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岘长篇小说《微时代VS青春祭》连载15

众 怼

 

1

用霓虹灯做的“夜总会Night Club”牌匾,在夜色中时红时绿地闪烁着。有节奏变换着的灯光,在冷清的街道上像一首催眠曲,让来往的车辆视而不见地疾驰而去。

这家夜总会里面的人也不多,把门的男人和吧台的小姐,都是清一色的亚洲面孔。室内的灯光很暗,不大的空间里有一个最多两个台球桌大小的舞台,舞台中间竖着一个明晃晃的钢管。

围坐在舞台四周的男人,黑白面孔居多,年龄都在六、七十岁以上。这些人多数是手握啤酒瓶,目光懒洋洋地看着舞台上每五分钟更换一个舞女的表演。其实这些表演千篇一律,既没有高难动作,也没有什么艺术感觉,有的舞女只是在钢管上靠了几下就趴在舞台上搔首弄姿,然后又会像猫一样地沿着舞台的边缘转圈儿爬行,极尽挑逗,鼓励着观赏的男人们多给些赏钱。不过这里的舞女极少全裸,只是将乳罩摘去,露出两乳晃动两下,又把乳罩戴上。当然,有的舞女为了多赚小费,沿桌爬行时会突然间在哪位貌似有钱的男人面前停住,一会儿抖出双乳,一会儿褪去短裤,目的是让这些昏昏欲睡的老人们振作起来,为他们的“一饱眼福”付出代价。

尽管有些人到了这个环节就假装入睡,但是大多数人还是被这些柔情蜜意的挑逗激起几分雄性荷尔蒙,不仅有人往舞女的短裤里塞钱,而且还要舞女专门给他全裸表演他想看的地方。

全裸表演属于特殊服务,也是舞女们最赚钱的时刻。当她们被点名之后,就跟着客人到半封闭的沙发上继续表演,甚至可以和客人零距离地接触。

不过,“行有行规”:只能看,不许碰!

由于到这里来的人多是年龄大又没多少钱的美国“蓝领”,因此他们很少“单点”,只是随大流地围坐在舞台旁。每个舞女表演完的小费也就是一、两块美元,一个晚上也花不了十几块,加上啤酒的开销,基本上符合他们的消费水平。

显而易见,这是一家不入流的夜总会:舞台上面的红毡布已经失去了往日的鲜亮;边缘的木板台子也油漆斑驳;油腻腻的沙发已经看不出原来的图案;沙发后背和把手已经被客人们压得歪歪斜斜。

此刻是晚上九点多钟,夜总会刚刚开门不久,客人不多。不过当向红出现在舞台上的时候,所有懒洋洋的男人们都振作了起来——他们不仅看到一张新面孔,而且还欣赏到女性与钢管接触后爆发出来的刚柔并济!

来这里的男人不仅是因为这里的价格便宜,还因为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嗜好——喜欢亚洲女人的含蓄与内敛。即使有些舞女也会像其他夜总会那样“三点”暴露,但是看惯了丰乳肥臀的老男人们,更喜欢欣赏亚洲女人盈盈一握的乳房和身型如少女般骨感的身材。

尽管向红年近六十,但是她多年跳舞健身和美容保健,加上亚洲人的皮肤天生比白人紧致,所以在昏暗的霓虹灯下,穿着彩蝶舞蹈服的向红,在钢管上下翻飞,唤醒了所有昏昏欲睡的老男人们。

看了几分钟的精彩表演,男人们的雄性激素被最大程度地调动了起来。他们大叫着要向红脱掉那身碍事的蝴蝶服,他们要看到女人的肌肤。

向红似乎早有准备,像在舞台上专业演出那样,犹如蚕茧脱壳而出,一下子就退掉了蝴蝶服,露出了里面的三点式泳衣。

她的两臂和双腿的肌肤与露着寒光的钢管交融在一起,唤起台下一阵又一阵的叫好声。

然而,叫好声之后是新一轮的起哄,让她把三点泳衣脱掉。

向红没有脱掉泳衣,但是开始学着像其他舞女那样,沿着舞台边缘搔首弄姿。

离开了钢管,仿佛残疾人失去了拐杖,面对起哄的男人,向红不知该把自己的手脚放在哪里。但是,她无论男人们如何挑逗,始终不肯像猫一样地沿着舞台边缘爬行去乞讨小费。她尽可能地扭动着姿势,沿着舞台边缘走了一圈儿。

也许是她的钢管舞有别于其他舞女,即使她没有露出“三点”,居然也有一些人往她的脚下扔钱。尽管脚下的钱都是一块或五块美元,但是她还是兴奋地把它们拾了起来:靠自己的能力赚钱,这种感觉真好!

