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怼
“怼”, 原意是怨恨,网义是“据理力争”,合二为一就是——敢说、敢做、敢为!
互 怼
1
向红打开客厅里的音响,选了一支欧美音乐,将音量调到似有似无的状态,然后哼着东北小调,一边摆着盘子和刀叉,一边查看着烤箱里的核桃仁。
手机响了。她见手机显示是帮助她办理收养小兵手续的黄律师,便急忙接听了电话。
向红随着通话时间的延长,神情渐渐紧张起来:“小兵的生日还有一个月呢!我下个星期保证把所有的资料都交齐喽。那怎么办呢?真的呀?过了十六岁也可以办?四万美元的担保金?可是,即使这钱还是我们的,但是我老公不见得愿意担保啊……黄律师,您还是帮我想想别的办法吧。”
正在电话中哀求律师帮忙的向红,此刻听到房间里传来了尖锐的警报声。
她第一个反应就是蹲下身,钻到了餐桌下面。她声音颤抖地对着手机大声叫道:“黄律师,怎么美国也有空袭呀?我该咋办呢?是防火警报器?那我咋关上啊?好。好!”
向红从桌子底下钻了出来,放下手中的电话,将所有的门窗全部打开。
她跑到烤箱前,试图将里面已经烤糊的核桃拿出来,但是滚烫的铁网把她的手指烫了一下,她赶紧找来棉手套带上,把烤糊了的核桃仁倒进了垃圾桶。
警报器终于停止了鸣叫,向红这才重新拿起了手机,强颜欢笑地说:
“没事了。谢谢您黄律师。我拿到所有的资料就去见您。好。再见!”
撂下电话,向红面对烟雾缭绕的厨房和客厅,眼泪便噼噼啪啪地流了下来。泪眼朦胧中,她看着餐桌上精心摆放着的玫瑰花和红酒,心中一片茫然。她就那么呆呆地坐了很久,直到小兵从外面回来大叫“什么味儿”的时候,向红才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
“核桃糊了,对不对?小姨奶,您天生就没有做饭的天赋,就别跟自己过不去了。”小兵的脑袋朝厨房探了一下,用一贯吊儿郎当的语气说了一句就想离开。
“别说那些没用的。赶快帮小姨奶查查用虾还能做什么菜?我现在只有虾和米饭了。”向红有些神经质地从冰箱取出腌制好的鲜虾。
“这还不容易,把虾和米饭放在一起,不就得了吗?”小兵走进厨房,看了一眼向红手里端着的盘子,调皮地一笑。
“用虾炒饭?”向红不免有些质疑。
“当然可以,你没吃过扬州炒饭吗?那里不就放虾仁吗?”小兵面露得意之色。
“说得也是。还是我们家小兵聪明。这下时间来得及了。”向红高兴地拍了一下小兵。
“吃饭叫我!”小兵提着书包上楼去了。
向红重新点燃炉灶,将已经腌好的鲜虾放到锅里炒,然后放了一点葱花,又将做好的大米饭倒进了锅里。
由于向红专注于做饭,并且开着排烟罩,她没有发现迈克已经走进客厅。
“Smells Good。What are you cooking, Honey?(很好闻。你在做什么呢?亲爱的。”微醺的迈克走到向红的身后,亲热地搂住了她的腰。
“扬州炒饭。”向红转头向迈克抛了一个媚眼。
“炒饭。I hate it.(我讨厌它。)” 迈克扫兴地松开搂着向红的胳膊。
“不是蛋炒饭。你看是虾,shrimp!”向红用锅铲挑着一只虾,展现在迈克的面前。
“I ate already.(我吃过了)” 迈克瞥了一眼餐桌上的玫瑰花和红酒,“Anything special today?(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吗?)”
“No, nothing.(什么都不是。)”向红支吾道。
迈克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拿起已经打开的酒瓶,给自己倒了一杯红葡萄酒,然后端着酒杯坐到沙发上,打开电视机看起了球赛。
向红从锅里挑出几个大虾放到盘子里,拿到迈克的面前:“It is delicious. You try.(很好吃的。你试一试。)” 她一边说着,一边用叉子将一只大虾送到迈克的嘴边。
迈克犹豫了一下,还是张开嘴接受了那只虾。可是他嚼了几下,把嘴里的食物吐在了盘子里:“Are you sure this is real shrimp? It’s tougher than rubber.(你肯定这是虾?它比橡皮还硬!)”
向红惊呆了。她望着盘子里的秽物,脸上白一阵青一阵,但是她没有让自己愤怒的目光射向醉醺醺的迈克,而是背对着迈克转身走向餐桌。在餐桌上,她拿起葡萄酒瓶往酒杯里倒酒。由于愤怒,她颤抖的手几次把酒滴在了餐桌上。
她试着平息自己的怒气,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才拿起酒杯。转身时已是面带微笑:“I drink with you. Cheers.(我和你一起喝。干杯!)” 向红千娇百媚地主动与迈克干杯。
“Cheers. I like it.(干杯!我喜欢。)” 面对太太主动投怀送抱,迈克高兴起来,边说边吻起向红,“You are my lovely wife.(你是我可爱的太太。)”
向红强作欢颜地任由迈克亲吻了一会儿,然后找了一个时机闪身到迈克的身后,一边给他按摩后背,一边故作轻松地问道:“How was the golf today? Good?(今天的高尔夫球打得怎么样?不错?)”
