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记《祭奠前辈壮我行》

强颂今

 

昨晚约7点,高顶奔驰把我们送到了内州腹地一个叫Carlin的小城。我们直接去小城唯一一家中餐馆,Chin’s Cafe, 用餐。甫下车,团员即被刺骨的寒风袭击,各个冷得簌簌发抖,这时的室外温度已达零度,我们这个团不但从加州到了内州跨了州,还从暮春时节连跨了夏、秋两季,一路杀进寒冬。

可是,我们走进Chin’s Cafe, 只觉得一阵温馨的暖风扑面而来。老板娘丽珠用她的热情,用她山东人的淳朴,用她的笑脸笑语暖了我们的心。丽珠五十开外,约一米六的个子,细眉杏眼,唇红齿白,岁月可能被她的乐观打发,忘了在她脸上留下痕迹,满脸的笑容一点也不打折。

她就是记录片《回家》赞扬的英雄。我看过《回家》若干次,它恍如深奥而又贴切的寓言,总在我脑袋里翻过来复过去。如今,我心中的英雄从《回家》里走来,从现代版的寓言里走来,似曾相识,倍感亲切。就是这位平凡而又伟大的中国女性,促成了十三位先民的遗骨回葬Carlin的惊人之举。谁也没有吩咐她如此做,她与这十三位先民也非亲非故,她的思想也没有什么宏大的主义武装。但,她成就了一段必将载入史册的伟绩。我与她握手,与她交谈,想说一些感谢的话。她以一人之力,为我们全体华裔完成壮举。为此事,她曾同四任Carlin市长打过交道,曾化了近二十年时间,既出钱又出力地上下奔波,公书如山文牒似海,都没有难倒过她。我忽然觉得所有感谢的话是那样苍白,那样词不达意。我变得木讷,不懂得遣词造句。我心里有话说不出口,只觉得胸中起浪了,浪花溅出了眼眶。

今天我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祭扫这十三位先民的墓地。当地一位退休女法官一直陪同我们,热情地讲解关于这墓地的前后故事。墓地不远,开车过去两分钟。丽珠大姐准备了水果、香蚀、鲜花,还有一瓶上等白酒。我们用中国传统的方式祭拜前辈们。环视整个墓园,十三位前辈的墓地最大,最突出,因此也最夺人眼球。一块浅黄色的、约一米二高的花岗岩巨石耸立在墓地中央,巨石上镶嵌着一块铜牌,铜牌上书:华人先驱魂归故里,华工英名留芳千古。接着是十行英语,记述了十三位先民回归故里的过程,字里行间充满了Carlin 居民对先民们的尊敬和敬仰,他们称这十三位先民是Carlin市最早的市民,因此也是他们的前辈。凝望墓碑,纪录片《回家》里的片段和细节又一次浮现在眼前,时光流逝,大浪淘沙,金子锃亮,心中的感慨与震撼无可言喻。

我们此次来的团友正好十三位,每人手捧三柱香,捧香向天,向前辈请安; 捧香面碑,心诚意愿; 捧香三拜,把祈祷奉献。

祭奠过后,我们去参观了Carlin Museum 。小城现有2095位居民。80号州际高速和美国横贯东西的大铁路和Carlin擦肩而过。这里曾是十九世纪淘金潮的起点,至今还有一家巨型金矿在这里运作,雇工达2500人之多。Carlin人尊崇华裔先民,不只停留在嘴上,而是见诸于行动。难能可贵的是,他们在Museum专辟一室,介绍华裔前辈的不凡事迹。点点滴滴,桩桩件件都是历史。Carlin人对华裔的尊敬和爱戴都淙淙流淌在他们对历史的回望中。华裔前辈曾在这里修筑过铁路,养护过铁路,铁路修建潮过后,还有四十多位华裔在这里定居,他们开垦了Chinese Garden,种出了Carlin少见的蔬果,供应Carlin的居民。我仿佛呼吸到一百五十多年前的空气,它仍是那样新鲜,令我清醒,浮想联翩。Carlin市只有丽珠大姐和她先生两位华人,Carlin Museum里的华人展品主要面向的是当地白人居民。这就是普通美国人的胸怀,对任何曾经在这块土地上作过贡献的人都给予认可和追崇,无论你是本地生的,还是远隔千万里的中国生的。滴水思源,不但中国人这么说,美国人也这么说,地球村上任何心中有公义的好人们都这么说。

高原的太阳幻化出多彩的光晕,浩然正气统治着天空和大地。人间永远是美好的,因为每天都有太阳给我们光和热。我们的车撒着欢,在阳光下奔驶,80号高速通向天际,我们又跨过一个州,进入了Utah州,今晚我们在Salt Lake City住宿。

(5月9日 日记 多云转晴  重走中太平洋铁路之旅,旅行日记之二)

 

短篇小说《给爸爸的口罩》

美国中文作家协会第十七期命题征文——短篇小说

作者:强颂锦

 

        三月的风吹来了加州的废口罩令。尽管奥密克戎变异株还在蠢蠢欲动,但它已没了牙齿,再不能对人类发动致命的攻击。风声拂到之处,民众奔走相告,无不欢欣鼓舞。

        可是,喜悦的风吹不暖少年杰克和他的妈妈埃玛的心。当万家灯火点亮旧金山时,他们的家,只有蜡烛的火苗在无精打采地跳跃。明天是杰克的爸爸史蒂文逝世一周年的忌日。失去亲人的痛苦还在碾压着他们的知觉。杰克和埃玛正在讨论明天怎么去扫墓。蜡烛的火苗凄凉地把他们的身影描摹到墙上, 蜡烛的火舌忧伤地舔着他们的脸庞。杰克有着和埃玛一样的大眼睛、长眉毛、大圆脸,左边脸颊上也嵌着与埃玛相似的酒窝。混血的杰克金发、碧眼、高鼻梁与史蒂文如出一辙,甚至连鼻端上都长着一模一样的肉痘儿。

        眼泪泡着思念和神伤,母子俩说着说着就哭成了一片。在美国,说是扫墓其实是没墓地可扫的。墓园是一大片青草地,即没有碑也不见坟,逝者的骨灰盒或存放遗体的棺柩都深埋在离地表约二米深的地方。扫墓者献一束鲜花,插一面星条旗,低头向长眠于此的逝者默祷,整个仪式最多不会超过一个小时。明天除了花以外还要带些什么呢?埃玛来自东方,她想带香烛、纸钱、锡箔元宝,但西方的上帝不同于东方的菩萨,他老人家不接受这些。埃玛用发夹挑了挑蜡烛,可能室内缺氧,火苗有气无力地跳了几下,把她接下来的话镀亮,看来,我们只能带去最深的思念和最诚的祈祷了。

         杰克的眼睛忽然闪出一束狡黠的蓝光,他问,妈妈,我可不可以要一样东西?

        要什么?埃玛向杰克甩去一束惊异的目光,杰克要的,埃玛很少拒绝,他犯得着用这样的语气讨要吗?埃玛觉得有点奇怪。

        妈妈,你肯吗?杰克躲在缄默中,看埃玛的脸色。

        埃玛没多想,当即回答,只要妈妈有的,什么都可以给。埃玛的酒窝里盛着满满的亲切。渗进了母子情的室内像被注入了新鲜空气,蜡烛的火苗跳得高了许多。

        杰克脸上的小酒窝也跟着灵活了起来,他说,妈妈,你当然有。

        什么?快说。别跟妈妈兜圈子。埃玛眉眼带笑地催促道。

        口罩。杰克把系在口里的两个字释放了出来。

        啊哟喂啰,小祖宗,我以为你问妈妈要星星要月亮呢。口罩,门边鞋帽柜里还有几十个,你只管拿。埃玛话锋一转说,明天是废除口罩的第一天,我们去库玛正好可以不用戴口罩。埃玛平时眼睛都有黑玳瑁近视眼镜护卫着,可是一戴上口罩,眼镜片就云遮雾障地挡了她的视线。每次戴口罩她就皱眉,心里直犯嘀咕,哪一天能不戴口罩出门就好了。终于这一天被盼到了,而现在杰克似乎被口罩迷糊涂了,还在心心念念地讨要着,这是怎么啦?她一时找不到答案,只得顺手拉开鞋帽柜,用食指和中指搛出一只口罩递给杰克说,拿去吧,想戴就戴,不戴就丢,反正也没用了。

        杰克两手推开伸到他眼前的口罩说,我不要这种,这是一次性的,最多只能用四小时。

        埃玛愕然,疑惑跳出了眼眶,去扫墓四个小时还不够吗?

        不够,不够,我要你的防雾N95口罩。

        埃玛曾请外婆从上海寄来五打高质量的防雾N95,平时她不舍得用。但她是手术医生,非得戴口罩上手术台。医院也有N95口罩,但不防雾,而且经常缺货,为防不时之需,她长年在挎包里放几个她自己的N95备用。时间长了,这五打口罩很快就用完了。她无可奈何地摊摊手说,sorry,杰克,这最后一个,我昨天用了。你将就些吧,用一次性的。

        埃玛的话赶不走杰克眼里的坚持,他都着嘴,眼珠子流星般地陨落在门边的鞋帽柜上,说,那里还有一只外婆寄来的。

        埃玛这才想起曾被史蒂文拒绝接受的那一只还躺在鞋帽柜的抽屉里。看看杰克神神叨叨的样子,她拗不过,只得用钥匙打开鞋帽柜的抽屉,把那个已冷落到抽屉深处的口罩袋掏出来,递给杰克,语带亲昵地说,这是最后一个了,不是一次性的哟。

        这看上去就非同一般的口罩袋被按在抽屉里好像受了委曲,一个角不服气地翘着。杰克像得到宝贝似的,把口罩贴在脸上,抚了又抚,压了又压,他没有像往常那样亲亲妈妈,晚安妈妈,而是亲了亲口罩,小心地把口罩放到枕头底下。

 

        杰克躺在黑夜中,辗转反侧,苦苦寻找sleep。可是,他没能找到,却找到了爸爸。

        望着爸爸,杰克眼里再一次涨潮。多慈祥的爸爸呀,COVID-19怎么下得了手把你带走?多强壮的爸爸呀,你怎么在COVID-19面前这样无能为力?爸爸呀爸爸,杰克在似梦非梦中呼喊着爸爸。

        杰克的爸爸史蒂文是房地产开发商,铁杆共和党人。在全国上下戴口罩和不戴口罩之争中,他坚定地站在不戴口罩这一边。他认为,不戴口罩是美国的民族性使然,是关乎民主的大事。

        一次,时任总统来湾区参加选前集会。总统是不戴口罩的表率,集会的参加者绝大多数都是总统的拥趸,他们见着总统都不会戴口罩。那时加州政府已发布了口罩令。加州是民主党执政的州,但是共和党的总统来了,共和党的选民只会听总统的。

        集会的那天早上,史蒂文和埃玛为戴不戴口罩又扛上了。埃玛相信科学,苦口婆心劝史蒂文今天无论如何要戴口罩出门。她说,一个人要相信科学,科盲才把科学踩脚下。埃玛和史蒂文已结婚十多年了。他们是斯坦福大学的校友,一个攻医学,一个读理科。埃玛是上海来的留学生,史蒂文是本地房地产家族的后裔。缘份把他们结为连理,结婚第二年便有了杰克。十几年的婚姻生活,河清海晏,美美满满。埃玛好说歹说,精神在抽搐,手上捏把汗,她替在COVID-19面前充好汉的史蒂文担着十二分的心。

        可是,史蒂文的心已被意识形态冰封,他牢骚颇大,冷脸一绷,绷出满嘴冰碴子,我不生病,戴什么口罩!你烦不烦啊,要戴你自己戴!

       埃玛扶了扶黑玳瑁眼镜,笑嗔道,谁愿意戴这鬼东西?可是不戴,这COVID-19就会来夺命呀。

        史蒂文要出门了,他摸了摸铁青的腮帮说,埃玛,请别这样大惊小怪,什么命不命的,别把小杰克吓坏了。

        杰克正在餐厅吃早饭,听到爸爸的话,当即向爸爸扔去一个白眼说,我才不会被吓坏呢,加州已有口罩令,爸爸,你也是加州人呀。

        史蒂文似乎逮着了理,呵呵笑道,我还是美国人呢,美国总统可没要我戴口罩。说完他摔门而去。

        埃玛飞快地从挎包里拿出一只袋装的N95口罩,对杰克说,快,去把这给爸爸。

        史蒂文已进了他的奔驰S500,正要按发动机键纽,听杰克喊他,他把头伸出窗外,问,杰克,要爸爸送你上学吗?

       杰克小跑着来到车前,摇着口罩袋喊道,爸爸,你忘了这个。

        史蒂文怔了怔,看见杰克手中的口罩袋,旋即一个不屑的声音从他口中滑落,爸爸车上有。说完他发动了奔驰。

        杰克看爸爸没接过口罩,急得两颗眼珠都快弹出来,爸爸,你今天一定要戴口罩,这是妈妈说的。

        知道了。奔驰车里丢下的这三个字转眼与尾气一起化成了一股青烟。

        杰克沮丧地回到屋里。埃玛迫不及待地问,口罩给爸爸了吗?

        杰克把口罩还给埃玛,他不忍心扫妈妈的兴,文不对题地答道,爸爸说他知道了。

        埃玛没好气地把这只市面上稀缺的N95锁进鞋帽柜的抽屉里,小声骂道,他知道个鸟。

        杰克耳尖,妈妈的话立刻被他兜住。他寻着妈妈的开心,问,什么鸟?

        埃玛卟哧一笑,气笑没了。

        杰克出身在美国,妈妈是上海人。平时他与妈妈在一起的时间较长,说汉语的时间比说英语的时间多,因此,汉语几乎成了他的第一语言,甚至连上海方言他也能听懂不少。在他们三个人的小家,汉语是通用语。

        杰克的梦思突然断裂,一只抖颤的手从隙缝中伸进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击打着他的耳膜,杰克,请给我口罩,我要口罩。

        爸爸!杰克从梦中跳出来,喊道,爸爸,晚啦,晚啦。

        杰克的夜半尖叫惊醒了浅睡中的埃玛,她穿着睡衣撞进杰克的房间问,什么晚了,杰克?

        杰克掐了掐自己的脸,这才意识到爸爸已乘着梦走了,唉-,他叹了声与他年龄极不相称的长气,噙着泪水,一头埋进被窝。

        埃玛眼圈红了,她轻轻拍着一耸一耸的被窝说,别哭了,杰克,睡吧,把话留到明天,对爸爸说。

        第二天,埃玛的车早早地驶进库玛的黎明。库玛在旧金山南边,以坟场墓地闻名,此刻,它仍陷在静谧中。远处近处,起伏的小山坡上绿草茵茵,三两座别致的豪华屋宇错落其间,远看颇有点北欧风光。三月初的北加州应该还未走出雨季。可是,老天挺捉弄人的,该下雨的时候,没给雨,只给风,特大的风把浸着墨汁的云吹来,也把春光乍现的库玛吹得摇来晃去。

        埃玛停了车,刚要摘下挂在车窗边的口罩,杰克提醒她说,妈,你健忘啦,今天我们可以不戴口罩了。话没说完,他已开了车门跳进早晨新鲜的空气中,装模作样地连做了几个深呼吸。

        埃玛转头看向杰克,心想,你小子说我健忘,你不更健忘?昨晚还吵着要口罩,一次性的不行,还非要N95的。给了你,你怎么不戴?真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埃玛怀着谨慎的好奇,捧着大束鲜花,说,不戴口罩当然好啦。埃玛话讲到一半停住,眼泪把另一半淹没了,史蒂文不在的日子,有什么好?

        妈妈,你怎么又哭了?杰克递给埃玛一张纸巾,自己转身用手背撸去脸上的几朵泪花。他两手挽进双肩包的肩带,背起,踮了踮。双肩包一边擎着一面星条旗,另一边竟探出个痒痒挠的小手。竹子做的痒痒挠不知是哪年远渡重洋到美国的。已经很旧了,看得出已变色的小手拿捏过曾经的岁月。埃玛走在杰克后边,看得眼晕。记得,史蒂文经常要杰克拿这根痒痒挠在他背上进行作画式的搔痒。史蒂文和杰克玩两军对战,输的一方竖白旗,旗杆就是这根痒痒挠。埃玛纳闷了,问道,杰克,爸爸在哪儿?你带这干什么?

        爸爸在前边,杰克说着,开始小跑,他多想,像过去那样,一个猛子扎进爸爸的怀抱。他语焉不详地回答妈妈的提问,这是给爸爸戴口罩用的。

        什么?埃玛双眼塌成两个大洞,诧异“嗖嗖”往外冒,爸爸能戴口罩?用这痒痒挠怎么给爸爸戴口罩?杰克,你怎么啦?埃玛以为杰克被恶梦魇住了。她追上杰克,摇着他的肩膀,想把他往梦外拽。

        拉扯间,他们到了墓地。青青的小草在风中扭动着腰肢似乎在欢迎他们。埃玛洒了半瓶纯净水慰劳这些忠实的守墓者,用剩下的半瓶水浇湿镶在水泥地上的铜质墓牌,然后她把乳白色的菊花、百合、马蹄莲铺开,盖满这半个平方米不到的墓地。

        埃玛在忙着,杰克也不空闭。他把星条旗插在墓地左边的旗桩孔里。星条旗的旗杆尽管不足半米,但贴地而来的风仍把它吹活了,它与绿草一起舞动。那根痒痒挠有伸缩性,杰克把它拉到最长。他从羽绒服的内口袋里掏出了N95,撕了袋口,把口罩取出,在风中抖了抖,口罩应声快乐地张开。

        埃玛正准备双手合十祈祷,看见杰克拿出N95,以为杰克要把口罩往脸上带,她想说别多此一举了,可是话搁到唇间停住了,只见杰克把口罩往痒痒挠的小手上绑,她的话立刻急转弯,杰克,别闹了,快来与爸爸说话呀。

        疾风把埃玛的话吹皱,杰克没听清,他固执地绑好N95。N95在朦胧的早晨洁白得像有了灵性。一眼望去,它像一面白色的旗帜。埃玛灵感忽然而至,说道,杰克,爸爸输给了你,你在替爸爸竖白旗?

        杰克脸上堆起厚厚一层严肃,他当即纠正道,爸爸不是输给我,而是输给了老天。同老天斗,谁都不会赢!

        这真理般的疾呼使埃玛动容,埃玛眼中的小杰克顷刻之间变成大杰克。是呀,人怎么可以不敬畏老天?COVID-19是老天派来的,难道不是吗?良久,埃玛的反应在春日的晨光中浮起,杰克,你说得太对了。

        杰克不无兴奋地举着痒痒挠说,妈妈,你还记得爸爸对我们说的最后一句话吗?

        给我戴上口罩。史蒂文凄惨的、用生命换来的后悔刻骨铭心。埃玛舌尖根本不用大脑指挥,便弹出了这句话。

       可是,妈妈,你给了吗?大杰克很有城府地埋伏在这儿,他摊了摊手掌,促狭地问道。

        怎么给?怎么给他戴?三月的风仍很硬,埃玛在寒风里哆嗦,问话中的每个音节都冷得发抖。

        杰克用力把痒痒挠插在星条旗边上的旗桩孔里,自信满满地说,就这样给,爸爸会来拿的。

        会吗?埃玛已冻僵,身体定格在杰克坚定的信念中。

        她的问号还没落地,猛然间一阵狂风袭来,N95可能没有绑牢,在痒痒挠上挣扎了几下,便被风扯开,托起,升高,杰克去追,但风的脚步比他快得多。N95翩翩飞过他们头顶,变小,再变小,小得像一只鸟在晨空中飞翔。

       爸爸来拿口罩啦。杰克心在高呼,眼跳出光芒,期待流淌在他身上每一条血管。

        埃玛和杰克仰着脸,视线绑紧了飞跃着的口罩,他们似乎看见了史蒂文,杰克的喊话骤然拔高八度,爸爸,快接住你要的口罩。接住啊-,这喊话击碎了库玛的寂静,它衔着杰克和埃玛的思念穿过云的屏障,乘着凌厉的东风,随口罩一起向西飞去。

 

(美洲华人文艺《红杉林》杂志2022年第二期首发)

 

小说《以医生的名义》

2021年短篇小说征文

 

        

                           颂锦

 

    汉县人民医院皮肤科医生江山听到尖锐刺耳的哨子声就会把耳朵捂住,因为伴随哨声而来的,不是警察的吆喝,就是救护车到医院,保安要各色人等离开的喊话。妻子华岚说,他对哨声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神经过敏。

    今天,江山的心乱极了,但不是被哨子吹乱的。他们皮肤科来了八个感冒病人。为首的是附近菜市场海鲜摊位的郭姓老板。

    江山每天上班之前得去买菜。 他会经常光顾海鲜档。郭老板肥头大耳,光着个头,不像做生意的商人,倒像是刚从庙里跑来的出家人。他待人厚道,他的鱼价也很亲民,久而久之,江山成了他的常客,有时被他兜过来的话套住,还会与他闲聊几句。

    郭老板是个话痨。江山还没开始问诊,他便噼哩啪啦把肚里的话全倒了出来。听了有十分钟之久,江山才知道,今天同郭老板一齐来的都是他们海鲜档各家铺子的人。他们知道感冒去呼吸道科看病。可是哪想跑到那里,挂号牌子上已是400多号,再到候诊室一看,满满一屋子的人病恹恹地挤一起,小孩哭大人叫,咳嗽打喷嚏此起彼落。这是没病也会熬成有病的节奏。郭老板认识江山,于是就带着他们找来了。他们只想快点拿到药,早点回去干活。

    西伯利亚冷风把隆冬刮进汉县,顺道也把大批感冒患者刮进医院。

感冒素来是欺软怕硬的,它专门挑衅老弱病残者。往日,像郭老板这样的大汉很难被感冒攻破城池。如果郭老板现在一个人感冒了,江山不足为奇。他奇怪的是海鲜档八条汉子被同时放倒。这是他闻所未闻的。于是他打紧急电话给呼吸道科。  

华岚是呼吸道科副主任医生,她接的电话。没听完江山的陈述,华岚就把他接下来要说的话全撵回到他肚里。她说,打住,江山,打住。我没时间咂吧你说什么,反正无味就是了。感冒的症状,都大同小异。你打电话来是闲得蛋痛还是咋嘀?这种常见病怎么治还用打电话来问吗?还要我告诉你感冒药有哪些吗?华岚一忙就扯出江山的蛋说事,弄得江山哭笑不得。他怼道,这是个大问题,会出大麻烦的。

    华岚突兀地打断江山的话,问道,什么大麻烦?你说。

    这,我一下子说不清,至少,先要检查他们的咽喉、肺部、血液。

    华岚听江山这么一说,笑道,我以为江大医生发现了什么大问题。这样的病患,我们也曾要求病患做CT和肺功能检查,结果一查啥都没有,有的却是病人的抱怨,说我们小病大看,是冲着他们的钱包去的。

    江山被噎住了,喉节上下滚动着,没滚出一句话。

    华岚已不给他时间了,说,你愿开这个感冒药就开,不开就把他们转到这里来。不过你得告诉他们,今天五百个挂号已满,请他们明天早点来。还有,江山我提醒你,这伤风感冒是会传染的,你马上把口罩给我戴好。不要神经兮兮的,难得治几个感冒病人,就把感冒带回家。

    江山回答道,这你放心。上个月我打了感冒预防针,每年都打,每年都没问题。国产感冒预防针有效率达百分之九十五以上。江山还想把话拉回到主题上,但是手机给了他一阵忙音。他摇了摇头,在医药柜里找出了一只口罩。皮肤科的医生习惯戴手套而不是口罩。江山有很多时候没戴口罩了,他把口罩戴上,吐了口气,立刻眼镜片起了雾,候诊室里的八位不速之客在他眼里影影绰绰的,好像头上身上绕满了问号。忽然,他的心像是被一只大手猛地拧了拧。这一拧,拧出了他的警觉,一个医生的警觉。

    江山医学院毕业后,被汉县人民医院聘用,算起来他在这里工作已经整整二十一个年头了。在皮肤科,他是骨干医生。在医院,他多次被评为优秀医务工作者。在县茫围内,他也小有名气。一般的过敏性皮炎,毛囊炎,脓疱疮,病人只要来见他两三次就能治好。比较顽固的红斑狼疮和带状疱疹,几个疗程下来,病情都能得到控制。最近他正在潜心研究如何医治白癜风。他还想早日拿出成果,为中国电影界的大导演冯小刚正脸呢。江山的医术在同行中出类拔萃。最近医院正在考虑提升他为副主任医生,准备让他接替明年就将退休的主任。

    皮肤科候诊室的迎门墙壁上挂着一面锦旗,上书,救死扶伤, 妙手回春。这是去年江山医治了一位红斑狼疮的病人后家属送的。江山一年到头会收到十几面锦旗,如果把他收到的锦旗全挂在墙上,这四面墙壁还不够挂。他要求科室只挂这一面。救死扶伤是医生的职责,是人道主义的体现,是医德最简洁的诠释。尽管那位病患的脸,他已经记不得了,但是锦旗上的字在他心里永远清晰如初。

锦旗下方有一面竖着的长镜。江山开始门诊前,总会照一下镜子,驻足片刻,把金丝边眼镜扶正了,把领带收紧了,把白大褂抻直了,把外表所有重大的部位都拨弄精神了,他还会检查自己的浓眉、蒜鼻、宽嘴、方脸是否走形。他以一丝不苟的仪表展示自己对病人的尊重。他要让病人觉得眼面前的这位医生靠谱,值得把最宝贵的健康托付给他打理。

    江山实在于心不忍就这么潦潦草草开一些感冒药把郭老板们打发走。他打电话给院部的医务办公室。副院长蒋头接的电话。蒋头是副职还不是医院的头,他也没把自己实际的头颅刮得寸草不生。蒋头是医生们的戏称。他是外科一把刀,他的名蜚声县内外。院里所有疑难杂症,到他这里就是终点,他一言九鼎。按规矩,江山这个电话,不应该直接打给他。而是应该打给呼吸道科,然后再由呼吸道科决定是否往上传。江山没从华岚那里得到满意的答复,不得不越级。

    蒋头是做手术的,对呼吸道病並不内行。他问江山有没有打电话给华岚。他说,华岚对呼吸道病在行。言下之意,你问我,没用。当他听说,已问过华岚了,便慨然一笑说,江医生啊,我不是万能,照华医生说的办,不就行了吗?当他听说江山要把病人送去传染病房时,蒋头忙不迭地反对,他说,如果医生把感冒病人送进传染病房,医院没这么多病床不说,还会把同行一个个笑趴在地上,没人干活啦。蒋头怪江山太小题大做。

    江山没有大做的能量,也没有大做的资源,他不得不给郭老板们开了最有效的感冒药,还开了一个星期的头孢。他们临走,江山一再叮嘱,多喝热水,少疲劳,少出门,少和人接触。送走了郭老板,他打开微信的朋友圈。在圈里,他郑重其事地投进了一个告示:今天遇到了八位下呼吸道病患,在同一个地方发病,估计有传染病发生,请各位外出注意保护好自己。

    当晚他让华岚带着儿子去婆家住。医生的第六感觉诱导他做好必要的防范。

    郭老板们的病糟了江山一晚上的心。早上六点,时钟只敲了二下,就把他敲下了床。今天他一个人在家,将就地过,不用去买菜,但他还是往菜市场赶。他急于知道郭老板们服完药后,身体是否好了一点。走去菜市场过去他只要化十分钟的时间,可是今天他却走了二十分钟,他觉得乏力,气喘。

    江山握握拳头问自己,你小子怎么啦?想撂挑子了?他的自己沉默不语。江山自我的诸般意识转瞬即逝。他的思想迅速转移到郭老板身上。拖着沉重的脚步,他来到海鲜档。过去总是人头攒动的菜市场东北角,今天显得格外冷静。有两个摊位竟然还空着。老郭的铺子只有老板娘一个人忙里忙外。老板娘一看到江山就像见着了救命菩萨,老远就喊道,江医生,你看怎么办?江山听这话,知道情况不妙。还没等他把安慰的话说出口,老板娘就嗖地走近他说,老郭今天比昨天还差,昨天还有走路的力气,今天力气全没了,床都下不来,喘气喘得厉害。江医生是不是要叫急救车?

    当然要叫,越快越好。江山立刻知道昨天开出去的药没有任何药效,郭老板患的不是感冒,也不是一般性的肺炎。郭老板跌进了一个黑洞,一个连江山也看不到底的黑洞。

    ···,···。

    江山到了家,他立刻打电话给华岚,说自己病了,要自行隔离二个星期。

江山把自己关进卧室。尽管头晕,尽管气短,尽管四肢萎顿,但面对郭老板们和自己的突发病情,他不能等闲视之。他昂起不屈的头颅,打开电脑,搜索医疗文献,遍寻世界各国的有关信息。时间流淌在他探寻病源,查找根据,挖掘实证的急切中。二十四小时,四十八小时,他一刻也没放松过。他还为自己开了几种抗生素药,他要在自己身上做试验。尽管这会伤及肝和肾,但他在所不惜。医生有医生的办法,用最小的伤害,获取最大的结果。

    服了三四天抗生素药,江山发现没有任何药效。他气越喘越短,就像病魔掐着他的脖子越来越紧。他打电话给老板娘,老板娘说,郭老板已送进医院,抢救了三天还不见好转,她哭着告诉江山,医院已给家属下达了病危通知书。

    同一天江山还在国际权威医疗杂志读到像郭老板们这样的病情,传染性极强,会以1+2的规模扩散。再不能犹豫,再不能等待,再不能拖延,医生江山对自己下达了最后通牒:再不行动,就是对人民的犯罪。

    他把写了几天的十五页研究报告全装进一只牛皮纸大信封里,在信封的上端他插了三根鸡毛。鸡毛下方,他用红笔毕恭毕敬地写了几个醒目大字,以医生的名义。江山请邮递员把这封鸡毛信火速送往县长办公室。

    口哨吹响了!这救命的口哨声划破瑟缩在寒冬中的寂静,凛冽的北风把它吹向该去的地方。

    他发出鸡毛信后,全身像散了架,一头仰倒在床上。医生江山躺下了。他再也没有起来过。他以医生的名义,唤醒了智者和民众,救了汉县,却没能救活自己。他的人生停格在2020年的1月。医生江山走了,走进了汉县人民的怀念中。

(此短篇小说纯属虚构,且莫对号入座。)

 

作者简介:

强颂锦,美国中文作家协会终身会员。来美三十年从未停止在文学领域内的研习。以笔名“厚道人家”成为网上原创文学的知名人物。作品一经发表,经常会有万人以上的阅读量。短篇小说《正名》,获得二十万人次的阅读。遊记《走进中国》和《宝岛遊记》在网上脍炙人口,  阅读量均在十万以上。中篇小说《钉子,钉子》,在喜马拉雅播出后受到听众热捧。近年,在纸质媒体和网络平台,共发表175篇以原创文学为主的小说、散文和随笔。博客访客量达一百多万。

 

 

散文《妈妈,请捎封信给爸爸》

作者:颂锦

      

还得说回到爸爸在文革中被隔离审查的那个岁月。那是我家最风雨飘摇的时候。我们缺吃少穿,每天愁这愁那,很少有高兴的事降临我家。那个时候我们每隔一个星期有一次看望爸爸的机会,给他送他喜欢吃的食物,喜欢看的书籍(当时书禁甚严,爸爸喜欢看的书不一定买得到或借得到),春天把冬衣撤下,秋天把棉袄送上。妈妈总把探视爸爸的机会留给我们。因为去见爸爸是我们那个时候最高兴的事。别人家怕见守门人的冷面孔。我们哪管守门人的面孔冷的还是热的。热的,我们打个招呼,冷的,冻不着我们。

        妈妈说送东西给爸爸还在于其次。当时我不理解妈妈的这句话,除了送爸爸的日常用品以外,我们没送什么。这要等很久以后我才领悟,妈妈是要爸爸看到孩子们在健康地成长,她是要幼小的我们,在生长发育的阶段不缺乏父爱。

        爸爸毕竟没有关进监狱,我们还能走进他被软禁的房间。在这不到十平方的房间里,爸爸会亲切地拍拍我们的肩,慈爱地摸摸我们的脸,再三叮嘱我们要听妈妈的话。室外尽管霜寒风冷,室内爸爸为我们父子见面营造的气氛温暖如春,我觉得在爸爸的房间里,每一个呼吸都新鲜,每一次眨眼都愉悦。

        我在爸爸的房间只被允许逗留一个小时。我会先把妈妈细心准备好的包包递给爸爸。爸爸会把包包举到眼前,端详好久,才小心解开包包。爸爸喜欢吃花生米,包里有,爸爸喜欢喝牛奶,包里有。爸爸喜欢问我每天的作息,问我学校的功课,这包里没有,但我嘴里有。沐浴着爸爸慈爱的目光,我会像小大人似的讲许多,问许多。

        我喜欢听爸爸说话,不仅是爸爸的话里有哲理,不仅是爸爸的语气很动人,不仅是爸爸说话的姿势很优美,而是爸爸讲话时嘴里吐出的芬芳。那是多好闻的气息!那气息使爸爸的话不再抽象,而具质感。爸爸的每句话落了地,我好像都能看见,都能摸到。那气息混合着甜的含蓄,酸的婉约,苦的简洁,辣的锐利。爸爸有胃病,幽门螺旋杆菌产出的气体,我一点不觉得异样。那散发出爸爸人格特征的气息,以后长久地在我记忆中飘散,每想起爸爸,这气息就会在我鼻翼两侧闻风而起。直至现在,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好像觉得爸爸就在我身边,因为我闻到了那独特的、沁我肺腑的馥郁芬芳。

        那时候的我年少气盛,经常以武松的徒弟自诩。一次与爸爸的谈笑中,爸爸说,世上哪有这么多老虎给你打,将来当个武松连饭都吃不饱,还不如去当个杀猪匠,把武松的梢棒打成杀猪刀,会更切合实际些。这本是一句嵌在两段正经话之间的笑料,想不到一语成谶,以后我改了脾气,换了个活法,提着这把杀猪刀,逢山砍山,见岭劈岭,披荆斩棘,一路杀到了美国。

        爸爸的话没有漫无边际的说教,只有实事求是的谈论;没有天马行空般宏大的叙事,只有对森罗万象的世界精辟的论述。爸爸不信佛,听他的话就如进了佛系。爸爸也不讲禅,细思他的话字字都闪着禅的睿光。爸爸的话够我一世受用。