正当向红沉浸在众星捧月的自豪中,她看到有个老男人挥动着手里的美元向她招手。当她来到这个人的面前,老男人好像有话要说,她便俯下身子去接钱,没想到对方借塞给她小费之际,狠狠地抓了一下她的乳房……她大吃一惊,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愣了片刻,她佯装什么事情也没发生,朝着另一位向她招手的男人走去。

这次她没有俯身过去,而是跪着接钱。出乎意料,这个男人借塞小费到她的内裤之际,猛然拉下她的短裤。向红没有想到这一点,呆愣了半晌,直到全场的男人被她不知所措的表情逗得哄堂大笑的时候,她才感觉到极大的羞辱,不顾一切地提上短裤朝后台跑去。

在后台,惊慌失措的向红正巧碰到了男扮女装的保罗。

“我们说好不脱衣服的。”向红一脸的惊慌失措。

“刚来的人都这么说,可是不脱能赚钱吗?你看,客人刚刚开始给你送钱,你却跑了。干我们这一行的,不会跳钢管舞不行,可是只会跳钢管舞也不行。今天是你的第一次,多跳两次就习惯了。就像我,平时绝对爷们儿,但是上台就得咋嗲咋来。咱们不就是为了赚钱吗?”保罗真诚地劝解着。

“我肯定是不会脱的。这是我的底线。”向红仍然坚持着。

“你的钢管舞跳得那么好,本来可以收到好多的小费。你这么跑下台来,不仅你没有了收入,咱们夜总会也跟着没钱赚了。”保罗的语气已经从同情变成了失望。。

“对不起,保罗。这是刚才客人塞给我的钱,全给您。”向红把短裤和乳罩里的钱都递给了保罗。

“一共也不到二十块。”保罗看了一眼手里的钱,失望的语气已经变成了不满。

“明天我不来了。”向红边换衣服边说。

这时一位正准备上场的年轻舞女,瞥了一眼正在把衣服披在身上的向红,对着保罗说道:“老板,你眼睛花了吗?看不出女孩子与半老徐娘的区别吗?”

保罗对着舞女毫不客气地说:“你的钢管舞要是也像伊莎贝拉那么精
彩,我就不用开这种低端的夜总会了!”

舞女嘴角一撇,不屑一顾地瞪了向红一眼,走向舞台。

“保罗,谢谢你给了我这个机会。在中国跳钢管舞是健身,是挑战自己的年纪。但是在这里,是侮辱自己,是卖身,我做不了。我走了,再见!”向红说着,把蝴蝶服胡乱地装进手袋里,然后毅然决然地离开了夜总会。

“想通了再来。这里随时都欢迎你!”保罗无奈地对着向红的背影喊道。

向红没有回头,而是在夜色中边走边用卸妆纸将脸上的浓妆抹去。

 

2

五月,南加州已是温暖如夏的季节。在游人如织的海边,向红手拎着一幅半人高的版画朝正在给一个小女孩画像的哈桑走来。

小广场上并非只有哈桑一人画画,五、六个不同肤色的街头画家都坐在小折叠凳上为游客画着人物肖像。向红见哈桑正在给一个小姑娘画头像,就没有打扰,而是站在旁边静静地观看着——阳光下的哈桑比夜色中的他年轻了很多,浓浓的络腮胡子与浓黑的眉毛以及触肩长发,似乎都在不经意中显出阳刚之气的同时又充满了艺术家独有的气质。这份只有画家独有的特质,是她从小就从父亲身上熟知,而后又丢失了的一种迷恋。

“He draws very fast.(他画得很快!)”小姑娘的妈妈以为向红也在等待画像,便对哈桑赞不绝口。

向红微笑着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来美国半年,她发现英语不好的补救办法就是以微笑替代语言。特别是在社交场合,不论是“Yes”还是“No”,模棱两可地一笑,就可以蒙混过关。

“Do you want to draw?”一个亚洲面孔的年轻男人朝向红点头哈腰地问道,他见向红只笑不答,就用汉语说了句“你是中国人吗?”

向红楞了一下,下意识地摇了摇头,把目光投向哈桑,不再目视自己的同胞。“同胞”也没再去纠缠,转身用笑脸迎向其他的过往行人。

等待中的无聊和好奇心的驱使,向红把目光再次投向在路边招揽顾客的那位“同胞”。她看到一位上了年纪的黑人妇女在“同胞”面前停下脚步,俩人似乎已经进入了讨价还价的阶段。就在这时,一位年轻的白人画家刚好送走了客人,走到黑人妇女面前虚张声势地说道:“You are so beautiful. Trust me, your face is perfect for drawing. Beautiful. Sit down please. I will give you a big discount……(你真漂亮,相信我,你的脸型非常适合画像。美人儿,请坐吧,我给您优惠。” 果真,那个黑人妇女就坐到了白人面前的小板凳上。恨得咬牙切齿的同胞,只愤怒了不到几秒钟,又满脸带笑地“重打鼓另开张”啦。

“干啥都不容易呀!”向红在心中感叹了一句,发现哈桑已经为小女孩画完了卡通头像,女孩儿的妈妈给了哈桑十块钱,然后满意地拉着小女孩远去。

哈桑把钱小心地放进衣袋,起身刚想招揽新顾客,却一眼看见了不远处的向红。他奔过去一把搂住了向红:“What a surprise. I am so happy to see you here.(真是惊喜万分。很高兴在这里看到你。)”

“Me too.(我也是。)”向红羞涩地把目光低垂下去。

“What is it?(这是什么?)” 哈桑好奇地指着向红手里的包裹。

“My father’s printing.(我父亲的画。)”向红说着就打开床单,露出父亲的版画。

“Are you kidding? My God, it’s amazing.(你是开玩笑吗?天啊,画得太好了!)”哈桑兴奋地欣赏着。

“how much?(多少钱?)”向红冷静地问道。

“ Pardon me? I don’t get it.(什么?我不懂你的意思。)”哈桑狐疑地望着她。

“I want to sell it. I need your help.(我需要把它卖掉。我需要你的帮助。)”向红犹豫了一下,还是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哈桑若有所思地盯着向红片刻,然后将画笔和油彩简单地归拢到画架上,转身对身边的黑人画家交代了一下,提着向红父亲的画,拉着向红离开了熙熙攘攘的商业广场。

