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记《我在西班牙看斗牛之十二》

颂锦

 

        观众们鼓掌欢呼过后,我看到主席台上,主席埃利克走到台前。他温文尔雅,很有绅士风度。谁会想到,走下主席台,他只是个居家男人,他这主席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的(请读《我在西班牙看斗牛之九》)。由于省长埃利克的忽然出现,原来的副主席,龙达市(相当于中国的一个镇)的市长不得不把主席的宝座让给他。尽管斗牛场上的主席无须经过选民选举,也没有任何任免手续,但这个主席却是很有权威的。听埃利克中气十足的讲话,我就知道他这话一言九鼎。埃利克在问,今天赫苏斯的击杀水平如何?他的问话声刚落地,就溅起了一片欢呼。场上几乎每个人都掏出一块白色的手绢在摇晃(有些人,我看到,手上不是拿着手绢而是拿着白色的餐巾纸),他们一边摇,一边高声喊道:Oreja ,Oreja 。Oreja 是西班牙语耳朵的意思。我的西班牙语水平还够得上抓住Oreja这个词的词意,我下意识地摸摸耳朵。耳朵怎么啦?耳朵和赫苏斯的斗牛竞技有关系吗?我觉得自己的耳朵发烫,我想那一定是高频的Oreja呐喊刺激的结果。牛耳!牛耳!牛耳,这个词像长了两只翅膀,在夕阳残红的光照下,在鼎沸的斗牛场上空狂野地振翅。我习惯了,凡有不懂的事就看向阿赛利娅。她圆厚的脊背后面好像长着眼睛,有个很敏感的专门接受我问题的接受器。阿赛利娅也在摇白手绢,她喊的不只是Oreja, 还有装点Oreja 的两个西班牙语修饰词de vaca。这三个西班牙语词连在一起的意思我也能吃透。我把摸着自己耳朵的手放下,这山呼海啸般的喊声,不是在喊人耳,而是在喊牛耳,我摸自己的耳朵干什么?我偷偷环视周围,看看自己是否被当成笑料。坐在我右边的那位大叔自从判定我为骗子后(请读《我在西班牙看斗牛之九》),早已把我当成了空气,再也不愿多跟我说句话。这个时候,没人关心我怎么想。看台上百分之九九点九九的人现在关心的是牛耳。他们这么关心牛耳干什么呢?它既不是金又不是银,如若放在咱中国,大厨可能会炒出一盘色香味俱佳的葱爆牛耳引诱你。可是西班牙人不吃牛耳,那么这些人疯了吗?狂喊牛耳干什么呢?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阿赛利娅也投身于狂热的人群中,她背后的敏感器已经失灵。我只得靠自己,在记忆里翻箱倒柜寻找有关牛耳的知识或者典故。

        我大学读的是文科,有着厚实的历史和文学基础。尽管毕业了几十年,我还能在记忆中捞起千年古董,我的钩沉底蕴丰富。在中国历史上最早把牛耳放到桌面上讲的是周朝。那是三千多年前发生的事。相传那时诸侯会盟时,盟主会割牛耳,取血,把血放入一种名叫敦的食器内。然后把割下的牛耳置于一只平盘中,盟主饮血,手执平盘,以示诚意及自己的盟主地位。在左丘明的《左传·哀公十七年》一文中记载了这段历史典故,于是传到后代便有了“执天下之牛耳,舍我其谁?″这句振聋发聩的名言。执牛耳者乃领袖人物也。这个领袖,不只是在政治领域。它泛指在各个领域,各个行业的领军人物。