        那时我尽管才十五六岁,我的禀赋只是一般般。但是受苦人家的孩子早懂事,大人的世界我很早就闯了进去。爸爸有些艰深的话,我小小年纪就能理解。我内心的世界,被爸爸一句话一句话地启蒙、开拓;我做人的志气,像小野兽般在心中蹭蹭长大。

        生活中的一个小时,有人会觉得很长,有人会觉得很短。在爸爸房间里的这一个小时,我以为是天底下最短的一个小时。很多做人的道理,很多处事的知识,很多社会的学问我都是在这一小时学到的。我和爸爸一起谈天说地的习惯就是在那个小房间,就是在那一个小时内养成的。

        但是时事硬把我们拆散。我去农村插队落户,我再不能去看爸爸了。我和爸爸的交流曾经停止了漫长的两年多时间。那时打一个长途电话是1分钟二角钱,那时1斤猪肉才七角三分钱,那时我干一天农活才0.7个工分。一工分我们生产队年底算下来才值两角五分钱。也就是说,我一天的劳动收入才一角八分钱,还不够打一分钟的电话。那个时候打长途电话简直可以说奢侈,不到天塌下来,谁都不会拿起电话听筒。妈妈那时只获得半个人身自由,家里还有外婆弟弟妹妹要照顾,她没时间没钱打电话给我,她的信也很少。偶然的来信,也只是只字片言。而被隔离的爸爸是禁止与外界有任何通信联络的。

        十七岁那年,我便开始孤零零经营起自己艰苦的农村生活。下岗头本是个苦地方,但我生活在那里,从不怨苦。每天十数小时的农活,老农民都累得脸和身体都变了形,但我从不喊累。我乐在苦中,陶然自得。我成了广阔天地很有定力的风筝,像被一条似有若无的绳索牵引,勇敢地高飞,自由地翱翔。感谢爸爸妈妈,在我去农村之前,传授给了我坚强,教会了我怎么做人,怎么做事。

        时间过去了两年,爸爸被解除了隔离。爸爸回到家,回到他的书房,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我写了封长信。这是爸爸给我写的第一封信。当爸爸的信扑进我的眼帘,当爸爸的字点燃我青春的热火,我的心呯呯地拍打胸膛,我的脚也被震得蹦跳不已。爸爸解放啦!爸爸来信啦!刹时幸福感涌满全身。

        爸爸的苏轼字体笔圆韵胜,肉丰骨挺,每个字都似乎藏着劲道,力透纸背。我欣赏爸爸写的字,曾把爸爸的信当字帖来描摹。我憬悟爸爸信中的每个字,把每个字都当成我人生狂洋中的灯塔。

        从此我和爸爸开始了每星期一次的通信联系。

        在下岗头,我经常揣着爸爸的信,去田间劳动。息工了,社员们赶着回家,我却倚在村头的树下。向晚的彩霞披在我的双肩,土地的清香荏苒在我周围。这是我读爸爸来信最好的时候。爸爸的信有时会滴出蜜来,我会贪婪地吸吮。每每这时,蜜蜂会翁翁地在我头顶纷飞,莫非它们也看懂了爸爸的来信,抢着要同我分享信笺中字里行间流淌的甘露?每每这时,绿草也会来凑热闹,窸窸窣窣在我脚边闹个不停。莫非它们也听懂了我的默念,把我的默念当歌来听。它们簇拥这天籁之音,为每一粒音符的落地和升华摇曳生姿。

        爸爸的信和我形影相随。1987年底,我刚到美国,有了通讯地址,爸爸的信就长着翅膀飞来了。初到美国,我先是在一家中国餐馆打工,老板包吃住。我的第一份工是洗碗。记得那是个中午,老板把寄到他家里的信件递给我,说,这是你的信,但不准现在看,先把这堆碗洗了再说。我一把夺过光头老板手中的信封,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的手刚碰过钱或者厨房间里的脏东西,我怕玷污了爸爸的信。我才不把老板的话当人话听,爸爸千里迢迢送来的信,我岂有不看之理。我拉长嘴角,扯出一声冷笑。老板转身不足几秒,我即把爸爸的信打开。这洗碗的工,丢了就丢了。而爸爸的信,信中的字,字上的爸爸的手温,我怕晚一秒,信冷了,字被销蚀了。这才是我丢不起的。

        我和爸爸的通信联系持续了近三十年,直至爸爸溘然长逝。当我接到噩耗,日夜兼程赶回上海时,他的书桌上还放着老人家没写完的给我的信。

        爸爸走了,我和我亲爱的爸爸失去了联系。靠着妈妈嘴里的“爸爸这么说过,爸爸那么做过”,我才能继续间接地聆听爸爸的教诲。可是“我怎么回答”,却再也传不到爸爸的耳里。多少次我在梦中遇见爸爸,我想对爸爸说许多许多话,但总是刚要开口,梦就倏然终止了,我只能泪湿枕巾,想再走进刚做过的梦。但是梦过境迁,我很难再拾回旧梦。

        天长日久,大脑里的思潮,溅到了大脑外,堆在了额上和脸上,蔓延成一圏圏细密的皱纹。那皱纹,每一圈都镶着我对爸爸的思念。

        妈妈患阿尔兹海默症到第六年,我们让妈妈算一加一等于几,二加二等于几……她算不出八加八等于几了,她老人家再也说不出“爸爸这么说”了。又过了两年妈妈失语了,但是妈妈脸上眼里还有表情,我们只能从这些表情里猜度,爸爸会这么说,爸爸会那么做。

        阿尔兹海默症从确诊算起,百分之八十的病者存活不到九年。百分之五的人存活不到第十三年。坚强的妈妈与病魔整整斗争了十五年,她斗垮了病魔,以九十九岁的高龄,光荣地走下人生的战场。在死亡病因里医生写道,肺衰竭,心衰竭。阿尓兹海默症躲得远远的,连医生都看不到它的影子。

        妈妈选择在2020年中秋节的晚上离开我们,去天国与爸爸团圆。

        我们兄妹四人围在灵柩边,泣不成声。化妆师已把我的妈妈精心打扮过了。她细长的眉毛已画成了柳枝,她微塌的两颊已抹上了胭脂,她精巧的嘴唇已氤氳了唇彩。妈妈的脸没有许多皱纹,连化妆师都奇怪,再三问妈妈高龄多少。坚强的妈妈从不让困难、疾苦、艰辛、劳累在她脸上留下一丝一毫的印迹。妈妈的脸看上去还娇嫩得很,妈妈冻龄了。她仍像年轻时一样的美。只可惜妈妈再也不能张开眼睛,看我们一眼,向我们表达她的心声,向我们传达爸爸这么说了。妈妈着绸质紫红色大衣,富丽典雅。妈妈四周有无数粉色的百合花、黄色的菊花,亲昵而又热烈地陪伴着。妈妈去天国的路並不孤单。现场钢琴师弹响了催人泪流的离别曲,妈妈凄美地启程。

        告别仪式后,在妈妈的灵柩里,我们放进了她老人家最喜欢穿的衣服,她盖过的棉被,用过的碗筷。尊重习俗我们还放进了成捆的冥钞和只能在天国用的金银财宝。当家里其他人忙着往妈妈右手袖管里塞银元的时候,我偷偷地往妈妈的左手衣袖里塞进了爸爸离世前我写的那封信。那封信爸爸还没看呢,我得请妈妈捎去给爸爸。二十年,弹指一挥间,尽管信笺已泛黄,纸页已变脆,但写在上边的字还清晰如新。那封信当时没写完,我接着用整整二十年的时间写完了它。

        我在信中对爸爸说,您不是最想看见我在人生道路上跳跃式前进吗?您可能还不知道我人生道路上的又一次腾飞。这第二次腾飞可能没像第一次腾飞飞得那么远,但是它飞得更高。2002年,我通过了联邦文官的笔试和口试,通过了FBI二年的背景调查(用中国人的话说,这叫政审)我最终被联邦政府录用,成为美国国家级的移民官。在一片白人的世界里,硬插进我们黄种人的足迹。我不负众望,工作成绩斐然,多次立功受奖。我得让爸爸知道这一切。让爸爸接着妈妈的时候,喜上眉梢。让妈妈见着爸爸的时候,能不无骄傲地说,我完成了您的嘱托,您的儿女们都长出息了,都是好样的。

        爸爸,我在信中还说,如今我已退休了。尽管我们文官没有退休年龄,我只要肯做,可以做到老。但是我毅然决然退了下来。您还记得吗?我和弟弟小时候每个星期天的下午,您都要我们写一篇周记,我们写得好,您会奖赏我们,给我们五分钱去弄堂口的南货店买块饼。

        爸爸,我在信中还说,您那时在我心里播下的文学种子一直在我心里埋着,如今它已冒芽,抽绿。在爸爸的绿荫下,我已实现了很多理想,这文学的理想或许是我人生途中最后一个我要去实现的。因此,我选择了退休,我腾出了所有的精力和时间,用手中的笔针砭琐碎的生活,讴歌伟大的时代。我期待自己每天的笔耕能春华秋实,被社会接受。

那寄托着我无限思念的信啊,我盼望爸爸能读到它,愿信中那一件件停不下来的惊喜告慰我亲爱的爸爸。

        我已很多时候没有梦见爸爸了,我盼望着爸爸接到信后,能来到我的梦中。人生总会遇到选择,三岔路口需要路标。过去的岁月,爸爸,您的每封来信,每句话,就是这路标,领引我从一个中国普通农民走成了美国联邦官员。未来的日子,我该怎么走?我会走成一个什么样的人?这些,我想爸爸早预见了,我每天恳请爸爸能到我梦中来面授机宜。

        妈妈的灵柩被推到了车库,仪仗队吹响了喇叭,那嘹亮的声音直达帝听。我仿佛听到,天国的大门应声畅开。

        四位穿着笔挺制服的仪仗队员向妈妈的灵柩行了标准的致敬礼后,扛起灵柩,挺起胸膛,眼睛正视前方,跨出极其标准的正步。他们缓慢而又庄严地迈向三十米开外、马达已经启动的一辆火化场黑色SUV。

        在高亢的喇叭声中,在仪仗队员扣人心弦的脚步声中,所有前来送行的亲友们都哭喊了起来。“强家阿婆,您一路走好。”这是我家的邻居在呼。“史老师,我们永远怀念您。” 妈妈学校的老师在喊。“妈妈,您怎么就这样走了呢?我们再也看不到您了呀。”我的小妹哭得最伤心。我抹去眼泪,把满怀悲情用一句话喷发出来:“妈妈,请代我们向爸爸问好。”

        百岁老人——我的妈妈享尽哀荣,离开了她劳累和奋斗一生的这个世界。她没有留下什么养眼的财富,却留下一箱又一箱养心的宝贝,供我们后代子孙继承。我们感恩,我们惜福。

        民间有红白喜事一说。遥念爸爸妈妈在天堂团圆,两老再续伉俪之情,为了这一天,爸爸足足等了二十年。想到此,我们仰望的泪眼里平添了一抹欣慰的神采。

        我亲爱的爸爸妈妈,天国还好吗?您那里一定没有脑溢血,一定没有肺和心的衰竭,一定没有阿尔兹海默症,也一定没有当今世界谈虎色变的新冠疫情。天国只有健康和长寿,只有安详和愉悦,只有春风和阳光,只有人间想都想不到的华丽和美好。

        爸爸妈妈,有空请一定大驾光临我的梦境。我盼着想着等着要听您怎么说……

 

随笔《妈妈教我坚强——忆我亲爱的妈妈》

作者:颂锦

       

爸爸二十年前走得忽然,他把我们这个家留给了妈妈,把我们四个子女托付给了妈妈。尽管那个时候我们都已成了自己的小家,但是我们都一致捧妈妈为大家长,唯妈妈马首是瞻。我们这个大家,如果说爸爸是领路人的话,妈妈便是鞍前马后的推手,事必躬亲。

        妈妈是个教师。早年她毕业于东吴大学,是中国第一任司法部长史良的同窗。她毕业后没去当律师,却当了老师。我们四个子女尽管都不在妈妈执教的学校读书,但我们有幸在她的羽翼下长大。妈妈言传身教,把许多做人的道理一条一条非常耐心地放进我们的成长途中。譬如孝,她十六岁就开始奉养她的母亲,外婆仙逝96岁,有道是,家有长寿者必有孝子或孝女;譬如信,妈妈的话从来说一句是一句,掷地有声,从不反悔。守信是妈妈做人的原则,对我们对朋友向来如此。再譬如爱,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饭里加一勺猪油加几粒盐曾是我们家的佳肴,妈妈总会把最后一勺猪油硬戳到我们碗里,而她经常是酱油拌饭。再譬如严,我小时候摔跤,妈妈看到了也不会扶我起来。她非但不扶我还会责备我怎么这样不当心,要我自己爬起来。我动作稍慢,她还会踢我一脚。以后我养成了习惯,跌倒了从不指望人家扶,自己赶快爬起来,拍去身上的尘土,继续赶路。

        这就是我们的妈妈。她是我们这个世界最能干最严格最勤劳最坚強最……的妈妈。

        妈妈这个称号通常是与母爱联系在一起的。母爱是温柔的,是慈祥的,是宽容的,是无微不致的,如和风如细雨如暖阳……世界上有很多很多词语形容母爱,也有很多很多华章赞美妈妈;但是,在这么许多讴歌中,坚强这个词很少浮现。

        而我的妈妈,在那么许多的“最”中,坚强却是最值得大书特书的。

我们的家,从不出娘炮。走出来的人个个铮铮硬骨,如我们家的姓。什么阿谀逢迎,什么奴颜婢膝,涂鸦不到我们身上。妈妈在我们稍稍懂事的时候,就把我们往火焰里淬,放铁砧上锤。功夫不负有心人,妈妈为这个世界铸就了四块坚硬的钢锭。他们,通俗地说,放到哪里都能独当一面;含蓄地说,金子放到哪里都闪光。

妈妈的坚强,烙在我的记忆里,最早是在文革中,爸爸被隔离的四年期间。算起来应该是五十多年前的事了,但至今还历历在目。那个时候我们姐妹兄弟差不多都已懂事。妈妈用微薄的收入养活一家七口人。被戴上走资派、臭知识分子、地富反坏右余孽帽子的爸爸,失去的不仅仅是人生的自由,连他的收入也丢失了一大半。一个月十六元钱的生活费只够养活他自己。我们亲眼看见妈妈怎样变卖了家中一件又一件值钱的东西,换来米面油,安抚我们经常提抗议的肚子。那个时候我们正在生长发育,我们不仅需要吃的,还需要穿的。哥哥穿过的衣服给弟弟,姐姐穿过的给妹妹这是家传。哥哥姐姐穿的衣服没人给,那就把爸爸妈妈过去穿的衣服裤子请裁缝改一下,拿来穿,仍是家传。妈妈从不在他人面前诉苦,也从不在我们面前求人。那段日子尽管我们的生活苦哈哈,但是傍着妈妈的坚强,我们一步一步走出来。我们的坚强不是课堂学的,是妈妈从我们刚懂事起便一点一滴注进我们血脉的。

        在那艰苦的岁月,我们这个家靠妈妈硬撑着。那时外婆和我们住在一起,妈妈有苦只关起门来同外婆说,有泪只是躱进厕所偷偷地流。对着我们,妈妈永远是从容的,镇定的,不慌不忙的。坚强而又智慧的妈妈从未被困难吓倒过。气馁和屈服从不写在妈妈的脸上。

        那是个株连的时代。爸爸被无辜打成了反革命,妈妈也一个跟头跌进污泥浊水中。她在学校也常挨批斗。在那时局不靖之年,我们家四个孩子看见妈妈上班去,幼小的心灵总会惶恐不安,不知妈妈今晚是否还能回家。在学校,造反派威逼妈妈揭发爸爸。但是面对他们一次又一次的发难,妈妈软推硬磨,没有讲过一句违心的话。那时我读小学四年级,已经识字了。一次在灯下,我看到妈妈在绞尽脑汁写文章,乘妈妈去厨房的机会,我偷眼看了妈妈所写的。妈妈写了很多时候,只写了几行字。记得妈妈是这样写的:毛主席教导我们要实事求是,没有发生过的事我不能胡编乱造。我和强苏生同志生活在一起几十年,我没有发现他有任何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言行。

        坚强的妈妈仍然用“同志”称呼已被打成反动派的爸爸是需要有点勇气的。

        由于妈妈的倔强,我们的家被爸爸单位的造反派抄过一次后,又被妈妈单位的红卫兵连抄了两次。我们这个家被彻底扒了开来。爸爸的藏书被造反派们没收了,外婆念佛用的观司音菩萨被造反派砸碎了,家里值钱的东西都被造反派掳走了。但是这帮子粗鄙的家伙再狠再横,也夺不走我们做人的志气和骨气。我们秉持坚强,无畏无惧。

        妈妈的学校离我家很近,红卫兵们经常袭击我家。他们把大字报贴在我家门口。一次弟弟一把把贴在家门口的大字报全部撕下,嘴里怒吼,胡说八道。一次晚饭时分,一帮子红卫兵伪装成亲善大使,屁颠屁颠来到我家,给我们送来小红书,好像给我们送来什么宝似的(确实,当时许多国人把这巴掌大的小红书当成宝)。领头的红卫兵说,你们这些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只要你们与父母亲划清界限,我们一视同仁。我往嘴里塞了口咸菜毛豆子(当时桌子上就这么一个菜,再加个萝卜汤),咽了口饭,放下筷子,故意用稚里稚气的腔调问,父母亲生我养我,我们住在一个屋檐下,怎么可能划清界限?要不,你同你父母划清界限试试看。我鼓着腮帮,话讲急了,把嚼在嘴里来不及咽下的咸莱毛豆全喷向那个以为自己有多了不起的红卫兵身上。

        发生这些事的时候,妈妈当时都不在场,事后她翘起拇指夸我们做得好,说得好。这以后我们家大人小孩都成了造反派口中的一堆粪坑里又臭又硬的顽石,他们吃不进也吐不出,哽在喉咙不知怎么办。说也奇怪,这些戾气灼人的当道者也怕硬的。经过了几次针锋相对后,这些人看我们家老的老,少的少,中间的妈妈油盐不进,铁鋳一般,他们再无法在我们身上榨取什么,就把我们晾了起来。我们的坚强收获了好处。我少年的躯体里无与伦比的硬骨就是这样长起来的。

        我是在爸爸隔离期间去老家农村插队落户的。妈妈亲手为我打点行装,亲自送我到上海北火车站。那时送客的人买一张站台票就可以把远行者送进车站。那是个秋天的早晨,秋风瑟瑟,落叶萧萧。妈妈把我送上火车,站在站台上,她眼里没有眼泪只有鼓励,脸上没有愁容只有笑容。妈妈没有很多话,她的话都隐在微笑中。至今我还记得那个早晨,记得自己如何从车厢里探出半个身子,看着妈妈在晨光中向我招手,记得列车启动,妈妈的身影在我眼眶中变小,妈妈的招手却在我心里变大。妈妈的手伸进了我的心窝,不但给我温暖,还给我力量。在农村数九寒冬我从不怕冷,因为有妈妈给的温暖;面对穷山恶水,我从不畏险,因为妈妈给的力量已铸成了坚强。

        坚强,世上唯有坚强者才能成大亊。这是爸爸的箴言,妈妈曾经用她的行动无数次地实践过。

        爸爸过世后,妈妈劳累过度,她的关节炎终成沉疴。她走路再不能像过去那样风风火火。崎岖的路她再也不能如履平地了。她走路开始歪歪倒倒。我们买来拐杖,劝她撑着拐杖走路。但是买来的拐仗,却被她当成了摆饰。她说人走路靠两条腿,用了第三条腿像什么样子。她上街不用我们扶,坚持拖着两条沉重的腿走路。她宁可在端庄的脸上烙下牙齿印,也不愿撑着拐杖丢了做人的尊严(后边半句是妈妈的原话)。那时候她还是里弄的小组长,管着十四五个家庭,经常要走家串门,传达居委会防火防盗的信息。她说,她总不能撑着拐杖敲人家的门,开门的人认识她还好说,不认识她的人还会把她当成鲁迅笔下的祥林嫂呢。

        妈妈一步一步踩着时间,熬了几年,实在不能走了,她就减少上街的次数。但一个人总不能老待在家里呀,人是属于社会的,得与社会保持联系。我们为妈妈买了辆手推轮椅,让阿姨推妈妈去公园。但妈妈只去了两次公园,就不愿再去了。她说,我又没有七老八十的,坐在轮椅上太难看了,太丢人了。这个人我丢不起。当时妈妈巳经八十多岁了,妈妈总是说自己年轻,她可能早把自己的年纪忘了。

        为了表示自己还年轻,妈妈就是不肯坐着轮椅到外边透空气。那时爸爸过世不久,我们怕妈妈一个人(我们四兄妹都早已成家立业,搬出了老宅)在家会把病憋出来,在上海找了家五星级的、院子里养着许多孔雀的养老院,送妈妈入住。可是,妈妈住进去不到半年,就吵着要出来。五星级的养老院条件非常好,想进去的老人在外边排着长队,可是妈妈在里边却住得很不安心,说是太贵了,她一个月的退休工资付不起。我对他说,我在美国能赚钱,这点小钱算不了什么。可是妈妈哪里会听我的,还没等我想好接下来的说词,她便自己办理了出院手续。

        兄弟姐妹们没办法,只得帮妈妈请24 小时的住家保姆。妈妈不要人伺候,几个保姆见工不满一天都被她辞退了。最后我提出接妈妈去旧金山,换换环境,换换空气,或许对她的健康好一些。妈妈去了美国。她第一个月很新鲜,第二个月新鲜劲没了,第三月说人没事闲得慌,第四个月话少了。到了第五个月某天她攒了一个多月的话一下子向我倾诉了出来。她说老人在美国,人家说的话她听不懂,人家报上写的字她不识,打开电视,只有一个电视台说中文。在上海妈妈不喜欢看电视,她从来不追电视剧。而她到了美国想追电视剧了,却什么都追不到。那时,我在美国,创业不久,创业唯艰,一天大部分时间在外打拼,陪妈妈的时间很少。一来二去,妈妈很快看出我的为难。妈妈住了五个多点月就坚持要回国,她说,她不愿连累我,而且美国也没什么好。她星期天说走,星期一就要我买回程机票。妈妈从来就是说一不二的,她决定了的事,我们就得执行,除非她自己改变了主意。

        妈妈又回到了上海老宅。她把老宅整理成爸爸离别时的样子。

        我家四楼这个用晒台改建成的房间,曾是爸爸的卧室,也是他老人家读书写字的地方。妈妈一直原样保持着爸爸的房间。她甚至把爸爸的床也铺了,床上铺着的仍然是爸爸曾经盖过的被襑和枕过的枕头。床头柜里还整齐叠放着爸爸曾经穿过的内衣和短裤。墙上还挂着那两张风景画。木制镜框里的远方色调柔和,天地祥和,春色骀荡,诗情洋溢。淡黄色的镜框依旧崭新如初,有着阳光的质感。它们似乎也和妈妈一样殷殷等待着这间书房的主人远道归来。

        我终于感悟了,妈妈为什么不肯住五星级养老院,为什么不肯在美国久留。她是舍不得这个家呀,她是离不开爸爸曾经生活过的这个家。这个家装着着她太多的思念,太多的留恋。

        妈妈坚强地寡守着这个家二十年,就像一位忠心耿耿的警卫守着一座宝库。这里存放着爸爸的日常用具,爸爸的道德文章,爸爸的尊容尊严。妈妈以一人之躯守望着我们 的家。妈妈每天会在遗像前插三支香,在麝香涵潜的芬芳中与爸爸交谈,每天会到爸爸的书房,在偃音息声中神游墙上的诗和远方。

        妈妈在后来的日子中足不出户了,她患了阿尔兹海默症。她先是忘记了周围的邻居,接着忘记了亲朋好友,最后连我们四兄妹都忘了。但是她有着一长列的喜欢被她热烈而又深情地拥抱着,从未忘记。

妈妈喜欢在音乐流淌的大房间,端坐在爸爸曾坐过的藤椅上。妈妈喜欢在彩霞晕染的黄昏,倚靠在三楼房间的落地长窗边,放眼外边的世界。春暖花开的时候,妈妈喜欢把落地窗打开。白天,阳光闪金耀银,她喜欢看天上的云彩。晚上,月色温暾熏暖,她喜欢数天上的星星。如果我们在旁边,她会重复多遍地说,这块云彩多像你爸爸的面孔,那两颗星星多像你爸爸的眼睛。说着说着,她就会抽抽答答,眼眶湿润。

妈妈的大脑即使把她心中的什么事情都抹去了,但仍把曾与她共患难的夫婿,我亲爱的爸爸,留在心中,和着这至真至诚的爱一起,地老天荒。

妈妈离开我已半年多时间了,我仍觉得她没有走。她绵言细语仍每天造访我耳畔,她音容笑貌仍每时走进我眼帘,甚至妈妈与我握手留下的余温仍在我手心里发烫。妈妈仍和我生活在一起,她老人家的那许多“最”仍在我心中闪亮,尤其是那最坚强格外夺目。它就像不落的太阳,一路照耀我走自己的路。我知道,前方仍有坎坷,生活仍会郁卒,但是既然已走进春天,那么美好还会远吗?

       

 

随笔《远见卓识——忆我亲爱的爸爸(下)》

作者:颂锦

 

农民当不成,我转业,正正经经当了几年江苏省省重点前黄中学的高三英语老师和班主任。我正在为班级百分之九十五的一本入学率得意时,爸爸却说我没有耐心,做事粗糙,难为人师表,将来会误人子弟。嘿!奇怪了,这次又被爸爸说准。我三十五岁那年,命运把我摆布到太平洋那一边去插队落户,重新做人。在异国的土地上,我又一次经历漂泊异域之险,倍尝寄人篱下之苦。好在我是个随遇而安的人。即使到了美国,我仍然不改初心,老老实实地接受命运的安排,脚踏实地地在新大陆走自己的路。这条路,漫长而崎岖,需要我筚路蓝缕地走,餐风露宿地跑。那个时候,我和爸爸互通书信,由于时间和空间的关系,已从在国內时的一周一封信到一月一封信。每月的一号必是爸爸来信的时候。每月十五号是我给爸爸回信的日子。我会把一个月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如实向爸爸汇报。十数页厚厚一叠信笺塞在信封里经常得用双倍或三倍的邮资付邮。

        在美国,我不负父望。我补读了两年大学的课程,毕业了;又读了一年的硕士,又毕业了。我骨子里有着爸爸好学能学的基因,在读书的道路上向来一帆风顺。读完了书,我曾被硅谷一家大公司录用。过了几年,我不甘心帮人家,于是把人家公司的老板炒了,自己当老板。我在大洋这一边一步一个跳跃,爸爸在大洋那一边掰着指头帮我数,我这是第几跳。每一跳,跳到一个高度,最高兴的是爸爸。在中国,我是跳了六次,飞跃了太平洋。在美国,我将要跳几次,才能跳出这样的飞跃呢?

         岁去年来,我盼望着这个飞跃,盼望着给爸爸一个惊喜。在我到美国的第13年,日历翻到了2000年的3月。某天,美国各大报纸联合登出联邦政府招募文官的消息。

         美国的官衙分四级。最低的一级,美国人习惯称作City Hall。这Hall实际上是政府办公的场所。美国大多数被称作City的政府,其管辖范围相当于中国的一个镇。第二级是County。County是县,一般是一座较大城市的所在地。如旧金山市,它还有一个名称叫旧金山县。再往上的是State政府, 美国人牵強附会把这个词翻译成州。(美国的国情决定了这个state应该是州而不是国家)在政府机构顶端的便是Federal(联邦政府), 按中国的话说,是中央政府。

        中国有句俗话说,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在美国应该理解成衙门内的物和做事的人都是铁打的。流水的官指的是被政治任命的官,他们不做实事,只是指挥做事的人做事。他们是被总统任免的官。如果总统没选上,他们都统统得滚蛋。但政府得继续运作,操办政府各项事宜的文官们当然安然无恙。美国联邦政府的文官不分党派,不讲信仰,说白了,就是一架庞大机器里的螺丝钉。他们是固定的,他们捧着的饭碗是铁的,只要不犯错,便可高枕无虑,吃喝一生一世。

        一般说,美国人不喜欢把做官当成个职业。但是这联邦政府文官的职位太诱人了。这铁饭碗,这丰厚的养老金(美国绝大多数企事业单位都不提供养老金),这崇高的社会地位,(甚至银行也来锦上添花,觍着脸,送上极优惠的购房贷款)怎么能使人不心动?白种人心动,黄种人大都出自官本位的国家,更心动。当时,也是鬼使神差,不知怎么搞的,这个登在报纸上比豆腐干略大一些的联邦征人启事会挤进我的眼眶。我看过以后,马上酸溜溜地把它驱逐出去。我心动不起来,因为我缺乏动力。我想那个职位离我少说也有十万八千里,与我何干?我根本没把它当回事,只是在给爸爸的信中当趣事一般偶然提及。我有自知之明,我知道这样的好事轮不到我。我是从社会主义中国来的人怎么可能跑到头号资本主义国家的中央政府当官?我的体内流着炎黄子孙的血,我矢志不移的家国情怀里中国成分多一些。我爱美国也爱中国。在中国我没机会当官,美国人会把这当官的机会给我吗?我仰望蓝天,万里无云,天上没有地方可藏馅饼。我挪了挪身体,耸了耸肩膀,自嘲地唱起“小么小二郎,背起那书包上学堂”,走开去。

        可是,哪想到我给爸爸的信中一笔带过的偶然提及,被爸爸化成了整整三页信笺的无数笔。爸爸苦口婆心劝我不妨试试。我回给爸爸的信也是三页,塞满了我不想去试的理由。我说,物离乡贵,人离乡贱。我们这些到异国来的人,比贱民好不了多少,至多是个二等公民,怎么可能去干一等公民干的事?那个时候我到美国已经十多年了,已逐渐养成了凡事随缘绝不奢求的生活理念。在信的结尾我心平气和地说,试了也白试,我忙得很。这下轮到爸爸心急了。他的回复很快,不过,这次不是用信,而是发来了电报。他一改谆谆善诱的语气,在电报中他只用了四个字:必须去试。我曾告诉过爸爸报名截止日期。爸爸是在报名截止前一天,发来的电报。我几乎已经消弭的念头被爸爸强有力地重新一把提起。

        父命难违,我无可奈何,只得去报了名。报名过后没几天,传出来的消息说,录取率只有百分之三。我彻底无望了。我怎么可能踩过众多白人竞争者的身躯走进这百分之三的机率里?报名表上有一栏问,你有沒有亲戚在联邦政府部门工作? 我识相地回答“没有”。紧接着的一栏问,你有没有推荐人?我知道这推荐人不是随便拉个阿猫阿狗都可以充当的,没有一点社会地位的推荐人,写上去也是白写,还不如不写。但整张表格是不允许留空的,我只得无可奈何地继续用“没有”搪塞。我填了表,沮丧地把笔摔在桌子上,我啥都没有,拿什么去和生于斯长于斯的本地白人竞争?在人家的土地上我只能敝帚自珍,难不成还想出人头地?在给爸爸的信中,我把录取率投进去的同时,把失望的情绪也一並投入。信寄出后我心生懊悔,当初为什么要向爸爸偶然提及这事,这一惊一乍的,害得他老人家惦念。爸爸有高血压,受不了刺激,用这种不靠谱的事去骚扰他的情绪,实属不该。父母在不远游,我已经有不孝的嫌疑,再这样给爸爸添加思想负担,这不孝就将坐实。我感到自愧,並且深深地自责。

        报名后,考试接踵而来。联邦考务部门为所有报考者开出了一长列参考书籍,这些书,网上和书店都有买。美国的书特贵,一本三四百页的书少说也要三十美元。我估算过这些参考书买回来我至少失血五六百美金。这花钱不说,买回来还得花时间去看。偏偏那个时候,这两样东西我都紧缺。爸爸来信要我认真复习,我只得隔着太平洋对爸爸搔搔脑袋说我会的。

感谢父母给了我一颗聪明而又饱满的脑瓜。平时这颗脑瓜迟钝得很,但一进考场,它灵光极了,所有看到的听到的学到的它都可以转瞬之间帮我翻找出来,我颈项上的这颗脑瓜简直是专为考试而设的。

联邦政府的文官考试,比中国旧时代考状元容易得多,与中国现时的公务员考试相比大概也容易了至少一个等量级。

一个月后,考试成绩飞到了我的邮箱。严格地说,联邦考务部门给我的,不是考试成绩,而是一个百分比。这个百分比告诉我,我的成绩比百分之九十八的人要好。而录取率是百分之三,忽然之间,我眼睛一亮,只觉得那无限遥远的目标向我奔来,我很快看清了它的轮廓。尽管联邦录取一个公务员还要通过严格的背景调查,还要有较硬的社会关系,取与不取,还是个未知数,但毕竟我的成绩过关了,这是迈向宏大目标不可或缺的关键一步。我踌躇满志,把这个好消息写进给爸爸的信中。

信正准备寄出,时间却停住了。它停格在公元2000年6月13日。我亲爱的爸爸没等到我的好消息,便猝不及防被脑溢血带去了天国。他老人家走得匆忙,来不及带走我这封没寄出的信。从此这封信就连同我对爸爸的思念一起,在我以后二十年跌宕起伏的时间波浪线上漂浮。

        我熬着锥心之痛,踏过忧悒时光,飞越愁苦大洋,十数小时内从美国旧金山赶回上海。在四川北路的第四人民医院急救室我握别了爸爸。爸爸的手还热的,爸爸的脸还笑着。爸爸的嘴微启,好像还有话同我说,爸爸的眼还微开,好像还要再看我一眼。爸爸悦容依旧,但爸爸再也不能坐起来谈笑风生了。

        爸爸您怎么没等我回来就走了呢?我贴着爸爸的脸反复地问。爸爸您醒醒,您在生命的最后历程,为我播下的种子,现在这颗种子已萌出希望的绿芽,您不想看看吗?我握着成绩通知单的手在剧烈地擅抖。

几十年来,我是第一次这样放声地悲嚎。我再不能唤醒爸爸了,再没有报答爸爸养育之恩的机会了。我五内俱焚,眼眩目晕,体内的自己被烧毁了,空空的躯体,到处在漏风。那种痛,那种苦,那种哀,那种愁,天下没有任何文字能描述得了。

我痛失了我亲爱的爸爸,痛失了每个月爸爸一定会赐我的金玉良言,痛失了我每月向他老人家倾诉衷肠时的逸情暖心。活着和死亡之间的距离竟然会挨得如此近,当中连一封信一句话都插不进去。

