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记《我在西班牙看斗牛之十》

颂锦

  

“哎哟,妈呀,这是来真的啊!"玛丽亚可能平时往眼睛里装的假东西太多,一旦一刀见血这种残酷的事情跑到眼面前了,才发现狼来了。她心理上还没作好准备,她比精美瓷器还脆弱的胆量即刻被撞裂了缝,喉咙本能地迸出玻璃被硬物划过似的尖叫。这尖叫撕破了全场的寂静。顿时,好像一个巨大的马蜂窝被捅了。最先附和她尖叫的是她的小姐妹伊赛贝拉。玛丽亚的尖叫有着东方女孩的保守,嗓音受到了控制,而伊赛贝拉的响应却是强烈而又彻底的,是喉咙全面放开的、放肆的嚎叫。但听得出这种嚎没有泪水滋润,是干的,属于干嚎一类。伊赛贝拉才十一二岁,根本还不知道什么叫保守,想说就说,想闹就闹。这个年龄段的西班牙女孩都自由惯了。比起大她五六岁的玛丽娅,她大胆得多,open得多。

于是,各种以惧怕为特征的嘈杂席卷四周看台。只听东看台传来清脆的儿童啼哭,南看台有个粗砺的嗓子在叫骂。那是在骂什么呢?那是在骂莱昂笨亦或是骂长矛手狠?那骂声离得远,等传到我耳朵,已转了几个弯变得很含糊了。才几秒钟,这骂人声便被跺脚声,口哨声,专在集会场所制造音响效果的小喇叭声以及敲打不明物的呯呯声淹没。阿赛利娅纠着眉回过头来,对她的女儿说,伊赛贝拉,你又不是第一次看斗牛,前几次都没什么,今天怎么啦?发什么神经?西班牙人也这样动不动揪出人家的神经说事,这同咱中国人如出一辙。伊赛贝拉的嚎,说止就止,她把手从脸上挪开,给了她母亲一个理由,她说,姐姐在哭,我怕人家笑话她,我是在陪她哭的。果然她眼睛没有流下眼泪,只流出夹裹着狡黠的微笑。

        天晓得,看台上这些人忽然之间像打了鸡血似的,群情激昂。他们是在喊长矛手手下留情吗?他们是在为莱昂喊冤吗?显然不是。大多数人在喊好,在张牙舞爪地摇着手臂,搧动长矛手。长矛手见了血,好像更跋扈了,举着矛,找机会进攻。莱昂被莫名其妙刺了二矛以后,知道左右这两个人心肠歹毒,手段狠辣,分分钟钟在要自己的命。他左冲右突,躲避着长矛,同时肆机对其中一位发起进攻。可是,莱昂又犯傻了。它向左边那位长矛手进攻时,把整个背部留给了右边来袭者。右边被狠狠地戳了一家伙后,它回过头来还击,左边那位乘机残忍地刺了它一矛。

        莱昂左右背脊被刺了七八下,它的头上,背上已是鲜血淋漓,不堪入目。莱昂並不十分笨,它学聪明了,不再主动地向左或向右发起攻击,它原地站着,谁来用牛角顶谁,他以不变应万变。但其时已晚,它的背脊已被开出一条血道,血流成河。滴滴嗒嗒,很快把场地中间黄色的沙土染成深红色。

        长矛手完成了任务,在一片浮躁的鼓掌声中退场。听得出这鼓掌发自看台上众多成年男女。长矛手的每一次得手都获得他们的叫好。他们把长矛手的蛮劲炒起来了,把长矛手老祖宗传下的基因里几乎已泯灭了的兽性重新唤起。人本是动物,不管是高级还是低级,食肉动物的兽性尚在,只是高级动物的兽性隐藏得深些,只要有机会,兽性就会爬出灵魂。要不然,人类生活中不会经常发生“兽性大发”这样的事。过去我一直怀疑“嗜血成性”的真实性,现在那些血脉偾张的、疯疯癫癫的男女们告诉我,倘若给他们吃一只馒头蘸上牛血,他们一定会欣然接受。说不准,现在给他们一块生牛肉,他们也会放入口中。人类的祖先不就是这样吗?看他们津津有味地谈着乐着,我灵光一现,觉得这返祖没什么不好。