 

3

向红跟着哈桑步行十几分钟后,来到一个坐落在贫民窟的小木屋里。

在美国的大都市常常会出现这样的情形:一条繁华似锦的商业大街,旁边的小巷就有可能是勉强为生的人居住的家园。

“Your house?”向红新奇地问道。她原以为哈桑无家可归,现在看到他的住处就在市中心,反而因为新奇而对房间里的凌乱视而不见。

“Four people share this house.  This is my room.(四个人分租这个房子。这是我的房间。)” 哈桑带着向红走进自己的房间,一股浓烈的油彩气味扑面而来。哈桑带有歉意地把窗户打开。狭小的空间里除了一张单人床之外,几乎所有的地方都摆放着画布、画框和油画。并且完成的画作,清一色都是黑白相间的油彩画。

向红指着满墙满地的油画,忘记了一分钟前自己想离开这里的想法,惊喜地望着哈桑:“You?Yours?(你?你的?)”

哈桑耸了耸肩:“ Yes. But I still have no money.(是的。但是我仍然没有钱。)”

向红游走在这些画作之间:“They are so beautiful. They look like Chinese 山水画。(它们美极了,看上去好像中国的山水画。)”

这次轮到哈桑的惊喜万分:“My God.  I’m so happy that you said that. I want to create my own style. Thank you so much for recognizing that. I love you Isabella.(天啊,我真是太高兴你这么说了。我想要创立自己的画风。谢谢你意识到这一点。我爱你,伊莎贝拉!)”

他说着就抱起了向红,并把她高高举起。在哈桑双臂之间的向红,望着那张青春与老成雕刻出来的面颊,情不自禁地在哈桑的额头上吻了一下:“I am too old for you.(对于你,我太老了。)”

哈桑顺势吻了一下向红的唇:“No, 你不老。”

向红瞪大了惊喜的眼睛:“你会说中文?”

哈桑把向红放下:“一点点。I learned it in Iran(我在伊朗学的).
我的爷爷taught me(教我的). He has been to 中国(他去过中国)。”

“He also live in America?(他也在美国住吗?)”

“No,他死了。I came to America by myself.(我只身来到美国)”

“Legal or illegal?(合法还是非法?)”

“I have legal status and will have a Green card soon. How about you?(我是合法的。很快就有绿卡了。你呢?)”

 “I have a Green card too. You should have your own 画展。(我也有绿卡。你应该办个人画展。)”

“You meant Art Exhibition? That will be my highest goal.(你的意思是说办画展?那将是我最高的目标。)”

俩人正在借助手势用中英文聊得热火朝天的时候,向红的电话响了。向红原本不想接,可是看到是向阳来的电话,对哈桑说了一句“My sister(我姐姐。)。”就打开了手机。

为了避免哈桑疑心,向红有意将话筒打开:“姐,有事吗?”

“向红,我就是想跟你说呀,你不是说大军不肯放弃抚养权,但是他在监狱期间爷爷可以作为监护人出示证明吗?余科长已经按照你说的把证明信写了。他的信和大军在监狱里的证明,我都到公证处办理了公证,今天把这些文件都用特快专递邮给你了,估摸着三五天就能到了。”向阳在电话中兴奋地说道。

“这个星期五就是小兵十六岁的生日了,律师必须在他生日前把材料递交给移民局。我不是说让你把材料拍照或扫描发给我吗?至少律师能在这个星期先递交上去,等我收到了原件再补上。”向红见哈桑有些不耐烦地站在一旁,她的语气显出几分急躁。

“我已经拍照了,你查查微信,看看收到没?”向阳也加快了语速。

“收到了。”向红查看了手机说道。这时她看到哈桑向她示意要离开房间,她赶紧说,“我还有事,晚些时候给你电话。”

“I have to go back.(我要回去了。)”哈桑一边带向红走出房门,一边提着向红父亲的画说,“You keep it. I might help you when I have my gallery.(你先保留着,我办个人画展时也许能帮到你。)”

“Great.(太好了!)”向红小鸟依人地任由哈桑牵着自己的手朝小广场走去。

哈桑一直把向红送到停车场,并且旁若无人地吻了向红很久。当向红睁开痴迷的目光时,她彻底地向这张青春勃发的面孔投降。她幸福而甜蜜地说道:“Friday, this week, is my nephew’s birthday.(这个星期五是我侄子的生日。)”

哈桑用手指封住她的嘴唇: “I know how to say Birthday in Chinese. 生日。(我知道怎么用汉语说生日。)”

“Yes,生日。”向红惊喜地说道,“我请你吃饭。Ok?”

“Ok。”哈桑微笑着点了点头。

“I will text the address to you later.(我一会儿发地址给你。)”

“Great.(太好了。)”

“I have to go to see a lawyer now.(现在我要去见一位律师。)”

“A lawyer?(律师?)”