         爸爸走了。但,爸爸没有走远,他老人家走进了我的心房,在那里仍每天与我交谈,为我指点迷津。沐浴父爱的光辉,我每天都阳光。

随笔《远见卓识——忆我亲爱的爸爸(上)》

作者:颂锦

 

        亲爱的爸爸离开我已有二十年了。二十年,七千三百多天,每天,我都会淌过一条叫着思念的小溪。那涓涓清泉总会把爸爸的脸庞洗涤得格外明亮;每天,我都会翻过一座叫着缅怀的高山,那巍巍山峰总会把爸爸的躯体辉映得格外挺拔。我想念爸爸,想念他的音容笑貌,想念他的和蔼可亲。光阴可以把往事都席卷而去,但带不走我心中的爸爸。

        二十年春秋,似水年华。沐浴着爸爸的光辉,我踽踽行进,宿过一站又一站生活的旅次。我身上流着爸爸倾注的心血,体内洋溢着蓬勃的遗传因子。有爸爸陪伴,我从不觉孤独。

        今晚,中秋的夜空,明月朗照,星汉灿烂。这是一个特殊的日子,特殊的时辰。子夜的钟声敲响了,驮着我沉重思绪的夜半钟声,在寂静的长宁路上久久不肯消逝。妈妈选在中秋之夜启程去爸爸的国,这悠长的钟声仿佛是在给妈妈送行。

        月的银辉轻纱般在云中飞,在空中飘。摆脱了白昼的喧嚣,高低起伏的楼宇迤逦在朦胧中,明亮的窗户相继妙曼地跳进了温柔的黧色怀抱。暖风拂面,天地浩邈,夜的上海既静又美。这本该是个把酒问青天,吟出一首赞美诗的良辰,我却孤身一人痴痴地坐在我家的阳台上,不为赏美景,只想数繁星。

        数星星是妈妈的习惯,我有样学样。我像妈妈那样,在西北天空找到那二颗距离很近,光亮相同的星星。这两颗星,在星河中不是最大最亮,但,是最俊最秀的。在浩瀚的星空中,它们不同众星争辉,兀自闪光发亮。它们我行我素,不疾不徐,风姿华美。妈妈曾经打百分之一百的包票说,那就是爸爸的眼睛。妈妈的话,我自小就没有怀疑过。我相信那确实是爸爸的眼睛。我太熟悉爸爸这双睿智的眼睛了。每一次这双眼睛发出的光芒耀进我的心扉时,我总会思潮汹涌。

        今晚更是如此,今晚我的念想更远。今晚我热泪不止,今晚我铁定无眠。

        我举头与爸爸的眼睛对视,任思绪载着我回到那个峥嵘岁月。我用心掸去积在往事上的陈年灰尘,又用感慨把它们擦得铮亮。        

五十年前的那时,我尽管还未过弱冠之年,但已有了几年当农民的资历。每年春节我都会回沪探亲。我留恋爸爸妈妈温暖的怀抱和舒适的家庭生活,总想在他们身边多逗留一段时间。但爸爸不到正月十五便催促我回乡。爸爸来自于农村,他知道春节过后是春耕,农田需要人手。他习惯用两句话鞭策我:“好男儿志在四方。”“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爸爸的话素来是很灵验的。我以后的一生果然如爸爸所说,我离开上海去了农村,我离开中国去了美国。我不敢把自己说成“好男儿”,这得我周围的人评价。但我绝对敢说,我少壮努力了,老大才能在美国的旧金山和中国的上海都有了自己舒适的寓所。

        爸爸那两句话是我人生的座右铭。带着爸爸沙哑厚重的嗓音,它们很遒劲,很有苍桑感地响彻我50年的时光隧道。

爸爸出身于地主家庭。我去农村插队落户,名义上是投亲靠友,可是爸爸的三个兄弟,两个是地主,一个在镇上当小学教师。我一竿子到底,插队在头上有地主帽子的叔叔村上。那个时候文化大革命席卷全国。学生不读书了,工人农民不生产了,全被拉去搞阶级斗争。我的两位地主叔叔成了阶级斗争的对象,三天二头要被拉出去批斗。我是知识青年,被时代潮流裹挟,不能与地主叔叔为伍,更不能住到他们家里去。我投不了亲,也无友可靠。踏上黄土地伊始,生活就给我来了个下马威。

        我插队落户的村有个听起来很不提神的名字,它叫下岗头。它不像江南水乡的许多村庄,不可或缺地总会有粉墙黛瓦,有精美石雕,有朱门大户。那时的下岗头,似乎还未被领袖的阳光普照,阴森森的冷风里歪歪倒倒站着几十座苟延残喘的农舍。大多数勉强可被称作屋宇的土墙上盖的还是稻草。下岗头像是被时代忘却了,现出遗世独立的颓废。乌鸦最喜欢在这样的地方筑筑巢,哇哇的鸦啼把下岗头的日子啼得灰暗而又漫长。

        我青春的岁月与下岗头的破败不期而遇。生产队没有多余的房子,队长只得委屈我先入住牛棚。我与生产队二头水牛一头黄牛,牛眼瞪着人眼地邂逅。我晚上与牛们同宿一个屋檐下,白天照料它们,成了它们的放牛娃。每天牛啃草,我吃米。我们并行不悖,人畜平安,和谐相处了近二个多月。我走的时候,牛棚里牛主人的眼神一改初见我时的睥睨。它们眼珠一错也不错地看着我,依依不舍地“哞”了我几声,算是与我道别。朋友说,我身上总有那么一股子牛气和牛劲,我想,不用说,一定是那三头老实巴交的牛们传染我的。

        我年纪轻轻,无论在政治上还是在治安方面都属良民,即使成份不好,也不至于被打入牛棚。住牛棚与牛为友,少了许多人际间的芥蒂,我求之不得,但村民们看不过去了。牛棚里牛粪腐酸的臭气不说熏天,至少会迫使他们走进时,捂着鼻子。他们奇怪,我一个十六七岁的城市娃竟能忍受得了,他们甚至以为我的嗅觉出了问题。他们说,这是苏生的儿子,我们不能亏待他,苏生有恩于我们。      

        苏生是爸爸的名。爸爸的这个名曾风闻上世纪三十年代中叶的复旦大学。他是当时学生抗日运动的领袖,为此他还坐过国民党的监狱。四九前他的公开身份是上海市市政府要员。那个时候,战争频仍,民不聊生。爸爸省吃俭用,把省下来的钱给老家下岗头村的村民们买米,帮村民们度过最困难的灾荒。劳动人民是最懂得感恩的。爸爸赈灾的义举被下岗头村的村民们几十年传唱,几代人称颂。直到我插队下岗头,还有人对我说,他的爷爷因为吃爸爸从上海运来的大米而不至于饿死。

        村民们觉得亏待了我,想方设法为我找落脚的地方。我先是东家住三天,西家住五天,离了牛棚我却成了村里居无定所的流浪汉。最后,曾给我爷爷当过长工的五保户木根伯收留了我,让我在他高度不足两米、面积不足十五平方、进门需低头免得撞到门楣的小草屋安了一席之地。

        当时下岗头不通电,每天晚上给我光明的是冒着黑烟的煤油灯。白天十数小时的农活磨砺着我的身躯,晚上挑灯苦读锤炼着我的心志。在砥砺前行的路途中,爸爸携着我的手,风雨同行。那个时候,没有微信,长途电话费昂贵,我们父子俩几乎每个星期一封信。那些信承载着爸爸的父爱、父严、父德成了我艰苦岁月的精神食粮。

        那时的下岗头村每家每户都患了极其严重的贫穷病。很少有家庭供得起小孩读书。村里的青壮年百分之九十五都是文盲。爸爸要我担起扫盲的重任。村上没有空余的地方,我先是把几个强烈要求识字的青年,请到我的小茅屋来,就着煤油灯,我教他们识,大小多少,甲乙丙丁。我的小小识字班在村民中引起强烈反响。几辈子把书报杂志当天书看的老少爷们想不到这辈子还会有机会与老祖宗的文字结缘。他们原以为老祖宗把他们丢在穷山僻壤,早把他们忘了。一石激起千重浪,很多人要求加入识字班。小茅屋容不下这么多人,生产队收拾了一间仓库,把识字班办成了夜校。当时村上的小孩要走几里路,到另一个村上的小学读书,很不放便。有了夜校,有了老师,生产队一鼓作气,不要国家一分钱自己办起了学校。经过上级批准,下岗头小学成立了。我成了这所小学的课任老师、教务主任兼打杂。(校长是生产队长,说来好笑,学校校长是个文盲,他也经常来夜校,搁下屁股占个座位识几个字。)

        爸爸的眼光真是远大。当我自费买书买笔买纸用作扫盲时,我根本没想到两年后我竟会以一个民办教师的身份,一只脚跨进了人民教师的队伍。当时我只被允许跨进一只脚,另一只脚还在农民的行列里。我的户口是农业户,国家只给民办教师生活补贴,农忙时我还必须回生产队劳动。我的身上烙着鲜明的农民标记。我仍是中国一个道地的农民。

        即使如此,爸爸仍把这说成是我人生道路上的第一跳。这一跳尽管只离地几个厘米,连粘在脚掌心的泥巴都没有掉下几粒,但爸爸仍鼓励有加,来信说,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这一跳,对于已经掉到社会最底层的你来说,难能可贵,可喜可贺。

        我佩服爸爸的眼光。别人没看到的,他看到了。别人没想到的,他想到了。他每次来信,都鼓励我,要我加强文化学习,尤其要我读好英语。我是六八届初中毕业生。说是初中毕业,实际上我初中只读了一年,接下来的两年都泡汤在文化大革命中。那个时候读书无用论甚嚣尘上,ABC更不被看好。国门未开,学人家外国人讲话,何苦来着,这是一般老百姓普遍的看法。意识形态领域更甚。中国有些人生来就手持纲和线,给他们不喜欢的人糊乱捆上。他们一致认为学ABC就是崇洋媚外,就是反党反社会主义。可是爸爸当作没听见,仍一而再,再二三地叮嘱我要把英语学好。那时候,我们家没有海外关系,八杆子能够搭上的亲戚都在中华人民共和国领土之内。我从小就爱做梦,在我可追溯的童年和青年的梦中,我从来没做过去外国发展的梦。这样的梦,我曾把它称作黄粱美梦,不做也罢。

        爸爸要我学好英语,怎么学?向谁学?爸爸懂英语,他接待外宾不用带翻译。可是他远在上海,不可能隔空把英语传授给我。那个时候,广播大学电视大学还未在中国落地生根。我到了农村,学校的门已在我身后关紧,我在初一时学的那点ABC也被关在了学校里边。ABC可能还认识我,我却把它们忘得一干二净。我重新拾起ABC得益于姐姐农场里一位文革高中毕业生数个晚上的业余辅导。就从这个连点都没划完整的所谓起点,我不知天高地厚地开始了英语的自学。牛啊,谁让我和牛一起住过,这下子牛劲上来了,啥都拽不回了。仗着我的年轻,聪明和好学,我一点不惧无涯的学海上行舟的苦难。

        但是,那是个风雨如磐的年代。社会上流行着血统论。O型血B型血不管用,管用的是哪个阶级的血。血有阶级性,这也要算是文化大革命的一大创新。那时中国的大多数人,这其中当然包括我,都被喂了愚昧药,对如此荒谬的“新”大都信以为真。我自以为身体里里流着地主阶级的血,属低人一等。如果我公开地把ABC捧在手里,说不定哪天就会被扣上一顶不好的帽子。那个时候帽子铺里的帽子多得卖不掉,闲得发慌的好事者看我不顺眼,人话不学,学洋鬼子讲话,说不定随手就会飞来一顶里通外国的帽子。ABC,我地上不能学,只能胆小地在地下学,像偷油的耗子,每天胆战心惊地把ABC往怀里揣。

        为此,我心里经常起疙瘩,学这英语有啥用?但是父命不敢违,疙瘩再大,也只能囫囵吞下。我老老实实每天记五十个单词,规规矩矩每晚背二十条英语句子。爸爸给我寄来了英语九百句,我只用了三个月时间便把这九百句背得滚瓜烂熟。英语世界没有倒背如流这一说,如有,我一定做得到。

        爸爸啊,我怎么也没想到您要我专心致志攻读的英语以后竟会成为我人生奋斗历程上的一大利器。我先后当过小学、中学、大学的英语老师。这还不算,我甚至以托福六百十二分的成绩(满分是六百四十分),一下子跃过了太平洋,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实现了我们这代知青想都不敢去想的理想。那个时候国门刚被邓大人打开,自费出国留学是桩新鲜事儿。大学毕业生自费出国留学的机率不足千分之一。再说我还不是大学生,是工农兵学员,那个机率大概不能以数量单位“千”论,或许以“万”论还不止。

        这就是爸爸的眼光!何等的高瞻远瞩。现在想来,匪夷所思,感慨万千。感念爸爸的恩泽,我心潮澎拜,涕泪滂沱。

        爸爸的眼光不但能看远,而且能看近,並且有着极强的穿透力。这真是神来的眼光啊,其犀利竟然能达到看穿我几十年命运这样的程度。爸爸是坚强的唯物主义者,他不相信有命运这一说。可能是,我的唯物主义信仰还不够坚强,我总是犹犹豫豫地相信,人总是被命运牵着走的。因此我从不与命运作无效的、无谓的抗争。逆来顺受是我对自己人生的高度概括。还记得,红司令一声号令,我就应声而动,去了江苏溧阳农村。我在那里勤勤恳恳劳动,时刻准备着,结婚生子,养家糊口,做一辈子农民。爸爸喜欢和农民交友,他多次与我说,当个农民没有什么不好。因为我当过农民,所以我身上有着农民的守信和憨厚的品质,有着农民勤劳和刻苦的精神。我还和牛住一起过,身上还沾着永远无法洗脱的牛气和牛劲。我从不违言自己当过农民,从不怨天尤人地把这当农民的日子看成浪费青春。岁月我不曾也不敢蹉跎,我自豪地把修理地球的业绩看成是我人生的闪光点。我对草木葳蕤的中国农村有着深厚的感情。因为在那泊土地上,我生活了八年,夯实了做人的基础。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我是在几十年后才深悟了这个“福”字。

        可是我正想着怎么当好农民的时候,爸爸却调侃我,说我走路做事文质彬彬的,一副秀才相,哪像个农民?记得我还力辩,说自己身强力壮,身上还流着地主阶级的血。这地主与农民逃不了干系。爸爸难得一见地喷笑道,你小子等着瞧。结果我瞧到了,人民公社推荐我上大学。命运判定了我当农民不够格,把我驱逐出农民的队伍。(待续)

        

 

 

散文《妈妈的生日》

(2021年母亲节征文)

作者:颂锦

 

每当我回忆童年的时候,最先从绵绵思情中跳跃出来的总是每年的生日。我的记忆甚至可以追溯到我五岁的时候,妈妈拥抱着我同我一起唱生日歌,鼓动我许愿吹灭生日的蜡烛。我问妈妈什么叫许愿,妈妈说,就是你想明天得到什么。我脱口而出,我想吃糖,两颗大白兔奶糖。我还挺贪的,一颗不够要两颗。妈妈问我,有几支蜡烛插在金鸡蛋糕的鸡冠上,我伸出手掌说,5。妈妈鼓掌道,小龙5岁啦,快把这五根蜡烛吹灭。我的小嘴巴呼出的气太弱,要不是妈妈同我一起吹,这五根蜡烛还真不容易一次吹灭。

我曾问妈妈为什么人家的蛋糕都是平的,而我家的生日蛋糕上老是站着一只用巧克力做成的公鸡呢?妈妈会笑嘻嘻地回答说,这是给你一个好兆头。大公鸡把白天叫醒,把太阳叫升,把你从床上拖起,你看多威武。雄鸡司晨,金鸡报晓,这些成语你学过吗?

久而久之,雄鸡成了我们家的吉祥物。我家没养一条懒虫,这吉祥物功不可没。

小时候我盼生日,因为生日那天我有新衣服穿,有大白兔奶糖吃,有全家围绕着我唱生日歌,还有妈妈那振聋发聩的宣告,小龙几岁啦。好像我的年龄非得等妈妈说出口,才会往上拔一节似的。每次,妈妈宣告一落地,我的脚底就会像按了弹簧,一蹦几丈高。在妈妈的期待中,我长高,我长大。

每年妈妈都为我们兄弟姐妹过生日。最初我们的生日聚会只有家里几个人,后来多了几个亲朋好友,再后来加了我们的同学,再再后来,我家的客厅坐不了这么许多人了,我们的生日聚会只能移师到附近的虹口公园。妈妈既是生日聚会的发起者、组织者,还是厨师长、服务员。每次大家坐下来准备动筷了,妈妈还在忙碌,要等爸爸催了再催,妈妈才会端来最后一盘热菜,脸上一圈又一圈的微笑渗进了她醇厚的女中音,“来了,来了”。

等到我们都长大了一些,我们发现了一个很不寻常的事。妈妈每年都给我们四兄妹过生日,爸爸和外婆的生日那天我们还能吃到长寿面和鸡蛋什么。唯独妈妈,她从来不提自己的生日,更不用说过生日了。有一次,我问妈妈,哪一天是你生日?妈妈回答说,你们的生日就是我的生日。我说,我属龙,姐属鼠,弟属马,妹属羊,妈妈你属什么?从来就有问必答的妈妈却难得地用“小孩别管大人的事”,把我的嘴堵了。

最后还是户口簿披露了妈妈的诞辰:1925年1月25日。这个年份的生肖是蛇。有一年,我们买来了一条做工精美的工艺品地龙,订制了一只有金鸡鼎立的蛋糕,准备轰轰烈烈地给妈妈过一次生日。可是,妈妈说她不属蛇。她坚拒我们为她过生日。她说人老了,过一次生日少活一年,你们难道不想让我多活几年吗?太太平平活着,不要去惊动阎王,小鬼抓不到人。妈妈这么一说,吓得我们乖乖地偃旗息鼓。

2020年10月1日那天,中秋,月朗气清,妈妈驾鹤仙逝。妈妈选这一天辞别我们,去天宫与在那里苦苦等了二十年的爸爸相会。亲朋好友都来为妈妈送行。妈妈娘家的堂哥也来了。妈妈守了大半个世纪的秘密终于被揭开。堂哥说妈妈属鸡。我们听罢此言,嘴巴张得再怎么大,也无法吃下这个惊奇。难怪我们生日蛋糕上总会有一只金鸡,难怪雄鸡成了我家的吉祥物。妈妈属鸡,中国的老黄历宣示妈妈生于1921年。堂哥说,1949年解放初立户籍的时候,居民随便报年龄。很多女青年都把自己报年轻了。好自信啊,妈妈报年轻了整整四年。妈妈从来不为自己的生日忙,也不要我们为她忙。这除了妈妈说的一大堆理由以外,我想,妈妈是不愿意在生日餐会上报自己真实的年龄。她希望这个世界忘却她的年龄,她希望永远年轻地与我们相守。

妈妈的话,“你们的生日就是我的生日”早已是我耳畔的常客。百岁老人,我的妈妈,余音犹在,余笑犹存,苍海桑田,一年又一年,我们同妈妈一起唱生日的歌。

游记《我在西班牙看斗牛之十三》(完结篇)

颂锦

 

晚上八点多钟,精彩纷呈的、令人血脉偾张的、历时三个多小时的斗牛竞技,在《西班牙斗牛曲》最后一个音符落地的那一刻,宣告结束。

今天的太阳走得特别慢,它在空中踱步,故意把白天拉得很长,原来它也在观赏斗牛竞技。它把它的叫好声揉在阳光中,撒在斗牛士的脸上,令他们光彩夺目。

直到九点,伊比利亚半岛上空的这盘太阳才踏上西行的路,把山峦草木小溪屋宇带走,把斗牛场上的深红浅红粉红带走。天幕缓缓闭合,黑夜来到龙达。

我们被丢给夜色中依然热闹着的龙达。街道上霓虹灯、装饰灯、广告灯、探照灯把夜的黑赶走了。龙达的大街成了人行的步道,斗牛场里的鼎沸被移到了斗牛场外,我们再一次感受到西班牙人的热情和豪放。

在去Bus站的路上,我与阿赛利娅讨论了斗牛这项传统活动的争议性。来西班牙之前朋友就要我去看西班牙斗牛。他们说这是人活在这个星球上必看的一个节目。在他们列出的十大必看节目中,西班牙斗牛排列第三。他们还要我抓紧时间去看,因为说不定哪一天西班牙会废除斗牛。会吗?我以会和不会,不偏不倚的中性态度问阿赛利娅。阿赛利亚断然回答不可能。她说,你看西班牙国旗的颜色,再看斗牛士手里布莱卡颜色(我当时一点没有想把这两种性质截然不同的物品进行比较。),你就知道,它们是一体的,取消布莱卡,国旗就得变颜色,这可能吗?阿赛利娅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剧烈,短促,反对废除斗牛的意念呼之欲出。我一直把竞技场上的斗牛看成是文明社会的野蛮举动,还一直以为这种竞技是专供男性看的。特别是当我亲眼目睹一股股鲜红的血从牛背上飙出,我的这种想法更加强烈。想不到我心目中可敬的阿赛利娅还是这项竞技的拥𨀂。刚才还把“上善若水”的称号给了阿赛利娅,现在不免打了折扣。水中也有浊流,瑕不掩瑜,我心中的自己竭力替阿赛利娅说项。

        我在报章杂志上读到过,斗牛竞技在西班牙支持和反对的人口比例在三比一之间,也就是说在西班牙约有四分之一的公民反对斗牛竞技。尤其在西班牙北方几个州,这种反对运动风起云涌。在斗牛季节,有许多反斗牛人士会上街游行,谴责斗牛士的野蛮,连带着把斗牛士捧为英雄的观众一齐放在炮轰的范围内。2001年7月,西班牙宣布禁止在市场上销售斗死的斗牛肉。卖斗牛肉是养牛人的主要收入,这则禁令,无疑是釜底抽薪,迫使养牛人因无法负担高额驯养费用而放弃饲养斗牛,这样闻名于世的西班牙斗牛将会出现无牛可斗的局面。牛,西班牙不缺,但是能用来斗的牛,奇缺。众所周知,不是随随便便牵一头牛,送到斗牛场去,就可以与斗牛士搏斗的。

我一直在说西班牙和中国很像,我又找到了一个例证。这叫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禁售斗牛肉,禁令已颁布近二十年,但西班牙中部和南部各州牛照斗,斗牛过后,牛肉的香味照样满大街飘荡。

阿赛利娅很实事求是。她说,斗牛竞技的确已失去了往日的光辉,但你要说它将来某一天,它会在西班牙消亡,我打死不会相信。她的理由很简单,她说,这就像拳击赛,卡尔(我的英语名),你说,将来某一天拳击赛会从这个地球上消失吗?拳击赛难道不比斗牛赛更野蛮吗?拳击赛是人与人斗,斗牛是人与牛斗,你说哪个更残忍?更不文明?更不道德?拳击赛不也是以把对手击倒定胜负的吗?拳击台上被击倒致伤致残致死的拳击手还少吗?卡尓,你说,拳击赛结束,全场观众是对着败者还是胜者起立欢呼的?拳击手把对方打倒在地,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他有什么道德可言?观众对打倒对方的拳击手不加以痛斥,还鼓掌喝彩,这道德两字难道喂狗了吗?

轮到我回答了。我忽然觉得自己像掉进了道德的泥淖,拔不出身来。我怎么回答?我回答不了。这么许多问题劈头盖脑砸向我,我几乎被砸晕了。我喜欢看Box,我必须为Box辩护。我心中的说词成堆成堆的。我随便捡了一些大词丢了过去。在这胜者为王的时代,败者只能落荒为冦。拳击台上没有道德的立脚之处。你讲道德,迟迟不肯出拳,那拳击赛还KO说什么?Box是力量、技术和英雄主义完美的结合……,我说了一套又一套宏大述事,好像阿赛利娅是世界道德委员会主席,某一天她心血来潮会发出Box的禁令似的,我必须把她说服,这拳击赛不能禁。

        阿赛利娅尽管和我在辩论,但是她仍笑容满面,耐心地听我讲完。便用一句话为我的Box辩护词做了总结,卡尔,你说的这些正好可以全部用在斗牛竞技上。Box不可能在世界上禁止,那么斗牛也不可能在西班牙禁止。我用自己的话说服了自己,还有什么可辩的?我心悦诚服地站在了阿赛利娅同一条阵线。上善若水里的那股浊流流失了。我心目中的阿赛利娅仍然光彩照人。

        我们边走边议论着斗牛。在人群中穿插,我们还得时时当心不要碰着前边的人,和提防不要被后边的人撞倒。这种人挤人的场面我很多时候没有领教过了,即使在中国——泱泱人口大国也很少再有这样多人的扎堆。但是在西班牙的龙达被我遇上了。啊,久违了,男人们的汗香、女士们的发香、老人们的体香、儿童们的乳香,夹着草木的清香和餐馆里飘出来的蒜香,我太熟悉这复杂的香味了。记得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在上海的马路上走,经常会闻到这样社会的、世俗的芬芳。我还真怀念那个年代,人多,挤在一起,挺热闹的。

阿赛利娅领我们赶去汽车站。我们还要赶回马拉加,乘夜航班机回首都马德里。走着走着,八个人的队伍不知什么时候加了一个人。队伍后边传来了一声我早已熟悉的干咳声。省长埃利克不知什么时候已走在我们的后边,他咳嗽一下,是因为他有话要说。我回过头,看到埃利克后边还跟着两位警察。埃利克说,当地市政府将派车送我们回马拉加。车子已在停车场等我们了。埃利克说的“我们″可能不包括玛丽亚、如根和我。我们三个人很知趣地站在一边,依依不舍地要和这么诚恳这么善良这么友好的西班牙一家子说再见。

说声再见,我觉得太轻,说声谢谢,也难以表达心中的感激。我的西班牙语词汇量有限,我正在心里挖掘,想找出最美好的词献给他们时,忽然街道前方不远处传来一阵喧哗,喧哗中,一个尖叫的声音浮了出来,Ella se cayo, se desmayo ( 她倒下了,她昏过去了。)

省长埃利克听到这尖叫知道出事故了。他叫我们留在原地等,自己奋不顾身跃进人群中前往施救。走在我们后面的不止两名警察,还有几位便衣,他们一齐小跑步到埃利克身前,为他开路。龙达是埃利克的选区,这里很多人认识他。埃利克又是斗牛竞技大赛的主席,场内观众亲眼看见过他,场外观众更在大型电视屏幕里把他看得清清楚楚。围观的路人见省长来了,便很自觉地把道路让了出来。我们八人都不愿等在原地,也被卷进了事故发生的中心地带。

走进圈子里,只见水泥地上仰面躺着一位中年妇女。有人在喊快打电话叫救护车,一位正不知所措的大叔拿着手机,可能忽然的变故乱了他的神志,他不知打什么号码。立刻后边有人高声叫道0-6-1或者1-1-2(前者是西班牙叫救护车的电话号码,后者是紧急求救电话)都可以。这时埃利克已走到大叔前边,大叔认识埃利克,他看到省长,似乎看到了救星。他扑向埃利克,哭着喊道,省长快救mi mujer(我的老婆)。

这真是无巧不成书,地球就这么点小。哭着嚷着像热锅上的蚂蚁慌得团团转的大叔竟然被我一眼认出,他就是在斗牛场看台上坐在我旁边,讥讽过我不认识省长却自认是省长朋友,进而赠给我一顶骗子帽子戴的那位观众(详情见《我在西班牙看斗牛之十》)。埃利克见我与那位大叔大眼瞪小眼地互望,便问,你们认识?我点点头说,我认识他。那位大叔揉了揉写满惊讶的脸颊,把残留着的那么一点点微笑抹去,怯怯地,进退失据地问埃利克,你们是朋友?他指指我说,他是骗子。埃利克被问得莫名其妙,更不知这骗子从何说起。他以为面前这位大叔急糊涂了,说了声Si(是的)。他拍拍大叔的肩膀,一个劲地安慰他,要他别急,别慌,事情发生了,救人最重要。埃利克说完,蹲下来仔细观察躺在地上的妇人,然后用手背在妇人的鼻子和嘴巴处感觉了一下,他的脸刷黑了下来说,她已停止了心跳,连鼻息也几乎感觉不到了。

这时大叔的手机响了,手机那头传来和大叔一样焦急的声音,对方说,救护车到了,在二公里以外的地方,但街上人太多,车子开不进来了。怎么办?对方问大叔。大叔能怎么办?他只能把这个“怎么办”抛给省长埃利克,希望埃利克能想出个好办法解决这个怎么办。但埃利克这个时候能有什么好办法呢?叫人疏通机动车道?那需要时间,何况到哪里去叫人?叫直升飞机?但这里是山区,天黑以后直升飞机禁飞。他不是医生,不能展开急救。但是他有医学常识,知道一个人猝死后的十分钟是黄金十分钟。现在病人等救护车来,救护车看来不可能在十分钟内赶到,那病人无疑是在等死。忽然,他站起来振臂疾声问道,这里谁是医生?没人应声。他把两手叠着做着人工呼吸的手势问,这里谁懂急救术?仍不见有人回答。

这时,我偷偷捅了一下如根,把一个问题放进他耳朵,你知道埃利克在问什么吗?如根摇摇头说,他不懂西班牙语。我说,怪不得你橡木头人那样,这里的事不是你的事,是吗?他在找医生,在找你。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我就抓住他的手举起来,对着埃利克喊道,医生在这里。我的妹夫如根退休前是上海市交通大学附属同仁医院的副主任医生,是这家三甲医院急救室的骨干医生,至今他还拥有行医的资格证书。埃利克一看是我们,喜出望外,喊道快过来。

我和那位大叔坐一起看斗牛三个小时,我这个“骗子”的形象还没有这么快在他大脑里消失。他见我走近,马上警觉地站起来说,你不就是那个……,他没好意思把“骗子”两个字说出来,这时阿赛利娅也围了过来,她马上认出这位大叔,没等他往下说,便堵了他的口说,他们是埃利克的朋友,我们的中国朋友,没错。他们现在来救你老婆了。

我在阿赛利娅帮助下正在为自己正名的时候,如根已经展开急救了。只见他把妇人的脸很小心地侧过来,他的双手要把妇人微启的红唇拨开,掰大,让气流通畅地进出。但他犹豫了。这嘴唇抹着酱红色的唇膏,妇人像咬着一只汁水丰沛的樱桃,如根不忍也不敢动手。

仅几秒钟的停顿,如根医生的思维占了上风。他用力张开妇人的嘴,对着这张嘴呼气,呼了足有二分钟的气后,他跨坐在妇人的腰间,身体前倾,两手五指交叉,手掌往下在妇人胸部偏左的位置做有力的、频率很快的压迫,放松; 再压迫,再放松。如根平时和我在一起说说笑笑,吵吵闹闹,是个一点没有架子的人,但一旦上了岗位,一旦站在或坐在病人面前,他就变成了一位很有尊严非常严肃的大夫。他清楚他手里捏着人命,人命关天,放松不得。我知道他现在做的急救术对他这位老资格的急救医生来说易如反掌。在他们医院这是小事,这种小事护士或护工都知道怎么做,根本不用他亲自动手。但是在西班牙龙达的这个街头,却是大事,是天大的事,非要他亲自完成不可。病人无国藉,医生的抢救无国界。

围观者的每一双眼睛都闪发出焦虑的光芒,谁都不敢出一声大气。龙达的市嚣被赶得远远的。大家静静地看着一位中国医生是如何把一位西班牙妇女从死亡线上拽回来。如根沉着认真仔细地做着每一个动作,这些动作尽管不优雅,如趴着或跪在地下,也不斯文,如伏着或跨在一个妇人身上,但他的每一个动作,都被人们看作是神圣的,必须的。这是在与死神作斗争,人们帮不了忙,只能用鼓励的目光送去他们的支持。

为拯救一条人命,如根全身心地投入,把这个那个都忘了。阿赛利娅把纸巾递给埃利克,埃利克接过纸巾轻轻地抹去如根额上密密的汗珠。

没过多久,我看到如根眼里流出微笑,他对埃利克说,她活过来了,你看,她的嘴在动,她在吸气,你看,她眼珠也动了,她的心脏在复苏。如根站起来,拍拍手上的尘灰,向围观者们宣布,她得救了。一条几乎快被阎王收走的人命又回到了人间。群情顿时振奋,鼓掌声顿时雷呜般地响起,“中国医生好,中国医生万岁”,的呼喊声响彻龙达夜的上空。

我被如此感恩的西班牙人感动得热泪盈眶,省长拥抱着如根久久不愿放开,只听他嘴里一个劲地在说,谢谢你,张医生,谢谢你中国医生,谢谢你中国。不知什么时候,阿赛利娅握住我的手,连说了两句,你们中国人都是我们的朋友。我知道她说的话意有所指,但误解消弭,朋友永远是朋友。

如根挣脱了省长埃利克的热烈拥抱,走到那位大叔跟前,要玛丽娅把他的医嘱翻译成西班牙语,如根要大叔别移动他的太太,给她多喝点水,等救护车来,快快送她去医院,他太太的猝死是因为心脏出了问题,必须及时治疗。

我们上了龙达市政府派出的中巴,上了车,才知道龙达市政府早就安排了这辆中巴,因为省长埃利克说来了九个人。埃利克已把三个人的我们和他们六个人合并成一个大的我们。能成为省长埃利克我们中的一员,我感到骄傲,我再不用心虚地说埃利克是我的朋友,我会大声地向全世界宣告,西班牙是中国的朋友。

当晚,龙达市政府的车先送我们到马拉加机场,阿赛利娅一家没有与我们同行,因为马拉加是他们目前生活的地方。

我记住了龙达,记住了马拉加,那里住着多可爱多可亲的西班牙人——我的朋友。临别,我们互加了微信好友,我邀请他们到中国玩,我还请他们来我家下榻,我会把他们当成自己的好朋友。(完)

 

游记《我在西班牙看斗牛之十二》

颂锦

 

        观众们鼓掌欢呼过后,我看到主席台上,主席埃利克走到台前。他温文尔雅,很有绅士风度。谁会想到,走下主席台,他只是个居家男人,他这主席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的(请读《我在西班牙看斗牛之九》)。由于省长埃利克的忽然出现,原来的副主席,龙达市(相当于中国的一个镇)的市长不得不把主席的宝座让给他。尽管斗牛场上的主席无须经过选民选举,也没有任何任免手续,但这个主席却是很有权威的。听埃利克中气十足的讲话,我就知道他这话一言九鼎。埃利克在问,今天赫苏斯的击杀水平如何?他的问话声刚落地,就溅起了一片欢呼。场上几乎每个人都掏出一块白色的手绢在摇晃(有些人,我看到,手上不是拿着手绢而是拿着白色的餐巾纸),他们一边摇,一边高声喊道:Oreja ,Oreja 。Oreja 是西班牙语耳朵的意思。我的西班牙语水平还够得上抓住Oreja这个词的词意,我下意识地摸摸耳朵。耳朵怎么啦?耳朵和赫苏斯的斗牛竞技有关系吗?我觉得自己的耳朵发烫,我想那一定是高频的Oreja呐喊刺激的结果。牛耳!牛耳!牛耳,这个词像长了两只翅膀,在夕阳残红的光照下,在鼎沸的斗牛场上空狂野地振翅。我习惯了,凡有不懂的事就看向阿赛利娅。她圆厚的脊背后面好像长着眼睛,有个很敏感的专门接受我问题的接受器。阿赛利娅也在摇白手绢,她喊的不只是Oreja, 还有装点Oreja 的两个西班牙语修饰词de vaca。这三个西班牙语词连在一起的意思我也能吃透。我把摸着自己耳朵的手放下,这山呼海啸般的喊声,不是在喊人耳,而是在喊牛耳,我摸自己的耳朵干什么?我偷偷环视周围,看看自己是否被当成笑料。坐在我右边的那位大叔自从判定我为骗子后(请读《我在西班牙看斗牛之九》),早已把我当成了空气,再也不愿多跟我说句话。这个时候,没人关心我怎么想。看台上百分之九九点九九的人现在关心的是牛耳。他们这么关心牛耳干什么呢?它既不是金又不是银,如若放在咱中国,大厨可能会炒出一盘色香味俱佳的葱爆牛耳引诱你。可是西班牙人不吃牛耳,那么这些人疯了吗?狂喊牛耳干什么呢?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阿赛利娅也投身于狂热的人群中,她背后的敏感器已经失灵。我只得靠自己,在记忆里翻箱倒柜寻找有关牛耳的知识或者典故。

        我大学读的是文科,有着厚实的历史和文学基础。尽管毕业了几十年,我还能在记忆中捞起千年古董,我的钩沉底蕴丰富。在中国历史上最早把牛耳放到桌面上讲的是周朝。那是三千多年前发生的事。相传那时诸侯会盟时,盟主会割牛耳,取血,把血放入一种名叫敦的食器内。然后把割下的牛耳置于一只平盘中,盟主饮血,手执平盘,以示诚意及自己的盟主地位。在左丘明的《左传·哀公十七年》一文中记载了这段历史典故,于是传到后代便有了“执天下之牛耳,舍我其谁?″这句振聋发聩的名言。执牛耳者乃领袖人物也。这个领袖,不只是在政治领域。它泛指在各个领域,各个行业的领军人物。

        那么中国历史上的牛耳与西班牙斗牛场上观众呼喊着的牛耳有什么关联呢?在空间和时间上它们都相距遥远。西班牙的斗牛只有七百多年的历史,它怎么会把二千七百多年前中国的牛耳拿到西班牙的斗牛场派用处呢?我心里灵光一闪,莫非他们沿袭了中国的传统?莫非在早期的二千年中有中国的子孙迁居到西班牙?又莫非郑和七下西洋,把牛耳也带去了?最后这个莫非时间上似乎还连得起来。因为郑和下西洋的十五世纪初正是西班牙斗牛方兴未艾的时代。我赶紧在心里查找郑和下西洋的路线,很失望,这路线图里,郑和经过的国家中没有西班牙。郑和没去西班牙,但他去了非州东部,去了红海,中国的牛耳很有可能从非州东部陆路被非州人北上带去欧州。那时的中国还处在明初兴旺发达时期,中国产的什么东西都是香饽饽,更何况牛耳。我被自己莫非来莫非去,莫非得心里振振有词。但转而一想,人家西班亚人可从来没说过牛耳是从中国带去的。你这不是自作多情吗?你这不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吗?我摸摸后脑勺,觉得也是,你还不知道西班牙斗牛场用牛耳做什么,就狂发议论,你算哪根葱?

