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记《我在西班牙看斗牛之八》

颂锦

 

ALSA汽车公司最后一班加班车在斗牛赛开始前十五分钟把我们送到龙达。这段时间的西班牙游,我对这个国家的慢节奏已习惯了。生活的节奏放慢了,时间这根鞭子再也抽不到人们身上,那该有多好。我脑海里时不时会涌现出羡慕的波浪。对生活在这个国度里的子民们的羡慕可谓我对快节奏生活的间接抱怨和不屑。

        什么都可以慢半拍。这斗牛表演,充其量只是一个娱乐话动,说好5点30开始,我想当然以为这开始也会准时不了。

        可是,哪想到Bus一停下,车内所有的西班牙乘客都齐刷刷站了起来。唯有我们三人慢吞吞的。我还接连伸了几个懒腰。等我把懒腰伸舒服了,才发现今天这些西班牙人身上的悠闲没了踪影,一个个都像被喂了兴奋药,亢奋得很。阿赛利娅一家已等在Bus中间的出口处。阿赛利娅告诉我们,车站离斗牛场走路十多分钟,快快地赶,可能会在斗牛出栏之前赶到。西班牙什么事都可能会被推迟,唯有斗牛赛没有推迟这一说。我问为什么?她耸耸肩说,她也不知道,历来如此,这是规矩,谁也不会问为什么,只有你。阿赛利娅还想调侃我一下,可是车门开了。

        好吧,快走和跑步我不会输给谁。我每天一万步雷打不动。这十分钟的路,如果可以跑,可以奔,我保证不用五分钟就可以把它走到身后。但今天的龙达好像在我脚上套了脚绊,不让我健步如飞。龙达已不同于几天前我们见过的。那时的龙达是静谧的小镇,是幽雅的世外桃源,是新婚蜜月的首选(我的一篇游记曾如此描写过龙达)。我和如根买了两张看斗牛竞技的票,为了了却夙愿是主要原因,但也不可否认我心中有着对龙达的眷恋。这么优美的地方,仅仅到此一游绝对不够,借来看斗牛的机会,我想对龙达作二次游。

        想不到今天,龙达以另一番面貌迎接我们。它竟然成了一个热闹的龙达,欢乐的龙达,人声鼎沸的龙达,车水马龙的龙达。它把自己抛进欢乐的海洋里,彻底变了模样。城市上空迴荡着西班牙音乐。沿路凡是有树阴,或是有凉棚的地方,都放着桌椅,都被从酒吧和饭店溢出来的人流占满。街边的椅子、屋檐的石阶、树底下的木桩、人行道的边沿,凡是能搁上人的屁股的地方没有一处空着。很多年轻人手握着啤酒瓶或红酒杯沿街站着。男女们喝着喝着,就拥在了一起。行人们走着走着,脚步成了舞步。龙达本地人口三万六千多人,今天据说涌进了近十万外来客。这些外来客同我们一样都是冲着斗牛来的。可是龙达斗牛场最多只能容下一千观众。怎么会招来这么大一片黄澄澄人海?(西班牙人头发浅褐色的,接近于金黄色,因此惯用词黑压压用不上。)

        中国人喜欢凑热闹,西班牙人一个样。

        只是中国人喜欢把这种热闹弄成个节,並把这个节打扮得花枝招展,红绿标语和装饰贴得满处都是。这还唯恐不够,组织者还会邀请名流莅临,扩音首长讲话,操办歌舞表演。他们能想到的都想到了,都办到了,直至把心机绞尽了为止。但在龙达,我看到的却是自发的,自然的,甚至用我们中国人的眼光来看很土的热闹。粗略比较,我不得不说,龙达热闹的程度一点不亚于中国任何地方的任何节。

        我没心思再把中国的节和眼前我自认为的斗牛节(西班牙人从未说这是个节,包括我们的导游都很少把“节”挂在嘴上)作详细的比较。一下车,这熙熙攘攘的人群挤进我眼眶,我的心便咯噔一下,“完了”两个字随即从喉咙里弹了出来。我和如根早几天买了票,可是我们那时怎么也想不到半路会杀出个玛丽娅。玛丽娅沒票,她到了竞技场会买到票吗?我问自己,没答案。我问玛丽娅怎么办?她,一个青涩的大学生会有什么办法?她被我问得像只皮球,被踢到半空。她没想到看斗牛还要买票。中国的电视放过成千上万的人追赶几头牛,或者说几头牛追赶成千上万个人,这样的西班牙斗牛狂欢节目。玛丽娅以为今天要来看的就是牛和人怎么一齐疯的。她问,这怎么还要买票?而我们前几天买票的时候,售票亭前只有小猫俩三只,冷冷清清的,我们还以为票不紧张。今天早上我从导游手里接受玛丽娅时,也想过玛丽娅没票的事,但想过以后没把它当回事。可是,谁会想到今天的龙达竟变了天。原本以为不是亊的事,却成了一件很是亊的事。我在心里绕着口令,绕了半天,仍是一筹莫展。