        那么中国历史上的牛耳与西班牙斗牛场上观众呼喊着的牛耳有什么关联呢?在空间和时间上它们都相距遥远。西班牙的斗牛只有七百多年的历史,它怎么会把二千七百多年前中国的牛耳拿到西班牙的斗牛场派用处呢?我心里灵光一闪,莫非他们沿袭了中国的传统?莫非在早期的二千年中有中国的子孙迁居到西班牙?又莫非郑和七下西洋,把牛耳也带去了?最后这个莫非时间上似乎还连得起来。因为郑和下西洋的十五世纪初正是西班牙斗牛方兴未艾的时代。我赶紧在心里查找郑和下西洋的路线,很失望,这路线图里,郑和经过的国家中没有西班牙。郑和没去西班牙,但他去了非州东部,去了红海,中国的牛耳很有可能从非州东部陆路被非州人北上带去欧州。那时的中国还处在明初兴旺发达时期,中国产的什么东西都是香饽饽,更何况牛耳。我被自己莫非来莫非去,莫非得心里振振有词。但转而一想,人家西班亚人可从来没说过牛耳是从中国带去的。你这不是自作多情吗?你这不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吗?我摸摸后脑勺,觉得也是,你还不知道西班牙斗牛场用牛耳做什么,就狂发议论,你算哪根葱?

        我这根葱只得乖乖栽在西班牙斗牛场的看台上,带着好奇的心,看看牛耳究竟被西班牙人派了什么用处。

        看台上的白手绢舞了约一分钟过后,主席埃利克直接宣布奖一只牛耳。哦,当奖品用了。我轻声应了一句,哪知道阿塞利娅背后的敏感器恢复了正常。她随即回过头说,这何止是奖品,这表示赫苏斯有较高的斗牛技艺。我又顽固地想起了中国的执牛耳者,此牛耳和彼牛耳似乎很有相通之处。滔滔议论又在我心中涌起,趁议论还未掀起巨浪,我不放心再证实一下,我问,他这技艺算是最好的吗?因为在中国谁执了牛耳便表示他或她在某个领城是最好的最优的最佳的,突出一个最字。阿塞利娅迟疑地摇摇头说,还算不上最好。那么,我略带失望地给了阿塞利娅一个如果,如果比赫苏斯技艺更高的斗牛士该得什么奖呢?阿赛利娅想都没想说,二只牛耳呀,这不很简单,牛头上有两只耳朵。我哑然失笑。那么得二只牛耳的斗牛士,算是最好的吗?我决心打破砂锅问到底。阿赛利娅仍摇头说不是。西班牙斗牛场的牛耳,不是别人家的牛耳,也不是滥竽充数的牛耳,更不是从中国进口的工艺品牛耳,而是当时被这位斗牛士击倒的斗牛的牛耳。完全是货真价实,如假包退的牛耳。所以,当阿赛利娅说给二只牛耳,还不是斗牛士的最高奖品时,我的小心眼已经在一惊一乍了。那还会有什么呢?牛没有第三个牛耳呀。那一定不是牛耳,那会是什么呢?牛身上还会有什么可以被当即割下来当奖品用的吗?我疑惑的眼睛看向阿赛利娅,请她告诉我。她卖了个关子说,你猜。我傻头傻脑地猜牛头、牛鼻、牛眼、甚至猜牛头上的毛发扎成的牛辫,总之是牛头上东西,因为是奖品,总得选牛身上最高贵的部位。阿赛利亚说不对,真笨。为了不让阿赛利亚真以为我很笨,我只得使劲往下猜。牛头范围有限,可是牛身范围就大了。一只四五百公斤的牛身上有太多东西可以被卸下来当奖品了,光牛蹄子就有四个,这叫我怎么猜?阿赛利娅不是那种喜欢卖关子的人,再说她现在还关注着场上的评奖,根本没时间,没兴趣听我猜下去,她丢给我“Cola de buey(牛尾)”一串西班牙语后,便转过身忙她的去了。牛尾?啊哟喂啦,这西班牙人怎么想得出来?牛尾和牛角是牛身上往两个相反方向伸长的部位。按中国人的习惯思维,执牛耳者是褒,而执牛尾者是贬,难道不是吗?牛耳晒干了,挂在头上,拍个照,与有荣焉。把牛尾晒干了,你挂在头上,到马路上走走,试试看。保管你走不到一分钟,警察就会过来给你吃罚单,说你有碍观瞻,走不到五分钟,精神病院的车子就会开到你的身旁,抓你去打针吃药。