        我这根葱只得乖乖栽在西班牙斗牛场的看台上,带着好奇的心,看看牛耳究竟被西班牙人派了什么用处。

        看台上的白手绢舞了约一分钟过后,主席埃利克直接宣布奖一只牛耳。哦,当奖品用了。我轻声应了一句,哪知道阿塞利娅背后的敏感器恢复了正常。她随即回过头说,这何止是奖品,这表示赫苏斯有较高的斗牛技艺。我又顽固地想起了中国的执牛耳者,此牛耳和彼牛耳似乎很有相通之处。滔滔议论又在我心中涌起,趁议论还未掀起巨浪,我不放心再证实一下,我问,他这技艺算是最好的吗?因为在中国谁执了牛耳便表示他或她在某个领城是最好的最优的最佳的,突出一个最字。阿塞利娅迟疑地摇摇头说,还算不上最好。那么,我略带失望地给了阿塞利娅一个如果,如果比赫苏斯技艺更高的斗牛士该得什么奖呢?阿赛利娅想都没想说,二只牛耳呀,这不很简单,牛头上有两只耳朵。我哑然失笑。那么得二只牛耳的斗牛士,算是最好的吗?我决心打破砂锅问到底。阿赛利娅仍摇头说不是。西班牙斗牛场的牛耳,不是别人家的牛耳,也不是滥竽充数的牛耳,更不是从中国进口的工艺品牛耳,而是当时被这位斗牛士击倒的斗牛的牛耳。完全是货真价实,如假包退的牛耳。所以,当阿赛利娅说给二只牛耳,还不是斗牛士的最高奖品时,我的小心眼已经在一惊一乍了。那还会有什么呢?牛没有第三个牛耳呀。那一定不是牛耳,那会是什么呢?牛身上还会有什么可以被当即割下来当奖品用的吗?我疑惑的眼睛看向阿赛利娅,请她告诉我。她卖了个关子说,你猜。我傻头傻脑地猜牛头、牛鼻、牛眼、甚至猜牛头上的毛发扎成的牛辫,总之是牛头上东西,因为是奖品,总得选牛身上最高贵的部位。阿赛利亚说不对,真笨。为了不让阿赛利亚真以为我很笨,我只得使劲往下猜。牛头范围有限,可是牛身范围就大了。一只四五百公斤的牛身上有太多东西可以被卸下来当奖品了,光牛蹄子就有四个,这叫我怎么猜?阿赛利娅不是那种喜欢卖关子的人,再说她现在还关注着场上的评奖,根本没时间,没兴趣听我猜下去,她丢给我“Cola de buey(牛尾)”一串西班牙语后,便转过身忙她的去了。牛尾?啊哟喂啦,这西班牙人怎么想得出来?牛尾和牛角是牛身上往两个相反方向伸长的部位。按中国人的习惯思维,执牛耳者是褒,而执牛尾者是贬,难道不是吗?牛耳晒干了,挂在头上,拍个照,与有荣焉。把牛尾晒干了,你挂在头上,到马路上走走,试试看。保管你走不到一分钟,警察就会过来给你吃罚单,说你有碍观瞻,走不到五分钟,精神病院的车子就会开到你的身旁,抓你去打针吃药。

        再加条牛尾?这是在搞笑吗?我不敢想象这是给西班牙斗牛士的最高奖励。如果说给一只牛耳,是西班牙人受中国古代皇朝“执牛耳”的影响,还马马虎虎说得过去; 给二只牛耳,还可以说是西班人传承以后的革新; 那么给二只牛耳再加一条牛尾,那简直就是创举了。这一点咱中国落后啦,咱们还抱着“执牛耳者”这个有着二千七百多岁年龄的古词,想着让它老枝发新芽呢。一想到此,我捂起嘴,偷着乐。

        我正在天马行空式地瞎想时,主席埃利克的又一次发问勒住了这匹马的缰绳。他再次问全场,斗牛士今天的斗牛枝艺如何?场上欢呼的声音小了些,白手绢还有人在舞。我们沒有白手绢,手头上一时找不到纸巾,于是我、如根和玛丽亚各举两只手,坐着跳起新疆舞。阿赛利娅回过头来笑道,你们这样赤手空拳的乱舞是不算数的。现在如果有百分之七十五的现场观众摇白手绢,那么赫苏斯可以被奖第二只牛耳。有科学仪器测量这百分比吗?阿赛利娅说没有。这全靠主席台上那三个主席(一正二副)用眼睛看。

        从我们看台望出去,刚才那样波澜壮阔的白色海洋没了,代之以波浪。白色的小波浪,一浪拍着一浪。只见主席埃利克和两位副主席在商量,没过一会,埃利克宣布,赫苏斯得第二只牛耳。

        我又一次问阿赛利娅,莱昂作为斗牛已完成了任务,早就被拖走,怎么去割它的牛耳?阿赛利娅回答道,莱昂没有被拖远,它还等在牛棚里。不错,它作为斗牛,它的任务完成了。但是它作为一条牛,它的任务还远没完成。我又问,它还有其他任务?难道不把它拖到荒郊野外埋了,了事?我在西班牙不明白的事多着呢,哪,哪都是问题。好在我们有阿赛利娅。阿赛利娅当即回答,哪有这么便宜的事。等到莱昂的牛耳,很可能还有它的牛尾都被割下以后,饲养它的主人,就会把它拖去当牛肉卖。当地有一家闻名西班牙的牛肉馆(可惜,笔者忘了这家牛肉馆的名字。)专门卖从斗牛场上拖下来的新鲜热气牛肉,这家牛肉馆生意特别好,等一会你去看看,就在斗牛场斜对面,排队的食客会绕几条街。不要多久你会闻到龙达满街飘拂莱昂的肉香。莱昂生时是英雄,死后龙达老百姓把它放肚里,在心里惦记。是吗?我问。阿赛利娅点点头,又摇摇头。我捉狭地给了一句,龙达老百姓对莱昂还挺有情有意的嘛。

        这时我真想到那家牛肉馆去排队。我真心实意想把萊昂放进心里带回中国,让从今以后的我能继承到萊昂无畏的精神和勇气,做个有阳刚之气的男子汉。不可否认,我还有那么一点小私心。我是牛排馆里的老餮,在美国一个星期最起码要上一次牛排馆。我知道我吃的所有牛排都是冰冻过的,新鲜度远不及现杀现卖的。我看了一下表,算了下时间,只得把涎水狠狠心吞进肚里,今晚没时间了,看完斗牛,我们还得往回赶。导游只放生我们一天。

        场上的评判还没结束。埃利克第三次发问,斗牛士赫苏斯今天的表现如何?我看见阿赛利娅已经把白手绢放入口袋,我们是她的跟屁虫子,自然老老实实把双手放在膝上。场上的白手娟零星得很。阿赛利娅说,赫苏斯的水平还没到拿牛尾的程度。

        奖励斗牛士两只牛耳外加一条牛尾,是西班牙斗牛场上最高级别的奖励。西班牙的8座一级斗牛场和45座二级斗牛场,(龙达这座斗牛场算作一级,尽管它的座位只有一千一百多个,但它是西班牙斗牛场中的鼻祖,谁都敬它三分)对斗牛士的此项奖励有着严格的标准。通常每年总共不会有超过10名斗牛士获得此项殊荣。今年的斗牛赛季已过去四五个月了,全国至今只有五位斗牛士站在最高的获奖台上,接受观众的鼓掌欢呼。他们被称作英雄,与西班牙最有名的足球运动员卡尔斯、劳尔、伊戈尔並驾齐驱受西班牙人民的爱戴和敬仰。

        得二只牛耳,赫苏斯喜形于色,看来他已经是很满足了。他的十几个助手(包括最先上场的长矛手、花镖手等一干人众)逐拥着他绕场一周。

        第一场斗牛竞技落幕了,从头到尾大约半个多点小时。今晚斗牛竞技进行五场。看得我们三个从中国来的观众直呼过瘾。到最后一场,玛丽娅看到血已是熟视无睹,再不需要用手遮眼了。五匹健壮的非洲公牛,五队花花绿绿的斗牛士队伍相继登场。每场斗牛的间隙,乐队就会演奏那首著名的《斗牛士进行曲》。这首诠释着斗牛士的勇敢、沉着、果断和阳刚的世界名曲,一次又一次地把激情、欢快和炽热带给观众。整整三个小时的斗牛演技,没有一分钟的冷场,这斗牛士进行曲功不可没。我想起了中国也有一首名曲,叫《运动员进行曲》,凡有社稷大会,这首进行曲总会是先导。《斗牛士进行曲》起着相同的作用,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我去过世界上许多国家,无论我走到哪里,只要有西班牙国旗飘扬的地方,就一定会听到这首昂扬激越的《斗牛士进行曲》。一个国家以一首歌扬名,以一首歌激动世界,这在世界音乐史上是罕见的。

        西班牙国旗的底色是红和黄。西班牙斗牛士手中的布莱卡两面也是红和黄。这究竟是国旗沿用了布莱卡的颜色,还是布莱卡以国旗为尊,用了国旗的颜色?这个问题涉及到历史,不是几句话能解释清楚的,我怕难为阿赛利娅,不敢把这个问题放在舌尖上弹给她。我回国后,整理笔记,做回家作业的时候,才在图书馆里查到了历史的真相。西班牙1492年建立了统一的西班牙王国,有了自己国家的红黃国旗。但是,在这之前的十三世纪,国王阿方索便倡议开始了当时只为祭神的斗牛竞技。也就是说,早在西班牙国旗飘扬在伊比利亚半岛上空之前约两百年,斗牛场上就有了红黃布莱卡。历史告诉我们先有红黄布莱卡,然后才有红黄西班牙国旗。可见布莱卡和斗牛竞技在当时立国者心目中的地位是多么高尚。因此,哪个沿袭了哪个,不言而喻。

但是,如果我把这个问题拿岀来,去问普通西班亚人,恐怕他们也很难讲清楚或者羞于回答。因为国旗代表国家庙堂,布莱卡充其量不过是斗牛士手中的一块布篷。说布莱卡是国旗的前身,这有点扯。但是西班牙的立国者喜欢呀,西班牙的老百姓拥戴呀,这没有什么道理好讲,人心就是道理。我问了阿赛利娅几乎所有我想问的问题,唯把这个问题留在心里。坐在斗牛场上的看台上,我多次凝望在夕照中猎猎飘扬的红黄西班牙国旗。它仍是那么的鲜艳如昨,那么的威严如初,那么的热烈如新。八百多年来,它忠实地、勤恳地、不计时日地在西班牙五十万六千多平方公里的土地上迎风招展,什么时光呀,岁月呀,朝代呀都无法撼动它的飒爽英姿。(待续)

     

 

 

 

 

游记《我在西班牙看斗牛之十一》

作者 颂锦

        这一位不是别人,正是这场斗牛竞技的主角。东看台上高高耸立的大型电子屏幕立即活跃地把一位英武的斗牛士和他的西班牙名字送进观众的眼帘:Jesus Perez Gonzelez。我按照英语的读音习惯,把斗牛士的名字读成济塞斯。阿赛利亚马上回头纠正我说,这个起首字母J,西班牙语应该读成赫,不发音,只是让气流通过嘴腔,她把整个身体转过来,一本正经地张嘴,露出颗粒结实,洁白整齐的牙齿,耐心地连发了两次,“赫,赫。”接着她用老师的口吻说,这位斗牛士的名字应该读成赫苏斯,这是个宗教名字,与耶稣同名。

        我欠了欠身,凑近阿赛利娅,向她颔首,学着发了几声“赫”。玛丽娅在一边不知哪根神经搭错了,暗中捅了我一下,开玩笑地说,凡是阿赛利娅讲的,你都有兴趣听。你快成阿赛利娅的知音了。玛丽娅以为自己独具慧眼,没大没小地奚落起她的干爹,说罢还不怀好意地对我笑。我一个白眼顶了回去说,你这是严重的用词不当。这知音是能随便乱说的吗?其实玛丽娅只是有口无心地说说,哪知道会摊上严重这个词。她吐了吐舌头说了声Sorry。关于西班牙,我知道的大都是书本上读到的那点点,论文化水准,大概仅小学一年级的程度,可是阿赛利娅是土生土长的中学教师,教我是绰绰有余。而且她是那么地诲人不倦,我没有拒绝的理由。一个小学生聚精会神听老师讲课,只能说这小学生是听老师话的好学生。

不过,我得承认我对阿赛利娅是有了好感,但这绵绵好感里一点没有不洁的成分。我把阿赛利娅的话一半当知识接受,一半当音乐享受。听她女中音低柔而又略带亮度的讲话,看她端庄而又生动的俏脸,我就像坐在溪的旁边听水的流声,感到赏心悦目。由山壑里的清泉,我想到了中国一个成语,“上善若水”。我想到在来的飞机上,她们一家慷慨的施舍;在车站,她们一家宁可误了班车,也要帮我们解围;刚才有人说到省长埃利克,她选择性地保持沉默。再使我感动,心里似有一阵暖流涌过。

        水,平凡、平静、平坦。它从不炫耀,从不卖弄,从不显峥嵘,但是人类生活一刻也离不开它。她,一位我素不相识的西班牙人,一位中学教师,一位省长夫人,她理应光鲜明丽,理应摆点架子,理应有影星级别的演技,理应像时尚书报上剪下来的公众人物。但是这些中国式的理应好像与她不沾边。她是如此平凡,一点不做作; 如此亲切,没给人丝毫俯视之感; 如此善良,像春日里的和煦微风; 如此助人为乐,她是那种施比受更乐意的高尚的人。就像一泓水,润物细无声,只顾造福周遭,不想一点回报。遇上阿赛利娅和她这一家西班牙人,我们是何等的幸运。

        做个好人吧。忽然有这么一句话抵达我耳畔。我四周看看,只见一只羽衣丰满颈项闪着五彩光环的灰鸽在我头顶掠过,沒有谁同我讲话,大家都聚睛在场地中央。莫非是鸽子在传话?我无暇去探讨是否,只因为心里已是一石激起干重浪。好人和好人之间是有缘的。我的父母从我懂事开始就叮嘱我要做个好人,我也一直在尝试着、认真着、努力着做个好人。想不到老天会在万里之外送个好人到我身边。这是老天的暗示,要我此生做个像阿赛利娅这样的人,把她当成表率。我的目光追向飞进夕阳中的那只矫健的鸽子,回报给它灿烂的微笑。

        我扶了扶眼镜,向场子中央正和莱昂对峙着的赫苏斯望去。我尽管总是被陌生人叫着四只眼,多了副眼镜,但视力仍不佳。我的视线只网到赫苏斯一部黑黑的络腮胡,一架高高的鼻梁骨,还有二颗闪闪发亮的眼珠子。凭这些,我无法猜到他的年龄,也无法看出他的神情。任何喜怒哀乐都无法挂上赫苏斯铁一样板着的脸庞。我眼里的他与那面大型电子屏幕上的赫苏斯简直判若两人。

        赫苏斯着红上衣黑裤子,有点像中国的武术师。但中国的武术师手里拿着的是假刀假矛假武器,拳脚使出来像要打人,但那是套路。赫苏斯不同,他现在不拿武器,只双手持一块一面是红色另一面是黄色的斗篷。这斗篷充其量只是块长不足一米,宽约五十厘米的布。他身后站着的三位却穿一身武士的戎装,还带着头盔。他们手里也拿着布质斗篷,只是颜色不一样,一面是黄色,另一面是粉红色的。阿塞利娅说他们都是助手,不参战。他们的任务是:斗牛士如若遇险,他们得及时救险。

        阿赛利娅听我对如根讲了几遍cloth 后,及时给了我这块布篷一个精确的名字,布莱卡。阿塞利娅好像知道我有很多东西要问,还没等我的这些问题在嘴里酿成句子,她便娓娓道来(听得出她尽量选用简单的、我能听得懂的西班牙词语)。她说,这布莱卡不会伤牛,但赫苏斯腰身上挂着的,件件是货真价实的伤牛武器。那是些什么武器呢?讲到武器,我首先想到的是枪。但马上否定,斗牛怎么可能用抢?我睁大眼睛,仍看不清那围满斗牛士腰身的是啥玩意。阿赛利娅看都不用看,用轻快而富有弹性的语调细数挂在赫苏斯腰间的斗牛士家当。他有一根长矛和四把利剑。这每把利剑的剑头都不一样,有的笔直,有的带弯,有的带钩,有的十字形。此外,他还有六枝花镖和一柄匕首。他要用这些武器把莱昂斗得趴下。如果长武器都用了,莱昂还不肯倒地,那只能用匕首。不过,一个好的斗牛士绝不会把武器都用完了,途穷了,才亮出匕首。那是劣等斗牛士的作为。

        那么赫苏斯会是怎样的斗牛士呢,我摘下眼镜,对着镜片哈了口气,用衣角擦了擦镜片,又把手握成拳头揉了揉眼睛,对斗牛士接下来的表现拭目以待。

        斗牛士舞曲适时地响起,音响效果很好,每个节拍都撼动人心。赫苏斯踩着节拍,以十几秒钟的斗牛士舞开始他的竞技。只见红黄相间的布莱卡被他舞得像一只诺大的彩蝶,它在纷飞,在天上,在地下,在观众的眼眶里。红颜色似火把,黄颜色似火苗,观众的情绪又一次被点燃,如果说开场过后的前戏里也有火的話,那么,那只是星星之火,现在才是大火燎原。

        莱昂是色盲(西班牙斗牛绝大多数色弱或色盲),它看不出红的和黄的有什么区别,因此在它眼里看不出火的颜色。但是赫苏斯手中的那快布剧烈地上下抖动,热烈地左右翻飞,令它的眼珠子追着兜圈,停不下来。这是啥意思?这是啥玩意?它是活的还是死的?它是友好还是敌对的?莱昂的牛脑袋一下子装不了那么许多问题,它晃了晃牛角,好像想把缠着它脑袋的问题甩掉一些。它把身体转过来,牛角朝天,笔直地对着赫苏斯。莱昂准备好,只要赫苏斯再走近一步,它就头颅一低,冲过去,给这耀武扬威的家伙来个黑牛角进红牛角出。它摆好了阵势,圆睁睁的牛眼挑了挑赫苏斯,仿佛在说,你这吃饱饭没事干的家伙,看你再敢往前走。

        赫苏斯可能看懂了牛眼里藏着的心思,他冷笑了一声。这有什么不敢的?在这斗牛场里没有什么娄子好捅,斗牛士在众目睽睽之下没什么不敢干的。他上场就是来大显身手的,就是来引爆众人眼珠子的。见他舞动着布莱卡逼进莱昂,莱昂性起,对准他手中的布莱卡冲了过去,眼看它的牛角就要触到那块像着了魔似的布莱卡了,可是布莱卡闪电般地在莱昂眼前划过。赫苏斯华丽地转身,单腿跪地,完成了一个漂亮的胸部闪躲动作,避过了莱昂的第一次攻击。他大度地放过莱昂,不偷偷摸摸地干出像前戏里那几个长矛手和花镖手们所干的勾当。他要干就是明的,而且是对着干。莱昂转身又对布莱卡冲来,这次赫苏斯非但没有退却,还迎面紧走几步,把手中的布莱卡向莱昂的头部掷去,布莱卡在空中花一样地展开。阳光下这朵红黄相间的花降落下来,竟然不偏不倚地把莱昂整个头部盖住。全场顿时欢声雷动。四处看台涌起一波又一波的声浪,浪尖上此起彼伏地跳出“贝罗尼卡,贝罗尼卡”。我是随大流惯的人,也情不止禁地操着与周围环境有点格格不入的、东方人的尖嗓子,跟着高声喊“贝罗尼卡”。

如根转过头问我你在喊什么,我回给他一个似笑非笑说,人家喊什么我也喊什么,管他呢。你在瞎起哄,如根拉拉我的衣袖要我停下来。医生如我家妹夫都是很理智很节俭的人,他们连话都省着讲小声地说,更遑论喊了。我可不会,起哄就起哄罢,斗牛场的看台上一半以上观众在起哄,要不然这场面怎么会这样的如火如荼。好在我的前边坐着阿赛利娅。她舞着双臂喊了几声“贝罗尼卡”后,可能忽然想到身后还坐着一个傻哥们需要她的照料,便回过头来告诉我,贝罗尼卡是耶稣受难时为其拂面的圣女之名,因他们两造动作有某些相似性,所以斗牛界命了此名。什么相似呀?连百分之一的相似都没有。圣女擦拭耶稣的脸面,带着人性的温暖,传递着上帝的关怀。而赫苏斯把布莱卡砸在莱昂的脸上既不礼貌,也不绅士,冷冰冰的,何来温暖可言。我的腹诽卡在喉咙口,上不上,下不下。阿赛利娅看我憋得脸变了形,开玩笑地说,现在赫苏斯,Jesus附身,把擦拭过他脸的红布又丢还给世俗,他解脱了。我似懂非懂,傻笑了声.笑完还傻傻地以为,是呀,说起来也真巧,赫苏斯还与Jesus同名呢。我对阿赛利娅皓齿红唇开的玩笑似信非信。阿赛利娅看我一脸懵懂,傻笑得可爱(同事一直调侃我,傻笑的时候最可爱,长着一张娃娃脸,小孩子一般。嘿,我这颗童心怎么会老是不泯呢?),便把玩笑打包收走,言归正传地说,主斗牛士的每个动作,有板有眼,每一板每一“言”都是有名称的。这“贝罗尼卡”只是一个动作的名称。至于为什么这么叫,出处很多,不必多讲究。就像你叫卡尔,这卡尔的名怎么来的?什么意思?你知道吗?

        赫苏斯还在用布莱卡逗引莱昂,跳闪腾挪,完成一个个高难度且有危险的动作。莱昂先是被逗疯了,既而是被逗乐了。他发现这布莱卡竟还是活物,抚到它身上软绵绵的。它绕着布莱卡亲热起来。四百多公斤的驱体一会四脚离地,一会前蹄腾跃,一会扭过腰肢,一会扬起头颅,它玩布莱卡,布莱卡也玩它,一直玩到精疲力竭,萊昂想停下来休息,但是赫苏斯还在抖布莱卡,莱昂停不下来,这才知道自己太贪玩了,中了赫苏斯的诡计。

        莱昂背上的血还在流,它的力气已被绞杀了大半,现在它真想回它的牛棚好好息上一宿。可是这必须得到赫苏斯的许可。

        赫苏斯不可能允许。他不是来行善的,也不是来逗莱昂玩的,他是被重金请来在一千多个观众面前展示他的才华,炫耀他过人之处的。为自己的名声,也为对得起远道而来,购票入场的观众,他必须使出十八般武艺。

        赫苏斯看准时机,他把手中的布莱卡丢给助手们,从腰间拔出一柄利剑。阿赛利娅提醒我,这是最后的博杀。玛丽娅赶紧把眼遮住,我不怕血,把眼睛睁到最大,准备着让血把我的眼白染红。

        赫苏斯在莱昂面前大幅度地很夸张地舞动着银剑,尽管八月的夕阳还很热,但赫苏斯手上那把剑闪出的光很寒。夕阳向西边走去,慢慢地把西看台的阴影拖长,坐在西看台上的我们被无辜地拖进阴影中,剑的寒光闪来,我打了个冷颤。

        场上安静下来,观众们克服了剑的寒冷,眼里的温度在提升,他们在热切地等待赫苏斯下一个精彩的动作。

        赫苏斯也在等待。他在等莱昂扑过来,他可以顺手一剑。不知莱昂真的是累了,还是背上失血过多,它的四蹄已举步维艰。它停在那儿还可能在反思,扑了这么多次,为什么次次扑空?它已无意恋战,原地不动,“牛”视眈眈地注视着赫苏斯,以它刚才学来的经验,只要自己原地不动,就没事。它想以不变应万变。

        可是,莱昂想得太美了。你不动,你的对手赫苏斯会动呀。每次斗牛都有时间的规定,从斗牛出栏到被击杀大约三十分钟。赫苏斯没有多少时间了,他不会再等。就在千(万)众期待中,赫苏斯猛然跃起,剑峰直指莱昂。莱昂不得不动身应战,可是才跨出去几步,就在和赫苏斯擦身而过之际,一把闪亮的短剑猛然插进莱昂的背部。这一剑够深,莱昂背上原先的一矛和一镖都很浅,都歪倒了,唯有这一把剑直直地竖在那里,整个刀身都已戳进牛背。血喷了出来,把牛背上的阳光塗得血红。等到莱昂转身回过头来,赫苏斯已离它十步之远。莱昂性起,对着赫苏斯发疯般地扑去,只见赫苏斯临危不乱抽出另一把剑,对着莱昂,来了个极其危险的贴身闪躲,在身子离牛角不到半寸的距离,对着牛背又是一剑。但是这一剑距离和速度没有准确咬合,剑没有碰到目标,掉到了地上。这次牛扑过去,没有立即折回,它毕竟已伤痕累累,任何一次扑击都得用九牛二虎之力。它是在孤军奋战,没有九牛可以借力给它。血在汩汩地流,莱昂身上似乎还有力,但要把这些游丝一样的力聚起来,它还得用把劲。它沉沉地呼气,重重地吸气,它急需时间喘息。但是面前这凶狠的家伙不等它把气喘匀了,又提着一把剑头弯曲的利剑冲过来。莱昂混浊的眼里,草木山石蓝天云朵顿时开始旋转。它目晕了,失去了方向。但牛的意志力给了它最后一股拼劲,它奋力对着赫苏斯冲过去。

        赫苏斯没有退却,也不避让,他提剑迎向莱昂。在几秒钟的奔跑时间内,他瞄准了牛背上的某个部位,他要保证手上这把剑从牛的这个部位插进去,直入牛的心脏。但是牛是活的,尤其像莱昂这样的斗牛,学东西很快。前几次的搏杀它学到不少东西。它现在学会了躲,学会了避,也学会了斜着扑击。赫苏斯要斗倒莱昂得使出全部看家本领外,还得有勇敢、机智和果断辅佐。要不然,他对着莱昂奔,莱昂也迎上前来,千钓一发之际,稍有不慎,迎面相撞,两股力合在一起,牛头还可能经得起,可是这人头不成肉浆也成肉饼。我不敢多想,也不敢多看,如芒在背,如鲠在喉,我屏住气不敢发出一点声响。此刻我既怕赫苏斯遭遇厄运,又怕无辜的莱昂被击倒,我矛盾极了,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站在那一方摇旗呐喊。

喊时迟,那时快,只听一声沉闷的“呯”,那分明是人和牛碰到一起的声音。我倒吸了一口长气。阳光中莱昂和赫苏斯合而为一了,夕阳把他们拖成了一条长长的影子。我心里猛一震,赫苏斯玩得太冒险了,他这颗蛋算是玩完了。在全场的鸦雀无声中,我的一声“玩蛋了”格外刺耳。我胆战心惊地把目光投向斗牛场中央,只看见莱昂,诺大一个身架好像被钉在了泥土地上,纹丝不动。我的小心脏在怦怦乱跳,我睁大眼睛,满世界找赫苏斯。他到哪里去了?真被撞飞了?飞了也得落地呀?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他就这么消失了?我眼眶里沒有装下赫苏斯,心直往下沉,眼看就要沉到底了,忽然,赫苏斯从莱昂背后生龙活虎般跑了出来。为了增强戏剧效果,他有意弓着腰把自己拍在已经失去战斗力的莱昂阴影里,做出似乎与莱昂同归于尽的样子。等到他活蹦鲜跳地向四周看台展示胜利者的荣耀时,全场顿时沸腾了。

        但是掌声並没有持续多久,因为大家发现莱昂並没有倒下。它仅是不动了,静止了。根据竞技规则,斗牛只要不倒下,胜利还不属于斗牛士。莱昂的心脏已被赫苏斯刚才的一剑捅碎,已不再工作。它的四肢在逐渐僵硬,但是它不屈的精神似乎还在支撑着它的身体。它不愿就这样倒下,它的牛眼睁得大大的,牛眼里有蓝天,有溅满它鲜血的夕阳。今天望过去的夕阳格外的红,我想那一定是莱昂的鲜血染的。人的世界待莱昂太残忍了,它只得愤愤离去,去那万物平等的天国。

        这时的赫苏斯表现出一个教徒的全部善心(因为他给自己起了个宗教的名字,我想他应该是个天主教徒。西班牙百分之八十五以上的人口信天主教),他成全了莱昂,没有像其他斗牛士那样,最后关头,再残酷地把十字剑头插进牛背,捣毁莱昂的中枢神经,令莱昂轰然倒下,颜面扫地。赫苏斯垂头默默地站在莱昂的一边,像是在默哀,也像是在祷告。礼毕,他走到莱昂的头边,把它的两只牛眼合上,在莱昂的额上吻了一下,然后,他用手温柔地轻轻一拨,莱昂很有尊严地躺下。赫苏斯跟着蹲下身,很人性地拍了拍莱昂的牛肚子,把它送往去天国的路。

人啊,就喜欢这样假惺惺的,什么玩意?愤懑中,忽然我听到心里尖声尖气地冒出网上极其流行的“三妈体”, “去你妈的,滚你妈的,操你妈的”,但我为莱昂骂的一个“妈”字也吐不出口,我举不起讨伐之旗,因为说到底我也是亚当和夏娃的后裔,这,骂谁呢?我无奈地抹去一脸的汗,除了汗颜,我还能做什么?