“Steven made a hole in one,Everyone can drink as much as possible without paying any penny.(史蒂文打了一杆进洞。每个人都可以不用花钱就能随便喝酒。)” 迈克开心地又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Perfect!(完美)”向红用不标准的发音,讨好地说道。
“What did you say?(你说什么?)” 迈克没听明白。
“我是说‘太好了’!”向红有些紧张地解释道。
“应该说Wonderful, or Excellent.” 迈克醉醺醺地纠正着向红的英语。
“Wonderful, or Excellent。”向红心不在焉地随口学道。
“不是Wonderful, or Excellent,是Wonderful, or Excellent。哦,Forget about it。Why you are home? Don’t you go to teach?”迈克心情愉悦地问道(算了吧。你怎么在家里?你不是要去做家教吗?)。
“You told me not to go.(你跟我说了不要去。)”向红故意撒娇地说。
“Good girl. You don’t need to work for money. I am your husband, I can take care of you.(好姑娘。你不需要工作赚钱。我是你的丈夫,我会照顾好你的。)” 迈克说着就把向红又搂到怀里。
“You really love me?(你真的爱我吗?)” 向红抚弄着迈克的耳朵,娇憨地说道。
“Of course, you are my wife.(当然。你是我的太太。)” 迈克被向红的小动作搞得心花怒放。
“The Chinese lawyer told me, we need 40 thousand dollars to adopt Kevin.(律师说我们需要四万美元来收养小兵。)”向红决定孤注一掷。
“We?What means we? Where can you get 40 thousand dollars?(我们?我们是什么意思?你从哪儿能够弄到四万美元?)” 迈克显得十分困惑。
“我的意思是,You need to have 40 thousand dollars to adopt Kevin.(你需要有四万美元才能收养小兵。)”向红情急之下也不顾上含蓄了,直接说明迈克应该准备这笔钱。
“What are you talking about? You never said that I have to pay money for the adoption.(你在说什么?你从来没告诉过我,我还要花钱办理收养手续。)”刚才还是醉眼惺忪、含情脉脉的迈克,此刻两眼已是目光犀利,露出了狡黠的神情。
“四万块钱是担保,不是真的要花。The money is still yours, not the lawyer’s.(钱还是你的,不是给律师的。)”向红见状更加慌乱,英语说得支离破碎。
“No way!I can take care of you but not your relatives.(没门!我可以抚养你,但不是你的亲戚。)” 迈克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You take care of me(你抚养我)? 放屁! 我来美国快半年了,你给过我什么?我给你做饭,收拾房子,陪你睡觉,你还要我怎么样?”向红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愤怒,用汉语大声地对迈克喊了起来。
“Don’t yell at me. I don’t like it.(别跟我大声喊叫,我不喜欢这样。)” 迈克从沙发上站起身来,要离开向红。
向红急了。她拿起茶几上装着迈克吐出虾的盘子猛地摔到地上。盘子砸在地砖上,发出了巨大的破碎声。
楼上的小兵显然是听到了噪音,他跑下楼来,刚好看到迈克抓住向红的双臂用力地摇晃着:“You are a bitch!(你是个泼妇!)”
原本是满面凶狠的向红,此刻见小兵手握着手机,呆立在那里看着他们,就灵机一动地对小兵使了个眼色,然后对着迈克大声地说:“你打人是犯法的!”
小兵显然是明白了向红的用意,急忙举起手机开始视频录像。
“You hurt me. You hurt me. I am your wife, why you beat me?(你把我弄疼了。我是你的太太,你为什么要打我?)” 向红突然停止了反抗,仿佛即将瘫倒在地,但是叫喊的声音却丝毫不减。
由于迈克是背对着小兵,当他松开向红的胳膊,转身想离开的时候,这才发现小兵正在用手机拍摄。
“What are you doing?(你在干什么?)” 迈克愤怒地质问着拍照的小兵。
“Nothing.”小兵说着就往楼上跑去。
迈克回头厌恶地看了一眼向红,转身就要上楼。
“不关小兵的事,有火你对着我发!” 向红一下子拽住迈克的衣襟。
“I want to ask him who feeds him everyday? Me. Who gives him a room to live? Me. What else does he expect me to pay?No more!(我要去问问他,谁给他饭吃? 我!谁给他房间住?我!他还想让我为他花多少钱?到此为止!” 迈克气愤之极地数落着,并且试图从向红撕扯的衣服中挣脱出来。
