘祭青春’群看到你,所以就马上给你打来电话。”向红声音很柔软,但是语速因为紧张而加快。
“向红。我当然记得。”薛大鹏淡淡地说道。
“我听说你很早就到美国了,你现在住在哪个州?”向红迟疑了一下,仍然像对老朋友的口吻说道。
“我现在住在中国,正在去往洛杉矶的路上。”薛大鹏被自己的小幽默给逗笑了。为了掩饰失态,他亲切地问向红。“你怎么起了一个外国名字?”
“我也办移民了,现在就住在洛杉矶。大鹏,你怎么回中国了?”向红终于用平起平坐的口吻与薛大鹏对话了。
候机室再度传来登机通知。
“对不起,我马上要登机了,我们改天再聊吧。”薛大鹏说完就关上了手机。
8
向红悻悻地看着手机,正楞神儿中,她看到向阳给她打来了电话:
“亲,你不是说不想让人知道你在哪儿吗?你咋进群了呢?”
“是李沙把我拽进去的。姐,那天你不是说见到薛大鹏家的保姆了吗?你知不知道她的联络方式?”
“你问这个干啥?”
“我想告诉薛大鹏,他的保姆还活着。”
“我知道你喜欢过薛大鹏,可是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儿了。那时都没成,现在还想他干啥。”
“这是哪儿跟哪儿啊,我只是想既然薛大鹏也在美国,多个朋友多条路嘛!”
“好了,你也别三心二意的啦,迈克对你不错,咱们现在一家三代可全靠他了。小兵的事儿你还要抓紧办啊。”
“小兵,小兵,你心里就只有小兵……”
一直在通话的向红,忽略了泳池旁躺椅上的小兵。
“小姨奶,你叫我?”小兵拿掉扣在耳朵上的耳机,大声地问向红。
“啊,你不能总打游戏,还是要看看书,不然学校联系好了,你也跟不上。”向红赶紧敷衍了一句。
“知道了,打完这一关的。”小兵把耳机重新扣在耳朵上。
“是小兵啊?快让奶奶看看!”视频中的向阳高兴地大叫起来。
“他在打游戏,听不见你的声音。”向红气恼地说着,把手机镜头转向带着耳机摇头晃脑、手指在手机上不停滑动的小兵。
“小兵还小,别跟他一般见识。就当是姐欠你的!”视频中的向阳愧疚地说道。
“姐,你可别这么说。这些年还不是你在照顾妈?放心吧,小兵的事儿我不会不管,可是也确实没有你我想的那么简单。我刚刚到美国,英语不好,小兵又不配合,有些话也没法向他说清楚。我想等过段日子和迈克搞好了关系,让他出面去办。”向红的语气明显温和了许多,边说边走进起居室。
这时向红好像听到了什么,示意向阳别说话。
“姐,迈克回来了,我得让小兵赶紧进屋,要不迈克又要说他一天到晚打游戏了。” 向红对向阳匆忙说了一句,赶紧关上手机,到泳池旁拽下小兵头上的耳机。
“你干啥?”小兵生气地叫道。
“迈克回来了,你赶紧进屋。”向红慌乱地指了指房间。
“这儿是不是你家?我爸是不是付了房租?你怎么跟小偷似的,做事偷偷摸摸地!”小兵不情愿地站起身来,不慌不忙地朝房间走去。
向红顾不上和小兵理论,她赶紧收走小兵放在地上的饮料瓶子和拖鞋。
她刚走进厨房,便看到迈克已经推开通向车房的房门,她急忙把手里的东西塞进了厨房的抽屉。
“Isabella,我们吃什么?” 迈克带着一身的疲劳走了进来。
“嗯——,How About蛋炒饭?”向红想了想,说道。
“What else?”(还有什么?) 迈克的语气中带着失望。
“What, What else?”(什么还有什么?)向红似懂非懂地重复着。
“我喜欢Chinese food。Chinese food 很好吃。” 迈克有些沮丧地说道,“But I can’t eat the same food everyday.(可是我不能每天都吃一样的食物。)”
“Yes, 蛋炒饭很好吃。”向红从迈克的表情中明白他想吃其他中国菜,但是她装着糊涂。
“I can’t. I just can’t eat 蛋炒饭every day.” 迈克摇着头边说边去冷冻箱拿食物,“Where is my steak? (我的牛排哪里去了?)”
