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主沉浮VS薛大鹏
1
谁主沉浮原本是薛大鹏用在博客上的笔名,后来有了微信,他就用这个名字注册了账号。可以说,他也许是美国华人最先使用微信的那一批人。没有别的原因,只是因为喜欢。喜欢高科技!喜欢发表议论!
随着使用微信的人每年N倍地递增,他的手机不仅有上百人的单线联系,而且还有十几个上百人的微信群。
“长空燕叫?谁呢?”薛大鹏见微信上又有人让他添加,他打开对方的相册查看,上面仅显示三天的内容,除了一个新生儿睁眼闭眼的照片,几乎没有其他图文。他又点击了一下微信账号主人的照片,看到的是一个五大三粗的中老年妇女:大眼睛、大眉毛、大嘴唇、大脸盘,加上大笑;另外还有粗脖子、粗胳膊和粗壮的身材。
“真是个实在人。这年头还有人敢发这样的‘裸照’,连美图也不用一下。”由于好奇,薛大鹏还是接受了邀请。
“薛大鹏,你好,我是郭燕。”对方好像在等着他似的,马上回复。
直呼其名?这么多年直接叫他薛大鹏的人几乎没有。他已经习惯了Jeff薛、Dr. 薛和薛教授、薛博士的称呼。自从父亲去世以后,就没人连名带姓地这么叫他了。郭燕?郭燕!不可能吧?他赶紧回复了几个字:你就是在北大荒拉二胡的那个郭燕吗?
哈哈哈——。对方没说话,发来了一张美女大笑的图片,然后才带出三个字来:就是我!
薛大鹏的表情严肃起来,他把手机丢在了桌上,起身在自己的豪华书房里来回踱步——多年刻意阻隔的那段记忆,又重新闪现在他的脑海中。
2
那天是他八岁的生日,早晨一睁开眼睛就发现自己的床头放着一个红色的馒头。
“婶儿,我生日是吃红鸡蛋,不是红馒头。”他一个轱辘翻下床,睡眼惺忪地跑到正在厨房做饭的保姆面前,把红馒头放在了灶台上。
“我的小祖宗,这要是给红卫兵看到,咱们连馒头都没得吃了。”保姆薛婶把红馒头放进一个精致的瓷花盘里,又在上面撒了一点白糖,重新递给了薛大鹏,“等你爸回来,婶儿天天给你吃红蛋。”
“嘭嘭嘭”,家里的大门被拍得山响。三十多岁的薛婶一边说着“谁呀?”,一边走过去开门。
跟在薛婶身后的薛大鹏,看着门开处涌进来四、五个身穿黄上衣、戴着红卫兵袖章的人。挑头的女人他认识,妈妈演《白蛇传》的时候,妈妈是白蛇,她是青蛇。每次见到她,她都让大鹏叫她“干妈”。在他幼小的记忆中,干妈在舞台上欢蹦乱跳,可是一到他家就哭哭啼啼的。那时家里的客人来来往往,找爸爸谈工作和找妈妈谈心的人络绎不绝,所以他从来不关心大人的谈话。不过,他发现每次干妈到他家来,妈妈都会从自己的衣橱里选上几件衣服送给她;有一次还把他六岁生日收到的衣服和玩具也送给了干妈一部分。薛大鹏为此还“大闹天宫”地哭闹了一场,直到妈妈带他去买了同款玩具才算告一段落。
“你们要干什么?太太——”薛婶试图阻拦这一群人进门,她见无效,急忙转身向主卧房喊道。
说时迟,那时快,这伙儿人已经朝卧房冲去。
“你们要干什么!”薛大鹏的妈妈显然是刚从温暖的被窝里出来,身上穿着白色的真丝睡衣睡裤,脸颊上有一层淡粉色的银辉与身上的锦缎融为一体,加上微卷黝黑的披肩长发,即使是在惊讶和愤怒中,也显得楚楚动人。妈妈的声音非常动听,字正腔圆。
“这是我家,你们要干什么?”薛大鹏妈妈的声音怒而不刚,好像是舞台上青衣的台词。
“宋筱钰,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团里要对你进行无产阶级专政。跟我们走吧。”干妈开始大声呵斥。
“妈——”薛大鹏凭直觉知道这不是好事,因为父亲就是这么被带走以后再没有回来。他抱着妈妈的腿不让走。
“薛婶儿,你到底是站在无产阶级一边,还是资产阶级一边?把大鹏拽走!”干妈一副面对法海的凶悍。
“桂芬,我们可是拜过天地的师姐妹,如果姐姐哪里做得不对,你指出来,姐姐一定改,可是别把我带走。老薛已经进‘牛棚’了,大鹏还小。你也是有儿有女的人,你总不忍心让大鹏没有父母吧?”薛大鹏的妈妈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地哀求着。
薛大鹏听到“牛棚”二字就哭闹得更厉害了。最近文化大院的孩子都传说他爸爸被关进了“牛棚”。他不知道“牛棚”是什么样子的,有的孩子告诉他就是牛粪堆积到小腿肚上的板棚子。不到八岁的他,在有限的想象力中,好像看到抗日战争腿部受伤的父亲,拄着手杖在臭气熏天的牛圈里踱步……
不,不能让母亲也去“牛棚”!牛棚太臭,每天都要喷香水的妈妈是受不了的!