        这时一辆装饰着鲜花和五彩飘带的车被推进了斗牛场,几个助手费很大的力气把莱昂请上了车,莱昂被一块白布盖上,享受了人类给予的最后一点哀荣,告别了人世。

        等到莱昂离去,赫苏斯才走到土场中间,举起双手,接受观众的鼓掌、欢呼和投去的鲜花。斗牛竞技,我知道是当场评比,当场颁奖的。我只知其一,但不知如何评比,更不知会颁什么奖,纸质的?银质的?还是金质的?(待续)

 

游记《我在西班牙看斗牛之十》

颂锦

  

“哎哟,妈呀,这是来真的啊!"玛丽亚可能平时往眼睛里装的假东西太多,一旦一刀见血这种残酷的事情跑到眼面前了,才发现狼来了。她心理上还没作好准备,她比精美瓷器还脆弱的胆量即刻被撞裂了缝,喉咙本能地迸出玻璃被硬物划过似的尖叫。这尖叫撕破了全场的寂静。顿时,好像一个巨大的马蜂窝被捅了。最先附和她尖叫的是她的小姐妹伊赛贝拉。玛丽亚的尖叫有着东方女孩的保守,嗓音受到了控制,而伊赛贝拉的响应却是强烈而又彻底的,是喉咙全面放开的、放肆的嚎叫。但听得出这种嚎没有泪水滋润,是干的,属于干嚎一类。伊赛贝拉才十一二岁,根本还不知道什么叫保守,想说就说,想闹就闹。这个年龄段的西班牙女孩都自由惯了。比起大她五六岁的玛丽娅,她大胆得多,open得多。

于是,各种以惧怕为特征的嘈杂席卷四周看台。只听东看台传来清脆的儿童啼哭,南看台有个粗砺的嗓子在叫骂。那是在骂什么呢?那是在骂莱昂笨亦或是骂长矛手狠?那骂声离得远,等传到我耳朵,已转了几个弯变得很含糊了。才几秒钟,这骂人声便被跺脚声,口哨声,专在集会场所制造音响效果的小喇叭声以及敲打不明物的呯呯声淹没。阿赛利娅纠着眉回过头来,对她的女儿说,伊赛贝拉,你又不是第一次看斗牛,前几次都没什么,今天怎么啦?发什么神经?西班牙人也这样动不动揪出人家的神经说事,这同咱中国人如出一辙。伊赛贝拉的嚎,说止就止,她把手从脸上挪开,给了她母亲一个理由,她说,姐姐在哭,我怕人家笑话她,我是在陪她哭的。果然她眼睛没有流下眼泪,只流出夹裹着狡黠的微笑。

        天晓得,看台上这些人忽然之间像打了鸡血似的,群情激昂。他们是在喊长矛手手下留情吗?他们是在为莱昂喊冤吗?显然不是。大多数人在喊好,在张牙舞爪地摇着手臂,搧动长矛手。长矛手见了血,好像更跋扈了,举着矛,找机会进攻。莱昂被莫名其妙刺了二矛以后,知道左右这两个人心肠歹毒,手段狠辣,分分钟钟在要自己的命。他左冲右突,躲避着长矛,同时肆机对其中一位发起进攻。可是,莱昂又犯傻了。它向左边那位长矛手进攻时,把整个背部留给了右边来袭者。右边被狠狠地戳了一家伙后,它回过头来还击,左边那位乘机残忍地刺了它一矛。

        莱昂左右背脊被刺了七八下,它的头上,背上已是鲜血淋漓,不堪入目。莱昂並不十分笨,它学聪明了,不再主动地向左或向右发起攻击,它原地站着,谁来用牛角顶谁,他以不变应万变。但其时已晚,它的背脊已被开出一条血道,血流成河。滴滴嗒嗒,很快把场地中间黄色的沙土染成深红色。

        长矛手完成了任务,在一片浮躁的鼓掌声中退场。听得出这鼓掌发自看台上众多成年男女。长矛手的每一次得手都获得他们的叫好。他们把长矛手的蛮劲炒起来了,把长矛手老祖宗传下的基因里几乎已泯灭了的兽性重新唤起。人本是动物,不管是高级还是低级,食肉动物的兽性尚在,只是高级动物的兽性隐藏得深些,只要有机会,兽性就会爬出灵魂。要不然,人类生活中不会经常发生“兽性大发”这样的事。过去我一直怀疑“嗜血成性”的真实性,现在那些血脉偾张的、疯疯癫癫的男女们告诉我,倘若给他们吃一只馒头蘸上牛血,他们一定会欣然接受。说不准,现在给他们一块生牛肉,他们也会放入口中。人类的祖先不就是这样吗?看他们津津有味地谈着乐着,我灵光一现,觉得这返祖没什么不好。

        我从不以己度人。我替莱昂讲人话,骂隔岸观火的伪暴徒(如若真要他们上场,谅必他们不敢)时,我心中暗自琢磨,这兽性在我体内是否也苏醒了?世界上的人把嘴架在人家身上容易,自己呢?众所周知,人讲到自己总会很伤脑筋的。正当我尝试着想伤脑筋时,场上徒步走出三位彪形大汉。阿赛利娅及时介绍道,他们叫花镖手。他们各手执一对质地不详的短杆。短杆杆身饰着花色羽毛和五彩晶片。短杆的钩形前端冲着下午五六点钟的太阳,闪着寒光。尽管我刚才还出了些汗,但这寒光耀得我心里不禁打了个冷颤。阿赛利娅说这短杆叫花镖,杆身是木头做的,杆头是铁制品,异常锋利。三个花镖手,共六支花镖,如果这六支花镖全插进莱昂背脊,莱昂就可能因失血过多,走向去西天的路,接着上场的主斗牛士上场只是做做样子。一般说能插上去三支就不错了。

        此时莱昂尽管背颈上血肉漠糊,但牛劲尚在,牛眼仍是哆哆,瞅得瘆人。它背上的血好像不是流在它身上似的。我眼中的莱昂仍是一头威风凛凛的非洲公牛。它看着三位武士,眼里藏着蔑视,蹄底踩着愤恨。它牛视眈眈,随时准备出击。

        三位花镖手排好队,准备一对一单挑莱昂。第一个花镖手像中国武术师那样对着莱昂表演了一番令人眼花缭乱的花式镖操。莱昂看到人世间的东西门不多,见识少。它看不懂花镖手在玩什么,只是心里想,有本事过来呀,玩这些虚的有什么用,老子等着,看老子的牛角怎么把你送到天上去。

        莱昂在人世活了九年有余,这九年的后三年时间是与驯牛场的驯养师在一起度过的。牛与人类相依相伴几千年了,其实根本不需要驯化,它们生下来就知道人是它们的主宰,生下来就“俯首甘为孺子牛”了。那么这西班牙驯牛场起什么作用呢?用阿赛利娅的话说,就是野化家牛,令它们返祖。哦,哦。我暗自好笑。莱昂返祖需化三年时间,而人的返祖只需一场斗牛赛。毕竟人是高等级动物,是不一样。

在西班牙驯牛场里,西非公牛经过精心调教,反向驯化,几年后会变得更暴戻,更狂躁,更不鸟人间烟火。要不然,一头老老实实的公牛走进竞技场,还没开始打斗,眼睛就淌水。(牛有灵感,当它知道即将被宰杀时,眼睛会泪水汪汪。)它背上被剐开后,就腿软服输,这斗牛还有什么看头。牛並不如狼,並不似虎,它们祖祖辈辈传下的遗传因子里不含凶残。人啊,就会找软柿子捏,你找一条狼来斗斗看,你牵一头虎来试试看。牛再怎么野化也野化不成狼或虎。看着莱昂背上的血肉,我心生怜悯。

        这个时候我的怜悯,没有一点市场,不会产生任何共鸣,除了我的同伴。西班牙人看斗牛都想看到一场精彩的人牛大战。一场斗牛精彩与否由两个因素决定。一是斗牛必须桀骜不驯。二是斗牛士必须武艺高强。为什么说西班牙的斗牛赛最刺激,最有看头,大部分原因是西班牙南方各州的驯牛场已经给心地善良的牛们喂了狼心和狗肺了。

        莱昂尽管出生在西班牙农家的牛棚,但它从驯牛场毕业时已经兽性十足。它看见花镖手竟敢拿着两根棍子走到面前耀武扬威,一时兴起,就向花镖手扑去。这花镖手早知道莱昂会有这么一扑,说时迟 那时快,他一个侧转,手起镖落,镖钩刺进了莱恩的背脊,血流立即如注。莱昂扑了个空,迅猛地回头,再向对他行凶的花镖手发起攻击。这次花镖手如法炮制,但他侧转慢了半拍,而且转过去后身子还打了个趔趄,匆忙中他飞出去的花镖没了力量,预定的目标到了,但没有深入而是被弹了出来。看,真正的牛皮不是吹的,也不是纸做的。虚弱的花镖踉踉跄跄在空中划了一个破碎的弧形后,重重地掉在不远处的地上。第一个花镖手的失手引来场上一片嘘声,他落荒而逃。

        莱昂来不及去追逃走的那个,第二个花镖手挡住了它。莱昂杀红了眼,第二个和第一个都是他奶奶的人肚子长出来的东西,均不是好货。它把原本应该撒在第一个花镖手身上的气,集聚到一块,抛向眼前这个人。它猛扑过去。这一扑虽然扑了空,但它躲过了花镖。场上嘘声更大。花镖手振足精神,站定马步,等莱昂第二次扑来。莱昂这一扑,损失惨重,背后吃了狠狠一镖,整个镖钩都陷进莱昂的背部。莱昂不再哞哞,而是冲天怒吼,发疯一般回过身,想看看谁这么大胆敢在它背后造这么大的孽。不知是莱昂转身动作过猛晃动了空气,还是真的起风了。一阵微风呜咽着,把被牛血染红了的腥味送进千多人的嗅觉里。

莱昂愤怒地回过身来,刚才那个行凶的人又逃走了。它现在面对的是另外一个更彪悍,更粗壮的对手。但是看起来这个花镖手不够灵巧。他的气力似乎很大,但是他撒出去的花镖,没有准头。他的第一根花镖擦着莱昂的背脊滑过。

        莱昂扑了五次都空了,再笨的畜牲都有学习能力。牛脑袋至少比猪脑袋聪明。莱昂接下来一扑,换了花样。你人,精悍灵巧,会侧身;我牛,体形庞大,侧不了身,但我可以取提前量。莱昂的第六扑聪明了,它不再走直线。这次轮到第三个花镖手猪脑袋。他想不到“从失败中吸取教训”这条铁律不但对人而且对动物都管用。他仍旧用惯常的方法迎接莱昂。莱昂用了洪荒之力,速度比前几次快了几秒,而且斜着,目标对着花镖手的背后。等到花镖手发现莱昂的这次进攻有点异样,已来不及了。他如果侧身,正好撞着牛角。在被牛角挑起,还是被牛蹄踩着,在送命还是在保命之间,他急中生智,选了后者。无论如何命还是很重要的,在畜生面前逞什么能?他胡乱地撒出手中的镖,很怂地捧着头,像泥一样瘫倒在地上。莱昂想不到此人骨头这么软,原本想用牛角把他送去见阎王的,结果牛角派不了用处,只得便宜了这小子,用前蹄把花镖手的腹部当成落脚点。它来不及痛下狠蹄,一股巨大的惯性把它往前推出几米。等它回过身,低下头,准备再对花镖手补用牛角时,几位助手拿着掍捧赶来,把它引开。这时全场响起一阵很复杂的哗然和很深沉的叹息。观众们是叹息花镖没有命中目标?是叹息花镖手被莱昂踩个正着?是叹息这花镖手中看不中用?是叹息这花镖手命长还是命短?人啊真是复杂的动物,猜不透。

        莱昂的这一蹄踩得不轻,花镖手躺在地上已爬不起来了。他嘴上淌着血,有人说这是牛的血,没关系。有人说,牛的血怎么可能飙得这么准,正好飙在他嘴上,那是他体内的血,他的内脏被踩破啦。很快场上来了一副担架,花镖手英勇负伤,观众可能忘了他的两支花镖都落空,場上嘘声没了,只有零星的鼓掌,算是对他英勇献身的赏识。

        花镖手与莱昂对攻的时候,玛丽亚双手一直捧在脸上不敢看。等到她听说花镖手被牛踩着时,她在中指和无名指中间嵌进了一只黑白分明的眼睛,她浅浅地望向场地中央,又立刻把手指并拢,她不是啬吝自己的目光,而是她没胆量往深处看。她蒙着眼问道,这个人还有救吗?阿赛利娅说,看来有救。因为莱昂蹄下留情,它没有用后蹄踩,如果用后蹄那不只是踩,还会蹍,牛的重心都在后蹄上,这一蹍,花镖手十有八九会一命呜呼。阿赛利娅看玛丽亚大多数时间手遮在脸上不敢露眼,她劝玛丽亚勇敢点,把手放下。她问玛丽亚你怕什么,来看斗牛,就不能怕见到血,就不能怕见到死。阿赛利娅给玛丽亚递去几张纸巾说,胆子大一些,好戏还在后面呢。你看,莱昂的背上只插了两支飞镖。现在对它来说,只是轻伤,战亊还未结束,精彩的还在后面。阿赛利娅叹口气,继续说,接下来,主斗牛士的麻烦大了。但那会更有看头。

玛丽娅惶然地放下手,泪眼婆娑。她的小姐妹伊赛贝拉一把抓住她的手,像是急于要把自己的勇敢通过手传给玛丽娅似地说,这有什么可怕的。玛丽亚获得了伊赛贝拉的加持,怯怯地再把目光伸向场地中央。这见,一群救护人员七手八脚正把受重伤的花镖手往外抬,莱昂被一位花白胡子的老汉牵着鼻子,乖乖地站在一边,垂着头,一声不响,有点像小学生犯了错,被老师罚站。

可以说,莱昂绝对不是好事者。它也不是肇事者。今天谁惹事,看台上一千多观众有目共睹。中国有句话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那花镖手被莱昂踩了,这能怪莱昂吗?想着想着,我堕进了一个没有是非黑白难辨的黑洞里。我是人,理应站在人这一边。但我又是一个正义感极强的人,我不能这样是非不分。我喘着粗气,艰难地从令人窒息的黑洞里爬出来,怎么也不会想到我竟然鬼始神差般地站在了莱昂一边。心里聚满愤慨,但眼睛又不敢望向同情受伤者的那群人,我恐怕眼神会把我出卖,引来众人的口诛或是开涮。我,最多加上如根和玛丽娅,怎么怼得过这么许多本地西班牙人。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西班牙人喝的水来自埃布罗河(西班牙的母亲河),我们的母亲河是黄河。不同的母亲养育出不一样的儿子。西班牙人把看斗牛当作娱乐,哪像中国人,什么事都要往对的或错的方面掰。生活有时不需要这么顶真。像西班牙人那样洒脱一点,开朗一些,对生活少计较了,生活就不会这么难。我心中的自己凛然地站出来,一串话,像机关枪那样把我打成了筛子。最后他斥责道,你算哪根葱?跑到人家国家来乱嚼舌头。他以最快的速度扑灭了我心中已经燃烧起来的愤怒。

        莱昂踩倒花镖手的伤人风暴很快平息。主斗牛士还没出场,好戏还没压台,伤一二个长矛手、花镖手或者助手之类,那简直就是小case,司空见惯。看台上大概只有玛丽亚花容失色,只有我和如根瞠目结舌。观众们在热切期待主斗牛士出场,收拾这伤人不轻的莱昂。在人类世界,人伤害动物,小事一桩不足挂齿,可是动物伤害到人了,那可是大逆不道。美国的黄石国家公园野生着几千头牦牛。牦牛生性温和,在它们自己的土地上颐养天年。但每年五月中旬起,旅游季节到来,游客多了,一些男游客手脚痒了,一些女游客母性泛滥,总想拍拍摸摸牦牛,同牦牛亲热亲热,寻找感觉。结果牦牛与他们不来电,把他们伤了。牦牛伤到了人,舔到了人的血,这头牦牛的死期就到了。公园警察会通过各种方法逮到这头牦牛,就地正法。

        可是,今天的莱昂没事。它在西班牙,况且它不是牦牛是斗牛,该当别论。它如山岳般静静地站着,雄视着周围的一切。轻伤不下火线,莱昂的背脊插着两把镖,血在毛发间,在镖刃周围横流,它何止是一点轻伤?牛啊,牛的意志不知道要比人强多少倍。

不久,莱昂的眼眶里走进一位花里胡哨的人儿。前边几个与他斗过的人都带着帽盔,而他想死吗,头上尽然什么都不带跑出来。这个人头发高高盘起,在头顶处绕了个髻。再看他身上穿的衣服。衣服似红非红看不十分清楚 。(牛们大都色盲)衣服裤子的边上都镶着发光的条子,非常刺目。这人怎么还对着自已笑呢?我又不认识他,井水不犯河水,你跑这里来干什么?背上一阵疼痛,莱昂咬咬牙,埋下头,打算不搭理眼面前这位像吃饱饭没事干对着它舞着一块布的人。

 

 

游记《我在西班牙看斗牛之九》

颂锦

 

         三位武士在鼓掌声中离场,我以为牛就要现身,便清空自己的视野,专注于主席台正对面的牛栏。牛栏一人高的木门上挂着一把巴掌大的锁。有人打开锁,随着一声被时间拉长的、很有沧桑感的“吱-哑”声音,木门很不情愿地开了一道几寸宽的缝。我睁大眼睛,把视线挤进去。我以为能网到一头蓄势待发的非洲黑牛。但是,我失望了,投过去的网,啥都没兜住。牛栏里边空空如也,打扫得很彻底,没有什么能站得住脚,因此一览无余,十分干净。

        我眼里没看到我想看见的,可是耳畔却有一阵热烈的掌声抵达。这有什么好鼓掌的?这么一个老得没牙、土得不能再土的牛棚放到中国分分钟钟会被一个“拆”字决定命运。我把视线从牛栏那儿收回来,撒向我周围的观众。我这才发现自己的目光偏离了他们的目光。我赶紧随大流,看向主席台。主持人正在请三位被称作贵宾的男士来到主席台中央。主持人郑重其事地宣布,今天很荣幸请到这三位贵宾担任本次斗牛赛的正副主席。他的官式介绍只引来稀稀拉拉很零星的鼓掌,没有起到轰动的效应,他发现自己的话过于冷峻,便在接下来的话语里添加了大量的制热剂,他说,主席百忙中抽空从首都马德里赶来,可见主席对我们这次赛事的重视。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他。

        主席就主席呗,至多是个荣誉的,这种场合主席会有什么实事干。再说,我今天是来看斗牛,不是来看主席的。西班牙人对他们的大人物可能感兴趣,这与我有毛关系?过几天我们就要回去了,再大的人物对我来说不过是报纸上的一个名字或者一张照片,过眼烟云罢了。刚才望牛栏,几乎把眼望穿了,现在正好休息一下。我的注意力很倦傭很随意地搭上众人的鼓掌声驰向主席台。

        哪想到我的这一瞥,立刻变成瞧,立刻变成仔细看。我心底里已消停好一会的惊讶给直接看了出来。三位贵宾之中,竟有一位我认识。一正两副,两位副手把他拱在中间,他看来正是那位远道而来的主席。他一米八以上的个子,长方形的脸、板刷头、浓黑眉、高鼻梁。如果这一切在西班牙都很大众的话,那么他那身白色的夹克衫,却不大众。它二小时之前还披在玛丽亚身上。我一个抖颤,用力过猛,把眼睛别住了。我觉得好像戴上了内视镜,看见了大脑里的景象。此时,我对阿赛利娅老公埃利克大度地把票让给我,还心存感激,感谢的话还在心中迴荡呢。

        直到坐在我身边的玛丽亚叫起来,“埃利克”,我才恍然大悟,主席台上现在站着的主席就是我准备在心中长久存放的人物。我被别住的眼睛换了方向,转了出来,但马上它傻了。

        这怎么不叫我傻眼呢?这主席也太平凡了吧。埃利克在我眼里只是一位很普通的中年西班牙人,他只是长得俊朗一点。这样正式的场合,在吃瓜群众中找一位帅哥出来当主席?难不成这是西班牙的风俗?这和咱中国太不一样了。这种场合,在中国,会把荣誉的光环套在谁的脖颈上?只要是中国来的人,心里都十分清楚。我即刻对西班牙和中国很相像这一论断打了个折扣。

        我的傻眼,我的感叹还没在空气中停留五秒钟,我的右臂膀被人碰了一下,坐我身边一位与我年龄相仿的大叔(真幸运,我已到了可以挨上大叔这个称呼的年龄段。)问我,你认识当中那位?我点点头,自豪地说,认识呀,他是我们的朋友,埃利克。大叔问,埃利克什么?埃利克还有什么?他,作为一个人,什么多得去了,我怎么说得清?我被问倒了,只能反问,你说的什么是什么?大叔以为我在吹牛,无缘无故地把主席拉来当朋友,他眼睛里浮现出蔑视,说,他的全名呀,他母亲的姓,他父亲的姓。(西班牙人的姓名结构是本人名+母亲姓+父亲姓)那我怎么知道?大叔以为我在说谎,他的声调一下子高了八度说,他叫埃利克.洛佩斯.加西亚。他是我们马拉加省的省长。你连省长的名字都叫不全,还说认识他,还说是他的朋友。你怎么不说总统也是你朋友?你在电视里也看见过他,也认识他呀。你这个人太会说大话了。我也认识埃利克,我还是他忠实的选民,但我从不说他是我朋友。你啊真够骗的。

        一顿捧喝,我被他的话揍得眼冒金星。我想申述这朋友的来龙去脉。可是,我怎么申述呢?我能说在飞机上他们一家给我们食物分享吗?我立刻否定,那把自己说得太Low了。我能说他们一家宁愿误了班车也要叫来警察把我们从危难中救出来吗?我又否了。那是几句话能说清楚的事吗?我能说埃利克把票让给我,自己去坐主席的免费座位吗?那有点抹黑埃利克,而且说出来,把天底下的人脑筋都折腾一番,也不一定有人相信,更何况已对我另眼相看的这位大叔,他怎么可能信我说的。

我只得看向阿赛利娅,她是省长妇人,现在只要她一句话,就能把我从窘境中拔出来。但是她背对着我们,好像在说,你这事,我爱莫能助。我被狠狠一顿数落,百口难辩。被人当骗子羞辱,自从我懂事起还没有过这样的经历。老老实实做人,这是我的处事哲学。哪想到天边飞来一顶骗子帽子不分清红皂白砸在我头上,我躲闪不及。我红了脸,垂下头,不敢应答。我低眉顺眼,视线还粘在阿赛利娅的背上。她的背还是那么冷酷,丝毫没有转热的迹象。她弯着身体,双肘支在膝盖上,双手托着脸,食指贴在耳屏上,好像她在拒绝把身后两位观众的对话放进耳道,也好像她正全神贯注于场上即将开始的斗牛。这是怎么啦?刚才还有问必答的阿赛利娅,现在怎么换了个人似的?这事如果发生在中国正是头面人物的太太们施掌手腕的时候呀。平时她们很多人就怕人家不知道,现在有人问了,何不借鸡(机)下个虚荣的蛋,风光一下呢?

        我有个嗜好,总喜欢把世间羞于见光的东西印在大脑的海马体上。久而久之我大脑的海马体颜色比一般人的要黑很多(这是医生告诉我的)。我的选择性记忆经常给自己带来不必要的烦恼。

面对这位脸上滚着一圈又一圈冷笑的大叔,我羞愧万分,心里好像有很多小蚂蚁在爬,在撕咬我的感觉神经。忽然,我耳膜上响起几年前“我爸是李刚”的话声。忽然,眼眶里撞进一个泼妇,她阻断公共交通,对着交警嚷道,你们知道我的老公是谁吗?唉,人到了国外,把这些家丑扬出来,有辱国格。我赶紧闭嘴,把这些丑事很费力地摁到大肠里,送进排泄系统。

        我只得认错。这难道不是我的错吗?阿赛利娅保持沉默,我无可指责。她或许根本不认为我们是她的朋友。她或许在责怪我,为了我,把他们一个好好的六人家庭团拆了。省长想要隐私,省长想得到家庭的温馨,可是万人之上的省长啊,如意算盘却被一个外国人打碎。我不敢再指望阿赛利娅出面解围。

我自责。我只认识埃利克,甚至连话都没交谈过几句,怎么就把他当成朋友了呢?在中国,朋友这个词辐射的范围很广,只要认识,说朋友无妨。可是西班牙人却把认识和朋友当两码事看,我必须入乡随俗。我在心中责备自己,你这顶着一颗榆木脑瓜的人,你还以为你在中国?

        那位大叔还算心地善良,没有泼来更严厉的讥讽和嘲笑。他接受了我的认错,冷脸升了些温。但是,他眼里仍含嫌弃之色。他可能以为与一个有骗子嫌疑的人交谈会染上这种人见人厌的坏毛病,旋即转身与他的同伴搞笑去了。我也不再纠结埃利克是否算我们的朋友。我的纠结换了内容。埃利克,这么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年人,怎么可能是省长?这太不可思议了。

        省长,说到哪里去,都是高官。在中国,省长上边有书记,一省之内还不算老大。可是在西班牙的马拉加省,省长坐的是第一把交椅。在许多国家,省长出行是要里三层外三层保护的,因为那里的他们,官运来自于他们头顶上的那片天。他们的命只被天上掉下来的一条线牵着,碰不得撞不得,宝贵得很娇嫩得很,需要非常当心的呵护。而埃利克,听刚才那位大叔说,是被选民们选出来的,那就大不一样了。被选出来之前,他很可能就是个路人甲,没有什么安全之虞。就像我站在街上Who怕Who。这我深有体会。但是他当了省长,咸鱼翻身,就不再是路人甲了。我又想起了国内某些单位某些小人一旦当了某些官,便小人得志……

        我心中的小蚂蚁又开始暖身。这次我聪明了,还没等它们蠢蠢欲动,就一巴掌打过去,把它们全拍死。小蚂蚁死了,但是我的费解还活着。埃利克身上怎么会闻不到一丁点省长的味道?我发现玛丽亚把阿赛利娅的女儿依赛贝拉(Isabella)撇一边,只顾自己闻手腕和小臂。闻一只手不够,还左右手轮番着闻。我想她一定与我有同感。而且她的感触可能还会更具体一些,因为埃利克的夹克衫她刚才还穿过。她闻到了省长的味道吗?

        我不便提的问题被依赛贝拉问出来了。玛丽娅你在闻什么?依赛贝拉问,这手臂有什么好闻的?这次我不敢说大话,省长的女儿依赛贝拉真成了玛丽娅的朋友。她们年龄相差最多不会超过五岁,她们属于同一代人。她们说说笑笑,打打闹闹,如果不是因为肤色稍稍有异,人家说不定以为她们是姐妹。依赛贝拉不愿坐在她妈妈身边,宁愿与玛利娅挤着(我们坐的后排观众席是长排椅子,不对号入座)拥着,亲成了一家人。我相信缘分这一说。缘分来了,城墙啊国界啊什么都挡不住。依赛贝拉抓起玛利娅的手,把嗅觉贴上去,立马说,你的手真香。玛利娅再把依赛贝拉闻过的手腕放到鼻子底下好一会,不解地问,我怎么没闻到?

        省长无论在家里还是在公共场所都是核心,除非当场有他的领导。可是埃利克在我们九个人往斗牛场赶的路上,他总是默不作声,不是走在最前边,就是落在最后边。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是我们一行人的向导或保镖。他至多是有意无意地咳几声嗽,刷一下他的存在感。这干咳我听习惯了,以后,他每次来我大脑作客,不用手敲门,而是用他的干咳先敲打我的耳膜。

        我想起了,怪不得车站里那位警察甲会那么地唯命是从,怪不得阿赛里娅会很笃定地说在斗牛场里他会有位置坐。哦,这还不是一般性的位置,是正中的主席座。其实,早就有蛛丝马迹了,可是我,官场上的近视者,只猜想埃利克是个官,没看出他是这么大一个官。

        省长被请到一个斗牛场当主席,那是主办者的荣幸。省长埃利克一经主持者介绍,场上欢声雷动,我发现整个斗牛场光亮了许多。世上真有蓬荜生辉这事。省长埃利克的光辉不仅耀在斗牛场上,还照在我心坎里。

        几秒钟之内各种各样的思潮汹涌而来。瞬间,把这容量很小的时间塞满了,撑破了,时间呯的一声,暴没了。只见埃利克手一挥,说声,Comienzo (开始)。立刻,一声嘹亮的号角吹响,主席台对面已被打开的牛栏门忽然被猛烈地弹开,一头黑色的公牛狂奔出来。

        扩音喇叭里有人及时作了介绍。这条公牛名叫莱昂,今年九岁八个月,体重467公斤,祖籍是非洲苏丹,出生地是马拉加南面的小镇米哈斯。

        刚获得有限自由的莱昂,可能被当处子静养了好几天,一跑出来,便动若脱兔,生猛无比。它追赶着在它前边挑逗它的骑马武士。牛怎么跑得过马呢?但是牛劲上来了猛追,马稍有不慎,也会失了前蹄。因此莱昂一靠近,马就加快速度。马越快,莱昂就越拼命追。三位骑在马上的武士,一位在前引着莱昂,二位在边上看热闹。不过他们也不闲着,一会是叱骂一会是吆喝。场上一千多观众一会是鼓掌一会是起哄。莱昂牛劲勃发,气冲霄汉。它横冲直撞,跑红了眼。

        傻瓜袋的莱昂呀,你怎么不看看,你在追一匹马,另外两匹马在休息,它们轮番上阵,你拖着四百多公斤的身体,怎么追得上它们。难怪动物都是死心眼的。十几分钟的傻乎乎裸奔之后,莱昂的锐气被挫了。它放慢了脚步,走到场地中央。尽管它气有些喘,但仍是老神在在地环视四周,很有大将风度地检阅了全场载歌载舞载笑载闹的观众。它知道这么许多热情的观众都是冲着它来的,便很有礼貌地向观众点头,很友好地哞了几声,以示答谢。

        负责挑逗的骑士下场了,上来两位手持长矛的武士。他们也骑在马上。但是那马的打扮和行装把我的眼界开拓了很大一圈。那是两匹很奇特的马。它们的腰身和肚子部分都披挂着不很严肃的盔甲。这还算正常,说得过去。可是它们的眼睛被黑色的布蒙住,那太贻笑大方了。我只看到过驴子磨磨的时候被蒙上眼睛,那是准备让驴一股道走到黑。怎么斗牛场上的马也被蒙上了眼睛?我轻声问阿赛利娅这是干什么。阿赛利娅的尴尬时候已经结束,反应变快。她回过身来说,牛发起狠来,人怕,马也怕。如果现在马怕了,不敢走近莱昂,这斗牛怎么进行下去。那么武士有长矛在手,他难道不敢弃马走上前去单挑莱䀚吗?我仍然不解地问。当然不敢。你看莱昂那两只牛眼睁得比拳头还大,牛逼哄哄地摆出一副谁走近揍谁的架势。谁敢前往挨揍?我明白了,这是把马的视线绑了,把它蒙在鼓里,让它搞不清前边是芳草还是凶兽,这样它才会往前走,骑在马上的长矛手才能靠近莱昂。这与蒙驴的眼睛异曲同工。被蒙上眼睛的动物都得乖乖地听人类指挥。

伟大的人类啊,你蒙自己人的眼睛尝到了甜头,什么时候你发现也可以蒙动物的眼睛,令它们盲目为你效力?

原来人就这么点胆量,心长得越来越大,胆变得越来越小。我讥笑着长矛手。可是一不在意,把自己也笑了进去。我摸摸自己的小心肝,问自己,要你去,你敢吗?

        莱昂刚才已追逐过马了,发觉追了半天,除了追到几个很响的马屁外,啥都没追到,有种被戏弄的感觉。现在它看到两匹打扮得不伦不类的马踩着碎步,从左右两边踽踽走来,看他们形孤影只的样子,料他们不会对自己怎么样。莱昂歪了歪脑袋,懒得理。但看他们逼近自己,莱昂哞了几声,甩了甩牛角,好像在说,你们操什么蛋,在老子跟前晃来晃去的,滚,快滚,该干什么干什么去。莱昂这样想着,身体动都不动,四只粗壮的蹄子好像在土场上生了根似的,它连挪半步都不愿意。

        不知怎么,我竟然会有与莱昂差不多相同的想法。我以为这两个长矛手在玩儿戏,或者在演马戏团幕间休息时的滑稽。这几天在西班牙游览总看见唐.吉诃德的身影。我以为四百多年前西班牙大文豪塞万提斯把唐.吉诃德引荐给西班牙人民,今天他老人家也把唐.吉诃德带进了龙达的斗牛场。但仔细想想又不像,唐.吉诃德斗的是风车而不是一头牛。再说他骑的是一匹远看是驴,近看是一匹骨瘦如柴的劣马,哪像两位骑士身底下的大洋马?