        再加条牛尾?这是在搞笑吗?我不敢想象这是给西班牙斗牛士的最高奖励。如果说给一只牛耳,是西班牙人受中国古代皇朝“执牛耳”的影响,还马马虎虎说得过去; 给二只牛耳,还可以说是西班人传承以后的革新; 那么给二只牛耳再加一条牛尾,那简直就是创举了。这一点咱中国落后啦,咱们还抱着“执牛耳者”这个有着二千七百多岁年龄的古词,想着让它老枝发新芽呢。一想到此,我捂起嘴,偷着乐。

        我正在天马行空式地瞎想时,主席埃利克的又一次发问勒住了这匹马的缰绳。他再次问全场,斗牛士今天的斗牛枝艺如何?场上欢呼的声音小了些,白手绢还有人在舞。我们沒有白手绢,手头上一时找不到纸巾,于是我、如根和玛丽亚各举两只手,坐着跳起新疆舞。阿赛利娅回过头来笑道,你们这样赤手空拳的乱舞是不算数的。现在如果有百分之七十五的现场观众摇白手绢,那么赫苏斯可以被奖第二只牛耳。有科学仪器测量这百分比吗?阿赛利娅说没有。这全靠主席台上那三个主席(一正二副)用眼睛看。

        从我们看台望出去,刚才那样波澜壮阔的白色海洋没了,代之以波浪。白色的小波浪,一浪拍着一浪。只见主席埃利克和两位副主席在商量,没过一会,埃利克宣布,赫苏斯得第二只牛耳。

        我又一次问阿赛利娅,莱昂作为斗牛已完成了任务,早就被拖走,怎么去割它的牛耳?阿赛利娅回答道,莱昂没有被拖远,它还等在牛棚里。不错,它作为斗牛,它的任务完成了。但是它作为一条牛,它的任务还远没完成。我又问,它还有其他任务?难道不把它拖到荒郊野外埋了,了事?我在西班牙不明白的事多着呢,哪,哪都是问题。好在我们有阿赛利娅。阿赛利娅当即回答,哪有这么便宜的事。等到莱昂的牛耳,很可能还有它的牛尾都被割下以后,饲养它的主人,就会把它拖去当牛肉卖。当地有一家闻名西班牙的牛肉馆(可惜,笔者忘了这家牛肉馆的名字。)专门卖从斗牛场上拖下来的新鲜热气牛肉,这家牛肉馆生意特别好,等一会你去看看,就在斗牛场斜对面,排队的食客会绕几条街。不要多久你会闻到龙达满街飘拂莱昂的肉香。莱昂生时是英雄,死后龙达老百姓把它放肚里,在心里惦记。是吗?我问。阿赛利娅点点头,又摇摇头。我捉狭地给了一句,龙达老百姓对莱昂还挺有情有意的嘛。

        这时我真想到那家牛肉馆去排队。我真心实意想把萊昂放进心里带回中国,让从今以后的我能继承到萊昂无畏的精神和勇气,做个有阳刚之气的男子汉。不可否认,我还有那么一点小私心。我是牛排馆里的老餮,在美国一个星期最起码要上一次牛排馆。我知道我吃的所有牛排都是冰冻过的,新鲜度远不及现杀现卖的。我看了一下表,算了下时间,只得把涎水狠狠心吞进肚里,今晚没时间了,看完斗牛,我们还得往回赶。导游只放生我们一天。

        场上的评判还没结束。埃利克第三次发问,斗牛士赫苏斯今天的表现如何?我看见阿赛利娅已经把白手绢放入口袋,我们是她的跟屁虫子,自然老老实实把双手放在膝上。场上的白手娟零星得很。阿赛利娅说,赫苏斯的水平还没到拿牛尾的程度。