        玛丽娅被我问得没了方向,稍倾,那半空中的球砸到地上,乱蹦乱跳。好在她身边走着阿赛利娅,她便把自己无法解决的问题掷向这位热心的中学老师。阿赛利娅听后大为吃惊,她说,你们没票都敢来?我接过话头说,我们还以为可以碰碰运气。哪想到…… 阿赛利娅连连摇着头打断我的话说,没门。今天运气的大门你们敲不开了。这个时候怎么可能会买到票呢?她把自己也回答不了的问题抛还给我们后,紧走几步赶上她的老公埃利克。我们唯一的救兵阿赛利娅用她厚实的背脊向我们发出一条信息,她爱莫能助,你们自己看着办。

        玛丽娅没有票不能进去。那么,我和如根就能心安理得地进竞技场,把她留在外边,留给已经被酒精灌得半醉的龙达吗?来的时候,我就了解到,西班牙的治安在所有申根国家中最差。即使我们进去了,就能气定神闲地把魂儿装心中看斗牛竞技吗?我自问。我自答,当然不能。不说她是你的干女儿,就是你甩出去八竿子才够得上的女性同胞,你也不能。我捧着良心苦苦思索。

        我思索的结果是,玛丽娅有百分之百的理由拿一张入场票。二张票有一张归她,那是必须的。这样一来,我和如根就只能两进一了。如根是个很有修养的退休医生(我写过一篇名叫《活宝》的非虚构短篇小说,写的就是他),他说他就不进去了,理由是,他在电视上已经看过西班牙的斗牛,是很精彩,但看过了,再精彩的也会变得不精彩。我当即反驳,什么理由?那也太荒谬了。他还自称旅行家,我问,你旅行过的四五十个国家,电视里都有,你还去干什么?他见自己的理由,站不住脚,便换了个他以为能站住脚的理由。他说,他来原本是陪我的,买票的钱还是我付的,现在我有玛丽娅陪了,他的任务也完成了。这越说越不像话,把我当成什么了,我有这样小气,这样小人吗?我不放心把如根留在外边,这样一个出门几小时后才发现自己鞋子穿错的糊塗蛋绝对是易碎物。他不懂西班牙语,不会像我那样眼观四方耳听八路。一个在中国帮人看病的他比起一个在美国执法的我,体质差不说,应对能力也不能同日而语。万一发生什么事,他能招架得了吗?万一不好的事发生了,我怎么向我妹妹交代。我宁可不进去看斗牛,也不愿有这样的交代。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这是我小心翼翼活到现在的宗旨。如根说那么咱们抓阄。我说没笔没纸的抓什么阄,你们进去吧。如根说我们来剪刀石头布,我右手举起矿泉水瓶,左手拎着包包说,老汉我双手没空。我们就这样一路拉拉扯扯,惹来一串串看热闹的目光,有人可能在问,这斗牛还没开始,人怎么窝里反,先斗起来了呢?阿赛利娅一家走在我们前边,头都不敢回,生怕卷进我们的争执中,这,帮谁呢?

        西班牙的斗牛季,时间跨度很长,它从每年的3月19日一直跨到10月12日 。这横跨半年多的斗牛季,龙达是一个中心,或者说是一个主场地,因为龙达是西班牙斗牛的发源地。整个西班牙今天会有300多场斗牛竞技。斗牛这项有着几千年历史的民间竞技,到了现代西班牙,许多斗牛已经渗入了表演的成分。但是,龙达的斗牛却是最原汁原味,真刀真枪的。西班牙本国人如我们刚认识的朋友阿赛利娅一家远从首都马德里慕名而来,而我们远从中国,千里迢迢敬慕而来,就为了来看这最正宗的斗牛。西班牙的斗牛,曾经风靡整个世界,至今它风速减了些,但仍有魅力。我走在魅力中心点上的龙达街头,说句实话,我也着了魔。

        到了斗牛场门口,一支二十多人的铜管乐队,在吹奏高亢激越的斗牛进行曲。这进行曲的音符在空中跳动,翻飞,把今天人与牛的搏杀渲染得分外热烈隆重。我心跳加速,斗牛开始在即,我恨不能一步跨进斗牛场的看台。可是我的脚步在门口收票处不得不无可奈何地打住,因为我没了票。我把两张票子硬塞给如根,让他带着玛丽娅进去。如根也是个很执拗的人,哪里会肯?又是一番很难看的、貌似打架的推推搡搡发生在众人面前。我们正争得面红耳赤,阿赛利娅笑盈盈地走过来,给了玛丽娅一张门票说,别争了,玛丽娅的票有了。