        我目睹着两位长矛手抓着盲马的缰绳,各自在萊昂的四周不怀好意地溜达。我眼睛一眨不眨,想看明白他们这是在玩真的,还是在演戏。忽然,就在我上眼皮碰着下眼皮的当儿,他们以最快的速度接近萊昂,在萊昂和我都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时,只听“呯,呯”两声,两柄尖利的长矛同时冲刺,杀向目标。长矛戳进毛茸茸黑森森的目标,立即拔出,鲜血跟着飞溅出来。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见血了,还谈什么真的假的?我心里一阵疼痛,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颈背,发现那里没有缺口还干着,转而望向莱昂,只见血正在它的肩背淋淋地流。

每个活着的人对血都有不同的观感。心软的人怕,怕的程度不同;心硬的人傻,傻的样子有异。不管怕还是傻,人们刹时都呆住了。观众席哑雀无声,唯有声音在斗牛场上空痉挛,发出嗡嗡的响声。

   

 

游记《我在西班牙看斗牛之八》

颂锦

 

ALSA汽车公司最后一班加班车在斗牛赛开始前十五分钟把我们送到龙达。这段时间的西班牙游,我对这个国家的慢节奏已习惯了。生活的节奏放慢了,时间这根鞭子再也抽不到人们身上,那该有多好。我脑海里时不时会涌现出羡慕的波浪。对生活在这个国度里的子民们的羡慕可谓我对快节奏生活的间接抱怨和不屑。

        什么都可以慢半拍。这斗牛表演,充其量只是一个娱乐话动,说好5点30开始,我想当然以为这开始也会准时不了。

        可是,哪想到Bus一停下,车内所有的西班牙乘客都齐刷刷站了起来。唯有我们三人慢吞吞的。我还接连伸了几个懒腰。等我把懒腰伸舒服了,才发现今天这些西班牙人身上的悠闲没了踪影,一个个都像被喂了兴奋药,亢奋得很。阿赛利娅一家已等在Bus中间的出口处。阿赛利娅告诉我们,车站离斗牛场走路十多分钟,快快地赶,可能会在斗牛出栏之前赶到。西班牙什么事都可能会被推迟,唯有斗牛赛没有推迟这一说。我问为什么?她耸耸肩说,她也不知道,历来如此,这是规矩,谁也不会问为什么,只有你。阿赛利娅还想调侃我一下,可是车门开了。

        好吧,快走和跑步我不会输给谁。我每天一万步雷打不动。这十分钟的路,如果可以跑,可以奔,我保证不用五分钟就可以把它走到身后。但今天的龙达好像在我脚上套了脚绊,不让我健步如飞。龙达已不同于几天前我们见过的。那时的龙达是静谧的小镇,是幽雅的世外桃源,是新婚蜜月的首选(我的一篇游记曾如此描写过龙达)。我和如根买了两张看斗牛竞技的票,为了了却夙愿是主要原因,但也不可否认我心中有着对龙达的眷恋。这么优美的地方,仅仅到此一游绝对不够,借来看斗牛的机会,我想对龙达作二次游。

        想不到今天,龙达以另一番面貌迎接我们。它竟然成了一个热闹的龙达,欢乐的龙达,人声鼎沸的龙达,车水马龙的龙达。它把自己抛进欢乐的海洋里,彻底变了模样。城市上空迴荡着西班牙音乐。沿路凡是有树阴,或是有凉棚的地方,都放着桌椅,都被从酒吧和饭店溢出来的人流占满。街边的椅子、屋檐的石阶、树底下的木桩、人行道的边沿,凡是能搁上人的屁股的地方没有一处空着。很多年轻人手握着啤酒瓶或红酒杯沿街站着。男女们喝着喝着,就拥在了一起。行人们走着走着,脚步成了舞步。龙达本地人口三万六千多人,今天据说涌进了近十万外来客。这些外来客同我们一样都是冲着斗牛来的。可是龙达斗牛场最多只能容下一千观众。怎么会招来这么大一片黄澄澄人海?(西班牙人头发浅褐色的,接近于金黄色,因此惯用词黑压压用不上。)

        中国人喜欢凑热闹,西班牙人一个样。

        只是中国人喜欢把这种热闹弄成个节,並把这个节打扮得花枝招展,红绿标语和装饰贴得满处都是。这还唯恐不够,组织者还会邀请名流莅临,扩音首长讲话,操办歌舞表演。他们能想到的都想到了,都办到了,直至把心机绞尽了为止。但在龙达,我看到的却是自发的,自然的,甚至用我们中国人的眼光来看很土的热闹。粗略比较,我不得不说,龙达热闹的程度一点不亚于中国任何地方的任何节。

        我没心思再把中国的节和眼前我自认为的斗牛节(西班牙人从未说这是个节,包括我们的导游都很少把“节”挂在嘴上)作详细的比较。一下车,这熙熙攘攘的人群挤进我眼眶,我的心便咯噔一下,“完了”两个字随即从喉咙里弹了出来。我和如根早几天买了票,可是我们那时怎么也想不到半路会杀出个玛丽娅。玛丽娅沒票,她到了竞技场会买到票吗?我问自己,没答案。我问玛丽娅怎么办?她,一个青涩的大学生会有什么办法?她被我问得像只皮球,被踢到半空。她没想到看斗牛还要买票。中国的电视放过成千上万的人追赶几头牛,或者说几头牛追赶成千上万个人,这样的西班牙斗牛狂欢节目。玛丽娅以为今天要来看的就是牛和人怎么一齐疯的。她问,这怎么还要买票?而我们前几天买票的时候,售票亭前只有小猫俩三只,冷冷清清的,我们还以为票不紧张。今天早上我从导游手里接受玛丽娅时,也想过玛丽娅没票的事,但想过以后没把它当回事。可是,谁会想到今天的龙达竟变了天。原本以为不是亊的事,却成了一件很是亊的事。我在心里绕着口令,绕了半天,仍是一筹莫展。

        玛丽娅被我问得没了方向,稍倾,那半空中的球砸到地上,乱蹦乱跳。好在她身边走着阿赛利娅,她便把自己无法解决的问题掷向这位热心的中学老师。阿赛利娅听后大为吃惊,她说,你们没票都敢来?我接过话头说,我们还以为可以碰碰运气。哪想到…… 阿赛利娅连连摇着头打断我的话说,没门。今天运气的大门你们敲不开了。这个时候怎么可能会买到票呢?她把自己也回答不了的问题抛还给我们后,紧走几步赶上她的老公埃利克。我们唯一的救兵阿赛利娅用她厚实的背脊向我们发出一条信息,她爱莫能助,你们自己看着办。

        玛丽娅没有票不能进去。那么,我和如根就能心安理得地进竞技场,把她留在外边,留给已经被酒精灌得半醉的龙达吗?来的时候,我就了解到,西班牙的治安在所有申根国家中最差。即使我们进去了,就能气定神闲地把魂儿装心中看斗牛竞技吗?我自问。我自答,当然不能。不说她是你的干女儿,就是你甩出去八竿子才够得上的女性同胞,你也不能。我捧着良心苦苦思索。

        我思索的结果是,玛丽娅有百分之百的理由拿一张入场票。二张票有一张归她,那是必须的。这样一来,我和如根就只能两进一了。如根是个很有修养的退休医生(我写过一篇名叫《活宝》的非虚构短篇小说,写的就是他),他说他就不进去了,理由是,他在电视上已经看过西班牙的斗牛,是很精彩,但看过了,再精彩的也会变得不精彩。我当即反驳,什么理由?那也太荒谬了。他还自称旅行家,我问,你旅行过的四五十个国家,电视里都有,你还去干什么?他见自己的理由,站不住脚,便换了个他以为能站住脚的理由。他说,他来原本是陪我的,买票的钱还是我付的,现在我有玛丽娅陪了,他的任务也完成了。这越说越不像话,把我当成什么了,我有这样小气,这样小人吗?我不放心把如根留在外边,这样一个出门几小时后才发现自己鞋子穿错的糊塗蛋绝对是易碎物。他不懂西班牙语,不会像我那样眼观四方耳听八路。一个在中国帮人看病的他比起一个在美国执法的我,体质差不说,应对能力也不能同日而语。万一发生什么事,他能招架得了吗?万一不好的事发生了,我怎么向我妹妹交代。我宁可不进去看斗牛,也不愿有这样的交代。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这是我小心翼翼活到现在的宗旨。如根说那么咱们抓阄。我说没笔没纸的抓什么阄,你们进去吧。如根说我们来剪刀石头布,我右手举起矿泉水瓶,左手拎着包包说,老汉我双手没空。我们就这样一路拉拉扯扯,惹来一串串看热闹的目光,有人可能在问,这斗牛还没开始,人怎么窝里反,先斗起来了呢?阿赛利娅一家走在我们前边,头都不敢回,生怕卷进我们的争执中,这,帮谁呢?

        西班牙的斗牛季,时间跨度很长,它从每年的3月19日一直跨到10月12日 。这横跨半年多的斗牛季,龙达是一个中心,或者说是一个主场地,因为龙达是西班牙斗牛的发源地。整个西班牙今天会有300多场斗牛竞技。斗牛这项有着几千年历史的民间竞技,到了现代西班牙,许多斗牛已经渗入了表演的成分。但是,龙达的斗牛却是最原汁原味,真刀真枪的。西班牙本国人如我们刚认识的朋友阿赛利娅一家远从首都马德里慕名而来,而我们远从中国,千里迢迢敬慕而来,就为了来看这最正宗的斗牛。西班牙的斗牛,曾经风靡整个世界,至今它风速减了些,但仍有魅力。我走在魅力中心点上的龙达街头,说句实话,我也着了魔。

        到了斗牛场门口,一支二十多人的铜管乐队,在吹奏高亢激越的斗牛进行曲。这进行曲的音符在空中跳动,翻飞,把今天人与牛的搏杀渲染得分外热烈隆重。我心跳加速,斗牛开始在即,我恨不能一步跨进斗牛场的看台。可是我的脚步在门口收票处不得不无可奈何地打住,因为我没了票。我把两张票子硬塞给如根,让他带着玛丽娅进去。如根也是个很执拗的人,哪里会肯?又是一番很难看的、貌似打架的推推搡搡发生在众人面前。我们正争得面红耳赤,阿赛利娅笑盈盈地走过来,给了玛丽娅一张门票说,别争了,玛丽娅的票有了。

我和如根同时停止手和嘴的激烈运动,向阿赛利娅投去惊讶的一瞥,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以?我的拒绝从惊讶中奔突出来。阿赛利娅给了我们一张票,那么他们家就有一人不能进去。要知道,我们不是她家什么人呀。说是朋友,这还是两小时前我们一厢情愿认的。这交情也太浅了吧。来自礼仪之邦的我们都觉得有愧于接受这样的礼遇和恩惠。尽管他们是心甘情愿的,但这份情,我们一致认为还不了,因此我们欠不起。

玛丽娅看出我拒绝的眼神里添了十分的断然。她开始躲阿赛利娅,她们玩起了猫抓老鼠的游戏。阿赛利娅玩不过玛丽娅,只得很诚恳地告诉我,埃利克有办法进去,说不定现在他已在里边坐下了。我在这六口之家中找阿赛利娅的丈夫埃利克,果然他已不在了。他去买黄牛票了?我立马想起中国戏院车站上的那些黄牛们。那票是会翻筋斗的呀,会贵得你七窍生烟,我连声说不好。玛丽娅把我的意思讲给阿赛利娅听,但是她不知道怎么准确地翻译出黄牛的意思,只能原封不动地把黄牛翻译成西班牙语的 Amarillo vacas(黄色的公牛)。阿赛利娅转了转眼珠,猜出我在想什么,她指指周围来来去去的人流说,西班牙的黄牛都送给中国了,现在这个国家已没有黄牛。果然在阿赛利娅手指之处我没有看见鬼头鬼脑,神神秘秘的人。那么埃利克去哪里了呢?我四处张望,没有结果,只得惴惴不安地接受了阿赛利娅的好意。西班牙和中国好像呀,我想,他们也有关系网,埃利克用关系网网一张票,大概不难吧。想到此,我不安的心情放松了些。

        我们是在斗牛开始前最后一分钟找到位置坐下的。还没容我的目光绕场一周,只听见一片雷鸣般的鼓掌声和跺脚声拔地而起。我的视线被牵引到三位着白衣黑裤,骑高头大马的武士身上。我看了看表,正好五点三十分。我吐了吐舌头,心想这西班牙还真有准时的时候。武士们驾着高脚洋马,踩着掌声的节奏,来到场地中央。忽然,他们用力拽了拽缰绳,三匹马的蹄子同时高抬起来,把往前跨的步子踩回来。说也奇怪,这马蹄竟然还把场内的喧嚣踩没了。全场刹时安静下来。三位武士中的一位策马走向主席台,扩音喇叭放大了他的嗓音。他对主持者叽哩哇啦讲了几句。我听不懂,玛丽娅也摇摇头。阿赛利娅用浅显的西班牙语为我们讲解说,武士是在请求主席赐给牛栏的钥匙,以便打开锁着的牛栏。他是用古西班牙语发出请求的,一般西班牙人也不一定听得懂他在讲什么。这就像京剧,一般中国人不一定听得懂一样。此时全场肃然,主席台上走下一位英俊少年,他又蹦又跳地走到那位武士跟前,踮起脚尖,把一枚金光闪闪的钥匙交到他手中。场上静极了,静得只听见风在热吻土场南端高高飘扬的西班牙国旗,发出猎猎声响。这神圣而又庄严的仪式把斗牛场上观众发出的所有声音都一概没收了。

        我的嗓门被堵了,安静了,但我的眼珠子安静不了,它们嘀溜溜地四处乱蹿。我曾在我的西班牙游记系列中介绍过这座蜚声西班牙的Plaza de Toros,说它古老,说它质朴,说它是埋在崇山峻岭中的一块瑰宝。这是在没有观众,静止状态下的描述。可是它一旦被观众激活,它换脸比翻书还彻底。它会上下波动。它会左右摇晃。它会发出泼天的响声。它会像才苏醒不久的巨兽嗷嗷叫唤。我刚领教,上千人一齐鼓掌的时候,是怎样地震耳欲聋。上千个人一齐拍手跺脚的时候,我得用两手紧紧抓住屁股底下的凳子,要不然,我估计自己会被掀翻在地。西班牙民族以热情著称。这种热情平时在他们的西班牙舞中可感受其热度,但那远没达到沸点,西班牙人的热情唯有在斗牛场才会沸腾。

 

游记《我在西班牙看斗牛之七》

颂锦

 

这时广播喇叭在最后一次召唤去龙达的游客。玛丽娅没了护照,我们一行三人只能望车兴叹,打消了去龙达的念头。可是,阿赛利娅一家,他们赶去还来得及呀。我看向他们,想和他们说bye-bye, 但是,他们没有一点要离开的意思。阿赛利娅拿来一件男式夹克衫给玛丽娅披上。可能是同性的怀抱更温暖一些,玛丽娅投进阿赛利娅的怀里抽泣,嘴里不停地在喃喃,护照,护照。她说没了护照,她回不了马德里,回不了中国了。阿赛利娅把她当小孩那样搂着,哄着,开着玩笑说好呀,我正少个妹妹。你难道不想和我在一起吗?你说姐烧的咖喱鸡好吃,姐以后每天烧给你吃。她一边姐呀姐地安慰着玛丽娅,一边与他先生埃利克嘀咕。

稍顷,埃利克很严肃地把警察甲拉到边上,很公事公办地递了一张名片給警察甲。警察甲看了一眼名片,立时像注入一针鸡血,昂起头,红着脸,脖子伸得直直的。他以立正的姿势面对忽然空降的长官(我猜)。

接下来的事情就顺利多了。这和亚洲许多国家一样,老百姓不可怕,警察就怕站在他们头上做官的。我猜埃利克的官阶应该不小,警察甲站在他面前只有听话的份。尽管我没听见埃利克在讲什么,但是从警察甲唯唯诺诺的点头和九十度的哈腰,我便明白埃利克在向警察甲下指示,命令他即刻破案。

于是,警察甲跑去一个角落开始对着他的手机发难。他先是细语,接着重话,再后大发雷霆。从他讲话的神态看,他绝对不是在向他的顶头上司汇报,而是在呵斥被他管着,或吃他饭的人。他这是在破案吗?西班牙警察破案难道是这样破的吗?不去问眼前的贼,却在对第三者大兴问罪之师。这算是什么招术?我想,完了,完了。今天别说去不了龙达,连能不能回马德里还成问题。靠警察甲这样隔靴搔痒,破得了案吗?我正想用美国警察的破案思维指导这班西班牙警察接下来该做什么,但是他们怎么会听我的呢?我只能在一边跺着脚干着急。

因为长官埃利克在场,我以为警察甲会摆出大阵仗,做给他看。不能去龙达了,看看西班牙警察怎么抓小偷,也挺有意思。我正准备入戏,这时,人群后面有人在喊,“我拾到一只皮包。”我举头望去,一个妙龄女子举着一只皮包挤进了人群。她走近了,我才发现她已经不妙龄了,她就是我在超市看到过围着玛丽娅的三人中的一个。

我想指正她也是小偷,他们是同伙。但是,证据呢?这个时候我根本没有心思把这位女郎拉进贼的行列。玛丽娅的皮包不翼而飞,现在又长着翅膀回来了,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她的护照是否还在皮包里,这才是我最关心的事。至于你西班牙小偷是男是女是老是小是美是丑是好是坏,是他或她,我管得着吗?不错,美国是世界警察,美国的长臂管辖揽着世界上很多地区,但是这臂,长得必竟有限,暂时还管不了西班牙小偷。

西班牙小偷扩充了我对小偷这个词的认知范畴,尤其是他们的外观。小偷原来可以是这样的。我小心翼翼地把惊叹吃进肚里。看着眼前的这位漂亮女郎,看她浑身起浪,前赴后继的S身材,我猜她是卖肉的。她晚上卖肉,白天跨过肉摊,越界当贼行窃。那么其他行业的人,需要钱用了,是否都会想当一次贼,把人家的钱,没商量,拿来放进自己口袋?我不敢说这是一种社会风气。但是中国游客访西班牙回国后,十人中最起码有一半以上谈贼色变。难道西班牙就没有其他好说的吗?西班牙国土这么辽阔,历史这么悠久,社会这么稳定,必有镇国之宝,中国游客只是走马观花难发现而已。

瑪丽娅用纸巾擦着脸,好在刚才她的脸撞到的是灰墙,她白皙的脸上只是多了颜色,颧骨上擦破了一些皮。虽然她现在的容颜不怎么悦人,但是沒有大碍,稍微洗洗还能见人。她一把接过警察甲递来的皮包,手迫不及待地探进皮包,摸找她此刻最想要的东西。我记得她的皮包原来是鼓鼓的,现在明显被第三只手开过矿了,扁了不少。才几秒钟玛丽娅便欣喜地找到了她的护照和二张信用卡。只是钱没了,一些稍微值銭的化妆品和女孩的饰物没了。

听见少了钱,阿赛利娅家里一个年长的老伯虎到礼帽男跟前,对着礼帽男举手就打,边打边吼:“把钱交出来,你们这帮贼,西班牙的脸都被你们丟尽了。”警察乙问玛丽娅少了多少钱。玛丽娅擦了把眼泪说,大概二百五十多欧元。警察乙松了口气,望向警察甲。警察甲摊摊手,望向埃利克。我也是个警察,论官阶我应该比他们高,但是他们没有一个看向我。我读得懂他们的神色。这是个轻案,他们不准备立案,准备就地放人。让这些贼们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西班牙的贼真是找到了一个好去处,活着、干着他们不以为耻,而整个社会也不把它当回事的营生。我想起刚才警察甲往外打的电话,他应该不是找同事援助,而是接通了这些贼的头,要他干预。要不然这个案子不可能这么快就破了。这是不是警贼一家,我不知道,也不好说。这是人家的事,我管不着。

我把他们挪到一边。我也沒有责怪玛丽娅,甚至连一点抱怨的目光都不敢向她投去。谁让我沾沾自喜地接受这干爹的称号。现在想抱怨?没门,也来不及。可是,那一家六口是玛丽娅的什么人?他们非亲非故,什么都不是,却心甘情愿主动接受这样的拖累。他们宁可牺牲一家人的龙达之行,宁可站在来自异国的我们一边碾压他们的同胞。我向中学女教师阿赛利娅,向阿赛利娅一家人投去深深的抱歉,抱歉过后是满满的的敬意。

我真不知道怎样感谢他们,任何感激的语言此刻我都觉得浅薄。好人啊,好人是无国界的! 南地中海的阳光把车站面东的大玻璃窗刷亮,把缕缕蓝天捎进车站。我熟悉窗外那浩瀚的蓝天,因为它们是无国界的,我更熟悉在蓝天中翱翔的阳光,因为它们也是无国界的。我们的世界因蓝天和阳光而美好,我们的世界因为有那么多心地善良的人民而温馨可爱。如果说西班牙有镇国之宝,如果说我们这个星球有镇球之宝,那么人民的善良便是这瑰宝,它是能震慑一切邪恶的。我天生是个心里只想装喜不愿纳悲的人,此刻,我脑海泛滥起乐观主义思潮,简直难以自抑。

有了护照,就有了我们的一切。我们一天游的轮子又可以滚动了。玛丽娅人没被偷走,只被偷了二百欧元,算是不幸中之万幸。我往玛丽娅手里塞进二百欧元,给她心里填个底,免得她失落的心堕进无底洞,捞不起来。

时间在折腾中过得很快。已经三点十五分了。还有车去龙达吗?我们还能赶上看那里五点钟开始的斗牛赛吗?大概是没有机会了吧。我正在为自己这无果而终的旅游惋惜之际,阿赛利娅拥着玛丽娅,用眼示意我快走。埃利克走到我身边用西班牙语对我说:为龙达今天的斗牛赛,汽车公司有加班车。玛丽娅怕我听不懂,帮我翻译。翻译过后,她“耶”的一声从沮丧中跳了出来,抓住我的手说,“干爹,我们沒有白来。还有机会看斗牛”

我们一行九个人浩浩荡荡赶往入口处。我行伍出身走得快,第一个到达上车门口。售票员问我,“你们是一家子吗?”我一个格愣都没打,回答说,是。她眼里有点疑惑,但是沒有问出来,只是按习惯问了接下来的问题:“几位?”我毫不犹豫地答道,“九位。”说完,我递上一张100欧元和一张50欧元纸币,问:“够吗?”她点点头,找回我1欧元说,“快。车子马上开了。你们这一家子怎么会这么慢。”售票员不知道是故意地还是怎么,把“你们一家子”说得特别响,以至于响到我心里去了。尽管龙达的斗牛竞技我还沒看到,但我已在心里欢呼,老天待我真是太好了,不到一天时间,送了个干女儿给我,怕我不够,还外加六口之家。

有人说,在欧洲,西班牙最像中国,无论吃的用的,还是风俗习惯,都像。当我坚决推开埃利克拿着买票钱的手时,心想,我们两个国家的百姓也真像一个老祖宗生下来似的,这不,一方有难百方帮助,像,连朋友间抢着买单付钱,也像。

在去龙达的汽车上,我想回国后一定再去爬一次书山,去完成一个历史研究课题,这个课题的题目我暂定它为,浅析中国人和西班牙人同宗。

 

 

 

 

 

 

游记《我在西班牙看斗牛之六》

颂锦

 

   我们一行三人,饿着肚子,全身无力,被吸进马拉加汽车站诺大的钢铁门洞。刹时,我们就像堕进了一个灰蒙蒙的深渊。刚才大白天的马路,看不见人。可是,一进车站,光线走了不少,人却多出许多。人多了就有人气,我做了一个深呼吸,仿佛这人气能让人饱似的,我猛然精神了不少。

    玛丽娅从手机上查到了ALSA汽车公司的行车表。去龙达的车下个班次时间是2:45 p.m. ,我看了下表,现在2:10,我们还有时间去超市安抚早已在哇哇抗议的胃肠。我和如根都已饿得没力气讲话,而玛丽娅对着我撒娇似地挺挺胸,拍拍肚子,做了个鬼脸, 说她不饿。她一路和好客的西班牙人练西班牙语,一路蹭人家吃的,收获颇丰,自然容光焕发。她尝到了甜头还想找本地人当她的西班牙语免费教授。我吩咐她别走远,最好就在超市门口,被我们的视线罩住。

    这是汽车站里唯一一家超市,也是我目力所及的范围内唯一供应食物的地方。附近所有像我这样的饿汉都像被一只巨手拎起来,被可怜巴巴地塞进这家超市。可想而知,这里是怎样地人满为患。我和如宝已无心去找什么好吃的。我们眼里冒着铁青色的火花,狼狈到只要是能现吃的,什么都可以往嘴里塞这样的程度。

    这家店排队还算快,没几分钟便轮到了我。我从腰包里掏出一张50欧元。无意间,我隔着玻璃窗看到有几个人围着玛丽娅。几天来,玛丽娅如鱼得水,只要有机会她就会操练语言。她真是个很有上进心的年轻人,当我的干女儿,我心里乐滋滋的。玛丽娅长得讨人喜欢,她想找人搭讪,人家也喜欢与她接近,结果两厢情愿,一拍即合。我远远看去,围着她的这几个人衣着时兴。一个丰腴的女人挎着一只很别致的肩包,波浪长发披在肩上,颇有西班牙女郎的风情。西班牙女郎和玛丽娅面对着面讲话。看得出玛丽娅的注意力全被西班牙女郎绘声绘色的讲话卷走了。她已顾不得两旁站着的两个男子在干什么。

    我是旁观者看得很清。这两个男子,一个戴着顶西班牙式的绅士礼帽。礼帽男文质彬彬,看上去很知识分子。另一个年纪稍轻,戴着墨镜,手里摊开一张地图。墨镜男在地图上指指点点,手指上一只蓝宝石戒指闪着蓝光。

    在这人地生疏的地方,我怕干女儿遇到坏人。我警觉地用专业的眼光扫视这三个人。由于离得较远,不容易过滤他们的成分。说他们是好人吧,不全像;说他们是坏人吧,我没有证据。尤其是那个墨镜男东张西望的神色,给我的感觉不佳。他戴着墨镜,总像是在窥探什么。是在窥色?玛丽娅有模有样也有色。这不能不让他窥视。但是我觉得他的手不正常。你窥色用眼睛,无可非议。你动手,想干什么,光天化日之下。我发现他的手沒有往玛丽娅令男人心动的地方去,而是在贴近玛丽娅鼓鼓的肩包。哦,他可能不在窥色而想窃财。我立时觉得这墨镜男离良民有了段距离,赶紧挑了几只面包和三瓶矿泉水;如根拿了几个桔子和一串香蕉;付了钱,我们急着挤出超市,急着想看看那三个人围着玛丽娅在干什么。

    可是,奔出超市,我们的知觉像触了电。那三个西班牙人消失不说,连玛丽娅也不见了踪影。我全身汗毛竖了起来,前后不到五分钟,玛丽娅就像人间蒸发似地,沒了。她会去哪里呢?去左还是向右?往左是车站大门,到那儿有几十米距离,几分钟时间玛丽娅走不到那里,而且那里现在空荡荡的,只有二个保安在蹓跶。往右是车站候车区,那里是黑压压闹哄哄的一片人海。玛丽娅一定被淹没在那里了。我和如宝不管不顾地跳了进去。

    没走几步,里边角落一声尖利的喊叫越过大厅的喧嚣闯进我耳朵:“还我皮包。”我立刻听出那是玛丽娅的喊声。我的心一沉,果然出事了。紧接着,那个方向又传来玛丽娅一声尖叫:“救命啊!”钱包丢了,人命也像在丢。玛丽娅这一声喊,像把尖刀插进我的胸膛。我把手里的面包往如根手里一塞,以最快的速度拨开人群,向着那个不祥的角落奔去。

    我远远看到玛丽娅两只臂膀被那个墨镜男反剪到背后。她的脸和上半身被压制在一面墙上,动弹不得。旁边那个礼帽男正抓着玛丽娅的马尾辫往墙上撞。他一边撞一边还在咆哮,“做贼的,看你还敢偷钱,打死你这个臭婊子。”围着的人,有的在喊“打得好,贼骨头。”不屈的玛丽娅被连着撞了几下头,她没有喊痛,而是用更大的声音喊救命。

      “住手,住手。”我远远地喊道。我,一个执法工作者,在警校练就的诸如“住手”这样的吆喝是很专业,很有威摄力的。它既响又硬,里边藏着铁的意志和强势的命令。两个施暴者被“住手”两字震得呆住了。我舌尖弹出的是英语“stop”, 而不是西班语 “parade”, 这两厮怎么也没有反应过来,在西班牙土地上怎么会有讲外国话的人在执法?

    我乘势扑上前,右手猛地推开礼帽男,左手抓住墨镜男的后脖往后拧,一边改用西班牙语喊道:“alto”, 我拿出自己在美国执法的那种强悍,坚决和果断,摆出了我能摆出的全部威风。尽管这是在西班牙土地,尽管我身上啥武器都没带,但是西班牙也有王法,我的拳头就是护法的武器。我的擒拿格斗术,不要说这两个鸟人,在美国我一人甚至干倒过二个粗壮的黑人。天底下的人都知道,美国警察不是吃素的。我只两下子就把两个坏东西捏成不是东西的东西。

    玛丽娅挣脱了出来,几步扑到我怀里哭着说,干爹,他们偷了我的皮包,被我抓住了,反口说我偷他们的钱。我现在护照没了,钱也没了,干爹怎么办呀?玛丽娅上午出来把自己健壮的身体包得紧紧的,但是夏天的衬衫,衣料单薄,经不起如此蹂躏,她衬衫胸口一排钮扣蹦裂了三颗,粉红色的胸罩很刺眼地露了出来。我把她搂在怀里,安慰着她,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膀说:“不怕,不怕。你确定是他们偷的?”“一定,百分之一百。”玛丽娅抬起头,满眼噙着泪水说。

    礼帽男蹲着,两手护着头,嚎着喊痛,他以为碰到了真警察。墨镜男想溜,被我当胸一把抓住。我厉声喝道:”entregar billetera” ( 钱包交出来) 。

    这时,广播喇叭在喊,去龙达的车马上要开了。围观的乘客走了一些。但是还有人想把这场贼喊抓贼的车站活报剧看个水落石出,围着的人还是里三层外三层。很多人在为礼帽男和墨镜男说话起哄,因为此两人看起来衣着光鲜,文质彬彬,像个有钱人,不像我们中国人在街上看见的或储存在头脑里的小偷形象?我耳朵里响起了导游的一句很有争议的话,“在葡萄牙和西班牙,所有陌生人都可以定义为小偷。”当时我还忿忿,以为导游讲话太过分。现在导游的话有了注脚。

    怎么办呢?玛丽娅的护照被偷了,我们什么地方都去不成了。我已把自己当成护花使者,只得履行使者的职责。还能去龙达吗?当然不行。现在甚至想回马德里都不行,上飞机是要护照的。

    正当我们急得像红头苍蝇乱转的时候,援兵到了。阿赛利娅一家人大概听到玛丽娅刚才喊救命,她们没有登上去龙达的车,而是折返回来,来援助几小时前还不相识的我们。他们不但自己来,还叫来了二个警察。

    想不到警察认识礼帽男和墨镜男。警察甲走到蹲着的礼帽男前边,把他揪起来。礼帽男头上那顶很给他争面子的帽子不知飞哪里去了,一张憔悴的脸上皱纹密布,横横竖竖凌乱地凑出了一个“老”字,他看上去最起码六十岁以上。警察甲用平静的声音问道:Luis,她的包呢?交出来,给我。警察甲的问话省略了“你偷还是没偷?”这样的习惯性盘问。他直截了当要礼帽男交出钱包,好像他有顺风耳千里眼早就知道面前这位老汉是贼。礼帽男见了警察甲,一改刚才的哭嚎,对着他的同胞警察,他没了恐惧,也不作争辩,他只用若无其事的语气作答,“丟了。”警察甲又问:“丟哪里了?”礼帽男指指超市方向说:“ahi, ahi! (那里,那里)。”

    这哪里像警察在审问小偷,倒像相识的人之间的家常对话。可能礼帽男年纪大了,警察甲对他礼遇有加。可能这偷,在西班牙根本算不上一回事,用不着大惊小怪。可能礼帽男在警察手里熬过多次,熬久了熬成了老油条,警察也拿他没办法。这里藏着太多的可能性,我不再枉加猜测,只想着怎样把玛丽亚的护照讨回来。

    对墨镜男,警察乙就不那么客气了。一上来,他就举起一根警棍对准墨镜的屁股抽了下去,说:“Butista, 昨天巳经警告你们不要来,怎么今天又来了。偷人家的銭呢?”“我身上没钱。”他不承认偷,也不说没偷,他站直身体,若无其事地把衣服口袋都扯出来。翻过来复过去,他口袋里只有几个硬币在叮当响。他干瘦的脸上皱纹不多,滴溜溜转的眼晴亮出一个“贼”字。

小说《获奖者的悔之篇》

强颂锦

(  1 )

        那是一个星期天的清晨,我的手机比我醒得还早,比晨曦走进我睡房的速度还快。房间里还朦胧着,它就闯进我的睡梦,很霸道地把我拉了出来。这星期天的懒觉是我盼了一个星期才盼到的,我不愿意就这么被一个手机的铃声夺了。梦醒时分,我还赖在梦中,连眼睛都不愿意开。我把手伸出被窝,从床头柜上拿起手机,眯着眼,只让一丝意识从我眼睛里流出去,索取手机上的信息。

    是小周发来的微信,他要与我视频。想起小周那张忧国忧民的脸,我酝酿了一夜的好心情收紧了。“什么事呀?这么早视频。”我心中的自己在抗议,他要我把手机关了,捧着好心情再躺一两个小时。但是,小周是我的文学知音,是我女友霞阳的弟弟,说不准还是我未来的小舅子。我在心里权衡要不要搭理他。我想不理睬这铃声,但这固执的铃声进入我耳朵后,像变成了一只只小手在抓我的心。

      得罪不起啊,我打了一个很长的哈欠,对心中想睡个懒觉的自己致了歉,给脑海里的美梦了个结。我按下了微信上的接受键。

      视频里迎面扑来的是小周的笑脸。他脸上长年缩成一团的五官全张了开来,好像错了位置。我难得看到小周这张没写着心事的国字脸。他宽阔的眉宇、高挺的鼻梁、结实的下巴塑造出一位很帅的青年绅士形象,只是他的耳朵又宽又大减了点分。而我呢,加分的少减分的多。我本能地偷看了一眼床头柜上的镜子。心想,我这一脸睡眼惺忪别把小周吓着了。还好,我浓眉下的眼睛里目光已点亮,脸颊两边的酒窝已飘出笑意。只是昨晚熬了夜,挂在眼睛下的眼袋好像垂下了几个毫米。这看来无伤大雅。我资深编辑的形象还勉强拿得出手。

        小周的眉飞色舞驱走了我的慵懒。我从被窝里探出身子,笑问道:“看你乐不可支的样子,什么事?这么早要来告诉我。”

        小周的脸像是抹了一层油,闪着喜庆的光芒说:“我获奖了。”

       “中奖了?中了‘神马’奖?”我似信非信,故意把“什么”说成网上的流行词。

        小周的脸上洋溢着梦幻的色彩,他擦了擦因喜悦而掉落眼眶的泪水说:“刘老师,这不是中奖,是获奖。”直率的小周两眼罩着我,纠正我的用词不当,话语里载着厚厚一层意思:请不要轻视这个奖。

        他的目光,毛茸茸的,趴在我脸上,把我的心搔痒了。是呀,中奖和获奖尽管才一字之差,但有着天壤之别。中奖是脑袋被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砸个正着,得来全不费功夫。获奖是从竞争者的口里硬生生把馅饼夺过来,得来全靠功夫。这样的辨别一落到心里,我整个人就像身子低下按了弹簧,“嘣”的一声被弹下了床。小周把馅饼夺到了。我急想知道那是块什么样的饼。牛肉馅饼?猪肉馅饼?豆沙馅饼?还是杂碎馅饼?馅饼的名堂多着呢。看小周兴高采烈的样子,我想他应该夺到一块黄灿灿的货真价实的牛肉馅饼。那是我的最爱,馅饼中的王者。我现在很饿,真想来一块。

       “我获得的是中华文学大奖赛短篇小说非虚构类一等奖。”小周一口气很自豪地把这长长一列奖项名称灌进我耳朵。

        这使我意想不到。小周向我们省级纯文学杂志社投稿二年有余,稿件发来不少,但他的文字似乎与本社的纸质材料无缘似的,从来没有一篇被录用过。这个世界,有文学基因的人意志特别坚强。这次他跳过了我们这些文字工作者,直接参加中华文学大奖赛,得了一等奖,摘誉而归,可喜可贺。看着小周泪水婆娑的脸,想起他百折不挠的经历,我的泪也盈满了眼眶。我曾许多次地被得奖舞台上得奖者的感言激动过,我对沉浸在兴奋中的小周说:“这个时候,你最要感谢的应该是你自己。”

        小周的好消息让我高兴得把早餐的土司当牛肉馅饼吃。

        但是这好消息带来的愉悦在我的脸上只逗留了一二个小时。那牛肉馅饼的余香还留在唇齿间,小周的微信又来了。这次他是用文字传递信息的。他的文字很冷,我触摸了一下,感觉好像低于三十七度。小周说,他懊悔了,他的小说写得太长,他现在要付8000元钱。他现在手头紧,想问我借钱。我诧异了,懵了。小说的长度与得奖,好像没有必然的因果关系。评委给了一等奖,就已经认可了小说的长度,这有什么好懊悔的?我不明白他的懊悔从何而来。更使我不明白的是,他获得大奖,名利双收的事,怎么会同付钱搭界的呢?这获奖和付钱之间相隔的距离太长,我的思维无法跨越。