        我从不以己度人。我替莱昂讲人话,骂隔岸观火的伪暴徒(如若真要他们上场,谅必他们不敢)时,我心中暗自琢磨,这兽性在我体内是否也苏醒了?世界上的人把嘴架在人家身上容易,自己呢?众所周知,人讲到自己总会很伤脑筋的。正当我尝试着想伤脑筋时,场上徒步走出三位彪形大汉。阿赛利娅及时介绍道,他们叫花镖手。他们各手执一对质地不详的短杆。短杆杆身饰着花色羽毛和五彩晶片。短杆的钩形前端冲着下午五六点钟的太阳,闪着寒光。尽管我刚才还出了些汗,但这寒光耀得我心里不禁打了个冷颤。阿赛利娅说这短杆叫花镖,杆身是木头做的,杆头是铁制品,异常锋利。三个花镖手,共六支花镖,如果这六支花镖全插进莱昂背脊,莱昂就可能因失血过多,走向去西天的路,接着上场的主斗牛士上场只是做做样子。一般说能插上去三支就不错了。

        此时莱昂尽管背颈上血肉漠糊,但牛劲尚在,牛眼仍是哆哆,瞅得瘆人。它背上的血好像不是流在它身上似的。我眼中的莱昂仍是一头威风凛凛的非洲公牛。它看着三位武士,眼里藏着蔑视,蹄底踩着愤恨。它牛视眈眈,随时准备出击。

        三位花镖手排好队,准备一对一单挑莱昂。第一个花镖手像中国武术师那样对着莱昂表演了一番令人眼花缭乱的花式镖操。莱昂看到人世间的东西门不多,见识少。它看不懂花镖手在玩什么,只是心里想,有本事过来呀,玩这些虚的有什么用,老子等着,看老子的牛角怎么把你送到天上去。

        莱昂在人世活了九年有余,这九年的后三年时间是与驯牛场的驯养师在一起度过的。牛与人类相依相伴几千年了,其实根本不需要驯化,它们生下来就知道人是它们的主宰,生下来就“俯首甘为孺子牛”了。那么这西班牙驯牛场起什么作用呢?用阿赛利娅的话说,就是野化家牛,令它们返祖。哦,哦。我暗自好笑。莱昂返祖需化三年时间,而人的返祖只需一场斗牛赛。毕竟人是高等级动物,是不一样。

在西班牙驯牛场里,西非公牛经过精心调教,反向驯化,几年后会变得更暴戻,更狂躁,更不鸟人间烟火。要不然,一头老老实实的公牛走进竞技场,还没开始打斗,眼睛就淌水。(牛有灵感,当它知道即将被宰杀时,眼睛会泪水汪汪。)它背上被剐开后,就腿软服输,这斗牛还有什么看头。牛並不如狼,並不似虎,它们祖祖辈辈传下的遗传因子里不含凶残。人啊,就会找软柿子捏,你找一条狼来斗斗看,你牵一头虎来试试看。牛再怎么野化也野化不成狼或虎。看着莱昂背上的血肉,我心生怜悯。

        这个时候我的怜悯,没有一点市场,不会产生任何共鸣,除了我的同伴。西班牙人看斗牛都想看到一场精彩的人牛大战。一场斗牛精彩与否由两个因素决定。一是斗牛必须桀骜不驯。二是斗牛士必须武艺高强。为什么说西班牙的斗牛赛最刺激,最有看头,大部分原因是西班牙南方各州的驯牛场已经给心地善良的牛们喂了狼心和狗肺了。

        莱昂尽管出生在西班牙农家的牛棚,但它从驯牛场毕业时已经兽性十足。它看见花镖手竟敢拿着两根棍子走到面前耀武扬威,一时兴起,就向花镖手扑去。这花镖手早知道莱昂会有这么一扑,说时迟 那时快,他一个侧转,手起镖落,镖钩刺进了莱恩的背脊,血流立即如注。莱昂扑了个空,迅猛地回头,再向对他行凶的花镖手发起攻击。这次花镖手如法炮制,但他侧转慢了半拍,而且转过去后身子还打了个趔趄,匆忙中他飞出去的花镖没了力量,预定的目标到了,但没有深入而是被弹了出来。看,真正的牛皮不是吹的,也不是纸做的。虚弱的花镖踉踉跄跄在空中划了一个破碎的弧形后,重重地掉在不远处的地上。第一个花镖手的失手引来场上一片嘘声,他落荒而逃。