“Very very important.(非常非常重要。)”

“I have to go back to paint.(我要回去画画啦。)”

向红依依不舍地钻进了自己的宝马车;哈桑目送着向红离开后才快乐地一蹦三跳地朝自己画画的地方跑去。

 

 4

校园里,李沙迈着轻松的脚步朝分院长的办公室走去。她推开分院长办公室的门,带着一如既往的微笑,与分院长的秘书Lisa打着招呼:“Hi Lisa, time flies. It’s the end of the semester already.(丽莎,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已到期末。)”

原本对李沙亲切有加的Lisa,今天却笑得有些尴尬。她把三页纸的评估报告递给了李沙:“Thank you for coming.  Please sign your name if you agree.(谢谢你能来。如果你没意见,请在评估表上签字。)”

由于Lisa从中国收养了一个略有残疾的女儿,所以她见到李沙总是喜欢用汉语打招呼,两人在“你好”和“再见”中就多出了几分亲热。而今天,Lisa的语气过于公事公办,这让李沙略感不安。

那天作为评估人的南希来到她的教室已晚了十分钟,然后坐了不到半个小时就起身走了。通常两个半小时一堂课,评估人至少要听完一个小时的课才有资格写评估报告。然而南希仅仅听了不到五分之一的课程,她会以什么样的评语为她下结论呢?

说也奇怪,来这里的时候并没有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因为她毕竟在这所大学任教十多年,对自己的教学水平还是很有信心的,加之薛大鹏的案子占据了她的许多思维空间,所以直到这一刻,她才觉得自己很想知道南希到底是怎么评价自己的。特别是Lisa的态度让她更加迫切地想知道评估报告的结论。

她没有像以往那样浏览一下就在上面签了字,而是找了张椅子坐下来一页一页地看了起来。

什么?在17项评估项目里,她的所有资质都在最低一栏?李沙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上一次系副主任给她的评估都是最高一栏!不会吧?公报私仇也不能这么明目张胆啊!

李沙气得脸色煞白地对秘书Lisa说道:“Is the Dean here? I want to talk to her right now.(分院长在吗?我要跟她说话。)”

Lisa好像已经有了思想准备,二话没说,起身朝里屋走去。很快,Lisa的身后跟出来那位金发碧眼的分院长。分院长见到李沙,一如既往地用和蔼可亲的语气将她带进自己的办公室,这使李沙愤怒的心情缓解了不少。

面对分院长和颜悦色的解释和那双宛如加州阳光般坦诚的眼眸,李沙好像见到了“包青天”,一口气将她和系主任以及南希的过往纠结,不分主次地学了一遍。

由于事先没有任何精神准备,她觉得自己的阐述十分啰嗦,没有条理,说到最后,几近绝望:如果此刻能用中文表述,那该多好啊!

李沙向来给人一种自信、满足、包容和与世无争的状态,似乎也符合美国职场上的一种“标设”——老板和同事都喜欢这样的员工。可是此刻的李沙,觉得自己满脸沮丧,一腔怨气,面对一位自己喜欢的领导不能把最好的一面展现给她看,实属“低能”。这么想着,李沙的注意力就放在了分院长如何看待她对评估报告的态度上,而非评估报告本身的不公正的问题上。

分院长显出十分耐心地听着李沙的述说,直到李沙不再说话,她才用那双碧蓝的眼睛温柔地看着李沙,笑容可亲地说道:“Don’t worry too much.  As you know, the evaluation is not for punishment.  It is for professors doing their best. I suggest that you sign the paper first then talk to your chair about how you feel.(别担心。你知道这种评估没有任何惩罚之意,只是希望教授们能够做到最好。我建议你先完成签名程序,然后找你们的系主任说明一下自己的感受。)”

分院长的话让李沙十分感动,有一种“士为知己者死”的冲动。为了挽回自己在分院长面前表现出来的负面形象,她毫不犹豫地在评估表上签了字。

分院长将李沙送到接待室,顺手将李沙签名后的评估表交给了Lisa。Lisa一看脸色大变,看着李沙想说什么,但是碍于分院长在场,就把要说的话又咽了回去。

分院长一直把李沙送到门口,李沙也无暇回味Lisa的表情,感恩戴德地与分院长握手话别。

已经离开分院长办公室的李沙正往停车场走去,Lisa追出门外叫住了她。Lisa告诉她不该在评估表上签字,这一签名就坐实了南希给她的评语。

不会吧?分院长不是清清楚楚地告诉她评估报告是例行公事,没有惩罚之意,让她不要太介意里面的负面内容吗?还说她知道李沙是一位尽职尽责的教授。

Lisa说分院长马上要从代理转为正式,但是转正前要由各系主任对她的业绩有一个评估报告。李沙在这个时候说系主任让南希给她做评估人不公平,分院长能够站在她的立场上吗?分院长让她签字,就是担心这件事情闹大了她还要出面解决。分院长的工作作风就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顺利转正”!

Lisa的话字字像钉子一样,一下一下地敲打在李沙的心上。她后悔自己一时感情用事,在评估报告上签了名字,将自己陷入被动的地步却已无法挽回局面。

Lisa也显然看出李沙的绝望心情,她提醒李沙见系主任的时候,要强调为什么南希的评估报告不公平,这样至少让系主任改变对李沙的负面看法。

一想到系主任冷冰冰的面孔,李沙就像泄了气的皮球,垂头丧气。Lisa告诉她,她给两届分院长当过秘书,对系主任如何挤走不喜欢的员工见得多了——第一步是提前做业务考核,找一个对立面儿评估;第二步就是以考核没过关散布流言蜚语。第三步是能够俯首称臣的人留下,与之挑战的人离开。

李沙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她接受了Lisa的指点,当即就给系主任发了一个Email,说放假前想到她的办公室谈一下评估的事情。

李沙谢过Lisa后,带着忐忑的心情朝停车场走去。

 

 5

李沙刚刚打开车门,就收到向红的电话:“李沙,今晚有没有空儿吃个饭?”