在撕扯中,小兵拎着双肩包和电脑从楼上跑下来,二话没说就冲出了家门。
“小兵,你回来!”向红楞了片刻,随后撒开迈克的衣服,也冲出了家门。
2
在中国监狱的探监室里,向阳和母亲坐在玻璃窗口外面,紧盯着玻璃窗里面。里面的小门终于敞开,两名警察押着一个身材高大,带着手铐的男人走了进来。
“大军!”玻璃窗外的向阳马上就崩溃到泪流满面。
男人面对抽泣的向阳无动于衷,木然地坐在靠窗的椅子上。
“大军,我是你妈呀!”向阳把脸几乎压平在两人相隔的玻璃上。
“别跟我叙旧。说吧,什么事?”叫大军的男人声音不大,但是寒冷刺骨。
向阳从来没有机会这么近距离地打量过儿子。她离开他时,儿子只有一岁,而今天坐在她面前的男人已经四十岁。她用泪眼婆娑的目光一寸一寸地打量着眼前的男人:尽管他身穿囚衣,对狱警点头哈腰,但是他还是比常人高大威猛;那挺拔的鼻子和多日没刮的络腮胡子,以及浓眉下深邃的大眼睛……
他只能是我的骨血,谁都夺不走!向阳指着身旁木讷的母亲对儿子说:“这是你的姥姥……”
“说吧,什么事?”大军目不斜视地打断了向阳要说的话。
向阳用手抹去脸上的眼泪和鼻涕,才看到儿子的目光越发冷峻,如深陷的眼窝,使积蓄已久的怨气深不可测。这目光让向阳不寒而栗。
“是,是小兵的事情。”感觉到大军的敌意,向阳心中那份用母爱铸成的“底气”,立刻溃不成军。
“小兵怎么了?快告诉我。”大军阴沉的脸上多出了一份焦灼。
“小兵很好,你别着急。我是想说,你出事以后,他的学费有些紧张。你小姨向红不是在美国吗?她说如果把小兵过继给她,小兵就不用交学费啦。可是人家要你写一个放弃抚养权的证明……”向阳尽可能地在最短的时间里将事情讲述清楚。
“小兵同意了?”大军迫不及待地问了一句。
“他好像也不在乎这件事,只要他能继续在美国读书就行……”向阳不确定如何回答才能让大军满意,所以说出来的话总是有几分迟疑。
“他不在乎,我在乎!我已经一无所有了,你不能让我再失去儿子!”大军歇斯底里地叫道。
“我是你妈,我还能做对不起你的事情吗?”向阳试着去安慰大军。
“你已经对不起我了!”大军激动地站起身来,然后把双手伸到狱警面前,“报告,我要回监。”
狱警重新给大军戴上手铐,然后推开通向牢房的小门。
“大军,你可以恨我怨我,可是你不能拿小兵的前途赌气呀!”向阳扑到窗户上,对着即将消失在门后的大军哭喊道。
就在小门关上的那一刻,大军的眼睛里闪动出一丝犹豫不定的泪光。
一直麻木地坐在向阳旁边的母亲,此刻也跟着向阳使劲砸着玻璃窗,结果两个人很快就被狱警驱除门外。
在监狱外面,积雪仍然覆盖着一片荒原。等在外面的出租司机,对着失魂落魄的向阳说:“去火车站?”
向阳将母亲安放在后座上,然后坐到副驾驶座位上,从衣服兜里掏出一张纸条递给司机说:“小老弟,我再多给你两百块钱,你把我们送到这个地址行不?”
司机年龄不大,看过地址说:“去这么远的路,汽油费也得这个价呀。”
向阳又从兜里掏出一百五十元钱,交给司机说:“就算你帮阿姨啦。等你到省城,阿姨请你吃饭。”
年轻的司机很无奈,看到向阳的母亲已经在后座上呼呼大睡,他只好启动了汽车说:“好吧。这荒原百里的,我不送你们,你们到哪儿找车呀!”
“谢谢啦。你等等,我要坐到后面去。”向阳从副驾驶坐到后座上,将母亲低垂的头靠在自己的肩旁上,这才对司机说,“走吧。”
出租车的轮胎在空旷的原野上,将积雪压出两道时弯时直的曲线,渐行渐远。
3
在美国的大街小巷里,向红在黄昏中缓慢地开着车,并不时地将头探出车窗外寻找着小兵。汽车停在两边都是酒吧和餐馆的市中心街道旁,坐在驾驶座上的向红借着五颜六色的霓虹灯光,不停地给小兵打着电话。显然,她一次又一次地陷在绝望之中,最后只好对着手机留言说:“小兵,小姨奶对不住你,让你受委屈了。你信我一次,这样的日子不会太久,等你上学的事情落实了,小姨奶就离开那个老东西。我现在在外面找你,听到留言跟我联系。”
向红知道,在洛杉矶市区寻找一个人,无疑是大海里捞针。绝望中她发现自己的车就停在离她打过几天工的按摩院旁。她想这可能是天意,让她再去找按摩院的老板Candy谈谈,看看能不能让她回去工作。因为这次与迈克吵架,她知道收养小兵的费用必须靠自己解决。
她将车停到按摩院旁的停车场上。
“伊拉贝莎?你怎么来了?拿到按摩执照了?”女老板先是亲热地给向红一个拥抱,然后又眉头微皱地说,“你脸色可不太好嗳。”
“我身体没事,只是我真的需要一份工作……”向红神情落魄地说道。
“有话我们到外面说。”女老板边说边把向红带到门外,“这两天移民局的人轮班突袭检查,我把手续不全的人都打发走了。虽然你有合法身份,但是你没有按摩许可,如果被撞上了,我的店就保不住了。你赶快走吧,等你有了按摩执照再来找我。快走吧,别在这儿转悠,免得引起警察的注意。拜托了,啊。”
女老板说完就回按摩院了,留下向红一个人呆立在大门外面。
“啊——” 沉默片刻的向红,不顾一切地怒吼了一声,将压抑许久的情绪宣泄出来。也许不是周末,工薪阶层正在家里吃晚饭,游人也被旅游大巴带离了市区,这个白天游人如织的商业中心,此刻行人寥寥无几。过往行人对向红的一声怒吼,见怪不怪地报以同情的一笑,一走了之;也有人紧张地绕开她,唯恐躲之不及;只有躺在不远处一个角落里的流浪汉,从垫在水泥地上的纸合板上抬起身子,盯视着她没有离开的意思。当向红注意到流浪汉注视她的时候,蓬头垢面的流浪汉正朝她不紧不慢地走来。
恐惧替代了焦虑,向红急忙朝自己停车的地方快步走去。她听到身后的脚步,但是她不敢回头。快到自己的车门前,她猛地回身想吓住跟踪的人,然后出其不意地打开车门就走……然而,她发现跟在她身后的是哈桑。
“Are you OK?(你没事吧?)”哈桑的声音很轻柔,却很清晰。
向红一时语塞,身子瘫软地靠在了车门旁。这时手机响了。向红见是小兵的电话,急忙接听:“小兵,你在哪儿,还好吗?”