        莱昂来不及去追逃走的那个,第二个花镖手挡住了它。莱昂杀红了眼,第二个和第一个都是他奶奶的人肚子长出来的东西,均不是好货。它把原本应该撒在第一个花镖手身上的气,集聚到一块,抛向眼前这个人。它猛扑过去。这一扑虽然扑了空,但它躲过了花镖。场上嘘声更大。花镖手振足精神,站定马步,等莱昂第二次扑来。莱昂这一扑,损失惨重,背后吃了狠狠一镖,整个镖钩都陷进莱昂的背部。莱昂不再哞哞,而是冲天怒吼,发疯一般回过身,想看看谁这么大胆敢在它背后造这么大的孽。不知是莱昂转身动作过猛晃动了空气,还是真的起风了。一阵微风呜咽着,把被牛血染红了的腥味送进千多人的嗅觉里。

莱昂愤怒地回过身来,刚才那个行凶的人又逃走了。它现在面对的是另外一个更彪悍,更粗壮的对手。但是看起来这个花镖手不够灵巧。他的气力似乎很大,但是他撒出去的花镖,没有准头。他的第一根花镖擦着莱昂的背脊滑过。

        莱昂扑了五次都空了,再笨的畜牲都有学习能力。牛脑袋至少比猪脑袋聪明。莱昂接下来一扑,换了花样。你人,精悍灵巧,会侧身;我牛,体形庞大,侧不了身,但我可以取提前量。莱昂的第六扑聪明了,它不再走直线。这次轮到第三个花镖手猪脑袋。他想不到“从失败中吸取教训”这条铁律不但对人而且对动物都管用。他仍旧用惯常的方法迎接莱昂。莱昂用了洪荒之力,速度比前几次快了几秒,而且斜着,目标对着花镖手的背后。等到花镖手发现莱昂的这次进攻有点异样,已来不及了。他如果侧身,正好撞着牛角。在被牛角挑起,还是被牛蹄踩着,在送命还是在保命之间,他急中生智,选了后者。无论如何命还是很重要的,在畜生面前逞什么能?他胡乱地撒出手中的镖,很怂地捧着头,像泥一样瘫倒在地上。莱昂想不到此人骨头这么软,原本想用牛角把他送去见阎王的,结果牛角派不了用处,只得便宜了这小子,用前蹄把花镖手的腹部当成落脚点。它来不及痛下狠蹄,一股巨大的惯性把它往前推出几米。等它回过身,低下头,准备再对花镖手补用牛角时,几位助手拿着掍捧赶来,把它引开。这时全场响起一阵很复杂的哗然和很深沉的叹息。观众们是叹息花镖没有命中目标?是叹息花镖手被莱昂踩个正着?是叹息这花镖手中看不中用?是叹息这花镖手命长还是命短?人啊真是复杂的动物,猜不透。

        莱昂的这一蹄踩得不轻,花镖手躺在地上已爬不起来了。他嘴上淌着血,有人说这是牛的血,没关系。有人说,牛的血怎么可能飙得这么准,正好飙在他嘴上,那是他体内的血,他的内脏被踩破啦。很快场上来了一副担架,花镖手英勇负伤,观众可能忘了他的两支花镖都落空,場上嘘声没了,只有零星的鼓掌,算是对他英勇献身的赏识。

        花镖手与莱昂对攻的时候,玛丽亚双手一直捧在脸上不敢看。等到她听说花镖手被牛踩着时,她在中指和无名指中间嵌进了一只黑白分明的眼睛,她浅浅地望向场地中央,又立刻把手指并拢,她不是啬吝自己的目光,而是她没胆量往深处看。她蒙着眼问道,这个人还有救吗?阿赛利娅说,看来有救。因为莱昂蹄下留情,它没有用后蹄踩,如果用后蹄那不只是踩,还会蹍,牛的重心都在后蹄上,这一蹍,花镖手十有八九会一命呜呼。阿赛利娅看玛丽亚大多数时间手遮在脸上不敢露眼,她劝玛丽亚勇敢点,把手放下。她问玛丽亚你怕什么,来看斗牛,就不能怕见到血,就不能怕见到死。阿赛利娅给玛丽亚递去几张纸巾说,胆子大一些,好戏还在后面呢。你看,莱昂的背上只插了两支飞镖。现在对它来说,只是轻伤,战亊还未结束,精彩的还在后面。阿赛利娅叹口气,继续说,接下来,主斗牛士的麻烦大了。但那会更有看头。