我和如根同时停止手和嘴的激烈运动,向阿赛利娅投去惊讶的一瞥,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以?我的拒绝从惊讶中奔突出来。阿赛利娅给了我们一张票,那么他们家就有一人不能进去。要知道,我们不是她家什么人呀。说是朋友,这还是两小时前我们一厢情愿认的。这交情也太浅了吧。来自礼仪之邦的我们都觉得有愧于接受这样的礼遇和恩惠。尽管他们是心甘情愿的,但这份情,我们一致认为还不了,因此我们欠不起。

玛丽娅看出我拒绝的眼神里添了十分的断然。她开始躲阿赛利娅,她们玩起了猫抓老鼠的游戏。阿赛利娅玩不过玛丽娅,只得很诚恳地告诉我,埃利克有办法进去,说不定现在他已在里边坐下了。我在这六口之家中找阿赛利娅的丈夫埃利克,果然他已不在了。他去买黄牛票了?我立马想起中国戏院车站上的那些黄牛们。那票是会翻筋斗的呀,会贵得你七窍生烟,我连声说不好。玛丽娅把我的意思讲给阿赛利娅听,但是她不知道怎么准确地翻译出黄牛的意思,只能原封不动地把黄牛翻译成西班牙语的 Amarillo vacas(黄色的公牛)。阿赛利娅转了转眼珠,猜出我在想什么,她指指周围来来去去的人流说,西班牙的黄牛都送给中国了,现在这个国家已没有黄牛。果然在阿赛利娅手指之处我没有看见鬼头鬼脑,神神秘秘的人。那么埃利克去哪里了呢?我四处张望,没有结果,只得惴惴不安地接受了阿赛利娅的好意。西班牙和中国好像呀,我想,他们也有关系网,埃利克用关系网网一张票,大概不难吧。想到此,我不安的心情放松了些。

        我们是在斗牛开始前最后一分钟找到位置坐下的。还没容我的目光绕场一周,只听见一片雷鸣般的鼓掌声和跺脚声拔地而起。我的视线被牵引到三位着白衣黑裤,骑高头大马的武士身上。我看了看表,正好五点三十分。我吐了吐舌头,心想这西班牙还真有准时的时候。武士们驾着高脚洋马,踩着掌声的节奏,来到场地中央。忽然,他们用力拽了拽缰绳,三匹马的蹄子同时高抬起来,把往前跨的步子踩回来。说也奇怪,这马蹄竟然还把场内的喧嚣踩没了。全场刹时安静下来。三位武士中的一位策马走向主席台,扩音喇叭放大了他的嗓音。他对主持者叽哩哇啦讲了几句。我听不懂,玛丽娅也摇摇头。阿赛利娅用浅显的西班牙语为我们讲解说,武士是在请求主席赐给牛栏的钥匙,以便打开锁着的牛栏。他是用古西班牙语发出请求的,一般西班牙人也不一定听得懂他在讲什么。这就像京剧,一般中国人不一定听得懂一样。此时全场肃然,主席台上走下一位英俊少年,他又蹦又跳地走到那位武士跟前,踮起脚尖,把一枚金光闪闪的钥匙交到他手中。场上静极了,静得只听见风在热吻土场南端高高飘扬的西班牙国旗,发出猎猎声响。这神圣而又庄严的仪式把斗牛场上观众发出的所有声音都一概没收了。

        我的嗓门被堵了,安静了,但我的眼珠子安静不了,它们嘀溜溜地四处乱蹿。我曾在我的西班牙游记系列中介绍过这座蜚声西班牙的Plaza de Toros,说它古老,说它质朴,说它是埋在崇山峻岭中的一块瑰宝。这是在没有观众,静止状态下的描述。可是它一旦被观众激活,它换脸比翻书还彻底。它会上下波动。它会左右摇晃。它会发出泼天的响声。它会像才苏醒不久的巨兽嗷嗷叫唤。我刚领教,上千人一齐鼓掌的时候,是怎样地震耳欲聋。上千个人一齐拍手跺脚的时候,我得用两手紧紧抓住屁股底下的凳子,要不然,我估计自己会被掀翻在地。西班牙民族以热情著称。这种热情平时在他们的西班牙舞中可感受其热度,但那远没达到沸点,西班牙人的热情唯有在斗牛场才会沸腾。