“小姨奶,别为我担心,我已经回家了。”小兵好像是捂着手机说话,声音有些若即若离。
“你这孩子,都快把我给吓死了。”向红喜极而泣。
“我要是不离开家,迈克还不把我拍的照片搜走?现在不怕了,我已经存到电脑里了,也微信给了你一份。”小兵的声音里充满了沾沾自喜,声音也逐渐大了起来。
“迈克在家吗?他有没有为难你?”向红迫不及待地问道。
“他把那瓶威士忌都喝了,睡着啦!”小兵再度放低了声音,语气却充满了欢乐。
“你刚才也该给我个电话呀,我留了那么多言,到处找你,都快急死了。”向红这才想起埋怨小兵。
“我的手机没电了!这不,一回家就给你电话了嘛。”小兵不以为然地解释道。。
“你把房门锁上,我还有一会儿才能到家,有事给我电话。”向红叮咛着。
“知道了。”小兵把电话撂下。
关上手机,向红已经忘记哈桑的存在。她迫不及待地打开了微信,查看小兵发给她的三张照片:第一张是迈克抓住她双臂的照片,她一脸恐怖地望着他;第二张是地上摔碎的盘子和几只狼狈不堪的大虾;第三张是向红和迈克撕扯在一起,迈克的脸上青筋暴跳怒视着向红。还有一小段向红对愤怒的迈克说道“You hurt me. You hurt me. I am your wife, why you hate me?”的视频。
“Your husband?(你丈夫?)” 哈桑指着照片说道。
向红吓了一跳,扭头一看是哈桑,这才想起他的存在。孤独和感动使她瞬间泪崩,对着哈桑一个劲地点头。夜色中的哈桑不容置疑地将泪眼婆娑的向红拥进怀里。向红也没有挣扎,任由哈桑搂住自己。他们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车门外,相拥在星光下。
4
中国。夕阳西下。向阳乘坐的出租车开进了原兵团师部所在的小镇。
小镇当年的建筑似乎都在。镇上虽然多了几条水泥路,但是当年那条主要的水泥路依然是最宽最长的一条。向阳让出租司机顺着这条水泥路一直开,她发现四十多年前的旧建筑还在,只是竖在原师部红砖楼前的巨大雕塑已经没了,只剩下两个台阶的底座。她在这些旧建筑群中认出演出队住过的俱乐部,她像未谙世事的少女一般,手舞足蹈地让司机停下车,然后跳下车朝俱乐部的大门跑去。跑到近处才看到,当年颇为醒目的四扇大门,如今被两把生了锈的铁锁横在中间。大门上斑驳的油漆和厚厚的灰尘,毫不留情地彰显出一段历史的结束。
小镇上这座唯一由苏联专家修建的欧式建筑,经过五十年代中苏友好关系的援建,六、七十年代关系破裂后的反修防修,以及21世纪中俄的再度和好。几度春秋,如今在积雪刚刚融化的季节里,通往俱乐部大门石阶的残垣断壁中,参差不齐的蒿草在夕阳的余晖中,为这个被遗忘的角落平添了一丝的悲凉。
四十年啦!向阳叹了口气,重新上车对司机说:“往前开。”
出租车沿着水泥路缓慢地行驶着。向阳不时地把头伸向车窗外,辨识着一座座像兵营一般坐落在大道两旁的红砖楼房。可能是晚饭时间,街道上几乎见不到行人,让向阳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当年这里多热闹啊!有身穿军装的首长们和意气风发的少男少女们,有自己编织起来的少女梦和梦醒时分的伤痛。
往日的喜怒哀乐对于向阳来说,已经随着岁月磨砺变得模糊不清,此刻她最大的感慨是:当年能够行走在这条路上、住进这些红砖楼里的“知
青”,就是生活在“北大荒”的天堂里啊!