玛丽娅惶然地放下手,泪眼婆娑。她的小姐妹伊赛贝拉一把抓住她的手,像是急于要把自己的勇敢通过手传给玛丽娅似地说,这有什么可怕的。玛丽亚获得了伊赛贝拉的加持,怯怯地再把目光伸向场地中央。这见,一群救护人员七手八脚正把受重伤的花镖手往外抬,莱昂被一位花白胡子的老汉牵着鼻子,乖乖地站在一边,垂着头,一声不响,有点像小学生犯了错,被老师罚站。

可以说,莱昂绝对不是好事者。它也不是肇事者。今天谁惹事,看台上一千多观众有目共睹。中国有句话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那花镖手被莱昂踩了,这能怪莱昂吗?想着想着,我堕进了一个没有是非黑白难辨的黑洞里。我是人,理应站在人这一边。但我又是一个正义感极强的人,我不能这样是非不分。我喘着粗气,艰难地从令人窒息的黑洞里爬出来,怎么也不会想到我竟然鬼始神差般地站在了莱昂一边。心里聚满愤慨,但眼睛又不敢望向同情受伤者的那群人,我恐怕眼神会把我出卖,引来众人的口诛或是开涮。我,最多加上如根和玛丽娅,怎么怼得过这么许多本地西班牙人。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西班牙人喝的水来自埃布罗河(西班牙的母亲河),我们的母亲河是黄河。不同的母亲养育出不一样的儿子。西班牙人把看斗牛当作娱乐,哪像中国人,什么事都要往对的或错的方面掰。生活有时不需要这么顶真。像西班牙人那样洒脱一点,开朗一些,对生活少计较了,生活就不会这么难。我心中的自己凛然地站出来,一串话,像机关枪那样把我打成了筛子。最后他斥责道,你算哪根葱?跑到人家国家来乱嚼舌头。他以最快的速度扑灭了我心中已经燃烧起来的愤怒。

        莱昂踩倒花镖手的伤人风暴很快平息。主斗牛士还没出场,好戏还没压台,伤一二个长矛手、花镖手或者助手之类,那简直就是小case,司空见惯。看台上大概只有玛丽亚花容失色,只有我和如根瞠目结舌。观众们在热切期待主斗牛士出场,收拾这伤人不轻的莱昂。在人类世界,人伤害动物,小事一桩不足挂齿,可是动物伤害到人了,那可是大逆不道。美国的黄石国家公园野生着几千头牦牛。牦牛生性温和,在它们自己的土地上颐养天年。但每年五月中旬起,旅游季节到来,游客多了,一些男游客手脚痒了,一些女游客母性泛滥,总想拍拍摸摸牦牛,同牦牛亲热亲热,寻找感觉。结果牦牛与他们不来电,把他们伤了。牦牛伤到了人,舔到了人的血,这头牦牛的死期就到了。公园警察会通过各种方法逮到这头牦牛,就地正法。

        可是,今天的莱昂没事。它在西班牙,况且它不是牦牛是斗牛,该当别论。它如山岳般静静地站着,雄视着周围的一切。轻伤不下火线,莱昂的背脊插着两把镖,血在毛发间,在镖刃周围横流,它何止是一点轻伤?牛啊,牛的意志不知道要比人强多少倍。

不久,莱昂的眼眶里走进一位花里胡哨的人儿。前边几个与他斗过的人都带着帽盔,而他想死吗,头上尽然什么都不带跑出来。这个人头发高高盘起,在头顶处绕了个髻。再看他身上穿的衣服。衣服似红非红看不十分清楚 。(牛们大都色盲)衣服裤子的边上都镶着发光的条子,非常刺目。这人怎么还对着自已笑呢?我又不认识他,井水不犯河水,你跑这里来干什么?背上一阵疼痛,莱昂咬咬牙,埋下头,打算不搭理眼面前这位像吃饱饭没事干对着它舞着一块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