薛大鹏哭叫着,死死地抓住妈妈的衣襟不放。
“狗崽子,滚开!”一个男红卫兵一脚就把薛大鹏踢到一边。
薛大鹏被这飞来的一脚踢蒙了,尽管薛婶儿上前把他搂到怀里,他还是一声没有,吓得薛婶直叫他的名字“大鹏,大鹏。”
其实他什么都能听见,只是大脑反应有些迟钝,不想回答。他听到母亲嘶声裂肺的叫骂声:“郭桂芬,你的心肝让狼叼去了?我宋筱钰可是你的大师姐呀!如果师傅在,他是饶不了你的!”
听到母亲嘶哑的声音,薛大鹏心里想着的是妈妈的嗓子。妈妈平时说话细声慢语,说是把声带那点儿精气都要用在“吊嗓儿”,今天妈妈连喊带叫,好像明天不活了似的,这让薛大鹏更加害怕。他的头虽然埋在保姆的怀里,但是他心中却在琢磨着不让妈妈哭喊的办法。突然间,他发现妈妈的叫骂声开始远去。他赶紧寻声望去,发现妈妈已经被红卫兵拉出房门。
“妈——”他试图追出去,可是薛婶死死地拽住他不放。
在走廊昏暗的灯光下,他看到母亲披肩的秀发攥在一个红卫兵的手里,颀长的脖子被压到高高凸起的胸脯上,脚上的拖鞋只剩下一只,绸缎睡衣的上身纽扣被扯掉,前襟被冷风吹向身后……。
3
五十年前的那一幕,从此就成了薛大鹏的梦魇。
“冤家路窄!我没找她,她却来找我了!”薛大鹏咬牙切齿地说道。
文革后他才从父亲那里得知,干妈是郭燕的母亲,是她带头迫害妈妈至死。
“我已经把你加到‘祭青春’群里了。点下‘接受’吧。”微信另一头的郭燕,显然不知道薛大鹏此刻的心情,云淡风轻地又发来了一行字。
薛大鹏苦笑了一声,怔怔地看着手机,心里琢磨着怎么回答。加还是不加?
这时,书房门打开了,一位最多不超过三十岁的时髦女人走了进来:“亲,这件大衣还是带上吧,天津这儿下雪,洛杉矶还能暖和到哪儿去?哎,你在跟谁微信呢?让我看看。就看一眼,看看是不是我的竞争对手。”
女人的娇嗔使薛大鹏无奈地将手机递给了她。女人瞟了一眼手机上郭燕的照片,将手机还给了薛大鹏:“你们理工女真难看,还不如理工男呢!”