“今晚?现在都四点了,你怎么不早点儿告诉我?”李沙看了看表,还差三分钟四点。

“今天是小兵十六岁的生日,我想怎么也得给孩子过个生日吧?可是我在这儿也没什么朋友,就请你来捧捧场啦。”

“在你家吗?”

“怎么可能。小兵住在我家,迈克都视他为眼中钉,哪里肯花钱给他办Party。何况小兵在这儿也没什么朋友,我想就找个高档一点儿的餐馆给他过个生日,热闹热闹。”

“好。我去。不过,在美国请人一般都要提前通知,我也不知道汉斯今晚能不能去……”

“你一个人来吧。跟汉斯在一起我怕小兵不放松。另外,我也想和你说说悄悄话。”

“好吧。我来给小兵买生日蛋糕。你把餐馆的地址和时间发给我。一会见。”

李沙说完就钻进车里,并给汉斯发了一条信息:Don’t wait dinner for me.  I will have dinner with Isabella tonight.(不用等我吃饭,今晚我会和伊萨贝拉吃晚饭。)

她原打算加一句I love you,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觉得那会画蛇添足。

画蛇添足?为什么自己过去这样留言就会觉得顺理成章呢?李沙明显感觉到她和汉斯之间犹如丝绸般柔和无间的关系正在一点点地发生着变化,而且这种变化非她而起。

尽管她知道薛大鹏的出现使她和汉斯的关系变得微妙,但是她不觉得自己帮助薛大鹏带有丝毫的暧昧之情。如果说爱情需要化学反应的话,她对薛大鹏没有任何化学成份,就像他们在水泥厂一样,可以一同睡在水泥袋子上别无他想,可以一起在广播室学习到深夜也不会有非分之举。她帮薛大鹏,就像不忍亲人受苦的心情一样!

当然,她也知道薛大鹏对她的感情没有这么单纯,因为他最近常常从监狱往学校给李沙写信。准确地说是写诗!刚开始的诗歌还是身陷囹圄的悲哀和无奈,但是最近随着官司日渐朝着好的方向发展,薛大鹏的诗开始流露出对往昔情感的怀念,并且在怀念中添加了几许浪漫的成份。

青春年少时都没有那种感觉,现在还会有吗?李沙自觉没有被这些文字破坏了她和汉斯之间的感情,倒是汉斯的行为却有些让她费解:最近汉斯对她若即若离,不仅没有了床笫之欢,并且也极少吻她。

为什么薛大鹏的案子已经初见曙光、原告也已经同意撤诉、下一步只是经济赔偿和履行法律的程序,汉斯的面孔却日益凝重了呢?

正当李沙百思不解之际,向红发来一条消息:餐馆叫Beach house. 地址一会儿查到后发给你。六点见。

李沙也回了一条信息:好。我这就去买生日蛋糕。

 

6

港湾餐厅面向太平洋海滩,夕阳下白帆点点,景色绮丽。

小兵和向红坐在靠窗的座位上。小兵兴奋地指着窗外的景色和餐馆内用于装饰的玻璃柱子里游动的各色金鱼说: “这,才是美国!这才是我想要的生活!”

向红溺爱地看着小兵兴奋的神情说:“你呀,要努力学习,今后赚钱了,就可以天天到这样的餐馆吃饭!”

小兵的情绪一下子跌落下来:“小姨奶,我不是不学。可是现在的语言学校学不到什么!你还是赶快给我联系上高中吧。”

“快了,等你的收养手续办好了,你就可以安心读书了。”向红说到这里好像想起了什么,“还有啊,以后不要在别人面前叫我小姨奶了!收养手续办好后,你就要叫我妈妈啦。”

“那不差辈份了吗?”小兵嘀咕道。

“我看上去有那么老吗?”向红对着玻璃窗仔细地看了看自己。

“小姨奶,你看上去还真没那么老……”小兵笑了。

这时,身着黑西装、白衬衫、蝴蝶领带的服务生,把身穿职业女装、拎着生日蛋糕的李沙带到他们面前。向红急忙站起身来迎接。

“生日快乐!”李沙将手里的蛋糕交给向红,然后拥抱了一下小兵。

“这么大的蛋糕。小兵,还不谢谢李奶奶?”向红看着精致的蛋糕,开心地说道。

“可别叫我奶奶,把我都叫老了。这是给你的生日礼物。”李沙笑着递给小兵一个礼包。

“Wireless ear phone!(无线耳机!)”小兵迫不及待地打开了礼品袋,高兴地给了李沙一个拥抱:“Thanks(谢谢)”

李沙坐下后,歉意地对向红说:“最近净忙着薛大鹏的事情了,也没经常跟你联络。”

 向红像是想起了什么:“上次你让我找刘娜,我的朋友没帮上忙,不过小兵说可以‘人肉’。”

李沙惊讶地脱口而出:“人肉?我在网上听说过,可是不知道怎么做。”

向红拽了一下小兵的衣服,示意他把耳机摘下来:“小兵,快跟你李奶奶说说‘人肉’的事情。”

小兵摘下耳机:“给我一张刘娜的照片,有她的住址就更好了。”

李沙半信半疑地:“就这些?”

