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妈妈,请捎封信给爸爸》

作者:颂锦

      

还得说回到爸爸在文革中被隔离审查的那个岁月。那是我家最风雨飘摇的时候。我们缺吃少穿,每天愁这愁那,很少有高兴的事降临我家。那个时候我们每隔一个星期有一次看望爸爸的机会,给他送他喜欢吃的食物,喜欢看的书籍(当时书禁甚严,爸爸喜欢看的书不一定买得到或借得到),春天把冬衣撤下,秋天把棉袄送上。妈妈总把探视爸爸的机会留给我们。因为去见爸爸是我们那个时候最高兴的事。别人家怕见守门人的冷面孔。我们哪管守门人的面孔冷的还是热的。热的,我们打个招呼,冷的,冻不着我们。

        妈妈说送东西给爸爸还在于其次。当时我不理解妈妈的这句话,除了送爸爸的日常用品以外,我们没送什么。这要等很久以后我才领悟,妈妈是要爸爸看到孩子们在健康地成长,她是要幼小的我们,在生长发育的阶段不缺乏父爱。

        爸爸毕竟没有关进监狱,我们还能走进他被软禁的房间。在这不到十平方的房间里,爸爸会亲切地拍拍我们的肩,慈爱地摸摸我们的脸,再三叮嘱我们要听妈妈的话。室外尽管霜寒风冷,室内爸爸为我们父子见面营造的气氛温暖如春,我觉得在爸爸的房间里,每一个呼吸都新鲜,每一次眨眼都愉悦。

        我在爸爸的房间只被允许逗留一个小时。我会先把妈妈细心准备好的包包递给爸爸。爸爸会把包包举到眼前,端详好久,才小心解开包包。爸爸喜欢吃花生米,包里有,爸爸喜欢喝牛奶,包里有。爸爸喜欢问我每天的作息,问我学校的功课,这包里没有,但我嘴里有。沐浴着爸爸慈爱的目光,我会像小大人似的讲许多,问许多。

        我喜欢听爸爸说话,不仅是爸爸的话里有哲理,不仅是爸爸的语气很动人,不仅是爸爸说话的姿势很优美,而是爸爸讲话时嘴里吐出的芬芳。那是多好闻的气息!那气息使爸爸的话不再抽象,而具质感。爸爸的每句话落了地,我好像都能看见,都能摸到。那气息混合着甜的含蓄,酸的婉约,苦的简洁,辣的锐利。爸爸有胃病,幽门螺旋杆菌产出的气体,我一点不觉得异样。那散发出爸爸人格特征的气息,以后长久地在我记忆中飘散,每想起爸爸,这气息就会在我鼻翼两侧闻风而起。直至现在,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好像觉得爸爸就在我身边,因为我闻到了那独特的、沁我肺腑的馥郁芬芳。

        那时候的我年少气盛,经常以武松的徒弟自诩。一次与爸爸的谈笑中,爸爸说,世上哪有这么多老虎给你打,将来当个武松连饭都吃不饱,还不如去当个杀猪匠,把武松的梢棒打成杀猪刀,会更切合实际些。这本是一句嵌在两段正经话之间的笑料,想不到一语成谶,以后我改了脾气,换了个活法,提着这把杀猪刀,逢山砍山,见岭劈岭,披荆斩棘,一路杀到了美国。

        爸爸的话没有漫无边际的说教,只有实事求是的谈论;没有天马行空般宏大的叙事,只有对森罗万象的世界精辟的论述。爸爸不信佛,听他的话就如进了佛系。爸爸也不讲禅,细思他的话字字都闪着禅的睿光。爸爸的话够我一世受用。

        那时我尽管才十五六岁,我的禀赋只是一般般。但是受苦人家的孩子早懂事,大人的世界我很早就闯了进去。爸爸有些艰深的话,我小小年纪就能理解。我内心的世界,被爸爸一句话一句话地启蒙、开拓;我做人的志气,像小野兽般在心中蹭蹭长大。

        生活中的一个小时,有人会觉得很长,有人会觉得很短。在爸爸房间里的这一个小时,我以为是天底下最短的一个小时。很多做人的道理,很多处事的知识,很多社会的学问我都是在这一小时学到的。我和爸爸一起谈天说地的习惯就是在那个小房间,就是在那一个小时内养成的。

        但是时事硬把我们拆散。我去农村插队落户,我再不能去看爸爸了。我和爸爸的交流曾经停止了漫长的两年多时间。那时打一个长途电话是1分钟二角钱,那时1斤猪肉才七角三分钱,那时我干一天农活才0.7个工分。一工分我们生产队年底算下来才值两角五分钱。也就是说,我一天的劳动收入才一角八分钱,还不够打一分钟的电话。那个时候打长途电话简直可以说奢侈,不到天塌下来,谁都不会拿起电话听筒。妈妈那时只获得半个人身自由,家里还有外婆弟弟妹妹要照顾,她没时间没钱打电话给我,她的信也很少。偶然的来信,也只是只字片言。而被隔离的爸爸是禁止与外界有任何通信联络的。