“就是这儿!”向阳指点着司机将车停在了一栋四层红砖楼的门前。
付了车钱,向阳搀着母亲朝红砖楼走去。
红砖楼的大门已经年久失修,两扇门错开不能对合。一副红色的春节对联,被风雪剥蚀得几近白色,尽管它们被出入这里的人忽略,却顽强地贴着破损的门框,把那七扭八歪的字留在了雪雨中:贺佳节四季平安,祝千家万事如意。横批是“喜迎新春”
向阳没有忽略这幅对联,而是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了一遍之后,才搀着母亲走进昏暗的走廊。尽管光线暗淡,但是过了几秒钟,向阳仍然可以看到楼道里油漆过的墙皮已经一片一片地剥落,木质的楼梯扶手不仅油漆斑驳,而且有多处木板丢失,整体松动。
脚踏破损得如锯齿般的大理石楼梯拾阶而上,这个让向阳思念了四十年的“豪华公寓”,如海市蜃楼般地化为乌有。
她至今都记得自己第一天搬到这里的感觉:一步登天!那时能够住到师部大楼里的人不是师级就是团级,住在这里的男女老少都被镇子上的人羡慕和崇拜。尽管向红住进来时兵团已经改为农管局,但是正是因为一些军人调回军区,余科长才得到了一套住房。
可是,如今——
向阳敲开了一扇同样随着岁月的流逝而老旧的木门。门开了,一位骨瘦如柴的男人颤颤巍巍地站在门里。
“你找谁?”老人虚弱地对着门外的向阳问道。
“我找余科长,余先锋。”向阳的目光越过老人朝屋里张望。
“你是向阳?”老人的眼睛明亮起来。
“你是——。”向阳狐疑地看着老人。
“余先锋。”老人很吃力地说出这三个字。
向阳惊讶地张口结舌不知说什么是好。老人的目光黯淡下去。
“你来干什么?”老人的语气和表情都恢复到原有的冷淡。
“先让我们娘俩进屋吧,我妈都跟我折腾了一路。家里有热水吧?”向阳把身后的母亲搀到门前,说着就推门走了进去。
当年的余科长显然已经病入膏肓,但是神智灵敏,赶紧退到门边儿给母女俩让路。
这栋楼是上世纪五十年代中苏友好时代盖的,七十年代翻修过。两屋一厨,没有客厅,卫生间也只有蹲式厕所,没有浴缸。当然从房子的墙壁看,向阳离开后,屋子还是简单地装修过。当年上半截是白色,下半截是萃绿色的墙壁,如今已粉刷成鹅黄色;年复一年融化的积雪,使屋顶和靠窗的墙壁又从鹅黄色变成了灰白色。
向阳面对往昔的家顾不上感慨,赶紧把母亲搀扶进靠房门的那间屋子。走到门口她犹豫了一下,因为里面堆满了没有拆包的纸盒箱子。她把母亲安顿在一个纸盒箱子上坐下,然后帮母亲摘下毛围巾,脱下羽绒服……
这时,余科长颤巍巍地将一杯热水递了过来。
“先让她上个厕所,要不然她尿到裤子上都没衣服换。厕所还在那儿吧?”向阳指着一个角落说道。余科长点了点头。
向阳连拖带拽地将母亲领到厕所前,折腾了好一阵子,娘俩才从厕所里出来。
原本就胖的向阳,此刻已是满头大汗。她把母亲再度安顿坐好,这才抽出空来脱掉自己身上的大衣。
“我也得上个厕所。这一路快三个小时还没上过厕所呢。”说着,她再度走进那个她熟悉的角落。
关上厕所门,向阳才打量起这狭小的空间与她离开时没有太多的不同——仍然是小如鸽笼和蹲式便池,唯一不同的是,便池上方安装了一个淋浴喷头。
向阳好奇地试了几个姿势,最后的结论是:冲澡的时候一定要两条腿像上厕所时一样叉开,并且不能来回转身,要不然一不小心,脚就会陷入便池里……
“余科长不会在洗澡的时候,干脆把一只脚就踩在便池里吧?”想到这儿,向阳心里一紧,眼泪险些流了出来。
向阳走出厕所,尽量控制住自己的感情,对余科长说:“大军怎么这么不孝,这么多年还让你住在这种地方?”
余科长有些站不稳,向阳急忙上前扶他进了另一个房间躺下。她给余科长倒了一杯热水放到床头柜上,无意中瞥见床头镜框里有一张她和余科长结婚时拍的两寸黑白照片,夹在大军和小兵从小到大的照片中间。
“你还留着呢?”向阳的眼睛再度湿润,指着镜框说。
“那边的房子被查封时,什么都不让带,我就只拿出了这个镜框。”余科长没有回头去看,但是他好像明白向阳在说什么,声音平淡地答道。
向阳泪眼婆娑地打量了一下房间:床、柜、桌椅、沙发一样不少,但是明显看得出是九十年代的样式,明显落后于时代。
“来的时候,我看到镇子上跟四十年前没啥两样。路过演出队大楼,感觉那里也是破烂不堪。”向阳尽量掩饰着自己的情绪,换了一个话题。
“管局的办公楼和家属楼十年前就搬到泊湖镇去了。有空儿你应该去看看,那里的办公楼不比你们省城的差。演出队在你返城后就解散了。不过管局在泊湖镇修建的多功能活动中心,比你们城里的五星级宾馆还气派。管局还绕湖盖了十几栋住宅楼呐!”余科长越说越有劲头,精神也好了许多。
“那你咋还住在这儿呢?”向阳忍不住地问道。
“唉,一言难尽呢!大军犯事前负责基建,有人告他违反招标规定,纵容下属帮关系人承揽工程,扰乱市场的公平竞争,说他接受贿赂986万元。为了减少刑期,我把他给我买的房子连同他自己的房产都卖了,把钱还上后才减刑到五年。要不然……唉!”