“那你是说我也很难看喽。”薛大鹏努力振作起来,搂着女人的小蛮腰说道。
“你以为我的眼光会那么低吗?你就说J大,哪个教授能跟你比?聪明的不帅,帅气的不聪明。有几个可以跟我的老公比呀!”女人顺势坐到薛大鹏的腿上,边揉搓着他的光头,边撒娇般地说着。
“娜娜,你真的不嫌我老?”薛大鹏顺势亲了一下自己的新婚太太刘娜。
“你说什么呢你!我们的结婚照,连我爸妈都没得说。你瞧,郎才女貌,绝配!”刘娜指着墙上的结婚照嗲嗲地说道。
“这次去美国开会走得急,来不及给你办签证了。不过我是美国公民,随时都可以带你去美国的。你乖乖地在家等我,不许哭鼻子!”薛大鹏点了一下刘娜的鼻子。
“你呢?你会不会乖?”刘娜撒娇地往薛大鹏的怀里一偎。
“你说呢?五天的会议,加上来回飞机两天,一个星期我保准回来,晚一天都甘愿受罚!”薛大鹏又吻了刘娜一下。
“好了,不就是开个学术会吗?别弄得跟生离死别似的。我在给你装箱子,你还没告诉我要不要带大衣呢。”刘娜起身一本正经地说道。
“我在南加州住了二十多年,那里的天气最冷也不过加件羊毛衫。这次我就带个随身拉杆箱,不用托运,省事。大衣就不带了,不过我要在会上发言,所以要给我准备一套不怕压出皱纹的西装。”薛大鹏说着,忍不住又吻了刘娜一下。
“知道了,薛博士。”刘娜做了一个鬼脸儿走出书房。
薛大鹏一脸幸福地看着刘娜走出房门。
“叮咚”,微信中的“长空燕叫”又发来了一条留言:你还记得咱们那拨人吗?李沙、向阳都在群里了,就差你和向红了。
李沙?向红?薛大鹏再度陷入沉思。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旧影集来,上面有他小时候与父母拍的许多照片。他快速翻阅着影集,找到了一张两寸的黑白照。
薛大鹏将深度眼镜往鼻梁上推了推,凑近照片看了起来。
照片上的六个人分成两排,第一排坐着向阳和郭燕,中间是队长高唱;第二排站着的是李沙和向红,中间是薛大鹏。
久远的记忆像水中的涟漪,层层递进地把照片上的人与事,呈现在薛大鹏的面前。
4
“我们到镇上的照相馆拍张照片吧?”四十二年前,高队长对他从省城带来的五个小青年说道。
当时,薛大鹏他们不知道高队长就要被下放到连队,还兴高采烈地在合影后又每人拍了一张在天安门城楼前拉小提琴的照片。尽管身后的布景很小很脏很假,小提琴也很破很旧,但是大家仍然兴致勃勃——这可是到演出队第一次照相,虽然黄上衣没有鲜红的领章和帽徽,但是大家都穿着清一色的黄衣裳,心里也荡漾着雄赳赳的军人气概!
五个人刚刚把“我们是兵团战士”的照片寄回家,就发现高队长已经悄悄地离开了演出队。
没有告别仪式,没有送行的人群,早上红姐宣布练功暂停,紧接着余科长就到演出队宣布了高队长下基层锻炼,副队长红姐接任演出队队长的职务。
也许对于老知青来说,“能上能下”是革命青年最起码的标志,但是对于刚刚离开城市不久的五个人来说,这简直是晴天霹雳。那一刻,他们不知道该做怎样的反应:惊讶?木然?还是一究为什么?他们的目光和大多数人一样,紧盯着地板一动不动。薛大鹏知道,他们一行五人,不论从年龄上还是资历上,比起老队员都会自觉低人一等;加上没经过基层劳动就直接进了演出队,更加觉得没有话语权。
那天,他低垂的头使脖子近乎于僵直。散会后,他抬头的第一眼瞥见李沙正向他使眼色,等他随着李沙前后脚来到每天早上练功的荒草甸子时,他发现郭燕和向红姐俩已经先行一步到了。
“高队长不会是因为我们给下放的吧?”李沙再也绷不住脸上的坚强,带着哭腔说道。
“反正我和我姐是考试进来的,没走‘后门’。”向红不以为然地说道。
“我也是考试进来的呀!”郭燕也跟着强调。
“我也是考试录取的。”郭大鹏声音不大,但是很笃定。
“我们都经过了考试,没人可以说我们是‘走后门’来的。可是为什么高队长会下放到连队?”李沙忍不住提高了嗓门。
“问题是也没人说高队长是因为‘走后门’被下放的呀?”一直没有说话的向阳张口了。
“反正跟我没有关系。”郭燕嘀咕了一声。
“不管咋说,咱们是高队长从省城百里挑一选出来的,又是他一路陪我们坐着十八个小时火车来到这里的。”李沙忿忿不平地说道。
“咱们上火车的时候,是高队长把我们的行李从窗户递上去的,最后他还是从车窗爬进车厢的呢。”向红也不无留恋地说道。
“虽然我觉得咱们练功时他下手太狠,但是他不是也跟着我们一起早起嘛。” 薛大鹏喃喃自语道。
向阳和郭燕什么话都没说,几个人在一起分析不出高队长离职的原因,竟然演变成对高队长的怀念。说着说着,大家居然从伤感落泪演变成嚎啕大哭。没人明白自己痛哭的真正原因,但是就是想这么一直哭下去。哭得最厉害的人竟是向阳!