        十七岁那年,我便开始孤零零经营起自己艰苦的农村生活。下岗头本是个苦地方,但我生活在那里,从不怨苦。每天十数小时的农活,老农民都累得脸和身体都变了形,但我从不喊累。我乐在苦中,陶然自得。我成了广阔天地很有定力的风筝,像被一条似有若无的绳索牵引,勇敢地高飞,自由地翱翔。感谢爸爸妈妈,在我去农村之前,传授给了我坚强,教会了我怎么做人,怎么做事。

        时间过去了两年,爸爸被解除了隔离。爸爸回到家,回到他的书房,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我写了封长信。这是爸爸给我写的第一封信。当爸爸的信扑进我的眼帘,当爸爸的字点燃我青春的热火,我的心呯呯地拍打胸膛,我的脚也被震得蹦跳不已。爸爸解放啦!爸爸来信啦!刹时幸福感涌满全身。

        爸爸的苏轼字体笔圆韵胜,肉丰骨挺,每个字都似乎藏着劲道,力透纸背。我欣赏爸爸写的字,曾把爸爸的信当字帖来描摹。我憬悟爸爸信中的每个字,把每个字都当成我人生狂洋中的灯塔。

        从此我和爸爸开始了每星期一次的通信联系。

        在下岗头,我经常揣着爸爸的信,去田间劳动。息工了,社员们赶着回家,我却倚在村头的树下。向晚的彩霞披在我的双肩,土地的清香荏苒在我周围。这是我读爸爸来信最好的时候。爸爸的信有时会滴出蜜来,我会贪婪地吸吮。每每这时,蜜蜂会翁翁地在我头顶纷飞,莫非它们也看懂了爸爸的来信,抢着要同我分享信笺中字里行间流淌的甘露?每每这时,绿草也会来凑热闹,窸窸窣窣在我脚边闹个不停。莫非它们也听懂了我的默念,把我的默念当歌来听。它们簇拥这天籁之音,为每一粒音符的落地和升华摇曳生姿。

        爸爸的信和我形影相随。1987年底,我刚到美国,有了通讯地址,爸爸的信就长着翅膀飞来了。初到美国,我先是在一家中国餐馆打工,老板包吃住。我的第一份工是洗碗。记得那是个中午,老板把寄到他家里的信件递给我,说,这是你的信,但不准现在看,先把这堆碗洗了再说。我一把夺过光头老板手中的信封,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的手刚碰过钱或者厨房间里的脏东西,我怕玷污了爸爸的信。我才不把老板的话当人话听,爸爸千里迢迢送来的信,我岂有不看之理。我拉长嘴角,扯出一声冷笑。老板转身不足几秒,我即把爸爸的信打开。这洗碗的工,丢了就丢了。而爸爸的信,信中的字,字上的爸爸的手温,我怕晚一秒,信冷了,字被销蚀了。这才是我丢不起的。

        我和爸爸的通信联系持续了近三十年,直至爸爸溘然长逝。当我接到噩耗,日夜兼程赶回上海时,他的书桌上还放着老人家没写完的给我的信。

        爸爸走了,我和我亲爱的爸爸失去了联系。靠着妈妈嘴里的“爸爸这么说过,爸爸那么做过”,我才能继续间接地聆听爸爸的教诲。可是“我怎么回答”,却再也传不到爸爸的耳里。多少次我在梦中遇见爸爸,我想对爸爸说许多许多话,但总是刚要开口,梦就倏然终止了,我只能泪湿枕巾,想再走进刚做过的梦。但是梦过境迁,我很难再拾回旧梦。

        天长日久,大脑里的思潮,溅到了大脑外,堆在了额上和脸上,蔓延成一圏圏细密的皱纹。那皱纹,每一圈都镶着我对爸爸的思念。

        妈妈患阿尔兹海默症到第六年,我们让妈妈算一加一等于几,二加二等于几……她算不出八加八等于几了,她老人家再也说不出“爸爸这么说”了。又过了两年妈妈失语了,但是妈妈脸上眼里还有表情,我们只能从这些表情里猜度,爸爸会这么说,爸爸会那么做。

        阿尔兹海默症从确诊算起,百分之八十的病者存活不到九年。百分之五的人存活不到第十三年。坚强的妈妈与病魔整整斗争了十五年,她斗垮了病魔,以九十九岁的高龄,光荣地走下人生的战场。在死亡病因里医生写道,肺衰竭,心衰竭。阿尓兹海默症躲得远远的,连医生都看不到它的影子。

        妈妈选择在2020年中秋节的晚上离开我们,去天国与爸爸团圆。

        我们兄妹四人围在灵柩边,泣不成声。化妆师已把我的妈妈精心打扮过了。她细长的眉毛已画成了柳枝,她微塌的两颊已抹上了胭脂,她精巧的嘴唇已氤氳了唇彩。妈妈的脸没有许多皱纹,连化妆师都奇怪,再三问妈妈高龄多少。坚强的妈妈从不让困难、疾苦、艰辛、劳累在她脸上留下一丝一毫的印迹。妈妈的脸看上去还娇嫩得很,妈妈冻龄了。她仍像年轻时一样的美。只可惜妈妈再也不能张开眼睛,看我们一眼,向我们表达她的心声,向我们传达爸爸这么说了。妈妈着绸质紫红色大衣,富丽典雅。妈妈四周有无数粉色的百合花、黄色的菊花,亲昵而又热烈地陪伴着。妈妈去天国的路並不孤单。现场钢琴师弹响了催人泪流的离别曲,妈妈凄美地启程。