        朋友间借钱不是好事。这倒不是钱的多少,而是钱会挑拨朋友之间的关系。小周是第一次向我开口借钱的,我不愿拂他的意。尽管我的心“不懂,不懂”地在跳,但我仍首肯。我食指飞快地给小周划去一条微信,问道:“钱怎么给?”然而我心又不甘,8000元呐,至少我半个月的工资。銭给出去之前,我真想把不明白的事情弄明白。我请小周把他的获奖作品和中华文学大奖赛的文告传给我。

        不多久,小周的文字便排着整齐的队伍,沿着email ,雄赳赳地步入我的电脑屏幕。我想先读中华文学大奖赛的文告,因为此前我对这项文学赛事不甚了了。但是,小周的email里这份文告始终阙如。我只得先检阅已经捷足先登,走进我眼帘的文字大军。

    小周的这篇得奖作品题目先声夺人,《悔不该上这样的当》。哦,上当,又是上当。看来这悔之篇讲的是骗子考验普通人智力的故事。现在中国大众小说的市场上,最吃香的是刑侦故事,接下来的便是揭露骗子的故事。小周选题得当。我有了阅读的兴趣。

    但这悔之篇不是那么好读的。就像骗局不会被轻易识破一样,悔之篇跟着骗局,层层剥壳,慢步缓行。我先草草浏览了一下小周的大作。好家伙,洋洋洒洒,满满当当,一篇短篇小说足有二十多页纸。我下意识地睨了眼电脑左下角,WORD软件在那里注明,这件文档含13679字。

    星期天的上午不是我的阅读时间。昨天约好了女友霞阳。我们上午去中山公园逛逛花圃,中午去龙之梦购物广场品品美食,下午小憩一会后,去对面莱福士楼顶的电影院看一场动感电影,听说好莱坞大片“激战中途岛”好评如潮,我早就想去感受动感电影的刺激了。我把星期天安排给自己修身养性,使自己的生活有张弛,有寒暑,有明暗。正的方面说,我这是为了下个星期更好的工作。否的方面说,我不是机器人,不可以连轴转。作为编辑,我不能永远被埋在文字堆里,我也不能永远生活在人家的生活里。我毅然把星期天给自己,给走进我生活已一年多的女友霞阳。可是这“毅然”大多数时间生不逢时。这不,悔之篇硬闯了进来,我的“毅然”只得低头。我不得不稍稍改变计划。原计划上午九点与霞阳见面的,我把见面时间改到十一点。我相信自己的阅读速度,相信在二个小时内能把悔之篇全覆盖。

 

(  2  )

        我泡了一杯红茶,坐好位置,把自己的思想充分地放松,展开,准备好揭露悔之篇开辟的任何骗局。同时我还想测验一下自己的智商,看看自己是否能第一时间把骗子拎出来。

        悔之篇共分八个章节。读了第一节,我知道了故事发生的时间和地点。我停下来喝了口茶,又喝了口茶,看来读这篇小说需要提神。当下的文学思潮似乎在鼓励作者扯,把一桩原本很简单的事情扯得无边无际。作者们似乎从未考虑过如何吸引读者,总以为读者是他们的拥趸,总以为读者会花大把的时间,在他们的文字炒作上。这怎么可能?现如今,连我这样的文字编辑都只会一目十行地读来信来稿,更何况日理万机的当代人。他们怎么会把着一篇没来由的小说,与没事干的作者一起玩文字游戏?可是,这种一厢情愿的事偏偏发生在大多数文学刋物中,还受着追捧。这不,小周的悔之篇就中了一等奖。小周漫不经心的起头,按辔徐行 ,这怪不了他,他只是在有样学样。

        骗局八字还没一撇呢,我松懈了警惕,向窗外望去。晴朗的天空,蔚蓝一泻千里。阳光欢快地在如纱般的蔚蓝中穿行,上海难得有这样的好天气。我的目光搭上了一只从窗前掠过的鸽子,飞向跌宕起伏,每天都有新意的城市天际线。

        稍顷,我怕松懈了自己抓骗子的警惕性,赶快把视线收回来,把悔之篇紧紧缚住。在悔之篇第二节。我和主人翁相识了。这是一对年龄相差近三十岁的国家干部,一对十分“恩爱”的夫妇。悔之篇很冒昧地把这恩爱两字放入引号之内,随后解释道,“男的有恩于女的,因此女的爱他如父。”小周不知从哪里找来了“犹抱琵琶半遮面”这句诗,不作任何改动,大模大样地把它安在女主角身上。我一时无法看清女主角的面貌,只得作罢。这已是第四页了,小周还在闪烁其词。骗局的门往哪里开,都不知道。我思忖要顺利跨进这扇门,还需要一段时间。为免中途打断,我去了趟厕所,先把自己的下水道清空了。

        跟着小周的悔之篇走到第八页, 路标上写明这已是第三节了。我总算看到一老一少的这对国家干部去商场购物的背影。悔之篇的情节婀婀娜娜地走来了。看来骗局就要开启大门,我的窥视将有了内容。我略有一些紧张,一步不离地跟踪这对老夫少妻。但是我枉费了心机,跟了几十行,我根本就看不见一点骗的端倪,甚至我觉得自己丢了方向感。走到第十页了,我的目光所及仍是那两口子手搀着手,恩爱着。我叹了口气,怪自己笨,怎么到现在还找不到骗局,还进不了故事的情节。

        当代小说不衰也难啊,一天成百上千篇小说问世,有几位作者把小说的故事情节当成一回事?他们美其名日,这叫小说的弱情节。但是,一篇小说,如若沒了情节怎能引读者入胜、入戏、入小说的文字间?读者在外面的世界玩得好好地,凭什么要化钱买门票(买书或杂志)进入那些作者编造的小众天地里去?小周乐于与这样的作者为伍,我见怪不怪。既然悔之篇不愿让情节开门见山,我也不能强求。嚼着小周缺酱少盐的文字料理,我只得耸耸肩膀,摆摆手。无奈之下,我在电脑上另外开个窗口,去网上银行付了笔款。

        到第四节了,悔之篇的情节终于在盼望中来到我的案头。我立马提神迎接。不幸,情节还没跨出几步,便被小周无来由地中途拦住。小周摆了个噱头,虚晃一枪,接着用了整整一页纸做起展销。只见他忙着铺开包装精美的各种礼盒,非常耐心地介绍礼盒里的内容。健脑的、养心的、治肝的、丰乳的、减肥的、壮阳的、补阴的,什么都有。人体要补什么,小周的铺位上就有什么。小周够辛苦的,光是介绍一家叫罗兰保健集团的保健品就用了悔之篇第四节的大半个篇幅。我纳闷,小周难道改行当了罗兰传销公司的保健品传销员?他在做植入式广告?不会吧。一个名牌大学的毕业生怎么可能干这种行当?我对那些奸诈得浑身淌着坏水、专吃窝边草的传销员们素来避之惟恐不及,对那些漂亮的保健品包装也固执地认为均不是好东西。我猜测,小周是否不仅改了行,而且还改了人生观,把一位君子改造成一个骗子?我开始犹豫,是否有必要把安安稳稳躺在银行里的八千元请出来。

        我读悔之篇第四节的时候,心里有了戒备,耳畔有了警铃。这警铃声是从我鼻孔里发出来的。我又嗤又哼,还连打喷嚏。后来,我警声懒得给了,仅是用余光在小周编排的文字间游走。我开始刷手机,刷着刷着我的指尖被引导到微信上。

        在打开微信之前,我瞥了一眼悔之篇第五节。我被带到了那对离休干部的家。连门都不敲,小周就领着我登堂入室。主人不在家,小周将独自向我展示那对恩爱夫妻的战利品。我往里一望,那真是琳琅满目一屋子。那些身分已从卖品变成补品的保健天使们各个都打扮得丰姿绰约,娇艳绝伦。它们几乎占据了客厅的每个角落。我走进去才一步,就赶快退出来,因为我发现第二步的脚没处放。没处放脚就不放呗,我本来就厌恶进去。我乐得退出来,开始关心我的微信。保健品市场蠢货无数,没有什么好看的,也没有什么好惊讶的。

        但是,这是个创造惊讶的时代。悔之篇已创造不出来了,但有的是地方在创造。这不,我的手机看我闲着,随随便便就扯来了一个惊讶。文友郑琳发来一条微信。她说,她也获得了这个中华文学大奖赛的奖。她获得的是诗词类的二等奖。郑琳的微信附着她的获奖诗。

        我把茶缸泡满了水,这缸茶已是冲了第三次滚水,已经淡得没了茶味,但它仍然闪着浅浅的黄色,我不舍得泼掉。郑琳的诗,二十几行,我一目了然。读毕,嘴里乏味。抓起茶缸,灌了几口,味觉才重新回到舌面。这诗也能得奖?怪不得是二等奖。我把郑琳的诗丢还给微信,无趣地关了那总是想方设法引诱我不务正业的手机。我擦了下眼睛,提起神,继续读悔之篇第五节。悔之篇,我已经读了一半,骗局还没产生。我真有点沮丧。我没了耐心,一目十行地率性往前跑。小周,你究竟要设怎样的骗局?行行好,快告诉我吧。今天是星期天,你可不能让你姐姐在中山公园久等。

        谢天谢地总算熬到了第六节。小周写道:“秋寒来袭,在秋风的叹息中,老干部家的院子里一棵几个星期前还丰腴着的桃树瘦了,瘦得枯骨如柴。”悔之篇在这感伤的季节,忽然送他的男主人翁去见了阎王。死因是他补品吃得太多,吃成了肾衰竭。结果一命呜呼。骗局攸然进入尾声。所谓的骗局,原来这么简单:少妻陷入保健品公司的骗局,买来各种保健品,把老夫各个器官都保健到位了,但让丈夫到位的地方却不是人间,而是医院太平间。一篇微小说的容量硬被扩张成短篇小说。小周呀,你这是吃饱饭沒亊干!小周不肯就此作罢。他继续拉长他那悔之篇的裹脚布。他命令女主人翁嚎啕大哭,哭得呼天抢地。她这一哭,害得我更无法看清她的真面目。我实在想知道她是有意地还是无意地把自己年迈的的老公送去见阎王的。

        已经到第六节了,我还没正面见过女主人。悔之篇只是含蓄地说,她长得有点遗憾,因此在她的脸上落墨不多。小周用女主人翁的眼泪泡制出他的短篇小说《悔不该上这样的当》。然后小周用女主人的话给出了中心思想。这中心思想淹没在少夫人无尽的呜呜咽咽中:“该死的罗兰保健品,骗了我这么许多钱,换来的却是老林的死。可怜的老林,真对不起你,是我,不,不是我,是那些拆八党害死了你。”

        这第六节,小周写得还算有点声色。但是,太晚了。前五节已经消耗了我所有的耐心。一个简单的骗局,几句话就能讲清楚,小周竟然化了一万多字的篇幅把它写完,我觉得有点过分。而我竟然花两个小时读完它,我也发觉自己傻得智商在常人之下。小周写完第六节还停不下他的唠叨,就像车子刹车了,惯性还在,车子还在往前走。在余下的几页纸里,他摆出防骗的龙门阵,恨不能揪起我的耳朵,把防骗的说教一二三全数倒进我耳朵里。想不到小周开的是一辆老爷车,刹车失灵了,小周停不下来。防骗这种事不用他教。我以闪电的速度,光顾完悔之篇余下二节。我用手刹,紧急停住了车。断然从悔之篇中逃了出来。我关了电脑,稍微把自己的容装整理一下,便直奔中山公园。

       

(  3 )

        中山公园携着满园的大妈大叔大爷走进星期天的上午。上午十一点之前是他们的天下。跳舞的、打拳的、散步的、练嗓子的,拍手拍腿拍脑的,都尽了兴,结束了运动,沸腾的中山公园这才安静了下来。春阳轻抚着红花绿叶,杨树上飞出的花絮在半空中飄舞,像雪但它不冷,像花但它不艳。它像老天派来人间的使者,带给每个游园者一份大自然的关爱。但是我无福消受,我三步並作二步,赶赴约会。

        迟到十五分钟,我在中山公园的月季园见到女友霞阳。霞阳是个很准时,很守信用的女士。她见着我,一改平时的热情,Hello一声以后,两只漂亮的大眼睛像探照灯那样照着我,这目光一直照到我心里。我把手搭在额上,企图躲避这探照灯灼热的光芒。我家就在中山公园附近,走路不会超过十分钟,我找不到遁词为自己的迟到搪塞。看到霞阳那对迷人的大眼睛里白的成份多了,我不得不打消蒙她的想法。我怯怯地说,是她弟弟小周的悔之篇绊住了我,还有那8000元粘住了我,我分身乏术。我讲完这话心里就发怵,恐怕霞阳说我小气,连8000元钱都会费时考虑,误了我们的约会。

        霞阳听完我的解释,黑眼珠才回到了眼眶里。她脸上又挂起我熟悉的微笑,说:“别睬他,他跟你开玩笑的,哪有得了文学大奖的,还要缴钱领奖?天下哪有这种事?”霞阳是外资银行的高管。管事的人讲话的声音总是很响的,她管着几十个人,嗓子不拉出来,她属下的人听不见。管事的人话还特多,要不然几句话,属下听了就会忘。但是,我不是她的属下呀。旋即,我又把自己“但是”回去,她今后可能是我的领导。我但是来但是去,最终还是老老实实地听她高分贝地讲话:“他为什么不找我借,我知道他得了文学奖,家里人都为他高兴,还准备办几桌酒,好好庆贺一番。可是,他从来没说过获奖的背后,还有个8000元要缴。他得的是一等奖,这8000元钱,当奖金,我都嫌有点少。你知道,我们银行,年终奖,一等奖80万,三等奖也有1万。龙哥,你听错了吧。”

        我把自己的音调降了八度,音量也降了几十个分贝。我不是领导,每天用大脑与文字打交道。即使会见来访的文学人士,我还得有风度。毕竟编辑部不是小菜场。因此我的讲话一般是比较轻的,比较适合我现在与霞阳谈恋爱的氛围。我说:“小周一早把我叫醒,不像在同我开玩笑。他问我借8000元钱,是一本正经的,不像是在闹着玩。我已到了不惑之年,开玩笑的话,怎么会听不出?你以为我傻吗?”

        霞阳智商够高,很快进入状况。她曾不止一次地对我说,男人是她头上的天。见着我她总会把自己当成个小女人,偎依着我,眼睛里装着满满两大眶柔情蜜意,她说:“那么,龙哥,你看小周为什么要借这8000元钱。他不缺钱呀,复旦毕业也有几年了,尽管他去年买了房,用尽了储蓄存款,但也不至于要借钱。我是他姐姐,要借钱,也应该先借我的呀。”

        “他怕你,他跟我讲过好多次,你经常训他。”我凑近一朵酱紫色的玫瑰,把鼻子伸过去,把花香往心闻。我随口不经意地说。

        “他嘴上当然不会说怕你。听他说,他投给你们编缉部几十份稿件都被你总编大人抢毙了。他气不过,才去参加这个大奖赛。果然了不起,得了个大奖,气气你们。”她“咔嚓”一声把我闻玫瑰花的一瞬间摄进了手机,打趣地说:“看你闻得这么投入,你怎么从来没有这样“的”我呀。”她用“的”字代替了“吻”,嘟着嘴巴撒着娇。撒娇,是各个年龄段女人的权利和优势。

        我当然认输,重新鼓圆双唇,刚要捧起她梳着齐耳短发的头吻下去,她一转身躲开了,我追上去说:“正因为他不怕我,才向我借钱,如果我整天板着面孔,他敢说一个借字?”

       “他这是报复,要你们编缉部为他的几十份稿件买单。你是总编,他不找你,找谁?”她习惯性的微笑僵硬在脸上。忽然,她眼睛一亮说:“有了。昨晚家里讨论为他办庆功宴,说大约会请四五十个亲朋好友参加,预计要办四桌酒,毛估一桌酒2000元,四桌酒正好8000元。我弟弟这个精明鬼说这笔钱不要家里人出,他自有办法。想不到他是要斩你,要放你的血。你说说看,这不是报复是什么?”说完,她走进月季园背后的一个六角小亭子里,眼睛插进手机,横着竖着,看她刚才拍的照片。

        我在她身边坐下,献着殷勤:“8000元,小意思,早上我就答应他了。霞妹,你不用多想,请给我一个机会。”

       “哪里会要你出,你又不是他什么人。”她看看照片,侧过脸看看我说:“你这个人蛮上照的。当面看,却是个小老头,丑死了。唉,龙哥,说好了别借给他。你这次借给他,下次还会借,没完没了了,这个头不能开。”

    我这个人有个倔脾气,讲出去的话,答应了的事从不肯收回来。错了也坚持,有人说男人就该承诺如山,我倒不是一座山,只是觉得收回一件自己答应的事,面子上过不去。我答应借8000元给小周,我一定会借,尽管心里在嘀咕。

    霞阳说小周借这8000元是为了办喜酒也兼着报复我们,小周说是为了获奖亦或去领奖。那么,哪个靠谱些呢?

        我的星期天算是被小周砸了。懊恼和沮丧潮汐般涌上心头。现在,我萦绕在怀的已不是小周的一等奖,而是这一等奖背后的8000元钱。不是我不肯借,也不是我不舍得借,而是这8000元师出无名。

 

( 4 )

        晚餐后,我以第二天要上早班为由,九点不到便送走了霞阳。刚安静下来,盘旋在我脑海里的问题又在嗡嗡作响。我打开电脑。小周那一万多字的悔之篇文字大军已一去不复返了。我曾衷心祝贺过小周获奖,但是现在,我觉得自己太虚伪。这等文字在我们省级文学刊物,最后的归宿只能是废纸篓。除非评奖者弱智。此刻,一个想法忽然滑进我大脑,给那8000元的去向又添了一个可能性。莫非小周用钱买通评委,现在要兑现了?这种造假,国内外都有。但想起早上小周把我闹醒,向我报喜时,那样地情之切切,他的悔之篇写得那样地心之诚诚,我觉得小周不像是个用钱买假的人。

    我怀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向了这个大奖赛和它的评委们。

    记得大奖赛组委会还慷慨地给过我另一位文友郑琳一个二等奖。我给郑琳飞去了一则短信,再次违心地恭贺她得奖,並请她把中华文学大奖赛的有关文告传给我。我这个人倔得有时会到不可救药的地步。不把一件糊里糊塗的事情搞清楚,我不会罢休。

        郑琳动作很快,才十几分钟时间,便把中华文学大奖赛文告送到我电脑屏幕上。面对着中华文学大奖赛这几个字,我像谒着一座碑那样肃然起敬。它听起来既高又大,但是过去这个名字从沒抵达过我的耳畔,我没有机会向它致敬。它也从没有造访过我们内部的编辑栏目,我可以公开为它美言几句。因此,有关它的层次、等级、规模,我均无可奉告。我只知道,中国最著名的四大文学奖还只谦虚地用茅盾、鲁迅、老舍和曹禺的名字冠名。现在竟然有人用“中华”命名一项文学赛事,难道我们中国文学界还有其他文学奖比这四大奖更耀人眼目的吗?如果有,而我浑然不知,那我这文学编辑不是太孤陋寡闻了吗?

        带着些许惭愧,我向百度请教。我先把“中华文学大奖赛”这个大词,囫囵装进百度这架超大型的搜索引擎里。百度仅运作一秒钟,便无可奈何地把这个大词吐出来,说是查无此事。我只得把这个大词拆成多个小词,按不同的次序,翻来覆去,输入百度。但是,大智大慧的百度,无事不晓的百度,可能被这个大词唬傻了,无论怎么着,它也找不出和这个大词有关联的信息。连百度都在这大奖赛前搔头,我还有什么好自责的?文友郑琳很快又传来了二十几页大奖赛文告,把我拽进全方位的探索中。

        我把这个大奖赛抓在手里仔细琢磨。我瞟见电脑网页左上角,有一个中年男士在盯着我看。该男士的照片下方一行小字写着:中华文学大奖赛组委会主任,罗森教授。哦,就是他,给小周一等奖,给郑琳二等奖的那位大圣。罗教授戴着墨镜。这墨镜架在他上宽下窄的脸上,像是他放大放黑的眼睛。他的鹰爪鼻鼻端很夸张地往下垂,薄嘴唇很配合地往上翘,这上下密切的呼应给我一个直观上的错觉。这个人面相有点怪,怎么会鼻子连着嘴巴呢?我再定睛仔细看去,才看见罗教授在上唇栽了一排貌似文质彬彬的胡须。这给他脸上紧邻的两个器官之间按了一道漆黑的分界线。无论怎么看这张五官配置得很不协调的脸,都不忍卒读。

        他,一位文学大奖赛的主任,与我,省级文学刊物的总编,应该算是同行吧,可能我级别比他低点,还不能与他平起平坐。我很有礼貌地向罗教授行了个注目礼。而他却黑了眼睛,连礼节性的作势回应都欠奉。我心里在猜想这位古里古怪的大圣来自何方?他在哪所大学当教授?当了几年教授?一级,二级还是三级教授?是否拿国务院津贴?等等,等等。我又向百度请教。但是,今天的百度,好像中了邪似的,我找啥没啥。我一个编辑,只不过挂了个作家协会成员的名号,百度便大方地给了我一整块屏幕的介绍。而对一个大赛的罗主任教授,百度竟然吝啬得不给一席之地。百度能给罗教授的只是“无名之辈”这张隐形标笺。我只得带着淡淡的惋惜读罗教授治下的组委会文告。

        读完第一页,我心里便竖起了一个特大的惊叹号。这个中华文学大奖赛的组织机构竟然不是国家级的,也不是省部级的,而是网级的。网级算什么级?天底下还有网级这样的极别?罗教授似乎知道我有疑问,在主办者栏目中,他作了回答。罗教授神神秘秘地牵出了八个天晓得的网站站名后,又郑重其事地拉进加勒比海某岛国一个华人组织的网站。由于这个网站的加盟,这场大奖赛就有了国际范儿,它把这个网级称作为是世界级。

        接着,罗教授津津乐道起大奖赛的评委们。十二个评委,罗教授说他们都是文学界知名人士。又来吹了,我本能地反应,你罗教授都不知名,怎么可能你的手下会知名?我用眼皮夹了夹名单,果不其然,这些人我从没听说过。我不想再去麻烦百度了,因为罗教授都上不了百度,他的成员可能离百度还远着呢。我也不愿再劳神去测量这知名的辐射范围,因为这范围可能实在太小,小得连我的目光都够不到。

        我正在评委名单前评头论足,忽然,在我目光的转折处,邂逅了一个另类。罗教授在正式评委外还添了几位咨询委员,他们来自社会各界。其中有一位是妇产科医生。我噗嗤一声笑了,暗自发问,莫非此大奖赛诞生一个文学奖得主,难产时,还要咨询一下妇产科医生?或者还需要假妇产科医生之手接生?我想,倘若如此,那么分娩出得奖者的产道一定相当神秘而又深奥。罗教授就凭这些人,加上他自己,竟能整出中华文学大奖赛这样的大动静。我不由地惊叹他的能量和气魄。

        我的惊叹之大,斗室装不了,不少洩出了窗外,飘向天空。但见,浅黑色的夜空,乌云在翻着跟斗,星星已躱得无影无踪。我想起了一位老农的自问自答,为什么天上老是乌云滚滚?答曰,那是因为地上有太多的人把牛吹上了天。

        我无暇去数天上乌云滚滚里跑着多少牛。我的心思仍放在罗教授身上。看着罗教授脸上那颗巨大的、红润的、发亮的鹰爪鼻,我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中世纪征服大西洋,以冒险家著称的葡萄牙人。罗教授有着与那个民族类似的大鼻子。那是一颗有钱人的鼻子,穷人说它是一坨屎。富人说它是一座黄昆山。而既不穷也不富的我,为小周他们想,一厢情愿地说,它是个放血很慷慨的器官,因为它够大。这个时候,求知欲和好奇心争先恐后闯进了我的大脑。大鼻子如何圈钱?冒险家如何探宝?我的潜意识在说话,有钱的人慷慨古来稀,小周啊,你的稿怎么投到了他的名下。一种不祥的预感把我紧顶在桌子边动弹不得,我的视线不知什么时候被强烈胶粘在了电脑屏幕上。

        罗教授悠悠然把一份获奖通告往我眼帘里放。电脑屏幕出现长长一串文字。罗教授宣称,这次大奖赛共有二万多人参加。参赛作品达三万多件。接下来是各奖项的获奖者名单。罗教授与嘴相连的大鼻子拱着拱着,竟然拱出了一桩趣事。那才真叫开眼界。

        罗教授费了很大的劲,捣鼓出很长一串名单。他辛苦了,我先请他靠边,休息一会。

        亲爱的读者,接下来我要和您玩互动。从小,妈妈教诲我,好玩的事,大家分享。现在我要与您分享的是,请猜中华文学大奖赛有多少人获奖。猜准者,有奖。

        这奖不是大鼻子给,是我给。尽管我只是个编辑,钱袋浅得一眼见底。尽管我的鼻子中规中矩,没有一点大富大贵的相,但是我给的奖一定比大鼻子给的多。在您竞猜前我先给一个小贴士:第七届鲁迅文学奖评奖办公室2018年8月11日公告,该大赛的获奖者人数共34名。现在你可以猜了。每位读者我给猜五次。猜对的标准嘛,我也不苛刻。只要十位数准确就算猜对。

        会不会有人猜对呢?我预估读者们猜对的机率将会很低。因为这个获奖者数字已大大超出一般人可猜可想可预知的范围。当我把中华文学大奖赛各个奖项的得主人数加起来,计算器上清清楚楚标出了三位数的阿拉伯数字:836!我擦了擦眼睛,看了又看,这数字明白无误。亲爱的读者,请您不要笑,这是真的。要不然这获奖者名单怎么会有二十多页纸?罗教授把得奖者名和他们的作品名都公布了。这足以把二十多页纸全填满。仔细检查名单,小周的姓名果然深埋其中。

        如果,万一,真有读者猜中,我一定付百倍于大奖赛的奖金给您。   

        我,很执拗,说出的话驷马难追。您现在改,我还可以放你一马,当作没看见。

     

(  5 )

        接下来请读者浏览大奖赛的奖励办法。这,罗教授最有发言权,因为钱从他口袋里出。要放他的血了,我自然得恭恭敬敬请他出山,继续引领我们。836人获奖,罗教授得大大地破费。大凡比赛,总会设定奖项。更何况中华文学大奖赛这种大得唯恐天下人不知道的赛事。我把台灯捻到最亮,迎候罗教授的文字闪光登场。

        作为一位资深文学编辑,在文学天地周游近二十年,我既当过选手,也当过评委。五花八门的奖励,我见多了。一般说,见了也就见了,得了也就得了,没有什么可以值得大惊小怪的,我的心态素来很好。可是现在跳将进我眼眶的这个大赛奖励,却使我吃惊,我忍不住拍案叫绝。这公告字字珠玑,句句惊心:

    “大赛奖励:

    1.  获奖作品,拟纳入《中华文学大奖赛获奖作品精选》,此书将由国家正规出版社出版发行。出版时间:一俟稿件汇编完成后,即行出版。出版时间另行通知。”    

        我奇了怪了,这和奖励有什么关系。罗教授要出书就出书呗。但我这榆木疙瘩脑筋有时也会来个急转弯。我想,出的这本书如果一炮打红,拿到书市上如果炙手可热,行销以后如果洛阳纸贵,如果这三个如果,都瓜熟蒂落,结出硕果,那真的是平地一声春雷,获奖者声名大噪。这样获奖者名利双收的名不就有了吗?俗话说的精神奖励不就是这个吗?很多文学志士废寝忘食,闭门造车,整出一些美其名曰文学作品的文字材料,哗众取宠,不就是图个名吗?小周去年投来一篇微小说,在附言中就有这么一句,“只要刊登,稿费可以不计。”

    提起小周的那篇微小说,也连带着再一次拔出小周的悔之篇。我首先肯定自己是不会掏钱去把这本书买回家,放进我的书橱的。一方面我的书橱面积太小,另一方面我对此书的价值不敢恭维。啊,我拍了下脑袋,瞪了自己一眼,我刚才那一番感慨,太矫情了。我设想的三个如果,现在连一个如果都不可能在我这里往外滚,那,我还有什么可感慨的?罗教授在大赛奖励里,白纸黑字,说得很明白,出版时间另行通知。也就是说,至今罗教授还没给这些如果按上脚,它们还窝在罗教授家里,还未启程呢?看来这精神奖励有点华而不实,既飘又远,我心中不免泛起微词。 

        好吧,咱退一万步说,现在就算那些“如果”从罗教授的家里滚出来了,就算小周在“如果”中滚出名了,那么他的利呢?我再一次瞅了眼罗教授那颗富翁才有的大鼻子,想到这红通通的大鼻子可能会滴下金油,我被那8000元钱压抑着的心情略微放松了一些。但是罗教授没给我好脸色看。他板着脸,瞅着我,好像在说:关你什么事,看把你猴急的。我在他脸上读不到“利”字,只得耐着心,欲从他的通告里把“利”挖出来。大赛奖励的第二段是这样写的:

        “2.组委会将颁发烫金的、正规的、高等级的、由国家公证处公证过的获奖证书予各位获奖者。”

        获奖者证书前的一个比一个耀眼的定语几乎闪瞎了我的眼。这句话把我惊得不轻呀。眼看这句话已经句号了,但它还言犹未尽,拖泥带水,后边跟着一个括弧。括弧圈着一排小字。我凑到屏幕前一寸的地方,还看不清小字的内容。奖金莫非藏在括符里?我猜。这也太隐蔽了吧。罗教授,你逗人也没有这样逗法。我只得慌忙起身,去把我很少用的、珍藏着的、江式放大镜拿出来。这种放大镜市面上永远缺货。这是我在海南中公司当秘书的朋友赠送的生日礼物。它自带照明光源,很管用。无论什么,只要是写出来的东西,经它一照,绝对原形毕露。在江式放大镜的神威之下,这串藏藏匿匿的小字终于现了原形。这些极小的字蹦跶出这样的内容:

       (此证书与获奖者订购的上述出版书籍同时寄出。)

        换句话说,获奖者先要购书。顾文思义,这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书。这本书不仅载着文字,将来它还要护卫着那张高贵的、烫金的证书,大驾光临获奖者的邮箱。再换句话说,获奖者不购书,就得不到此证书。再再换句话说,获奖者不购书,得不到证书,那么他的获奖,就沒了凭证。没了凭证,获奖者怎么证明自己获奖了?要知道在这个浮华世界,谁都想把自己吹嘘成大人物,标榜自己获得大成绩。关键是你凭什么吹?凭一张嘴,有人信吗?这当然得有证书。我被换了这么许多句话说,脑袋有点被换糊涂了。这大赛奖励第二项算是给获奖者名呢还是利呢?是名就该是无价的,怎么还要获奖者先花钱去买书呢?

