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岘长篇小说《微时代VS青春祭》连载10

第三章  囧

 

 “囧”被形容为“21世纪最风行的单个汉字之一”。原义:光明; 网义:郁闷 。词义相差万里!

 

囧 况

 

1.

转眼间已是2018年的“春节”。

大年初一,微信从“年三十”就开始相互拜年,贺卡和动画视频“我发你转”地在各个微信中掀起一片过节的景象。可是,在这热闹的氛围中,仍然不见薛大鹏的片言只语。

“不会是飞机出事了吧?”李沙心头“咯噔”一下,但是她马上否定了这个想法,“我就住在洛杉矶,如果飞机出事,我不可能不知道。”

那么,为什么薛大鹏主动与自己联络,却又“犹抱琵琶半遮面”,对她的留言置之不理?

李沙向“祭青春”群主郭燕询问有没有收到过薛大鹏的信息,郭燕倒是爽快,给了一个明确的答复“就是清高!有啥了不起的,他不理睬咱们,咱们还不在乎他呢!”。

尽管李沙很想接受郭燕的说法,也觉得薛大鹏在微信上刊登的图文个性张扬,让她有一种渐行渐远的陌生感,但是她的内心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对薛大鹏的沉默感到释然。她孤注一掷地在薛大鹏的微信中再次留言,并且单刀直入:大鹏,你说到美国开会期间与我联络,怎么一直没有收到你的信息呀?是改变时间了吗?这是我的电话(626)666-6666,如果你还在美国,请与我电话联络。好吗?

李沙的留言还不到半天时间,她就在“朋友圈”看到有人转发的一条新闻:美新网1月27日电 美国华裔生物学家薛大鹏(英文Jeff Xue)因涉嫌将美国科研机密泄露给中国,被控3项商业间谍罪……

新闻报道还配了一张薛大鹏在中国讲学的照片——讲台上的薛大鹏神采飞扬,与新闻报道的内容放在一起,给人一种啼笑皆非的违和感。

什么?三十多年不见的薛大鹏是“商业间谍”?李沙心跳的速度快得让她感觉窒息。她后悔自己刚刚把家里的电话号微信到薛大鹏的信箱,如果FBI搜查留言,自己不就牵连进去了吗?

李沙越想越紧张,吃不下饭,睡不好觉,仅仅两天她的眼圈就泛起了黑晕。

“Honey,What’s wrong?(亲爱的,怎么了)”两天后,汉斯不安地问她。

“哇——”李沙忍耐已久的煎熬在瞬间爆发。她的哭声和没有逻辑的讲述,使忐忑不安的汉斯更加紧张。

“我们都快四十年没见面了,我怎么知道他是间谍?这次是他要和我见面的! 我跟他一共才通了两次微信。本来我跟他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可是我把咱家的电话号码写在他的微信上了。FBI能不怀疑我吗?他们有我们的电话,找到我能说清楚吗?”李沙哭着、喊着、说着、抽泣着。

汉斯终于从李沙支离破碎的叙述中捋出了头绪。他握着李沙的手,目光盯在李沙的脸上,严肃地说:“你说的这一切都是真的吗?”

李沙委屈地说:“我什么时候说过谎话?”

汉斯笑了起来,把李沙搂在怀里:“Honey,这件事情根本和你没有关系!”

 李沙把头从汉斯的怀里挣脱了出来:“如果FBI怀疑我怎么办?他们有我们的电话号码!”

汉斯郑重其事地说:“FBI也要尊重美国法律,不会给你麻烦。”

李沙仍然愁容满面:“如果他们找我的麻烦,你会帮我吗?”

汉斯笑着说:“放心吧,如果他们抓你,我会把你赎出来的。”

李沙破涕为笑。这时她的手机响了,她先是一惊,而后看到是郭燕的微信电话,神色才略微安定了一些。她没有接听。她不想破坏刚刚从汉斯那里得到的些许安慰:“It’s Yan. I will call her back later.(是燕。我一会儿再打给她。)”

 

 2.

在冰天雪地的街道上,穿着单薄的郭燕在公寓大楼外拨打着电话,嘴里叨咕着:“咋不接电话呢?”