小兵得意地:“剩下的就交给我啦。”

李沙赶紧拿起手机,打开薛大鹏的微信相册,找出了那张刘娜穿婚纱与薛大鹏的合影递给了小兵:“你看这张行吗?”

小兵在手机屏上把照片放大后摇了摇头:“结婚照的妆太浓,在电脑上的识别率低,最好是生活照。”

李沙马上又找出了一张刘娜个人的生活照:“这张怎么样?”

小兵看了一眼:“欧啦。你加我个微信,把照片传给我就行了。”

李沙加完小兵的微信,仍然有些不放心:“这就可以了?”

向红溺爱地摸了小兵的头说:“我家小兵能耐着呢,电脑游戏的装备都挣了一套又一套的啦。”

小兵把头一摆,躲开了向红的手:“别说了,吹都不会吹。这事儿就交给我了,放心吧!”说着,又把耳机带上,继续摇头晃脑地摆弄着他的手机。

李沙悄声地问向红:“这事靠谱吗?”

向红颇为自豪地说:“放心吧,小兵聪明着呢!”

“向红,薛大鹏能不能结案,取决于他的经济补偿。汉斯说原告已经同意撤诉,但是要求一笔惩罚金。虽然现在还不知道是多少,但是找到刘娜一定会有帮助的。”

“放心,我一定让小兵抓紧查。小兵真的很聪明,可是这样拖着上不了高中,我真怕把孩子给耽误喽。这不,律师把材料递上去了,又说收养的程序复杂,一两年办成办不成也说不上!唉,这样下去小兵的学习不就荒废了吗?”

“要不然你跟迈克说说,让他先付小兵下学期私立学校的学费,我呢,也试着帮他找个便宜一些的学校先读着。等收养手续办完了,小兵不就能免费进公立学校了吗?”

“唉,迈克是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上次我就跟他提了一下四万元担保费的事情,还没等我说完他就翻脸了。不过为了小兵的前途,我会争取的。不瞒你说,我也想好了,要是他不同意,我就提出离婚!”

李沙看出向红大有破釜沉舟的架势,赶紧说道:“你疯了?你刚到美国,人生地不熟的,不说别的,你连衣食住行都要靠他,你可千万别干傻事啊!”

向红见李沙站在自己的立场上想问题,便多出了一份信任:“我都打听过了,离婚女方可以得到男方一半的财产。”

李沙思忖了一下:“那好像是指结婚十年的夫妻。”

向红可怜楚楚地握住李沙的手说:“所以你要帮我问问你家汉斯。如果真能分到财产,我就不求他了,直接离婚。”

李沙把手抽了回来:“汉斯是车祸律师,不做离婚案子的。”

向红仍然肯求着李沙:“他不是也帮薛大鹏打官司吗?你就帮我问问
吧。不过,千万别让汉斯告诉迈克,免得那老狐狸把财产转移喽。”

李沙笑了:“我也认识迈克,你就不怕我告诉他?”

向红也笑着说:“你帮了我这么多忙,我还信不过你?再说了,我也看出来迈克的人缘也不怎么样,说白了,就一酒鬼。”

这时,服务生把衣衫整洁的哈桑带到座位前,向红急忙起身迎接,哈桑顺势吻了一下向红。这个举动让小兵和李沙都惊讶不止。

向红有些羞涩又有些自得地介绍道:“这是哈桑,画家。This is professor Li. This is my nephew Kevin.(这是李教授。这是我的侄子凯文。)”

哈桑与李沙寒暄了一下,转身握住小兵的手:“Hi Men, How are you?(嘿,你好!)”

小兵顿时被这位充满青春和浪漫气息的男人征服。他把耳机拿掉,很快地就与哈桑用英文热聊起来。

向红小声对李沙说:“我也是临时提了那么一句,没想到他还真的来了。不过我为了和你聊天儿,特意让他晚来半个小时。”

李沙也凑近向红说:“到底是什么情况?”

向红脸一红:“当着真人不说假话。他对我不错。”

李沙神情严肃起来,不以为然地看着向红:“看样子他也就是三十几岁吧?你疯了?你不会为了他就跟迈克离婚吧?”

向红在桌子底下碰了一下李沙:“小声点儿,他懂中文。”

说着,向红朝远处的服务生叫道:“Waiter!Come!(服务员,过来。)”

那位西装革履的服务生朝她们的桌子走来。

李沙想起向红在中餐馆也是这样对服务员大呼小叫,深恐她在这样的高档餐厅再次趾高气扬,她赶紧放低音量地对服务生说:“We still need a little time. Thanks.(我们还需要一点儿时间。谢谢!)”

“Of course.(当然)”服务生客气地后退了两步,以便给客人足够的时间点菜。

“李沙,你就点吧,吃什么都行。”向红也低声细语地说道,因为她意识到在餐厅里用餐的人虽然都在交谈,但是他们的对话都被似有似无的音乐淹没在桌子与桌子之间宽敞的距离里,使餐厅安静的感觉犹如窗外的景色,只见海水溅起浪花,听不到浪花拍打岸边的涛声。

李沙拿起精致的菜谱问小兵:“Kevin, this is your birthday, what do you want?(今天是你的生日,你想要点什么?)”

小兵举起两臂兴奋地说:“Oh yeah! Can I have a drink?(太棒了。我可以喝酒吗?)”