        我的脑袋晕了一阵,回过了神。罗教授费了这么许多口舌无非是要大家买他即将出版的那本书。一本书能值多少钱?买就买吧,有什么大不了的?罗教授好像早就知道我会作此问,他戴着墨镜,冷冷地站在这问号旁边,等着获奖者们掏钱把这本书和获奖者的名一起买走。化点小钱财买个大名声,这买卖大概算得来。我支着沉重的脑袋想。

        我被罗教授引进“大赛奖励”这条胡同里退不出来了。身临其境,我才体会到,人一旦钻进牛角尖,要想全身而退,不是一件容易事。小周得奖的利在何处?我在牛角尖里孜孜不倦地钻研。大凡是利,並不只是钱。它可以是一套公寓,也可以是一辆汽车,还可以是一张飞机票、一套家具、一把夜壶什么的。如果罗教授最终决定打赏物的话,我还得估价,算成人民币。我没忘记我对读者的承诺。他给多少,我也给多少,甚至要加倍。我盯着罗教授的大鼻子,眼里晃着问号:你慷慨吗?你大度吗?你一掷千金吗?我把眼睛睁到最大。很快,下列这行字带着极强的磁场吸力夺了我的眼球:

        “3.三等奖及以上获奖者,将纳入国家级经典文学名人榜,并可直接成为国家级经典文学特约诗人或特约作家。有优先出版权利。”

        我一口气吞了这段文字,险些噎着了。我简直目瞪口呆,罗教授竟然给出这样惊天动地的承诺。这就是罗教授的气魄,语不惊人死不休。照罗教授的说法,得了此奖,得奖者就可以成为国家级的经典文学名人。由此类推,得奖者就可以堂而皇之步入中华文学名人堂了。再类推,他们就可以和李白、杜甫、鲁迅、茅盾等伟大的文学家齐名了。他们如果谦虚些,不说齐名,只说名次排在大师的后边,也是荣耀一辈子的事呀。至于排在多少人后边,离大师们有多么远,那,谁在乎呢?咱国家十四亿人口,这些得奖者总不会排到最后吧,他们至少会排在中游的位置。这也相当不错的呀。啊,队伍中还有小周,他还喜孜孜捧着悔之篇在向我招手呢。他在中游靠前位置还是靠后呢?唉,这怎么数得清,反正在他后边还有几个亿,黑压压一大群人。

 

(  6 )

        罗教授五迷三道把我引到这里,他还以为可以把我——一个在世俗闯荡了几十年的普通人的物质期待拐走。但是,他失算了。我,已被生活的油盐酱醋浸泡得十分现实。即使跟着罗教授山高路远地走了一圈,回来,我仍然意志坚定地追着罗教授发问“多少奖金?”和“什么物质奖励?”尽管这与我沒有一毛钱的关系。如果说,有一点关系的话,那只不过是一种边际关系。因为我先要知道罗教授给获奖者多少,我才能兑现我早先对读者们许的诺。你给,我也得给呀。至于我耿耿于怀一天的8000元,那是另一说。我急于想知道小周能得到些什么。我大有不把“利”看出来,就不放过罗教授的气势。我同事常说我脾气犟起来能顶十头牛。罗教授你把我惹了,我看你从哪里牵来这十头牛,你即使有了这十头牛,你能顶过我吗?现在,我必须要看到你用什么利,诱使包括小周在内的二万多人围着你转。

        可是,刚才还振振有词的“大赛奖励”到此嘎然而止。一个寒冷的句号,像冰块那样冻结在段尾。“大赛奖励”到此结束,仅仅三项,它在最不该结束的时候结束了它的使命。多少奖金?零。什么物质奖励?零。利呢?零。多惨啊,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事?836名获奖者翘首引领,盼星星盼月亮,他们盼到了什么?在他们心的天空,只有一个孤单单的零在雾霾中时隐时现。这情何以堪。我的天那,一切归零了,大鼻子一滴血都没放。

        亲爱的读者,罗教授喷了一阵香水迷雾,撒手了,我还能给你什么呢。这能怪我吗?我忿忿的目光锁住了罗教授,想代我的读者,或者更确切地说代小周,向他讨个说法。罗教授的眼睛更黑了,墨镜一闪一闪,好像在呵斥我,看什么看,你一个小编,管得着吗?快去厕所小便吧。

        读者朋友,读到此,您一定会笑得捧腹,以为我在开国际玩笑。不,这不是玩笑,这是确确实实我亲眼目睹的事。您看看有两万多作者在读了罗教授的文告后自告奋勇地参加了这个咋一听伟大,细一想可笑的文学大奖赛。您再比比我的文友小周,他毕业于上海的顶尖大学,是外企标准的白领。我想您不会比他聪明多少。他都这么严肃而又认真地参赛,您没参赛,只能说明您傻。您怎么还可以笑话他呢?如果您实在还想把他当笑料看,那是您自己的事。不过在此,我奉劝您,不要笑得太费劲了,要不然接着,罗教授的文告里可能还有更多好笑的,到那时,您可能沒有力气笑了。所以,请您既不要笑,也不要闹,骑在驴上读悔之篇,走着瞧。

        小周大赛获奖,却要向我借8000元钱。掏钱,总是肉痛的。因为我不是土豪。这时我脑袋又进水了,我搞不清楚究竟谁在获奖。小周吗?好像不是,他手里至今空空如也。这还不算,他还向我借8000元钱,莫非他想去颁奖?莫非他想给中华文学大奖赛的组织者罗教授颁个辛苦奖?莫非该放血的是小周?我真迷糊了。

        我不得不重新振作精神,走进扑朔迷离的中华大奖赛,再探究竟。

        同事们都说我脑瓜子很灵,但是对于小周的8000元钱,我绝对的笨。闹了一整天,还没把小周获奖和小周借钱这两件风马牛不相干的事扯到一块。现在看来,何以解惑,唯有大鼻子了。我按文告的线路图索骥到此,与钱有关的无非是获奖者得花钱购书。难道罗教授这本书开价8000元?什么书这么贵?我狠狠地白了一眼罗教授,他不甘示弱也狠狠地黑了我一眼(他自始至终戴着墨镜,眼睛想白,白不了)。随后他很谨慎地,装模作样地揭开告示的最后部分。我的耐心是有限度的,这个时候似乎快到了临界点。我一把把告示夺过来,把它晾在大太阳底下,供大家读。

    “出版认购:

        由于纯文学出版物出版昂贵,发行艰难,为复兴中华文学之大业,担当文学出版之重任,同时也考虑获奖者留念和馈赠亲友之需要,获奖者需认购《中华文学大奖赛获奖作品精选》。”    

    中国语言博大精深,经过罗教授一捯饬,一句同样的话可以诠释出无数不同的意思。我把这些意思囫囵吞枣,一股脑儿吞进肚里,根本就不顾这些含义无比深刻的词能不能在我胃中消化掉。兜来兜去,仍兜回到购书上。看来罗教授一门心思要获奖者掏钱了。看他急吼吼的样子,好像是获奖者欠了他的钱。看他心安理得的样子,又好像是在说,我给了你们获奖者三大筐名声,作为获奖者,你们总该意思意思吧,来而不往非礼也。我被自己忽然而至的反向思维刺激得挺觉别扭、挺感不齿、挺有点像吃进了一只苍蝇。在购书的收费处,罗教授两手叉在腰间,像把剑戳在那儿,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过的气势。        

    “他是在收买路费吗?”我自问。“是的!”我自答。如何收费?我看到收费处的明码标价:

        “认购标准:每页作品认购5本书,每本书单价70元,不足1页的,按作1页计算(免国内邮资和手工费)。

        计算标准:诗歌诗词25行一页,散文小说600字一页(不包含空行和空格)。”    

        罗教授给我出了一道小学五年级的算术应用题。我的数学早就退化到小学三年级的程度,我暗暗叫苦。不管了,船到桥头自会直。读吧,读到底再说。罗教授终于把我带到一行黑色大字跟前。他的脸上由墨镜和大鼻子装饰的狞笑尤为骇人。那行黑色大字驮着他的威严和阴森嗖嗖向我袭来:

        “获奖者在2019年6月15日前必须办理认购手续。逾期不办理者按自行弃权处理。”

        这付钱还有时间限制,还不得有误。我老实本分地开始用我小学三年级的计算能力解五年级的应用题。我头既大又痛,幸亏我有银行家女友霞阳相助。尽管已经深夜,我决计打扰我的女友。我打电话发微信给她。电话里我用点头哈腰的语气,微信里我用Word的24字码,把一个“求”字写得顶天立地。霞阳有着很不一般的助人为乐的精神。她听说帮我也帮她弟弟,便把热情通过电话传给我,她说,你找对人了。在解题前,她先说我笨。算着算着,她发现自己并不比我聪明多少。她还得借助计算器,反复验算。她先算出小周13679字的悔之篇占地多少页。按600字一页计算,那么13679除以600就等于22.80页。Word的计字是实打实的。悔之篇虽然是短篇小说,但其实不短。它被分成几十个段落,段落之中有很多荒芜的空格和空行。而丈量这些弃用的地块是颇费时间的。最后的丈量结果,小周的得奖作品,最起码占24页地。每页地价是5x70=350元,(每页认购5本书。每本书单价70元),然后,350(元)x 24(页地)=8400(元)。

        啊,8400元!8000这个数字终于从天而降。霞阳错了,小周没计划用这钱去办喜酒。他也不想报复我们编缉部。我也错了,他没说谎,也没去买通评委,他是老实本分地准备用这8000元,再加上自己的钱凑满8400元,去购书,或者精确地说去获奖。我和霞阳都看扁了小周,都错怪了他。

        我恍然大悟,为什么小周会懊恼悔之篇写长了,为什么罗教授坚持要获奖者购书。这不是买一本书,是因人而异,买n本书。譬如小周,算下来,他得买120本书。书还在天边飞,钱你先得拿来。罗教授挖出个大坑,要那836位获奖者去跳。其意,太狠。其心,可诛。

        小周看来是心心热热想着去拿那份烫金的奖状。要获奖,必须先购书。要不然,他的获奖资格就要被取消了。84张百元大钞与那张烫金的纸相比,小周认为烫金的纸更值钱。即使他一时手头窘迫,他借钱也要去买。

    但是,罗教授的把戏没逃过我的火眼金睛。我必须找罗教授理论。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大奖赛?那是个空口说大话的大奖赛!那是个空手套白狼的大奖赛!获奖者得了个不成名的名,却赔上实打实的利。我气不过,想揪住罗教授责问,你一张破纸烫个金描点红就要价8000元,你宰人也宰得太狠了。还教授呢,你教的是哪门子课,授的是哪门子业。你这个大鼻子就是个大骗子。我觉得再把教授挂在大鼻子上,真玷污了教授这崇高的名号。我忍无可忍,想对着大鼻子开骂。但是,刚才我只顾了解应用题,电脑闲置的时间过长,它自动关机了。大鼻子已悄然隐到了幕后,我找谁去?对着暗去的大鼻子身影,我“呸”的一声,把咽进肚里的那只苍蝇吐在地上,再踩上一脚,使劲蹍了蹍。

    夜深了,上海已经沉睡,我仍在怅然,这一夜,我,就像长宁路上的街灯一样,无眠。

 

(  7 )

        拆穿了大鼻子的骗局,我还得把今晚的探索结果传递给小周。借钱这只“球”是他踢给我的, 我现在踢还给他。最后借不借,得由他定夺。我要做的是先得把至今还蒙在鼓里,自诩为防骗专家,写了“悔之篇”忠告读者的他从迷雾中拉出来。俗话说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小周迷得不轻。好在我出手慢,看着8000元平安地躺在在我银行账户里,我悬了一天的心终于徐徐降落到我的心窝中。

        可是小周呢?他早上好像神经搭错了,一只手不管三七二十一地伸进我的梦中,把我的好梦搅了,还把我从床上硬拉起来,给我来了个报喜不报忧。他给我传来了悔之篇,却迟迟没有传给我大奖赛的文告。他一定有难言之隐。上当就上当了呗,有什么好难言的?这个世界总是会有上当的人。这就像食物链中的一段,上当的人养活世界上的骗子,他们相依相伴。要不然,什么电讯骗子,什么网贷骗子,什么中介骗子,没有上当的人提供粮食,他们一天也活不下去。

        但是,人总是要面子的,很多人明知上当了,却死要面子活受罪,不肯承认。因为这一承认,就会无形中被旁观者列入傻瓜的行列。我想小周,聪明反被聪明误,应该是这行列中的佼佼者。

        他几天沒给我信息,这钱他要借还是不借呢?我在等他开口。我已经了然的事,小周可能还很不了然。他可能还陶醉在大鼻子的局里。他可能还穿着大鼻子给他定制的一等奖皇帝新装,自鸣得意。他可能还在等着我在旁边为他唱赞歌呢。可是他不曾想到我已返老还童啦,我已成了那个小孩啦,我现在正有满满一肚子话等着说给他听。

        我愁着怎么把小周这块唐僧肉从大鼻子嘴里抢救出来。终于等来了小周。又是在一个早上,我将醒未醒的时候,他来敲我微信的门。我一开门,迎面碰见三个惊叹号,接着一个“悔”字磕磕碰碰地撞进我眼眶:“刘老师,我真不该把这篇小说写得这么长。现在也沒办法了。”

        这,他已经悔过了,还要悔什么?年纪轻轻,就这么啰嗦。但我一转念,他说的也是。悔之篇,依我看,如果删去百分之九十絮絮叨叨的内容,浓缩成1000字的小小说,可能我们编辑部还会用。不过,现在小周把自己的“悔”放在小说的字数上,看来他还踌躇在大鼻子的局里。他还在想着他的一等奖。他还在心心热热要着他的名。他向我借8000元钱之心未死。说他是受骗行列中的佼佼者,一点没说错。我随手回给他一条微信说,你的悔没有悔在点子上。接着我把我的探索结果捡重要的甩了给他。

        我想,郑琳的诗只占了一页地,买价只要350元。在守住钱财和获取空名两者之间,精致的小资郑琳选择了前者。她在给我的微信中明确表示她不会去购书,她认为那种奖就是个屁(她微信原话)。可我的好友小周却捧着这个屁当香饽饽。

        我决定让充满着郑琳意识气体的微信,继续旅行,转去下一站——小周的手机。大概有几个时辰,小周的又一个“悔”怏怏地飞到我眼前,“刘老师,我明白了。我真不该把这篇小说送去应征什么大奖赛。我比那对国家干部还蠢。”小周提起了他悔之篇的主人翁。我窃笑。那真是够讽刺了。他一边谴词造句,动用了众多汉字大军,热心帮助读者严防骗子,而另一边自己却城门洞开,把一个大骗子迎进门来。这次我同意了他的观点,认为他的比较非常恰当。怕我不明白,小周还给这个比较下了个注脚,他无比惆怅地说,“我这是把自己卖了,还要帮人家数钱。我傻呀!”

        “不对!”我觉得帮人要帮到底,更何况他是我的好朋友,我女友的弟弟,我未来的小舅子。我适时地送去了一个指正,我说,“帮人家数钱,你数的是人家的钱,买你的那个人家至少还付了钱呢。”我不知小周是否领会我的话外之意。接着我随手捎去一个幽默:“你的获奖感言还不到位。”

        小周是理科男,这个时候他聪明了起来。他的第三个“悔”来得比较快,字句间充满着浓浓的火药味,“TMD, 我把自己卖给人家,还要数自己的钱,付钱给人家。刘老师还好你没有马上借我8000元钱。我怎么会这么蠢啊!” 写完,他不是给这个句子划下标点,而是重重地砸下几个苦逼的脸形,跟着一个怒吼:“我这是在上大头当啊!” 之前,我从没注意过他的头在尺寸比例上与他人有什么不同,经他这一提醒,我再回看那天早上我俩之间的视频,我惊奇地发现,他的头果然比正常人大了一圈,尤其那两爿既薄又宽还发亮的招风耳朵,一扇一扇,真有点像猪八戒。

 

(  8 )

        郑琳又微信给我。她说网上有许多关于这个大奖赛的笑话,问我想不想听。我正忿忿着这个大奖赛,心里闷得发慌,心想取笑一下大鼻子,消消气,未尝不可。郑琳问,你想听哪种?我说,哪种好听,听哪种。她说,那太多了,几天几夜也说不完。有讽刺的,有讥笑的,有埋汰的,有调侃的,还有有味的。大家气不过,不能把大鼻子怎么样,只能用笑话口诛笔伐他。我现在嘴里非常的无味,便不知就里地选择了一个有味的笑话。郑琳不肯马上讲,她卖着关子说,你看过以后,笑过以后,不得骂人。这则笑话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假的。现在我们正在人肉大鼻子,等找到他,你再问他,骂他,行不?

    郑琳发来的笑话,从手机那一头一路笑到我这一头,笑话来了:“这次大奖赛设了十个特等奖。在评定每个特等奖之前,大鼻子都要面试特等奖候选人。一天,一位美女候选人被召到大鼻子办公室。大鼻子看了看美女,又看了看她的应征散文,评价道:这篇文章,上半部还蛮丰满的,有两点很突出,很能吸引人。可惜下半部太毛糙了,一点不精致,并有一处漏洞,水分太大。美女急着问,那怎么办呢?我可以再修改修改,把漏洞补了。大鼻子回答道,不行,娘肚子带来的东西,改不了,也补不了。这样吧,在我这里放放,日后再说。”  

     我先是没看明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等我看明白了,正要笑。郑琳的微信里出现了许多只老母鸡,它们正集体下了蛋,在点头如捣蒜地,“咯咯,咯咯。”我这才和老母鸡们一齐放声大笑起来说:“什么玩意儿,流氓。”

        郑琳好像听到我在骂人,她在紧接着的一段微信里先撇清自己不洁的嫌疑说,“不是我写的,”接着反响我的骂声,“流氓前边还得冠上‘大’,他不但是个大流氓,还是个大骗子。”

        没多久,郑琳这帮小年轻的人肉结果出来了。这世界是属于她们的,谁都逃不过她们的人肉。她随之而来的微信就像核彈,在我心中爆炸。郑琳告诉我,她们已人肉到罗森教授。什么教授啊,他是X省Y县Z市的无学历、无工作、无住址的三无人员。他已在一个星期前被当地公安刑事拘留,正被以诈骗罪起诉。他所谓的中华文学大奖赛纯属骗局。他被小周吹捧过的罗兰保健集团也已被取缔。罗兰和罗森是一个人。这个人的真名叫施小虎。

        原来是这么一个混蛋骗子!他骗了悔之篇的男女国家干部,回过头再把悔之篇的作者小周也骗了。哎哟喂,我还一口一声教授称呼过他,这个混混竟然把我也收编进被骗者的行列。我真得好好洗我的眼,因为看那个公告,把我的视网膜看脏了。我真得快快漱我的嘴,因为与那个丑恶的大鼻子对过话,我的口腔现在痒痒的,好像什么地方溃疡了。

        还得感谢郑琳。她借给我“近年文学界的特大骗局”这组词为中华文学大奖赛定性。我以最快的速度,把郑琳的微信空投给小周,也让小周经历一次核爆的震撼。

        核爆的威力真是巨大。接连几天,我的心神都不得安宁。我驱笔在日记里图像了我的不安宁。我想,以后有机会,我还得问小周,是什么让他这样的精英上当的?是名利?是私欲?是嗜好?是聪明?是愚蠢?这,小周心知肚明,他最有发言权。小周是个文学志士,我将鼓励他写“悔之篇之二”。

        又到了每天与霞阳视频的时间,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了她。霞阳高兴的时候两只眼睛会飞出蝴蝶,她生气的时候,眼睛里探出的是二把尖刀,她剜了我一眼,说:“还文学呐,你把我的弟弟玩傻了,还想把他玩残?”

        我手支着下巴,眨着眼睛反诘:“霞阳,是我把你弟弟玩傻的吗?”

        “哦,应该说你们,龙哥。“霞阳两眼泛出了一点暖意,但仍是锋芒毕露。

        长吁了一口气,我释然。

 

诗歌《清明的汽笛——清明节十时汽笛长鸣三分钟》

颂锦

 

今天,汽笛长鸣

为英雄-白衣天使-饯行

去往天堂的路上

你们一路走好

今天,江水呜咽

水天一色的长江

飘飞天使们的白色衣袂

春天来了,你们却躺在风雪的寒冬

太阳升起了,你们却倒在漆黑长夜

山河犹在,日月同泣

清明的雨,清明的风

是你们的母亲肝颤肠断

是你们的同胞泪如雨下

英雄! 白衣天使

今天我们拉响汽笛

全国人民为你送行

你们用生命拖住了死神的脚步,

让2千万武汉人民

躲过了洪水猛兽般病毒的疯狂侵袭

你们手无寸铁的柔弱身躯

拚死阻截病魔步伐

让6千万湖北人民有了喘息的机会

你们用近乎绝望的肉摶撕杀

让14亿中国人民有了

吹响集结号的读秒

但是在隧道的尽头

你们却慢慢倒下

纵有万般不舍

你们的手依然轻轻滑落

但是你们微弱的体温

却温暖了武汉最寒冷的季节

你们秉持的烛光

化作了武汉夜空最闪亮的星星

英雄! 白衣天使

今天,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土地上

拉响的汽笛

是告慰你们逝去的背影

如若你们安然抵达天堂

能否回头看看

你们的家乡

英雄武汉已经春光明媚

黄鹤名楼人如织

珞珈樱花白似雪

2020年清明

一个汽笛长鸣的日子

武汉此生有缘

武汉来世再续

 

(2020年4月4日清明)

 

 

 

 

 

 

 

《我在西班牙看斗牛之五》(游记)

颂锦

 

 

 

    下午两点,我们的飞机终于降落在马拉加机场。事先我查过ALSA的行车时刻表。ALSA是西班牙最大的BUS公司。马拉加去龙达每半小时有一辆班车。机场离车站不远,走路大约十五分钟时间。网上介绍这一带是个商业区。既然是商业区,就一定繁华,什么都有。现在我肚子饿了,什么都不要,只要吃的。机场里边有几家食铺,我看看嫌脏,不敢入座。我们三人匆匆走出机场,往汽车站方向走。我心想沿路一定有卖相看得上眼的餐厅。

 

    西班牙是“地中海饮食”的主要代表。地中海饮食在2013年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评为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地中海饮食提倡均衡饮食和食物应季。它的菜式大多以水果、蔬菜、鱼类和一些粗粮。看斗牛是一场视觉盛宴,现在我饥肠辘辘,极想来场味觉的盛宴。更何况刚才认了干女儿,无论怎么也得表示表示。

 

    下年两点的中国,任何城市都会很热闹。可是到了西班牙,到了马拉加,我看到的街景有点像上海早上五点的马路。唯有不同的是那个时候上海的街道,无论是路人还是车辆都行色匆匆。而现在的马拉加,被寂静笼罩了。大白天的,绝大多数商店竟然关了大门。好不容易我们看见一家餐馆,玻璃窗上亮着OPEN。我们三人兴冲冲走进去,在门厅站了好一会,才见一个睡眼惺忪的小伙子出来,向我们打招呼。小伙子好像刚从梦里走出来。但是他人走出来了,心还在梦里,讲的还是是梦话。他揉着红通通的眼睛,傻乎乎地问道:“你们来干什么?”你们餐馆营业时候,我们会来干什么?有这样问话的吗?我哭笑不得,无言以对。我懂点西班牙语,搜肠刮肚,真想找些西班牙语嘲他几句。可惜我已饿得前腔贴着后背,肚里已刮不出一点点内容了,只能站着嘿嘿。玛丽娅不饿,飞机上她吃下去的西班牙食物够多,她机关枪似的扫出一排西班牙语:“还会来干什么?来抢来偷来要饭?你看看我们像吗?”玛丽娅扫射加点射还沒完,便被围屏后面一个响亮的哈欠打断了。围屏边上先是伸出一只圆圆的脸,脸上绽着笑容。我一时分不清那张脸的性别。很快有了分晓。围屏后面滚出了一个圆乎乎的一米五十多高的立柱体。立柱体发出的圆润的声音告诉我,她是个女的。她可能是这家店的老板娘。老板娘满脸堆笑,开口先来句废话:“来吃饭的吧?请进,请进。”转过围屏,我们发现餐厅里空无一人,灯开着,只有光线占满整个店堂。

 

    我这个人选餐馆吃饭,是很势利的,喜欢凑热闹。我只相帮忙的餐馆。我的理由说出来很充分:谁知道我坐下来,不忙的餐馆是否会给我吃昨天或前天的剩饭剩菜。与其猜疑,吃下去不舒服,我还不如不来吃。老板娘笑容可掬,正要把我们往桌上带,我却像被粘在围屏边,挪不开步子。犹豫不决了两秒钟后,我打定主意不在这里用餐。我向如根使了个眼色,拉着玛丽娅转身就走。一边走,一边用西班牙语给自己搭了个下台阶:“老板娘,我们现在不饿,以后再来吧。”

 

    那老板娘看我们转身,便追上来。我以为她会来挽留,我们快走,她也快跟,嘴里不停地说,谢谢。她嘴里的謝谢,听起来有点让人摸不着头脑。她要谢我们什么呢?我们没有在这里用餐呀。她的语气里一点沒有做不成生意的那种惋惜,有的却好像是我们帮她做了什么,使她得到解脱,因此她要说声谢谢。我们走出没几步,只听背后的门“呯呯”关上了。回头一看,刚才亮着的OPEN, 现在也熄了。明显地,这家店压根不想做我们这笔生意。我想她们可能还在埋怨我们,平白无故地把他们从梦中拉出来,断了他们的好梦。

 

    我有点气恼。我不相信我手里握着欧元,在这到处都挂着餐馆招牌的商业区找不到饭吃。现在才下午两点多,又不是深更半夜。人饿的时候,腿特别重。腿重的时候,心特别烦。走了两条冷冷清清的街,撞见几家餐馆招牌。但是,有的,铁将军把门,表明现在不营业;有的,门开着,我们探头望进去,迎接我们的竟然是一片打呼声。发生了什么事?马拉加怎么啦?怎么大白天忽然成了幽灵城市?这时,玛丽亚已与阿赛利娅通过WeChat 联系上了。阿赛利娅一家已到了车站。从她那里我们听到这么一则新闻。哦,对我们来说这是新闻,而对西班牙人来说连旧闻都称不上。这是他们千百年来养成的生活习惯,没有什么可以大惊小怪的。现在两点多钟正是西班牙这个国家的午休时间。他们的午休时间不是半个小时候一个小时,而是整整两个小时!这个时间也不是随便定的,而是全国约定俗成的。西班牙北部还有一座城市甚至立法规定下午两时到四时是午休时间。在午休时间,谁都不准吵闹。要睡就大家睡。要睡就睡个通快。于是,这个时候,这里,不,整个西班牙,到处都静悄悄。到处都有人在做白日梦。

 

    我想起最近看到的一份有关健康的世界排名表,这份排名表列出2018年全球169个国家和地区的健康名次。令全世界人民跌破眼镜,西班牙这个经济地位早已名落孙山的国家,它的国民健康指教竟然逆向而行,一举跃上世界各国健康排名榜首。于是乎各路专家都匆匆忙忙跑来要探个究竟。健康毕竟是人类的头等大事。研究了几个月,结果出来了,连篇累牍,各说各话。有的说,他们能吃能睡;有的说,他们没心没肺;有的说,他们又懒又闲。但是站在下午这空旷的马路上,我觉得西班牙人下午睡足两个小时,才是他们健康的关键。

 

    阿赛利娅知道我们在街上找不到能果我们腹的饭店,她要我们别急,说车站那儿有超市。超市开着,那里很忙。她还说,她们有一锅子海鲜饭没有吃。她很有诚意地邀请我们品尝她家正宗的西班牙餐。海鲜饭是西班牙一道名菜,我听了她的介绍,不禁嘴里生津,但这怎么好意思呢?一个大男人,跑到西班牙来,手里抓着钱,说说还在商业区,大白天的,找不到东西吃,只能对着人家的家庭菜垂涎,这以后会使我脸红很久。我旅游经历丰富。在马拉加饿肚是这丰富彩板中非常奇特的一抹。

 

   

 

《我在西班牙看斗牛之四》(游记)

 

 颂锦

 

 

 

       我们提着心排完了Checkin的队伍,拿到了登机牌;又吊着胆在安检处,被全身搜个遍。等过了那道电子门,以为总算可以吐口长气了,但一看手表,这口气又倒吸了回去。哪知道时间比西班牙人的脚步快得多,此刻,它的长短针已霸气地指向9点33分。还有两分钟飞机就要起飞啦!而我们的登机门98号,还未进入我们的眼帘。我倒吸回去的那口气泄了。怎么可能在两分钟时间内赶到那里?用飞的,恐怕也不行。更何况,在国内,检票口一般提前十分钟停止检票。西班牙会例外吗?我是乐观主义者。戴着我的老花眼镜看世界,花红柳绿,什么都好。我想,我们这么诚心诚意来看斗牛,你好客的西班亚总会惠顾我们,送个例外。想到此,希望之翼在我心里展开了翅膀。好在,我们三个人都只带了一只背包,我们开始狂奔。三个人,像三匹小鹿,奔向98号门。近了,那里已没人了。我心里掠过二个字“完了”;又近了,那98门已关了。航班已经停止检票。完了,我的斗牛。完了,我们的一天游。我昂起的头颅不甘心地垂了下来。

 

       我垂头丧气地走到检票柜台,告示牌上一排西班牙语对着失望的我调皮地眨巴着眼睛。西班语我大体听得懂,但一字不识,用中国通俗的话说,那叫半文盲。玛丽娅尽管有运动员的身材,但走路小跑竟然还不如我。等到她穿过目光的丛林,来到登机囗时,我和如根已傻对着那张告示牌犯难了半晌。玛丽亚喘着气,起伏着胸脯,伸长脖子,把那长长一行字抓到眼里。那些字一进入她眼眶就像点燃了火花。她转过身,一把抓住我的手说:“干爹,航班误点了,误点三个小时。登机口已转到86号。”我第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我以为刚才他认我为她的干爹是闹着玩,谁会想她竟当了真,现在还叫得这么顺口。干爹就干爹吧,我没功夫去多想,心里只为还有机会看到斗牛而高兴。高兴完了,才想到这无来由的干爹这个称呼。想到因为来看斗牛,不费一个红包,便赚到一个水灵灵的干女儿,我心里美滋滋的。

 

       我不由得正正经经地端详了我干女儿几秒钟。沒想到,在她那几近完美的衣装边缘我看到了一个破绽。她绷得紧紧的上衣裂了!还好,她胸口那几粒纽扣忠实地守住了主人的尊严。裂缝在腋下。那里开了一道约二寸长的口子,黑黑的腋毛正惊恐不安地露出了头。这严重地刺伤了我的眼睛。我赶紧把目光转移开去。玛丽娅也发现自己露了馅,跺了跺脚,脸红到了耳根。在86号登机口,她找了个位置,一屁股坐下,缩手缩脚,再也不敢多动了。玛丽娅成了冻美人,怎么办呢?玛丽娅说她没有带换洗衣服,我们也更不可能带女孩子衣服去看斗牛。我要玛丽娅定定心,不要慌张,走路时两臂摆幅小一点,不仔细看,是能混蒙大多数目光的。说完我递给她一瓶刚买来的矿泉水,有模有样地当起了干爹,说话做事有着长辈的腔调,尤其是在干女儿犯难的时候。

 

       安慰玛丽娅的话甚至连我自己都安慰不了。确实在马路上走,行人互不相识,谁会把谁看在眼里?谁又会把谁的衣服看在眼里?谁又又会把谁的衣服上的瑕疵看在眼里?但是,这个谁换成玛丽娅却不同了。她的身材、她的容貌太出类拔萃了,不被人家多看几眼,难那。玛丽娅如不是我的干女儿,我看见了,至多再看一眼。现在她成了我半个亲人,我不忍再看。

 

       三个小时等飞机,还好沒有超出我们的预算。斗牛赛下午五点半开始。飞机12点30分起飞,到马拉加,约下午二点。再乘Bus去龙达约一个半小时,这样四点左右我们就可以到龙达了。刚才与我们一起排队做checkin 的那群乘客也三三两两地来到了登机口。他们气闲神定,好像飞机误点,他们早知道了。可是为我们做checkin 的柜台工作人员怎么沒有告诉我们呢?要不然我们根本不需要这么狂奔,不狂奔,不折腾,玛丽娅本已经绷紧的衣服肯定不会穿帮。玛丽娅是上海外国语大学的大四学生。上外的学生究竟不一样,很沉得住气。她们以后大都是外交人材,都是国家的宝贵财富。我把她放在视线中一刻也不放松,尽着保护的责任。一为国家保护人材,二为我这个干爹的称号。我在想就近找家服装店,给她买一件衬衫T侐什么的,要不然她束手束足的,这一天怎么过?可是,我举目四望,偌大一个候机大厅尽是饮食店,礼品店之类。外边满大街的服装店到这里几乎插不进一只脚。

 

       其实,出身于保守家庭,保守思想根深蒂固的我多虑了。玛丽娅是00后,露一点有什么关系呢?昨天她穿着露出大半个屁股的小短裤还大大方方的,马路上多的是牛仔裤东一个漏洞西一个破相,现在她腋下开个口子,有什么大不了的呢?说不定哪一天服装设计师就设计出这样的衣服,年轻人还以为时髦呢。西班牙炎热的夏天,很快烊化了我们的冻美人。笑容不自不觉悄悄爬上了玛丽娅俊俏的圆脸。她又开始和刚结识的大妈们打招呼,套近乎,练她的西班牙语。不过她不再走远,两条胳膊一直贴着躯体,一条无形的绳索捆住了她的手脚。她已把我当成了亲人,时不时坐到我身边,把她听到的有趣事捎给我和如根。

 

       玛丽娅告诉我们,在西班牙,根本没有准时这一说。学生上课迟到,男女约会迟到,公司开会迟到。迟到是常态,不迟到倒是失常。西班牙就像被老牛拖着,整个社会走得都很慢。这还不是几分钟的慢,是几个小时的慢。玛丽娅嘴里嚼着不知谁给她吃的蛋糕说,汽车误点,飞机误点在西班牙太正常了。你说九点钟的飞机,当地人就会想大概十二点钟左右起飞,这根本就不用通知。哦,原来如此。我们刚才的狂奔,刚才的狼狈,是被当地人当笑话看的呀。

 

       玛丽娅是个开放爽快的姑娘,西班牙民族以热情大方著称。一拍即合,玛丽娅就像回到自己的故乡。在飞机上,那些和她讲得来的西班牙人不停喂东西给她吃。从水果,到干饼,到葵花籽。说到葵花籽那就更有意思了。玛丽娅自以为嗑瓜子她是能手,她向那些西班牙人吹嘘,她一秒钟就能嗑一粒瓜子,她晃着马尾辫,自鸣得意地表演她嗑瓜子的技术。她表演到一半,一位大叔站起来走到她跟前说:“你一粒一粒嗑,有什么稀奇。”玛丽娅没有听出这话里藏着话,反问道:“不一粒一粒,还能几粒几粒嗑?”西班牙大叔不再争辩,只说了声“看我的。”说罢,他从一个塑料袋里抓起一把瓜子,一下子全部放入嘴中,然后一颗一颗把瓜子壳吐到手心里。我在中国看到过各种人嗑瓜子,但是西班牙人这样嗑瓜子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真是一山更比一山高啊。世界上,咱中国是产瓜子最多的国家。中国、美国、西班牙和土耳其是消费瓜子最多的前四位国家。而论嗑瓜子技术,最精的,我看,当数西班牙人。

 

       飞机起飞不久,有一位小姑娘递给玛丽娅几颗上海冠生园的大白兔奶糖。我顺着小姑娘走回的方向看去,那是一家西班牙人。他们占了二排座位,最起码有六口人,我判断那是祖孙三代。玛丽娅上飞机之前就认识他们了。他们一家也是去龙达看斗牛的。女主人是中学敎师,叫阿赛利娅。男主人是公务员,叫埃利克。小姑娘第二次来的时候,竟然带来一件蓝白相间的短袖衬衫,她神秘兮兮地对玛丽娅说,“妈咪让你把这件衣服穿上。”这真是玛丽娅现在急需的!她一把抓在手里,如获至宝。怎么也没想到,已有人发现了玛丽娅隐藏的尴尬!怎么也没想到,发现的那双眼睛竟会驱动一双解难的手!怎么也没想到,这样的事会发生在异国他乡,一个人地生疏的地方!太多的“怎么也没想到”像雷电,闪亮轰隆在我的心中。好人啊,世界上的好人无国界!玛丽娅向那六口之家投去无比感谢的一瞥。我的眼睛湿润着,玛丽娅的手颤抖着,我们陷入“怎么也没想到”的旋涡中,久久跳不出来。

 

        这是一件好像还沒穿过几次的新衬衫。棉布质地,Made in China,衬衫领口的蝴蝶刺绣饰边完全是中国式的,玛丽娅穿上身稍大些,但仍然能衬托出玛丽娅标致的模样。这件衬衫把玛丽娅和阿塞利娅结成了好朋友。玛丽娅教会阿塞利娅怎么用WeChat。伏林航空的这个航班上有WiFi,阿赛利娅和玛丽娅还在WeChat上互加了好友。

 

       西班牙人很爱吃零食,从阿赛利娅这家子一路的吃,我算领教了。西班牙人慷慨好客。这一家人不但自家吃得不亦乐乎,还请周围人吃。玛丽娅在他们周围,自然也在被请之列。玛丽娅的年龄恰好在小孩和大人之间。当嚷着要加入我们两人组的时候,她把自己当成个大人,口口声声说她会保护好自己。而当有人送来吃的喝的时,她把自己装成个小孩,脸皮厚厚,送来之物,她说句,谢谢,就笑纳了。时间已12点过了。短途航线,伏林航空只供应水。阿塞利亚一家理所当然吃起了午餐,每人一双筷子,塑料盒里装的是白米饭和有名的西班牙火腿。

 

       有人说,西方国家中,西班牙最像中国。在中国的时候,我半信半疑;在美国的时候,我将信将疑;实地到了西班牙,我全信全意。西班牙人像传统的中国人一样,好客、保守、纯朴、善良、助人为乐,还有,他们也吃白米饭。哈,白米饭啊,养中国人,也养西班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