“那你也不该住在这儿呀!这里没医院,没熟人,出点儿事儿咋整?”
向红的眼圈又红了。
“在这儿好。没人认识我,不用听那些闲言碎语。幸好啊,我还留着这套房子,要不然,老了老了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了。”余科长自嘲般地说道。
“咱们离婚后,你就没再找一个?”向红忍不住地问了一句。
“找过。找一个,大军撵走一个。农管局就这么大点的地方,谁都知道我有个儿子容不下后妈。所以呀,二十年前就没人跟我处对象了。”余科长苦笑着说。
“那小兵他妈知道大军犯事了吗?她去看过他吗?”向红长叹了一声,又问。
“唉,大军把人家也伤得够狠的了。从离婚就没让人家看过小兵,现在人家听到他进了监狱,高兴还来不及呢。”余科长也长叹了一声。
“现在你该明白我当时的心情了吧?”向阳无意中流露出嗔怪的语气。
“唉,一报还一报啊。”余科长知道向阳指的是他当年不让向阳看大军的事情。
“这就是佛祖说的因果报应啊。说起来还是我对不起你们父子俩啊!这么说吧,这因是咱自个种下的,这果咱就得受着。小兵的事情你还是好好想想。现在他爸在监狱里管不了他,他妈又不管他;你呢,病到这种程度也没有能力去管他……你说,我这个做奶奶的能害自己的孙子吗?”向阳苦口婆心地说道。
“人啊,到了我这个份儿上也该想通了。四十多年,兜兜转转地,我们又在这间屋子里了。好吧,我不反对向红收养小兵的事情啦。”余科长沉思了片刻,毅然决然地表示了态度。
“其实,收养小兵就是个程序。在中国他还是咱俩的孙子!可是,我今天去大军那儿,他根本就听不进去。”向阳继续说道。
“你没跟他说我得了肺癌吧?”余科长紧张地问向阳。
“哪有时间啊!我刚一提小兵的事情他就跟我急了,还没等我说完话,就让狱警把他带走了……”
“大军这孩子一定有反骨,从小就不省心。过两天我打电话劝劝他。”
“向红说这事不能再拖了,小兵到了十六岁就办不成了。”
余科长听向阳这么一说,心里一急,捂着胸口便咳嗽不止,进而呼吸困难,面部痛苦不堪。向阳吓得不知所措,赶紧去倒了一杯热水。
“麻烦你,给我拿片药。”余科长用颤抖的手指了指床头柜的抽屉。
“在哪儿?”向红打开抽屉,看到用红笔在瓶盖上画着不同图案的药瓶。
“五角星的。两粒。”余科长的额头渗出豆大的汗珠。
向阳急忙从瓶盖上画着五角星的药瓶里拿出两粒药,然后托起余科长的头,把药放到他的嘴里,再将杯子里的温水送到他的嘴边。
“谢谢!”余科长终于舒缓过来,有些不好意思地从向阳的怀里移开了头。
“妈呀!”向阳这才想起母亲还在另一间屋子里。她急忙跑到隔壁房间,发现坐在纸盒箱子上的母亲,手里攥着那幅版画,已经靠在墙壁睡着了。
向阳给母亲盖上大衣,重新回到余科长的房间:“你告诉我一句实话,你的病情到底咋样啊?”
“医生说还能撑个半年吧。”余科长气喘吁吁地说道。
“医生的话也不能全信。我认识一个人,医生说他只能活三个月,结果人家该吃就吃,该喝就喝,到现在都好好的。”向阳忍住悲痛地安慰着。
“我是军人出身,不怕死!可是现在大军在监狱里,小兵在国外,我是死不瞑目啊!”余科长说着已是老泪纵横。
向阳再也无法忍住眼泪,一下子扑到床前,握住余科长瘦骨嶙峋的手
说:“是我对不起你和大军啊!老天要是惩罚,就惩罚我吧!是我为了‘返城’丢下了你们爷俩,我好后悔呀!”