李沙笑着说:“I am afraid that you have to wait until you are 21 years old.(恐怕你要等到21岁。)

小兵把眼睛一瞪:“I was drinking when I was a little kid.(我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喝酒了。)”

向红溺爱地看了他一眼:“今天是小兵的生日,喝点酒也是正常的。就以我的名义点酒,上来后给小兵就是了。”

李沙低声地对向红说:“这样做一是违法,二是给孩子做了一个坏的榜样。”

向红脸一红,对小兵说:“这里的海鲜非常有名,你看你喜欢吃什么?”

李沙借机在一旁圆场:“Yes, we don’t want the gentleman waiting for us too long. Let’s order.(是的,我们不想让这位先生等得太久。点菜吧。)”

站在桌子旁边的服务生会心地笑了。

 

7

夜色降临,李沙和汉斯在晚饭的闲聊中谈起了向红的问题。

“加州采用的是‘无过错’离婚制。也就是说,家庭财产的确是双方平分,不过有一条,如果迈克在婚前做了信托,把婚前财产都保护起来,伊莎贝拉只能分到迈克在结婚期间赚到的钱,同时也不排除分到的是一半的债务。并且,伊莎贝拉拿着的是三年临时绿卡,如果她与迈克离了婚,迈克可以向移民局取消她的永久绿卡资格,那么,两年后她的绿卡就会自动失效。”

“那我要赶快把这些情况告诉向红,叫她千万别跟迈克离婚。”李沙拿起手机就想给向红打电话。

“我不理解你为什么总要管别人的事情。” 汉斯嘀咕了一句,继续吃他的饭。

“Sorry。我想把这些信息告诉向红,也许她就不会跟迈克提出离婚。”李沙抱歉地把手机放到了一旁。

“当然,如果伊莎贝拉能在居留身份失效之前再婚,并且是美国人或者有美国居留身份的人结婚,她还是能够留在美国的。” 汉斯又补充了一句。

李沙端起桌上的红酒杯:“Honey, Thank you so much. Cheers.(亲爱的,谢谢你了。干杯!”

汉斯也高兴地举起了酒杯:“干杯!”

李沙放下酒杯后叮嘱道:“千万别把伊莎贝拉要离婚的想法告诉迈克。我会劝她不要离。不过,迈克也是太小气了,连Kevin过生日都不管。那么有钱的人,就给孩子五十元廉价店里的购物卡。”

汉斯不以为然:“前两天打高尔夫球跟他开一辆车,他说现在的Dolor连锁店也不好做。从中国进口的廉价商品,最近两年都提高了价格,如果美国和中国的贸易谈判结果不好,他的一些商品就要加收百分之二十五的税收,如果他把税收的钱转嫁给店主,店主们就不再从他那里进货了。”

李沙同情地点着头:“我再劝劝伊莎贝拉,让她也理解一下迈克的境遇。对了,有人能找到Dr.薛的太太刘娜,但是需要Dr.薛在中国的住址。”

汉斯边吃边说:“能够找到刘娜最好。但是没有经过当事人的同意,我不能将地址给任何人。我明天去San Diego见原告,尽管他们已经同意撤诉,Dr.薛也同意经济赔偿,但是这个案子经过FBI,我必须向法院说明两方同意和解的理由。这次我可能要在San Diego停留两天,等原告明确赔偿金额后,我会约见Dr.薛,那时我会问他能不能把中国住址提供给Kevin。”   

说话间,窗外停了一辆闪着红绿灯的警车,李沙和汉斯同时一愣。汉斯首先起身朝大门走去。李沙有些胆怯地跟在其后走出饭厅。

 

8

李沙家的大门外,刚刚走下警车的两名警察,一位跟汉斯打着招呼,一位打开了后车门。李沙惊讶地发现,走下车的人居然是向红和小兵!

“李沙,求求你了,让小兵在你这儿过一宿吧,我马上要跟警察去妇女收容站。”拉着小兵奔向李沙的向红匆匆说道。

“你为什么要去收容所?怎么回事?”李沙面对衣衫不整、头发凌乱向红惊讶万分。

“明天我给你电话。请你千万帮我照顾好小兵。”向红把身旁有些木讷的小兵推到李沙的面前之后,转身朝警车走去,并在上车前对小兵喊道,“听李奶奶的话!”

警车绝尘而去。李沙看到左邻右舍的人都走出家门查看发生了什么事情,其中有一位邻居走到汉斯的面前关心地说:“Hans,Is everything Ok?(汉斯,没事吧?)“

汉斯若无其事地答道:“Nothing to worry about. Thanks.(没事。谢谢!)”

李沙赶紧将小兵领进家门。一进门就迫不及待地问道:“小兵,怎么回事?”

小兵仍然有些懵头转向地说:“我也不知道。我当时正在自己的房间打游戏,我带着耳机,什么也没听见。就见小姨奶冲进我的房间,让我用手机拍她脸上红红的手指印,并且让我报警。”

汉斯走进房门安慰神色紧张的李沙说:“I found out from the police already. Please send him to rest in the guestroom. He must be exhausted.(我已经从警察那里了解了情况。你带他到客房休息吧。他也一定很累了。)”   

李沙感激地看了汉斯一眼,带着小兵走进一楼的客房。

 

9

第二天清晨,向红给李沙打来电话,说明她要跟迈克离婚的决心:“这一步早晚都要走的,长痛不如短痛!”