“小兵吃了。”向红像犯了错误的孩子,小声地说道。
迈克看了她一眼,想说什么,却摇了摇头,打开了一瓶白葡萄酒,斟上一杯,坐到沙发上自斟自饮起来。
向红乘势坐到他的身旁,亲了他一下:“Eat me.(吃我吧。)”
这一吻让迈克心花怒放,顺势将向红搂在怀里。
就在这时小兵跑进了厨房:“饿死我了!晚上吃什么?可别告诉我还吃蛋炒饭!”
说着,小兵给自己也倒了一杯白葡萄酒。
“He can’t drink.” 迈克大呼小叫道,“你不能喝酒!”
“小兵,美国规定21岁前不能喝酒。”向红赶紧说道。
“我上小学就开始喝我爸的‘北大仓’啦,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小兵一仰脖儿,把酒一饮而尽。
“小兵——”向红气的手都哆嗦,可是看到迈克粗鲁地从小兵手里抢过酒杯,她反而转脸对迈克说,“小兵说的对,在中国没有年龄限制。”
“You are in America now!(你现在是在美国!)” 迈克也斩钉截铁地说道。
“小姨奶,别理他。走,咱们出去吃,你想吃什么我请客!”小兵看到小姨奶站在自己的一边,便更加神气活现。
“你,你少给我惹点儿祸,好不好?”向红说着,抹泪朝卧室走去。
迈克向小兵做了个鬼脸,小兵没理他,独自回房间去了。
迈克耸了耸肩,重新回到客厅的沙发上,拿着电视遥控器一边选台一边喝着酒,最后选中了高尔夫比赛的现场直播,便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
卧房里,向红期待着迈克能尾随着进屋安慰她,可是左等右等不见迈克的身影。她无望地颓坐在梳妆台前,用惜香怜玉的目光看着自己:“向红啊向红,为什么你总争不过命啊!”。她的目光在镜子里涣散。
9
原本向红和向阳都在师部做话务员,工作既轻松又体面,根本不在乎是否再回演出队。可是,余科长脱下军装后一蹶不振,天天责怪向阳毁了他的前程,夫妻俩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向红夹在中间如同惊弓之鸟,不知道是该讨好姐夫还是应该安慰姐姐。正在这时,农管局精简编制,向红主动要求去农管局医院做护理员。
报到之后,她才知道自己选择错了:在师部做话务员的时候,不仅坐在窗明几净的话务室里统揽乾坤,将手中的电话线接到师部、团部和连部首长的办公室里,愿意监听的话,还能第一时间了解到机构调整的内部消息;并且认识不认识的知青要往城里打电话,都得和颜悦色地求她帮忙。可是到了农管局医院,护理员跟扫厕所的清洁工没什么两样:除了每天帮助护士端针拿药听患者吆喝,还要端屎端尿什么脏活儿都要做。
在这样无聊的工作环境里,苦闷的向红就把薛大鹏作为精神支柱,带着少女羞涩的心情,欲言又止地给薛大鹏写过几封信“投石问路”。可是薛大鹏的回信总是不疼不痒,不去碰触她期待的话题,并且字里行间的客客气气让她没有直抒心意的机会。
向红原以为她可以从医院保送上大学,没想到全国已经恢复了高考制度,取消了“工农兵上大学”的推荐制度。很快,她听到薛大鹏第一年就考上了医学院,而她在中学就没有学到知识,在工作中更没有机会补习。她绝望至极,痛感自己和薛大鹏的距离已经天壤之别。她想到了死!