“我是唯物主义者,这肺癌跟你‘返城’没有关系。”余科长安慰着向阳。
“咋没关系呢?这么多年,是你一个人把大军带大,你就是累的呀!”向阳哭得泣不成声。
“唉,可是我没把大军带好啊!”余科长的情绪也彻底地崩溃,再度老泪纵横。
向阳突然站起身来,开始把抽屉里的药放到自己的手袋里。
“你这是——”余科长惊讶地看着向阳。
“走,跟我进省城。我那儿地方不大,但是看病方便。这样我也可以同时照顾你和我妈!”向阳继续归拢着余科长的生活必需品。
“那成什么话。我们没名没份地,我住在你那里算是怎么回事。”余科长有气无力地说着。
“人在做,天在看。我们都活到这个岁数了,还在乎别人咋想吗?天快黑了,你这儿也没个住的地方,我先到镇上找个地方住下来,明天一早我叫个滴滴,把咱们直接开到省城。”向阳把卖肉时的干练展现出来。
“过去的招待所还在,现在私有化了,叫星星宾馆。条件肯定没法跟管局现在的酒店比,可是镇上就这么一家。你去看看吧。”余科长略微振作了一些说道。
“好。我妈在那屋睡着呢,你帮我听着点动静,我办完手续就回来接她。”向阳把大衣穿上就往门口走。
“我这儿有钱。”余科长要开抽屉拿钱。
“这话说得,好像我向阳连住旅店的钱都没有了。放心吧,我马上就回来。”向阳风风火火地离开了余科长的家门。
躺在床上的余科长百味杂陈,一颗泪珠缓缓地从眼角上滑过黑黄枯瘦的脸颊。
5
在美国的监狱里,薛大鹏住在上下铺四个人的牢房里。尽管窗外已是繁星点点,犯人都已经上床入睡,但是房间里的节能灯还在雪亮地照射着不大的空间。
住在上铺的薛大鹏见其他床位鼾声四起,便把头蒙到了被子里,把事先藏在枕套里的花生米小心翼翼地放进嘴里,然后慢慢地、悄悄地咀嚼着。
在监狱里,食物的单调使犯人对“零食”格外敏感。特别是“霸道”的犯人,只要他们知道谁的家属送了“零食”,他们就会迫使这个人送一部分给他们。
薛大鹏知道自己的下铺就是越南帮会的小头目,个头不大,但是机智凶狠,连膀大腰圆的黑人Tom都得防着他点儿。而他,更是小心谨慎,在牢房里不说话、不惹事,恨不得像穿了隐身衣一样地消失在别人的视线里;加上两三个月除了律师之外没人探监,所以牢房里的人渐渐地也就当他不存在了。
此刻,躲在被窝里吃着花生米的薛大鹏,嘴里嚼一下,就停下来听听被子外面的动静。循环往复了几次之后,他终于确定所有的人都已睡熟,这才放心地在被窝里享受着每一粒花生带给他的心灵满足。
他的思绪被花生的芳香引领着,穿过日月星辰和万水千山,回到了四十年前“北大荒”的小火炉旁。
那个小火炉是李沙广播室冬天取暖用的,不大,生铁铸造,炉盘后方有一个连接炉筒子的圆口,圆口处连接着生了锈的洋铁皮做的炉筒子,快要竖到房顶的炉筒子朝窗户的方向拐个弯,穿过玻璃伸向窗外……炉筒子散发的热气是房间唯一取暖的途径。
广播室的火炉一年能用上大半年。有一段时间薛大鹏和李沙在广播室里复习高考,他们发现把土豆或者花生放在炉盖上,温度不高不低,土豆会外焦里嫩,花生会香味扑鼻。
秋天赶集的时候,李沙常常会买来一大袋子带壳的花生,每次晚上学习,他们都把花生放在炉盖上,用煤将炉火调到不大不小的温度,学习完了,花生也烤熟了。
通常薛大鹏是不会在广播室里品尝烤好的花生,因为他不能在那里久留,免得被人发现惹是生非。他总是在学习完之后,带着一包用旧报纸包着的花生,一边从厂区朝宿舍走,一边就着夜色剥掉花生壳,一粒一粒地将花生米放进嘴里,一路吃着也就到了宿舍。
那时真好!只是太短暂了!薛大鹏在被窝里长叹了两声,懊恼的心情又渐渐袭上心头。
当李沙告诉他厂领导怀疑他俩儿在谈恋爱,她又不能解释说是为了高考在一起复习,所以为了保住广播员的工作,李沙决定放弃高考,不再邀请薛大鹏到广播室学习了。
也就是从那时起,薛大鹏觉得从厂区到宿舍很远,很无聊。他感觉心里有千言万语要对李沙说,可是每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说什么呢?李沙是近千人工厂的佼佼者,自己是水泥车间的小工人。既然李沙为了保住工作都放弃了高考,他还有什么能力和资格向她表达爱意呢?
“原来我的初恋给了花生啦!”薛大鹏在被窝里会心地一笑。
被子被掀开了。薛大鹏的眼前一片刺眼的白光。他睁不开眼睛,只听到带着亚洲口音的英语在耳边低声吼道:“Give to me!(给我)”
薛大鹏勉强睁开了眼睛,看到站在自己床头的男人正是那个越南人。他吃惊地坐了起来,并且下意识地将手里的花生米攥得紧紧的。
越南人没再理他,伸手去拿薛大鹏的枕头。
薛大鹏用一只手去夺枕头,却被越南人一掌推到墙上,使他的头重重地磕在了床头上。
越南人把薛大鹏的枕头拿到自己的床上使劲地抖落,藏在枕套里的花生仁便滚落在他的床单上。他把枕头扔回到上铺,自己将床上的花生仁归拢到一起,放在枕头下面,自己躺到床上一粒一粒地享受起来。
薛大鹏气愤地想跳下床拼命,但是那个从福建来的偷渡客在对面的上铺向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别干傻事。薛大鹏这才忍住气把枕头放到原处躺下。
下铺传来咀嚼花生米的声音。薛大鹏痛苦地用手捂着耳朵,但是咀嚼声仍然从指缝溜进他的耳膜,刺激着他的神经,使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眠,重新体会到三十七年前的那个夜晚,他也是这样痛苦得不能入睡。
那天,还在医学院读书的他,拿着自己写给李沙的情诗,兴冲冲地去李沙学习的师范学院找她。可是出乎他的意料,李沙不仅没有被他的诗句感动,反而用文学理论和写作技巧的学术语言,给他提出了一大堆的修改意见……在回来的路上他就发誓,自己再也不能自寻其辱,要彻底地与北大荒的情缘告别!