李沙对向红的强势态度有些不以为然:“即使要离,也不一定要搞得这么僵嘛。”

片刻沉默后,向红的声音有了一丝哽咽:“我也没想到他下手那么狠,一巴掌打得我两眼直冒金星。”

李沙惊讶得脱口而出:“迈克真的动手打你啦?”

向红咬牙切齿地说:“我向红不是那么好欺负的!帮我办收养小兵的黄律师说,这是坏事变好事。他说我拿的是临时绿卡,迈克要是拖我个两年再离婚,我不但得不到钱,还会失去身份。现在有了家暴记录,看那老家伙拿我怎么办!”

李沙犹豫着不知说什么好,半晌才挤出一句:“汉斯说离婚没那么简单。你还是好好想想吧。”

向红斩钉截铁地答道:“走到这一步已经没有回头路了。黄律师答应帮我打离婚。他让我一定要在妇女收容站住上一段时间,这样有利于打官司。可是小兵是学生签证,又不是我的直系亲属,所以他不能跟我住进收容站。我跟迈克闹到这种地步,也不可能让小兵在他那儿住。我只能求你收留他一段时间了。”

李沙有些意外:“可是……”

向红不容李沙多说,抢先说道:“小兵十六岁了,可以自己开车上学啦。他的生活费我一定负担。你平时什么都不需要管,给他个睡觉的地方就行了。”

李沙无奈地说:“十六岁是临时驾驶执照,开车要有成年人陪着,不能独立开车的。”

向红有些吃惊:“是吗?那小兵说可以。再说了,我跟他在一起的时候,他已经开过好几次了。”

李沙的眉毛皱了皱:“向红,在美国生活的最佳方式是遵守法律。你现在的生活已经自身难保了,不能再节外生枝了。”

向红再度哽咽:“我知道。在美国我就你这么个亲人啦,你可要帮帮我呀。”

李沙的语气缓和了一些:“这事我要跟汉斯商量一下。你也知道,他正在帮助薛大鹏打官司,现在又要收留小兵,这话我都说不出口啦。”

向红的声音不再悲悲戚戚,语速极快地说道:“我不会让你为难的。我现在就给汉斯打电话,我跟他说。”

李沙一愣,试图阻止:“他现在在去San Diego的路上……”

没等李沙说完,电话的另一端已经关机。李沙轻叹了一声,走到客房门前,敲了敲门:“小兵,你该上学了。”

房间里传来小兵懒洋洋的声音:“学校从今天起放假啦。”

李沙有些不解地问道:“暑假不是从下个星期开始吗?”

小兵在里面答道:“今天是最后一堂课,就是Potluck Party,我不去
了。”

李沙看了一下手机的时间,对着紧闭的房门说:“我马上要去学校,你起来后自己弄点儿吃的。冰箱里什么都有。”

小兵在房间里打了一个哈欠,不紧不慢地答道:“知道啦。”

就在这时,汉斯打来电话。李沙一边朝车库走去,一边冲手机说:“OK,我会带Kevin去取这些东西。还有——,啊,没什么事。如果方便,你买一些袋装的花生米带给薛大鹏。Thanks!Honey,I love you.星期六见!”

已经坐在车里的李沙,关上手机后便匆匆倒车——今天是这学期的最后一天,系主任回Email说上午十点她会在办公室等她。

李沙原本想征求一下汉斯的意见,看看和系主任这场谈话从哪里“切入”,没想到昨晚向红和小兵的出现,使李沙把这件事情彻底地抛到脑后。今天一早汉斯就离家去了San Diego,这会儿正在高速公路上。刚才通话时倒是想起了这件事,可是这哪儿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的事情呢?何况自己最近给汉斯带来太多的麻烦,她只好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10

李沙的车行驶在有六条车道的高速公路上。由于上班的“高峰”已过,路面上的汽车似乎都在气定神闲地按照一个速度前行。

一贯不喜欢开车的李沙,此刻也放松了紧绷的神经,手握方向盘,不疾不徐地在高速公路上行驶着——她要利用这段时间思考一下,一会儿怎么面对系主任。

还是用自己的“老方法”,直抒心意!应该直接告诉系主任自己和南希一向不和的缘由,同时也指出系主任从一开始就没有按照程序在她提出的三位候选人中选评估人,强行指定,这才给了南希一个公报私仇的机会!

高速公路上的车速突然减慢,六条线已被橘红色的路障并成了四条,所有的车辆都放慢了速度。

糟了,照这个速度开,可就很难掌控时间了!

想到今天见系主任无论如何不能迟到,李沙淡定的心情被彻底破坏。她试着离开高速公路,可是当她从中间车道挪到右边时,已经错过了出口。她耐着性子跟在其他车辆的后面,亦步亦趋地开开停停,心中的焦虑也随之上升。

出师不利!李沙沮丧地长叹了一口气。

在这种走走停停的煎熬中,她终于看到靠近水泥隔离墙的快车线上有三辆车追尾相撞,警察正在处理车祸,警车和救护车都闪动着红绿灯停靠在出事地点。

不容李沙多想,驶过车祸地段,所有的车辆都加快了速度。

自上次出了车祸,李沙对开车就心有余悸:自己在中国连自行车都不敢骑的人,在美国要每天穿行在车流里,真不知道是福还是祸?

她双手握紧了方向盘,将目光再次聚焦在高速公路的六条车道上。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