那天她偷偷拿了护士准备的止痛针和大剂量的药水,准备找一个机会给自己注射,一了百了。可是就在这时,一个被收割机割掉了一只手的患者疼得呼天喊地,而当时医护人员都在吃午饭,没人在这个患者的身边。向红觉得自己终于有了一个扮演护士的机会,她就把留给自己的那一针悄悄地打在了这名患者身上。由于药力超强,患者马上昏睡了过去,不再喊痛。
患者叫张得利,自小没有父亲,大家只知道他母亲是个支边青年,在他八岁的时候就死了,他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尽管他个头不高,人也瘦小,但是他有两只黑亮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地常常透出古灵精怪的聪明劲儿。
张得力比向红大两岁,是农场的农机手,那天他在修理收割机时,同伴在不知情下发动了引擎,把他的左手绞到拉链中……
张得力从止痛针的昏睡中醒来之后,对向红感激涕零。可是随着伤口的愈合,向红在张得力那双灵动的眼眸里,看到了男性的荷尔蒙。
哼,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显然,张得利读出了向红的心声,住院期间没敢向她表示仰慕之情。不过,他借着公伤的理由,一直住了两个多月才离开医院。
时隔半年,张得利仿佛换了一个人,穿着城里人刚刚时兴起来的“喇叭裤”和长袖花衬衫到医院来看向红。
向红惊奇地发现,那条已经按上假手的左臂看起来与正常人无异,如果不拿东西,没人会看出张得利是个残疾人。
“我找到我的父亲了,他在香港,已经帮我办理了定居手续。”张得利的话就像一颗黑暗中的北斗星,照亮了向红无所适从的生活。她同意和张得利结婚,以便马上办理去香港的居留身份。
然而到了香港,她才发现张得利的父亲住在蜗居里,虽然女儿已经出嫁,家里只有父亲和后母两夫妻,但是经济十分拮据,一间不大的房子从中间用布帘隔开,一边是老两口住的双人床,一边是双人沙发,白天大家坐着看电视,晚上打开就是小两口的床。
开始时,一家人还算和气,总认为这种情形是暂时的,等他们小两口找到工作就可以搬出去住。可是张得利开了两天的出租车,觉得不如到赌场赚钱痛快,渐渐地成了赌徒,赚得没有输得多。
张得利父亲的太太见向红长得漂亮,就劝说她到夜总会做女招待。向红去干了两天,发现女招待要打扮成“兔女郎”,穿着三角短裤和近乎于胸罩般的上衣工作,她坚决辞退了工作。
由于不会说广东话,向红一时找不到工作,每天在家就听婆婆指桑骂槐地“敲打”着她。她一气之下又去学习足底按摩,可是学徒期间几乎得不到太多的钱。
其实此刻她的父亲向前在东南亚声名鹊起,一副油画就可以成为“万元户”。可是姐姐向阳来信说,即使饿死,他们都不能向他求助,因为他背叛了母亲,背叛了家庭,她们要让他永远背着这个十字架不能轻松。
向红一向听从姐姐向阳的话,她即使去夜总会工作,也不去求助于父亲向前。
为了尽早离开公婆家独立生活,她不仅重新回到夜总会工作,而且把在演出队“压腿”、“开肩”的功夫全部用上,说服了老板让她跳钢管舞。
跳钢管舞的收入比较多,她很快就靠自己的能力租到了一间公寓,和张得利另立了门户。
谁知,就在这次搬迁中,张得利看到了向阳寄给向红的信,知道了她们的父亲向前是一位有名的画家。此刻,张得利欠下了一大笔赌债,他恳求向红向她的父亲要钱要画来还债!
向红自然不肯,张得力就四处了解向前的消息。终于有一天,他得知向前要到香港举办画展,他按照地址找到了向红的父亲,说明自己做生意赔了钱,并且为了证明他的身份,还把向前领到了家中。
向前给了张得利一笔数目不小的钱,但是张得利经不住小报的诱惑,以向红的现状为代价,又获得了一笔信息费。结果向红在夜总会跳钢管舞的图文,被媒体大张旗鼓地登上了各家报纸。
大画家向前的女儿在夜总会跳钢管舞?做父亲的颜面丢尽,做女儿的痛不欲生。
父亲向前说服现任的太太,给了向红一笔在深圳的安家费,向红与张得利办理了离婚手续后,就用这笔钱开办了一个时装公司。然而,时装界的“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的结果,使她的公司摇摇欲坠地支撑了若干年后,不得不宣布倒闭。
10
“小姨奶,我让中餐馆送了几个菜,你下楼来吃吧。”小兵敲了敲门,探头对向红说道。
“你怎么又乱花钱?送餐很贵的。”向红从往事中回过神来。
“放心吧,小姨奶,我爸又往我的卡里存了一笔钱。别难过,只要有我小兵在,你就别担心没钱花!”小兵走到向红跟前,拍着胸脯说道。
“你要想帮我,就对迈克好些,行吗?”向红哭笑不得,语气柔和了许多。
“他就是太抠门,喝他一瓶饮料,吃他一块牛排都心疼。他存那么多钱给谁呀!”小兵越说越气,声音也随之高了起来。
“嘘—,我知道你心疼小姨奶,但是咱们现在不是寄人篱下嘛,有些事情该忍还得忍。”向红神情紧张地看着卧室敞开的门。
“小姨奶,你别怕,等我上了大学,你就离开他。你这么漂亮,害怕找不到一个高富帅的老公吗?”小兵孩子气地对着向红小声说道。
“这孩子,你说啥呢!走,下楼吃饭,把迈克也叫着。”向红拉着小兵走下楼去。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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