如果,如果我当时告诉李沙那首诗是我写给她的,是不是结果就不一样了呢?
想到这里,薛大鹏猛然地跳下床,勇敢地从越南人的床头将剩余的花生米攥在手中。
越南人一愣,但是看到薛大鹏眼里喷出拼命的怒火时,觉得好笑,挥了挥手说:“All yours.(都是你的。)”
薛大鹏也愣了一下,转身爬上了上铺。那个也住上铺的福建人,悄悄地向薛大鹏竖起了大拇指。
薛大鹏将几粒花生米再度放到枕套里,微笑着闭上了眼睛。
6
夜已深。在自家卧房幽暗的灯光里,汉斯在床上抚摸着李沙,李沙却下意识地推开了汉斯的手:“我在想,薛大鹏的案子……”
“Honey, I have enough of Dr.Xue. Can we have our life back?(亲爱的,别再跟我谈薛博士的事情了,我们能不能回归正常的生活?”汉斯的声音明显流露出些许的不快。
“I am thinking that we might help him to get out of jail first.(我在想我们是否应该先保释他出狱?)”李沙依然坚持着把话说完。
“I hope you are not making a joke. Why we do that?(我希望你不是在开玩笑。为什么我们要那么做?)” 汉斯将不解的目光盯在李沙的脸上。
“Never mind.(算了吧。)” 李沙把目光从汉斯的对视中移开。
“Please look at me. Are you sure that you and Dr.Xue have no relationship to each other?(看着我。你确定你和薛博士之间没有关系吗?)”汉斯将李沙的头捧向自己问道。
“Of course we have relationship together. We know each other since we were kids.(我们当然有关系。我们从童年时就认识了。)”李沙被汉斯认真的表情逗乐了。
“You know I love you right?(你知道我爱你,对吗?)”汉斯依然执拗地盯着李沙。
“I love you too. Honey,我知道让你理解我和他的经历很难。今天我实在太累了,睡吧。”李沙吻了一下汉斯,随手把自己身边的床头灯关上。
汉斯沉思了一下,把自己床边的灯也关上了。
李沙背对着汉斯,在黑暗中瞪着眼睛想着心事。
她眼前闪动着自己六岁时最后一次到薛大鹏家拜年要糖时,与自己同龄的薛大鹏把几颗五颜六色的“金纸”糖放到他妈妈的手中,然后将胖乎乎的小脸靠在他妈妈的身旁,忽闪着黝黑的大眼睛看着李沙从他母亲的手里接过“金纸”糖。又过了两年,李沙在校园里看到上小学一年级的薛大鹏被几个男孩子堵在墙角,搜出他兜里的午饭“窝窝头”,再将窝窝头摔在地上,又用脚将原本已经摔碎的玉米面的“窝窝头”踩个粉碎,然后欢呼雀跃地跑走,留下孤独无助的薛大鹏木讷地站在墙角不知所措。再后来,再后来就是她和薛大鹏在“北大荒”一起搬水泥袋子和烤花生的情景,以及身穿狱服绝望中的薛大鹏……
大鹏啊,大鹏,命运不该这样对待你啊!一滴眼泪顺着李沙的脸颊流进枕头。
翻来覆去都睡不着的李沙索性起身,蹑手蹑脚地走出卧室,朝楼下的书房走去。
7
在汉斯的办公桌上,李沙找到了薛大鹏的文件夹。她刚想打开,汉斯出现在书房门口。
“What are you doing?(你在做什么?)”汉斯惊奇地问道。
“I have a good idea。(我有一个好主意。)我把薛大鹏的真相写出来,刊登到中文报纸上,然后通过微信转发给华人圈。这样你跟原告谈判,撤诉的可能性就更大了。”李沙兴致勃勃地解释道。
“没经过我的授权,你不能看我客户的资料。你不是律师,你不能直接参与这个案子。任何人做错了事情,都要付出代价的。虽然我会说服原告撤诉,但是不代表Dr.薛是正确的。”汉斯反驳道。
“你说的对。I let you deal with this case on your own.(我不应该直接插手这个案子。)”李沙思考了片刻,认同了汉斯的观点。
“对不起,Honey,对于Dr.薛的案子,我是容易冲动。”汉斯握住李沙的手,语气缓和了许多。
“I love you, honey.(我爱你,亲爱的。) 我真的很感激你为我做的一切。”李沙温柔地说着,并把汉斯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
“You are cold. Let’s go to bed.(你很冷,上床去吧。)”汉斯牵着李沙的手,两个人朝楼上卧室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