郭燕在雪地上不停地走动,不停地点击着微信上的音频通话。终于,她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姐,你总算接我电话了。不是有事,是急事!” 郭燕大着嗓门对着手机说道,“薛大鹏被抓起来了!网上都是。我闺女告诉我,我还不信,现在“祭青春”群好几个人都发来消息,我一看上面的照片,妈呀,还真是薛大鹏!不信你到群里看看。”

“我已经知道了。”电话的另一端传来李沙淡然的声音。

“你也知道了?唉,你说他咋干那蠢事呢?这该咋整,他刚刚结婚没多久,这不把他那小媳妇坑了吗?我原先还担心这女的别坑了薛大鹏,没成想,这回是薛大鹏坑了人家闺女。”郭燕好像是在自说自话地嘀咕着。

“自作孽,不可活。这与我们没有关系……你好像是在外面打电话吧?怎么这么大的风声?”李沙在电话中说道。

“姐,你真是个聪明人,啥也瞒不了你。我、我是在外面跟你说话呢。”郭燕在雪地里跺着脚取暖。

“纽约这两天下雪,外面多冷啊!你赶紧回房间吧。”

“姐,不瞒你说,我刚刚跟女婿怄完气,心里憋屈又不想让闺女知道,所以我才出来找你聊聊。”

“你这是何必呢?你是来伺候月子的,好就多住些日子,不好就早些回去,何必这样难为自己呢?”

“说来话长啊。你说,我和她爸都没读过书,一心要把她培养成人。这孩子也还争气,在我们农场那儿是远近闻名的‘学霸’。后来考上了清华,研究生毕业又拿到了全额奖学金到美国读博。这不,读完了博士也就老大不小的了,她就随便找了个‘老外’结了婚。你说‘老外’就‘老外’吧,咱也认了,可是她这个丈夫黑人不说,学历还比她低,工资也比她少,脾气还不好!唉,我这个闺女就是读书读傻了。你说说,结婚的时候我们都没参加上婚礼,我闺女说要是举办婚礼要女方家出钱,她说不办省事了。你说说哪有这个理儿?好,我们为了闺女不向男方家要彩礼,可是我那女婿是太不懂事了。我闺女都三十七、八岁才生了第一个孩子,多危险,这月子还不得好好地坐?何况还给他生了一个胖小子!你说我这么遥途路远地从中国跑来图啥?还不就是想让闺女好好地坐月子。我怕孩子哭闺女休息不好,就天天抱着,没想到女婿还有意见,说孩子就是要哭,不哭不正常。你说白天哭两声就算了,可是晚上也把孩子一个人丢到一个房间,哭了也不让我抱,你说我那个心揪揪的啊!咱们都知道坐月子不能洗澡洗头,特别是冬天,头上都要扎个头巾,免得受风。可是我那闺女生完孩子,到家非要洗澡不可,我坚决没让,这样死缠烂打地过了一个星期,人家还是洗了澡。唉,我这次来美国算是白来了,费力不讨好!”

 

 3.

在阳光明媚的南加州,与郭燕通话的李沙从洒满和煦阳光的沙发上起身,向有些失望的汉斯使了个无奈的眼神,踱步到一旁对手机另一端的郭燕说:“燕子,还是进屋聊吧,外面太冷,你会冻病的。”

“不行,我不能让闺女听见。”郭燕抽动了一下鼻子。

“事情没你想得那么糟。在美国没有‘坐月子’这么一说,女人生完孩子就洗澡洗头是常事。我开始也不理解,可是后来想想,也许是因为美国室内保温好,不会受风,所以大家都这样做也没出什么问题。另外,美国人培养孩子讲究独立能力,所以孩子生下来就单独睡也属正常。你放心好了,你女儿女婿不会不在乎自己的孩子的……”李沙为了弥补刚才没有接听郭燕电话的歉意,苦口婆心地劝解着。