        告别仪式后,在妈妈的灵柩里,我们放进了她老人家最喜欢穿的衣服,她盖过的棉被,用过的碗筷。尊重习俗我们还放进了成捆的冥钞和只能在天国用的金银财宝。当家里其他人忙着往妈妈右手袖管里塞银元的时候,我偷偷地往妈妈的左手衣袖里塞进了爸爸离世前我写的那封信。那封信爸爸还没看呢,我得请妈妈捎去给爸爸。二十年,弹指一挥间,尽管信笺已泛黄,纸页已变脆,但写在上边的字还清晰如新。那封信当时没写完,我接着用整整二十年的时间写完了它。

        我在信中对爸爸说,您不是最想看见我在人生道路上跳跃式前进吗?您可能还不知道我人生道路上的又一次腾飞。这第二次腾飞可能没像第一次腾飞飞得那么远,但是它飞得更高。2002年,我通过了联邦文官的笔试和口试,通过了FBI二年的背景调查(用中国人的话说,这叫政审)我最终被联邦政府录用,成为美国国家级的移民官。在一片白人的世界里,硬插进我们黄种人的足迹。我不负众望,工作成绩斐然,多次立功受奖。我得让爸爸知道这一切。让爸爸接着妈妈的时候,喜上眉梢。让妈妈见着爸爸的时候,能不无骄傲地说,我完成了您的嘱托,您的儿女们都长出息了,都是好样的。

        爸爸,我在信中还说,如今我已退休了。尽管我们文官没有退休年龄,我只要肯做,可以做到老。但是我毅然决然退了下来。您还记得吗?我和弟弟小时候每个星期天的下午,您都要我们写一篇周记,我们写得好,您会奖赏我们,给我们五分钱去弄堂口的南货店买块饼。

        爸爸,我在信中还说,您那时在我心里播下的文学种子一直在我心里埋着,如今它已冒芽,抽绿。在爸爸的绿荫下,我已实现了很多理想,这文学的理想或许是我人生途中最后一个我要去实现的。因此,我选择了退休,我腾出了所有的精力和时间,用手中的笔针砭琐碎的生活,讴歌伟大的时代。我期待自己每天的笔耕能春华秋实,被社会接受。

那寄托着我无限思念的信啊,我盼望爸爸能读到它,愿信中那一件件停不下来的惊喜告慰我亲爱的爸爸。

        我已很多时候没有梦见爸爸了,我盼望着爸爸接到信后,能来到我的梦中。人生总会遇到选择,三岔路口需要路标。过去的岁月,爸爸,您的每封来信,每句话,就是这路标,领引我从一个中国普通农民走成了美国联邦官员。未来的日子,我该怎么走?我会走成一个什么样的人?这些,我想爸爸早预见了,我每天恳请爸爸能到我梦中来面授机宜。

        妈妈的灵柩被推到了车库,仪仗队吹响了喇叭,那嘹亮的声音直达帝听。我仿佛听到,天国的大门应声畅开。

        四位穿着笔挺制服的仪仗队员向妈妈的灵柩行了标准的致敬礼后,扛起灵柩,挺起胸膛,眼睛正视前方,跨出极其标准的正步。他们缓慢而又庄严地迈向三十米开外、马达已经启动的一辆火化场黑色SUV。

        在高亢的喇叭声中,在仪仗队员扣人心弦的脚步声中,所有前来送行的亲友们都哭喊了起来。“强家阿婆,您一路走好。”这是我家的邻居在呼。“史老师,我们永远怀念您。” 妈妈学校的老师在喊。“妈妈,您怎么就这样走了呢?我们再也看不到您了呀。”我的小妹哭得最伤心。我抹去眼泪,把满怀悲情用一句话喷发出来:“妈妈,请代我们向爸爸问好。”

        百岁老人——我的妈妈享尽哀荣,离开了她劳累和奋斗一生的这个世界。她没有留下什么养眼的财富,却留下一箱又一箱养心的宝贝,供我们后代子孙继承。我们感恩,我们惜福。

        民间有红白喜事一说。遥念爸爸妈妈在天堂团圆,两老再续伉俪之情,为了这一天,爸爸足足等了二十年。想到此,我们仰望的泪眼里平添了一抹欣慰的神采。

        我亲爱的爸爸妈妈,天国还好吗?您那里一定没有脑溢血,一定没有肺和心的衰竭,一定没有阿尔兹海默症,也一定没有当今世界谈虎色变的新冠疫情。天国只有健康和长寿,只有安详和愉悦,只有春风和阳光,只有人间想都想不到的华丽和美好。

        爸爸妈妈,有空请一定大驾光临我的梦境。我盼着想着等着要听您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