尽管大家都觉得最没有理由为高队长哭泣的就是这个把郭燕年龄的事情通报给余科长的人!可是他们毕竟都不清楚自己的眼泪为谁而流。当然,不谙世事的李沙和薛大鹏,怎么也没想到向阳和余科长已经有了灵与肉的交易,即使是向红,也没想到这一切姐姐是始作俑者,姐姐被红姐利用了。
郭燕见大家都哭,自己也就跟着哭个不停,可是脸上的泪水似乎与心情无关,她暗中很高兴,至少今天可以不用练功了!
新官上任三把火。红姐的“第一把火”就是宣布省城来的五个人没有经过基层锻炼,所以要先下放劳动半年,期满后再回演出队参加演出——薛大鹏和李沙到师部水泥厂劳动,郭燕去团部锻炼,向阳和向红到师部通讯站做电话接线员。
到师部通讯站做话务员也算劳动锻炼?这时演出队传出向阳和余科长有暧昧关系的小道消息。
五个人除去向阳和向红,剩下的李沙、郭燕和薛大鹏都是少男少女,哪好意思议论大家的传言?特别是薛大鹏,自从妈妈死去,父亲关在“牛棚”,他就再也不愿意说话,似乎所有的表达能力都通过歌声传达出来,因此他没有觉得去水泥厂劳动有什么不公平。
薛大鹏至今都记得第一天到水泥厂的情景:成品车间主任是个上海知青,他将两套蓝色的工作服和两个防尘口罩递给了他和李沙,就把他俩安排到一个小组去搬水泥。两个人搬一袋水泥看似简单,但那是刚出炉的水泥,隔着棉线手套都烫手。一天下来,十个手指有六个都裂开了几道细细的口子。
他们没有抱怨,反而相互安慰。李沙说经过这种艰苦锻炼,再回演出队时就可以与“老知青”们平起平坐了!
第二天,他和李沙的胳膊都疼得抬不起来,但是他俩在上班前还要去帮郭燕把行李放到她要搭乘的卡车上——郭燕要去的那个团部,离师部有四个小时的车程。
穿着一身沾满水泥粉尘的工作服、带着猪鼻子一般的防尘口罩,薛大鹏和李沙就是这样帮助郭燕将行李和脸盆等杂物放到敞篷车上,然后挥动着龟裂着一道道伤口的手,向站在拉水泥的大卡车上渐行渐远的郭燕使劲地招手。郭燕和他们一样,一路挥手,一路抹泪,又高又瘦的身影最终在水泥路的拐弯处消失了。
从那以后,薛大鹏再也没有见过郭燕。
5
薛大鹏用手轻轻地抚摸着那张六个人的黑白照,嘴里喃喃地说:“冤冤相报何时了,心心相映一朝情啊!”
说着,他用手机将那张黑白照片翻拍下来,然后发到“祭青春”群中,并点击了“长空燕叫”,留下了四个字:郭燕,你好!