        奖励斗牛士两只牛耳外加一条牛尾,是西班牙斗牛场上最高级别的奖励。西班牙的8座一级斗牛场和45座二级斗牛场,(龙达这座斗牛场算作一级,尽管它的座位只有一千一百多个,但它是西班牙斗牛场中的鼻祖,谁都敬它三分)对斗牛士的此项奖励有着严格的标准。通常每年总共不会有超过10名斗牛士获得此项殊荣。今年的斗牛赛季已过去四五个月了,全国至今只有五位斗牛士站在最高的获奖台上,接受观众的鼓掌欢呼。他们被称作英雄,与西班牙最有名的足球运动员卡尔斯、劳尔、伊戈尔並驾齐驱受西班牙人民的爱戴和敬仰。

        得二只牛耳,赫苏斯喜形于色,看来他已经是很满足了。他的十几个助手(包括最先上场的长矛手、花镖手等一干人众)逐拥着他绕场一周。

        第一场斗牛竞技落幕了,从头到尾大约半个多点小时。今晚斗牛竞技进行五场。看得我们三个从中国来的观众直呼过瘾。到最后一场,玛丽娅看到血已是熟视无睹,再不需要用手遮眼了。五匹健壮的非洲公牛,五队花花绿绿的斗牛士队伍相继登场。每场斗牛的间隙,乐队就会演奏那首著名的《斗牛士进行曲》。这首诠释着斗牛士的勇敢、沉着、果断和阳刚的世界名曲,一次又一次地把激情、欢快和炽热带给观众。整整三个小时的斗牛演技,没有一分钟的冷场,这斗牛士进行曲功不可没。我想起了中国也有一首名曲,叫《运动员进行曲》,凡有社稷大会,这首进行曲总会是先导。《斗牛士进行曲》起着相同的作用,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我去过世界上许多国家,无论我走到哪里,只要有西班牙国旗飘扬的地方,就一定会听到这首昂扬激越的《斗牛士进行曲》。一个国家以一首歌扬名,以一首歌激动世界,这在世界音乐史上是罕见的。

        西班牙国旗的底色是红和黄。西班牙斗牛士手中的布莱卡两面也是红和黄。这究竟是国旗沿用了布莱卡的颜色,还是布莱卡以国旗为尊,用了国旗的颜色?这个问题涉及到历史,不是几句话能解释清楚的,我怕难为阿赛利娅,不敢把这个问题放在舌尖上弹给她。我回国后,整理笔记,做回家作业的时候,才在图书馆里查到了历史的真相。西班牙1492年建立了统一的西班牙王国,有了自己国家的红黃国旗。但是,在这之前的十三世纪,国王阿方索便倡议开始了当时只为祭神的斗牛竞技。也就是说,早在西班牙国旗飘扬在伊比利亚半岛上空之前约两百年,斗牛场上就有了红黃布莱卡。历史告诉我们先有红黄布莱卡,然后才有红黄西班牙国旗。可见布莱卡和斗牛竞技在当时立国者心目中的地位是多么高尚。因此,哪个沿袭了哪个,不言而喻。

但是,如果我把这个问题拿岀来,去问普通西班亚人,恐怕他们也很难讲清楚或者羞于回答。因为国旗代表国家庙堂,布莱卡充其量不过是斗牛士手中的一块布篷。说布莱卡是国旗的前身,这有点扯。但是西班牙的立国者喜欢呀,西班牙的老百姓拥戴呀,这没有什么道理好讲,人心就是道理。我问了阿赛利娅几乎所有我想问的问题,唯把这个问题留在心里。坐在斗牛场上的看台上,我多次凝望在夕照中猎猎飘扬的红黄西班牙国旗。它仍是那么的鲜艳如昨,那么的威严如初,那么的热烈如新。八百多年来,它忠实地、勤恳地、不计时日地在西班牙五十万六千多平方公里的土地上迎风招展,什么时光呀,岁月呀,朝代呀都无法撼动它的飒爽英姿。(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