“我要是不看在闺女的份上,我早走了。唉,在这儿这个憋屈呀,想上街,不会开车,想找个人说话都找不到!”郭燕大声地擤着鼻涕。

“别聊了,外面冷,你赶快回房间吧。”李沙再次提醒道。

“不冷,和你聊,心里热乎着呢!”郭燕不以为然。

李沙看了一眼仍然坐在沙发上看着自己的汉斯,觉得这个场面很滑稽:刚才是汉斯安慰着哭哭啼啼的自己,现在自己却是一副神闲气定的样子在安慰郭燕,却把汉斯丢在了一边。

手机另一端的郭燕仍然在喋喋不休地说着,不论李沙如何开导,她就是一个劲儿地在那儿自说自话。

李沙终于找到一个可以停止谈话的机会,尽量将自己不耐烦的语气放得轻柔:“想开点,别跟自己过不去。我现在还有事情,咱们改天再聊。”

郭燕的声音终于有了一丝活力,在电话的另一端大声地喊道:“好,过两天等你有时间了,咱姐俩视频好好聊!”

李沙关上了手机,重新回到沙发上,将头靠在了汉斯的胸前。

 

 4.

冷,真冷。

薛大鹏将自己缩成了一个“球”,希望用自己的身体取暖;但是几个星期以来不见天日的监狱生活,耗去了他体内大部分的热能。他不明白,为什么美国的室内永远把冷气开到冬天的季节,即使像南加州的海滨城市,四季宜人的天气,还是要把冷气开到极限。

这是一个普遍的现象,但是从前在美国公司工作了十几年的薛大鹏,从来就没觉得这是个问题——冷就加件衣服呗!可是自从进了监狱,他的脑海想到最多的问题不是自己犯了什么罪,而是“牢房为什么要这么冷”!

他把身上的囚衣往脖子上拽了拽,可是囚衣是那种不贴身的布料做成的无领衫,不论他怎么做,那些看不见的冷风都会从脖子、胳膊、后背和腰部直窜到心尖。真冷!

“Hi, Old man, come here, I’ll give you some heat.”(嘿,老头儿,到这儿来,我来给你一些热量。)同牢房一名膀大腰圆的中年黑人,戏弄着对薛大鹏叫道。

薛大鹏没有抬头,仍然把自己缩成一个球。

他不知道自己这样一动不动地是为了保护尊严,还是尊严在这里已经一文不值。

是的,当他走下飞机,在过海关时被FBI的人在大庭广众之下带走的那一刻,他就失去了往日的趾高气扬和天之骄子的春风得意。

他怎么都没有想到,自己为逞一时之快,得罪了已经成为过去式的合作伙伴,竟应了中国的老话儿: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两年前他告诉与自己合办公司的人,他将廉价转卖自己的股份,撤出自己的研究项目,回中国发展。然而,合伙人强调这个科研项目是他们以公司的名义向美国科研基金申请来的经费,他无权带走。双方各执一词,最后薛大鹏决定放弃自己已经研究了一半的项目,几乎是“净身出户”,没要股份,只是说好他可以使用自己研究出来的两项数据。由于当时他需要马上脱身去中国大学任职,加上他认为那是自己研究出来的成果,并且没有限制原公司使用,所以就一厢情愿地以为与合伙人的争执以自己的“高姿态”作为了结。由于走时匆忙,没有找律师公证,他以为两方口头和Email的承诺足以达成了共识。没想到合伙人竟以他半年前在国际学术期刊上发表的一篇英文论文,把他告上法庭!

我错了吗?我无非就是想以一己之力站到学术的制高点上,而能帮助我进入学科领域的象牙塔是中国的高等学府,而不是苦心积虑地向美国各项基金申请经费去经营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公司。嫉妒!一定是合伙人看到我代表中国J大学以专家身份在国际学术大会上的演讲;一定是他知道了我以项目负责人的身份带领一帮博士生做着与他同样的科研项目;一定是……我不属于这里!我要出去!

薛大鹏猛地站起身来,像困兽一般地在牢房里走来走去。

“阿叔,我要是有你的身价,不管多少保释金都交。出去了再说!”一位瘦瘦小小的男人,带着一股福建乡下人的精明和厚道,对着烦躁不安的薛大鹏说道。

薛大鹏看了这人一眼,想说什么,嘴唇动了一下又放弃了。

保释金?是啊,只要能从这里走出去,多少保释金他都愿意交付!可是那个混账的美国律师,至今都联系不上自己的太太刘娜,而美国的账户又被法院冻结了!

冷啊,真冷!薛大鹏把自己的身体又弯成了蜗牛,从自己的身体里汲取一点微弱的热量。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