几秒钟完成的一系列动作,卸掉了压在他心中几十年的千斤重担。紧皱的眉毛松开了,目光也开始饶有兴致地在“祭青春”群中游弋:李沙?在十几个人的群里,薛大鹏一眼就看见了“李沙”两个字,因为群里的大多数人都跟他一样,用的是笔名,并且多数是四个字的成语,所以在寥寥无几的真名实姓中,“李沙”二字就鹤立鸡群地凸显出来。
薛大鹏感到心率在加速,手指在微颤。他略显犹豫,最后还是鼓足了勇气,点击了李沙的微信账号。在“朋友圈”里,他看到李沙分享了几张新年照片。
她也在美国?一种已经陌生了的悸动,在薛大鹏的心中冉冉升起。
6
在成品车间,他和李沙一组,就是从打包机上将滚烫的水泥袋在封口后及时搬离封口机,然后由另一组人用手推车将这些刚刚包装好的水泥袋推到紧临成品车间的库房里。
工厂里是三班倒,所有的人都怕上大夜班。
大夜班是午夜12点上班,早上8点下班。那时薛大鹏和李沙都只有十七岁,午夜正好睡的时候要起床穿上冰冷的衣服,顶风冒雪走上十几分钟的路程才能从宿舍到达厂区。
他记得数九寒天上大夜班的时候,他穿的是父亲在东北抗日联军时的狼皮大衣和狗皮帽子,李沙穿的是她父亲在解放战争时穿过的棉军大衣和抗美援朝时戴过的棉帽子。两个人当时都没想过这两件大衣的历史背景,也不以为荣,只是因为车间里太脏,舍不得穿下乡时买的翻着毛领的黄色军大衣而已。
水泥厂的工作都是体力活儿,八小时的工作分组休息。轮到李沙和薛大鹏间休的时候,他们也学着老职工在上夜班轮休时裹着大衣,在库房堆积如山的水泥袋上睡觉。
尽管躺在水泥垛上像躺在火炕上一样暖和,可是空旷的库房和敞开的大门,仍然让卷曲在上面的人苦不堪言。
库房为了便于白天大卡车入库拉水泥,不仅没有安装大门,而且四堵墙壁有两堵墙是对着敞开的,也就是大卡车从一个缺口进,一个缺口出,两个缺口加上有三层楼高的屋顶,不仅库房显得空空荡荡,而且冬天寒风肆虐时,身上就会压上一层霜雪。
薛大鹏记得,每当这时他都会下意识地哼唱起父亲在家时常常放声高歌的那首抗日联军的“露营之歌”:
朔风怒号,大雪飞扬,征马踟蹰,冷气侵人夜难眠。
火烤胸前暖,风吹背后寒。
壮士们!精诚奋发横扫嫩江原。
…… ……
不过,唱着唱着,他的歌词里就只剩下“火烤胸前暖,风吹背后寒”啦。
那时他父亲已经从牛棚解放出来,被安排在大众浴池给别人搓背修脚。
在薛大鹏的记忆中,少年时代的记忆都是羞辱,他一直在想方设法地远离自己的历史,离开文化大院。然而在开往北大荒的列车上,他发现和自己一起去演出队的人都是文艺界的子女。开始时,他觉得自己在这些知道他“老底儿”的人面前抬不起头,所以遇事从来不表态、不发言。可是他渐渐发现,五个人中最有号召力的竟是自己的小学同学李沙,而李沙就像是他的保护神一样,遇事不用他表态就知道怎么做对他有利。
他开始暗中观察李沙:表面上文弱安静的李沙,不仅在郭燕面前像个大姐一样嘘寒问暖,在男人堆里也不示弱——男人能搬动的水泥袋,她咬着牙也要搬动。特别是在寒冷的库房里,身下是滚烫的水泥袋子,身上是数九寒冬的风雪,别人躺在上面休息牢骚怪话,而李沙总是风趣地说,老革命家是“火烤胸前暖,风吹背后寒。”,咱们革命小将是“风吹胸前冷,烫的背后疼”。
从小就胆小怕事的薛大鹏,不仅羡慕李沙的乐观精神,而且在青春萌动之中将李沙看成是高不可攀的“女神”。不过有一件事情他永生不忘,并且每每想起,心中都会涌动出一股懊悔,一丝甜蜜。
那天,他和李沙像往常那样利用间休时间裹着又脏又破的大衣,躺在滚烫的水泥袋上休息。他看到李沙蜷缩在飘落的雪花中不禁怦然心动,很想用自己的皮大衣换取李沙那件四处露着棉絮的棉大衣。这种惜香怜玉的感觉对于他是陌生的,但是内心涌动出的男子汉气概却是他一直向往的。尽管他最终还是没有对李沙说出口,但是身体上的躁动和心情上的不安,以及想象中的甜蜜,都是他苍白的青春中一抹鲜活的记忆,永不褪色。
7
“李沙,我是薛大鹏。‘谁主沉浮’是我!”薛大鹏在“祭青春”群点击了一下李沙的图像 。
“老公,你来看看带哪条领带呀。”太太刘娜的声音从卧室里传来。
“好,马上就来。”薛大鹏嘴里答应着,手却在手机上飞快地打着字:李沙,刚刚知道你住在洛杉矶,真高兴。我在耶鲁博士毕业后,到加州创业十八年。我是去年才回中国,到J大生物研所搞科研。不过我明天要去洛杉矶开国际学术会议,如果会议期间能够脱身,大家可以见个面。
“亲,我来了。”薛大鹏匆匆打完字,把手机一关就往书房的门外走,走了两步又返身将写字台上的影集和手机放进了抽屉,这才如释重负般地走出书房。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